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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22章 第二十二掌:測真心(三合一)

    水路熟悉自然是林清樾騙教諭的。

    陸路都認不清的她, 怎么可能摸清水路。

    她只不過找個借口能離開罷了。

    策馬到半途,林清樾找到個能看清深潭的位置便停下。

    上次鳧水還?是為?了逃離林氏掌控,差點沒?死在河中,沒?想到今日突然就?要重新撿起?了……林清樾沒?時?間回憶當時?的溺死之?感, 俯視著被一股力量攪弄開白色水花的幽幽碧潭, 她深吸一口氣便一躍而下。

    冰冷徹骨的水面陡然扎入, 林清樾饒是做好準備, 也被高墜砸落的力量沖暈了幾息, 再睜眼,她便在寒潭水底四望。

    幸而她跳得果斷,尋摸了一會兒, 她便看到一抹煙青色在身下稍遠的位置。但他并未移動,好似是一只腳被什么纏住, 手上拿著把刀試圖割開,可供他呼吸的氣卻不多了。

    最后一口從他的口鼻處化?成?大?小?的氣泡冒出,少年不甘心地掙扎了兩下后,手腳終是無力垂落下去。

    被主人松開的柳葉刀搖搖晃晃就?往潭底沉去。

    還?好一只手半路接住了它。

    林清樾舉刀一刀割開了纏在腿上的水草后,拉住緩緩下沉的少年軀體游到他身前, 只是多看一眼那?張失去生機的臉,林清樾就?越氣得恨不能拿刀捅兩下。

    讓他好好活著,他倒好, 還?是不把自己的命當命。

    還?試探她,真不如死一死, 長長記性。

    興許投胎就?能知道錯了。

    林清樾右手橫握著小?刀,刀刃都沒?有收回, 就?在梁映心口前三寸的位置,隨時?都能刺下。但下一刻她的左手還?是扶上了梁映的脊背, 將他按向自己,兩人之?間的距離被拉得極近,水流卷著兩人的衣角交纏到一起?。

    她的視線從少年陰郁的眉眼逐漸下移,最終落在那?看著涼薄透頂的雙唇之?上。

    沒?再猶豫,溫熱的舌尖撬開緊閉的牙關,濕潤的氣從口中渡出。

    林清樾注意到少年眼皮微微顫動,便及時?退開,單臂環過少年胸口,帶著自己最后一口氣息往上游。

    潭水之?中暗流涌動,林清樾本就?沒?有方向,浮出水面后,她才發現他們兩個已經被水流沖到了另一個陌生的地方。

    這里書院修繕時?并未涉及,略顯荒涼。

    林清樾把人拖到岸邊后,也顧不得那?么許多,見梁映仍然昏迷不醒,脈搏也弱。她想起?琉璃教過的救溺水的法子,將梁映的雙腿擱在肩頭,將人倒置著背,來回走了兩圈。

    一陣顛簸,還?真有效果。梁映咳嗽著吐出了一些水,她見狀旋即把人放下,舉起?手掌在俊美卻蒼白的臉龐上連扇了兩下。

    “梁映,不許死,聽到沒?。”

    握了握火辣的掌心,林清樾絕不承認自己在假公濟私。

    但梁映還?是沒?有完全醒來,林清樾測了測他的氣息和脈搏都已經正常。她只能將梁映上下檢查了遍,這才注意到在梁映右腳上的馬鐙竟經過這一番折騰仍禁錮在上。

    她湊近擺弄,發現這馬鐙竟是特制的活扣,外觀和一般馬鐙無異,但是若是踝骨完全套進?去后,便很難拔出,只會越勒越緊。這會兒梁映的腳腕處已是血色浸透了一圈周圍的布料。

    隨便釣釣魚,還?真叫她釣上個大?的。

    林清樾神色冷了冷,將梁映的褲腿驟然撕開。

    周邊血肉已經是不正常的紫紅色。

    若是再不除去這馬鐙,怕是整只腳都要廢了。

    也就?是這傻子,天?生不知道痛的。

    換做別人,馬鐙纏得剛有些疼就?該知道退了。

    不想對著廢人生氣的林清樾,開始思索解法:

    她今日出來可沒?帶什么趁手的工具能解開這馬鐙——

    等等,好像也有。

    林清樾想起?自己在水中撈起?的那?把小?刀,雖沒?細看,可那?刀刃好似又細又尖,正適合拆卸這種金屬扣。她折身在上岸的地方搜了一遍,將那?把暫時?丟開的小?刀重新找了回來。

    只是剛拿在手中,水下還?未察覺的熟悉感,在日光下尤為?明顯。

    她轉了轉刀身,果不其然在刀柄處看到了她幼時?鏨刻的如意紋。

    線條幼稚笨拙,和現在她能烙印出的極致紋路還?是有些區別。

    可這如意紋的走勢,卻未曾變過。

    這把刀,怎么會在這兒。

    林清樾皺了皺眉,看向躺倒在那?里的梁映。

    不會吧,天?下還真有這么巧的事兒?

    ……

    梁映從昏沉中醒來時,眼前一片黑暗,像是地獄。

    可耳邊火焰燃燒木枝的噼啪聲,和身上溫暖干燥的感覺卻又不像是死過的人該享受到的生機。

    這么說,他沒有在潭中溺斃。

    只是眼睛看不見了。

    意識到自己確切活著的梁映坐起?身,卻忽然覺得少了什么。忙將渾身摸了個遍,發現自己身上的衣物少了兩層,只剩一件貼身里衣,捏在手里的小?刀也全無蹤影……

    刀呢?

    梁映沒?急著在意自己身在何?處,眼睛為?何?失明,只顧著找刀。

    “在找這個?”男聲在旁邊一點的地方響起?。

    梁映看不見,只能不確定地轉到那?個方向。

    “林樾?是你??”

    他的眼睛在掉入潭底,猛然砸進?水面的時?候便有些看不清了。梁映只記得自己在潭底掙扎了許久,想割斷纏住他的水草,卻因為?眼睛總是差一點。

    直到,他的最后一口氣都耗盡。

    一切算計和試探都落了空。

    梁映才想起?回溯這份沖動是怎么被滋養長大?的。

    是他在看見如意紋的那?一刻?是王二麻子確認她可能是她的那?一刻?

    是在相同的彎弓射箭,箭鏃飛來時?凜冽的風又一次擦過他耳邊的那?一刻?

    他近乎本能地覺得,只要是她,一定不會坐視不管。

    從而刻意忽視了某些可能。

    可能八年了,她早已不記得他;可能她變了,只當他是一個可有可無的目標……

    可能,一切相似只是巧合。

    但,又為?什么總是你?呢?林樾。

    “是你?……救了我?”

    梁映的雙目無神,讓林清樾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確定沒?有任何?反應后,猜出了梁映看不見的事實。

    也是,從那?么高的地方掉下來,還?能活著已是萬幸。

    眼睛看不見,多半是沖撞到了腦袋,有血塊堵著了。

    都這樣了,還?一點對自己視物都不著急,反而又開始動腦子試探?

    林清樾簡直要被氣笑了。

    “是啊,教諭說你?跌到潭水中還?有可能活,便叫我來水邊尋你?!

    林清樾不認為?梁映能無應證地從這話里找到破綻。

    或許是四下無人,或許是梁映失明,那?平日聲音里裝著的溫潤柔和去了五成?,涼意便漫了出來。

    “我倒也有話想問問梁兄,梁兄到底是為?了什么竟不惜以性命作賭?當真是藝長之?名?嗎?”

    梁映身形微滯,林樾直白的問法打亂了他固有的步伐。

    他當然可以矢口否認,把所有過錯都怪在設計此局的人頭上。

    若林樾只是林樾,他不該有懷疑,也沒?有實證。

    可林樾的聲音太冷,春日溪流突然結冰,寒意比極北冰川都來得料峭。

    梁映從未見過他如此態度,平日里脫口而出的精巧謊言,忽然卡殼。

    林清樾見狀,只覺得梁映對自己這般合理的質疑都未想好如何?圓上,心下恨鐵不成?鋼的氣又漲了幾分。

    “好。權當梁兄大?義?,那?敢問梁兄,若是教諭晚了一分喊我,若是我晚了一分找到你?,梁兄這會兒死透了,去陰曹地府的路上可會有一絲后悔?”

    梁映:“……”

    這會兒倒成?鋸了嘴的葫蘆。

    林樾忍不住嗤笑一聲,感覺自己的前路好似一片黑暗。

    “看來是未曾想過。梁兄早說不惜命,我這水性不好的何?必多管閑事——”

    “你?水性不好?”

    梁映終于開口,但完全沒?有反省的意思。

    “怎么,我便不能有不擅長的事?”

    林清樾咬得后槽牙越發緊,字音幾乎是被擠出來的。

    梁映好似被她的話噎住,長長烏睫壓住他眼底情緒。

    林清樾當他總算有了些許觸動,要說什么。

    可半天?,她只等來一句。

    “我并未讓你?救我!

    就?算林清樾自詡頗能忍耐,此刻是一點也繃不住了。

    “狼,心,狗,肺。”

    梁映愕然抬頭,林樾罵人了?

    他不得見林樾此刻神情,可耳邊聽那?四個字在齒間廝磨,隱忍克制,又飽含絲縷壓不住的怒意。

    梁映確定這是真心實意的罵,與林樾幾日來所展現的溫柔體貼,截然不同。

    但梁映竟不覺得生氣,更像是……受用。

    這一聲,好像阿婆氣急了的時?候,會罵他的樣子。

    他早知道虛與委蛇,爾虞我詐是人間常態。

    心如赤子在這個世上是活不下去的。

    林樾太過完美無瑕了,饒是總對他說著春風化?雨的溫柔言辭。但對梁映而言,多年的野蠻生長所取得的一切經驗和教訓,都讓他在面對林樾的一切好意時?,只覺得自己像是墜入了一張看不見、沒?有底的深網。

    不知道因何?而來,也不知道何?時?離去。

    讓人無端不安。

    可現在,林樾那?總是被人群簇擁的高不可攀,于這一刻,突然落了地,確切地站到了離他很近的地方。

    因為?梁映知道。

    對人好是可以裝得出來的,但氣極的無可奈何?卻很難裝。

    他這樣的人,需要的從不是從天?而降的恩惠,而是要真實的,可以觸碰到的存在。他不怕人帶著欲|望和謊言向他靠近,他只怕自己無法掌握這份距離。

    如今梁映終于可以確定——

    不論林樾的身份到底是什么,至少,他在乎他的命。

    而且,好像比他自己更在乎。

    這是一件好事,雖然沒?賭贏,也不算賭輸。

    梁映吐出一口濁氣,心緒徹底平靜了下來,甚至還?有心情調侃起?眼前氣得厲害的人。

    “那?如何?不算狼心狗肺?你?救我一命,我任憑你?差遣?赴湯蹈火,在所不——”

    他話還?沒?有說完,一小?縷輕風擦過梁映的鼻尖,伴著剛剛還?在近前的冷香離去。

    林樾的聲音從遠處傳來。

    “死吧,誰死得過梁兄啊!

    好像鬧過頭了。

    梁映摸索著站起?身,剛想提步往那?聲音的方向追,右腳的沉重滯澀讓他不得不停了停。他蹲下身,往自己的腳上摸去,那?緊緊纏著的馬鐙不知所蹤,腿上的傷勢被人重新一層層纏繞了上了布帶,厚重,卻讓血腥味變得很淡。

    其實并不覺得痛,但梁映故意往前踉蹌了一下。

    “……別亂動,才包好的。”

    林樾的聲音去而復返,一聲沉重的嘆息于話意之?前從高處落下。

    梁映勾了勾唇角。

    他沒?急著站起?,而是雙手往前一捧,果不其然殘破的衣角從他的掌心劃過。

    要是現在能看得見就?好了,他就?不會錯過林樾狼狽的模樣了。

    不過他實在不能想象林樾和他一樣粗暴地撕開衣物。

    “用我的刀割的?”

    林清樾瞥了眼手上的柳葉刀。

    明明是多年前所鑄,刀刃卻依舊鋒利如初,確實好用。

    她可不記得自己用的是多好的鋼料,只有可能是主人時?時?磨礪,不曾棄用。

    這對作為?禮物送出去武器來說,是最好的尊重。

    “很好用吧!绷河车顾票人@個鍛造者更自豪這把刀。

    “一醒來就?找刀,怎么,這把刀有什么來頭?”林清樾指尖撫著刀柄的如意紋,重新生出些耐心。

    梁映手指蜷了蜷,斟酌片刻才道,“是……故友所贈!

    “故友?”

    林清樾扯了扯唇角,原來他把她當故友。

    但她可不知道,什么知己好友會不告而別。

    自看到這把小?刀,從記憶中挖出和梁映有關的事件,并不難。

    因為?彼時?尚在暗部?的她,除了訓練,接指令,生活里有趣的東西不多。

    偶然一次,尚小?的她偷偷溜到城郊,被鐵匠當成?乞兒收留,教她打鐵。

    看

    著鐵花飛濺,看著黑鐵成?型,看著淬煉之?后在她手下獲得新生的刀劍,那?些在暗部?被訓練得幾近麻木不仁的心,才勉強能得到一絲喘息。

    但很快,她這點喘息的空間也隨著師傅的死去,而徹底消失。

    直到她遇見了個常常坐到師傅埋骨之?處的樹邊,割血的少年。

    他看著活不久,可好多次,也沒?見真的死掉。

    反而樹下,讓他澆灌出了鮮嫩的花。

    她想,師傅應該是喜歡他。

    所以她送了把小?刀給他。

    不知道他夠不夠聰明,用明白那?把小?刀。但在那?之?后不久,林清樾去祭拜的時?候發現,在無人會去的鐵匠鋪門口,時?不時?被擺上了一些東西。

    有的時?候是香酥點心,有的時?候是刺繡香囊,有的時?候是俠義?話本。

    用暗部?學得本事探查了一番,這才發現原是之?前的那?個少年不再作受氣包,只會偷偷割血,而是換了去做些走街串巷的小?生意。與他相依為?命的那?位阿婆并不知道,他做得很隱秘,每日進?的貨幾乎都能賣光。

    這些送到鐵匠鋪門口的東西,是他單獨留下一份。

    倒是個不愿欠人情的家伙。

    林清樾對過甜的點心和熏香的香囊都不感興趣,唯一留下的只有話本。

    那?話本當真有意思,她還?記得她看得第?一本。

    惡人谷的惡人竟以惡制惡,最后成?了揚名?天?下的大?俠。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原來長在爛泥堆的人,也能有個不一樣的活法。

    少年不總是帶來話本,林清樾看完一卷又等了十多天?才盼到下一卷。

    最后實在等不住的林清樾現了身,和梁映約好,以后只帶話本。

    一卷一卷地看,兩個人見面的頻率也越來越固定。

    林清樾偶爾會因話本的一些橋段,和少年爭執起?來。

    當然,以少年沉默寡言的性子,多是林清樾氣憤其中情節,少年只是負責理智地解釋——“這樣寫,話本才賣得多。”

    兩年過去,他倆竟也算唯一互相了解對方脾氣的同齡朋友,盡管他們連彼此的名?字都不曾告知。

    但這也是獨屬于他們二人之?間的默契。

    就?像他們常討論的話本里英雄所說的,‘君子之?交淡如水’。

    雖沒?有承認過朋友這個詞,他們卻都心知肚明,只要他們誰也不主動越過那?條線,這段情誼便能長久。

    枯燥生活里,林清樾已經漸漸期盼上每隔十天?,去鐵匠鋪看話本的日子。

    可有一天?,她等少年給她帶豪俠系列最后一卷的話本,但卻一直沒?有等到他。

    她不記得確切等了多久,只是覺得少年不是輕易悔諾的人,便從白天?等到月色升起?,又等到東方既白。

    暗部?的人沒?有指令一夜未歸,就?算犯忌,何?況林清樾在暗部?素來不討人歡喜,有人偷偷檢舉她私會外人,有意泄露林氏機密。

    林清樾沒?有解釋,領了二十道笞刑。

    皮肉之?苦倒是未讓林清樾心緒有所起?伏。

    只是行刑完畢,倒在刑堂冰冷的地磚之?上,沒?有氣力的她側臉抵著磚面,窺視著窗外慘白的月光。

    忽然后悔遇見了少年。

    若是不曾遇見,也就?不會嘗過泥潭之?外的那?一點甜頭。

    不曾嘗過,便不會憎惡。

    ……

    林清樾此刻再聽故友二字,非但半分感動沒?有,還?覺得刺耳得很。

    “那?倒是我擅拿擅用冒犯了,梁兄收好吧!

    梁映手里驀然被塞進?硬質的刀柄,他本能握住,弧度貼合在他的掌心之?中自然順暢,就?像是他血肉的延展。

    初時?未曾找見的惶然按理應該消退。

    可梁映握著刀,卻想——

    林樾是什么時?候叫回他梁兄來著?

    “林樾,我——”梁映循著聲音摸上前一小?步,可剛張了張嘴,更遠處悉悉索索的腳步聲更快地擠破了一隅失落的僻靜。

    “找到了!他們在這!”

    林清樾抬眸望著朝著他們走來的人群,這大?概是書院派來找他們的其中一隊。

    顧不得置氣,林清樾拉著梁映背過身去,重新抽出剛交出去的小?刀,在自己快要愈合的左手手心劃下一刀。

    新鮮的血腥味掠過梁映鼻尖,他微微蹙眉,沒?反應過來,下一瞬便感覺自己呼吸之?上,溫熱液體被涂抹開來。

    最重的一筆劃在他的痣上,在梁映意識到林樾所做為?何?后。

    那?一點殘留的溫度似化?成?碎裂的火星,透過血肉灼熱起?來。

    “謝天?謝地!都好著呢吧?嚇死我了!我說呢怎么可能人剛進?書院五天?就?出人命!又不是刑獄!”

    “果然是齋長找到了!我回去必得給齋長立個小?像,沒?事就?拜拜,這不保上進?也保平安吶……”

    率先發現林清樾和梁映兩人的是關道寧。

    在他一頓吆喝后,很快把他身后散著尋人的眾人視線一道調轉過來。隊伍里有表情最為?嚴肅的郝學正,還?有直撫心口的玄英齋學錄,剩下就?是五六個玄英齋弟子。

    “學正!绷智彘胁仄?手心,低頭見禮。

    郝北前后一通打量兩人,見沒?有大?礙,肅穆表情才稍稍松快下來,縱使許多想問的,對著神色不振的兩個少年,他只緩和了語氣,盡可能溫柔道。

    “沒?事就?好,先回書院安頓。”

    梁映感覺自己被幾個人架了起?來放到一個竹擔上,走在隊伍的最后面。林樾沒?有在這幾個人之?中,他大?抵是走在隊伍的前頭,又恢復了平日里溫潤沉穩的聲線,和學正一問一答講述起?事情起?因經過。

    不過很快,林樾的聲音就?聽不見了。

    “梁兄,你?的眼睛怎么回事……這腳上怎么也這么多血啊……”

    “我真的沒?想到,梁兄你?為?了大?家竟拼命到這般程度,還?好你?沒?事,不然我們齋都不知道以后要怎樣面對……”

    “是啊這么多傷……這得多疼啊……梁兄你?受罪了。我們這要是哪里抬得不好碰到傷口,你?一定開口!”

    面對此起?彼伏的關心,梁映只能訕訕搖頭。他如今失明,除了腿上的傷,沒?有痛覺讓他根本不知道都傷在哪里了。

    “我沒?事,只是看著嚴重罷了……”

    失明的少年,昳麗深邃的眼眸失去了焦點,不再顯得陰郁,配著披散下的濕漉漉的長卷發,蒼白的臉色,還?有此刻甚至故作堅強的神色,讓在場玄英齋弟子涌起?莫名?憐愛。

    “梁兄,你?這份大?義?玄英齋的大?家都會牢記在心的!”

    “沒?錯,以后有何?難處你?盡管說,你?這兄弟我認了!但凡朱明齋敢沖你?,我第?一個揍他!”

    “梁兄我……我打架不行,不過我愿意以后用膳都分你?一個餅!”

    “大?可不必……”

    梁映實在不擅長應對這種場面,想了半天?還?是決定兩眼一閉,就?讓他們當自己暈過去了。

    “你?說的我已經聽明白了,許教諭也說白馬發狂,是有人刻意為?之?。此事非同小?可,但凡出事,便是命案,書院一定會找出肇事者,決不能容!

    走在路上聽林清樾講完的郝北深嘆了一口氣,他被莊嚴請來當學正,要求端正書院學風的那?一日,他便告訴自己,他不求教出多少進?士舉人,但求從長衡書院走出每一位學子都有清名?在身。

    這開學才幾日,前有圖冊,后有蓄意謀害。

    圖冊找不到罪魁禍首也就?算了,此次他決不能再放過了。

    林清樾聽郝北這樣說,忽然收住腳步,深深一拜。

    “學生深以為?然,這般行兇,實在目無法紀。我齋學子無權無勢只盼書院能行公道,不然怕是整個玄英齋都要惶惶不可終日了。”

    郝北去扶,目光卻多在林清樾身上流轉了兩分。

    “你?可是知道是誰為?之??”

    “學生沒?有實證,不該妄言。但學正定能找出,無論是誰都將嚴

    懲,對吧?”

    少年抬眸,眼底恍如一面沒?有任何?雜質的鏡面。

    郝北看進?去,清亮又冰冷地映著一個被學生寄予重托,不該有任何?偏倚的大?人。

    “理當如此!

    梁映被抬回學舍時?,腳程更快回書院報信的關道寧,已經帶著請來的醫師在房里等著了。

    而屋中不止醫師,山長莊嚴,掌事教諭邵安和許教諭都在其中,各個眼神都在真正看到平安無事的兩人后,才算松懈了些。

    大?約診治了一炷香的時?間,醫師從床榻前退了出來,稟明情況。

    “此生實乃命硬,我從醫數年,也未見過如此傷勢還?能保持清醒之?人。他身上大?小?外傷無數,如腳腕上的勒傷再嚴重一些,就?傷及筋骨不良于行了,而內里五臟也有輕損,輪上他人怕是吐血不止,他的脈象倒還?算平和。

    “整體而言,只需服藥靜養,以防病根留下。”

    許教諭仍有不放心道,“我剛剛看他眼睛也好似不能視物?”

    “眼睛?那?不算嚴重,只是有些血塊淤堵,每日針灸,兩三日便能復明!

    “無事便好。”莊嚴頜首,便讓學錄去隨醫師拿藥方。

    “這也不能叫無事吧?”邵安搖著羽扇,即使對上山長,語氣中的嘲諷也不曾退讓,“這幸好是我們齋學生命硬,命不硬這可找誰說理去?山長不會因為?是玄英齋的學子,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吧?”

    莊嚴瞥了一眼俯首低眉的林清樾,“自然不會,只是此事——”

    林清樾忽然像是受了涼風,阿嚏一聲,聲響不大?但引了眾人側目,清雋的面容因失態微微赧然。

    郝學正見狀上前一步,“山長,我已從玄英齋齋長林樾口中了解過詳情,事不宜遲,應與許教諭按照順著線索詳查,此二子不妨讓他們先行休息壓驚!

    莊嚴:“……好罷。”

    終于待到舍房里的人走了個干凈,木窗外的日頭也已西斜。

    膳房先送了兩份驅寒的熱參湯,林清樾端了一份繞過屏風到了榻前。

    梁映正把手從枕后抽出,摸索著坐起?身。

    大?抵是藥湯剛煮好,還?燙,瓷勺碰撞著碗壁似在攪動散溫,叮鐺脆響一時?不查讓梁映想起?了尚在老屋時?,他和阿婆相處的靜謐時?光。

    “參湯喝不喝?”

    不在人前,男聲仿佛又回到了河邊的石灘上,不再溫柔妥帖。似只要他不識趣一點,便要掉頭就?走。

    “喝。”

    梁映瞬答,比先前多了不少乖巧。

    他自躺在床榻上,便覺得枕下有什么的硬物硌著他,但礙于一室外人,他沒?有拿出。直到剛剛,他伸手去摸,摸到一個手指粗細的竹筒,竹筒外面被刻了紋路,竟是如意紋。

    里頭細摸被塞了張紙,雖不知道具體寫了什么,但梁映可以肯定是“她”來過。

    他當即心中一跳,思緒從今日一日的驚險中抽離開。

    這竹筒是中間有人塞進?來的,那?便不可能是與他上課又救他的林樾了……

    心對著林樾理所當然的怒氣,不自覺地虛了兩分。

    林清樾瞥著一口氣將藥喝完,老老實實把空碗遞來的少年人,就?知道是她偷偷支會關道寧替她跑腿一趟的活干成?了。

    他想要個結果,那?她就?給他個結果。

    只希望能讓她這太子殿下能安穩一段時?日些。

    滿意地將空碗從少年手中剛收走,林清樾便聽到門口傳來了叩門聲。

    “醫師開的藥方還?在熬煮,學錄在盯著,讓我先把這外傷藥送來!

    關道寧站在門口也沒?有進?去的意思,把手上看著就?做工上乘的白瓷罐遞給林清樾。

    林清樾笑著稱好,卻在接過瓷罐時?,把腰間佩著的一枚羊脂白玉佩抽下,壓在瓷罐底下,無聲無息之?間換到了關道寧手中。

    關道寧微微一驚,抬眼見著林清樾平淡無瀾的眉眼,霎時?明白了這是他的封口費。

    果然,和這品德高尚的世家公子打上交道就?是不同。

    賣圖冊一事,書院里一共有兩人察覺,一是只有一日之?緣的舍友梁映。他眼睛毒,脾氣差,身上時?不時?冒著一股光腳不怕穿鞋的戾氣,偶爾威脅一趟,關道寧只能提心吊膽。

    二便是那?天?夜里,正撞見他賣圖冊的公子林樾。

    林樾非但沒?有檢舉他,還?幫他遮掩,甚至隱匿剩下沒?賣完的所有圖冊。

    關道寧雖然摸不清林樾的用意,可他知道他也不必摸清。

    人有的時?候還?是活得糊涂一些,才長久。

    只要有錢賺,有命花,其他閑事就?該少管。

    關道寧將玉佩悄悄收盡衣袖,把嘴巴闔得緊緊的,只留一個微笑便離開了。

    果然還?是和懂眼色,識時?務的聰明人打交道方便。

    林清樾關上門,又繞了回來在梁映的塌邊坐下。一心公事公辦地擰開瓷罐罐蓋,舀出一塊凝脂狀的藥膏。

    “脫衣吧,我給你?上藥!

    梁映沒?馬上應聲,林清樾以為?是太子殿下對著林樾這個身份戒心仍重,如此親近過于冒犯。卻沒?想到梁映循著她聲音的方向,很是準確地捉住了她的小?臂。

    沒?猜出梁映想做什么的林清樾,默許著他順著往上捏了捏,大?手碰到她新纏的裹簾,像是突然長了眼睛一般,輕輕將纏得隨意的裹簾解了開來。

    一道舊傷加新傷,赫然出現在她的眼前。

    “你?先給自己上藥!

    少年指尖尚冰冷,說著的話倒有暖意。

    林清樾稀奇地望了過去。

    “和你?相比,只是小?傷。”

    “我生來不知疼痛,但我阿婆曾經和我說,有傷就?會疼,若放任不管,疼久了就?會爛,爛的多了人就?會死。你?這傷口反復,會爛的!

    林清樾微微一怔。

    這話不像是從梁映嘴里說出來的。

    他明明仗著不知疼痛,百無禁忌地做著危險的事……

    但仔細一想,他又切切實實地活到了出現在林清樾的眼前。

    這倒是奇怪。

    林清樾重新認真地端詳過少年。

    少年的神色許是提到了阿婆,褪去了所有陰郁、世故,竟認真得纖塵不染。

    噢,原來是有人已經從渺然塵世間抓住了他。

    不像她。她當然也知道傷口反復會爛。

    但不是有人告訴她的,是她一次一次在受傷中,在潰爛的痛苦中明白的。

    所以,她學會的是盡可能的不去受傷,是照顧好自己,是永遠給自己留一條后路。

    她根本無法理解梁映這般,去拿出所有的勇氣賭一個莫名?的可能。

    這論起?來,她倒是比他差了點。

    從沒?誰對她說過這種話呢。

    掌心的傷口莫名?泛起?一陣細癢,林清樾抽回手,合攏起?掌心。

    清涼的藥膏終究還?是先抹到了林清樾的新傷之?上,林清樾卻涂得并不細致,匆匆將裹簾纏了回去。

    隨月色攀升,玄英齋的最后一間學舍落入一片寧靜。

    同樣安靜的還?有山長的濟善堂。

    只是這安靜之?中透著的是無言以對的沉重。

    “你?是說,是你?一人賄賂了馬夫,讓他下了藥在飼料之?中,引玄英齋的學子去選病馬!

    “又是你?獨自一人,怕藥劑量不夠,又在韁繩之?上裝了牛毛針,刺馬發狂!

    “還?怕玄英齋即時?脫身,你?又換了特制的馬鐙。”

    莊嚴撫著須髯,對著書案之?上許徽拿來的一件件證物,最后確認一遍。

    跪在堂中的弟子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跪伏下來。

    “回山長,確實皆是學生所為?,此間有違君子之?道,學生愧疚難當,愿領其責。”

    “咳,朱明齋怎么會出了你?這般用心險惡的學子!

    堂側兩邊站著四齋掌事教諭,以及學正郝北和許徽兩人。

    說話的正是朱明齋的掌事教諭杜元長。

    邵安睨了一眼杜元長那?副痛心疾首的模樣,羽扇略提,待他翻過一個大?白眼后才又重新拿下。

    這廂杜元長又道,“但終究此子良心未泯,此次能夠主動上報,也算是他真心悔改。逐出書院便是嚴懲了,往后仕途便看他自己造化?吧!

    這

    也算是給自齋學生求情了,離開書院或有許多名?目,但若被莊嚴這樣的大?儒貼上無德的斥責,無論他讀書再好,也再難登仕途。

    邵安搖著羽扇在杜元長說話間,把案上劃壞的馬鐙重新拿在手中盤玩。

    直到山長沉吟,他忽然道。

    “這馬鐙的構造我倒是瞧著眼熟。京都之?中世家公子好打馬球,不過花樣百出,這樣構造的馬鐙便被研究出來用來為?難對手。不過到底是有錢人家的樂子,就?連馬鐙也是用得上好的精鐵鑄造!

    莊嚴頭疼地看向邵安。

    “你?又想說什么?”

    邵安放下馬鐙,在跪著的學子身邊繞了一圈。

    “山長看他手上粗繭,還?有這自己削的榆木簪,他雖在朱明齋,卻不是什么家底豐厚的孩子,這般身世,別說馬球了,許是來書院之?前連馬都不曾騎過。又怎會這些手段?”

    莊嚴還?沒?開口問,底下就?磕了一個結結實實的響頭。

    “都怪學生貪慕虛榮,齋中同窗待學生以真心,不曾芥蒂學生身世,還?贈了許多玩意。后與玄英齋有些口舌,一時?不忿才做了此等惡事,望山長明察,不要因學生之?過,牽連他人。”

    真是一個乖巧至極的替死鬼。

    邵安冷笑一聲,“這怎么能叫牽連呢。沒?有因,哪來的果。我看,這給東西的人沒?安好心,也得治個同罪,你?說是不是郝學正?”

    郝北默了默。

    離開了玄英齋的學舍,他沒?有浪費一瞬。當即和許徽沿著線索,一步步探查,一直摸到了朱明齋中馮晏的學舍門口。幾乎只差馮晏認罪,可偏是這個關鍵時?候,眼前這學子跳了出來,把所有罪責一道攬過。

    馮晏就?坐在那?里,干干凈凈地笑著看學子被他們帶走。

    此時?郝北回想起?林樾白日的那?一拜,口中發苦。

    他口中的“理”,想立的“德”,他以為?在書院這個地方終能得到最初的清正。但事實是,即使是在更有話語權的他們手中,到了最后還?是成?了場面的上漂亮話。

    出生就?注定的權勢階級,注定由他們來書寫君子美德的結果。

    見沒?人應和邵安,杜元長更是瞪了過來,“邵安,做人還?是不要太尖酸刻薄,要不要我整個朱明齋的學子給你?們齋磕頭道歉?”

    邵安掀起?唇角,搖起?羽扇。

    “也行啊!

    “你?——”

    “好了!鼻f嚴就?知道邵安在場,必要雞飛狗跳。他揉了揉眉心,“人證物證俱在,還?有什么好吵的。該逐出書院的逐出書院,你?們朱明齋也確實德行有違,該好好收斂下性子了。齋長便代全齋記學冊一筆吧!

    一切塵埃落定。

    邵安笑哼了一聲,陰陽怪氣道,“兩條人命換個記過,好值啊!

    杜元長皺了皺眉,還?是應聲領下。

    學冊的記錄很快就?傳到“代為?受過”的齋長耳中。

    “你?先前那?一筆還?未消,如今又添一筆,玄英齋的邵安已經記住了你?,我也不好借故消去。在月底學測結果出來之?前,你?還?是安分些,少與那?些玄英齋的再起?沖突。”

    “我安分些?”馮晏嗤笑一聲,周身的狠厲刺破風流的外殼,溢出毒液來。

    “你?以為?我永遠只會是通判之?子嗎?不過一個長衡,還?真當自己有多少臉面了……”

    杜元長抿了抿干燥的唇,不敢再多言語。

    他知道馮晏沒?有說錯,若他的背后是那?位大?人的話……

    第023章 第二十三章:請外援

    長衡書院開學后第六日的?清晨, 明心堂又貼出一則布告。

    人群嘩然了片刻后,終還是在上課鐘聲中回到了各自齋堂。

    今日四齋都是上各齋掌事教諭所?講的?儒家經典之課。

    邵安這次終于沒有再?弄成堆的?卷子,而是依據上次卷上所?得的?齋中學子學識上的?參差,著重對薄弱之處進行鞏固。一天下來, 真叫大家見識了邵安的?真本事, 再?沒有一個叫苦連天, 想著去?別的?齋了。

    不過下學的?鐘聲響起, 不待邵安說放課。

    齋中學子已然起身, 拔步就向?齋外沖去?。

    邵安拉住中間走?得最慢的?關道寧,問道。

    “怎么了,一個個餓死鬼投胎?”

    關道寧笑了笑, 躬身回答。

    “倒不是為了吃飽,大家只是想盡快吃完, 然后去?看望病人!

    玄英齋最后一間舍房,此刻匯聚了整個玄英齋的?熱鬧。

    二十個人幾乎把小小的?舍房占得滿滿當當,找不出多少下腳的?地。

    “梁兄你是沒看到今兒朱明齋那群人的?臉色,青得跟鬼一樣?。上次還是他們?說我?們?玄英齋的?就該除名,話說早了吧, 第一個除名的?是他們?朱明齋的?!”

    “總算是大快人心,而且許教諭也特?來和我?們?說,騎藝藝長便選定?當日馴服那匹黑馬的?齋長。總之接下來到月底學測之前?, 我?們?只要安心學習便是!讓那朱明齋徹底服氣!”

    眾人你一嘴我?一嘴地把課上的?新鮮事講了個遍。

    林清樾對于馮晏平安無?事的?消息并不意外。

    書院說是為了太子立德而建,但真正實打實尊重德行的?又有幾人呢。

    包括她自己, 都在心懷鬼胎。

    熱鬧說完了,也不知是誰帶的?頭, 先是一冊書從身上搜羅出來,放到了倚坐在榻上的?梁映手中。

    “梁兄, 這是我?今日謄抄好?的?講義,都是邵安教諭所?講的?重中之重。每讀一遍,我?都頗有收益,待你復明,可?好?好?研讀。這兩天就先麻煩齋長為你口?誦,雖然不如下筆記得牢,但總歸聽熟了也是好?的?!

    “哦,對了!梁兄,這是我?之前?托人從各地收集來的?歷代狀元行卷集,就算只能學個一分相像,這策論成績也不會太差!

    “嘶——你們?什么時候準備的??!哎梁兄,你別看我?這個雖然沒有他們?那么珍貴,但也是我?自己多年總結的?行卷經驗。要知道每次行卷時間非常有限,把握好?時間答完全卷,比起精益求精更是重要……”

    林清樾猜梁映應該會非常慶幸自己此刻看不見。

    這樣?,才不會對漸漸堆高在他榻前?幾十本,待他去?閱讀的?筆記書冊太絕望。

    而梁映就算看不見,也能猜出此刻林清樾隔岸觀火的?笑意。

    昨日稍晚的?時候,學錄告知他們?二人明日可?暫時先在舍房壓驚調養。林樾可?待后日再?去?上課,而梁映只能等到眼睛復明之后。

    如此,就當得了旬假的?林樾今日竟一覺睡到了午時,還是他這個病人提醒用午膳。

    要不是呼吸聲一直都在,梁映都以為是人一早離開了舍房。

    這般懶散一直延續到放課鐘聲響起,剛剛還在喝茶翻書的?人忽然起身,開始收拾起舍房。梁映甚至聽到了那笨重的?屏風被移走?的?聲音。

    “這是作甚?”

    林清樾把屏風搬到了水房放下。

    “怕客人坐不下!

    果然坐不下。

    耳邊充斥著不間斷細碎說話聲的?梁映這才明白了林清樾那句話的?意思。

    “好?意我?心領了,但這么多都只給我?也不好?吧,林樾今日不也沒——”

    梁映的?話說到一半就被瞿正陽笑著打斷。

    “齋長,就不用我?們?操心了吧?”

    “嗯……應該是齋長得操心操心我?們?。”

    小小舍房上空響起一片認同。

    “我?今日問過邵教諭,他看過朱明齋的?卷子,說是以我?們?齋現在的?學識要趕超朱明齋,只是白日上課,晚上溫習尚不足夠,還要算上六藝補習。精力時間都是問題,我?們?還需得想個別的?法子……”

    瞿正陽坐在林樾身邊道。

    他之前?亦是青陽齋的?人,對他來說單是考過朱明齋不是難事,難的?是怎么把整個齋參差不齊,各有偏重的?的?成績一塊拉上來。

    林清樾單手支著下顎,迎上多雙同樣?苦惱的?眼睛,略一沉吟道。

    “逐個擊破呢?”

    “雖然學以致用為上,但如今情況特?殊,六藝之中只需補足短板便可?。水平能與朱明齋相當者,便可?帶教齋中最不擅長者,不必所?有人都統一步調一起補習,三五人成小隊,以長補短,互相督促,也可?節省不少時間精力!

    林清樾就坐在原位上,視線在少年們不同的臉上穿巡。

    “例如,關道寧戴明業樂藝尚佳但數藝不足,可?以與樂藝不佳的?衙內和宋昌安為一組。瞿正陽、樊恒騎射不錯,禮藝稍差,可?與杜恒……”

    隨著清朗的?男聲一個個念出名字,齋中的?聲音慢慢靜下,他們?其實與這位光風霽月的?齋長單獨打交道的?時間并不多。大多時候,都是他們?看著齋長在前?,卻沒想到自己的?名字已經不知不覺被記住。

    而且,不僅僅是被記住,還記得他們所長。

    梁映呼吸也慢了下來,這就是林樾。

    就像猜到他亂發亂須的隱秘幫他遮掩,知曉他故意引災上身卻仍庇護,林樾總是能注意到無?人在意的?瑣碎細節。

    平日里并不招搖,可?在某一個不經意的?瞬間,他便能憑著這一抹溫柔闖進眼前?。

    毫無?阻攔。

    梁映大抵能懂齋中其他人所?想。

    因為林樾也是這樣?對他的?。

    “如此這般,六藝雖不會長進太多太快,但也不會再?拖后腿,剩下每隔三日,晚膳后,若大家愿意便回玄英齋一同研學典籍經冊!

    果然林清樾說完,齋中眾人皆無?反對的?。

    只是除了六藝,更看重基礎和眼界胸懷的?策論詩賦無?法如此投機取巧。

    “當然愿意,但剩下的?只能靠自己多學多悟……看造化了……”

    林清樾指節依著節奏輕輕叩著書案思索,三聲之后,她笑道。

    “若有外援呢?”

    很?快,玄英齋就在第二日下學后,見到了齋長所?提及的?“外援”。

    ——青陽齋齋長,祝虞。

    長衡書院實打實的?第一名,但也是出了名的?孤僻清高。

    “阿虞答應每三日都來我?們?齋幫忙,若研習之中,有任何不解都可?以找我?和阿虞!

    玄英齋彼此面面相覷,這可?是青陽齋的?人啊。

    青陽齋大多學子和玄英齋學子家世?相差并不多,只是他們?在讀書一事上更為拼命。畢竟是青陽齋,有著日后可?以升往國子監的?名額,再?不濟也能多配一個秋闈解額。

    若說他們?玄英齋這次為了月底學測的?努力,是為了給自己爭一口?氣,那青陽齋的?努力則是不讓其他三齋的?學子搶走?屬于他們?的?位置。

    論起齋中嚴陣以待的?氛圍,絕不會比玄英齋差,甚至更窒息。

    而第一名祝虞的?位置更是青陽齋之中人人都想拉下來,自己取而代之的?位置。

    這樣?一天學十二個時辰都要擔驚受怕的?人竟然同意另花時間幫他們??

    有點美好?到像是圈套了。

    難道這又是朱明齋的?新手段?

    可?不應該啊,好?歹是齋長請來的?人……

    祝虞似不太習慣這么多人矚目,只輕聲道。

    “我?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

    初時眾人并不信這般場面話,但真的?坐了下來,試著向?祝虞請教時,他們?才知道祝虞是真的?傾囊相授,手把手確認提問者吃透了其中深意才放過。

    那耐心比他們?掌事教諭邵安還好?。

    按理,瞿正陽也能幫同窗答疑解惑,可?自問做不到祝虞這般深入淺出地教,不遺余力地講。

    他不得不拽過林樾,偷偷地問。

    “你是不是手上有祝虞的?把柄?怎么如此為我?們?齋盡心盡力?”

    被分擔去?不少擔子的?林清樾望著祝虞來回走?動,不曾停歇的?身影,由衷道。

    “阿虞是個講義氣的?好?兄弟。”

    祝虞收盡耳中,腳步頓了頓,清俊斯文的?臉上隱隱漫上兩分欣然。

    一日繁忙,倒也充實。

    林清樾踏著宵禁響起的?鐘聲回了舍房。

    舍房里亮著燈,這倒奇怪。

    依梁映現在的?眼睛,哪里用得著點燈。

    昨日因著探病,林清樾把木屏風撤了,但當人群離開,梁映并沒讓林清樾把木屏風搬回來。說是房中沉悶,木屏風擋著風,撤了才覺呼吸順暢些?。

    這樣?一來,今日的?林清樾一推開門,就得以一覽無?余房內之景。

    那身上纏著多道裹簾,腳瘸眼瞎的?少年竟沒在榻上好?好?修養,而是獨自坐在案前?,守著一盞燈,眸色沉沉,也不知在想什么。

    “怎么才回來?”

    “你能看見了?”

    梁映開口?和林清樾的?聲音撞在一起。

    林清樾愣了愣,梁映這話問得——

    怎么莫名像妻子質問晚歸的?丈夫?

    而梁映說完也是察覺到了不對勁,速速咳了一聲,試圖裝作沒有說過的?樣?子。

    “并無?!

    林清樾也順勢忽略了過去?,背著書箱邊往里走?邊問。

    “那怎么點了燈?”

    “哦,見你好?似不太喜黑,平日睡覺都亮著燈,便就點了。”

    少年說得隨意,林清樾放下書箱的?手微微一滯。

    她確實不喜歡黑。

    特?別是在她開始為暗部執行指令之后。

    黑暗之中,她的?眼前?便會止不住浮現出每一張她所?殺過的?人臉。

    在瀕臨死亡的?那一刻,他們?的?眼神總是緊緊鎖著她,好?像把她的?模樣?記到地獄里去?。

    留燈睡,不知不覺就成了她的?習慣。

    她沒料到梁映會去?記這件小事。

    林清樾眼神下落在梁映的?手上,盡管大部分都被梁映壓在另一只胳膊之下,但還是依稀看到在沒有完全藏起的?手背,有一些?嫩紅色的?燒灼痕跡。

    對于一個瞎子來說,摸黑點燈實在為難。

    而對于一個察覺不到灼燒之痛的?瞎子,應該更是難上加難。

    大約林清樾沉默的?時間長了些?,梁映不自覺把手又藏了藏。

    “別誤會,這燈是今日醫師針灸完,我?讓他順手點上的?。不是說今日要讓我?背書給你,我?是想著早晚也要用上,順便而已!

    這倒提醒了林清樾,她確實為了不浪費修養的?時間,就算梁映眼盲,也布置了個將前?兩天所?學的?書冊記誦的?作業。只是不知道梁映會如此乖地等著她,還為她點燈。

    而且要細說,這乖竟已經延續了兩日,實在不像梁映作風。

    林清樾只怕是暴雨前?的?寧靜,警惕地多看了梁映兩眼。

    “今日請了阿虞到齋中教大家,我?怕阿虞一人初來乍到,待不習慣便多陪了會兒。只是今日會晚些?,之后會早點回來的?。”

    梁映卻沒管之后如何,只皺了皺眉問。

    “阿虞?”

    “祝虞,你們?之前?見過的?,他天資過人,能博聞強記,一個人也頂上半個教諭了,有他幫忙,月底學測勝算能多不少……”

    梁映當然知道祝虞。

    但什么時候,林清樾與他的?關系這般好?了?

    還阿虞。

    “既然梁兄好?學,那就背書吧!

    林清樾想了想還是決定?舍命陪君子,陪著太子殿下消耗掉多余精力,免得又惹事端。于是剛在床榻坐下的?身子重新彈起,挨到書案邊,將書冊攤開,預備給梁映抽背。

    可?明明說著等她背書的?梁映此刻又突然把嘴閉得緊緊的?。

    “梁兄?怎么了,突然忘了?梁兄?”林清樾莫名其妙地問。

    林清樾問完,梁映周身氣壓更沉,明明看不見,卻倔強地站了起來,摸索著往自己的?寢榻走?去?。

    路上連磕了好?幾下,也是一聲不吭。

    徒留林清樾坐在原地,捏著書卷的?手緊了緊。

    這都叫什么苦活啊……

    第024章 第二十四章:受牽連

    “梁兄確定就這樣去上課?”

    林清樾上下看了眼梁映。

    少年今日起?得很早, 許是昨日沒?背書,休息得好吧。

    自?己默默獨自?一人將學服穿好,書箱背好,摸到林清樾的榻前說要一道上課。

    只是他的發?髻歪倒, 禮課周教諭見

    了會再把他扔出課堂, 衣襟也不?對稱, 鞋襪倒是沒?穿反, 但顯然梁映又忘了自?己受傷的那只腳, 沒?有乖乖纏好裹簾。

    諸多毛糙之處,林清樾一時都不?知道先說哪樣。

    可?梁映蒙著?眼前的白布,面沖林清樾偏東南的方向, 一臉平靜地點點頭。

    “就這樣!

    “……”行?。

    為了太子日后英名。

    林清樾沒?再反駁,只是從榻上站起?先把少年的身體轉正, 面對自?己。

    兩人同時站著?一比,林清樾要比梁映要矮上半個頭。

    為了扶正發?髻和發?簪,自?然而然抬高的胳膊從少年耳側繞過,柔軟細密的里衣面料擦過少年的面頰。但很快因為林清樾的手法熟稔,便離開。

    緊接著?, 一雙手來到少年胸前,替他理正衣襟。

    剛剛還一副對自?己甚是自?信的梁映竟也由著?林清樾擺弄。

    只是呼吸漸漸,漸漸放得很輕很輕。

    “怎么了?”林清樾敏銳地停了手, 怕這小祖宗帶傷硬撐。

    梁映抱著?書箱退開半步。

    “你的頭發?掃到了,有些癢!

    林清樾偏過頭, 攏了攏自?己的散發?。

    這幾日仗著?梁映看不?見,早上林清樾便松懈了些, 沒?再起?得更早“梳妝打扮”。

    這倒提醒了她,這樣的好日子怕是沒?幾天了。

    “你的眼睛, 醫師說還需幾日?”

    梁映輕咳了一聲,“看血瘀散開的情況,一兩日,兩三日說不?準。”

    雖然舍不?得多睡一會兒的日子。

    林清樾轉身將藥和裹簾取來,但眼前少年不?能自?理的時日,她也沒?輕松到哪里去。

    “坐下吧,給你腳腕上藥。等我洗漱完,再一起?去玄英齋。”

    梁映遲疑了一會兒,半響才在林樾的床榻邊坐下。

    林樾的床榻和他的不?同,上面鋪了細棉墊褥,軟和厚實,離得很近后,淺淡的冷香便會明顯一些。通常這氣息伴著?熏過的檀香,便會成為林清樾身上溫雅矜貴的一部分。

    但現在,林樾還不?曾扮上那個光風霽月的翩翩公子模樣。

    透過眼前只蒙了兩層的裹簾,梁映隱約可?以看清一個清瘦的人影半蹲在他的身前。未來得及束起?的長?發?順著?一側從垂落在胸前,眉眼寧靜而專注,就算他說過他不?知疼,替他上藥的手法也依舊輕緩。

    這時的林樾不?會記仇似的叫他梁兄。

    很溫柔,也很……觸手可?及。

    梁映覺得自?己假裝還未復明的決定果然很正確。

    而且他也不?算完全的騙,眼睛是醒來時后發?現能看到一點光,到現在也不?過是能朦朧地視物,看得久了還會有些刺痛,若要好周全確實要到明日……

    林清樾很快就上完藥,留梁映坐著?,自?己轉身去打水洗漱。

    舍房外陸陸續續有學子出門的腳步聲,而梁映他們的舍房門口?也響起?了敲門聲。

    “走啦,齋長?!笔泅恼。

    林清樾不?認路,之前讓梁映帶著?還好,梁映受傷之后,林清樾為了不?耽誤時間,拜托了瞿正陽每日一道去齋堂,昨日也是如此。

    林清樾背著?書箱,扶著?梁映從舍房里走了出來。

    瞿正陽睜大了眼睛,“梁兄,你這也太勤勉了些吧,我是山長?,高低得把你學冊上那兩筆都去了。”

    “我本?就底子差,不?該繼續磋磨了!

    林清樾扭頭看了眼梁映,越看越陌生。

    只感?覺是不?是被鬼上身了。

    但退一萬步來說,有鬼也行?。

    要是能早點來多好,她得省多少事啊。

    “我看齋長?這手也不?方便扶你,不?若讓我背著?吧,免得路上顛簸。”瞿正陽試著?從林清樾手中將梁映的手臂接過來,可?不?料梁映的手一點也不?像個病人般無力。

    瞿正陽被晃了一下,回過神?發?現,梁映的手不?過是從林清樾的手心落到了林清樾的袖子上。

    既放過了林清樾有傷的右手,也不?曾改變一點兩人之間的距離。

    “多謝瞿兄關心,我已經習慣了林樾的步伐,這樣走著?剛好,不?必再勞煩!

    瞿正陽最終沒?能犟過一個病人。

    今日還是邵安的課,本?來要講《易經》,但見梁映來聽課。

    邵安把書冊又塞了回去,講起?了《論語》。

    時常鞏固基礎也是好的。

    下學之前,邵安把昨日他布置下的策論課業發?了回去,卷面上他都重新標注了一些行卷的思路和著重點。

    “昨日是讓青陽齋的人教了吧,我說改著?改著?怎么一股李學究的味。人家愿意教是好的,但吃透才是你們自?己的本?事。下次別把人留到宵禁之前,才把人放回去。人家學錄都來我這里告狀了……”

    堂下一片訕訕笑聲,但沒?有一個確切應了。

    個個是知道錯了,但下次還敢。

    誰叫祝虞這個小“教諭”真的很盡心呢。

    大不?了他們午膳的時候,給他們的小“教諭”多分一些吃的。

    看那單薄小身板,想必平日里也搶不?到什么好菜。

    今日膳堂好像有羊肉,必然得給準備上!-

    白湯羊肉的味道確實香。

    祝虞在這隊伍里排了好久終于?打上了一份。

    這么奢侈的肉湯,以前只有逢年過節,才能蹭上一口?。祝虞小心翼翼地端著?碗從隊伍中走出,可?還沒?幾步遠,突然有人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拽。

    滿滿當當飄著?香味的肉湯就這么驟然被撇開,撒到了地上。

    祝虞望著?救不?回的肉湯,心疼地皺著?眉,不?懂突然抓住他手臂的學子所為何事。

    “這是作?甚?”

    “就是你!你剛剛排在我的后面!我腰上戴的那一塊松鶴鹿紋玉佩定是叫你給我偷了!”

    來人倒是言之鑿鑿。

    祝虞卻對自?己前面的人一點印象也沒?有。

    “無憑無據的,你空口?白牙就要誣陷于?我?”

    說話間,這點熱鬧引了不?少學子圍觀。

    “哼,你要證據?那你敢不?敢讓我搜搜你的口?袋和書箱,若是真的問心無愧,便也無所謂吧?”

    “是啊,一搜不?就知道了。”

    “青陽齋也都是寒酸的,還真不?好說呢……”

    竊竊私語之中,祝虞對這種感?覺似曾相識。

    有一種不?好預感?在心頭泛開。

    “怎么,不?敢?心虛了?”來人提著?嘴角,好像早有預料。

    “光說偷了東西該如何,怎么未曾聽聞倘若冤枉錯了人該如何?”

    清朗的男聲穿過重重人群。

    這聲音四?齋已是耳熟。

    “林樾?又是你。”

    祝虞回望,正是那個端方如玉的身影。只是今日他的身邊亦步亦趨跟了一位眼蒙白布的少年。帶頭的林樾步子走得不?快,少年拽著?他的袖角剛好能夠跟上。

    而他身后還跟著?一群人,都是一塊來用午膳的玄英齋學子。這會兒隨著?林樾,玄英齋將孤零零被圍在視線之下的祝虞拉到了他們身后。

    “朱明齋?又是你們?”

    瞿正陽抱臂,看清了發?難學子的臉,輕笑了一聲。

    “這和齋有什么關系。”發?難學子輕咳了一聲,抬手直指玄英齋中心圈里祝虞的眉心!笆撬盗宋业臇|西,我才找他的,你們玄英齋難不?成還想仗著?人多包庇不?成?”

    “未有實證,便口?稱為偷,衙門斷案若按你這么來,世上倒也沒?有懸案了!

    瞿正陽不?甘示弱,反唇相譏。

    “你——我說不?過你們,但被偷的玉佩是我祖傳之物,今日這事一定要見個分曉,就算上報山長?,上報府衙,我都是要查的!

    “別急。東西這么貴重,查自?然是要查的。東西在哪兒丟的,怎么丟的都應該查清楚,你說之前祝虞排在你的身后?”林清樾眼底含笑,語氣和緩,稍不?注意便被安撫了心境,順著?他的話意回答。

    發?難學子就是這樣,回過神?來自?己已經往剛剛的位置一站。

    “我便排在這兒,想必就是我雙手拿湯時給了他可?乘之機!

    林清樾走過去瞧了瞧,被留在原地的梁映竟也摸著?跟過來。

    “有什么好看的?”

    那學子輕哼一聲。

    可?話音剛落,蒙眼少年像被絆了一下,跌在那學子身邊,林清樾見狀,快步過去扶起?梁映。

    “眼瞎了——”學子本?能地要罵,可?看見梁映眼前白布,硬生生咽了回去。

    梁映的眼睛因何看不?見的,朱明齋的學子大都知曉。

    發?難學子只能拂過被弄亂的衣服,不?耐地皺眉,“看也看了,找也找了,總該搜他的包了吧?還要包庇,你們便一同陪我去見山長?吧。”

    說著?,真就抓住林清樾的手臂,似要直接拿齋長?開刀。

    一直沒?說話的蒙眼少年拽回林清樾的衣袖,陰惻開口?。

    “你搜過你自?己嗎?”

    “我自?己?這怎么可?能?”那人嗤笑著?,把自?己的兩只袖口?抖了抖,又把手伸進?胸口?衣襟里隨便掏了掏,“還能在這——”

    正說著?,一聲清脆的玉佩碎裂聲從地面炸開。

    “呀!我怎么看到有個玉佩從他的衣襟掉出來了?”

    瞿正陽揉了揉眼睛,難以置信地大聲道。

    這一聲中氣十足的問句,整個膳堂都聽得清清楚楚。

    發?難學子臉是青一陣白一陣,定定看著?地上四?分五裂的玉佩。這才想起?剛剛身上被撞那一下產生的異樣,他竟大意了,一心覺得書院書生們滿腦子圣賢道理,不?可?能會有人比他手更快。

    本?就不?光彩的手法,技不?如人,只能認栽。

    發?難學子隨手將碎掉的玉佩抄起?便要走,可?下一刻一條條手臂攔在他身前。

    皆是玄英齋學子。

    “平白誣陷了人就要走,連聲道歉都沒?有?”

    剛剛陷他人于?孤掌難鳴境地的人,此刻也沒?有人為他站出來。

    發?難學子掃了一眼正嫌棄地離開人群的紫冠折扇公子,心下涼意蔓延。

    再抬頭便像是認了命,臉色灰敗地快速道。

    “祝虞抱歉,是我一時不?查錯怪你了。”

    祝虞從玄英齋的庇護之中走了出來,此時的他怎么還會不?懂這是一場蓄謀。

    “何為要陷害我?我并未得罪過你!

    “怪只怪,你選錯了邊!

    發?難學子從林清樾的臉瞥過,別的再不?肯多說,沖出人群很快離開了膳堂。

    “好了好了,散了啊,沒?什么好看的!

    瞿正陽將人群揮散。

    剩下的玄英齋學子彼此看了看,略帶沉重的表情之下,像是一同拿定了什么主意,各自?排了不?同的菜最后都走到祝虞面前,一份份拿給他。

    “祝兄,是我們連累你了。往后你就當不?認識我們吧。”

    面前十幾個碗,祝虞兩雙手哪里接得過來。

    他無奈地一笑,他們大概不?知道,就在被誣陷的那一瞬間,青陽齋的人沒?有一個愿意與他對上視線。

    天下之大,他能站的能有幾邊呢?

    之前不?曾想過,可?若真的要選……

    祝虞忍不?住抬眸,去看向人群中始終淡然淺笑的溫雅少年,他就靜靜地迎上自?己的目光,好像無論自?己做什么選擇,他都可?以理解。

    清風一般,釋放了他壓抑的心緒。

    祝虞把碗一個個推回去,“這么多菜當然一起?吃,不?要浪費,這兩年糧食可?不?好長?!

    這意思是——他們不?會失去一個小教諭了?!

    “好,一起?吃!”玄英齋愁容來得快,去得也快。

    二十多人坐在一道,吃得比任何一齋都要熱鬧。

    “所以這一次算朱明齋演砸了?天天不?用心讀書,盡整一些有的沒?的!

    “誰說不?是呢,就這么拙劣的手段,我好像對月底學測信心都提高了不?少!

    祝虞吃著?飯,不?似其他學子那般慶幸。

    他幾乎可?以確定當時那枚玉佩已經放到了他的口?袋或者書箱之中。

    能神?不?知鬼不?覺的從他身邊拿走,又重新放到那學子衣襟上。

    祝虞只見過一個人,那是在百十雙聚精會神?的賭桌上,他眾目睽睽也能偷天換日。

    他側身對隔壁坐著?的少年低聲道。“謝謝。”

    梁映沒?承認也沒?反駁,只說道!澳愫臀覔Q個位子吧。”

    祝虞莫名,但還是同意了。

    梁映假裝摸索著?,重新挨著?剛剛隔開他坐下的林清樾。

    “齋長?大人怎么突然不?管我死活了?”

    林清樾兀自?夾起?一口?菜,看也沒?看假裝可?憐的少年。

    “都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了,想必梁兄眼神?比我還要好些。”

    梁映:“……”

    才裝了一日都沒?有。

    第025章 第二十五章:旬休日

    新一日的開課鐘聲敲響。

    邵安上搖著羽扇坐在最前, 依舊是那懶洋洋的腔調。

    “兩個好消息說一下!

    “第一呢,醫師說梁映的眼睛已經能視物?了,日后上課就正常了!

    眾生回望過最后一排,對著解下白?布的梁映都投以賀喜的目光。

    梁映微微頜首, 予以回應, 眼角余光卻?瞥過身側的位置, 只有那兒的青衫少年因為早知結果, 對著窗外春景神思外游, 并不關?心。

    “第二呢,明天就是書院的旬假。你們可下山好好放松一下,這?幾天盡是埋頭苦讀的, 一點年少人的朝氣都沒有,也?不知道是你們讀書, 還是書讀你們。”

    能下山,確實對已經連續九日都在書院毫無消遣的學生來說,是不小的沖擊。

    齋中大家看了看連日挑燈苦讀的青黑眼圈,低聲笑開。

    邵安無奈地搖搖頭,繼續說道。

    “但是下山后, 有幾點書院讓我特意交代你們,不然到時候出了事,記在學冊上可別?怪我沒有提醒!

    “一呢, 在長衡一日,便?一日是長衡的學子?, 不要忘了自己的學子?身份。旬假在外,也?要仔細穿戴好書院學服, 一言一行都當注意,不要丟了書院的臉面!

    “二呢, 旬假只有一日,晚上依舊是要宵禁查寢的,切勿忘了時間!

    “三……哎記不住了,反正你們自己心里?也?應該有數!

    邵安那規矩嚴謹的表象還沒維持上幾句,就散了架。

    玄英齋的學子?們已經習慣了自齋掌事教?諭的隨意,點頭稱是后,沒再怎么討論,便?先投入課中。

    等到下了學,齋中的學子?們才對旬假怎么過討論起?來。

    玄英齋幾乎沒有幾個扶風縣本地的,若是回家,一日不夠。若是出去玩樂,花銷不談,心里?上壓著和朱明齋的事兒,也?沒法盡興。

    多數學子?討論來討論去,最后決定哪也?不去,就在書院,就在玄英齋里?。

    少些折騰,少些花銷,抓緊時間多學一些是一些。

    “還學?真要把人學傻了。”高衙內第一個受不了站起?身,把關?道寧正收在手里?那截,短到用?到只能用?指尖捏起?來的墨條,抽走扔遠。

    “看看你們,拿的書是謄的,筆尖是分?叉的,學服里?面的棉衣薄得慘不忍睹,這?能專心讀書?”

    高衙內一視同仁地罵,把連同關?道寧在內的齋中學子?都罵得一愣一愣的。

    直到衙內舉手一揮,硬著神色闊氣道。

    “全部下山,吃好的,用?好的,記我賬上!”

    關?道寧蹲著準備去撿被扔到角落的墨條的手,立刻停了下來,轉瞬一張笑臉跟上。

    “我覺得,衙內說得有理?,一張一弛,方能長久。”

    齋中稍稍騷動?起?來,這?條件著實有點誘人。

    “嗯……可是衙內我們這?么多人呢,府上留的錢夠嗎?”

    平日就愛探聽點消息的瞿正陽摸著下巴,惡趣味地把私下里?流傳‘衙內在禹州沒錢沒勢’的消息,直接舞到正主面前。

    而正主一頓,倒不是生氣,而是他猛然想起?——

    現在若要支五十兩以上的銀子?,他必須要通過飛鴿

    傳書,給京中高家上報。于是剛剛的豪情壯志一下消失無蹤,高衙內生生改了口。

    “那,金海樓請頓飯,還可以的!”

    吃飯吶,那膳堂的飯也?不差,沒必要非要去金海樓吃不可。

    眾學子?又興致闌珊地扭回了頭。

    “還是去吧,每人買點筆墨,買些用?得到典籍,省下謄抄這?些功夫,也?好專心用?功!

    玄英齋齋堂最后一排傳來少年清朗溫和的聲音。

    “衙內若不夠,那便?由?我補上!

    補上二字咬字輕松隨意,卻?又格外擲地有聲。

    眾人悶了悶,此起?彼伏道。

    “是不是太讓齋長破費了?”

    “其實買點書冊就行了,筆墨不夠,大家相互借著用?用?也?都夠。”

    高衙內越聽越不對勁。

    “等等,你們怎么光替林樾省錢啊,剛剛我說的時候,怎么沒人體貼啊?”

    玄英齋學子?彼此對視一眼,偷偷抿住唇角,盡量遮掩著呼之欲出的答案。

    自藝長之爭,高衙內愿意出頭,他那紙老虎的性子?再也?唬不住齋中學子?。

    眾人皆知,只要順毛捋,那高衙內就會是個嘴硬心軟,愛隨手打賞的散財童子?。

    在錢財之事上,他們若是體貼了,怕不是要被罵一聲是不是瞧不起?他衙內呢。

    林清樾輕笑一聲,還是起身拍了拍衙內的肩。

    “是大家知道衙內為人豪爽,與衙內親近了,才沒有說那些客套話!

    高衙內聽著受用?,抖了抖肩膀,重新振作起了衙內的風范,掃了一圈眾人。

    “是這?樣?嗎?”

    “自然,我們知道衙內不喜歡我們虛情假意!

    大家開口,說得都是真心話。

    “那就行。”衙內滿意地揚了揚下顎,“你們記著,衙內我只是暫時不方便?,銀錢不是沒有,日后等我與家中消了隔閡,我拿銀子?砸都砸死那個馮晏。”

    齋中大家一塊兒樂了,好像都能看見那個場面。

    今日在齋堂自覺研習的時間沒有太長,林清樾勸著大家早些回去整理?看看,有何必要的東西要添置,明日下山一次補齊。

    齋中學生們三三兩兩聊著旬休散去,林清樾也?和梁映一道往舍房走。

    梁映眼睛好了,便?走在林清樾前面領著路,不過心里?念著事兒,人低著頭,高挑的身形有些不成規矩地矮縮著。梁映自己沒察覺,還是林清樾一根手指抵在他的脊骨之上。

    那力度隔著衣衫不輕不重,正在他頸后脊骨第三節,屬人身薄弱之處。

    梁映本能地繃直,指尖去夠袖中小刀,但很快他反應過來,那是林樾。

    “行立需端正!

    毫無私心地指正,梁映松懈下去的身姿不得不順著那力度收緊,挺直。

    見少年身形徹底伸展開,林清樾收回手,對著他學服之下短上寸許的袖子?。

    “明日你也?添件新衣吧。”

    語氣溫和,和齋堂之上如出一轍。

    梁映頓了頓,提步重新往前走,腳步卻?比之前更快一些。

    “不了,我明日有事,齋長大人惦念的事情多,不必管我。”

    林清樾不置可否。

    她?倒是知道明日梁映的事。

    他大抵在眼睛能看清后,就去看了如意紋竹筒里?的信。

    信上,她?讓關?道寧留了六個字:旬休日,家中見。

    他有事要忙,她?何嘗不是?

    但林樾也?不能不在。

    是以,幫全齋采買些東西是一個很好的借口。

    對林樾這?樣?不愁金銀,又光風霽月的公子?來說,再貼切不過。

    可林清樾怎么聽梁映咬著那齋長大人四個字,好似不是真的心悅誠服。

    罷了,明日用?女身與他見過后,便?徹底斷了他的那些心思,好好安心讀書。

    今夜的長衡書院比往日都更早安歇一些。

    等豎日曙光初照時,即使沒有響起?上課鐘聲,也?已經有不少學子?洗漱好,穿戴整齊學服從打開的山門?,有說有笑地往山下走。

    祝虞也?在下山的一員之中,不過他倒不是為了消遣或者回家。

    主要是要給家里?去信。

    只是他剛從臺階上下來,一簇人群在山門?口或倚或站,似是等誰,但期間歡聲笑語,一片熱鬧,和旁邊走過三兩個匆匆學子?行程鮮明對比。

    突然,先有一人注意到祝虞,緊接著便?是一只只手臂舉起?擺動?。

    “祝兄,早!正等你呢~”

    “我們齋今日打算采買些東西,祝兄隨我們一起?挑挑吧?”

    “不必擔心花銷,衙內和齋長都已經說好,任我們挑選了。”

    玄英齋的旬休日,完全是祝虞沒能想到的陣仗。

    他不禁抬眼望去,林樾煙青色學服的身姿于在眾人之后也?卓越顯眼。

    “我便?算了……我畢竟不是玄英齋——”

    “這?叫什么話,朋友哪論什么齋啊,走吧~”

    瞿正陽直接長臂一揮,把祝虞清瘦的身板一下攬過。祝虞踉蹌著,勉強跟上,只是瞿正陽力氣粗使慣了,壓著祝虞都挺不直腰板走路,還是林清樾見了,施以援手將粗臂撥開。

    瞿正陽扭頭見是林清樾,嘻嘻一笑并不在意,又和前面幾人勾肩搭背繼續往前走。

    祝虞松了一口氣,緩下了腳步重新站直,腳步本就不快的林清樾自然而然與他一道并肩而行。

    “不要拘謹,你幫玄英齋許多,都是應當的!

    祝虞回想著自己所作所為,搖搖頭。

    “只是舉手之勞!

    林清樾轉過頭,對著祝虞淺笑道。

    “可不是誰都會舉手。”

    祝虞默了默,艱難從林清樾滿是他的眸光中抽身。

    山腳扶風鎮今日多了不少女兒家在街面。

    原因無二,皆是聽說了長衡書院旬休日的消息。

    能在此間上等學府讀書的學子?,就算不全然是大富大貴的富家子?弟,也?多是前途無量的少年郎。

    人少,則慕父母。知好|色,則慕少艾。

    玄英齋這?樣?一起?行動?的十幾人,看起?來更是聲勢浩大。

    一水兒的煙青色學服在扶風縣的石板街上,衣訣隨風飛揚。少年朝氣止不住的涌動?,很快惹來了不少目光跟隨。

    少女尤多。

    “那便?是長衡書院的學子?吧,當真是不一樣?呢!

    “可不嘛,你看那走在最后的,那儀表堂堂,我敢說他若考上,定是探花郎~也?不知道以后會娶哪家姑娘……”

    “那一看就是世家公子?,咱們這?般市井人家就別?想了,倒是其他一些,看著不似那么矜貴,若得姻緣,說不定能押中一個進士郎君呢?”

    姑娘們當她?們說話聲小,可熟不知這?些看著面上正經,認真在書肆挑書學子?們都偷偷尖著耳朵聽著,心中忍不住得意。

    “學!只要學不死,就往死里?學!我不為了贏過朱明齋,也?為了我自己!”

    “區區朱明齋!我學測必拿下!給他們看看我們實力!”

    眼見齋中少年們越采買,越有勁頭,林清樾瞥了眼對面的布莊,笑道。

    “筆墨和書冊買得差不多了,每人再添套新衣吧。”

    “每人一套新衣?這?要量體裁衣,可得花費不少——”

    “大家權當是我任性,想買個體面。”

    玄英齋受之有愧的學子?們話說到一半,被林清樾眼也?不眨拿出一張二百兩銀票的舉動?貿然打斷。

    果然……任性。

    先前還覺得齋長為了高衙內打賭給朱明齋每人十貫錢,鋪張浪費。

    如今這?錢切切實實花到了自己齋的人身上,那感覺竟又不同。

    怎么說呢?

    感覺今日齋長的身影又偉岸了三分?。

    隨著少年們踏進對面的劉氏布莊,布莊的掌柜因接下一筆大單,開心得嘴巴都合不攏。

    尤其是對著這?單的主顧,說什么都是連聲稱好。

    “掌柜的,這?是定金,我們能下山的時日不多,麻煩掌柜的仔細些給他們量好,不要錯漏……我剛剛看中的那幾件便?在里?間自己試,不必讓人陪著。”

    “好好,都聽郎君的。”

    掌柜的收好銀票,立馬先帶著林清樾往專給貴客試衣的里?間去。

    而與扶風縣鬧市街相隔甚遠

    的城郊小巷,梁映即使一大早天未亮就出了門?,這?會兒也?才剛剛走到。

    本就沒有什么人氣的巷子?,在梁映走后,更顯破落。

    越到巷尾,潮濕的霉味便?越重。

    梁映推開先前被賭坊的打手生生砸裂的木門?,映入眼簾的便?是一片廢墟般的殘景。

    不知道是不是在林樾整修得溫馨的舍房住得習慣了,如今再看打手摧殘過后的一片狼藉,梁映竟覺得以前的日子?有些遙遠。

    他在院中站了一會兒。

    沒有約好的時間,他想見的人并沒有出現的跡象。

    梁映索性彎腰收拾了起?來。

    這?個老屋,多少還是被她?,還有他自己定義為一個家的所在。

    只是,梁映收拾收拾著,在屋子?外墻根處忽然看到了一處松動?。

    這?個地方,是他此前為了避開阿婆,與三教?九流不同人秘密聯絡用?的。

    扣開墻磚,里?面可以塞上紙條或是信。

    梁映走過去掰開那松動?之處,一張團得隨意的紙條隨之落下。

    打開紙條,那粗陋歪扭的字跡似是在極為著急的心境下寫就的。

    只有四個字——

    風緊,扯呼。

    是王二麻子?的字跡。

    出事了。

    第026章 第二十六章:拂云樓

    王二?麻子與梁映相識幾年。

    梁映深知王二?麻子看著泯然眾人, 可做事為人最是小心謹慎,又長袖善舞,若不是遇到了不可解的難事,必然不會只留下這四個字。

    而王二?麻子最近能?遇到的麻煩, 梁映只能?想?起?自己托他查的箭鏃之事。

    梁映呼吸放輕, 緩緩把手中的紙條闔起?, 收到懷中衣襟夾層。

    而于下一刻, 他身形猛然往右撲倒。

    一陣銀光在?他剛剛所站之地閃過, 靜下再看,竟是七八根牛毛細針。

    眸光從這偷襲的暗器上收回,梁映手撐地面以?單膝的跪姿止住動勢, 再抬頭。終于不再掩藏身形的兩名灰衣蒙面人,于日光之下站在?梁映老屋的院中。

    用?的是細針, 那便是沒?想?直接殺他。

    梁映微微斂眸。

    “你們是何人?”

    剛推門進入老屋的梁映,面對一片狼藉,面上不顯,但很快就在?收拾之中發現了端倪。很多雜亂之物的堆疊,和他離開之前并不一樣。

    是有人來過。

    而且不會是簡單的賭坊打手, 因為他們就算又來老屋,想?翻找值錢東西,也不會翻過之后?, 試圖把東西恢復成第一次打亂的模樣。

    來翻找的人,絕不會想?到梁映能?對翻亂的老屋一磚一瓦, 細枝末節還記得那么清楚。那些不可能?出現在?院外的東西看似堆得一樣雜亂,但梁映很快就發現了端倪。

    他確定不會是她。

    只是敵人在?暗, 梁映在?明?。

    不是貿然對峙的好時機。

    故意暴露背后?是唯一能?引出敵人的方法。

    可那兩個灰衣人并不答,兩人一對視, 竟是直接沖來,準備二?次動手。

    梁映咬牙,本是把紙條收進衣襟的手再掏出卻成了一包藥袋,隨他揚開,白色煙塵迅速漫開,將灰衣二?人的視線遮住。

    是迷煙。

    灰衣二?人很快從鼻尖泛上的一點?甜味辨別出來,雖即時捂住了口鼻,但還是給了梁映逃跑的機會。

    不過只是很有限的一會兒。

    待煙霧散開,除了院門,長直的巷尾還能?依稀看到少?年逃開的身影。

    灰衣的其中一人,抬起?手臂,將手腕之上的機弩對準那奔跑起?來還不算利索的小腿。

    只是弩箭剛一射出,忽然一道破空聲來,一道長箭生生將粗直的弩箭半路打落。

    灰衣二?人忙往來處看去,是不遠處屋脊上一個頭戴白色帷帽的修長身影。她手上長弓無甚出奇,卻能?輕松特?殊研制的強弩一箭打落,可想?而知,箭術應是極為高?超。

    竟是碰到硬茬了。

    少?年的身影眼看消失在?視野之中,灰衣二?人同時向那屋脊之上的人出手。

    一個連發弩箭,一個輕功迎上,抽刀劈砍。

    弩箭先攻,卻對屋脊之上的人影并無威懾。她游刃有余側身避開之際,還空手截住了其中一只弩箭,上下一掂后?,竟還往帷帽里面拿去細看。

    待到另一人尋機貼身,刀影兜頭劈下,那戴帷帽之人卻不避不閃,迎著刀光從懷里拿出一塊銀質殘月形狀令牌,亮在?灰衣人眼前。

    是銀月令。

    灰衣人眸子一縮,刀勢連忙收緩,甚至直接單膝下跪,對著面前之人恭敬道。

    “屬下不知是大人,多有得罪。”

    另射機弩的灰衣人眼神更好,此刻忙捂住連發的機弩,射空了箭槽才趕到屋脊,一同跪下,向銀月令主人示忠。

    “林氏派你們在?這作甚?”林清樾將令牌收回,把手中林氏制造的弩箭隨手扔下。

    剛從布莊趕來就看見她的太子殿下似被追殺,林清樾本還想?不通是哪里泄露了太子身份,卻沒?想?到追殺太子的人竟是林氏。

    銀月令,是林氏暗部中只有執行特?殊指令的人才能?拿到。

    見此這塊令牌,無論林氏暗部正在?執行任何指令,都要以?此為先。

    “回稟大人,我二?人注意有人在?查往年林氏暗殺蹤跡,便一路追蹤過來。只是那查探之人,在?這里匆匆留下紙條后?,便突然沒?了蹤跡。我們為了線索不斷,便在?此處守株待兔。”

    “查林氏蹤跡?”

    林清樾大致明?白這禍事從何而起?了。

    林氏暗部多年暗中布控,對于相同的暗殺查探之事更是敏銳。

    通常會將此類會暴露林氏蹤跡的危機提前扼殺在?襁褓之中。

    也虧是梁映機警,若是她再晚來一步,這兩人怕要和她一樣成為意圖刺殺太子的罪人了。

    她扶額輕嘆,“除了剛剛那少?年,你們還有什么線索?”

    灰衣二人沒有異議,脫口而出。

    “那人消失之前,最后一處去的地方是拂云樓!

    拂云樓是扶風縣的一處銷金窟。

    和蘭香坊的溫柔鄉不同,拂云樓往來迎送不是士紳名流便是膏腴貴游。里面雖是鶯歌燕舞,美人如云,但皆是賣藝不賣身。因此里面酒水比起?金海樓上等?廂房都要貴一些,銷金之速,常人望而生畏。

    梁映從暗巷跑出,未敢停歇,尋了幾條小路交差穿梭,到了人來人往的大街上才放慢了腳步。

    他環望一圈,確定身后?沒?有一點?追查跡象,又不免奇怪。

    那兩人身法訓練有素,與尋常潑皮無賴不能?比,梁映都準備好一場生死追逃,但就這么結束?是不是有些太輕易了……

    梁映思索片刻,還是往王二?麻子家中去。

    王二?麻子沒?討媳婦,家中就他一人住。

    梁映發現他家門倒是關得緊,翻身到屋中,屋中有些許凌亂,也是被人動手翻過,沒?有什么線索。他放眼望去,只有屋內方桌上還有一盞倒好的茶水沒?喝。

    果然王二?麻子出了事,且出得突然,應該不會太久,是這兩日剛發生的。

    “再查下去,咱們這種?小老百姓惹不起?啊——”

    “誰叫哥哥欠你的呢……”

    還人情,也沒?讓你這么還……既然出事便不該再跑來給他留信……

    梁映手指微微攥緊,從懷中將王二?麻子最后?留下的紙條拿了出來,看了又看。

    這紙條好像是在?哪里隨意撕下的,邊角毛糙,但紙頁光滑細潤……

    梁映湊上前細細嗅過,還有一股若隱若現的幽香……

    這是芙蓉雨。

    梁映想?起?之前他賣過這種?香膏,但現在?芙蓉雨是專供給拂云樓女子所用?的。

    拂云樓嗎……那地方倒不是想?進就能?進的……

    梁映低頭掃了掃自己這一身煙青色書院學服略略思索。

    ……

    旬休日,和趕著時間下山的其他學子不同。

    馮家的馬車一早便等?在?了山門口。

    馮晏慢悠悠下山時,路過那山門口擠做一堆,吵吵嚷嚷

    的玄英齋,嫌惡的白眼幾乎要翻上天。

    要不是遵照那位的意思,他怎么會放著好好的宗學不念,跑來長衡這般魚龍混雜,烏煙瘴氣的地方來遭罪。

    “快走,吵得我耳根子疼。”

    馮晏上了馬車,冷聲吩咐。

    馬車一路悠悠前行,過了鬧市街后?,最終在?金漆涂就的‘拂云樓’三個大字的匾額下,緩緩停住。

    “郎君,到了!

    馮晏嗯了一聲,踩著小廝的肩背從馬車中一步步走下。

    “什么時辰了?”

    拂云樓上前接應的下人諂媚地笑道。

    “還早呢,東家還未到,請郎君先進樓中,已?備好美酒佳肴,還有云霏姑娘的輕鈴舞為郎君去乏。”

    馮晏這會兒臉色才好看許多,折扇一打,扇著涼風往樓中踏步而去。

    隱隱的舞樂聲漸從高?樓之間飄逸而出。

    站在?拂云樓偏門守門的護衛聽到夾雜在?樂聲之中脆響的鈴聲,唇角勾起?一絲耐人尋味笑意。

    “竟請了云霏姑娘跳輕鈴舞,這郎君可真是了不得!

    “你沒?聽早上媽媽讓我們今日多上心點?,不就是今日東家要來,要和那位郎君切談么……”

    護衛正聊著,忽然一架木板車載著滿滿的酒缸在?二?人面前停了下來。

    “二?位爺,桃花醉六十壇,您點?點??”

    站在?車前的是個熟臉,人稱杜二?爺,拂云樓常年都在?他家的酒肆訂酒,桃花醉這樣尤其得姑娘喜愛的甜酒更是每日都不斷。

    兩個護衛繞了車一圈,粗略數過后?瞥了一眼推車的布衣男子。

    “換了個新伙計?”

    “這我遠方表弟,阿寶啊去給金海樓送酒了,我這才找他搭把手的,喏老規矩,這兩壺是孝敬您的!

    杜二?爺笑呵呵地從板車后?面另拎出兩壺酒,一人一壺遞了過去。兩護衛相視一笑,迫不及待地接過,拔開酒塞深深聞了口!熬故乔沾?”

    “我這表弟手生,做事慢了點?,想?請多擔待些!

    “我是不想?催,不過今日樓里有貴客,廚房估計忙不過來,你們自己弄好了就趕緊出來吧!

    “好嘞!

    木板車輪從拂云樓外的石子路一路碾到拂云樓后?院的石磚上,停了下來。杜二?爺見左右沒?人注意,這才繞到車后?對著那張去了胡須,還有些陌生的少?年面孔道。

    “小梁兄弟,時間不多,你快去快回。”

    梁映這才抬起?臉,拱手道!坝袆诙?爺了!

    杜二?爺擺擺手,“客氣,要不是你,我獨養女兒早就被那賭徒被賣進蘭香坊了!

    在?杜二?爺的遮掩下,梁映很快就得以?從后?院摸進后?廚。

    剛在?門口聽見今日這拂云樓似要來什么貴客,后?廚確實忙得熱火朝天。尋摸了一會兒,梁映這才找到機會將一個躲在?柴房偷懶的小廝劈暈,把他身上的衣服一套剝了下來。

    拂云樓據梁映所知,并不算多大的營生,七年前才建成。但進了樓中才知道,這其中景象與扶風縣地處偏遠的粗樸截然不同。窗牖煥明?,器皆金飾,光彩奪目,其奢靡風范直逼梁映先前所見過的京都之景。

    梁映皺了皺眉,這般紙醉金迷的歌樓會在?哪里藏人呢……

    “果然在?這偷懶了,廚房都忙成這樣了,去!跟著把菜一起?送去廂房。”

    不知從哪冒出來的廚娘一股子牛勁,生生把往深處走去的梁映拽了回來。沒?等?他回過神,手上就多了道色香味俱全的奶白魚湯。

    人也被扭著送進了上菜隊伍的最后?一位。

    梁映不知道要去的廂房是樓中最高?處,送菜的隊伍一路途徑各層,梁映索性多留了幾個心眼查看。只是青天白日,客人不算多,大多廂房都空著,連續在?幾層樓都看不出什么異樣。

    “郎君,是否用?席?”領頭的小廝叩著廂房門,輕聲問道。

    房中樂聲暫停,傳來一男聲。

    “進來吧!

    這男聲竟耳熟,梁映忙把低著的頭更壓低了兩分。

    馮晏也在?這里。

    以?防被發現梁映并不敢多看,只用?余光掃過房內景象。此間廂房更是鏤金鋪翠,暗香叢生。隨著眾樂師和舞姬退出,幾十道菜品流水一般往主桌上去。梁映也瞥見主位所坐之人著靛青鶴紋錦袍,矜貴非凡,而居于客位的長衡學服比之素淡許多。

    “先生放心,解額一事我已?找齊三個名額,只待秋闈結束,便是我們的囊中之物。”

    “你家辦事,我一向放心,倒是書院之中,交代于你的事……”

    上菜的隊伍聽不到兩句便退下將廂房門重新掩映,可梁映直覺這其中并不簡單。假意跟著隊伍走了半道,梁映一個轉身便將自己藏在?一處來時看到的拐角陰影之中。

    這里隱蔽,不失為探聽的好地方。

    “我確實發現幾處古怪,只是常有人礙著我,不好行事,不知可否借先生之力……”

    “噢?只是礙著?若有把握,還是殺了方便!

    “那我說,那人是御史中丞之子,林樾!

    “先生也可殺之嗎?”

    梁映心弦忽而拉緊。

    不曾注意腳下木板竟有所松動,隨他足下一重,發出吱呀之聲。

    “是誰?!”

    第027章 第二十七章:定心念

    眼看廂房聲音一頓, 樓下竟立刻傳來護衛重重的腳步聲。

    梁映不敢耽誤,直往自己?身?后一間空廂房躲去。

    此間還是顯眼,梁映將廂房窗牖打開,往下望了望, 五層高樓, 跳是不能?直接往下跳的。只能?先行翻出?, 借由各層檐角往下攀, 尋機會從?別?層逃開。

    不過拂云樓的防范遠比梁映想得機敏迅捷, 或者?說剛剛談話應屬特?別?機密,不允許被任何人發?現。梁映才剛翻下兩層,樓上幾間廂房的窗牖都在傳來嘈雜人聲后, 被一扇扇打開。

    這樣下去,躲得過初一, 躲不過十五,遲早會被捉住。

    梁映咬牙在檐角吊著,腦內迅速過了一邊其他可施行的法子。

    卻是這時,他身?側最近的一處窗牖忽然打開,一臉戴舞姬金絲面紗, 只著白色里衣的女子向他伸手。

    “進來!

    這聲音——是她。

    梁映眼眸微微睜大,卻沒再多?猶豫便將自己?的手交了過去。

    能?一箭射穿頭顱的臂力果然和一般舞姬不同,一瞬就將梁映從?外面拉進了屋內。

    這一間大抵是舞姬自己?平日?休憩的房間, 房中都是女兒家細心布置的模樣,最顯眼的便是剛剛換下來的一套綴滿細碎鈴鐺的舞衣。梁映卻不得多?看, 女子在他進來之后就迅速關好窗牖,又將他一路拽到了房中木屏風之后, 剛剛灌滿熱水的浴桶旁。

    水面上被人頗有意趣地撒了不少海棠花花瓣,嫣紅的色澤摻雜著幽幽暗香, 在熱氣環繞的一隅角落,一男一女本該生出?無?限旖旎和悸動。

    面對久違之人,梁映確實心臟躁動,卻不是因為女子面紗之秾麗的眉眼,周身?輕薄的單衣。

    而是他聽得分明,搜查的聲音已經從?樓上到了這層,隔壁廂房逐漸傳來破門之聲。

    這一扇小小的木屏風可攔不住外面的氣勢洶洶。

    “屏氣。”

    清冷的嗓音在梁映耳邊落下,不待梁映反應過來,他就被女子按住肩膀,不由分說地往浴桶里面栽去。

    噼啪散開的水花聲中,也輪到了這間廂房被人重重拍開。

    梁映隨即反應過來她的意思,將所有的掙扎盡數默去,可他伏在水下沒幾息,女子竟也翻然躺進浴桶,甚至那件白色里衣也不復存在,只有心衣和褻褲無?法盡數包裹的柔韌軀體?,在狹小的浴桶內不可避免地抵上他的腰間。

    小小的氣泡忽而在水面之上冒出?三五個。

    林清樾皺了皺眉,很想伸手直接將那不省心的家伙口鼻盡數捂住,但聽著耳邊已然闖進房內的腳步聲,她緩了緩面上表情?,回憶起?她剛到房間時被她打昏的那姑娘的聲音。

    應是清媚之中帶一絲貓兒一般的惹人喜愛的嬌嗔。

    “誰?快出?去!我還在沐浴呢!”

    “云霏姑娘,是東家那兒出?了事,哥幾個也是奉命,不得不查!

    那腳步聲并未停歇,甚至不如說聽到她咬字在沐浴二字時,便多?了兩分急不可耐。

    男人啊。

    林清樾心中嫌惡,卻是一刻不停從?浴桶之中再次起?身?,將搭在屏風之上的殷紅外衫抽下,素手輕抖衣料便翩然展開,如同剛剛盛開的一株海棠。

    饒是男人緊趕慢趕,也只能?看到這艷麗到極致的顏色蓋住他所有視線,再能?看清時,寬大的外衫已貼合上女子濕潤的身?軀,雖線條曼妙,但一點多?余的春色也沒有泄露。

    女子背著他,將濡濕的墨發?從?頸后撥開,聲音滿是不悅。

    “就你?這等貨色,還想看什么?”

    男人掃過一眼毫無?異樣的浴桶,頓感無?趣地撇了撇嘴,卻也不敢多?得罪。

    畢竟這云霏姑娘的輕鈴舞可是樓中一絕,媽媽還指著她當搖錢樹呢。

    “都是替東家做事,姑娘見諒!

    男人帶人退去,又繼續去查剩余廂房。

    此間廂房一時之中竟輕得只有林清樾的呼吸之聲。

    就這么一個太子殿下,可別?給她生生憋死?了。

    林清樾剛俯身?,想去將人撈上來,可下一瞬,水面破開,少年被水浸潤后更為秾麗的容顏貼著她的鼻息,冷不丁的出?現。

    水珠滴答順著少年的長?睫落下,她看見那一刻素來幽深的眸中映著她帶著驚愕的眉眼,須臾過后,他眸色也隨之動蕩,最后竟選擇乖乖闔起?。

    回過神的林清樾退開一步,看著反常地保持姿勢不動的梁映。

    還以為是暴露了。

    她率先摸了摸臉,面紗還在。

    不過就算沒了面紗,她還保險起?見的用易容術將原本的容色加艷了三分,看起?來至少會和林樾那光風霽月的眉眼毫無?相似之處,不應該察覺出?異樣才是。

    “你?這是作甚?”林清樾恢復了自己原本的聲音,不想去猜少年心思。

    梁映閉著眼睛。

    “你?的衣服。”

    林清樾后知后覺看了眼自己?身?上的外袍,背面倒是擋全了,不過正面她只是虛虛攏著,胸口脖頸有一大片肌膚裸露著,確實不算得體?。

    她有些意外地看著神色顯得過于端正的少年,還以為他百無?禁忌,這點男女之防早不在意了。

    將藏在床榻下的自己衣服重新翻了出?來,迅速穿好,林清樾通知一般喊了一聲。

    “行了!

    嘩啦的水聲過后,梁映擰著吸滿水的衣服,從?木屏風后繞了出?來。

    “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兒?”

    暖香紗簾層疊之后,女子換了一身?月白長?衫坐在圓桌旁,舞姬的金絲面紗仍未除去,但也能?看見在潮濕的發?絲之下,那顏色濃郁姝麗的眉眼,燦金比之,也不遜色。

    和八年前記憶里的樣子,大不一樣。

    “只是一會兒沒看,你?倒是能?惹禍,書院沒死?夠,又跑這來……”

    林清樾拎起?桌上的茶壺給自己?兀自倒了口水喝。

    這一路緊趕慢趕,總算在這股子渾水沒被她這位太子殿下攪得更亂前,將人撈了出?來。

    這交易做得,真沒有一天的活是白干的。

    梁映卻敏銳。

    “你?知道這里是什么地方?”

    林清樾環視一圈周遭這從?京都到禹州,變不掉的奢靡之氣,很難猜不出?這背后之人。

    有這般毫不顧忌的財力,又能?讓林氏暗線探查受阻,便只有當今無?人能?違逆的不是天子的天子——攝政王景王。

    真假太子一事,景王若是一無?所知,她倒是覺得奇怪。

    所以找人時順便發?現馮晏是景王的人,她內心實在沒有什么波瀾。

    這世上,只有有靠山的人做事才能?那般囂張。

    只能?說,還真是讓馮晏抱上一個黃金澆筑的大腿了。

    景王和林氏這些年暗地交鋒不知過了千百回,這次梁映用如意紋尋她的動靜,景王的人先注意到將人截了胡,定也是為了拷問林氏的消息。

    人應該還活著。

    “你?要找的人我會想法子弄出?來,這里的事兒你?便忘了,回書院好好讀書!

    梁映微微一怔,“你?要幫我救人?”

    林清樾幽幽道,“我不是救他,我是在救你?。”

    “他若將你?供出?來,你?估計很快就會死?于橫禍!

    “所以若你?想不出?法子救他,你?會……”

    “殺他!

    盡管梁映已經有所設想,但口舌還是被林清樾平靜的語氣堵住。

    “這一趟渾水,你?一只腳已經踏了進來,就不該總想著用你?慣用的那些三教九流的法子投機取巧。先前在書院,你?也是想試探我是不是在書院對吧?”

    “怎么,差點死?了一回,有結果么?”

    梁映腦海里幾乎不可控地浮現出?那廝磨于齒間的四個字。

    他神色暗下。

    “我以為他是你?!

    “你?說的是那齋長?林樾吧,他確實可疑,你?這般莽撞,他若是別?有用心之人,定有所察覺。依我看,也是該殺的!

    林清樾說著話,語氣像是聊天一半閑適,可聽著卻叫人膽戰心驚。直覺那嗓音中的冷,更似一柄徹底從?劍鞘抽出?的劍,鋒利冰冷,見血封喉。

    梁映指節微微攥緊。

    他本以為再見到她,與她相談,以她那離經叛道的性子,說不定會多?出?一些選擇。

    卻終究是他想錯了。

    八年前的時光,她好像變了許多?。

    察覺不出?少年的悵然若失,林清樾對于這份提議十分認真。

    她實打實地有些倦怠少年的莽撞,若能?把身?份由明轉暗,能?省不少事。

    以剛剛查探所知,林樾的風頭已經將景王的視線吸引了過來,不如順水推舟,將林樾“殺”了,想必能?替梁映擋去不少陰謀詭計。林氏這里她也不用假以辭色,天天裝作乖巧規矩的樣子。

    最重要的是,可以不用每日?早起?上學。

    林清樾越想這個提議越得她心,只要梁映同意——

    “你?若要殺,那我現在便出?門。”

    可惜,梁映根本沒有考慮,長?腿幾步一跨,竟已經站在了門口。

    林清樾忙起?身?,掙扎道,“王二麻子我再試試,那林樾——”

    她話沒說完,少年舉手按在了門扉上。

    “好——不殺!

    林清樾見少年這才止住腳步,一股濃濃挫敗涌上心頭。

    真是比不過這不要命的。

    “只要保證他們兩人安然無?恙,我不會再惹別?的麻煩,如你?所愿,好好讀書!

    林清樾狐疑地上下掃過少年不似作偽的神情?。

    “就因為這兩人?他們……對你?很重要么?”

    重要?

    他們彼此之間互不知根底,說重要,言過其詞。

    但梁映知道,無?論是王二麻子還是林樾,他們都不該死?。

    至少,不該因他而死?。

    她說的沒錯,他一腳已經踏入渾水。先前他不肯輕易承認,總還是覺得就算有事,也不過是牽連他一人性命,可如今樁樁件件,已經超出?現在的他所能?掌握的。

    林樾、王二麻子都是無?意牽連的加注。

    若不能?改變豪賭的命運,若他不想輸……

    ——起?碼,他要把賭的方式徹底掌握在自己?手上,牢牢抓住屬于他的籌碼。

    梁映視線上巡,幽深的眼眸將金色面紗的女子完整吞入,隱秘的火焰在少年的瞳仁中燃燒。

    “我雖不知道你?與阿婆做了什么交易,但大抵你?是把重要的東西押在了我的身?上。你?與我也算是一根線上的螞蚱,就算身?份不能?告知,總該讓我知道你?叫什么!

    林清樾察覺到少年短短瞬息,陡然轉變的心志。

    好似她剛剛說出?口的殺,殺的不是林樾這個假身?份,而是殺掉了他最后一分的回避猶疑。

    不過這樣也好。

    “單字一個清正的清,喚我阿清吧!

    林是繼承,樾是宿命。

    在這個林清樾的名字里,唯有一個清字,是她自己?取的。

    阿清。

    梁映總算在八年后得知了她的名字,雖然物是人非,但還好,他們不是敵人。

    “現在,還是先想法子出?去吧。”梁映還能?聽到外面的嘈雜之聲,這里到底不是一個可以長?談的好地方。

    “麻煩了點,倒也不是沒有法子。”

    林清樾瞥過梁映身?上還滴著水的衣服,伸手解開自己?剛剛才束好的腰帶。

    梁映微微沉默,又重新背過身?,將臉面回門扉。

    “你?去屏風后換!

    林清樾看了看已經裹住主要部?位的心衣褻褲,并無?覺得不妥。

    “你?阿婆未曾和你?說過林氏暗部?的訓練之法?我都不計較,你?計較什么?”

    林氏暗部?,生作女子,男歡女愛的手段學得是最早的。

    男女之防這根俗世禁忌之線,從?沒在林清樾心中留下過什么規訓。

    說話間,梁映手中一重,是被脫下來的月白長?衫被放到了他的手心,溫熱柔軟的指尖輕輕蹭過他的掌心。

    他捏著柔軟的衣料,還是不曾轉身?。

    “既然問了名字,你?對我而言就只是阿清,我認得不是林氏的誰。那套做派,也不必拿到我的面前!

    只是阿清。

    林清樾念著這幾個字,莫名聽著不像是利用與被利用的關系……

    倒像是……摯友。

    她抬眸,望向少年沉默的背影。心頭升上幾分新奇,明明日?常所見總覺得是一片無?藥可救的貧瘠,偏生卻總在她想放棄的時候,他就開出?一朵花來。

    無?奈的弧度在唇邊微微漾開,林清樾順著少年往木屏風后走去。

    似察覺了她的妥協,木屏風的另一端也響起?悉悉索索衣料聲,很快新脫下來的一套小廝衣服便規矩掛在了上面。

    還當真一點多?余的逾距也沒有。

    林清樾換著衣服,對著屏風之后的少年打趣道。

    “一開始倒是沒看出?你?還有這般品節,那我日?后是不是可以不用擔心你?會溺于男女情?愛之中!

    “這有何可沉溺的?”梁映想起?自己?在市井見聞的一樁樁愛恨癡纏,就算當初再山盟海誓,卻無?一例外地毀在生活的困頓中。

    “光是活著就已夠累了。”

    林清樾深以為然,第一次與少年達成一致。

    人啊,能?把自己?活好就已經很不容易了。

    第028章 第二十八章:夢中人

    “看到了!在?那兒!”

    “不對?!又給他溜了!”

    “格老子的!玩我們呢!”

    拂云樓數十護衛腳步繁忙, 卻始終被一個小廝身影牽來牽去。

    梁映正大光明裝作富家公子姿態,從拂云樓的大門走?出來的時候,不免想起樓中的雞飛狗跳,唇角無奈勾起弧度。

    好歹是別人地盤, 她倒自如得?很。

    應是不用擔心她一個人應付不了了。

    薄暮的暉光從拂云樓尖落下, 梁映微微斂眸。

    這一番折騰, 倒也費去了不少時間?。

    想起邵安囑咐過的時間?, 梁映加快動作, 將該善后的事統統料理好,才重新換回?書院學服,匆匆往山上書院趕去。

    待他剛到玄英齋學舍, 書院也打起宵禁的更聲。梁映眼見學錄已然在?其他舍房前查點?人數,他忙穩住氣息, 從學錄身后的草叢中繞過,換了條小路回?到最后一間?舍房。

    這條小路通向的是舍房背面的木窗。

    剛剛掀開之?時,梁映還未曾注意,直到他足底落地,鼻尖傳來淺淺潮氣, 他才意識到舍房和平日里不太一樣。

    有?人在?用水房。

    而這人,除了林樾,不作他想。

    本來舍房里的水房因為浴桶腐朽, 兩人一直都?是就近去旁邊的寒潭洗漱。大多?時日水房都?只是一角暗室,而今日水房里面點?了燭燈。

    不知奢侈地點?了多?少根明燭, 燭光在?暗夜之?中,混著蒸騰的熱氣, 將里面修長挺拔的人影隱隱綽綽地投在?新設在?外?的木屏風上。

    水聲淅瀝漸輕,似到了尾聲。

    梁映垂眸盯著那修長的影子, 剛剛還在?匆忙掐點?的身形竟就這么緩下。

    實在?是間?隔太近,白日里剛在?拂云樓度過了那驚心動魄的場面,如今水聲、霧氣,一瞬又把梁映拽回?到了那一片旖旎之?中……

    忽而,木屏風后傳來輕微響動。

    一張在?水汽之?中,被熏蒸得?微微泛紅的溫潤面龐驀然出現在?梁映的視野之?中。

    潮濕好像將他沾落。

    眉宇之?間?最后一分知禮的疏離在?他背后暈開的燭光中,找不到蹤跡。

    梁映不自覺視線下移。

    一身白色里衣和拂云樓的場面相比,端正齊整太多?,不過是自鎖骨之?下衣領不拘地敞開了半寸,未曾露出多?少肌膚?删褪沁@半寸像一把鑿子,最后一擊,將一塊山巔之?上的無暇白玉徹底鑿落。

    而梁映,好像一伸手就能接住。

    “梁兄,回?來了?”

    溫朗的男聲將梁映從記憶與現實的邊界拉回?。

    梁映下意識把泛出癢意的手心背到身后。

    “嗯!鄙ひ舭l沉地應了一聲。

    “查人了!鄙岱康拈T被學錄敲響。

    林清樾握著絞干頭發的帕子朝外?應了一聲,路過梁映上前開門。

    “現在?才洗漱?”學錄瞥過都?在?房間?的兩人,拿起筆在?名冊上勾勾畫畫。

    “逛了一整日,不洗不好入睡!

    世家子弟愛潔正常得?很。

    學錄點?點?頭,隨意囑咐了一句早點?休息便轉身離開。

    林清樾關上門,摸了摸自己到現在?也未曾干透的頭發,這澡她是不洗不行啊。

    從拂云樓出來,溜了半天的人,她卻連氣都?沒來得?及喘勻,又馬不停蹄地為自己新找的活忙碌起來。

    還好銀月令好用,上午撞到她跟前的兩個林氏暗線被她抓了壯丁,扔去了拂云樓先替她盯著。

    與他們交代完拂云樓事宜,又抽空去了趟布莊把之?后的行蹤掩飾好。這樣東奔西跑幾?趟,她也沒比梁映早上多?少回?舍房。

    這才不得?不謹防隨時可能回?來的梁映,躲在?水房里將自己變回?林樾的樣子……

    這日子過得?,恐怕耕地的老牛也會為她落淚。

    “這是……?”

    梁映的聲音從屋內他那半邊的床榻前傳來。

    林清樾藏起眼角眉梢的疲憊,下一刻轉身,又是溫潤的笑臉,她走?到梁映身邊看了眼他所指之?物。

    一套在?床榻前擺得?齊整雪青云紋錦袍。

    “是衣裳!

    “……”

    梁映當然知道這是衣裳,但他記得?分明他說過不用。

    林清樾見梁映不知又在?糾結什么,只好溫聲解釋。

    “你原來的尺寸小了,也都?單薄,今日你不在?,尺寸是我平日估摸著的,不如量得?細致,你先試試。若是不合身,或是不喜歡,等下次旬休,再去布莊換就行了!

    梁映一眼便能看出這衣料大方的放量,清楚林清樾不會挑錯。

    他不知道這樣的衣服是不是玄英齋都人手一份,但就單算這一件,他也知曉這背后不菲的造價。

    這是南邊所進上乘織錦料子,吸汗透氣還不易褶皺。阿婆還在做繡活時,與他講過。甚至再好的料子,因為阿婆的繡工足夠出眾,他也見過。

    可從沒有?一件這樣好的料子最終穿在?他們自己的身上。

    他的衣服從沒去成衣鋪買過,幾?乎都?是阿婆在?做完差事之?后,夜里對?著昏暗的油燈,一針一線縫出來的。

    而他這幾?年身量抽得?快,他不想阿婆熬壞眼睛給他做新衣,每次阿婆問他要不要做身新的,他總說還能穿。

    混跡市井,短了半截的拮據比比皆是,并不醒目。

    進了書院之?后,更是藏在?學服之?下,除了林樾這樣心細如絲的人,不會再有?第二個會去注意他的衣服是否單薄。

    “林樾,你沒聽過斗米恩升米仇么?”梁映摩挲著軟滑的布料,嗓音宛若剛剛結成的一團烏云,翻滾著莫測的氣息。

    “這般對?人好,是會惹禍事上身的。”

    語意里是威

    脅、是警告、還是僅剩的一分善意勸他回?頭是岸。

    可眼前的人從不對?他展現的陰沉有?一分懼意,現下也是如平常一般,逸散著青山百川的無盡寬宏溫柔氣息。

    “你我是同窗好友,又不是外?人!

    衣料在?梁映的五指下被微微攥作一團。

    和他預料的答案一樣。

    同窗好友。

    呵-

    入夜時分,最后一盞燭光在?另一處床前輕輕搖曳。

    梁映聽著那近在?咫尺的呼吸聲,緊繃過后的神思終于墮入柔軟的夢境。

    梁映極少做夢。

    市井之?中常把夢分為預兆未來的顛倒夢,思及故人的托夢,還有?便是埋藏在?內心深處,不可言說的,甚至連自己也察覺不到的微妙欲|念。

    梁映覺得?自己做的,是除去三者?之?外?的清醒夢。

    他很清楚他是在?做夢。

    夢中還是那個紙醉金迷的拂云樓,他又被發現,攀在?檐下,試圖逃脫。

    可他知道之?后會發生?什么,現在?所經歷的千鈞一發,終是會在?那扇窗牖推開之?時被——

    “進來!

    梁映攀著檐角的手差點?松開。

    他緊緊盯著那推窗之?人。

    一身白色里衣并無出入,可自那向上而去,為何是那雙沉靜溫和的眉眼。

    “林樾?”梁映舌尖不解地抵住齒后,碾出兩個字來。

    他不懂,林樾怎么會在?這里。

    可夢中發展的急迫不因他的不解而停滯,眼前如玉少年似是擔心,竟扶住窗欞,探出大半身子就為了拉住還吊在?半空中的他。

    玉白的指尖,是那樣在?拼盡全力伸向他。

    梁映像是被什么蠱惑,明知夢境,他卻沒有?恥笑這一刻的荒誕。而是同樣伸出手,于空中緊緊交握住。

    清醒夢依托于白日之?景。

    竟清晰又合理。

    林樾沒有?那般功力,他那樣拉住自己往屋中拽后,兩人并沒有?平穩地落入房間?,而是因為受不住兩人的沖力,林樾整個人被后來的他壓在?身下。

    白色的里衣因為過大的幅度褶皺在?一起,微敞的領口又拉開了兩分,玉白的肌膚正對?著梁映呼吸之?下。

    梁映喉間?滾過一絲隱晦的干渴。

    “梁兄,他們要進來了!

    身下的少年顧不得?摔落的疼痛,清雋的臉上寫滿焦急,一口喊著不肯改回?來的稱呼,溫暖的手掌抵在?梁映胸口,微微推搡著他起身。

    那力道不大不小,成了一顆墜在?他心口的落石,悶堵著他,將清醒與夢境之?間?的界限徹底模糊,而此刻砰砰的破門聲又一次在?耳邊響起。

    他沒再去想林樾為何會出現在?這里,為何會在?這關鍵關頭成了救他的人……

    他只知道,下一步,他們該躲起來了。

    梁映起身后,沉默地拉起躺在?地上的林樾,視線卻往房中那蒸騰著熱汽的一隅角落固定。他像是怕打破什么禁忌,沒有?踏步。

    “來不及了。”

    可身邊之?人不曾在?乎他晦澀難明的心思。焦灼的氛圍讓少年自然而然沒有?放開與之?交握的手掌,牽動著他,往木屏風后跑去。

    海棠花瓣還是那般嬌艷地散落在?目前還沉靜的水面之?上。

    梁映視線上移,來到了少年面上,手腳關節像是陳腐失修的轉轂,充斥著滯澀,不推著便動不了一步。

    “屏氣!

    果不其然,少年等不及他。

    雙手按著梁映的肩,將他往水里推去。

    眼前景色驟然傾斜,忽而這瞬息,一絲神智在?混沌中纏上了梁映。

    他想,林樾不是女子,留他一人要怎么裝得?像舞姬,騙過那些?人呢……

    于是,他在?跌進水中的最后一刻,手臂比去思索解決方法的理智更快一步攬上了少年的腰肢,勁瘦的腰間?他幾?乎可以?一手攬過,而少年又對?他不設防。

    水花四散之?下,他與他,一道沉入水面。

    水面之?外?的聲響,梁映不再聽得?到。

    他在?水下緩緩睜眼,少年伏倒在?他的懷中。因無準備,雙目緊閉又不敢多?動,無辜至極。但自他腦后散開的墨色長發在?水中不受控制,近妖一般四處勾纏,一縷繞在?梁映還按在?他腰際的小指指根處,一縷涌向梁映的心口。

    而更多?的發絲在?白玉無瑕的面孔旁招搖。

    然后梁映驀然看清一片嫣紅的海棠花瓣嵌在?烏黑的鬢間?,極致的色彩對?撞,終將少年的端正自持沖刷得?蕩然無存,唯剩陌生?的艷麗靡曼。

    明明在?水中,梁映卻覺得?周身有?如火灼,燃起難耐的熱意。

    他認定那片海棠花瓣是迷陣陣眼,他伸手試圖摘下,好似再晚一步,神思就會越發無法自控,陷入一種天旋地轉的昏沉。

    可就在?他即將觸及之?時,少年痛苦地蹙眉,口鼻之?處涌出無數細小氣泡,似無法再忍耐,也不管自己惹出的幻象,便要抽身而去。

    但,這怎么行。

    終是讓那火線蜿蜒到深處,熾烈的火海幾?乎燒亮了梁映素來陰沉幽深的眼眸。他抬起的手轉道握向少年光滑的臉頰,將他自臨近水面處按向自己。

    若是渴求生?機,他也能給。

    滾燙的視線在?少年飽滿淺紅的唇瓣游弋,他知道他自己即將要做什么,破碎的理智在?他的脊骨漫上一層宣告危機的戰栗,但他已經無法停下。

    偏過頭,他像在?偷盜什么珍寶,一整顆心高?高?懸著,小心地貼了上去。

    舌尖攆開柔軟的唇瓣又將齒間?撬開,未曾遭受的阻攔,鼓舞了他。氣息交融著,他沉迷之?中,竟又莫名覺得?這一場景似曾相識。

    可他想不起來,也不愿細想。

    不用壓制的欲|念在?反噬理智,明知渡氣應點?到為止,他卻不想松開。

    好像在?這一刻,死了也好。

    “梁兄?梁兄。該起了,再睡下去要遲了!

    過于清明的男聲像是一陣晴天霹靂,將人生?生?從迷瘴之?中拔除。

    梁映猛然從床榻坐起,前刻還清晰無比的炙熱潮濕突然如同霧氣模糊散開,唯有?無法霎時寂靜的心臟還在?為了證明什么存在?過,不住狂跳。

    或許沒有?聽到應答,腳步聲貿然走?近。

    梁映不自在?地抬手捂住大半張臉。

    只怕讓最不該看見的人瞧見他眼里未曾平復的癡纏。

    第029章 第二十九章:破平常

    梁映平日睡得很淺。

    若林清樾沒用迷香, 幾乎是她稍微發出什么聲響,他?便醒了。

    但?今日不同,她都?洗漱完畢,梁映也沒有?醒來的跡象。

    眼看?要誤了上課的時辰, 她不得不出聲喊他?。

    也不知道是誰昨日答應她要好好讀書的。

    林清樾還是沒聽見應答時, 心中嘆著自?己的輕信, 腳步認命地往梁映榻前走?去。

    剛繞過書案, 她便看?見少?年一手撐在腰后, 支著單腿坐在榻上,另一只手寬厚的掌心將大半張臉攏住。被窗欞篩過后的稀薄日光有?限地落在少?年身上,只能?窺見汗濕的額角, 還有?指縫間露出的一點幽黑瞳仁。

    那里面的光明明滅滅,像是一望便能?吞噬人的深淵。

    林清樾分辨不清這異狀, 只能?問。

    “可是做噩夢了?”

    “……不曾!

    梁映的嗓音出口便低沉嘶啞得厲害。

    他?自?己心中一嚇,可林清樾似乎只當?他?是少?年晨起時的正常狀況,轉過身,彎腰替他?先收拾起書箱來。

    瘋了。

    梁映盯著眼前端正纖薄的背影,某一瞬夢境中他?鉗握過腰間的畫面止不住地貼合面前的曲線。

    他?好像醒了, 但?又沒完全。

    愈發意識到?夢境的荒唐,他?腦海里殘留的畫面便愈發深刻。

    怎么會?是林樾。

    怎么能?是林樾……

    和晦暗的室內不同,室外春盛時分已經來臨。

    完全褪去陰冷潮濕的山林翠綠在日光疼愛下, 煥發出明朗生機,入眼便惹人喜愛。

    林清樾本有?意欣

    賞, 奈何為她領路的少?年腳下像是踩著轱轆,走?得飛快。

    明明出來的時候有?些遲了, 但?這一路緊趕,他?們竟是頭幾個坐進玄英齋里的。

    林清樾邊從書箱里拿出筆墨, 邊琢磨這一路上不肯跟她說上一句話的少?年心思。

    可直到?齋中坐滿,她也沒琢磨出個所以然來。

    心想著可能?只是今日少?年心情不虞……

    “齋長,把前日布置的策論?收上來!

    林清樾頜首起身,就近收起。

    梁映這回倒是理她了。

    只是在她從他?手中拿過那張薄薄的紙頁,不小心蹭過他?的掌心時,他?像是沾到?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倏地將掌心收緊,反叩在桌案之上,緊繃的身形似馬上就要奪門而出。

    這根本不是心情不虞。

    這明明是針對她。

    她能?有?什么惹了他?的地方?

    難道是打斷了他?的美夢?

    林清樾微不可查地蹙眉,虧她昨日那么奔波。

    真是一點好都?不該施舍的狼心狗肺的東西。

    將策論?課業收齊交于邵安,林清樾坐回坐席不再看?梁映。

    反正也沒有?她一定要熱臉貼冷屁股的道理。

    午膳時間,林清樾瞥見梁映在原地慢吞吞地收拾著他?沒幾冊書的書箱,扯了下唇角。轉身跟著瞿正陽一道,和齋中其他?同窗有?說有?笑地一道走?去了膳房。

    領完膳食坐下,林清樾一抬頭,才看?到?剛剛踏進膳堂的梁映身影。

    “怎么了?和梁兄吵架了?”瞿正陽瞧了一眼站得遠遠的梁映,撞了一下林清樾的肩膀露出一張八卦的嘴臉!澳闩赃叺奈蛔?還要不要給梁兄留?”

    林清樾端起碗筷,笑意短暫又浮于表面地掠過。

    “不管他?!

    “沒人吧?我?能?坐這兒嗎?”

    清癯少?年端著自?己剛打好的飯菜,靦腆地上前問道。

    林清樾對上祝虞,霎時換上溫和的語氣。

    “當?然!

    祝虞微微彎起唇角,坐了下來。只是放下了飯菜,他?卻不急著動筷,而是在衣袖之中掏了掏,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才把藏在衣袖的物什拿到?了林清樾的眼前。

    掌心里呈著盤成一團的細長繩,是一般系在腰間的絲絳。比起書院中人佩戴的素凈單色,樣式更?為繁復精細,是用天水碧與竹青絲線混著編出了的曲水紋樣,將小小絲絳更?顯飄逸別致。

    “昨日厚禮,無以為報,還望樾兄不要嫌棄!

    祝虞捏著絲絳的手指有?些用力?到?發白,他?自?己應沒有?察覺,一雙眼眨也不眨正候著林清樾的反應。生怕這樣回禮太過寒酸,惹得林樾這樣看?慣奇珍異寶的世家公子?失望。

    可不待林清樾說話,旁邊的瞿正陽先一步搶了過去,握在手中打量。

    這細細一條的絲絳在瞿正陽大掌中更?顯得小巧精致。

    “哎呀,祝兄你這就不夠意思了,這樣一比,我?們成什么人了?”

    旁邊空著手的玄英齋中人贊同地點頭,看?到?祝虞這才意識到?什么,突然漲紅的臉,他?們又忍不住軟下心,紛紛找補道。

    “但?話說回來,這絲絳真是精美,坊市上我都不曾見過!

    “是啊,特別是這天水碧的顏色,選得好,特別襯齋長,一看?就知道祝兄挑的時候煞費苦心了。”

    玄英齋中都?是一般出身的少?年,比起去在意這絲絳與林清樾腰間那一串凝脂白玉作的玉佩玉玨是否相配,他?們更?能?一眼就看出其中的用心。

    林清樾從瞿正陽手中拿回絲絳,妥善地收好放到?書箱之中,對祝虞真摯道。

    “阿虞送得甚好,明日我?就有?新絲絳用了!

    嗓音落下,祝虞面上亮起兩分。

    處于陰暗角落處偷偷觀望的目光卻陰沉了兩分。

    “祝虞。”

    剛把仔細編就了一個晚上絲絳的祝虞,心中剛覺欣喜,忽然膳堂門口,青陽齋的學錄邊喊著祝虞的名字,邊四?處從人群中尋找祝虞的臉。

    “學錄,有?何事?”

    祝虞見學錄似面色焦急,忙站起向學錄方向微微躬身。

    “是你家人來尋!睂W錄說著看?了看?喧鬧的膳堂,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沖祝虞招了招手,示意他?盡快跟著出來。

    青陽齋的學錄向來溫聲慢語,難得如此,是以祝虞也不敢耽誤,放下碗筷匆匆離了膳堂。

    “學錄不妨有?話直說。”

    學錄走?得很快,祝虞幾乎是小跑著才能?跟上,實在莫名。

    學錄看?了一眼祝虞,面露不忍道。

    “山門外,是你阿兄來尋。說是……說是你父親病重不久于人世了,想與你交代?些事!

    他?父親……病重?

    不久于人世?

    祝虞剛剛還不解的神情,一旦聯想到?他?那大哥,忽然就沉靜了下來。

    耳邊是學錄安慰的話語,但?祝虞全無心情聽進去。

    就這般兩人一直走?到?山門。

    祝虞遠遠就瞧見一個短打布衣二十來歲的青年嘴中叼了根野草,正蹲在山門旁百無聊賴地碾著地面。

    隔了最后十幾步遠,學錄停下步子?。

    “祝虞,你們家私我?便不聽了,我?在山腰靜心亭等你。若要緊,你還是跟著你阿兄先行歸家,書院這邊我?替你和教諭說過!

    知道是學錄心軟幫他?,祝虞不敢多說什么,彎腰作禮。

    待學錄的身影到?了臺階盡頭,祝虞也走?到?了青年眼前。

    他?的布鞋正踩中青年用草葉圈起來的一隅囚籠,里面歪七扭八死了有?數十只螞蟻,唯獨一只還在這人為圈起的“高墻”之下不肯放棄。

    而祝虞這一腳剛好幫了它,這堅持到?最后的螞蟻轉瞬就順著坍塌的一角,飛速地爬了出去。

    “嘖!鼻嗄臧櫫税櫭碱^看?著自?己千挑萬選的小蟻王沒了蹤跡,頗為不爽地將嘴中草葉吐掉。仰起頭,卻發現日光太好,刺得他?都?不看?清這多日未見的好“弟弟”。

    青年扶著膝蓋站起身,身量比祝虞剛好高了一頭,也壯了一圈,面上五官與祝虞有?四?份相似。只是祝虞文氣更?重,而細看?眼中更?是有?一股不會?輕易撅折的拗勁。

    而青年則吊兒郎當?太多,眼中閃著得永遠是算計的光。

    “爹怎么會?重病?”

    祝虞開門見山。

    他?的阿爹,因?他?讀書誤了澆肥的時間,打著一雙赤腳追了他?半個山頭,追到?后又將荊條抽斷兩根。這把子?力?氣和勁頭,就算祝虞病死了,也不會?是他?病死。

    青年雙肩環抱,邊審視著一身規整學服的祝虞,邊痞笑道。

    “你這書院可太了不得了,看?得這么緊,若不是我?這么說,你那什么狗屁學錄能?把你這么快帶到?我?跟前來嗎?”

    祝虞深吸了一口氣,勸自?己不該生氣。

    相處十八年,他?早就清楚自?己的親兄弟是個什么樣子?。

    為了達到?自?己目的,詛咒自?己的親爹要死哪有?什么大不了的。

    “看?來,你這些時日混得是真不錯。”青年繞著祝虞,抓起他?學服的一角在指尖捻了捻,感受到?不同尋常的好料子?,嫉妒的色彩在眼中毫不掩飾。

    “這么些天,除了考中書院的那日,竟也不往家中再寄一封信來?爹娘真是白養了你這么個白眼狼!

    刺耳的言辭讓祝虞閉了閉眼,沒有?反駁,卻氣息發沉。

    “書院學規森嚴,平日不得外出,只有?昨日旬休,我?剛寄了信。而且不是說,自?我?離家考學就該少?與家中聯系,家中無錢無力?,管不了我?死活!

    青年瞥見祝虞那恨不能?,怨不得的窩囊勁,勾了勾唇角。

    “瞧你那心眼小的樣子?,那會?兒家中誰知道你有?這本事,真能?考上這長衡書院。”

    是啊,一個農戶家的窮孩子?。

    靠著每日去村中學堂偷聽夫子?上課,一點點讀書識字。就算文章寫得再好,寫完的紙照樣第二天便會?被裁碎,成了家中糊破洞的窗戶紙。

    他?說他?要去考長衡書院的那天。

    他

    ?的爹又在他?身上抽斷兩根筋條,她的阿娘罵他?不知孝順,罔顧人倫,將他?關在廚房一夜。

    凍暈在柴堆的記憶,還恍如昨日。

    可他?還是活下來了,趕來了長衡,考上了第一名的位置。

    他?們不知道為什么,但?祝虞知道。

    因?為他?早把讀書當?成他?唯一的生機。

    “所以,你來找我?是想要什么?”

    祝虞看?破青年的意圖。

    青年也不裝了,伸手到?祝虞鼻子?底下。

    “你考上這書院第一名的行卷給我?。”

    祝虞皺了皺眉。

    “你拿行卷做什么?”

    他?這位阿兄,攏共認識的那么幾個字都?是在那幫狐朋狗友的賭桌上。要說他?突然發奮,祝虞是不信的。

    “你還管我??我?自?有?用!”青年不虞瞪了回去,心想著這小子?在書院是長了脾氣,竟然敢同他?這樣大聲說話了。

    以前爹娘都?幫著他?,祝虞哪有?敢這樣沖他?的時候。

    “入學試的行卷都?在書院里面收著,不在我?的手里。

    “那就去偷來!

    祝虞沉默地看?著青年,適才在林清樾面前同春日一般明朗的心跡,徹底被這一點烏黑侵染。

    青年見祝虞半響不搭腔,煩躁地撓了撓頭。

    “算了,你這德性,定是偷不成半路還要被人發現的。那你有?沒有?其他?什么能?證明你是這書院最有?前途的學子??”

    聽出些許端倪的祝虞心漸漸冷下,盯著青年問道。

    “你要給誰證明?”

    一下被戳破心思的青年急了眼。

    “你真有?臉問這么多!你可別忘了咱兩之間,到?底誰叫祝虞!我?要我?自?己名字的東西,有?什么不能?的!”

    第030章 第三十章:他是她

    祝虞大約三歲時, 家里人都?以為他年紀小,不會?記事。

    但那時他已經記得自己叫過祝虞。

    虞之一字作名,非是什么好的寓意。

    之所以取虞字,完全是為了替他早兩年出生, 但從小體弱多病的大哥祝平壓災用的。

    不過到了他三歲, 他那大哥依舊是小病小災不斷。那時的爹娘為了保住大哥, 不惜花費兩只雞和十個蛋的重?金請了村里有名的算命師傅來看。

    師傅便道, 比起用他人壓災, 還是自己掩了命門更好。

    祝虞這?個名字便被大哥挪用了去。

    隨后十幾年,祝虞改叫祝平,一直到他為了去長?衡書院, 偷偷溜出家門又被逮住的那日。

    或許是冬日的柴房把他的心凍得太冷,卻又沒把他凍死?。

    祝虞知道自己以祝平的名字斷然是去不了的, 他另想了個招。

    “長?衡書院如今是禹州府學,若是考入,秋闈多半能中。就算再差也是個舉人!舉人可是半只腳踏進了官途。爹,這?可是光宗耀祖的事兒?!”

    “也不看看你什么身?份?還秋闈?做你的春秋大夢吧!弊F揭凶趶d堂右側木椅上,拿著母親剛給他烙好的炊餅就著咸菜咬了一口, 嘴里鼓鼓囊囊還想發笑。

    坐在主位,臉曬得黝黑的祝父聽了更是直接把面前的茶碗重?重?地砸下。

    “你倒是心比天高,可惜投錯了胎!你生在我們祝家, 流著我祝家的血,你自然就得為祝家而活, 你的事兒?你娘都?替你安排好了——”

    祝虞望著父親從來沒有正視過他的眼睛,尖銳的犬齒終是刺破了口中的皮肉, 嘗著那淡淡的屬于祝家的血腥味,祝虞覺得沒有什么不好開口的。

    “倘若我說, 我用大哥的名字考進去呢?”

    “以后,十里八鄉都?會?知道是祝家的祝虞有出息,考上了舉人,說不定以后還能做大官,家家戶戶都?會?上趕著來咱家巴結……”

    “真能考上?”

    “此去車馬盤纏不會?要家里一分錢,若是不中,任憑家中處置!

    單薄的身?軀深深地伏下。

    就算只能短暫地擁有這?個名字,短暫地擁有讀書的可能。

    總好過困在這?里。

    ……

    “是你自己求我把名字借給你的!你都?忘了嗎?!”

    祝平理直氣壯的聲響,讓把這?秘密一直藏得好好的祝虞眉角一抽,他率先看了看周圍,拉著怒氣上頭的大哥,又往山門外?走遠了兩步。

    “大哥小聲些,若將此事暴露,與咱們家都?沒有好處。”

    說到這?里祝虞心口忽然一凝。

    是啊,大哥從來無利不起早。

    他本來只要在家中用祝平的名頭乖乖等著享福便好,何故親自動身?,從隔了兩個縣的家里辛苦跑來就為了要個行卷。

    定是有讓大哥覺得白得一個舉人名分更得利的事兒?。

    祝虞心漸漸沉下,盯著祝平那張和自己相似的臉,他幾乎可以確定。

    “你把舉人的名額賣了?”

    簡簡單單幾個字,把祝平嚇了一跳。

    他一直知道祝虞聰明會?讀書,但從沒見祝虞如此鋒芒畢露的樣子。

    ——和家中任打任罵的樣子截然不同?,一身?齊整服帖的煙青學服把他的身?形不再顯得單薄怯弱。特別?是眼里敢于指摘他的那份刺眼光亮,像是一把利刃,把從前的他完全切割了開。

    “我只是說秋闈有可能得中,并非必然,你如何能賣?”

    “若入學第?一名都?不能秋闈得中,誰能?只要貴人認下就行了——”

    下意識的反駁,祝平一直說到最后一句才驚覺自己失言,忙捂上自己的嘴。但馬上,祝平察覺自己竟在看祝虞臉色行事,一點面子都?掛不住。

    “你知道也好,我的份額我想賣誰便賣,誰與你無關!別?真以為你的小算盤我不知道,想著從禹州考出去,家里就管不住你?呵,休想!你現在只管把能證明你名次的行卷拿來。”

    祝虞藏在大袖下的拳頭漸漸攥緊。

    “倘若,我說不呢?”

    他好不容易擁有了明凈的課堂,博學的教?諭,懂他的友人,這?一切可以觸及的美?好,要他怎么甘心說放棄就放棄……

    “不?”

    素來的權威被挑戰。

    祝平也顧不得那么許多,他陰惻惻地掃視過祝虞的胸口,壓低了嗓音。

    “你有資格說不嗎?身為女子,混跡在滿是男子的書院里,我若是你,夜里我可不敢入眠!

    一句話頃刻碾壓過祝虞奮力張起的所有尖刺。

    是啊,他是她。

    男裝之后的日子比想象之中過得順利太多,她竟一時忘記

    ——這?是她,偷來的資格。

    祝虞的臉色極速灰敗下來,宛若失去生機的花。

    祝平斜睨著,心中隱秘涌上和剛剛碾死螞蟻一般,拿捏的快感。

    “我最后一次問你,到底有沒有?”

    “……有,但要到月底學測。屆時書院教?諭出卷,那樣水準的行卷應該可以讓你的貴人滿意……”

    “月底學測?那可要段時間呢……幸好我有先見之明……”祝平看了眼不再逆反的祝虞,滿意地挑了挑眉,從懷中拿出一疊粗糙亂紙,盡數塞到祝虞手中。

    祝虞低頭只瞥見一瞬其上的葷亂線條和字詞,便閉上了眼。

    “裝什么清高,你乖乖把這?些各謄抄十遍,我應了人,后日便要給到,你別?誤了時間。這?扶風縣的開銷可比村里高多了……”

    “……知道了!-

    書院還是那個書院。

    可走在同?樣一條小路上,祝虞與一刻之前的心境判若天淵。

    渾渾噩噩之中,冷不防肩膀被一只手搭上。她神?色未及跳轉,嚇了一大跳,猛地轉身?,卻不曾注意到腳下濕滑的青苔,整個人就要往旁邊的粗石倒去。

    粗石的銳角赫然之間就離她的眉心幾寸遠。

    祝虞本能地閉眼,卻感覺自己的肩頭橫過一只長?臂將她攬住。

    她略微一晃,摔勢便緩住。

    待被人重?新拉起,她的眼前也出現了“救命恩人”的確切模樣。

    一張有著山水般溫潤雋永的俊顏。

    當然,他的身?邊還跟著瞿正陽和另幾個玄英齋的學

    子。

    瞿正陽上前一步搭上林清樾的肩膀,一臉好奇道。

    “怎么了?剛剛叫了你好幾聲,你都?沒聽見。”

    “適才想著課上的問題入了神?……沒注意!

    祝虞忽然不敢再對上這?樣光風霽月的目光,她本能地退開一步。

    “什么題讓我們祝小教?諭茶不思飯不想的,就你懷中的這?個嗎?”

    瞿正陽目光下移,正是剛剛祝虞翻身?摔倒時從胸口外?衫夾層露出的幾張頁角。

    他向來想到什么便做什么,伸手就想取。

    祝虞臉色驀地一變,腦子沒反應過來前,她的手已經狠狠地抽在瞿正陽的手背之上。

    霎時,一聲皮肉相挨的脆響下,瞿正陽的手背快速浮現出一道紅痕。

    這?一記,蘊含的是一點不帶玩笑的狠意。

    瞿正陽摸著手背,抬起頭怔怔地看向祝虞。

    周遭適才還輕松和樂的氛圍瞬間凝滯下來。

    祝虞明白自己搞砸了。

    但她什么都?解釋不了。

    也好,不屬于她的,還是不該肖想。

    祝虞低下頭,腳步不自主地后撤一步,她想要逃走。

    可就在心中的退堂鼓打得震天響時,她感到自己的臂彎猛然一沉,本能地接住后才看清,那是一個兩層食盒。

    “膳堂要關了也沒見你回來,大家給你留了一些飯菜,你用完功記得吃些!

    林清樾看向祝虞的眼底溫和依舊,似一點也沒被剛才的插曲影響。

    “多謝!

    祝虞牢牢抓著食盒,這?才明白此處遇到他們并非偶然,是他們記著她還不曾用飯,專程找來的……

    她有些后悔地望著瞿正陽手上那道紅痕,動了動唇卻終究是一個字也吐露不出來。

    “下晌的課快到時辰了,阿虞別?顧我們了先去吧!

    祝虞對著林清樾臉上的笑,心里總算透過些氣,得著正當理由匆匆離開。

    “你倒是幫著祝虞,怎么不看看我這?手上腫的?”

    瞿正陽幽怨地把漲紅的手背遞到林清樾眼前。

    林清樾佯裝關心地拿著,可看了還沒有一眼,瞿正陽就裝不下去把手背收了回去。

    “樾兄,不是我說啊,你這?平日里還是得有點分寸。你不知道你這?雙眼看個石墩都?溫柔,實?在容易讓人會?錯意。若是讓旁人看見,還以為你跟我之間是什么分桃斷袖——”

    “嘁——”

    瞿正陽自信滿滿的話意還沒結束,就被剩下兩個玄英齋學子狠狠嘲笑,加之白眼了。

    “你?咱們退一萬步,就算齋長?是,齋長?圖你什么?圖你不洗澡?圖你飯量大?”

    “謝謝你,正陽,這?簡直是我這?輩子聽到的最好笑的笑話了!

    林清樾跟著走在嬉笑打鬧隊伍之中,對身?后雜樹林中偶爾傳來的動靜,假裝聽不見。

    有些人就是怪。

    你找他,他躲著你。

    你不找他,他便隔著十幾步地偷偷摸摸地跟著。

    林清樾已經放棄用林樾這?個身?份能問出什么,只想著回頭用阿清的身?份套套話。卻沒想到,下了晚課回到舍房,她便看見了放在木窗瓷瓶旁的一支枯枝。

    這?是她在拂云樓時,與梁映約定好的暗號。

    若是他們之中有事要見面聯絡,便在這?此處擺上枯枝。

    情況不同?,枯枝的數量和擺法也不同?。

    林清樾看著那一根孤零零橫放的枯枝,得出這?陰晴不定的少年并未有急事,只是想找她問些事情。

    這?不巧了。

    是夜,書院一片熟睡之中,后山山崖之處,一個少年迎著淺淡的月色走來。

    那里已然坐著位頭戴白色帷帽的女子,她的雙腿正垂在斷崖邊緣一晃一晃,觸目驚心的震動于她而言只是玩耍。

    聽到腳步聲 ,她篤定地沒有轉頭,聲音隨意道。

    “這?才剛分隔一日,是不是黏人了些?”

    少女語意親昵,月下身?影也如一縷輕煙,動人縹緲。

    可這?偏偏讓少年升不起一絲心念,他一本正經地先問。

    “昨日之后,可有王二的消息!

    “他倒也是聰明,拿半真半假的消息吊著對面,只是鎖在地牢,受了些皮肉傷,但也沒有大礙。最快下個旬休日你能見到他!

    “喔,那便好。”梁映并不懷疑少女的能力,她既然答應下來,他便相信她能處理好。

    “那林樾那邊呢?可有什么異動?”梁映裝作順其自然的模樣,繼續問下去。

    “他?”林清樾故作為難的沉吟了一會?兒?,感覺少年腳步耐不住地往前走了一步。她才繼續道,“正常得很?,畢竟家世在哪兒?,誰能輕易動他!

    “倒是你,這?么問,可是發現他對你有別?有用心之處?”

    在林清樾暗藏的期待中,熬過少年許久的沉默。

    迎來的卻是一句莫名其妙的喃喃自語。

    “他?他若真是對我別?有用心,就該一直看著我才是……”

    又怎會?,把那相同?的眸光給予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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