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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趙云惜抽回手,琢磨著他能做什么,若不知白圭是居正,那她定然會安……

    趙云惜抽回手,琢磨著他能做什么,若不知白圭是居正,那她定然會安排他從商,不拘做些什么,多教些時日,總歸能教會。

    如今知道了,為著白圭往后的一片坦途,為著他不再拖后腿,她細細琢磨起來。

    “你先前在林宅教書,覺得如何?”趙云惜沉思。

    他的職業要清貴,不能染上銅臭。

    張文明見她這樣說,輕輕一嘆,半晌才點頭:“秀才能做的太少了……”

    張家臺百年難出一秀才,可秀才拿出來,竟毫無用處。

    趙云惜安撫地拍拍他,笑著道:“你只管認真讀書,萬一明年就中舉了。”

    張文明望著她清秀的眉眼,輕嗯一聲:“都聽娘子的。”

    *

    嘉靖十六年,二月。

    天大寒。

    趙云惜一早就起床,月亮的銀輝灑下來,將院中的樹照出影子來,她揉了揉眼睛,揣著手起來做事,古時的月,亮得厲害,根本不用開燈就亮堂堂的。

    她剛窸窸窣窣地忙起來,就見前院也有動靜,李春容跟著起身,壓低聲音道:“你怎么不睡?”

    趙云惜點著面前的四個考籃,挨個檢查檢查。

    年前林子境在守孝,年后便過來讀書了,他此番有些倉促,也不知會如何。

    李春容幫著點了一遍,催她:“你回去睡,我做飯。”

    平日里都是王娘子做飯,但今日參加院試,就想著自己做。

    “我來我來,龜龜愛吃,他讀書辛苦,今日要參加院試,自然得好生給他顧好。”

    縣試、府試、院試的基本流程都一樣,都分正試和覆試,而如今縣試和府試都過了,還差院試,最后一哆嗦了,自然容不得絲毫閃失。

    “我給你打下手。”李春容小聲道。

    沒一會兒,張鎮披著厚襖子,揉著眼過來了,他困得厲害,但是睡不著,心里掛念。

    他也幫著做事。

    趙云惜沖著他笑了笑:“爹,不再睡會兒?”

    “不睡了,愁得睡不著。”

    張鎮回。

    說起這個,就不得不提四個孩子的心理素質,睡得踏踏實實。

    趙云惜在做水蒸蛋,白圭打小就喜歡甜口的,比肉沫整飯吃得香。

    “再做個面窩,耐餓。”

    院試仍舊是日出就發卷,日落就收卷,一日一考,總歸來說沒那么辛苦。

    幾人正忙著,外面傳來更夫打梆子的聲音。

    “天干物燥,小心火燭~三更已至,科考者起~”

    隨著更夫的梆子聲響起,周圍小院窸窸窣窣亮起了燈,貢院就在附近,這里住了好些書生。

    漸漸有說話聲響起。

    “娘。”白圭攏著衣裳起身。

    他穿的是貂絨的襖子,里面穿著毛衣、毛褲、夾襖等。

    趙云惜還讓繡娘給他們做了貂絨的露指手套,又輕薄,又保暖。

    月光映在白圭秀致的臉頰上,十二歲的少年郎,隱隱有些許輪廓了,在月色中,像是精致的玉雕。

    趙云惜張開雙臂,抱了抱他,笑瞇瞇道:“好孩子,把好運傳給你,冷了就抱著湯婆子,餓了就煮東西吃。”

    張白圭被她抱在懷里,小臉紅撲撲的,依賴地反抱:“娘,我會的。”

    趙云惜拍了拍他的肩膀,哼笑:“我家白圭不怕不怕哦。”

    他氣運沖天。

    張白圭輕輕嗯了一聲,貪戀般又抱了抱娘親,他年歲漸長,昔日將他摟在懷里的娘親,如今已不適合這樣了。

    他吸了吸鼻子,輕聲道:“娘在家等我就好,莫去貢院門前吹冷風了。”

    趙云惜拒絕。

    “那不行,我呆在你邊上心安。”

    她捏捏白圭瘦削的臉,哼笑:“你不必管我,我在外頭,渴了餓了你奶會照顧我。”

    李春容點頭,表示她會的。

    張鎮也跟著點頭,笑瞇瞇道:“你放心,保管讓你娘吃飽喝足。”

    幾人說著話,葉珣和林子境、趙淙也出來了。

    葉珣穿著貂絨小襖,外面罩著狐裘大衣,厚實飽滿的白狐毛將他蒼白透亮的下頜遮了一小半。

    “嘶,好冷。”他指尖凍得通紅。

    趙云惜摸了摸他的手,皺著眉頭道:“手這么涼,你多帶些炭,不要讓炭火熄了。”

    葉珣輕輕嗯一聲,攏了攏衣裳,感覺自己像只大肥熊。

    他勾唇笑了笑,雪白的牙齒在月光下亮亮的。

    林子境和趙淙對視一眼,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嘆氣,果然才子擔心的只有冷暖,而他們,擔心試題。

    這可是院試。

    特別是吊尾車上岸的趙淙,他心里一萬個擔心,總覺得這院試就要被涮。

    他吃了一口甜甜的水蒸蛋,又嫩又滑,好吃極了。

    “再來點蜂蜜。”他說。

    趙云惜也跟著嘗嘗,滿臉糾結,齁甜。

    不過蜂蜜再甜也甜不到哪去。

    想要白糖。

    啊。

    想要白糖!

    她在心里發下瘋,轉而看向滿臉沉靜的張白圭,祝他好運吧。

    他真的什么都不缺。

    “什么時候準許女子科舉?那我也要去試試。”現代不考公務員,跑去上班,現在后悔的腸子都青了。

    果然環境改變人的想法。

    趙云惜又翻了翻邸報,見上面有大旱、地震等,先前已經提了,他們也寫了相關文章,如今倒也不必再提。

    邸報出自京城,各府有官方抄送,各地官員都可駐京抄錄送回各地,而府學就是抄的是知府府上的。

    外面響起炮聲,在催促參加科舉的學子起床。

    廚房內的火旺旺的,很暖和。

    院中一株海棠帶著花苞,卻被白雪覆蓋,入目一片雪青色,瞧著就冷。

    “好在沒化雪,還在下雪,都說下雪不冷化雪冷。”趙云惜搓了搓手,就這都夠嗆,在冰天雪地里做文章,還要優秀,那太考驗人的基本功和意志力。

    此次的主考官是學政田頊,這個人白圭熟識,被知府大人帶著見了幾回。

    他是帶點錦繡浪漫的實干派。

    過了秀才,就該沖擊舉人了!這才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君不見,有才名的張文明,考了這許多年,還是個秀才。

    有林夫子幫著讀書,有白圭幫著改文,但他的文章,總是差星點上榜。

    一個人的氣運,也相當重要。

    趙云惜細細再檢查一遍四人的考籃,給他們的衣裳也極盡厚實,還帶了手捂子。

    考試貴的地方就在這,冬日里,光是衣裳就是大價錢。

    小冰河時期的二月,像她在現代的隆冬飛雪。

    冷得厲害。

    白圭瞧著她忙前忙后收拾,無奈道:“娘,你歇歇。”

    趙云惜又給他整理了衣襟,把大氅給他罩上,笑著道:“穿暖點。”

    四人都穿得暖暖的。

    有一種冷,是她覺得冷。

    “你們自己再檢查一遍,查漏補缺。”趙云惜道。

    趙云惜給他們做了火鍋料,這樣不管是炒還是煮,都香噴噴的很方便。

    考引和結保更是核對名字和信息,免得出錯。

    幾人都考慣了,對要帶什么東西如數家珍。

    “走吧。”趙云惜感慨。

    在最早,她就是盼著張白圭和張文明能考個舉人,這樣他們家就跨越階級了。

    而她知道白圭是張居正以后,就明朝他的科舉路,一路順暢。

    她又想起先前提過的李什么芳,好像就是白圭那一屆的狀元郎。

    但,在她心里,白圭就是最爭氣的小孩。

    誰也比不上。

    張白圭不知自己未來的路,臨著進貢院前,他又抱了抱娘親,笑著道:“我會給你爭氣的。”

    趙云惜輕笑:“娘不圖這個,你知道的。”

    她知道他是張居正時,道心被碾得稀碎。

    “天還沒亮呢。”天邊隱隱有些泛青,鵝毛大雪紛揚而下,伸出手沒一會兒就凍得通紅發疼。

    “這就是天大寒,硯冰堅,手指不可屈伸,在貢院里,除了自己克服,沒有任何辦法。”趙云惜見白圭排隊去了,滿臉憂慮道。

    葉珣的身子弱,怕他堅持不下。

    雪越下越大了。

    學子們提著牛角燈、燈籠走在雪中,排成一條暖暖的光龍。

    趙云惜見四人消失在視線盡頭,擔心地捏著手指。

    *

    此時天仍黑著,張白圭聽著耳邊的哈氣聲,將自己考籃中的東西都理好,把炭爐火吹亮,讓自己的身子暖起來,汲取這星點熱氣。

    荊州府的貢院,現在坐著知府李士翱的地方,如今坐了穿著官服的田頊。

    他視線平平地掃過來,又若無其事地挪走了。

    但那一瞬,白圭就是覺得他看到自己了。

    他把烤熱的鵝卵石放在自己懷里,果然暖和許多。

    娘懂得真多,確實很好用。

    張白圭收斂心神,等著天亮時,巡邏衙役舉著考題的牌匾出現。

    他把自己弄得暖暖的。

    院試的正試更難了,四書、五經、試帖詩等,還有論、詔誥表、判語等。

    張白圭在心里琢磨一番,心中便定了。

    聽見梆子聲,他便知道,是要出考題了。

    他將墨磨好,等著出了就開始抄考題。

    果然,等他準備好。

    考題也出了。

    張白圭執筆,在稿紙上,按著往常的習慣,將答卷先寫上一遍,寫出兩回不同角度的答案,再綜合考慮怎么答題。

    田頊居高臨下地看著眾學子,大家埋頭苦思,有人下筆如有神,有人執筆苦大仇深。

    會和不會,在考試時,便顯得格外明顯。

    他盯著不疾不徐答題思考的張江陵多看了兩眼,笑了笑,心想這孩子是真有意思,在一群成年、老年中,青蔥的像是春日嫩芽。

    他很期待他的考卷。

    但愿不要辜負他那些送出去的書。

    他瞧著面前的考生,依稀能想到自己當年也是如此,坐在貢院里,凍得瑟瑟發抖,卻還要認真答題的情景。

    他甚至想下去看看他在寫什么。

    結果——

    白圭將草稿整理好,收在內側,免得被風雪打濕了草稿。

    他有些餓,有些冷。

    便拿出了自己的炭爐,將跟個小桶一樣的小銅鍋架在炭爐上,加入竹筒里的水,放入一塊凝固的底料,放在鍋里。

    再把碗里碼好的菜都倒進去,甚至還有小箅子,可以蒸他帶來的小粽子。

    水煮開了,咕嘟嘟地響。

    一股迷人的羊油香味傳了出來,還有肉香。

    一旁的學子:?

    誰呀,卷子不寫完就開始吃這么香。

    聞著香味,張白圭覺得自己更餓了,從考籃中再拿出切成細條的羊肉,早起就腌著了,這會兒正入味。

    聞著羊肉香味,他咽了咽口水,好香啊,更餓了。

    娘準備的東西就是齊全。

    小白圭吃得嘴巴紅紅,心滿意足。

    等回家了,就開始吃大鍋了,不必這樣委屈吃一點點。

    田頊:?

    他吃得那是什么東西!

    隔這么遠聞起來都好香!

    他覺得自己腹中空空!腹鳴如雷。

    第72章  正試過了,還有覆試要考,張白圭的心情格外平靜。四書五經合計

    正試過了,還有覆試要考,張白圭的心情格外平靜。

    四書五經合計十七萬余字,字字背熟,知釋義,懂文章,便可考中秀才。

    趙云惜帶著他回去,笑著道:“行了,考完了,好好休息,不必再關注這些了!”

    等正試、覆試考完,已經是十五日過后了。

    難得晴天。

    屋檐上的雪化了,滴答滴答的聲音不絕于耳。

    裴寂、葉珣、張白圭坐在客廳中,圍著茶爐取暖,趙云惜在一旁給他們烤甘蔗、橘子、板栗等。

    “白圭,這回有三縣案首和你同場,你可有信心?”裴寂笑吟吟問。

    張白圭輕笑:“盡人事,聽天命吧。”

    幾人在討論,其他人亦在討論,大家其實沒有把小小的張白圭放在眼里,他才入學多久,縱然才名盛傳,可能進府學的諸位,哪個不是被從小夸到大。

    案首的熱門人選——是裴寂。

    他少年英才,又和知府關系密切,拿到一手資料很簡單,略微提點些,考試名次就上去了。

    而張江陵卻太小了,半大少年,誰會放在眼里。

    而葉珣……

    眾人更加不放在眼里,小小一江陵,連半大小子都干不過,如何在府學中嶄露頭角。

    眾人來回盤,發現還是裴寂的贏面更大些。

    裴寂自然也聽了這些流言蜚語,他并不將白圭視為對手,并不是因為他才名初顯,而是他太小了,在娘親面前還目露依賴的人,又如何能在院試中大殺四方。

    但是在眾人面前,裴寂吸溜著甘蔗的甜水,笑瞇瞇地安慰他:“你年歲小,就算今年成績不理想,像我一樣,沉淀幾年再下場也無妨。”

    烤過的甘蔗好甜!

    糖分格外足。

    張白圭剝著栗子給他娘吃,聞言并不在意:“隨便了。”

    他才十二。

    聞起來好生香甜,他從裴寂地眼皮子底下截了一根甘蔗遞給他娘。

    *

    幾人圍爐煮茶時,卻不知,貢院內,田頊和李士翱正對著一堆卷子抓耳撓腮。

    任你官再大,學問再深,面對成沓成沓不知所謂的答卷,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每年都來這么一回,也算頗有經驗,然而瞧見有些答卷,還是氣得夠嗆。

    強逼著自己看意義不明的文章,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偏偏還要定名次,就更加讓人無語了。

    好在——

    眾人很快看到幾份滿意答卷,令人耳目一新。

    這次的主考官是田頊,他面前擺著三張卷子,越看越喜歡,高興壞了。

    “還以為只有……咳,沒想到這么多出色的學子。”田頊險些將人名直接說出來。

    這是糊名制,明明看不到名字,田頊和李士翱還是不約而同地伸向了同樣一張卷子。

    “他的才學頂尖,更難得是,他有對于百姓、朝政、國策之間的思考,雖然稚嫩,卻中肯。”

    田頊贊不絕口。

    給李士翱一個你沒開小灶吧的眼神。

    “皇上廣開言路,這科舉便為其一,為朝堂取士,是我的責任,依我看,這份卷子當為第一,如翰以為如何?”田頊問。

    李士翱自然沒有意見。

    將名次認真排了,來回思慮良久,三日后才算出榜。

    *

    告示欄前。

    天剛蒙蒙亮,告示欄前便已經擠滿了來看的人,父母、學子、小廝、仆從等,擠得滿滿當當。

    趙云惜也想去擠,但白圭不去,說擠著危險,什么樣的名次取決于先前的考試,而非誰在告示欄前站得久。

    趙云惜知道。

    她就是想親眼見證張居正的小三元。

    縣試案首、府試案首、院試案首。

    聽起來就爽爽的。

    她按捺不住。

    “不行,張文明!你去擠!他們肯定擠不過你!”

    張文明:?

    他好像也是文弱一書生。

    但是娘子發話,他立馬就從了,顛顛地跑到告示欄前擠。

    趙云惜和張白圭立在人群外,往里面張望。

    她看了一眼參加科舉考試的四人,只有趙淙和林子境面上有些許緊張之色,而張白圭和葉珣真是毫無反應,甚至想回家抱著湯婆子暖暖。

    如霧般的細雨落下。

    葉珣被寒氣凍得鼻尖微紅。

    趙云惜卻不覺得,她握著拳頭,激動到不行。

    白圭笑得無奈。

    “娘,別人會去報喜的。”他悠悠道。

    “衙役出來了!”

    隨著一聲叫喊,就見幾個衙役護著紅卷往前來,走到告示欄前,眾人往后推了推,就見一個衙役在刷漿糊,一個衙役就將案頭先貼上。

    剛一開榜,就有人眼尖地瞅見一個名字:“趙家臺趙淙是個人?中了!中了!”

    不遠處的趙淙聽見后,只覺得一股熱血沖頭,他扶著林子境的胳膊,激動到語無倫次:“誰?誰?我嗎?”

    他府試就是吊尾車。

    這院試沒報什么希望。

    他是真打算試試,他年歲尚小,三年后再考院試也不遲。

    沒想到,中了!

    他喜不自勝。

    他都過了,其余三位肯定沒問題。

    然而紅榜依次鋪開,眼瞧著到了前十,卻依舊不見林子境的名字。

    他屏息凝神,嚇得不敢呼吸。

    趙云惜也有些緊張,握住林子境的手,連聲安撫:“再看看再看看。”

    “林宅林子境!”

    每次有人名出來,人群中便高聲呼喝。

    趙云惜松了口氣。

    那這回穩了。

    葉珣:“我不會又是老二吧?”

    他被白圭壓習慣了。

    然而——

    第三。

    第二是裴寂。

    那第一名……

    趙云惜的心砰砰砰跳,激動到不行,她側眸看向小白圭,發現他神情淺淡,顯然是很能穩得住。

    要不說人家是大明第一首輔。

    那心性就是穩。

    趙云惜握拳。

    “案首!張家臺張居正!”

    “張居正是誰啊?”

    “就那個張白圭張江陵!”

    “小三元啊!真是太厲害了!”

    “他才十三歲,未來真是一片光輝燦爛啊……”

    人群中,歡呼聲、議論聲、痛哭聲不絕于耳。

    中秀才就代表著階級的上升,短短的告示欄,顯然容不下所有人的夢想。

    告示欄前,人生百態。

    從童生到秀才,只因榜上有名。

    十年寒窗苦讀。

    張文明看著榜首的名字,他還記得當年自己考中秀才時的欣喜愉悅。

    不曾想,如今白圭乃是榜首。

    其中心酸,不足為外人道也。

    他一抹臉,露出抹笑來,從人群中擠出去,樂呵呵道:“中了!中了!想必你們也聽見了。”

    “是,那我們回了。”

    幾人回小院,神情都有些激動,這可是難得的喜事。

    但考試多了,真有些懶得慶祝的意思。

    因為夫子不在了。

    這樣光宗耀祖的大喜事,突然間就失了幾分光彩。

    眾人對視一眼,面上的喜色落下。

    *

    隔日一大早,眾人換了衣衫,便坐上馬車往張家臺走去。

    因為要回林宅祭祀,幾人穿著白綾襖,很是素凈,就連滾邊也是淺綠色,低調極了。

    趙云惜替四個孩子理了理衣襟,溫溫柔柔地打量著。

    四人時常久坐,瞧著格外文氣。

    但白圭和葉珣的相貌極盛,如今年歲上來了,更是能顯現出來。

    趙淙和林子境也極為不俗。

    趙淙慢慢地有點像她這個姑姑了,而林子境隨了林修然,更是面容俊秀,讓人不禁想,夫子年輕時,是否也這樣書生意氣,滿臉稚嫩。

    “我兒真好看。”她單拎出來夸了夸。

    張白圭聞言笑了,他驕矜地抬了抬下頜,笑瞇瞇道:“在娘心里,我可有一處不好?”

    趙云惜搖頭,那確實沒有。

    張文明:……

    那他就比較厲害了,和白圭完全相反。

    幾人回林宅后,頗有些物是人非之感,房子還在,樹還在,門前卻只有甘玉竹帶著林子坳迎他們了。

    “云娘。”甘玉竹下巴尖尖,虛虛一笑,尚未開口,就先掉淚。

    趙云惜見她還帶著孝,平日里花團錦簇的女子,此時一身白綾襖,頭上只別著一根銀簪,上面還是白色絹花。

    “別哭。”趙云惜握住她的手。

    知道她的痛苦和煎熬。

    “走吧。”甘玉竹拿錦帕擦了擦眼淚,就帶著眾人往祖墳處去。

    “老夫人時常問我們要兒子,都被子坳給糊弄過去了。”甘玉竹用錦帕沾了沾眼淚。

    趙云惜無言。

    白發人送黑發人,確實更加苦痛些。

    幾人將自己抄錄的試卷拿出來,合著火紙,燒給林夫子。

    趙云惜發現,人的情緒真的會被消磨,剛開始,提起林夫子,她喉頭就堵得厲害,眼淚吧嗒吧嗒地掉。

    如今只覺難過,卻像是隔了一層霧,再沒有當時的痛苦難抑。

    幾人給林夫子燒了紙,告訴他近來考試成績。

    他的死,在朝堂上濺起巨浪滔天。

    湛若水和王陽明并稱王湛之學,同為心學,但道不同,他對林修然的死,也表示非常惋惜。

    特意修書一封,過來勸他,沒成想,到底沒留住。

    心學看似被暫時彈壓,但學生心里都憋著一口氣,就等著合適的時機。

    如今,時機未到。

    過去好些日子,京中仍陸陸續續地來人吊唁,心學一時彈壓不住,在朝堂中成燎原之勢,輕易無人敢多說什么。

    整個氛圍更是像暴風雨前那最后的寧靜。

    *

    趙云惜陪了甘玉竹一日,瞧著她情緒穩定許多,能吃得下飯,喝得進水了,這才帶著白圭、張文明回家去了。

    她甚至有些恍惚,覺得不敢置信,總覺得這一切還沒有發生。

    明明,她一轉身,他就會在的。

    初春的風,料峭。

    吹得人心口都跟著疼。

    幾人回家后,就見菊月大娘剛好幫他們在打掃衛生。

    “你們回來了?我就猜!這該考完出成績了,那時候文明便是如此!”

    第73章  趙云惜連忙道謝:“難為你想著我們,把時間卡得這樣好,要不然我們回家

    趙云惜連忙道謝:“難為你想著我們,把時間卡得這樣好,要不然我們回家來,還得收拾好久呢。”

    “哎呀,我們的小院。”還是熟悉的小院比較有感覺。

    先把火炕點上,好歹也能暖和些,實在是太冷了。

    “還是鄉下房子大,看著就伸展。”趙云惜到處清掃一些細節的小地方,喜歡到不行。

    張白圭挽起袖子,陪著她一起忙。

    幾人剛到家,還沒坐定,秀蘭嬸子就過來了,幫著干活,一邊笑著道:“你家白圭咋樣了?突然回來,可是考中了?”

    她猜測是回鄉祭祖。

    趙云惜樂呵呵道:“是呀,他考上秀才了,回來祭祖呢。”

    王秀蘭滿臉艷羨:“真好!你家白圭打小就愛讀書,有出息,如今也算得償所愿。”

    她看向李春容,笑呵呵道:“老嫂子,你真有福氣,生個兒子有出息,娶得兒媳知書達理這樣能干,生得孫子也考中秀才了!這樣的好日子,真是沒有煩惱了。”

    李春容嘻嘻一笑,她還是有煩惱的,但她不能說。

    “家里亂,招待不周,你別介意。”李春容客氣道。

    王秀蘭手里還拿著掃帚,聞言驚訝地睜大眼睛,圍著她轉圈:“好嫂子,你現在說話文縐縐的,跟我們不一樣了!”

    李春容張了張嘴,有點不會說話了。

    “一時轉換不過來,你別介意。”她跟著聽多了官腔,耳濡目染,自然學會了。

    王秀蘭暢想一下,她往后這樣帶著矜持的說話調調,頓時噗嗤一聲笑出來。

    “甜甜呢?那姑娘如今可說下人家了?”王秀蘭隨口問。

    李春容搖頭,也是愁:“你別提了,她不肯嫁人呢,左不行,右不可,說要嫁個她弟弟那樣好看又聰慧的書生。”

    王秀蘭忍了又忍,沒忍住道:“要不……我家那孩子?”

    現在也是小童生呢。

    甜甜讀過書,又是張家人,知根知底看著長大的,她越想越覺得行。

    李春容卻擺擺手:“我跟她提一提,成不成的你別介意,這孩子被我慣得喲,頭疼!”

    兩人聊著天,把家里收拾好了,便要帶著火紙、鞭炮去祭祖,王秀蘭連忙告辭。

    等她走了,李春容才挨過來,眼巴巴看著她:“你說狗娃子咋樣?也算知根知底,等白圭和文明考中舉人,你們自然要走,甜甜嫁得近,也是個照應。”

    趙云惜想想甜甜才十四五,連忙搖頭:“再養兩年,等她自己懂了再找。”

    張白圭雙眸黑白分明,認真地看著她:“不若撮合甜甜和子垣,我看兩人有那么點意思。”

    趙云惜:?

    “你還能看懂少年曖昧?”他才多大。

    張白圭:……

    “夠明顯了。”

    平日里見了,總是只跟子垣笑鬧,區別很大。

    趙云惜當著甜甜的面說完,用眼神示意:“你覺得呢?”

    甜甜小臉紅了。

    她捏著手指,含羞帶怯:“全憑娘做主就是,我聽你們的。”

    趙云惜懂了。

    這是行的意思。

    張誠已經在等著了,張鉞、張釴帶著孫輩也在等著。

    小三元這樣的大喜事,值得很隆重地去慶祝。

    張誠跪在祖墳的衣冠冢前,哭得嗷嗷叫,他一個次子,什么都分不著,好不容易自己混出來點錢,為了后輩讀書,全都撒出去換名聲,被人嘲諷,也得笑著應下。

    如今總算苦盡甘來。

    一門仨秀才,便是這江陵城中,攏共才有幾個。

    他哭得悲切。

    他把白圭拽到跟前,挨個墳頭都燒紙放鞭炮,不錯過每一個祖宗。

    趙云惜也跟著磕頭。

    這種感覺很神奇,好像真的要跟地底下的祖宗交代事情一樣。

    這幾日天氣好,但春日依舊有料峭寒風,張誠哭了幾聲,有點凍臉,就擦干眼淚不哭了。

    主要是老頭哭著挺累的。

    祭祀完以后,趙云惜又帶著白圭、趙淙一道回趙家去了。

    遠遠的,就能看見劉氏坐在肉攤前,臉頰被凍得通紅。

    “娘。”她喊了一聲。

    劉氏怔了一下,猛然反應過來,頓時笑逐顏開,但是他們穿著白綾襖,身上不見紅,她又不敢說了。

    “回來了?快進屋去。”劉氏不敢問。

    趙云惜笑瞇瞇道:“恭喜娘,淙淙和白圭都考中秀才了。”

    劉氏:她好像聽見了什么愛聽的話。

    片刻后:!

    “啊啊啊啊他倆考中了,倆孩子真爭氣啊。”劉氏高興壞了。

    她左手牽著趙淙,右手牽著白圭,笑得見牙不見眼,樂呵呵道:“真好啊,真好啊,你假真整齊,晌午給你們做紅燒肉吃!”

    趙屠戶在一旁聽著,只覺得天藍了水清了,整個人都舒坦了,他樂呵呵道:“想吃啥跟我說,吃啥都行!”

    正說著,就見一道人影竄了出來,樂呵呵道:“姑姑來了!”

    趙云惜一抬眸,頓時呆住。

    小樹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真成了一棵小樹,瞧著比趙屠戶還壯些。

    “這哪是小樹,這是雨后春筍啊,過年時有這么壯嗎?”她滿臉狐疑。

    把白圭襯成小手辦了。

    “考中了?”小樹滿臉艷羨:“我讀書就很廢,沒你們的天分,也坐不住。”

    “你倆真是太厲害了!”他不住口地夸。

    他那時候和甜甜在族學讀書,那真是知識左耳進,右耳出,管不了一點。

    “秀才已經是萬里挑一,真不知道考舉人是什么感覺?”小樹憨厚地撓了撓頭。

    他想想都覺得不能勝任。

    趙淙見寒暄過一輪,這才不疾不徐地上前見禮。

    他這樣斯文秀氣,讓趙屠戶梗了下。

    總覺得這情況似曾相識。

    “岳丈安好。”張文明上前作揖行禮。

    趙屠戶知道了,跟張文明這煩人勁一樣。

    勁勁兒的,裝裝的。

    幾人寒暄幾句,劉氏也沒心情做生意了,索性叫趙云升去看著攤位。

    趙屠戶亦是感慨萬分,白圭從兩三歲就不跟別人玩,自己背書、讀書,可謂辛苦至極。

    而趙淙沒他的聰慧和天分,更是冬練五九夏練三伏。

    但怎么也沒想到,真的過了。

    當年張文明二十歲考中秀才,旁人都要夸一句少年英才,百年難遇。

    而淙淙今年才十七,白圭今年十三。

    他越想越高興。

    幾人做了一頓飯吃,熱熱鬧鬧的,此番將趙淙送回來,讓他們一家也團聚團聚。

    在荊州府讀書,真是少見了多少回。

    “娘,我們先回了?”她笑著道。

    劉氏有些舍不得,握住她的手,半晌不肯放開,她見閨女也見得少了。

    趙云惜安撫地拍拍她的手,笑著道:“你們還要忙幾日呢,等幾天我再回來。”

    畢竟趙淙是趙家第一個考上秀才的,那真是祖墳冒青煙了。

    劉氏想想也是,慢慢地松開了手。

    *

    等走出去很遠,趙云惜回頭看,就見她娘還站在門口,手還在擺動著。

    “常回家看看啊。”她大聲喊。

    趙云惜眼淚汪汪地大聲回:“好~”

    她想想就覺得心酸。

    等回小院后,她半晌還有些回不過神,剛回來,就見趙掌柜等在院門口。

    “東家。”他喊了一聲。

    趙掌柜很老了,胡子花白,他身旁跟著一個青年男子,這會兒正躬身行禮。

    “東家。”男子道。

    “這是我家二孫子,讀過幾年書,在作坊歷練了幾年,你瞧著用著看順不順手。”趙掌柜顫顫巍巍道。

    趙云惜連忙將他迎進小院,笑著道:“你家人我自然是放心的,你把他教會了就成。”

    她認識這少年,名喚趙讓,性子沉穩聰慧。

    趙讓躬身又作揖。

    “謝東家賞識。”

    趙云惜給兩人上茶,笑著道:“也不必先謝我,你先去售后做事,磨練磨練,你爺爺還能干呢。”

    越是年邁的老掌柜,越是不能撒手。渾身都是經驗,根本離不開一點。

    “恭喜小公子考中秀才,未來蟾宮折桂,平步青云。”他笑著恭維。

    趙云惜笑了笑,溫和道:“借你吉言。”

    將趙掌柜送出去后,就見里正來了,說的就是他家白圭中秀才,要不要擺幾桌慶祝一下。

    “這個錢,村里可以出,不叫你們費心。”里正言辭懇切。他家孫子也進了張家族學,他心里感念萬分。

    再加上,白圭能考中秀才,就又能掛靠賦稅了,這選誰也是有門道的。

    這樣一想,他神情愈加殷勤起來。

    趙云惜聽著,便忍不住笑。

    “我想著,隨便擺幾桌,我們遠親近鄰吃吃飯就好。”她隨口回。

    里正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就拿眼去看張鎮和張文明。

    趙云惜見此皺眉。

    她知道里正的意思,這個錢如果由村里出,那掛靠名額自然也是村里定。芝麻大點的小利益,就已經玩起花樣了。

    “文明,你怎么看?這家里頭的大事,到底還得問問男人才行。”里正笑呵呵道,像是開玩笑一樣道:“總不能家里頭是女人做主吧。”

    張文明皺眉。

    里正心里一喜。

    就聽張文明理所當然道:“對呀,我們家是云娘當家做主,她說小辦就是小辦。”

    里正臉上閃過惱意,又不敢得罪,他家里兩個年輕秀才,這可是見縣官都不用跪,他這個里正說話還真是不好使。

    “成,你們有主意,我們自當遵從才是。”他笑著又問了時間,想想怕他們生氣,把他的里正給擼了,又連忙找補:“我也是想著問得突然,你們一家子沒商量商量,這才挨個問。”

    張白圭似笑非笑:“無妨,我娘善良又記恩,旁人對她好,向來滴水之恩涌泉相報,從不肯和人起爭執,玩心眼,她不會介意。”

    他介意。

    第74章  張白圭今年十三,少年身量未成,滿臉稚氣,在江陵縣多有才名,里正對上

    張白圭今年十三,少年身量未成,滿臉稚氣,在江陵縣多有才名,里正對上他寒潭一樣的星眸,瞬間不敢說話。

    年紀雖小,威勢卻出來了,讓人不敢直視!

    他根本不能拿捏他,連忙又換了說辭:“咱村里都說,能出你個少年才俊,屬實不容易,能高奪案首,太牛了,想沾沾你身上的才氣,不能像前兩回一樣過去,好歹大辦一場,公中給出錢。”

    村里有錢,他原本想借此為要挾,讓張家把免賦稅的決策權給他,被白圭看了一眼,頓時不敢再提。

    里正抬眸去看,就見小白圭面色平平,并無太多驕矜之色,便愈發肯定他心性。

    他當年奪得里正這小官,還狂了幾年,后來跌跟頭,才算是平淡下來,他小小年紀,就這么沉穩,往后走的路怕是很遠。

    他就更加不敢得罪了,說話間將來時的冒失全收了起來。

    張白圭笑了笑,意有所指道:“我這人最重孝道,還得聽我娘的意思,有什么打算,還得是跟我娘商量商量才好。”

    里正連忙道:“是是是,你說的有道理,我也是高興傻了,一時忘了形,勿怪勿怪。”

    幾人三言兩語便商量好了,三日后大擺宴席,請鄉親父老賞臉來賀。

    里正得了準信,樂呵呵地走了。

    他立在院墻拐角處,瞧著張家的青瓦,一張黝黑的臉上滿是羨慕,半晌嘆了口氣。

    便是羨慕也沒辦法,誰叫家里孩子沒出息,別說是案首,就是秀才也考不中。

    *

    張家邊上的夾道很窄,地上鋪著一串青石板路,從菜畦通往門口。

    許久不曾回來,青石板側面有許多濃綠的苔蘚。家里的柴也被打濕了。

    “先去秀蘭嬸子家借點,明日再去江陵買。”趙云惜面對空空如也的小院,也有些一籌莫展。

    然而——

    “云娘開門!”門外響起趙云升粗糙的大嗓門。

    門吱呀一聲開了。

    就見趙云升、小樹各架了一輛牛車,牛車上堆的滿滿當當。

    趙云惜滿臉茫然地上前。

    就見兩頭豬已經殺好、處理好了,弄得干干凈凈裝在籮筐里,還有配套要用的大料等。

    她心頭一暖。

    娘總是這樣默默地付出,什么都不說,卻把什么都想到了。

    小樹和趙云升幫著把豬肉給抬進去,小樹笑著道:“兩頭豬應該夠了吧,不夠明天再送。”

    白圭和張鎮也連忙上前抬籮筐。

    “娘說淙淙辦酒和白圭分開日子,免得兩家的親戚不好走。”能通的親戚都是好親戚,可不能落下。

    小樹這才看向白圭,笑嘻嘻地打趣:“張案首,小生這廂有禮了。”

    眾人頓時哈哈大笑起來。

    “再說,讓你奶給你送去考科舉。”

    趙云惜一拍他肩膀。

    小樹臉上的笑瞬間裂了,他讀過書,自然知道科舉的苦。

    “我知白圭的才名,他那文章,看得我神清氣爽,通體舒泰,又憂國憂民的,看得我只想拍大腿,太牛太牛了!”小樹滿臉誠懇。

    可別再提什么讓他科舉考試了。

    能嚇到他半夜睡不著。

    趙云惜頓時哈哈大笑起來,她樂呵呵道:“你這孩子。”

    把東西放好,兩人又要走,說是家里來的人太多,有些忙不開。

    確實是這樣,來慶賀的人絡繹不絕,張家也連連應對好幾日,辦過酒,這才算是忙完。

    *

    沒兩日,楊知縣帶著衙役過來送廩米,東西并不貴重,卻意義重大。

    趙云惜分成三份,一份叫白圭送去給張誠和老太太,一份送去林宅,再有一份,自家帶走了。

    張誠捧著廩米做的米飯,在祖宗牌位前供著,告慰先祖。他一邊燒著火紙元寶,一邊絮絮叨叨地說著。

    再就是他家大哥家的子孫也派人過來慶祝,也算是了了一樁他的心愿。

    村里說,想給他家蓋祠堂,張誠想了想,還是拒絕了。云娘交代過,讓他不要招搖,越是自家有,越是要低調,要平淡。

    等村里事解決了,幾人又趕著牛車回荊州府了。

    剛一回去,就見劉寡婦正盯著她家,一見她們人,連忙道:“才回來?知府大人派人找你們好幾次了,說是叫白圭回來了去府上找他。”

    趙云惜連忙謝謝她,給她送了些剛挖的黃花苗和茵陳,笑著道:“黃花苗煮水喝,去火最好,茵陳留著以后吃。”

    張白圭遞了拜訪知府的帖子,他落款張居正,剛敲響大門,就被小廝迎進去了。

    李士翱打量著他,笑著道:“真不錯!精神頭好多了!”

    嚴寒過去,人到底伸展些,沒有冬日的縮手縮腳。

    李士翱邀請他去書房,笑著道:“你學問已經足夠扎實,未來可有什么打算?”

    張白圭沉吟片刻,認真道:“我想著,去武昌參加鄉試,成不成的,試試才說。”

    李士翱沉吟片刻,點頭:“你連春秋、周易等都吃透了,去試試也未嘗不可,那先在府學中待一個月,待春暖時,便北上武昌。”

    這時節,河水還未開凍,想往武昌去,怕是有些難。

    張白圭自然也知道,他笑了笑,溫和道:“在荊州府這些時日,全靠大人庇護,居正心中感念,我幼時家貧,后來我娘買了十來畝上好的水田,又開始做香露買賣,家中才逐漸殷實起來,她教我兩條道理,一是做事要踏實,二是要知恩圖報。老師,你的恩情我會一直記在心中的。”

    李士翱拍拍少年的肩膀,他很器重他,聞言便笑著道:“我憐惜你的才華,愿意扶你青云志,略走一場,你不必記我的恩情,待來日同朝為官,多念著百姓的好,為百姓做實事,才算是不枉今日我的提攜。”

    張白圭俯首作揖:“居正知道。”

    在百姓口中,李士翱確實是個好官,說他是青天父母官,這已經是很高的評價了。

    兩人坐著閑閑地聊天喝茶,張白圭在想第一次見到林夫子的場景。

    他那時還小。

    跟在娘親后面,瞧什么都新鮮。

    在明媚春光里,老者一身青衣,如今再見一回也成了奢望。

    如今再想來,便是那樣的蒼白冰涼,記憶中溫熱的笑,也不復存在了。

    拜見過李士翱后,兩人捋了捋白圭往后的規劃,先去武昌參加鄉試,見見世面,成與不成,到時再說。

    趙云惜摸摸他冰涼的手,連忙道:“快進屋暖暖,這天也太冷了!”

    她真是小瞧了小冰河時候,一年比一年冷。

    她剛穿越過來時,不管是糙米還是陳米,好歹百姓能混個水飽,但如今溫度一年比一年低,產量一年比一年差,明顯能感覺到百姓日子難熬。

    她們現在有精致漂亮的衣服,能夠整天燒著地暖,不必心疼柴、炭,但尋常百姓可沒有這樣的家底。

    張白圭白皙的指尖凍得通紅,聞言也連忙道:“娘也進屋。”

    屋里燒著炭,趙云惜正在練大字,她閑來無事,便看看書、練練大字,數十年如一日。不曾停歇。

    白圭烤了會兒火,身子暖起來,才把大氅給脫掉,笑著道:“跟李大人商量好了,這一個月還在府學中讀書,把基礎知識再理一遍,然后他給我寫薦書,去武昌再讀書,報名參加鄉試。”

    這小院還沒住多久,就要去武昌了。

    趙云惜有些愣怔,沒想到。

    武昌的房子,應該很貴吧。

    到時候去了看看,能買就買,能賃就賃。

    她比較傾向于租賃或者典房住,她記得白圭頭一回鄉試失利,第二回再考上。

    還得在江陵待好些年呢。

    趙云惜正在剝桂圓,想著等會兒煮個桂圓茶。

    “到時候我們走了,葉珣,你怎么辦?”他只有家中爺爺在江陵縣,帶著幾個孩子讀書,他便沒有人陪了。

    葉珣抿著薄唇,如玉的下頜埋在雪白的狐貍毛中,他淺淡一笑:“我也想試試。”

    試試他能不能渡劫。

    他的身子骨是差,但鄉試在秋日,并沒有院試那么冷,萬一能扛過去呢。

    兩人又看向林子境和趙淙。

    趙淙肯定不下場的,到時候姑姑她們走了,他父母就會過來。

    只剩下林子境,他就有些糾結了,他成績一直是中游,而且年歲尚小,現在下場,有些為難,他覺得自己的知識不夠扎實。

    他垂眸。

    要是爺爺在就好了。

    他肯定有妥善的解決方案。

    林子境鼻尖一酸。

    趙云惜想了想,溫和道:“那你倆都搬寢室去住,休沐時間,就回小院住,或者讓人來接。”

    年歲小就去參加鄉試,太小受到挫折也不好。

    兩人想想,確實可以。

    只不過一直有趙云惜庇護,所以猛然間說要離開,心里就舍不得,很難受。

    兩人一時沉默下來。

    趙云惜輕笑:“行了,我們也就是去試試,結局未定呢,鄉試哪里有那么好過?”

    歷史上的大文豪,秀才都考不中的大有人在。

    林子境面色難看,他不敢想自己一個人是什么情景。

    *

    武昌。

    湖廣巡撫府。

    院中燈火輝煌,書房中一群人正在圍爐煮茶,廳中擺放著盛開的紅梅。

    一老者坐在案上,正笑吟吟地在看今年的采詩。

    他笑呵呵道:“今年才氣很足嘛!本官瞧著,好幾篇心儀之作,只是沒找到佳作,我心有不甘。”

    他捋著長長的胡子,表情愜意。

    在不經意間,他瞧見了一首詩,神情頓時嚴肅起來。

    “雖然用詞稚嫩,但不墜青云之志,其中才氣翻涌,實在為我所喜,諸位瞧瞧,可還好?”

    眾人原本看了一肚子狗屁倒灶,險些撐不住,猛然間瞧見這樣一首詩,都覺耳目一新。

    第75章  “題竹?借物言志,不錯不錯。”顧璘樂呵呵道:“這尋常學子,知道壓個

    “題竹?借物言志,不錯不錯。”顧璘樂呵呵道:“這尋常學子,知道壓個韻腳,知道點平仄,會描景便覺自己會作詩了,殊不知靈氣最重要,渾然天成,一氣到底,就這首了。”

    張白圭。

    他瞧著名字,就問采詩官是何處得來,采詩官回,是江陵人。

    “派人去縣學找找!本官想瞧瞧這個學子!”顧璘連忙吩咐下去。

    他冷嗤一聲,瞧著一旁那些亂七八糟的詩,皺著眉頭,頗為不解道:“一群蟲豸,也敢作詩。”

    眾人:……

    感覺自己也被罵了。

    但湖廣巡撫顧璘,那真是你可以質疑他的政績,但不能質疑他在文壇的地位。

    顧璘望著侍衛出去的身影,充滿了期待,他已經能想象到風度翩翩的書生了。

    *

    荊州府。

    趙云惜正在砍甘蔗,最后的小尾巴了,估摸著天熱就沒人賣了。

    她喜歡吃,得抓緊時間吃。

    李春容和張鎮、甜甜又擺攤去了,三人沉迷擺攤無法自拔。

    趙云惜啃著甘蔗,品嘗著甜滋滋的甘蔗水,開始琢磨。

    她最開始的設想。

    有林宅做靠山,賣賣香露就挺好,等張文明或者白圭考上舉人,那她就可以再賣賣竹紙,那這樣一輩子衣食無憂是肯定的。

    包括羊毛作坊,現在已經被甘玉竹發揚光大,賣得紅紅火火,江陵縣中,真是皮襖里面套毛衣,誰暖和誰知道。

    那現在,她就要開始琢磨活性炭了,有了活性炭,還可以做精鹽和白糖,到時候等白圭成了首輔,她希望能靠外貿做這兩樣生意變成首富。

    那該有多幸福甜蜜。

    她暢想了一番,快活一瞬,又垮下臉。

    可惡啊。

    一想到白圭的未來,她就覺得心中難過。

    心里驀地涌出一團火,她真的想把他藏起來,什么家國大義,憑什么要用張家的命來填。

    那群蠹蟲,不配。

    皇天走狗,忘本畜生。

    可張居正——為的是百姓。

    趙云惜嘆氣,白圭的好,在于他有時候露出來的清醒和混邪。

    他是一個非常復雜的人物。

    君臣大義、家國天下。

    他都平衡的很好。

    可惜教出個欺師滅祖的弟子。

    趙云惜啃著甘蔗跳腳:“廁鼠欺人!”

    因著白日里想起身后事,半夜三更趙云惜醒了,等著月亮看了半晌,捂著咕咕叫的肚子,干躺了半天睡不著,她琢磨著起床吃點。

    誰知——

    月色明照,一燈如豆。

    書房中,影影綽綽印出有人捧著書讀的影子。

    趙云惜:!

    她走上前來,就見張文明捧著書,熬得雙眼通紅,桌上是凌亂的書稿,條條款款,寫了許多。

    她立著看了半晌,他的焦躁痛苦,他的刻苦努力,她都看在眼里。

    突然想起,當初自己挑燈夜戰高考時,為了好名次,凌晨兩點睡,早晨六點起,多少個日日夜夜,奮筆疾書,刷題刷到中指骨節變形。

    那時,她看不清未來的迷障,只知道,多努力一分,就能離自己的目標近一分。

    *

    張文明皺著眉頭,寫完文章猶覺不滿意,輕手輕腳地翻著手中書。

    桐油燈搖曳,晃動得看不清字。

    他懊惱地合上書。

    突然聽到綿長的呼吸聲,他連忙回頭,就見娘子攏著大氅,正沉默地看著他。

    張文明啞然,他有些慌亂地想要將書稿藏起,扒了扒頭發,吶吶道:“娘子……我就睡不著來看看,吵醒你了?”

    趙云惜望著他無措的樣子,上前握住他冰涼的手,牽著坐在炕上,溫和道:“怎么還不睡?”

    張文明覷著她的神色,眉眼一垂,他由著她握住手,聲音中帶著無盡的失落。

    “娘子,我好難過。”他故意吸了吸鼻子,一顆心砰砰跳得厲害:“我沒把握。”

    趙云惜知道,他這小半輩子,就為著一個目標,但他卻不能實現。

    她心里有些許的憐惜。

    她抬起胳膊,將他擁進懷中,輕輕地拍著他的背,溫聲道:“人這輩子,要做的事情有很多,科舉并不是唯一的路。”

    不是你的賽道,你就別硬闖了。

    張文明眸色微閃,抬起雙臂,略帶顫抖地將她摟到懷里,童埋在她頸窩,語氣可憐:“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么,我從記事起,便只有這一個目標。”

    他不敢呼吸了。

    迷人的香味在鼻尖縈繞,他整個人僵直著,什么功名利祿,什么蟾宮折桂,一時間混忘了。

    只有心中無言的滋味升起。

    他胳膊僵硬如鐵,連收緊力道都不敢。

    趙云惜覺得氣氛有些怪。

    她抿著唇,正要掙開他的懷抱。

    “別動。”張文明貪戀地埋在她頸窩,聲音暗啞:“求你。”

    他以前還會拿身/體誘惑她,后來他忙著參加科舉,聚少離多,整日里抱著書啃,和她之間,一直沒有合適的契機,一晃就是這許多年。

    他丟掉了面子,聲音哀切:“我好久沒有抱抱你了。”

    趙云惜茫然地盯著面前晃動的燈芯,薄唇緊抿。

    她心里天人交戰。

    “云娘,你就給我一次機會,若是排斥,我往后再不歪纏你,可好?”張文明察覺出她的退縮,好不容易有空隙可鉆,又哪里肯放棄。

    “云娘。”

    “好不好嘛。”

    趙云惜望天,老男人撒嬌,真要命。

    張文明沒有察覺到推拒的力道,頓時心中一喜,心里惡狠狠地想,他要把她的嘴親爛!!!!

    他發誓。

    然而——

    張文明剛一碰著娘子的唇瓣,就覺得熱血沖頭,腦中變得眩暈起來,他抖著唇貼著她的唇,呆呆地一動不動。

    大眼瞪小眼。

    他不會親了。

    張文明心里的懊惱如同海嘯一樣,他在心里淚流滿面。

    死嘴,倒是動一動啊。

    真沒出息。

    趙云惜在初期的詫異過后,感受到溫軟的唇瓣,和清冷的雪松香味,眉眼微閃,細白的手指輕輕推著他的手。

    張文明感受到被推,眼圈瞬間就紅了。

    他等了十年的機會。

    才等出這星點破綻。

    結果被自己搞砸了。

    趙云惜靦腆一笑,伸手捂住他的眼睛,輕輕地吻了上去。

    她很會親。

    技巧嫻熟。

    *

    隔日。

    張白圭剛起床,從臥室走出來,就看見親爹笑得見牙不見眼,滿臉春風得意。

    “白圭醒了,快去吃飯!你娘還在睡。”

    張白圭狐疑地哦了一聲。

    張文明臉都快笑爛了,他覺得世間萬物皆美好,就連大胖橘和福米也得到了他的關愛。

    “你說我們去武昌了,你倆咋辦啊?”他握著大胖橘的爪子,沒忍住嘿嘿笑。

    李春容皺著眉頭:“你失心瘋了?”

    張文明向來瀟灑恣意,文質彬彬,非常標準的少年書生,這幾年年歲漸長,愈發沉穩了。

    哪里有這樣走路都發飄的模樣。

    張文明千般滋味無法對外人言,哼笑:“你不懂。”

    李春容懶得懂,踩他一下,推著推車去西市賣炸雞。

    *

    江陵縣學。

    采詩官尋了兩日,剛開始他的要求是二十歲左右,結果不是,無人對得出下句。

    后來把歲數拓寬到三十歲,還得姓張,那真是滿世界找。

    縣學里頭姓張的多,甚至編外的秀才也找了。

    楊知縣被折騰的苦不堪言,跟犁地一樣把秀才的資料犁了好幾遍。

    “大人,你確定這詩是一個二十歲以上的張姓秀才寫的?”楊知縣翻來翻去,都要神經了。

    采詩官這回底氣不足,撓了撓臉頰:“張江陵是確定的。”

    楊知縣磨了磨后槽牙,這樣的小縣,能被湖廣巡撫知道,是他的榮幸。

    但這張姓秀才到底是誰啊……

    張……

    他突然靈光一閃:“大人,你說有沒有可能,這是個十三歲小孩寫的?”

    采詩官不高興了。

    他一甩袖子:“你若不愿找,我回去復命便是,何苦作弄我,你看看這前三句,像是稚子所作?”

    楊知縣見他惱了,也有些惱,但上官得罪不得,他耐著性子道:“江陵縣中有一神童,今年十三,過了院試,已經是秀才了,他在府學中讀書,現在名冊還未錄入,上個月,下官剛送了廩米去。”

    采詩官頓時一喜:“當真?”

    “無一字為假。”楊知縣也瘋了。

    兩人坐著馬車,當即就往荊州府去,打算去找那張江陵,看是不是他的詩。

    *

    張白圭背著書箱,剛回家來,打算晌午吃飯,不曾想,院內有人說話。

    他隨意一看,就見楊知縣和采詩官,他客客氣氣地上前作揖行禮:“小生張居正拜見兩位大人。”

    采詩官:……

    他記得這個小孩,也不記得這個小孩。

    記得是因為一群才子里頭有個小孩,他以為是誰家權貴塞進來充數的。

    不記得是因為他不覺得這孩子能寫詩。

    見他說話斯文有條理的樣子,采詩官就心生希望,主要再找不到人他要發瘋了。

    沒法跟大人交差,那可不行。

    “你來對下句。”他拿出紙。

    張白圭一看,滿臉莫名:“這……”

    楊知縣緊張死了,生怕不是他,白跑一趟。

    然而白圭對上了。

    采詩官松了口氣,終于找到了!

    他的小官帽保住了!

    他是見過原詩的,又叫白圭寫了一遍,看來看去,終于沉默了。

    一模一樣。

    他頓時高興起來,樂呵呵道:“大人頗為欣賞這首詩,想著要召見你,你擇日,往武昌走一趟。”

    張白圭眸子微動,輕輕點頭:“小生遵命。”

    趙云惜全程看完,心里有些驕傲,張居正果然拿了最牛的美強慘劇本,野史說他大明魅魔,相貌頂尖,正史評價就更高了。

    她能親眼見證,實在是她的榮幸。

    采詩官打量著面前的少年,頗為滿意點頭。

    第76章  趙云惜正在燉雞。柴火鍋燉著,有止不住的香味。春日寒……

    趙云惜正在燉雞。

    柴火鍋燉著,有止不住的香味。

    春日寒冷的空氣中,便竄出一股帶著暖氣的肉香味。

    采詩官聞見了,將自己要說的話都給忘了。

    “我就先走了,你們既然打算下個月去武昌,那不如及早動身,莫讓巡撫等太久,屆時,你拿著這令牌,自有人傳召。”

    采詩官將腰牌遞給他,示意他保管好,笑著道:“我就住在巡撫的府邸附近,門口有一棵歪脖子的桃樹,若有什么事,先去尋我也是可以的。”

    采詩官交代清楚,就要離去,被張白圭攔住了,他笑著道:“居正年幼,得采詩官提攜,心中感恩,不若留下來用些粗茶淡飯,嘗嘗農家滋味。”

    采詩官想要拒絕,卻咽了咽口水,笑著道:“我與你投緣,再多聊聊。”

    趙云惜在灶房忙活,原本想著今日做飯給白圭改善伙食,他近些日子課業比較重,她想著,給他補補。

    聽見采詩官說留下,便又多做了些,了解到他是北方人,便蒸了一屜饅頭,等會兒配著菜吃。

    王娘子連忙多做了兩道菜,免得端到客人跟前太少了。

    趙云惜用筷子戳雞腿,見輕松破肉,便知熟了。

    要是有土豆就好了,浸滿了雞油的土豆被燉煮得酥爛,肯定是仙品。

    趙云惜還溫了酒給他們喝。

    稍顯寒冷的初春,熱乎乎的燉雞和雪白暄軟的饅頭,采詩官條件反射地掰了一塊饅頭去沾炒肉的湯汁,他吃著被香濃雞湯泡透的饅頭,滿臉心滿意足。

    “真香啊。”他呵呵一笑。“我就喜歡這樣吃饅頭,你們也試試。”

    張白圭好奇地跟著試,果然很香,就跟把肉汁澆在米飯上,一樣的感覺。

    幾人酒足飯飽,采詩官和楊知縣相攜離去。

    院中便只剩下幾人。

    張白圭見時辰不早,來不及午休,背著書箱回府學去了。

    趙云惜瞧著天好,就把房門都打開,讓陽光往屋里曬。

    有紅兒做基礎家務,家里的事情都少了很多,她勤快,洗衣曬被,做得都很好。

    甜甜和李春容從外面回來,笑著道:“今天有大集,炸雞賣得好,現在已經賣完了。”

    趙云惜把晾好的溫開水遞過來給兩人喝。

    甜甜瞧著院中曬著她蓋的被子,小臉一紅,難為情道:“我的被子自己曬。”

    她不好意思讓別人伺候。

    三人坐下喝茶,李春容笑呵呵道:“今日有人看中甜甜,提了一嘴想跟我提親呢,她十五了,是該相看起來,耽耽擱擱的,等成婚也十七八了,正是日子。”

    趙云惜沉吟,她并不排斥男歡女愛,現代時,她會談戀愛,古代時,也和張文明成婚。

    但古代醫療條件落后,她見多了一尸兩命,見多了幼兒夭折,一想到甜甜要經歷這些,就極為心疼。

    “甜甜可有喜歡的男子?”趙云惜摸摸甜甜的腦袋,笑吟吟問。

    甜甜眼前閃過一道氣人的身影,但眸光仍舊清澈:“沒有啊。”

    她滿臉糾結,可憐兮兮道:“家里養不起我的話,我可以再多做些活計,別把她趕出家門。”

    她心里真的有些緊張。

    在被撿時,她已經有了記憶,如今也一直記得。

    李春容頓時心疼地什么都忘了:“不嫁就不嫁!誰配得上我們甜甜?”

    趙云惜點頭:“對呀,你還有幾年來思考這個問題,不必著急。”

    甜甜看看奶,又看看娘,啪嗒啪嗒地掉眼淚,她所有的運氣,都用來遇見她倆了。

    但是,夜里李春容有些睡不著,她翻來覆去地想半天,糾結壞了。

    不成婚說著簡單,養著也簡單,但是她往后后悔了,青年才俊都被挑完了,那豈不是錯過了。

    *

    今日十六。

    月亮又大又圓。

    清冷的銀輝透過窗紙照進來,將室內映出些許光亮。

    趙云惜也有些睡不著。

    人生在世,短短幾十年,要做無數選擇,哪一條都有后悔的可能,她也不知,順著甜甜的意,未來是好是壞。

    趙云惜翻了個身,懶洋洋地想,過兩年再問問她,等年歲再上來些,讓她把《氓》給背熟,要是還選擇跟對方成婚,那就成婚。

    人生長長,怎么過,是她的事。

    到底養這么些年,趙云惜也有些掛心,她打定主意后,才算是睡著了。

    *

    春日里,世間萬物好像都變得溫柔起來。

    趙云惜正在看荊州府的府志,想要好好地了解腳下的土地,這是很有意思的地方。

    她以前對荊州最深的印象,大約就是“大意失荊州”,這個典故太過深入人心。

    她又突然想到“千里江陵一日還”,那個江陵不會是現在的江陵吧?

    好像還真是。

    趙云惜又琢磨著去武昌后,幾人該如何生存。

    家里頭的香露生意,現在遍布荊州府,基本的收入可以讓他們生活的很滋潤。

    她到時候要把生意給撿起來。

    等張鎮回來后,便跟他商量,說是去武昌后的事情。

    “現在去,等考完看情況,若是能成,再做打算,若是不成,那就再回荊州府來。”

    考舉人沒那么容易。

    張文明考三回都沒考上。

    張鎮自然也知道,他沉吟片刻,認真道:“等你們去了,那我就回遼王府當差。”

    他來這里,本來就是保護他們,人都走了,他自然哪來的回哪去。

    趙云惜心中一緊。

    如果她沒記錯,歷史上,張居正的爺爺,就是因為張居正中舉后,被灌酒而死。

    那回遼王府,屬實沒什么必要。

    “這回還要送我們去武昌,一來一回,也不少時間,到時候還要去接,再者,你在遼王府當值,婆母和甜甜在家守著家,多少有些冷清,你在家陪著,我們放心,她倆也安全。”趙云惜笑著道。

    主要是回去當差真的會丟腦袋。

    張鎮有些猶豫,他在家閑著也無聊,有一種猛然失權的難受感。

    他猶豫不決。

    趙云惜眸光閃了閃,笑著道:“我們以后離得遠了,還得你幫忙盯著作坊,要不然東家走了,下面難免會出問題。”

    香露作坊的待遇很好,她都是按著現代理念來的,包吃包住早九晚五雙休,盈利了還會發肉發錢。

    一般情況下,不會出什么事。為了挽留張鎮的說辭而已。

    張鎮便點頭:“成,那我就不回去上值了。”他就想找點事做,要不然整天閑著,覺得自己跟廢人一樣。

    趙云惜松了口氣。

    她想了想,壓低聲音提醒:“現在白圭十三周歲的生辰還沒過,他就已經考過秀才,又是案首,年少成名。俗話說,月滿則虧,水滿則溢,登高必跌重,不知有多少人盯著他,若是尋常百姓,倒也奈何我家不了,奈何便是小小江陵縣,也有能拿捏我們生殺大權的人,便是不敢動白圭這個才子,但是拿捏爹、娘、甜甜和我,豈不是輕而易舉?”

    趙云惜愁容滿面,遼王府沒有拿捏別人,就拿捏這個在遼王府當侍衛的人,還是很容易的。

    也有猜測說,小遼王只是為了泄憤,并非要他命,但結果就是喪命,兩家不死不休了。

    見張鎮沉吟不語,趙云惜眉眼微閃,她故作愁容滿面,嘆氣道:“我拿爹當親爹孝順,才白費嘴兩句,知道爹見多識廣,心里格局極大,可有時候旁人的恭維,屬實暗藏殺機,笑里藏刀的事也是常有,咱得了實惠,家里有相公和白圭兩個秀才,前途無量,咱自然得小心著,低調些謙讓些,有些事閉閉眼,過去也就罷了,咱自家和和美美平平安安,比什么都強。”

    張鎮聽她說得懇切,連連點頭,暗暗記在心里。

    “行,都聽你的。”

    趙云惜笑著沖他豎起大拇指,笑瞇瞇道:“爹真是大格局!好爹!”

    張鎮:……

    他沒繃住笑了。

    李春容在一旁聽著,不由得笑起來,替張鎮理理衣裳,笑著道:“你得記心里,難尋我們女人家的麻煩,文明也是秀才,尋常人不敢動,就你最危險!”

    張鎮被娘倆挨個敲打,有些不高興了。他不是那樣得志便猖狂的小人。

    趙云惜笑著端出做的菜,她還捧出一壇自己釀的酒,笑瞇瞇問:“爹,要喝點嗎?”

    正在生悶氣的張鎮:“喝。”

    有酒不喝白不喝,不喝就是王八蛋。他拿出酒杯,呲溜一小口,皺眉、吧唧嘴,舒爽的不得了。

    “好酒好酒。”他頓時忘了所有不滿。

    張文明:……

    他爹也太好哄了,真是沒眼看。

    爺倆就這小菜喝酒,正聊著,白圭和葉珣回來了。

    “淙淙和子境呢?”趙云惜看了一眼,納悶問。

    白圭望天,笑著回:“他倆被留堂了。”

    趙云惜:?

    古代也留堂?簡直無理取鬧。

    祝他們好運吧。

    天氣漸漸溫暖起來,趙云惜迎著夕陽,往府學方向看了一眼。現在臨近鄉試,夫子們也有些瘋,抓得特別緊。

    畢竟今年過去,又要等三年。

    青年時期,最好的讀書年歲就這么多,能有幾個三年。

    黃金期過了就過了。

    白圭和葉珣回來得早,純粹是因為兩人能跟上授課進度,提前完成任務回來的。

    他很喜歡現在的讀書節奏,很充實,很舒服,閑暇時,還能再學學琴棋書畫,陶冶下情操。

    他進甲班后,發現大家真的很卷,他在林宅中學了很多,君子六藝各有涉獵,但是在府學中,根本不夠使,大家的要求是精。

    精通的精。

    除非你真的沒有天分,很不擅長。

    而白圭只是籠統學會了而已,和大家比,進度落后許多。

    第77章  入府學后,他也能感受到一點讀書的壓力,雞鳴起,借著晨光讀書、練字。

    入府學后,他也能感受到一點讀書的壓力,雞鳴起,借著晨光讀書、練字。

    他就要格外進修,才能追上同窗。

    大胖橘踩著貓步走過來,懶洋洋地窩在白圭懷里,用爪墊拍拍他,示意他抱得舒服些。

    白圭摸摸它的腦袋,笑得溫柔,輕聲道:“你是不是又偷吃我藏的小魚干了?”

    他摸著就覺得不對。

    大胖橘太愛吃了,他就藏起來,結果它鼻子靈,怎么都能找到。

    叼過來以后,還要在他身后貓貓祟祟地偷吃,他在看書時,它就嘎吱嘎吱地嚼,回頭看它,它就故作無事地舔爪子。

    張白圭又在練字,他覺得自己的字跡還有進步空間。

    打定主意參加秋日鄉試,他便要十分刻苦,畢竟和尋常學子比,他剛考過院試,要學的東西還有很多,容不得絲毫懈怠。

    他便更加努力起來。

    趙云惜被他卷得每天多練一張大字。

    卷唄,誰能卷過他。

    *

    待到冰河解凍時,趙云惜、小白圭、張文明、葉珣收拾包裹去了武昌。張鎮、李春容、甜甜就把小院退租,帶著福米、大胖橘一道回江陵去了。

    林子境和趙淙搬去府學寢室住,幾人親自送他們去。

    “你倆在府學里頭,并沒有靠山,輕易不和人別苗頭頂嘴,見人臉上三分笑,不是好話別開腔,往后沒有大人護著你們,這府學里頭要么有才要么有權,且忍一忍,等你們考上舉人,再做打算。”趙云惜不放心極了,給他倆鋪好床,帶了水果點心給同寢的二人,好話多說幾句,再看向他倆殷切叮囑。

    兩人看著趙云惜吧嗒吧嗒掉眼淚,很是舍不得。

    特別是林子境,在他心里,趙云惜的地位很特殊,像姐姐又像母親,他所有類似的情感寄托都在她身上,一聽見說要離開,就開始掉眼淚。

    趙云惜用錦帕擦拭掉他的眼淚,笑得無奈,溫和道:“真想把你倆也帶上!瞧瞧這哭的,跟小花貓一樣。”

    林子境別開臉,甕聲甕氣道:“道理我都懂,我就是舍不得你。”

    簡直太舍不得了。

    他光是想想就要掉眼淚了。

    根本繃不住,眼圈紅通通的。

    趙云惜拍拍他的肩膀,張開雙臂,輕輕地抱了他一下,溫和道:“說不得考完就回來了!快別哭了,哭得我心碎。”

    林子境悶聲不說話。

    趙云惜想著趙淙不會哭,畢竟才相處這么點時間。

    然而。

    一回頭就對上紅紅的兔子眼。

    趙云惜扶額,半大小子的情感真是充沛,她就見不得別人哭,一哭她也想哭。

    三人恨不能抱頭痛哭。

    張白圭:“我以為,你們會舍不得我和葉珣這兩個同窗。”

    他倆是提都不提。

    林子境幽幽道:“誰會舍不得頭頂的大山?當然是舍不得似水溫柔的云姐姐,嗚嗚嗚……”

    *

    三月里的天,放在現代的武昌,應該是櫻花盛開,杏花飛舞,然而小冰河時期,早晨的風一吹,還是冷得要命。

    趙云惜和白圭跟在張文明身后,看著他熟練的找牙行租房,想來也是,他都來過三回了,自然熟悉。

    “這小院位置好,平日里難搶,也就這回來得早。”張文明跟牙行簽訂好契約,和東家見了禮,彼此都是熟人,不用多說心里就明白。

    院子很清雅,三開間的屋子,有兩座耳房,設備也很齊全,鍋碗瓢盆都有。

    趙云惜瞧了瞧,將東西都收起來,自己去集市買了新的換上,這樣入口的東西,還是喜歡用自己的。

    他們來時,帶了鋪蓋,這會兒鋪上,再撒上自家的香露,陌生的小院就染上熟悉的味道,感覺舒服多了。

    張白圭和葉珣把自己房間整理好,出來見娘親在灶房忙活,連忙上前幫忙。

    張文明出門買柴火去了。

    等都收拾完,四人又燒水洗澡,趙云惜實在沒什么力氣做飯,便出門吃了餛飩再回來。

    這一片大多住著學子,不會做飯者比比皆是,于是飯館、外賣格外發達。

    幾人吃飽了,趙云惜回房倒頭就睡。

    *

    隔日,張白圭依舊天不亮就起身,練劍、背書,等天亮了就洗澡更衣,再去讀書。

    他躺在躺椅上,懶洋洋地曬著太陽。

    趙云惜剛做好飯,就見淺金色的陽光撒在他身上,映得他肌膚愈加雪白。

    真好看啊。

    女媧的精品小手辦。

    “白圭,葉珣,吃飯了!”她喊。

    剛來武昌,她不知菜市場在哪,見很多人拎著菜籃子,就也跟過去看看。

    家中三個科考生,那真得好吃好喝地伺候著,魚蝦雞鴨豬,每天換著法得做飯吃。

    但是洗衣服她做不來,四人的衣服一脫就是一大盆,貼身衣物自己洗,外衣還有一堆呢。

    她洗了一日,手凍得通紅,立馬去牙行雇人幫著洗。

    能用錢解決的問題,堅決不要委屈自己。

    等緩過來勁兒后,白圭便提著禮物往湖廣巡撫的府上去了。

    有了拜訪楊知縣、李知府、田學政的經驗,張白圭對素未謀面的湖廣巡撫很好奇。

    趙云惜替他理了理衣裳,鼓勵道:“去吧。”

    轉過街角,就能看見巡撫府,巍峨莊嚴,就是比荊州府的房子看著氣派。

    張白圭輕嗯一聲,這才緩緩抬步,走向府邸。

    敲門時,門子見是個半大少年,頓時皺起眉頭,滿臉不耐煩問:“這是巡撫府,你來作甚?”

    張白圭薄唇輕抿,遞出腰牌后,溫和道:“得巡撫大人傳召,勞煩小哥通傳。”

    他右手又遞了荷包過去:“小哥喝茶。”

    門子這才睜開眼睛打量他,捏著沉甸甸的荷包,面色好了幾分:“那你在偏廳坐著喝茶,有茶水、點心,你先等著。”

    說著他就走了。

    張白圭坦然點頭,進了偏廳。

    望著桌上擺著的清茶,他神色微怔,這茶比他們拿來珍藏的都好。

    果然不一般。

    點心也是沒見過的精致花樣,跟朵桃花一樣,粉粉的,聞著很是香甜。

    左右無事,他索性回憶自己過往做的文章,在心里推翻重寫,一時間自己跟自己較勁,也忙得不行。

    鄉試給他的壓力不小。

    畢竟他年歲小,見識、思維就是比不得及冠。

    正想著,就聽見門外傳來哈哈大笑聲,張白圭正在好奇,就見一道精致的黑金鹿皮靴踏了進來。

    質地很好的寶藍緞上,繡著暗色云紋,端莊中帶著繁復。

    然后,一個清瘦的老者挑著珠簾,從門外走進。

    他視線在偏廳巡弋,半晌皺眉:“人呢?”

    門子進來一看,還坐著,連忙道:“坐著呀。”

    來人這才認真地打量著面前的少年,玉色的直綴,腰束革帶,瞧著清瘦如修竹,一張臉卻粲然生輝,好看得緊。

    “本官乃湖廣巡撫顧璘,偶然間看了你的詩,驚為天人,這才傳召你過來看,不曾想,你竟這樣年幼。”

    他們那時候派人去找,就是將年齡鎖定在及冠后,覺得他少年書生意氣,不曾想,竟然是個半大小子。

    “學生江陵張居正,拜見大人。”

    張白圭俯身作揖。

    他不疾不徐地文中樣子,更是讓顧璘露出一個溫熱的笑意。

    “走,隨本官去書房。”顧璘親切地打招呼。

    而張白圭心中閃過顧璘的生平,世稱“東橋先生”,其年少成名,詩名盛傳,和劉元瑞、徐禎卿并稱“江東三才”,可謂名聲極大。

    張白圭在心里總結,他的才華名聲比當官名聲要大得多。

    心念電轉間,他跟上腳步。

    顧璘很是高興,他剛被啟用,湖廣地區就出了這么個少年天才,帝師之才,他有心考校他。

    在路上聊了幾句,顧璘便生出相見恨晚的感覺了。

    他笑得十分快活:“小友,此生還能遇見你,真乃本官的榮幸,我愿折節相交,你不必惶恐。”

    張白圭面上恰到好處地露出惶恐和感情:“學生見大人,亦覺心中親切。”

    兩人寒暄著,一道往書房去,等打開門,張白圭不由得凝神,這書房很是秀雅,掛著名人的詩、畫,他一時鑒賞不了,但是能看出品質不俗。

    顧璘笑瞇瞇地看著他,早在來時,采詩官已經告訴過他,這張白圭乃江陵神童,才貌雙全,雖然出自江陵小縣的村落里,但才華確實在。

    顧璘原就喜歡那首詩的意境,見了他后,更覺欣喜若狂。

    “此異人也。”他不住夸贊。

    張白圭祖上,從開國至今,所有的底細都放在幾案上。

    包括他每回考試的謄抄卷,能夠清楚地看到他的進步和變化,他整個人對自己的提升,一步一步,看得人心喜。

    得知李士翱對他頗為推崇,他還不屑一顧,南蠻知道什么叫才學!

    然而——

    “我與林修然同朝為官多年,瞧著他高樓起,瞧著他樓塌了。”顧璘嘆氣:“他怎么這樣剛烈,朝中有我、徐玠、何心隱、唐順之,徐徐圖之,怎么也有一席之地,他如今去了,我們倒活著。”

    顧璘有些唏噓,他拍拍白圭的肩膀,輕聲道:“居正啊,子清多次跟他提過你。”

    龜龜二字,他都看膩了。

    卻不曾想,龜龜便是他要找的小詩才。

    張白圭聽見夫子的字,薄唇輕抿,只定定地望著顧璘,似乎是在判斷,他是敵是友。

    顧璘見他神情戒備,笑了笑,話鋒一轉開始出題:“玉帝行師雷鼓旗云作隊雨箭風刀。”

    張白圭正在想別的,不防備他突然出題,但他瞬間回神,凝神細思片刻,便不疾不徐地開口。

    “嫦娥織錦星經宿緯為梭天機地軸。”

    第78章    他接得真快!顧璘在心中感慨,他撫著長長的胡須,

    他接得真快!

    顧璘在心中感慨,他撫著長長的胡須,笑得很是滿意。他最擅長的事,從來都不是做官,而是識人之術。

    他手中的茶盞捧了半晌,卻沒喝進去,不住感嘆,如今真是一山更比一山高。

    這孩子才思敏捷,生平罕見。

    他斷言,李士翱的斷言是真的。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談詩論道,從程朱理學談到陽明心學,白圭都能不疾不徐地接上。

    他偶然有思索之態,但細看就能發現,他真的將所有知識都融會貫通。

    他才多大。

    滿打滿算十三。

    還沒過十三周歲的生辰。

    顧璘越問,眸中便越是驚喜連連,他高興道:“我最喜有才華之人!你我不必再稱什么學生、上官,我叫你小友,你叫我一聲好友,你我平輩論交。”

    他考人考爽了,只覺通體舒泰。

    他再看向白圭,就覺得更喜歡了,性子清冷矜持,不卑不亢,回答問題時,有理有據,不疾不徐,他喜歡極了。

    就算沒有林修然這層關系,他也恨不能跟他拜把子。

    “大人……”白圭躬身作揖。

    顧璘連忙拖住他的手,笑著道:“不必這樣客氣。”

    兩人推辭一番,白圭接受了自己小友的稱呼,但對著顧璘依舊恭謹敬重。

    直聊到月上柳梢頭,這才依依不舍地分開。

    顧璘親自架馬車,將他送回。

    “往后你下學了,隔三差五往我那去,咱倆好生辯經論學。”

    顧璘稀罕到不行。

    “我就不去敲你家門了,免得家中不安生。”顧璘笑呵呵地捋著胡子。

    張白圭鼻頭微動,聞到了家中有烤餅的香味,便低聲邀請:“家中許是做了夜宵,大人若是不嫌棄,來嘗嘗農家滋味。”

    顧璘心里更是熱乎乎的溫暖,還不等他回話,門吱呀一聲打開了。

    “龜……”趙云惜一開口,便瞧見一個美中年立在梅花樹下,心中了悟,卻還是遲疑著看向兩人。

    “這是湖廣巡撫顧大人。”張白圭連忙介紹:“這是家慈趙娘子。”

    趙云惜連忙俯身行萬福禮,笑著招呼:“顧大人安好,家里做了烤餅和湯羹,大人嘗嘗吧。”

    顧璘笑了笑,想必就是子清口中的那個他疼愛如親女的趙娘子了。被兩雙烏溜溜的眼睛盯著,有心想看看小白圭的生活環境,便邁著四方步,緩緩地走進小院。

    他瞧著正端來一籮筐燒餅的葉珣,不由得挑眉,這孩子瞧著就有靈氣。

    他猜測,應該是白圭的同伴葉珣。

    幾人寒暄幾句,這才開始入座。

    拳頭大的圓餅,表皮被烤得金黃,還點綴著白芝麻,正堆在竹籃中,邊上還有正在燉煮的湯羹,咕嘟嘟地冒泡。

    這燒餅一看就是方才烤好的,還有濃郁的麥香味。

    “燒餅有豆沙餡兒、紅糖餡兒、梅干菜肉餡、藕丁肉等,大人都嘗嘗,看喜歡什么口味。”

    “大人,嘗嘗吧。”張白圭瞧著挑揀了四個口味放在他跟前的小籃子里。

    顧璘瞧著他忙,神色便格外柔和,這孩子還帶著幾分奶氣,他家里瞧著也不錯,這當母親的知書達理,性子溫柔妥善,他這心就放下一半。

    顧璘咬了一口,酥脆的外皮還掉渣,內里的紅豆餡兒甜度正好,吃起來很是細膩。

    他吃慣了山珍海味,眼前的一餅一羹,并不放在眼里,然而入口的瞬間,他就覺得,這趙娘子的手藝實在好。

    看著白圭大方自信的樣子,就知道她的教導也極好。

    豆沙軟糯糯、甜滋滋,梅干菜和藕丁吸飽了肉汁,襯著酥皮極香,讓他不由自主地吃了一個又一個。

    他素來嘴叼,這熱乎乎的湯羹,也連喝了兩碗,真香啊。

    他意猶未盡地品味著,心里極歡喜,樂呵呵地想,能有這樣好吃的,實在難得極了。

    踏著微涼的月色,他渾身生暖,樂呵呵地起身,笑著道:“我該回了,四位不必送。”

    幾人將他送上馬車,看著彎彎的月亮旁,伴著一顆明亮的星。

    顧璘的馬車在夜色中,骨碌碌地走遠了。

    夜色暗沉,涼風大起,武昌城內已經滅了燈,陷入一片沉寂中。

    張白圭立在燈下,他眉眼松快,露出些許笑容:“顧大人極和善,一直稱呼我為小友,但兒沒有托大,恭謹地受了。”

    他有些不解,那可是湖廣巡撫大人!怎么會跟他以忘年交相稱。

    趙云惜打量著他,白圭眉眼生得極好,清正雅致,唇紅齒白,端的十分俊俏。

    光是對著這張臉,便生出柔腸百轉,更別提他還這樣有才華。

    趙云惜用手背碰了碰他的臉頰,將門窗都關上,隔絕了室外的涼氣,這才笑著道:“你是很好的孩子,喜歡你,是非常理所應當的事情。”

    張白圭臉頰微紅,有些不好意思:“娘親眼里,龜龜自然是千好萬好的。”

    趙云惜忍不住笑出聲來,捏捏他小臉:“睡去吧。”

    說完,才提水洗漱過后,各自睡去。

    隔日,張白圭捧了文章去府學讀書,有顧璘照應,他入學手續辦得很快。

    葉珣倒是憑著考校,也成功入學。

    而張文明搭著他倆的關系,又是送錢又是送禮,也跟著蹭課去了。

    三人都安頓好了,唯獨趙云惜在家坐著無聊,她索性去菜場買了幾只小公雞,繼續自己的老買賣。

    閑著實在讓人難受。

    趙云惜去衙司交了租子,租了府學門口的一個攤子,這里實在是太貴了,要三百文一個月,實在是令人肉疼。

    小公雞也貴,這樣的嫩雞要六十五文一只,比江陵貴好多。

    習慣了江陵的物價,在荊州府都有些心疼,更別提武昌了。

    趙云惜的炸雞小攤很快就擺起來了。

    *

    顧璘帶著乖孫出行,被鬧得很煩,心想再也不帶孩子出門來了。

    “爺爺爺爺……”之類的嚎哭聲不絕于耳。

    結果聞見了一股迷人的肉香,他沒聞過,卻深深為之著迷。想著堵住乖孫的嘴,就停下馬車,命小廝去買上一份來。

    微軟的荷葉包著噴香的雞肉過來,和尋常的吃法不一樣,外面有金黃酥脆的表皮,跟魚鱗一樣,上面還撒著小料。

    “吃吧,祖宗,快別哭了。”顧璘不知道他愛不愛吃,反正先占著嘴再說。

    他聞聞味,這是他沒見過的吃法,好奇地嘗了一口,酥皮很香,撒著茱萸粉,些許辣,內里的雞肉很鮮香多汁,肉很嫩,吃起來非常好吃。

    各種滋味相得益彰,顧璘這才回神,自家乖孫已經不鬧了,捧著大雞腿吃得小嘴油汪汪的。

    “好香。”小孩奶里奶氣的聲音響起。

    “再去買兩斤,帶回去給幾個孩子吃。”他連忙道。

    顧璘一掀馬車的簾子,就瞧見一個熟悉的身影,他記得那日見過白圭他娘,就是面容秀麗精致的小婦人,她生得白皙清雋,在人群中分外顯眼。

    他突然福至心靈,這就是子清整日顯擺的炸雞了!

    就是不知那蜂蜜雞蛋糕到底是什么滋味,有多么好吃。往常總是描繪地天花亂墜來饞他,如今他故去,倒再也吃不到了。

    看著乖孫吃得歡,捧著荷葉乖乖呆著,不吵不鬧了,他頓時舒了口氣。

    *

    一輛馬車從跟前骨碌碌走過。

    趙云惜敏銳抬眸,她猜測,這是巡撫大人的馬車,她記得這馬車。

    很快,張白圭和葉珣就背著書箱從府學中走出,見娘親忙得厲害,就幫忙稱肉、收錢。

    眾人見他倆穿著襕衫,都偷偷地看他。

    張白圭和葉珣故作不知,神色如常地做事。

    他都被看慣了,并不覺得有什么。

    “天吶,這樣俊秀的孩子,你能生倆?”

    “你家祖墳的風水也太好了!”

    “就是就是,這老大看著體弱,但面容姣好,更是清俊逼人。”

    “這老二氣色好,白里透紅,笑容可掬,一看就是受寵的幼子。”

    “不敢想我家有這么倆孩子,我得多高興。”

    張白圭:……

    葉珣:……

    你們都猜錯了。

    “這是我好友家的孩子,這是我家孩子,他倆年歲尚小,當不起這樣的盛贊。”趙云惜一邊稱炸雞,一邊笑呵呵地回。

    “真孝順啊,還幫你做事,我家那孩子,書也不肯讀,工也不肯做,愁呀。”

    “瞧瞧人家,啥都會,一看就是做慣了。”

    “可說親了?我娘家侄女讀過幾天書,還考過女官,雖然沒考上,但她進終審了!”

    趙云惜聽著眾人的夸贊聲,笑瞇瞇道:“他就是這樣孝順的孩子。”

    對于成婚問題只字不提。

    她的炸雞賣得好,五只雞很快就賣完了,她賣完就收攤走人。

    張白圭推車,她提著書箱。

    兩人相攜回家時,就見有人吆喝著賣煤,趙云惜就買了一筐子,這樣炭爐不滅,燒水做飯都方便。

    她好懷念電飯煲!

    米一洗,一淘,按了開關鍵就解決了。

    葉珣挽著衣袖,他幫著抬煤筐,被趙云惜趕:“你歇著就是,我有的是力氣。”

    他不語。

    無比痛恨自己孱弱的身子。

    “姐姐,就讓我做些事。”葉珣垂眸,慢條斯理道:“我喜歡。”

    這樣忙上些許小事,便有些氣喘,臉頰也染上幾分羞惱的薄紅。

    趙云惜覷他一眼,滿臉欣慰:“真是好孩子啊。”

    她說著,把陶罐洗干凈,放入山藥和羊排,打算燉肉吃。還得是吃肉,才有飽腹感,要不然就覺得自己沒吃飯一樣。

    張白圭捧著書,坐在屋檐下的躺椅上,姿態閑適地晃著,聞著羊肉噴香的味道,他上前來看看咕嘟嘟冒泡的奶白色湯汁,突然就理解了蘇軾。

    第79章  張白圭提著一兜桃子,他路過賣桃小販,瞧著桃子的品相好,就買了五斤,

    張白圭提著一兜桃子,他路過賣桃小販,瞧著桃子的品相好,就買了五斤,想著拿回家給娘親吃。

    在江陵時,他家種著許多果樹,從春到冬,都有香甜的水果吃。

    來了武昌,反而斷了這口吃食。

    他剛從巡撫府上回來,原以為對方只是一時興起,沒想到這個月,但凡有文會之類,都會把他叫上。

    他感受到了顧璘對他的殷切照顧,很是感激對方的貴重人品。

    “娘,嘗嘗這桃子。”張白圭笑著招呼。

    他直接洗好,拿去給娘親吃。

    趙云惜將臟衣服遞給短工,笑著道:“你方才買的?”

    她喜歡。

    “嗯,想著娘愛吃。”張白圭笑著道。

    剛說完就見葉珣也提著一兜桃子回來,他見趙云惜正啃著,笑著道:“也是巧了,我也買了。”

    誰知等張文明回來,他也提了一兜。見桌上擺著的桃子,頓時哈哈大笑起來。

    趙云惜無奈失笑,這堆起來一一小筐了。

    “近來府學中都在傳,說是白圭秋闈定然穩了,巡撫大人對他極為推崇,喜愛他的才華,和他平輩論交。”

    張文明心中有些艷羨。

    這樣順暢的路,他從未走過。

    幸好是他家孩子。

    葉珣聞言,長睫微垂,抿唇笑了笑,他都習慣了,和白圭在一處后,那真是萬年老二,被壓得翻不起身。

    “是,顧大人對白圭的偏愛毫不掩飾,我們都知道。”他肯定。

    趙云惜托腮,看著面色稚嫩的白圭,笑瞇瞇道:“白圭就算考上,也是他自己的才華,和偏愛無關,他值得。”

    如果她沒有記錯,白圭這回要鎩羽而歸了。她抖了抖身上的褙子,又忍不住嘆氣。

    今年更冷了。

    她一想起來,就笑不出來。

    這問題實在難以解決。

    表面上是天冷,實則每冷一分,莊稼就要減產三分,再有土地兼并等問題,如今偏遠地區已有民不聊生的勢頭,也就江陵是魚米之鄉,百姓吃著糙米,好歹能活命。

    一點點的衰敗,她眼睜睜瞧著,卻無能為力,也愈加明白張居正對大明朝的重要性。

    他站在滿朝文武和讀書人的對立面,給百姓謀一條生路。

    “白圭,吃桃。”她滿臉憐惜。

    *

    張白圭提著一兜桃,往巡撫府去,他們吃著都覺得好吃,便挑了幾個又大又飽滿的桃子,拿去給顧家。

    他得到諸多照顧,也知道自家根基淺,這樣的小東小西也是一番心意。

    他閑閑地在心里默背《春秋》,想著秋闈的事。

    門子已經認識他了,示意他進院去,便又去守門了。

    張白圭走到書房外停住腳步,顧府小廝連忙上前幫他拎著桃子,另外一個小廝去通傳。

    片刻后,門吱呀一聲開了。

    穿著織金撒花馬面裙的少女眉眼清艷,裊裊婷婷地沖他俯身一禮,笑如春花絢爛,柔柔喚了一聲:“張公子。”

    張白圭垂眸作揖,語氣平穩:“顧小姐安好。”

    緊接著,就見顧璘無奈的聲音響起,笑著道:“小友快進來。”

    得知他來送一兜桃子,顧璘滿臉笑容地收下,半晌才嘆氣,他這孫女琢光自幼養在他膝下,讀書比男兒還強,生就一副玲瓏心肝,事事稱心如意,唯獨在婚姻一事上,跌了跟頭。

    要生得好看,要才情高,要相處起來舒服。

    這樣好的人才,實在難……尋。

    顧璘胡子揪斷好幾根,突然看向面前的少年,他哪哪都好,就是年歲小了些。

    顧璘心里轉了百八十個彎,越想越嘆氣。

    兒女都是債啊。

    顧璘飲了一口茶水,微涼的滋味讓他的心也跟著涼涼的。

    “白圭啊。”他滿臉猶豫地喚。

    張白圭抬眸,恭謹作揖:“顧大人有事請直講。”

    他倆不需要這樣彎彎繞繞。

    顧璘揪著胡子,對著稚嫩的雙眼,實在說不出,便顧左右而言他:“你這桃子是買的?”

    張白圭:?

    他滿臉莫名地抬眸,看向顧璘那緊皺的眉頭,心里猜測一圈,時下湖廣地區政局穩定,有王陽明的平叛才過去沒多久,應當沒有岔子才是。

    誰知,顧璘一會兒問他近來府學讀書如何,問他吃食如何,問他文章如何,問他冷不冷餓不餓。

    張白圭撓了撓滿腦袋問號,溫和道:“大人折節相交,若有白圭能辦得到的事,盡管說來便是。”

    可別再拐彎抹角讓他猜了。

    顧璘心中極為喜愛這個學子,到底不忍放手:“三日后,顧府設宴,請你母親入府來,和家中女眷聊聊。”

    他決定先引薦,讓趙云惜和琢光見一面再說。

    *

    白圭回家一說這個消息,趙云惜頓時著急起來。

    “我還沒有見客的新首飾!”這也是表示尊重的意思,絲毫馬虎不得。

    葉珣打量著白圭,眉眼微閃,他似乎知道猜到點什么。

    “去銀樓買一套,這可馬虎不得,說不定是喜事。”葉珣笑瞇瞇打趣:“瞧中了小子,估摸著還想看看老子。”

    趙云惜也琢磨出味兒來了。

    所以白圭的第一任妻子姓什么?張居正的一生有多么輝煌,他的妻子就有多么默默無名。

    “那感情好。”趙云惜一拍大腿,笑瞇瞇道:“若真是如此,人家便是下嫁了。”

    世家和農家子聯姻,那真是把白圭當晚輩疼了。

    張白圭:?

    “我不想成婚。”他薄唇輕抿,滿臉不解:“我首要任務不是舉業嗎?”

    他滿打滿算才十三!

    趙云惜輕笑:“我估摸著,姑娘要大上兩歲,要不然不會相看你,這也是接觸一下,看彼此意思,你若是真不愿,到時候跟顧大人說明白,他也不會怪罪于你。”

    趙云惜神色復雜,她上前摸摸白圭的小臉,他才多大年歲,小豆丁一樣,竟然都要說親了。

    偏偏現在確實如此,十三四歲就要說親,走走禮節,再選上好日子,差不多十七八成婚。

    張白圭望天,無言以對:“全憑娘親做主。”

    趙云惜不由得想起從前。

    “你那時候抱著我大腿,奶里奶氣地說,非得說長大了娶娘,沒想到啊,轉眼間真到了說親的年歲。”

    想想就唏噓不已。

    張白圭想起以前,也跟著勾起唇角,樂呵呵道:“那時候年歲小,不懂事,滿心滿眼都是娘親,還覺得爹為什么一回來,我就要被抱走,他自己明明有娘。”

    葉珣一個跌咧,無言以對。

    “想不到龜龜兒時如此……嗯,童真。”葉珣忍俊不禁。

    原諒他吧,看慣了白圭那成熟穩重的淡漠樣子,聽到他這樣活潑有趣,總是忍不住笑的。

    他笑吟吟道:“若世間再有姐姐這樣的女子,我定然是愿意娶的。”

    張白圭不滿地瞪了他一眼:“我娘天下無雙!獨一無二!”

    葉珣歪頭,但笑不語,他起身去灶房,把桃子切成塊,用盤子裝了,拿來給她吃。

    趙云惜吃著桃子,心中萬分感慨,她一直覺得她還年輕,也是個小姑娘,但葉珣和白圭像是雨后春筍一般,轉眼間那么高了。

    孩子催人老啊。

    葉珣坐在她身側,素白的修長指節捏著微紅的桃肉,相映成輝。

    趙云惜心滿意足。

    顏控甚喜。

    一抬眼一個盛世美顏,一抬眼一個盛世美顏。

    張白圭將盤子端走,換成自己切的桃子,哼笑:“你切得不甜,我切得甜。”

    葉珣鼻子輕皺:“幼稚鬼。”

    初夏的風,依舊微涼。

    趙云惜聽著二人拌嘴,扶額:“你倆都是我的好乖乖,不許吵嘴!”

    張白圭委屈:“娘親說過最愛我了。”

    葉珣但笑不語。

    他當然知道自己是捎帶的,卻心滿意足。

    “近來想下雨,時有涼風,娘親注意身體,切莫受寒才是。”小白圭慢條斯理地叮囑。

    說完還挑釁地看了葉珣一眼。

    葉珣扶額。

    幾人聊著天,吃完桃子后,洗了手,直接往銀樓去,想著挑一套首飾。

    銀樓里頭,首飾種類繁多,各種頭冠、頭面等,應有盡有。

    趙云惜想著,挑兩根銀簪便是,白圭卻指著一套銀頭面,拿來給她試。

    “我不會挽發髻。”她兩手一攤,十分坦誠。

    農村來的,就是不會。

    那些復雜的發髻,也是貴族的入場券,人家世代相傳,尋常百姓根本不會。

    “太太若是不會挽發髻,不若買?髻配飾,有挑心、分心、鈿兒、掩鬢、壓鬢,也不必買全了,買上三樣就極漂亮了。”店小二笑瞇瞇地介紹:“這位娘子生得端方清艷,這樣銀質的蓮花分心,便極為適合,觀音也是極好的,看諸位偏愛哪一款了。”

    趙云惜猶豫不決,她終于懂得了李春容那時候總是吃糙米了,實在是家里多少錢都覺不夠填科舉的。

    “娘,兩個都要,閑暇時換著戴。”白圭瞧著都好,在頭頂比了比,確實都好看。

    店小二笑瞇瞇道:“你們一家子生得好看,不必用首飾來裝點,能撐門面便罷了,這樣省錢又漂亮。”

    他沒有一味硬推,幫著配了兩套,讓他們自己選。

    張白圭選不出來,大手一揮:“都包起來,我來付銀子。”

    他略有幾個小錢。

    趙云惜瞳孔地震:“那能叫你這孩子出錢!”

    白圭默不作聲地掏銀子,見她攔得很了,才隨口道:“都是一家人,誰掏錢都一樣。”

    他身上不夠,又去掏葉珣的荷包,葉珣哭笑不得:“對啊,我倆身上的錢,不都是姐姐給的?”

    趙云惜想,那不一樣,雖然是她給的錢,但是愿意照應她,她就是心里飄飄的,暖暖的,簡直要起飛。

    倆孩子真是好到沒法說。

    第80章  天剛蒙蒙亮,趙云惜便起身梳妝,在古代素顏慣了,猛然間拿著胭脂水粉要

    天剛蒙蒙亮,趙云惜便起身梳妝,在古代素顏慣了,猛然間拿著胭脂水粉要上妝,她還有些悵惘。

    趙云惜打開這盒據說是上好的鴨蛋粉,刮下來一點混在面脂中,當素顏霜用。

    再描眉畫眼,對鏡挽發髻,那狄髻看似簡單,但沒有夾子和皮筋,她還是折騰好一會兒才弄得漂亮整齊。

    可惡。

    她自己相親都沒這樣隆重。

    等穿戴過,天已經亮了。

    而葉珣和白圭從書房出來,一見她,就忍不住眉眼愣怔。

    “驚為天人!”張白圭笑嘻嘻地贊嘆:“我娘可真美!”

    渾身上下都發著光。

    葉珣頗為贊同地點頭,那些夸贊的話,卻有些說不出。

    白里透紅,清艷柔媚。

    由后輩說出來,略顯輕浮了些。

    趙云惜清了清嗓子,滿臉狐疑地照鏡子,提前練習笑容:“夠不夠端莊?”

    張白圭扶額:“不必拘謹,若看不上我,那你怎么笑都是錯。”

    他上前來,抱了抱娘親,軟聲道:“我不希望娘為了我受委屈。”

    趙云惜感動壞了,并且推他去洗漱換上干凈的新衣裳。

    “少年郎就穿月白襕衫,干凈清澈又斯文,絕對是服制天菜。”

    襕衫寬松,還能遮擋少年身量窄的問題。

    趙云惜替他理了理衣襟,收拾整齊了,又去看自己備著的四色禮。

    因為是相看,倒也不必太貴重,瓜果點心湊齊四色禮便是。

    兩人收拾好后,提著備的禮物,就往顧家遞帖子去了。

    門子對白圭很熟,雖然不認識趙云惜,但根據主人吩咐,顯然也猜到了,這應當是張公子那姓趙的娘親。

    “趙娘子,張公子,我家老爺早已經吩咐過,二位來了便往后院去,請。”

    趙云惜心里就有數了。

    看來猜測沒錯。

    她緩緩地暗吐一口氣,緩解緊張心情。

    而在書房等著的顧璘一接到消息,便覺心花怒放,他極為喜愛白圭,恨不能引為知己,如今能有結親機會,見對方也重視,自然頗為高興。

    想想他夫人對他不信任,覺得他亂點鴛鴦譜,昨日半夜掐他好幾回,他就覺得不服氣,也叫她看見白圭是何等俊才!

    又俊又有才華!

    不提前訂下,就被搶了!

    自家夫人就在身畔,顧璘裝模作樣地捋胡子,笑吟吟道:“可是趙娘子?”

    趙云惜和白圭上前見禮,互相寒暄過。

    巡撫夫人姓莊,名莊娍,一張銀盤臉圓潤白皙,臉上帶著三分笑,看著親切又慈愛。

    她看向白圭,只一眼,就被鎮住了。

    好一個風流少年!

    那一瞬間,她就明白了什么叫“陌上誰家少年,足風流。”

    配她家琢光,倒是可以了。

    顧璘笑吟吟道:“快屋里說話。”

    光是這相貌,莊娍便愿意三分,她又想起昨日相公所說,這孩子今年十三,便已經考中秀才,還是荊州府的小三元,端的厲害。

    她回首朝著身邊伺候的丫鬟頷首,示意對方去給顧琢光梳妝打扮,這樣好的俊才,自然得盡力。

    她心里想得明白,光是對著這張臉,她家這小孫女就能多吃半碗飯。

    莊娍心里滿意了,這態度自然親熱三分。

    趙云惜也笑吟吟的,態度極好。

    趙云惜知道自己在他們眼中怕是有些不講究,畢竟江陵的村落中,哪有什么大規矩,挽著褲腿、袖口做活兒的婦人比比皆是。

    這在世家大族里頭不敢想。

    比如她也沒敢想,這時節,碼頭上卸貨的短工,那是正面看著極其齊整,背后卻露著腚。

    她收回視線,跟著幾人進了內院的客院,也算是長見識了。

    那時候看林宅,就覺得極為清雅,如今再看顧府,才知道什么叫園林,三步一景,五步一園,真是漂亮極了。

    陽光透過菱格窗照進來,晨光粉霧,意境迷人。

    莊娍坐在趙云惜身側,這才注意到,這兒子隨了娘,兒子相貌極盛,這當娘的也不遑多讓。

    她越看越滿意,問了幾句才學,又問了日常,見他斯文有禮,不疾不徐地回著,忍不住滿意點頭。

    “把琢光那孩子請來給貴客見禮,再帶貴客賞賞我們的園子。”莊娍笑吟吟道。

    趙云惜心口一松。

    她就說干凈清澈的少年郎,一般人都喜歡。

    很快,一個穿著大紅撒花織金馬面裙的少女走了進來,她面色輕快,眸光清亮,規規矩矩地給幾人見禮。

    年歲比白圭略大兩歲,女孩又成熟,瞧著跟大姑娘一樣,生得雪白豐腴,小臉透著好氣色的紅暈,真是個漂亮孩子。

    顧琢光落落大方地見禮,然后帶著白圭走出去了。

    她目光中帶著審視,這關乎到她的下半生,容不得絲毫馬虎。

    小三元,有才,有貌。

    就是年歲小了點。

    顧琢光立在石榴樹下,歪著頭,笑著問:“白圭,借一步說話。”

    客院旁的小院子,為了給她倆留夠說話空間,丫鬟都遠遠地綴著。

    張白圭雙眸黑白分明,靜靜地等著她說。

    “你可知,你我這樣閑聊,代表著什么?”顧琢光年歲大些,面對面容稚嫩的白圭,并不怵,大大方方地問。

    張白圭聞言輕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我的意見最不重要,卻也最重要,若顧姐姐有星點不愿,此刻盡數言明,待我回去稟明家慈,只說我年歲小,不足為配便罷,只當沒今日這回事,顧姐姐放心便是。”

    少年容顏灼灼似桃花,一雙眸子比天空還干凈。

    顧琢光臉頰微鼓,有些氣惱道:“我在問你愿不愿!木頭!”

    他那張好看的薄唇到底在說些什么東西!

    比起那些不知根底的男子,當然是她看了快半年的小少年要更為穩妥。

    張白圭呆愣片刻:“啊?”

    一心只有圣賢書的某人,尚未開竅,面對少女嗔怒的面容,有些無措地抿起薄唇,片刻后才緩緩道:“顧姐姐絕世容光,白圭自然愿意。”

    他從未想過這回事。

    顧家女兒對他來說,就是鯉魚躍龍門后,也觸不可及的龍女。

    張白圭皺眉,情愛一事并無絲毫意趣,反而徒生煩惱。只要娘子像娘親一樣通達知事,便足夠了。

    兩人略說了幾句話,對彼此都沒有什么拒絕的點,卻也沒幾分情意,顧琢光將他送回客院,和趙云惜見禮過,便告退離去了。

    莊夫人一瞧,眉眼微閃,笑吟吟地又寒暄幾句,見母子倆都告辭離去,這才興致勃勃地去書房,要看這才子的文章來。

    她是大家女兒,先前讀過書的。

    她先看過一回,見確實有才氣,這才拿著那些文章去給顧琢光看。

    顧琢光正在侍弄花草,手中的蘭草養得油綠,漂亮極了。

    “你覺得如何?”她直接問。

    顧琢光笑了笑,溫和道:“全憑祖母做主便是,我覺得白圭很好,若他青云直上,我為他恃養雙親,若他官場不順,我陪他坐看云卷云舒。”

    “人這一輩子,圖的是個舒心日子。”

    顧琢光知道,她答應低嫁,那嫁妝必然少不了,足夠她一輩子吃喝花用了。

    莊娍聞言唏噓一嘆,成婚對女人來說,真的是道坎。

    “好孩子,祖母只有一顆愛你的心,這白圭是你祖父推薦而來,我起先也看不上,家底太薄了,家中略有私產,卻不豐裕,那趙娘子穿戴還不如你跟前的侍書,但白圭在府中來往半年,端莊持重,極為有才情,在科舉一道,那也是小三元的存在了,十三歲的秀才,就算把宋元史再翻,也找不出幾個來,再者,他和他娘生得那樣好,到時候你和他有了孩子,也能生出漂亮聰慧的孩子來,琢光啊,這樣的人才,你若能跟他少年夫妻,將來老了,他若真有帝師之才,那必然敬你這個嫡妻,再有子嗣傍身,不愁沒有誥命加身。”

    “他的優勢在此處,劣勢也明顯,沒有十年八年,怕是無從起勢,愿不愿的,也就是你一句話,不必勉強自己。”莊娍還是心疼她的,想讓她嫁得如意些。

    顧琢光沉默了。

    “再大些就好了。”他現在什么都不懂,好歹要聽他一句愿意,要不然她總覺得自己在欺負小孩。

    ——在他什么都不懂的時候,將他的未來盡數謀劃個干凈。

    可她也沒什么壞心思,想要結親,就是要將以前和未來都謀算清楚才成。

    *

    趙云惜和張白圭走在路上。

    剛開始在大路上,兩人還沒說什么,等走到小路上,四周無人,趙云惜就忍不住問。

    “你二人聊得如何?”她滿臉期待。

    這小姑娘漂亮又靈動,詩書里泡大的姑娘,真是哪哪都合心意。

    張白圭眉眼清正,認認真真道:“她生氣了。”

    趙云惜瞳孔地震。

    她沒想到白圭能把相親的小姑娘給聊生氣了。

    她頓時沒脾氣了。

    片刻后,她不死心地問:“那你怎么回的?”

    張白圭撓了撓臉頰:“我就夸她盛世容光。”

    趙云惜本來覺得這親事穩了,現在覺得懸了。

    “沒事,你年歲尚小,就算沒有開竅,也在情理之中。”她勸自己別急。

    以張居正的盛世美顏來說,年歲越長,越不愁婚事。

    那可是大明朝有名的好相貌!

    趙云惜在心里勸了半天自己,面色才平緩下來。

    “那你愿意嗎?”這才是最關鍵的。

    張白圭迎著風,少年身姿如松如竹,聞言面色平淡,輕聲道:“我自然是愿意的。”

    聽他這樣說,趙云惜卻有些茫然。

    “我沒有苛求過甜甜在年少時成婚,你也是一樣的,總歸要懂得情愛后,選個自己喜歡的。”趙云惜唏噓不已。

    張白圭的眸光瞬間比她還困惑:“情愛有什么要緊,成婚是結兩姓之好,只要彼此性子好,天長日久的相處,總歸有情誼在。”

    趙云惜沉默了。

    情之一字,她堪不破,索性放棄,人活著,有太多的理想和追求,情愛確實最不要緊。

    她,也是這么想的。

    “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趙云惜抬眸:“白圭,你若對妻子厭倦,還可納妾,可女子與你成婚,便再無回寰余地,只能做困獸之斗。”

    “像娘親一樣嗎?困囿于婚姻,連掙扎都顯得格外沒力氣。”白圭的聲音很淡。

    趙云惜猛然抬眸,不敢置信地看著他。

    “我們都沒那么幸運的。”張白圭格外理智。“我確實年歲尚小,不通情愛,可遍讀史書,每一行每一頁都寫著錢和權,從未將情愛大書特書。”

    趙云惜覺得有些不對,卻找不到話來反駁他。她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閉嘴了。

    說不過張居正,不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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