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遮心蓋底
馮嶺走后, 宋持懷一夜無眠。
他嘗試過入睡,然而一閉上眼滿腦子都是馮嶺說過的話,與魏云深之間發生過的事猶如戲影幕幕重現眼前,從他們第一次見面往后延伸, 如同交織不斷的蛛網將他罩住。
宋持懷不想去想, 卻控制不住去想。窗外的光景由深到淺, 看不清顏色的天穹翻吐出白,宋持懷闔著眼感受到一股明光,又不知臥了多久,房門被人推開。
他沒睜眼,卻知道來人是誰,宋持懷眉心微動,他想了一個晚上都沒想出該以何種面目面對魏云深, 干脆繼續裝睡。
“醒了就起來吧。”
魏云深將早飯擺在桌上, 像一個沒有感情、只會執行特定指令的木偶:“不然一會兒吃的冷了,我不想再熱一次。”
床上的人睫羽微動,索性繼續裝下去也沒意思,宋持懷睜眼起身,他忍著琵琶骨處尖銳的痛意,頭一回在魏云深面前無所適從:“……我還沒有洗漱。”
魏云深手上動作一停, 他側眼看向宋持懷, 然后打了熱水送到床邊,顧及到后者行動不便,在宋持懷動作之前先拿帕子沾了熱水, 然后將折好的帕子攤開:“手。”
宋持懷看著他, 然后將自己的右手送了過去。
魏云深就牽著他的右手攤開,另一只手蓋著帕子覆上。
擦一只手而已, 不是多難的事,魏云深卻做得很細很慢。宋持懷只覺得自己整只手掌都被一股說不出來的溫暖的濕感包圍,柔軟的錦布在他皮膚上搔出陣陣癢意,像是刻意勾人,又像有心的折磨,如果不是魏云深的表情實在太過無情,宋持懷覺得自己甚至要去懷疑對方是不是別有用心。
一只手擦好,魏云深如法炮制給他擦了另外一只。等兩只手都擦干凈,魏云深低頭擰水,依舊一副沒有交流欲望的樣子,宋持懷垂眸看他,忽然心念一動,矮下了身。
——受那兩根鎖他功法的鐵鏈的影響,宋持懷的活動范圍僅限于床上,但好在魏云深就在床邊,他很輕易地就將自己的臉送到對方面前一寸的位置。
床上人形忽動,魏云深始料未及,下一刻便看到那張好看得叫人挑不出丁點瑕疵的臉出現眼前。魏云深瞳孔驟縮,而后皺眉后躲,問:“你干什么?”
宋持懷被他這個皺眉影響得心情不好,卻對著魏云深露出了一個笑:“臉也要擦。”
“……”魏云深驟然沉下臉,冷呵道,“你又想做什么?”
他怎么了?
宋持懷不明所以,他不明白自己已經示好,魏云深不領情也就罷了,又為何突然起了怒氣。
但他慣會察言觀色,眼見著魏云深就要端水離開,宋持懷眼疾手快地拉住了人。
魏云深手上那塊剛擰干的帕子立時偏向自己,宋持懷低下頭,將自己的臉送到在帕子上蹭了蹭,動作間不期然碰上魏云深的手指,后者一僵,飛快將被他碰到的那一根藏在帕子后面。
宋持懷像是沒有察覺到他的變化,他緊著自己全身的力氣使得魏云深抽不開手,然后就著那塊半干不干的錦帕上的余溫,低著頭將自己的臉一點點擦干凈。
——這樣的姿勢,若叫不知內情的人從旁看來,就好像宋持懷抓著魏云深的手,而魏云深捧著他的臉詳細擦拭,房內氣氛溫情而又旖旎曖昧,讓他們像極了一對依依情濃的愛侶。
他動作間,未束的發絲不時往前傾倒作亂,宋持懷兩只手忙著禁錮魏云深,更沒多余的功夫去管,有幾縷頭發就這么貼在了額前鬢角,更有一些垂落在魏云深被宋持懷握緊的腕上,擾起一陣顫栗驚人。
魏云深心神浮躁,他沒忍住,一個用力抽回了手,順帶打翻了床邊的熱水。
水盆打翻的方向正對著床,頓時床沿被褥浸濕,連同遭殃的還有宋持懷為了方便擦洗而有意往邊側挪移的下半身衣袍,然而他卻躲也不躲,只是在那一盆水都倒盡以后才盯進魏云深的眼睛:“我衣服濕了。”
魏云深深吸了口氣,他很難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只冷色質問:“這又是你勾引人的把戲嗎?”
“你覺得是那就是吧。”宋持懷沒有否認,反而問,“那我成功了嗎?”
“……”魏云深想象不出有人做了那么下流的事后還能那么坦然自若,又氣宋持懷手段不見長進,三年時光匆匆而逝,還把他當成從前那樣糊弄。他胸口悶著一口濁氣,吐不出也咽不下,在聽到宋持懷這句問后才仿佛終于找到了發泄口,他狠狠剜了宋持懷一眼,不留情地批判:“不知廉恥!”
宋持懷自嘲地笑了一下,很快無聲轉過身去。他撩開自己濕了的那片衣擺,反正也脫不了,干脆手動避免讓那些濕透了的布料直接沾上皮膚,就要換干燥的床里處躺。
然而他才剛有所動作,背后一股不容抗拒的力氣將他從后懶腰抱起。宋持懷轉過頭,對上魏云深那張緊繃得像是要去打架的臉,抿唇問:“你又要干什么?”
魏云深道:“給你換衣服。”
宋持懷冷聲道:“不是說我不知廉恥嗎?怎么不任我自生自滅死了算了?”
魏云深道:“這是兩回事,而且你才剛活過來就想著勾引人的事,這不是不知廉恥是什么?你做都做了,還怕別人說?”
他說著,抬手化去了鎖在宋持懷琵琶骨的那兩根鏈子,同時扒開了對方衣領。后者身體一滯,差點又要上手阻攔,想到如今情勢,還是忍住了沖動。
他微微抬頭與魏云深直視,說不清是什么情緒:“所以我成功了嗎?”
魏云深用不摻雜絲毫情欲的動作回應了他:“你覺得呢?”
“我覺得應該是成功了。”宋持懷看他站在柜子面前給自己挑衣服,心情莫名又好了起來,“不然你隨手施個訣就能解決困境,為什么還要親自幫我換衣服?”
魏云深拂過柜子里掛著的衣服的手一頓,他沒說話,正挑了件紋了鶴影的白衣就要取下,卻被宋持懷叫停:“我不喜歡這件,鶴紋老氣,顯得我大你不止十歲了。”
魏云深斜眼睨他,嘲道:“你有得選嗎?”
話雖如此,他還是給宋持懷換了件衣服。
這回宋持懷沒再出聲阻止,也直到魏云深選好衣服,開始給他剝離身上其他負累,宋持懷這才后知后覺意識到什么。他看著魏云深的手往下行去,手在下一息就要碰到他的腰帶,宋持懷突然抬腿往后撤了一步,吸氣道:“……你出去吧,我自己來。”
他情緒太明顯,魏云深一眼就看穿他在想什么,不退反進:“哪里都看過了,現在想起不好意思了?”
這哪里能一樣?
之前宋持懷跟他行那事時魏云深大多處于憤怒之中,而且都是晚上,連帶著與他共同沉淪的宋持懷都有些不甚清醒;可現如今白日光明,兩人并不在方寸床榻之上,宋持懷自認為意識也還夠清醒,就算魏云深沒有那個意思,就算只是換個衣服……哪兒有及冠了以后還要仰仗別人換衣服不難為情的?
他從前忍辱負重是因為大業未成,可現如今所有仇人都已淪入地獄,宋持懷不愿再回顧以往受制于人的狀態。他正要繼續爭辯,卻突然感到腰間一松,下一刻,隱于衣袍里面的褲子褪到腳踝,宋持懷下.身一涼,他臉上現過一瞬茫然,正這空白之間,魏云深蹲下身去,一陣溫熱覆上了他因為沾濕而有些發冷的腿根。
“這里有點濕,得擦干了才能換衣服。”
魏云深戲謔地仰頭看了他一眼,果不其然見到宋持懷臉上的羞憤和難堪,他變出一根手帕,細細貼著宋持懷的皮膚將附著在纖長玉腿上的隱濕擦去,不時抬頭看宋持懷的表情,感覺到身前的男人呼吸越來越重,兩條腿也開始發抖。
一陣風穿窗而來,凜冽的冷從背后擁住了他。宋持懷失迷的神智清醒過來,轉頭看到背后放空,他駭出一身冷汗,就要弓身遮掩自己未著寸縷的雙腿:“窗……”
魏云深只看了外面一眼,不為所動:“可惜這里是山間野林,不然被別人看到你或許會更喜歡。”
宋持懷:“……”
不知為什么,明明魏云深只是給他擦拭,并沒有做出什么其他出格的事,但他就是有種說不出的難受,就像被千萬根羽毛劃過,擾得他難以集中注意力。
他又艱難地重復了一遍:“……讓開!”
未完全封閉的房間實在令人沒有安全感,哪怕魏云深說這里是深山野林,宋持懷仍產生了某種被人窺視的不安。他見勸不動人,干脆直接將魏云深推開,他顧不上自己衣衫不整了,直接向窗邊走去,試圖以此來給自己多增添幾分安全感。
然而他才剛邁出腳,就被察覺他意圖的魏云深再次握住腳踝。蹲在地上的男人已將他大腿根處的潮意擦干,魏云深挽著帕子擦向宋持懷顫栗的小腿,聽不出語氣里的任何波動:“就算你很想給別人看看,也得等先把衣服穿好了再說吧。”
“……”心知想法被故意曲解,宋持懷面上一片惱色:“我沒有!”
“真是好笑。”魏云深冷漠道,“身體這么做了,嘴里卻說著沒有,三年過去,你還是半點長進都沒有。”
宋持懷:……
他被這莫名其妙教訓后輩一樣的語氣噎得說不出話,又不知三年過去跟他有什么關系。他不像魏云深那樣真真切切在現實里虛度了三年,這場死而復生對他來說只不過是睡了一覺,既無經歷,更沒有感悟,三年前和三年后對他來說沒有任何分別,又怎么會有長進?
小腿上也擦得差不多,魏云深將戰場引向最后的腳踝,他動作越發慢了下來,但再慢也有結束的時候。等宋持懷身上恢復干爽,完全看不出剛才被浸染的濕痕,魏云深站起身,他直直看著宋持懷,忽然問:“不是說要勾引我嗎?”
這話題變得太快,宋持懷還沒從窗沒關好的驚惶中緩過神來,就見魏云深扔來一件外衫,那外衫剛好從后將他蓋住,雖從前頭看什么也遮不住,但總算給了宋持懷一點安撫。
短暫驚異過后,魏云深的“勾引”論再度回上心頭,因為那句話過于無禮,宋持懷以為自己聽錯,疑惑地“啊”了一聲。
“你成功了。”魏云深總算回應了他剛才的問題,他望進宋持懷眼底,兩人眼神深度糾纏之時,他說,“那現在,繼續吧。”
第72章 不忍生情
繼續是不可能繼續下去了。
換好衣服, 宋持懷深緩了口氣。他在魏云深的幫扶下步到桌前坐好,桌上早食擺好,色香俱全,縱然宋持懷一夜未睡沒有胃口, 也在上桌的一瞬間感到了餓。
魏云深將筷子擦了擦遞了過去, 宋持懷夾了離得最近的清炒送進嘴里, 不多時他皺起眉,宋持懷按住魏云深手里還沒來得及收回去的拿根帕子鋪在面前,然后將嘴里的東西吐了出來。
魏云深看了他一眼:“不合胃口?”
“不是,是……”宋持懷神情復雜地盯著那盤菜看了一眼,頓了半晌才繼續說,“你這蘿卜,長得挺像土豆的。”
魏云深“哼”了一聲:“不吃就餓著。”
宋持懷無意讓他不痛快, 于是轉了筷子夾向另外一盤菜里的土豆, 這回依舊是咬了一口又吐出來,這回不等魏云深問就主動說:“姜也切得漂亮。”
第三次要下筷時,宋持懷盯著那盤疑似土豆的棕黃色切片物體,再三向魏云深確認:“其實你沒做土豆,是吧?”
其實魏云深是故意來報復他的,對吧?
后面這句他沒問出聲來。
宋持懷當然知道魏云深不是故意的, 他想到什么, 靜默地垂下了眼簾,魏云深被他問得微惱,問:“你什么意思, 覺得我是故意的?”
宋持懷想事情想得出神, 面對詰問思緒也仍舊游離于外。舉著筷子的手就這么在無意識之間放了下去,宋持懷將那塊“疑似土豆”的物體送進嘴里, 終于嘗到了一回不算討厭的味道,他微微回過神,搖頭笑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魏云深盯著他的嘴看了一會兒,確定他沒有再吐出來的意思,才淡然收回目光,“從前怎么沒見你這么挑食?”
他記得之前在鴉影居的時候,明明烏潼做什么宋持懷都肯吃,怎么到了自己,就又換了一副待遇?
長久的偏頗令人心痛,但好在魏云深早已習慣自我療愈從宋持懷這沒心肺的人身上受到的傷害。他略定心神,自嘲一笑,便聽到了宋持懷的解釋:“從前跟在凌微身邊,束縛不得自由,也怕讓人知道喜惡受到牽制,所以別人給的什么好的不好的都照單全收了,又怎么敢挑食?”
他故意把這番話說得十分凄慘,宋持懷放下筷子,并不直接看向魏云深,低垂的視線隱約躲閃,嘴角平壓,又撐著強坐與魏云深共話閑談,雖未直接訴慘,卻就是讓人見了不忍生出一股強烈的保護欲。
魏云深雙眸微動,他張開嘴,似乎想說些什么,卻無從說起。
宋持懷余光始終盯著他這邊的動態,見他神情幾度變幻,似有動容之色,心中稍感,正要趁熱打鐵,卻聽魏云深無情道:“你不喜歡嗎?”
脫口而出的言語跟想象中差距過大,以至于宋持懷一時沒理解他的意思:“……什么?”
“你不是喜歡他那樣對你嗎?”魏云深不咸不淡,聲音里聽不出半點波動,仿佛剛才的躊躇糾結只是宋持懷一個人的錯覺,“你從前不是總說他好,覺得他哪里都比我強嗎?他那樣對你,你還不知廉恥地上趕著過去,如果不是因為喜歡,那我只能懷疑你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癖好了。”
說罷,魏云深半笑不笑,眼里埋著躍躍欲試的光:“……要不要今天晚上跟我試試?不過我是新手,可能不會像他那么讓你舒服。”
“……”
宋持懷不可置信地聽著他嘴里的那些話,頓覺一股熱意從心口直往上攀,在他臉上爬滿,讓他恥于見人:“我沒有。”
他想起過去向魏云深挑釁時說的那些口不擇言的話,當時覺得辯解無益,現在看到魏云深仍在誤會,卻莫名有些不虞。宋持懷神思微動,他啞然片刻,最終還是解釋:“我跟他……我跟凌微,我們什么都沒發生過。”
魏云深看著他,并不搭話。
這個反應不在設想之內,宋持懷皺下眉:“你不信?”
魏云深反問:“重要嗎?”
心口傳來不明顯的窒感,魏云深表現出來的漠不關心傷人至極。宋持懷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突然就執著起他是怎么看自己的,明明要補償有很多別的方法,他碰了壁就該收手,但為什么又這么不甘心?
……補償?宋持懷在心里問了自己一遍,突然覺得好笑。
什么時候他也開始這么虛偽,不過是多利用了魏云深幾回,就想著要給他補償了?
仔細想想,從昨天晚上得知魏云深與魏士謙并無關系后他的心境就有些奇怪。宋持懷對自己有著相當清晰的自知之明,他絕非什么好人,也不可能在做了什么傷害自己的事后愧疚難安,不然也不可能在凌微那樣的重壓下還替自己報了仇。
但從昨天起就一直波動不斷的心緒很難不讓他在意,宋持懷想要尋根追底,卻越想越覺不通,他好像闖進了一個自己從沒到過的奇妙境地,眼前事皆非舊事,向來擅于應付劣勢的他頭一回感覺到左支右絀,宋持懷不喜歡這種無法掌控的心情,卻尋不到章法,也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擺脫現在這種情況。
還是說……昨天馮嶺趁他回憶滅門魏家的時候,在他意識里做了什么手腳?
清明的眼底染上慍色,宋持懷還沒想好要怎么報復回去,就又聽魏云深問:“怎么不說話了,是在想今天晚上的事了嗎?”
宋持懷握了握拳,他決意不要再受這種對他不利的情緒左右,刺耳的難聽話糾在胸中,剛要說出,宋持懷卻莫名憶起凌微死的那天,魏云深剛被魔兵領著來到他跟凌微被擒之地時,少年渾身罩滿黑氣,他斂著目,雖極力隱忍情緒,但當時宋持懷一門心思都撲在他身上,又怎么可能看不穿他的真實內里?
如果沒看錯的話,那時的魏云深臉上帶著不明顯的水痕,看上去就好像……剛剛哭過一樣。
記憶里的那張哭面逐漸跟眼前這張成熟了不少的臉重合,那些傷人刺耳的話最終還是說不出口,宋持懷軟下語氣,嘆道:“我跟他真的沒什么。”
魏云深不知道他心里天人交戰,依舊冷漠道:“哦。”
宋持懷問:“為什么不信?”
魏云深也問:“你說了,我就要信嗎?”
想當初他就是太過相信宋持懷,所以一步錯步步錯,才會淪落到今天這個地步。
宋持懷也想起往事,臉色瞬間難看起來。
他知道以自己過去的所作所為實在很難去要求魏云深做什么,魏云深就算要再剜一遍他的心都不算過分,可是……為什么會這么難受?
從來沒有過的無能為力充斥著他身體里的每一寸,宋持懷只覺得手腳發軟,他不該這么想的,他是早該死的人,在這個世界上早就沒有牽絆了才對,可是為什么,自從知道魏云深的身份以后,一切都變得不對勁了?
回憶他們初遇,回憶魏云深最初的儒慕與尊敬、回憶小徒弟的處處小心和憧憬……不過一個身份的轉變,那些當時在他看來有些愚蠢的舉動在此刻變得彌足珍貴,有什么從內心深處碎裂開來,宋持懷終于意識到:是的,他對魏云深是不一樣的。
其實早在昨天晚上他的心就給了答案,不然他又為什么會徹夜難眠?
只不過當時未及深思緣由,宋持懷只隨心動,而今天在魏云深那兒一再受挫,他的高傲讓他開始深思否定自己今日的作為,誰料想越陷越深,反而叫他看清自己的心意。
……他從前不是沒有動心,而是錯信了魏云深的身份,不愿對不住自己,所以不忍生情。
“你不信也沒什么,我……”宋持懷很少有像現在這樣不知該說什么話的時候,話至一半,“我”后卡頓了有一會兒,他才僵硬開口,“是我對不住你。”
魏云深瞇起眼,戒備地看著他:“你又要耍什么花樣?”
宋持懷不知道這怎么就跟“花樣”聯系到一起了,臉色一變:“……我沒有。”
“你覺得我會信嗎?”魏云深冷笑,他盯著對面的宋持懷,忽然伸出手,像撫弄情人那樣溫柔地撫過宋持懷臉頰,然后將手微微上抬,迫使宋持懷也跟著抬起頭來,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匯。
沒過多久,魏云深仿佛看膩了那張臉,他轉而摸向宋持懷耳垂,然后將嘴附了過去,他的宛若情人低喃,語氣卻殘忍至極:“在魔域時也是這樣,你每回伏低做小都藏著事,不是要放凌微就是想跟他一起跑,要么就是想跟他一起死了算了,還連累了無辜的人……你憑什么覺得我還會繼續相信你?”
提到“無辜的人”,宋持懷僵立片刻,他顯然也想起了舊事,猶豫著問:“魔域里那些……怎么樣了?”
“現在想起關心他們了?”魏云深低頭悶笑,聲音卻莫名發寒,“你當初設計引起伐魔之征的時,怎么沒想起問問他們會怎么樣?”
宋持懷默了片刻,他沒有為自己辯解,而是問:“我能去看看嗎?”
魏云深睨他,重重松開了手:“他們不會想看到你的。”
“他們想不想看見我是他們的事。”宋持懷的頭被他甩得偏在一邊,他正過頭執拗地看著魏云深,“去不去看是我的事情。”
他們又對視上了,魏云深從沒想過會在宋持懷臉上看到那樣執著的神情,他承認自己一時不察又被唬住了,然而不過瞬息之間,魏云深想起宋持懷過去所作所為,突然一笑。
“這么說,你是在求我帶你出去了?”
他彎起眼,笑得一派天真,竟有幾分三年前的影子,面上卻倨傲又惡劣,“那你知道,要怎么求人嗎?”
第73章 見明知晦
“求”之一字歧義太多, 宋持懷不能摸清魏云深心中所想,他難知對面青年的“求”是哪個“求”,抬眼不見對面人神態稍許欲色,未多思忖, 雙膝就彎了下來。
——細算下來, 他還要多謝跟在凌微身邊的那些年讓他早摒棄了所謂的羞恥心。宋持懷很習慣承受從別人那得到的任何自尊下放的踐踏凌辱, 他斂著眉,看不出情緒多少波動,誰知雙膝還沒完全觸地,就先感受到了一陣柔軟的格擋。
垂眼看去,見是魏云深有所動作,對面人鞋面一勾,順勢攬著宋持懷的肩將他帶了起來, 沒甚感情道:“我不要這個。”
宋持懷心里莫名明快了起來, 表面卻不顯其意。他借力站起,一只手攀上了魏云深肩膀,眼底華光綴點:“那你要什么?”
這三年魏云深又長高不少,當初矮了他半個頭的少年身量拔高,已經需要他微微抬起頭才能對視。
他們離得過近,彼此目光貪戀、呼吸糾纏, 仿佛下一秒就要親到一起。尤其宋持懷并不安分, 他勾著魏云深肩膀的手不斷收緊,逐漸環住了對方的后頸,隱現合圍之勢, 魏云深與他對望, 不肯認輸先別過眼去,只能眼睜睜任宋持懷得意地更進一步。
許久, 他還是敗下陣來。魏云深暫且將先移開目光這一舉動移出“輸”的范疇,而后按著宋持懷的肩將人隔遠了些,擰眉問:“你又想做什么?”
宋持懷眨了眨眼,他慣會裝無辜相,這很容易令人放輕對他的戒備,好令他從與人的交往中得到更多好處。
面對魏云深,宋持懷故技重施、得心應手:“你不是讓我求你嗎?”
魏云深盯他半晌,不多時嗤笑:“你的目的?”
宋持懷正要說話,魏云深先甩了一記警告的眼神過來。男人聲線微沉,周身黑氣散開,室內蔓延出令人生駭的威壓,他道:“別又找對不住魔族心生感懷這樣的借口,你為復仇已經不知道搭了多少條無辜的命在里頭,若是重來一回你還是會這么選,宋持懷,你說你后悔了,你自己信不信?”
“……”
要說的話就這么被人提前洞悉,宋持懷唇角微動,不知是不是沒找到新的借口,他最終一個字都沒吐出來。
魏云深嘲諷道:“怎么不說話了?”
他步步緊逼,不留分毫情面和余地,宋持懷突然覺得沒意思緊了,他干脆遂了魏云深的意站遠了點,自嘲道:“要說的你都說完了,我還有什么好說的?”
這次醒來以后,魏云深變得跟從前大不相同,他再也不是那個被自己隨便兩句話就哄騙得暈頭轉向不知東南西北的單純稚子,過去屢試不爽的招數失了效用,他做什么都被懷疑用意不純……宋持懷突然就不知道,自己該怎么面對魏云深了。
這實在不像他。
聽他果然就是那個說辭,魏云深沒忍住冷笑:“你很后悔吧,當初沒狠下心來殺了我,現在我已大不相同,你再想騙我,已經沒那么容易了。”
宋持懷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唇角,假意恭維:“怎么個不相同?”
“你別想再套我的話!”
魏云深瞪了他一眼,見宋持懷沒有再動筷的想法,他手上一動,一點黑光飛到宋持懷身上,套在后者肩胛骨上的那兩條鎖鏈重新長出,宋持懷只覺得肩上一痛,下一瞬,他就被重新鎖在了床上。
魏云深將那一桌沒怎么動過的飯菜清理好,慢慢回復了心緒:“晚上我會再來,趁這個期間,你好好想想今天晚上該怎么‘求’我吧。”.
魏云深放了狠話,但晚上再來的時候,其實也沒對宋持懷做什么。
他仿佛陷入了一個矛盾的境地,一面對宋持懷當初的背叛耿耿于懷,恨他入骨;一面又念著那段虛無縹緲的裝出來的舊情,下不去手真的對宋持懷做什么。
他對宋持懷無疑是恨的,恨到想要將那人千刀萬剮、將那人骨血皮肉碎盡,恨到想將他日日鎖在床頭折磨,讓他用每一個疼痛的瞬間去回味懊惱當初的斷情絕義。他恨宋持懷從最一開始的別有用心、恨后面的背叛、恨他在外招蜂引蝶、恨他能隨意將自己拋棄,也恨自己從不爭氣。最可悲的是,魏云深給自己找了很多個恨宋持懷的理由,卻沒法真的狠下心來去恨,如果真的要說“恨”,推翻前面所有陳述,魏云深最怨最恨的——不過宋持懷從未動心而已。
……他恨來恨去,恨到最后,其實只是是恨宋持懷不愛自己。
這夜兩人同榻而眠,魏云深從后攬著宋持懷清瘦的腰身,感受到身前人的不安分,他輕輕拍了拍,道:“別亂動,睡覺。”
宋持懷微微偏回頭看他,其實也看不太清,但這個動作讓他有了些安慰感:“……我疼。”
黑暗中,一雙眼睛緩緩睜開,魏云深夜視能力極好,他靜靜地盯著宋持懷頭上的發旋,良久才問:“你疼什么?”
“肩膀這里,疼。”宋持懷抬手捂住鐵鏈與骨肉的交接處,聽語氣似乎有些難忍。
他一動,叮當聲清脆作響,魏云深被吵醒了許多睡意,他的手不斷上移,不帶情色意味地經過了宋持懷胸前,并未停留,而是直接碰上了對方的琵琶骨。
——這是他親手給宋持懷打上的印記,鎖鏈入骨時特意選了最薄的位置,玄鐵也是用特殊的材質精煉而成,不會生銹傷體,除了會有些疼以外只是會鎖住宋持懷的靈氣運使,并沒有其他特別的害處。
兩者相接處被處理得極好,甚至連一絲潮濕的蔓延都沒有。魏云深撫摸的力道不由家中,身前又傳來一道悶聲,他說:“這點疼而已,跟我之前經歷的比起來差遠了,你就承受不住了嗎?”
宋持懷仍只是說了聲“疼”。
魏云深眉頭皺起,他支起身,同時房間里的蠟燭重燃,燈下光影綽綽,他將宋持懷翻了個身,只見對方額上蒙了層漢,青年唇色發白,整個人蜷縮成了一團。
魏云深暗罵了句麻煩,隨手解去宋持懷嵌入骨頭里的那兩條鏈子,拿手背探了一下后者額頭:“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這鏈子掛上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之前也不見宋持懷喊過一句,怎么現在反而叫起疼來了?
他開始有些后悔將那兩根玄鐵釘入宋持懷身體里了,總歸要鎖他的金丹靈脈、要讓他反抗不了都有別的辦法,無論用藥還是布下結界都比直接的身體傷害都要保守。可他那時候實在太恨,他恨宋持懷始終未曾把自己納入規劃里,他急不可待地想要報復回去,也只有肉眼可見的傷痕可以慰藉,所以一時興意上頭,才會沒忍住做那樣的事。
可……他為什么要后悔呢?本來就是宋持懷虧欠在先,他只把人關起來沒做別的已經是寬宥,現在只是這么一點小小的懲戒而已,宋持懷憑什么喊疼?
煩躁的情緒充斥心間,魏云深自我厭棄了會兒,最終還是把輸了一段靈力進去,誰知并起的食中指還沒點上,宋持懷突然截道,他將魏云深兩指握緊手心,然后抓著人往下貼在自己心口,聲線輕顫:“這里也疼。”
哪怕隔了一層衣料,手下的溫度仍舊滾燙,魏云深感受到宋持懷心臟的跳動,那顆向來脆弱的心在此刻跳得極快,甚至引發了他的共振。
宋持懷向來體弱,常年現于人前的都是一副病容,此刻他眼尾因痛聚起了紅色,顫動的眼睫猶如蝶翼,綴在暇白肌膚上的那顆眼底黑痣讓他看上去有幾分妖冶。這一瞬,宋持懷仿佛成了話本里靠食人精魂生存的狐妖,魏云深不自覺地俯下身去,就在即將要親上宋持懷時,心神一動,大夢初醒。
“你又要干什么?”
他狠狠推開宋持懷,迅速從床上跳了起來,以一個絕對防備的姿勢對著床上的人,“你又要騙我什么?勾引我?是因為看到我身上其他可圖之處了嗎?”
實在不是他敏感,是以前每回宋持懷稍微示好,背后都一定藏著不為人知的目的,被騙得太多,魏云深如今已經不敢相信宋持懷的哪怕一個字,他怕已經再誤信妖言,哪天一覺醒來宋持懷人又死了,世界上找不到第二塊昆山木,他沒辦法再救宋持懷第二次。
只是他錯估了自己的力氣,在他看來不過是輕輕一推,宋持懷卻被推得撞到了床里的墻上。一道沉重的□□撞上石頭的聲音傳來,宋持懷悶哼一聲,而后又掩衣坐起,他看不到背后的傷勢,只能向魏云深求助:“……我撞到了。”
魏云深當然知道他撞到了,他心里又惱又恨,想要上前去查看宋持懷傷勢又怕這也是對方計謀里的一環,于是站在原地不動,嘲道:“你又疼了?”
“……”
宋持懷沉默半晌,他虛靠著墻緩了一會兒,才說:“現在好點了。”
末了,他沒再管顧自己身上的新傷,也不挪位置,他就坐在床里,給魏云深留了一大片位置,在這時竟然還笑得出來:“你還睡嗎?”
看他故意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魏云深心里不知為何更氣了。他三步做兩步走上前去,強硬地將宋持懷拽了過來,然后剝開僅有的那層薄衫,露出后者光滑的脊背——宋持懷從頭到腳都是白的,因此剛被撞出來的紅在他背上極為明顯,紅色已經蔓延了一大片,但沒有傷口,不是什么大傷,若放任不管,可能明天起來就不疼了,宋持懷嬌貴些,或許要個兩三天,疼也只是疼這一下,造成不了什么嚴重的結果。
魏云深指腹擦上,如愿以償聽到了一聲倒吸氣的“嘶”聲。他惡劣地更往下按了按,這回宋持懷有所準備,他隱忍著沒再發出聲音,魏云深不滿道:“喊出聲來。”
宋持懷道:“你這句話……很容易讓人誤解成別的意思……唔!”
“本來想放過你的,是你自己非要勾引我,你既然這么想要,好啊,我滿足你。”
說話間,魏云深一個用力傾按,宋持懷瞬間被他翻身變作半趴的姿勢。他整個下半身都緊緊貼在床褥上,上半身因被魏云深抓著頭發而不得不往上仰抬,而魏云深就跨在他的后腰,兩膝屈起分跪在宋持懷左右,他另一只手伸進宋持懷嘴里,戲謔道:“舔濕一點,一會兒才不會太痛。”
“……”
宋持懷覺得屈辱,他雖已做好心理準備,但還是會被魏云深的話左右神智。他短暫地恍惚了會兒,最終還是按照魏云深的意思開始舔吸嘴里的手指,房內的燭火不知什么時候又熄了下去,床上相交的人影微動,勾勒出一副滿春風情。
魏云深抽出手,開始下探:“今天晚上,我會讓你好好知道要怎么‘求’人的。”
第74章 月葬云埋
昨夜情致太盛, 第二日醒過來的時候,旭日已上三竿。
床外小窗半掩,魏云深被明光照醒,他的意識逐漸回籠, 懷里體溫尚在, 幾縷凌亂的青絲鋪成床榻之上, 不過溫馨日常之景,卻頭一次讓魏云深感覺心里落到實處。
……要是能一直這樣就好了。
魏云深心里想著,垂眸望向懷里的人,卻在下一刻睜大了眼。
隨著一身玄色驚掀,魏云深人影落地,他不可置信地看著床上比應有之人小了一倍的身影,面露驚惶之色。
這是……宋持懷呢?
怎么會有個小孩在他床上?
許是被動靜驚醒, 本就眠淺的人也逐漸醒了過來。應是身體過于疲乏, 床上稚子睡眼惺忪,好久都沒成功睜眼,反而翻了個身就不再動,仿佛下一秒就要再睡下去。
魏云深心情復雜,他無比希望把情況弄清楚,又怎么可能會讓人繼續睡?趁著人還有幾分清醒, 他沒動用靈氣, 而是戒備地朝著床里喊了一聲:“喂……小孩?”
稚子不為所動,床榻上隱隱傳來均勻微弱的呼吸聲。
魏云深忍無可忍,他走上前去扶著那小孩的肩膀搖了搖:“喂, 醒醒。”
那小孩迷蒙地睜開眼, 看到魏云深也不訝異,反而以一種極其自然熟稔的語氣詢問:“怎么了?”
就好像睡一覺醒來睜眼看到魏云深是一件多正常的事似的。
魏云深心下驚駭, 不止因為這小孩的處變不驚,更因為他睜開眼后,那張稚嫩的臉上隱約現出幾分讓人心惱的熟悉。他莫名有些浮躁,心里某個不太現實的想法浮出,又被強自按了下去。
魏云深沉聲問:“你是誰?”
“你是睡糊涂了嗎?”
跟魏云深爭辯的這幾句,少年意識逐漸回歸清明。然而這回他剛開口就發覺出不對,少年低頭下看,自己不知為何身量比之前要小上許多,兩只手也變成十歲出頭的稚子模樣,臉上立時閃現跟魏云深同等的驚疑:“我這是……怎么了?”
宋持懷捏了捏自己的手,觸感柔軟真實,這絕不可能是一場夢,那么現在的問題是……他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魏云深都對他做了什么?
這個想法剛冒出頭就被宋持懷抹殺,回憶魏云深剛才的驚訝,他十分確定這事跟對方沒關系,可……
未及深想,便聽到床邊的人深吸了口氣,張口試探:“……宋持懷?”
“……”
宋持懷扯了扯嘴角,無比懊惱自己體力不及魏云深,沒有在對方之前醒了。
現在找補明顯晚了,宋持懷卻不肯放過這一線生機,他猶不死心地直視魏云深懷疑的目光,道:“我若說我不認識你,也不認識你嘴里的人,你會信嗎?”
若他不說這句話,不消他說魏云深也會力證他不是宋持懷;然而這句話才剛出口,少年心底的叛逆心瞬被激起,他冷哼一聲,道:“果然是你。”
他上下打量了一圈宋持懷,依舊沒能從這驚變里回過神來,皺眉問:“你又耍了什么把戲?”
難道這也是出逃之策嗎?
他向來藏不住事,簡直是把想什么直接掛在臉上。宋持懷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仗著自己無由變小,肆無忌憚地施展無辜之態:“這次真的跟我沒關系。”
魏云深冷笑:“你的意思是,你承認之前的事跟你有關了?”
“之前的事我從來沒否認過,而且我也說了要去魔域贖罪,是你不讓。”
宋持懷從床上爬起,身上過于寬大的衣服讓他的行動變得困難,甚至幾次差點被套倒在床上。魏云深沒忍住上手去扶,嘴里嘲道:“還修煉的人,連這么點小事都做不好。”
宋持懷被他扶著坐到床沿,他想下床,身上卻被一股扯力牽制,低頭一看,原來是肩上的那兩根鏈子還掛著,登時眼底積了薄淚,他迷蒙看向魏云深,可憐道:“疼。”
“有什么疼的,你當初……”魏云深才剛張嘴,一低頭看到宋持懷要哭不哭的樣子,可恥地心軟下來,不過猶豫兩三,就抬手解了琵琶骨上的禁制。
嘴里卻哼道:“疼死你算了。”
宋持懷想要下床,卻發覺自己的銀靴也變大不少,他再將腳伸進去就像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于是又盈盈抬起頭,仍舊一話不發,只是看著魏云深。
魏云深:……
他感受到宋持懷期望的視線,無可置疑:“你看我干什么?這荒山野嶺的,我從哪兒給你變出衣服來?”
宋持懷不說話,他最會順勢而行,才剛換了一副小孩兒的模樣,就立馬改變了對付魏云深的策略。
他拉了拉因寬大而幾乎要將他上半身露出來的衣領,只是成年人的衣服對他來說還是太大,他一拉左邊,右邊就滑了下去,一拉右邊,左邊就滑了下去,拉來拉去就是沒法完全將衣領掩好。宋持懷來回嘗試十幾次都以失敗告終,聽了魏云深的話后便故作了然地長“哦”了一聲,眼底情緒莫名:“原來你喜歡這樣的。”
“……”
魏云深最不應激,此時更是被他的眼神看得差點炸毛,不由拔高了聲音:“你什么意思?你難道以為我會對作為一個小孩的你做什么不成?”
宋持懷“嗯”了一聲,他拉起袖子,深以為然地看了眼小臂上一道曖昧的紅痕:“雖然你事后把我變成了這個樣子,但一定不是出于某種特殊的癖好,一定是為了我好。”
他嘴里認同著魏云深的話,實則話里話外都在懷疑挑釁,又像極了被逼良為娼又無能為力的隱忍,看到最后,要不是魏云深知道這件事不是自己做的,只怕也要以為自己有“某種特殊的癖好”。
他有口難言,憋了半天只說:“不是我做的!”
宋持懷又“嗯”了一聲,含糊道:“雖然這里荒郊野嶺的,雖然沒什么別的人在這,雖然我靈力被封,雖然只有你能運使靈力又修為高超,但我變成這樣肯定不是你做的。”
魏云深皺眉問:“你不信我?”
宋持懷表情無辜:“我哪里不認同你了?”
“你分明就是不信我!”魏云深看上去生氣極了,某個瞬間,他周身靈氣暴漲,沖天的黑氣蓋了滿身。
不過好在僅僅只有一瞬他就從這個情況里脫離出來,魏云深盯著他看了好久,最終只說:“我會證明你是錯的。”
說完他便化作黑氣散了,魏云深走得倉促,甚至忘了續上宋持懷身上的禁制,也沒記得給房屋周圍加上禁制。房里一片悄聲,曦光淋滿四野來風,宋持懷不愿多余負累,干脆光腳下床,踩在了冰涼的石地板上。
身上大了許多的衣服立馬成為累贅,宋持懷差點絆倒,好不容易拎著褲腿站好,走到門邊,不需要他多費力,只是輕輕一拉門就開了。
……還真是一個逃跑的好機會。
宋持懷靠在門邊吹了會兒風,眼底情緒翻涌,然后拎著已經拖地的褲子,往外走了出去。
雖只是山野閑舍,這座院子卻并不小。自醒來以后,宋持懷第一次走出房門,他短暫能以得見這座院子的全貌,卻沒多少好奇心,宋持懷逛了一圈,最終無功而返,重新回了自己的房間。
稍晚時魏云深回來了,他走得很急,雙目赤紅,直到看到安然穩坐在榻上的宋持懷才松了口氣。他大手一揮,幾套新做的衣服平鋪在床上,作勢就要出門:“你自己換。”
宋持懷覷了一眼,訝異道:“怎么這么多?”
“免得你之后衣服不夠換,又來說我虐待你。”魏云深瞪了他一眼,語氣硬邦邦的,顯然是被宋持懷早上的挑釁惹惱了,“換好了叫我,我給你……”
話未說完,魏云深才注意到敞開的門和宋持懷腳上的灰,語氣當即冷沉下來:“你出去過?”
是又想跑嗎?那為什么又回來?還是說宋持懷跑到一半發現了此地地勢復雜跑不出去,才又原路返回與他周旋?
不好的聯想一旦展開就收不回來,魏云深眼中顏色越來越深,宋持懷見他不對,在他將要失控之前連忙出口:“這間屋子往外百步有一口井,到了井邊右轉三十二步有間廚房,廚房的灶臺后累了十幾捆柴,應該是新撿的,灶臺大約到你腰高,廚房后有一塊小田,種了六類疏植,大多還沒長好,應該也是你新種的。”
他聲音不大,但好歹安撫了魏云深一些,后者看著他,淡淡道:“跟我說這個干什么?”
宋持懷只問:“你就說我說沒說對。”
默了會兒,魏云深才說:“對了又怎么樣?”
“對了就沒生氣的必要了。”宋持懷淡淡一笑,仿佛沒察覺到魏云深的怒氣,而在跟對方交付真心,“我出去,是因為我餓了,你今天出門太急沒做早飯,我又功體被鎖沒法辟谷,所以想自己弄點吃的。”
雖然不相信他說的,但魏云深的怒火還是輕易被這句話澆滅,他沉默了會兒:“沒吃飯?”
宋持懷點頭:“沒吃。”
魏云深便又皺起眉:“你不是說自己去弄了嗎?”
“我只是說想,我又不會做飯。”宋持懷滿臉無辜,“而且那灶臺有你腰高,又沒有凳子給我踩著,我現在就這么大點,你想我怎么做?”
“……”魏云深無話可說,他認命地詢問了宋持懷想吃的菜肴,就要去給他弄吃的。
“對了。”
臨出門前,他想起什么,對宋持懷說,“我問過馮嶺,馮嶺說你現在身體變小,有昆山木的緣故。”
第75章 鴉別寒樹
這回魏云深做飯時沒再放那些稀奇古怪足以以假亂真的奇怪食材, 宋持懷挑了些類似于青椒梗蔬菜根的東西擱置一邊,慢吞吞吃完早飯,才想起問魏云深一開始說的事情。
“你剛才說的昆山木……是什么東西?”
放下碗筷,宋持懷從魏云深手上接過錦帕擦了擦嘴, 狀似不經心地詢問。
魏云深原本就沒打算隱瞞, 這事本來就該讓宋持懷知道, 只是他剛復生時狀態不適,到后面言談中也總讓人隱隱不安,魏云深始終沒找到開口的機會,此時聽到他問,便道:“是你的復生之竅。”
宋持懷一頓:“復生之竅?”
起死回生這種事太過玄妙,若非真實發生在他身上,只怕他自己也不會信。宋持懷早有詢問的想法, 又怕魏云深不愿明言, 如今對方直言不諱,反而讓他意想不到。
像是看出他在想什么,魏云深將昆山木的事大致說了一遍,又解釋說:“昆山木材質特殊,有伸展圈縮只能,我原本以為入了魂就能定質, 誰知你的身體還是繼承了這個特性。”
宋持懷聽他言語, 一時說不出話,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喃喃道:“……這不是我的身體了?”
他的自語聲極小, 本來也沒打算說給誰聽, 然而魏云深耳力極好,他聽到了宋持懷的話, 默了半晌后嘲諷道:“不然你連心都讓人給挖出來了,還想怎么復生?”
“所以馮嶺身上的剃魂蠱已經解了,那我的……”他不可置信,難怪最近就算到了晚上他也沒覺得多冷,宋持懷原本還以為是因為正逢盛夏所致,沒想到會是自己換了個軀殼。
魏云深覷他一眼,他似乎對宋持懷的反應沒多意外,神色雖然內斂,但還是藏不住隱隱浮現的自得之色:“你的寒癥,也解決了。”
宋持懷沉默著,他又捏了捏自己的小臂乃至腰身,雖然隔著衣服,卻似乎仍能感覺到一股來自皮膚深處的熱感,這種熱感并不難見,在他身上出現卻是頭一回。宋持懷有些稀奇,驚喜交加,這番動作讓化了稚態的他難得現出幾分憨態。
宋持懷問:“那我又怎么會突然在晚上的時候變成這副樣子?”
剛才還有問必答的魏云深突然住了口,他掩唇咳了一聲,問:“這個重要嗎?”
“怎么不重要?”宋持懷奇怪地看向他,“若這變化不能隨心,很容易招來麻煩,而且我也不可能一直保持這個樣子,總要知道化解之法。”
這幾句不知戳到了魏云深心底哪處,男人偏過頭不去看他,似有難言之隱:“好好休息就好了,總會復原的。”
他話有隱瞞,且掩飾得不好,宋持懷一眼看穿,一頓:“不能說嗎?還是……”
宋持懷放下手帕,意味深長地看著魏云深:“原來你喜歡這種小的啊。”
他聲音揶揄,半笑不笑,雖無直接的惡意,卻讓魏云深心里莫名生出難堪來。
他下意識地為自己解釋:“我沒有!”
宋持懷敷衍地連“嗯”兩聲,他從凳子上跳下來,不再追問:“我能出去轉轉嗎?”
“……”魏云深狐疑道,“你出去干什么?”
“剛吃完飯,想消消食。”宋持懷道,“我今日外出大致看了一眼,此處景致不錯,一直閑在房里,也浪費了這大好光景。”
魏云深猶豫了一會兒,宋持懷又似笑非笑道:“而且還不知道我這狀態要維持到幾時,萬一昆山木逆了我的魂體讓我重新長一遍,我總要兼顧生長,總待在房間里是長不高的。”
魏云深:“……”
宋持懷較他年長,從前都是他從對方那里聽一些大道理或者相關囑咐,如今聽他說自己“長不高”反而有些新奇,魏云深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道:“不會。”
宋持懷問:“不會什么?”
“只是暫時變小,只要好好休養,會變回來的。”
魏云深抬手一揮,桌上殘肴瞬間清理干凈。他沒有再說下去的想法,反而真順了宋持懷的意邀他外出閑走,后者慢他半步跟隨,問:“何以見得。”
“因為……”
魏云深低眼看他,莫名有些心虛。
他原本不想繼續說的,但宋持懷逼問太緊,一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模樣,魏云深只好先在心里組織好語言,以一個隱晦的方式開口:
“昆山木是神木,自初生之時便受天地精魄滋養,神木伸縮之能都是依靠內中蘊含靈力,賦你新生的這塊昆山木原本只有半人高,是我以靈氣催使才變幻出成年男子的身量,若是靈氣損耗嚴重,昆山木可能會恢復原來大小。”
靈氣損耗嚴重?
宋持懷剛要發問,突然想起什么。昨天晚上那些悱惻纏綿重現眼前,黏膩的水聲伴隨著粗重的呼吸再繞耳畔,宋持懷只聽到一陣嗡鳴,他大腦一片空白,片刻之后腳步加快:“說這個干什么?”
魏云深奇怪看他:“不是你讓我說的?”
“我讓你說你就說?”他的臉上升起一陣熱意,宋持懷仗著自己如今身量短小,一低頭魏云深就什么都看不見,他快步走到前頭,垂頭掩面,道,“我讓你放我走你怎么不放?”
魏云深臉色一變,聲音也沉了下來:“你還在想逃跑的事?”
宋持懷:“……”
他終于知道什么叫牛頭不對馬嘴,眼下也沒了跟魏云深爭辯的欲望。宋持懷只加快了腳步,他原本只想閑逛,被魏云深幾句話激得意識一片混沌,連要干什么都記不清,只直直地往前走著,竟真就要走到院落邊緣,魏云深飛到他前面擋住去路,臉色黑得仿佛能滴墨:“你要跑到哪里去?”
宋持懷還浸在他剛才的話里出不來,聞言抬眸嗔視一眼,正要繞道換路,手腕卻驀地被人抓住,魏云深因這姿勢半蹲在他面前,想來若非宋持懷如今是小孩模樣,他又要直接上手將人抗回房間。
掛念著宋持懷如今的狀況,魏云深深吸了口氣,他不愿傷到宋持懷,又怕再次失控,于是用力咬了咬自己的舌尖。
乍然血腥之氣在嘴里蔓延開來,魏云深與宋持懷平視,忍著心頭的悸痛又問一遍:“你又要去找誰?凌微已經死了,先前受他迫害的眾弟子重建了天極宮,鴉影居也因為你被視為凌微的同黨而被摧倒,你又能到哪里去?”
宋持懷久不聞外界之事,驟然聽到這個消息,心頭微動:“烏潼呢?他怎么樣了?”
“原來你是要去找他。”宋持懷眼神一凜,冷聲道,“真可惜,他想在天極宮眾人面前為你證明,已被當做叛逆捉拿,早就被處理了。”
他聲音冰冷極了,哪怕宋持懷并不在乎烏潼下場,如今聽魏云深嘴里的漠然也有些發冷。
其實細究下來,烏潼跟魏云深并沒什么過節,相反兩人相處還算和平,以魏云深先前對魔域眾人的重視看來,宋持懷還以為他不會把對自己的恨意牽連無辜,現在聽他用一種報應不爽的語氣談論烏潼下場,不免有些驚訝。
他沒忍住問道:“他死了?”
“活了死了有什么區別?”魏云深的手指摸上宋持懷的臉,動作極為輕柔,不帶半分欲色,就像對待什么珍寶一樣——卻讓宋持懷有種被毒蛇攀上的錯覺,他往后退了一步,魏云深動作一滯,最終沒有阻止。
不是……剛才還好好的,怎么說變臉就變臉了?
就因為以為他要跑?就因為他提了烏潼?
宋持懷眸中幾種情緒翻飛涌動,看來對那部魔典扉頁里提到的“執”,他還是了解太少。
竟能將魏云深的情緒調動到這個地步。
宋持懷嘆了口氣,原本對一般蠢人,能因為他走快了幾步就以為他想跑的,他連多說一句都覺得受到玷污。但如今誤解的人是魏云深,他自從解除了對魏云深身份上的誤會以后便對后者寬宥許多,尤其魏云深現在的“蠢”是自己造成,他最終也沒說出苛責的話,反而回握了一下魏云深的手:“我沒想跑。”
有所回應的瞬間,對面的男人手掌似乎僵硬了一下。更在他說出那句“沒想跑”后,魏云深呼吸短暫紊亂,他面上冰寒稍霽,卻還是別過頭冷哼道:“你沒想跑,往這邊跑什么?”
“還不是你剛才說的那些話?”宋持懷嘆道,“我臉皮薄,你跟我說那些,我自然不好意思。”
“……”沒想到他會跟自己說這些,魏云深本以為這回兩人又要產生爭執,卻難得聽到宋持懷軟下聲調來哄自己,尤其他現在回歸少年時光,嗓音比長大后更糯了幾分,聽上去很有一些童趣,反而讓人不知所措。
魏云深欲言又止半天,才憋出一句:“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宋持懷反問:“我為何不能不好意思?”
魏云深不解其意:“你在床上的時候都沒不好意思,如今不過隱晦口述,為何會不好意思?”
“……”
相比于之前的“隱晦”,現在這句直白許多,緋紅又攀上宋持懷臉側,他恨魏云深是塊木頭,狠狠瞪了人一眼,正要走開,卻突然一道破風的聲音傳來,他先聞其聲,稚子之身卻難以避開,正受危之際,耳邊突然炸開一聲驚破“小心”,下一瞬,腕上用力,一道巨力拉他避開冷劍,宋持懷被魏云深護在身后,與此同時,幾道不善的人影出現院前。
其中為首那個身負劍鞘,他手一勾,剛才刺向宋持懷的那只長劍飛回鞘中,他偏頭看了眼院門處但牌匾,語氣不算恭敬:
“這位道友,敢問你這‘禽草軒’,是劃在哪個門派手下?”
第76章 影賦千重
突如其來的不知哪個門派的劍修出現, 打破了禽草軒里好不容易得來的幾分寧靜。
魏云深面無表情,他用靈氣排了一遍前來圍合的人數,腳底不動生風,蕩起一片低草搖曳。
久不聞他回話, 為首劍客面色不虞, 厲聲道:“不說嗎?若無門派管轄, 你這禽草軒,今后就是我軒轅門的地界了!”
話一落,劍客背后長劍鳴顫,其余隨他而來的修士也提劍做出備戰稚態,顯然是在等待開口說話那名修士的指示。
宋持懷被魏云深放在身后,他太小,看不清前方局勢, 只是覺得莫名, 尤其這個“軒轅門”他之前簡直聞所未聞,怎么會這么理所當然地跑到魏云深的住處來占地方?
……看來他死了的這三年……修仙界里發生不少事。
宋持懷神色稍凜,便見兩點墨光自魏云深身上飛出,分化自己雙肩左右。頓時只覺身受無形禁錮消解,大股大股的靈氣自丹田暴漲,毫無章法地沖撞在他體內, 宋持懷經脈受創, 竟然一時無法控制,面露難忍痛色。
身前魏云深未察,他的注意力都在那群來找茬的人身上。面對他人挑釁, 他似不放在心上, 只冷聲譏諷:“就憑你們?”
為首男子呵道:“什么就憑我們,你是在瞧不起我軒轅門不成?”
話剛落, 男人背后長劍再次出鞘,隨行之人也紛紛拔劍。只聽一陣鐵擊戈倒,禽草軒外風停樹止,鳴鳴錚音擴來,地石微顫,劍氣先劍一步沖鋒,直掠兩人門面。
“受死!”
除為首男子外的其他人沖向軒內,十幾把劍自前與左右刺來,勢以人數之眾壓制魏云深。劍光隨影鋪天卷地,自上而下將人籠罩,只待再近一寸,就會將魏云深合圍進一個難以抵御的死角。
卻見——
魏云深巍然站在原地,只是看了那些人一眼,立時,以他為中心的地面暴起一層黑氣。黑氣以圓闊向外蕩平,草木不傷,卻將那些攻來的人影震開。那些人以弧形摔落在地上,劍刃成碎,流連未入軒的那人也受影響半跪在地上,他唾出一口血來,面露不可置信:“不可能……你是誰?你怎么能破得了我軒轅門的十三華陣?”
背后傳來一聲難抑的悶哼,魏云深回頭一看,皺眉將正受靈氣沖撞的宋持懷扶好,他的手搭上宋持懷的脈,察覺變故,問:“怎么會這樣?”
被冷落的那名男子見他竟然忽視自己,聲音大了不少:“你敢無視我?你知道我是誰嗎?你信不信我去叫我門掌門來,讓他將你這里踏平?”
“隨你叫人來送死。”
魏云深覺得聒噪,他掌中蘊起靈氣,低頭看了眼宋持懷,最終還是將靈氣收回。他本不欲搭理那些來找茬的人,但怕對方一直糾纏誤了他的時間,忍了忍道:“一氣震九州,子寅三百人。你若不怕死,大可再多叫些人來。”
那弟子面容駭然失色,手中輕劍不穩,竟然掉在地上。
魏云深已無多余的功夫搭理他,感覺到懷里的人情況越來越不好,他直接將人抱起送回房間,以盤腿的姿勢坐好,幫助宋持懷脫離險境。
不一會兒的功夫,宋持懷呼吸恢復平靜的氣色也均勻不少,他恢復了成年之姿,沉默看向掌心,問:“這是怎么回事?”
“應該是靈氣禁錮太久,昆山木一時難以承載,所以出現了亂子。”
宋持懷點頭,他嘗試運轉靈力,一陣白光將他籠罩,待白光息停,他就又變成了小孩的模樣。
魏云深不解:“怎么又變回來了?”
“這樣方便些。”宋持懷意味深長地看著他,“也怕你再欺負我。”
“我怎么……”
話沒說完,魏云深后知后覺意識到他的意思,話音一時停滯,他咳了兩聲,斥道:“光天化日,不知廉恥!”
宋持懷故意湊近了他:“我就是怕你欺負我而已,怎么就不知廉恥了?”
兩人都是坐著,因此沒有過多身高差距,宋持懷稍微湊近呼吸出來的氣體就噴到魏云深臉上,后者連忙撂起衣袍從榻上跳了下來,如臨大敵:“你干什么?”
宋持懷無辜地眨了眨眼,他仗著自己現在是幼童表相,沒有絲毫心理負擔地裝起了無辜:“說話啊,怎么了?”
魏云深:“……”
魏云深憋了半天,最后也只憋出一句:“下次說話不用湊這么近,我聽得到。”
他開始有些懷疑面前的這個人到底是不是宋持懷,怎么會跟以前差別這么大?難道是復生時出了什么差錯?還是……這才是他本來的樣子,而直到他們相識到宋持懷死前,對方真就對他只是利用,從來沒有展露過真正的性情?
魏云深眸色微動,他心口莫名其妙又堵了一口氣,卻什么也沒說,只是沉著臉重新將宋持懷的金丹封上——這回沒再鎖他的琵琶骨,真的就只是封了金丹。
對此,宋持懷沒有任何置喙。他平靜地感受著自己體內靈氣漸漸息平,也從榻上跳下,問:“你剛才……好端端地突然解我的靈封干什么?”
魏云深覺得他這話問得莫名,宋持懷不求著自己把蓋在他靈氣上的封印解了也就算了,竟然還來問他為什么解,仿佛變成了他上趕著似的。他道:“剛才遇險,你總得有點自保之力。”
宋持懷問:“你沒把握贏?”
“怎么可能?”魏云深本來沒覺得有什么,一聽他這么問,卻立馬覺得要為自己證明,冷聲道,“那種雜碎我還不放在眼里。”
宋持懷長長地“哦”了一聲,眼里添上笑意:“既然這樣,我躲在你身后就好了,要什么自保的能力?”
“……”魏云深沒想到這種話會從他嘴里出來,頓時才剛消失的“這個人是不是宋持懷”的想法重新出現,他上下打量了宋持懷一眼,眸中露出冷色:“以防萬一。”
如果真的不是宋持懷該怎么辦?不是宋持懷,他還跟人做了那種事……回想昨夜銷魂種種,魏云深如今只覺得一陣惡心,他按了按太陽穴,有些絕望地想:他不干凈了!
他要怎么辦?把人殺了重活一次嗎?但昆山木十分稀缺,馮嶺找到這一塊已經歷經千辛萬險,要是再找一塊,不知道又要耗費多長時間,而且如果眼前的這個人不是宋持懷……那真正的宋持懷的魂體在哪里?
宋持懷不知他心中所想,只覺得眼前這個機會難得,他得抓緊了好好跟魏云深增進感情,以免過后又生變數。
他笑意吟吟:“你有萬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的自信能贏,卻還是擔心我會受傷的那萬分之一,魏云深,你……不會還喜歡我吧?”
熟悉的笑浮現眼前,與過往每一次宋持懷想要借用感情從他這里得利時如出一轍。魏云深一時滯愣,若是之前,他看到宋持懷這樣笑只會本能地感到厭煩,但在剛經歷過一番矛盾的天人交戰以后,他再看到宋持懷這樣笑,他只覺得釋然和……感動。
宋持懷有些錯愕,他設想過魏云深會有很多反應,卻獨獨沒有想過對方會變成這樣。
見鬼了,他在感動什么?
魏云深感動于:……太好了,眼前的人還是宋持懷,沒有被奪體,只是想再利用他而已。
利用而已,又不是第一次被這樣對待,比起眼前人非想見之人,已經好了太多。
細微情緒一閃而逝,魏云深很快恢復如常,冷漠道:“你想多了。”
宋持懷問:“那你這么怕我出事干什么?”
魏云深道:“只是怕你再死一次,要復生會更麻煩。”
“為什么我一定要復生?”宋持懷偏過頭,似乎不解,“我為惡作歹,是天下的罪人,對你也是虧欠居多,若是死了正好解你心頭一恨,又為什么執著于我活著?”
“……”魏云深答不上來,亦或是不想答,他別開目光,“我應該有提醒過你不要自作多情。”
“嗯,自作多情。”對于他剛才的問題實則兩人心知肚明,魏云深不想說,宋持懷也就不再逗他,轉而問,“你剛才說的‘一氣震九州,子寅三百人’又是什么意思,為什么剛才那個人聽了以后這么大反應,好像很怕你似的?”
魏云深唇角微動,最終道:“你聽錯了。”
宋持懷目露懷疑:“可我聽得很清楚。”
“你當時意識不清,站都站不穩,聽得清楚什么?”魏云深語氣篤定,他不愿在這個問題上多糾纏,換問,“身體還有什么不舒服的嗎?”
“……沒了。”
宋持懷從不懷疑自己的判斷,但見魏云深難得堅持什么,心知這件事不好再提,只好放下。
前面兩件事雖然好奇,但卻并不緊急,如今宋持懷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他想到方才來強占住宅的軒轅門門人,側頭看了魏云深一眼,道:“我另有一事想問,希望你能予解答。”
魏云深面不改色:“愛過。”
赫然一怔,宋持懷知道他是在回答自己第一個問題,頓時心里只覺得又好氣又好笑。尤其魏云深像證明什么似的故意將重音放在后面的那個“過”字上,簡直比他這個小兒身的人還要幼稚,實在很難不讓人心生憐愛。
他搖頭:“我不是要問這個。”
“哦?”魏云深終于肯正過臉來與他對視,“那是什么?”
“我是想問你……”話至一半,宋持懷先看了眼魏云深的臉色,“在我死的這三年,修仙界里發生了什么。”
第77章 越故溫新
自從魏云深抽身魔域, 有關魔族的所有東西都交還到魔心手上,直到宋持懷復生前的這三年里,修仙界確實發生了很多大事。
譬如天極宮的宮主與少宮主先后赴死,天極宮門人趁亂推翻并重建宮門, 如今的天極宮與從前已大不相同;譬如以誓衛天下正道為己任的萬劍宗首席弟子公孫止叛出正道, 萬劍宗宗主不僅不肯交人還全力相保, 多次與其他仙門起了沖突,終于在一次交戰中萬劍宗被聯合攻伐,萬劍宗獨木難支終究不敵,宗門一朝覆滅,千年基業毀于一旦。
再譬如……三年前伐魔盟軍自魔域鎩羽而歸之后,修仙正道以滅魔為由多次向凡界征丁。
他們借口壯大正道,幾次多番強占百姓田土, 又不愿真的共享修煉之法, 所謂的選拔弟子不過是征役,一時這些正道為禍更甚魔族,百姓們怨聲載道,無有不受其害者。
修仙界眾人虛偽貪婪的真面目,終于在千百年后的今日暴露在世人眼前。
而今的修仙界已分為兩派,一派以傳統的仙門百家為首, 以“衛道”之名剝削百姓, 另一派則奉近年來新興的“魔道”為主,與仙門各派分庭抗禮,救無辜百姓于水火之中。
沉睡的這三年里, 修仙界已經亂成了宋持懷完全陌生的樣子。
刻意隱去魔心的事, 魏云深將過去這三年發生的一切娓娓道來,他道:“現在世道不安全, 天極宮已經不是你能待的那個天極宮,就算你執意要出去,以你現在之能,也不過是砧板上的魚肉,還不如好好待在禽草軒。”
宋持懷點頭認同了他的說法,問:“你不擔心嗎?”
魏云深問:“擔心什么?”
“凡界本就對魔族誤解頗深,如今他們被推到明面上了,又少了你坐鎮,你不怕會出什么亂子?”
“不會。”魏云深搖頭,“有比我更適合的人領導他們,最起碼不會再偏重其他的事讓他們難做。”
知道他說的“偏重”指的是什么,宋持懷默了默,神似含光:“你這么說,我真的會以為你還喜歡我的。”
魏云深好不容易有所放松的臉色又繃了起來:“自作多情。”
“你就當我自作多情吧。”宋持懷嘆了口氣,“那你說的那個‘更適合的人’又是誰?時度嗎?”
“難為你睡了三年還記得他。”魏云深轉過臉來,眼底神色莫名,“如果我說不是,你是不是要失望了?”
“我失望什么?”
知道自己之前給魏云深造成的陰影太大,宋持懷一愣過后故作不解,偏頭看他,戲謔道:“在我面前提別的男人,我可是要生氣的。”
魏云深道:“不是你先提的嗎?”
宋持懷好整以暇笑道:“是啊,我提可以,你提不行,我會吃味的。”
“不可理喻。”魏云深偏過頭,他像是想說什么,張了張嘴,又不斷側眼看了宋持懷好幾遍,才學著對方的語氣說,“你這么說,我會以為你喜……”
“對啊,我心悅你,怎么了?”
宋持懷就等著他說這句,未及魏云深把話說完,他搶先截過話頭,一身雪衣襯得他柔和無比,眼底似蘊養了一汪春水。
魏云深心頭一顫,他本只是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法子讓宋持懷難堪回去,卻不曾想后者落落大方地承認“喜歡”,反倒是他啞口無言,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沉默許久,劇烈的心跳終于歸于平靜,魏云深捏了捏拳,平靜道:“別以為你這么說我就會放你出去。”
宋持懷迎面他的刺探,不避不閃,眸中似有千萬真情:“那我就哪兒也不去。”
“……以后別說這樣的話。”魏云深上下打量著他,欲言又止,宋持懷以為自己說話有效,更進一步:“你若真如面上表現得那么不在乎,又何懼我說了什么?還是說……你心不定,所以才怕被我影響?”
“都不是。”魏云深收回視線,一言難盡道,“等你長大了再說。”
“……”
反應過來他說的是什么,宋持懷低頭自顧自看了一會兒,他從頭到尾把自己看了個遍,竟是覺得有趣,突然“噗嗤”一聲大笑起來。
魏云深被他笑得耳熱,凝眉呵斥:“你笑什么?”
“那我不笑了。”宋持懷收回笑,他抿著唇,然而眼底光亮更甚,他毫不收斂地盯著魏云深看,大方道,“以后你讓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會讓你知道,這回我真的沒騙你。”
魏云深嘴唇嚅囁,最終大手一揮,玄色闊袖發出吃風重響,冷聲道:“隨便你。”.
自那以后,兩人過了好一段不冷不熱“蜜里調油”的日子。
兩人身份似乎互換,如今魏云深變成了從前那個不茍言笑的霽塵尊,他應對宋持懷的好話糾纏時始終一派平淡,似乎這世上沒什么東西能再讓他的情緒掀起波動,只偶爾被堵得不知該說什么才半羞半惱地呵斥兩聲,然后就又敗在宋持懷的花言巧語之下,如此循環往復,又次次不長記性,很難讓人說清是不是故意。
至于宋持懷——他的行事作風比從前的魏云深更加大膽。當年魏云深雖然有意,卻到底年少涉世未深,再加上道德感極強導致放不下心理包袱,當年的魏云深再怎么動心最多也只敢在心里想想;現在的宋持懷就不同了,他從小沒什么禮義廉恥的概念,這世上對他來說只有兩樣東西:能被他利用的和不能被他利用的。而今既然打定主意要跟魏云深冰釋前嫌,自然也不管什么臉不臉面子不面子的了,只要能讓魏云深稍微起那么點情緒起伏就是勝利,于是什么動聽的話都不吝講,只是可惜當年與魏云深作對時把事情做得太絕,每每見后者稍有動容,下一刻,他面臨的一定會是充滿懷疑的質問。
宋持懷也知道情勢不好,然而沒有辦法,這孽既然是他犯下的,自然也當由他一力彌補。所幸如今世道雖亂,他們居于禽草軒內也還算得自在,既然只有他們兩個,往后又有數不盡的漫長時間,不管當初在魏云深新傷添刻了多少傷痕,宋持懷都有信心能夠彌平。
一切變故發生在三個月后,自上回軒轅門門人占地不成反被擊退后難得的三月閑適歸隱日子過后,禽草軒內首度來了外人。
宋持懷熟悉的有馮嶺,他不熟悉的,則是被馮嶺帶來的,一個受了重傷昏迷不醒的女子。
“施家小姐!”
見到趴在馮嶺背后那人,魏云深臉色一變,他原本又被宋持懷逗得耳后攀紅,見到來人卻立馬凝重起來。
禽草軒沒有客房,魏云深幫著馮嶺把人安置到了自己房間的床上,一面為受傷女子探脈一面問:“這是怎么了,她怎么會……”
“這件事說來話長,總之……”馮嶺面帶憂愁地看向他,“她暈過去之前懇求我帶她來見你,事急從權,我也沒來得及向你傳訊,如今人已經送到了,要留要趕,憑你心意。”
“她于我有恩,我怎么可能在這時候把她趕出去?”魏云深越探床上人狀況眉頭擰得越深,“是被修行之人所傷,可她一個凡人,怎么會?”
“如今外面亂成什么樣了你也知道,有門派要強占施家地界,他們不肯,施姑娘又是個不肯吃虧的,跟人吵了起來,所以變成這樣。”馮嶺說,“她昏過去之前雖然沒交代完,但我猜,她應該是想找你幫她。”
魏云深沉默地盯著床上的人,不發一話,周身黑氣卻漸有暴起之勢。
馮嶺拍了拍他的肩:“我帶她來也耗了不少力氣,你既然擔心,不如接下來由你看著,我下去休息一下。”
魏云深一動不動,只說了個“好”。
顧及兩人孤男寡女,為了魏云深跟施容妝的清譽,馮嶺沒有掩門。
近幾日天氣都好,今天更是個難得的艷陽天,然而馮嶺才剛出了門就感到一陣寒意,他左右顧去,以為是自己站在廊下的原因,卻驟然聽到一陣質問:“那個女人是誰?”
禽草軒沒有別人,馮嶺聞言一驚,環顧一圈才發現立于門側下方的那道白衣,稚童薄唇緊抿,眼尾眉梢凝著股料峭寒意,且細看之下,似乎還有些眼熟?
馮嶺蹲在地上,疑惑地問:“你是誰家的小孩?”
話剛出口,他想起前段時間魏云深來詢問的昆山木特性一時,心里突然產生一個不可能的想法,他不可置信問道:“……你是宋持懷?”
宋持懷皺眉,他胡亂點過頭就算承認,又問了一遍:“那個女人是誰?”
“還能是誰,魏云深的老相好唄。”
馮嶺臉上帶著偽裝出來的和善笑意,看到宋持懷面色發沉,那種終于看到仇人吃癟的暢快頓時充盈于心,于是臉上的笑越來越大,“怎么,現在吃醋了?”
早干嘛去了?
“再問你一遍,她是誰。”宋持懷眼底閃過一抹寒光,剝離于魏云深的視線,他又變回了那個自私冷感的“霽塵尊”,他壓低聲音,確保屋內的魏云深聽不見,“想清楚再回答,不然我不確定什么時候沒人看顧,床上的那個女人就沒了命了。”
馮嶺臉色微變:“你就不怕魏云深更恨你了嗎?”
“威脅我?”宋持懷唇角扯起一個譏誚的弧度,“你確定嗎?”
想起先前宋持懷為達目的的種種作為,馮嶺心頭狂跳,他是相信如果自己的答案不讓宋持懷滿意,對方真有可能做出極端的事情來的。
心里暗罵了一聲,馮嶺冷聲嘲諷:“這么久不見,你還真是一點兒都沒變。”
宋持懷彎起唇,笑意不達眼底:“多謝夸獎。”
“……”馮嶺無話可說,他敗下陣來,小心回頭看了眼房內還沉溺在悲傷氛圍里的魏云深,道:“這里不方便,我們換個地方說。”
禽草軒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二人換到小花園中間的石亭落座,幾只盤旋在樹上的烏鴉感應到宋持懷的氣息,紛紛飛了過來,落到他跟前的石桌上慰求安撫。
宋持懷心不在焉地揉弄著一只烏鴉身上油亮的羽毛,憶起魏云深對那名女子的態度,心頭有些不是滋味,話也重了下來:“現在可以說了嗎,那個女人是什么人?”
“我還以為你能猜到。”馮嶺嘲道,“魏云深自從認識你后就圍在你身邊打轉了,他跟那個女人明顯是在魏家滅門之前認識的,就算我這么說,你也猜不到嗎?”
宋持懷問:“我該知道些什么?”
“你以前不是也在魏家那座……是叫著月樓吧?你在那里面待過,自然也應該知道很多小孩還在里面的時候就被定好了要送給誰,魏云深既然也是出身著月樓,那他又怎么可能例外?”
宋持懷臉色煞白:“你是說他……”
“你以前可不會這么遲鈍,現在是因為為了彌補魏云深導致滿腦子只知道情愛了,還是我上回跟你說的魏云深的事,你根本沒放在心上?”馮嶺定睛看他,眼中半憐半恨。
宋持懷沒理會他,他只將馮嶺的話在腦中過了一遍,意猶不信:“這不可能,如果他真是定給那個人的……魏云深怎么可能會露出那個表情?”
沒把她千刀萬剮了都算不錯了。
這句絕不是空話,而是根據宋持懷所知,所有入了著月樓的孩子,都不會對自己指定的那位“貴人”有什么好臉色。
并非是說整個鄴城就沒有一個好人,只是那著月樓到底是不光彩的地方,若非有見不得人的怪癖,又怎么會跟魏士謙搭上那樣的關系?鄴城之內但凡跟魏士謙搭上了那層關系的人都絕非什么善類,對著月樓那些孩子也往往是折磨死了一批又去要一批,都是最不堪入眼的消耗品罷了,若那女人真是魏云深的“貴人”,魏云深又怎么可能對她不忍?
況且、況且她看上去那樣年輕,比魏云深也大不了幾歲,她那樣的人,怎么可能會跟魏士謙扯上那樣的牽連?
他越想越覺得有理,馮嶺卻道:“你忘了嗎,我給你看過他們二人的手信的。”
“……”
過往不被重視的記憶被一點點拼湊起來,宋持懷腦中嗡嗡一片重鳴,在馮嶺的再三提醒之下,他終于想起了那些最開始被他視為荒唐的那些證明,終于肯把他過去認為“不重要”的東西放在心上。
縱然先前馮嶺已經說過,但這還是第一次,宋持懷如此直觀地感受到魏云深本與自己是同一路人。
這回不必馮嶺提醒,宋持懷知道:施容妝……不是他可以動的。
“看來我那回跟你說的話你確實沒放在心上。”馮嶺終于又掌握了些主動權,“可是你既然不信我跟你說的,又為什么態度變得這么快,突然就肯接受魏云深了呢?”
第78章 云敘舊往
在抵達禽草軒之前, 施容妝就已經先治過傷,再加上魏云深以靈力蘊養,不消半日,床上昏睡的人影就醒了過來。
低風略地, 斜陽懶倚, 半盞霞光掛在窗臺, 施容妝睜開眼,剛從昏沉中醒來的迷惘還未全然散開,她先看到了守在床邊的人,美目愣怔過后暈染出不可置信,她撐著坐起,詫異道:“你是……是……”
“是我。”
魏云深知道她要問什么,點頭過后又給她倒了杯水, 關切道:“這里安全, 有什么事慢慢說。”
聽到比記憶中更加成熟的聲音,施容妝有些怔然,脆弱的紅染上她的眼尾,不多時竟愴然落淚:“是你、真的是你……你怎么變成這樣了?”
魏云深沉默了一會兒:“我的事不重要,聽馮嶺說你找我,是鄴城發生什么事了嗎?”
提起鄴城, 施容妝眼中閃過一絲恨意, 她大傷未愈,此刻卻強撐著要從床上起來,一邊作勢要給魏云深下跪, 一邊狠聲道:“我不想挾恩圖報, 可是我沒別的辦法了,求你……小云深, 我爹和兄長都已經死了,若連你都不幫我,那我真的……我沒有辦法了!”
魏云深皺著眉將她扶起,肅聲道:“你這是做什么?有什么好好好說,別跪來跪去的,我又沒說不幫你。”
“是乘云宗!”施容妝眸中染上一抹厲色。
“他們以我兄長天賦異稟為由,先誆騙了父兄歸順,又說宗門初起,需要土地和錢財經營。偏偏我大哥是個沒腦子的,三言兩語就被哄得心甘情愿把地契交了出去,我爹也信了他們的邪,為了長生不老甘愿拜作最普通的弟子。后來我與他們起了爭執,他們說我父兄道心不純,父兄為了能留在那個勞什子狗屁宗門要把我交出去,我不肯,他們便說要我做爐鼎助力宗門弟子修煉,我怎么可能如了他們的愿?于是趁他們晚上睡覺一把火把家里燒了——你是沒看到,他們白日里裝得仙風道骨,一到要命的時候還不是抱頭鼠竄?什么仙人道人,我看還不如我一個女人!”
魏云深知道她此番經歷必然曲折,卻也沒想到曲折成了這個樣子,尤其施容妝的父親和兄長他之前是見過的,那是極為冷血自私又十足精明的兩個人,他們平日里待施容妝極好,卻沒想到在所謂的“機緣”和“長生不老”面前這么不值一提,這么容易就把人放棄了。
這個什么“乘云宗”他之前聽都沒聽過,想來又是趁亂斂財的無恥之輩。只是就算修為不深,這些只會點三腳貓功夫的修者在普通人面前仍是不可玷污質疑的存在,魏云深覺得不公,又問:“可你既然已經把乘云宗燒了,又怎么要我幫你?”
“乘云宗不過是個幌子,就算沒有乘云宗,也有上天宗、下地宗,他們只是享受剝削和被當做神仙供奉的高高在上罷了,可我沒了施家,就真的什么也沒了。”
說罷,施容妝一改剛才的滿腔憤懣,轉而楚楚可憐地看向魏云深:“小云深,就當我挾恩圖報,我就求你,幫我這一回可以嗎?”
魏云深還維持著阻擋她下跪的姿勢,他兩只手穿插在施容妝的臂彎上,聞言心思一動:“你要我怎么幫你?”
“你與我結親吧。”施容妝道,“我不需要你做別的什么,我知道你現在很厲害,我只要借一借你的勢,我不能再繼續隨波逐流身不由己下去,我要讓世人知道……”
“阿爹!”
一道生脆的童音打斷了施容妝的話,房間里相對的兩個人同時轉頭向門口看去,就看到一個穿著雪色錦衣的童娃娃倚在門邊。
他道:“阿爹,你跟這個姐姐說什么呢,怎么連懷兒都忘了?”
小孩逆著光,看不清五官神態,但周身自有一種恬然冷沉的氣質,叫人既想親近,又被那滿身的疏離感止退。施容妝看不清對方的臉,卻覺得這小孩必然生得好看精致,她轉過臉,以為自己聽錯,半晌才詢問魏云深:“……你有兒子了?”
魏云深唇角微動,他似乎也沒想到會突然出現這么個意外,宋持懷卻已經走了進來,他將兩人碰到一起的那極為礙眼的手分開,又生生把魏云深扯退兩步,見二人距離已經可以容納下兩三個他,這才滿意地轉去看施容妝。
他的笑不達眼底:“姐姐,病可以亂生,但話不能亂說,我爹要是娶你了,那我娘怎么辦?”
施容妝沒想到半路突然殺出了個程咬金,無措地又問了一遍:“你兒子都這么大了……你才離開鄴城多久,怎么會有個這么大的兒子?”
魏士謙對著月樓中人看得極緊,就算魏云深十一二歲時就有了生育能力……他要怎么避開魏府的那嚴防死守的層層關卡?
魏云深深吸了口氣,神情復雜道:“我也是才剛知道。”
施容妝神色難盡:“所以你就任這孩子的娘一個人把他養到這個年紀,直到最近才來相認?”
魏云深:……
他什么時候這么說了?
剛要解釋,就見施容妝捂住胸口,她舊傷本就沒好,如今精神也受創,跌跌撞撞地坐倒在床上,道:“我原是想著本來你就是指給我的,咱們兩個有這層關系在,若你未娶我未嫁,幫著我度過了眼下困境也是好的,左右那些清白我不在意,可你,你竟然……”
她咬著唇,本來就清純的臉因為病容更添了幾分可憐:“……沒想到你竟然是這樣的人!”
“……”魏云深有口難言,偏偏宋持懷這個“人證”指認,他又不可能三言兩語將自己跟宋持懷的事講清楚,過了許久,除了“我不是”就是“我沒有”,就是說不出半點其他的話。
反而是宋持懷“好心”為他解圍,一臉懇切地看著施容妝道:“姐姐你別誤會了,我不是我爹親生的,他是看我可憐才收養了我,我也沒有娘,是我太想有娘了,才會說出剛才那些話,姐姐不要介意。”
施容妝神情一松,笑問:“你真的很想有個娘?”
“是啊,不過可惜這輩子是不可能了。”宋持懷眼底閃著促狹的笑意,“我爹喜歡男人。”
“……”
剛決定從小孩這里入手的施容妝頓時如遭雷擊:“什么……男人?”
魏云深沉聲警告:“宋持懷!”
宋持懷一點兒也不怕他,反而又近了施容妝幾步,彎著眉眼笑道:“宋持懷就是他喜歡的那個人的名字。”
“宋持懷,懷兒……”施容妝仿佛發現了什么新大陸,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難為你被他收養了。”
宋持懷仍只是笑,沒說話。
魏云深又狠狠瞪了他一眼,就要解釋:“你別聽他胡說,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施容妝閉了閉眼:“所以你不喜歡男人?”
魏云深覺得這個問題有些古怪,只是他向來不會說謊,于是哪怕覺得不對仍如實回答:“……我沒想過。”
施容妝問:“什么叫沒想過?”
“就是那個意思,我只是喜歡過一個男人,但對別的男人又沒有過那個想法,其他女人更是沒有,所以你的問題……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夠了!”施容妝忍無可忍,“我從鄴城大老遠跑到這兒來不是為了來聽你跟別的男人有多恩愛的!”
魏云深一頓,他很想告訴施容妝不是那樣,可到底沒忍心斥駁“恩愛”二字,道:“你想借我的勢,怎么借都可以,但跟你成婚這條……恕我不能答應。”
施容妝忍著煩躁:“滾出去,病人需要休息了。”
魏云深張了張嘴,卻什么也說不出來,最終還是宋持懷看不下去,他拉著人出了房間,還貼心地為施容妝關好房門。
甫一出來,在施容妝面前還小心翼翼生怕得罪的魏云深立馬變了副臉色,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宋持懷,質問道:“你剛才在做什么?”
“不明顯嗎?”宋持懷滿臉無辜,“我在幫你守夫道啊。”
他如今變小,身量不如魏云深那樣高大,后者也沒有俯身遷就他的姿勢,宋持懷就走上前去牽著他的手晃了晃,故意親近地喊:“阿爹。”!
魏云深立馬覺得自己好像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一連往后退了好幾步,看不清臉上情緒:“誰是你爹?”
宋持懷瞇起眼笑:“誰應了就是誰啊。”
魏云深抿著唇,語氣不善:“變成小孩了就亂叫人爹?誰教你的?”
“不是亂叫人,是只叫你。”見他過于較真,宋持懷無奈地嘆了口氣,“當時那架勢,我如果沒沖進去,你是不是就跟她抱一起了?”
魏云深皺眉,似乎想不通他為什么會這么想:“跟你沒關系。”
“但看你們離得這么近我不高興。”宋持懷抬眼看他,他唇角仍牽著弧度,此刻面容上卻浸了一層寒霜,叫人再看不出半點笑意。
他臉上出現與外表不相符的陰沉,緩緩道:“魏云深,別怪我說話難聽,但我這個人又自私又冷血,想要什么東西就一定要,又占有欲強得很,一旦別人要搶我的東西,沒搶到也就算了,如果被他搶到了,我也不知道我會做什么。”
魏云深沉默了會兒:“跟我說這個干什么?”
“當然要跟你說,而且只能跟你說。”宋持懷道,“你平時跟我玩玩欲擒故縱,可以,我欠你的,你要怎么作踐我都可以,是我該你。但這是我們兩個人的事情,要是有其他人牽扯進來,要是你再不知好歹地要了別人,我得不到的東西,就算是毀了也不會讓給別人。”
他這段時間在魏云深面前裝得太好,以至于魏云深差點忘了宋持懷原本就不是什么善類。他聽著宋持懷的警告,半是心悸半是好笑,心底還猶然飄起了一點不知緣由的自得。
他看著功體被鎖,如今只是一個小孩模樣的宋持懷,許久才問:“你現在這個樣子……你能做什么?”
“你不會想知道的。”宋持懷冷聲說完,又露出一個燦爛的笑。他真的宛如一個不知世事的純真懵懂稚子,抬起頭跟魏云深對視,眉眼彎彎、笑意吟吟,一派天真爛漫。
“剛才嚇到你了吧?”
他看上去有些懊惱,眼底卻一派沉靜。宋持懷勾著魏云深的衣袖,又去捉那人藏在袖子里的手,被避開了也不惱,只說:“我剛才開玩笑的,你說得對,我現在這幅樣子,又能做什么呢?”
第79章 深棋隱庭
宋持懷那天放下狠話, 卻遲遲沒有任何動作,反而消停不少。
他一改之前對魏云深的刻意親近討好與不時的調戲,回歸到了兩人最初相遇時那樣恬然溫和。他生得好看,卻不是親和的那種好看, 一旦不笑時宛如刺骨雪山之上最冷最寒的雪晶, 哪怕一句話也不說, 也無端叫人覺得疏離。
他不主動去煩魏云深,魏云深也樂得清靜。他用了兩日專心讓施容妝的身體恢復如初,才在某天為宋持懷布早飯詢問:“你又憋著什么壞?”
宋持懷端坐桌前,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雖年幼許多,卻也能看得出幾分之前天極宮霽塵尊的淡漠神態來,聽了魏云深的話也不覺得冒犯, 只是微微偏頭看他:“什么意思?”
魏云深道:“你之前纏著說那些話, 又故意做親密的舉動來吸引我注意,現在施容妝來了你卻立馬恢復原狀,難道不是又在思索怎么逃跑嗎?”
宋持懷道:“你不是希望我這樣嗎?”
“我希望你的事不少,你什么時候真的聽話過?”魏云深可疑地沉默片刻,便將話題又扯了回來,“……你是不是又想跑?”
宋持懷搖頭:“我說過了, 我不會再跑。”
魏云深被他這句話刺痛, 不著真意地笑了一下:“最好是這樣。”
宋持懷盯著他把飯桌布置好,又沉默地坐到自己對面——魏云深是不吃東西的,宋持懷不明原因, 也不知道對方私底下有沒有吃過, 但魏云深在他面前時確實沒吃過飯,每回自己用膳時都只在一旁看著, 好像光看著他吃飯就能吃飽似的。
宋持懷拿起筷子,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低笑:“怎么,這幾天我沒糾纏你,你反而不習慣了?”
“誰跟你說的!”魏云深瞪了他一眼,飛快解釋,“我巴不得你離我越遠越好!”
宋持懷點頭,故意問:“那我求馮嶺帶我走怎么樣?他不常來禽草軒,雖然不知道是住哪里,離你這里肯定是遠的,正合你心意。”
“你敢!”魏云深雙眼赤紅,他學不來宋持懷對什么事都云淡風輕的態度,哪怕硬裝被多逗幾回也總很容易破功,尤其宋持懷知道他的軟肋在哪里,最好拿捏他,魏云深輕易就被激起情緒,冷冷道,“你要是跟他走,我讓你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陽。”
“……”
沒想到他連威脅恐嚇的話都這么老套,宋持懷沒忍住笑了一下,又在魏云深警告意味十足的眼神里閉嘴:“只是餓久了,想到能吃飯有些開心,你盯我這么兇做什么?”
魏云深抿著唇:“我不開心,不喜歡別人在我面前笑。”
宋持懷彎了彎唇角,卻真的沒有再笑,他把注意力放回面前的飯菜上,望著自己飯碗旁邊的空盤子,問:“這是什么?”
“給你裝垃圾用的。”魏云深臉色很不好看,“誰讓你帶骨頭的不吃、帶皮的也不吃,菜把兒不吃、姜蒜不吃,辣椒的蒂子不吃、番茄切大塊了也不吃,這也不要那也不要,到時候那些不吃的聚在碗里挑飯都挑不出來,最后麻煩的還是我,倒不如先給你拿個盤子裝著。”
宋持懷心情好,笑問:“記這么清楚?”
“只是收拾多了習慣了而已,別又自作多情。”
魏云深瞥了他一眼就收回目光,道:“先吃飯吧,不是說餓久了嗎,一會兒菜冷了又要麻煩。”
宋持懷配合著說是。
他這一頓飯吃得很安分,沒有再時不時地騷擾魏云深,宋持懷甚至有些悵然:明明這樣的日子就已經極好,他之前為什么這么想不開非要跟魏云深對著干,到最后兩個人都不痛快,哪怕彼此心系,卻也跨不過那道崩裂在他們二人之間的天塹鴻溝。
人總是這樣,往往越輕而易舉得到的越不珍惜,到頭來失去了一切才知道從前擁有的平凡彌足珍貴。宋持懷現在就處在這么一個狀態里,他無比希望這段時間發生的一切都是一場噩夢,他跟魏云深還沒有生出這么多嫌隙,等到大夢醒來,他還有很多機會彌補夢中的遺憾,他可以換別的方式復仇,可以換別的法子跟凌微周旋,要他怎樣都可以,但他絕對不會再讓魏云深心冷。
——但可惜,前塵非夢,他扭轉不了已發生的一切,只能借以自己在命運面前并不強厚的能力蜉蝣撼樹。
等飯吃完,魏云深將桌子收拾好,宋持懷看著他離開的背影,內心一陣唏噓感嘆。
魏云深以為他安分了,其實不然,他只不過是在想要兩人的最初——如今他什么辦法都試過了,魏云深對他存疑,因此不為所動,宋持懷別無他法,只能試圖回憶往昔,想要在那里面尋找到哪怕一點魏云深心動的原因。
可是……魏云深當初是怎么喜歡上他的呢?
他背地里做了那樣的事,天理難容,明面上除了偶爾顯露一下對魏云深區別于旁人不同的親近以外就什么也沒做過了,在那樣的情勢下,魏云深是怎么喜歡上他的呢?
觀憶過往,宋持懷竟然有幾分迷茫。
面具戴得太久,中間又換了許多,宋持懷已經全然忘了自己當初在魏云深面前是怎么一副神態,唯一記得的,只有那顆始終游離于那場荒謬游戲里的心。
僅此而已.
施容妝在禽草軒里小憩半月,這半個月里她占用了魏云深的房間,因此每天夜時魏云深都只能宿在宋持懷這里。
宋持懷對此沒有半點怨言,也唯有這個時候,他真心實意地希望施容妝能在這里多住一段時間——雖然這種想法往往隨著白天的到來被沖淡,但不可否認的是,除開魏云深的特殊對待,宋持懷確實不算討厭施容妝。
這種態度一直持續到這天晚上,兩人照舊一人占據床的一半,魏云深依舊盡量避免跟宋持懷的觸碰,就在將要睡著的時候,他說:“我過兩天可能要出趟遠門。”
宋持懷呼吸一輕,他幾乎是瞬間就從這句話里聽出來不尋常:魏云深要出遠門,而且……不帶自己。
他眼睛沒有睜開,聲音平淡如舊,沒有情緒起伏地開了個玩笑:“你就不怕我跟施容妝兩個人在這兒,讓你后院起火?”
魏云深皺眉,他不喜歡用“后院”來形容宋持懷和施容妝。后者本就跟他沒什么關系,至于前者……宋持懷雖暫時被自己困在這小小一隅之地,但在他眼里,宋持懷始終該是自由的,他遲早會變回那個人人敬仰的“霽塵尊”,只是前提必須是,在此之前他先適應了自己在旁邊。
但眼下不是糾結這個的時候,魏云深沒有解釋,只說:“施容妝會跟我一起走。”
“什么意思?”宋持懷終于睜開了眼,雖然房間里沒有掌燈,窗外正好的月色卻讓他看清了魏云深的表情:男人眉頭緊皺,表情猶豫,似乎在斟酌如何開口,看得宋持懷又氣又笑:話都說出口了,還有什么可糾結的?
他吐出一口濁氣,聲音里藏著幾分自己都沒察覺的恨意:“如果是要私奔,起碼得背著我吧?”
怎么會這么難?
宋持懷緊緊捏著被子,他想自己這些時間做的一切,想那些大膽的主動的勾引、想糾纏試探的小意,想他為了挽回自己犯下的錯的各種嘗試……他在魏云深面前變來變去,繞過一圈,最終又變回了他最初愛上的樣子,但還是毫無效果,魏云深不肯心軟,也不肯再信。
照貓畫虎終究形似而神非……宋持懷不記得自己從前是什么樣,更連自己都學不像了,也就沒有單純如曾經的魏云深那樣的人再來愛他。
魏云深道:“不是私奔,我會回來,我只是要送她一程……你應該知道她來找我的原因,她想要的我給不了,再強留著人也不合適,所以……”
話未說完,宋持懷冷聲問他:“你就不怕我趁你不在一個人跑了?”
魏云深搖頭,似乎很有自信:“我會在軒外布置結界,別人進不來,你也出不去。”
看他考慮得這么周到,宋持懷差點沒忍住氣笑了:“那我餓了怎么辦?我現在可就是一個普通人,你就不怕我餓死?”
魏云深道:“……我會解開你金丹上的封印,這段時間除了不能出禽草軒,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這回宋持懷是真的笑出了聲:“你考慮得這么周全,就是沒想過要帶我一起出去?”
“我要送她去魔域。”
看到宋持懷臉上一僵,魏云深吸了口氣,慢慢說:“你不是總說讓我信你嗎?我也累了,你的心思太多,我總是猜不中,不如我們都退一步吧,就這一次,如果我回來了你還在我就信你。”
不知是不是夜色太深、月光太淡,宋持懷好似產生了錯覺,他竟然從魏云深臉上看到了一抹哀求。
“你知道的,他們對你都……所以我不能帶你過去,就這一次,你好好待在禽草軒,不管你是真的不想我走還是只是說客套話,以后我哪里都不會去了,但這一次,我要親自送她過去。”
他太過真誠,再加上宋持懷確實對魔族有愧,他沒再咄咄逼人,而是安靜下來,閉上了眼。
魔域啊……那確實不該是他能踏足的地方。
無關是非對錯,如果重來一次,宋持懷并不覺得自己能找到更好的替代,他唯一感到后悔的,不過是如今對魏云深為難的愧疚而已。
他好久都沒再出聲,久到魏云深以為他已經睡著了,宋持懷才幽幽換了個問題:“為什么一定是魔域?”
他記憶里的魔域還是一個被修仙界各宗門覬覦的混亂之地,如果凡界都已經不安全,施容妝無修為傍身,她去哪里都一樣難過,那些魔族雖然頭腦簡單了些,身上怪力卻殺傷力極強,施容妝就算去了那里,也一樣不安全。
魏云深沉默了許久才說:“那里有人可以幫她,也是這世上唯一可以幫她的人。”
他不欲多解釋,宋持懷深知追問無用,只好繼續裝睡。
哪怕再不甘愿,他也只能接受了魏云深的安排,至少這人在臨走之前給了他重新來過的承諾——而他向來言出必行,有這么一個承諾在,宋持懷就愿意打消魏云深跟施容妝之間的所有疑慮。
但他沒想到的事,魏云深離開禽草軒不過五天,馮嶺驚慌失措地再次來到了禽草軒,給他帶來一個噩耗:“不好了,魏云深他死了!”
第80章 此情堪恨
魏云深的死訊猶如一顆投入平靜水面的巨石, 宋持懷未來得及多問,恍惚間只看到馮嶺粗略指了個方向,就立馬沖了出去。
禽草軒外的結界自然絕非擺設,宋持懷靈封才剛解除, 對這具身體沒能完全適應, 匆忙間他幾乎忘記了所有技巧, 他僅憑蠻力沖向縛陣,結界突破之時卻受到一股強力的對沖之力反噬,巨大的撕裂痛感從胸腔處傳透而來,宋持懷身形大顫,仰天從肺里嘔出一大口鮮血。
“宋持懷!”馮嶺被他的不要命嚇傻在原地,他望著地上那一灘觸目驚心的血跡,失聲道, “你不要急, 慢慢來,事情已經發生了,你就算現在……”
“怎么回事!”宋持懷混不在意地擦了擦嘴角的殘紅,他沒功夫聽那些廢話,雙目充血,“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不是去了魔域嗎?以他如今的實力誰能傷他?是誰?誰能殺了他!”
馮嶺從沒見過他失控的樣子, 他原本只是來報個信, 這會兒卻心虛起來,道:“沒、還沒死,但也跟死差不了多少了, 你要是現在不去, 那也……”
聽到人還活著,宋持懷理智稍稍回神, 胸口處的揪痛好不容易緩解了些,宋持懷仍然不敢掉以輕心,一邊趕路邊問:“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給我說清楚!”
馮嶺緊緊跟在他身后,道:“是現在的魔主……她不想讓魏云深離開魔域,魏云深因此跟她起了爭執,現在被困在燼日寒內。他們已經動過手了,魏云深打不過她,不肯屈服,受傷了連藥都不肯上,所以……”
宋持懷眸中閃過一抹寒芒:“那魔主很強嗎?”
“很厲害,魏云深的一身功法承襲于她,你連魏云深都打不過,現在又受了傷,是不是要先療一療傷再去魔域?”
宋持懷道:“沒必要,也等不起。”
想到魏云深如今景況,宋持懷心內著急,他輕功比馮嶺更上一乘,趕路時沒刻意等,兩人逐漸拉開距離,等到達燼日寒的時候,便只剩下他一個人的身影。
宋持懷并不在意,他現在滿腦子只有被困在魔域里的魏云深,雖不知后者跟魔域里不知合適出現的魔主有什么齟齬,但不管是什么身份,既然有了在他這里搶人的打算,便該做好付出相應代價的覺悟。
懷揣著尋仇的想法,宋持懷踏進燼日寒,卻竟突然身陷一陣被排斥的包裹之感。周圍景致也瞬息萬變,一陣被濃重的霧散得有些晃眼的白光充斥天地之間,茫茫然中叫人看不見自己身在何處,宋持懷冷臉相對,正要抬手掐覺,卻突然聽到一陣空靈的女聲:“不被魔域歡迎的靈魂,你不該來到這里。”
這聲音十足古怪,既有涉世未深少女的懵懂天真,又夾雜了幾分飽經歲月滄桑的古老渾厚,宋持懷也沒想到布陣的人竟然是個女人,臉色一凜:“你是誰?”
那女聲答:“魔域如今的主人,你可以叫我魔心。”
意想不到的答案傳入耳中,宋持懷冷聲道:“就是你傷了魏云深?”
女聲不答反問:“你是來找他的?”
“是又如何?”宋持懷召出佩劍握在手中,一面小心觀察著周圍的情勢,“把人交出來,不然我絕對會讓你后悔。”
“人我可以交,但他現在似乎并不想見你。”自稱魔心的女人頓了頓,又繼續說,“而且你打不過我,也不可能讓我后悔,要我現在看來,也許你后悔的概率會比較大。”
她聲音無辜極了,仿佛只是在闡述一個事實,聽在宋持懷耳里卻只有無盡的嘲諷,尤其是在聽到緊隨而后的那句“不如我先給你治治傷,但你不可以再進燼日寒了”后,宋持懷揮劍前劈,一陣劍風卷動周圍的空氣,短暫地在這迷人視野的白霧中劃出一道口子,又很快重新融合。
宋持懷寒著臉又說了一遍:“把人交出來,否則我攻進去,把里面的魔族全殺了給魏云深陪葬!”
魔心絲毫不被他挑動情緒,依舊平靜道:“好吧,那就讓我看看你的本事,讓我看看,你到底能不能闖得進來。”
言罷,混繞在周身的霧氣盡數散去,宋持懷還沒來得及松氣,卻突然見前方一道刀光殺來,飛速殘光影在才剛重現人世的日光下刺眼無比,宋持懷被晃得眼前一片花白,堪堪抬手作擋,冷笑:“這樣就想殺我,未免太過天真。”
沒有回應,與他交戰的快得看不清的人影不說話,自稱魔心的女聲也不再有聲音。
宋持懷飛身避開迎面而來的第二刀,卻在錯身之時感到與黑影相反的地方傳來一陣不明顯的細聲,他身體比腦子快,借力前躍跳出對方的攻擊范圍,卻仍被削下一縷青絲與衣帛,無力地從虛無的半空中落下。
待在落點站定,宋持懷回身一看,卻見剛才跟他對峙的黑影一分為二,他們手上拿了一模一樣的兩把長刀,握刀姿勢也如出一轍,赫然是分身之術!
這樣就想贏他了嗎?
宋持懷嘴邊噙著一抹冷笑,他分出一點靈力撥入劍中,手里長劍頓時一分為二。其中一把并不需要他手握,只是虛虛浮在半空,卻似乎有人把握那樣靈活,宋持懷與那黑影再起紛爭的同時,那把虛浮的劍徑直沖向另一道黑影,對方戰力受到分化,很輕易就被宋持懷鉗制。
一番打斗下來,宋持懷逐漸適應了這具對他來說還有些陌生的身體。手里的劍光越動越快,分挑向敵人眉眼、下顎、肩胛、小腹。赫然一式提起,宋持懷運動長劍,劍頂刺向敵者心口的瞬間,一把長刀橫擋他的進勢,宋持懷錯眼一看,竟是看到了第三道黑影。
“如果你以為我的能耐只有這點,那接下來,可得小心應對了。”
黑影終于出聲,是宛若從無底深獄里爬出惡鬼那般的令人心悸。
宋持懷分神瞬間,不知從何而來的快刀凌厲刺向他身體各處,青年頓時負傷,不染瑕塵的白袍上割開血跡,似在雪地里熱烈盛放的含苞綻梅,為他添了幾分詭異的美感。
尖銳的痛楚在身體各處蔓延開來,宋持懷忍痛運氣,他化施巧勁破開重圍,浸著斑駁血跡的白影退至三寸之外,再一定睛,剛才他所站的位置竟然又多了十幾道人影,他們手上拿著相同的刀,幾乎同時回身看他,毫無感情的眼底看得人頭皮發麻。
“找死!”
本就不多的耐心消弭殆盡,宋持懷救人心切,握劍的手因過于用力而滲出血來,他大致點了一下虛影的人數,聲音不似從前的溫和或者冷漠,而是帶著一股極致的來自上位者的威壓:“再問一遍,讓還是不讓?”
虛影用纏上來的身影回答了他的問題,宋持懷眼底添寒,手中劍柄一轉,率先沖上來的兩道虛影被他割喉而散。一再的運功之下,先前的舊傷再被牽連,宋持懷只感到自己的五臟六腑都被擠壓到一處,他勉強咽下上涌到喉嚨里的血,殺人的動作不受絲毫影響,一道道虛影化作霧散,宋持懷來不及喘息,迎面又來了另一道虛影。
不夠,還不夠。
眼前的虛影無窮無盡,一道消散,立馬又有一道新起,且始終保持在一個能以人數勝他而不會因為太多而互相掣肘的數量。宋持懷經歷過一遭人海戰術,體力漸漸有些吃不消,再加上他許久沒有動武,破禽草軒結界的時候又添了新傷,久戰之下已無法保持最開始的優勢,開始落入下風。
偏幻境里又是烈陽之天,周邊刀戈不斷變幻殺勢,每每反光照進他的眼中,宋持懷的動作就要停滯一瞬。他嘗試閉眼,卻無法擋住分毫對視線的干擾,宋持懷一開始還記得要攻擊主身,幾次之下卻跟丟對方身在何處,宋持懷越殺越急,他身上全看不見最開始的游刃有余,每一個動作都透露著破綻。
劍上再添新魂,下一道虛影沖來時刀上的反光晃入眼中,宋持懷閉眼作擋,卻突然從背后刺進一柄長刀,深深擦過脊骨。
“唔!”
宋持懷不愿痛叫出聲,他頭都沒回,只是反手將背后偷襲的虛影刺散。他負傷太多,身上的衣服已經看不出本來顏色,然而卻還咬著牙,宋持懷拖著傷痕累累的軀體看面前一人不少的虛影,忽然仰天發出一道自虐的笑聲。
不行……再這樣下去,他救不了魏云深了。
“以為這樣、就能殺我了嗎?”
先前顧忌著三年前被他害死的那些魔族,宋持懷不想再讓魏云深陷入為難,是以仍有保留,可是如今、如今……
如今再不盡出全力,不僅他會死,魏云深也生死難料。
宋持懷搖搖晃晃地直起身,他眼底徹底染上殺意,手中長劍再起,卻不是刺向對面,竟是——
——掌中劍手起快落,宋持懷雙眼瞬間涌出大量鮮紅的血,為了對抗影響自己行動的擾人刀光,他竟然先聲奪人,自割雙目!
“來吧。”
視覺的被剝奪極大地提升了他的聽力,手里的長劍再度一分為二,宋持懷兩手握劍,一劍往左,一劍指前。
他宛如從地獄里爬出來的修羅惡鬼,混著滿身血跡,道出語氣森森:“讓我看看,哪怕我負傷再重,我不想死,誰敢收我?”
一陣風起,鴉聲乘著卷葉的殘風盤旋而來,除此之外四周一片寧靜,徒然一派蕭瑟凄冷之感.
極端的廝殺與泄憤之后,刀光劍影聲息,天地間重回沉沉暮氣。
宋持懷身形欲倒,他將劍插在地上,以此強撐自己將要站立不住的身體。
他還……他還不能在這里停下,魏云深還在等著他救,他不能、也不可以在這里停。
宋持懷踉蹌著起身,然而剛從緊繃狀態里放松下來的身體不聽使喚。宋持懷兩腿發軟,他往前抖了一步,卻瞬間伏跪在地上,手中的劍也不穩,不察脫手掉落,宋持懷摸地去劍,卻只觸碰到滿地尖銳的碎片,割傷了他的手指。
——佩劍承受不住剛才那番強度的戰斗,強撐著為他擊退敵人過后,已經斷了。
那他呢?難道他只能停留在這個地方,好不容易追來這里,好不容易魏云深說可以再信他以此,讓他含恨而終?
不,他不甘心、他不愿意!
宋持懷以膝摜地而行,他不知方向、不明前路,唯一讓他心安的是盤旋在上方與他同行的黑鴉,他跟著黑鴉的聲音爬行,勢要在這看不清前路的絕望中找到一線生機。
他不能死,他要去救魏云深,魏云深這么好的人,不該折損在這里。
宋持懷用力咳了兩聲,林中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他心神一凜,殺意又生。
眼下的身體已經不足以支撐他繼續廝殺,宋持懷用力在手心逼出靈力,同時停止爬行,倒地裝出力盡將要衰亡的樣子。那陣腳步果然沖他而來,宋持懷胸中升起一股騰然怒氣,他算計著對方到自己身前的時間,手心凝氣剛要擊出,卻聽到一陣著急的:“宋持懷!”
攻出的靈氣已來不及收回,情理之下,宋持懷轉換右手進勢擊向自己胸口,他感覺自己的五臟六腑都要被震碎,宋持懷悶哼一聲,又嘔出一大口血。
魏云深攬著他,不斷往他身上輸送靈力:“師父!”
久違的稱呼并不真切地響在耳邊,宋持懷露出一個艱難的笑,他握住魏云深的手,啞聲道:“我好痛……魏云深,我看不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