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第七十一章
紀蘭芷清楚地知道, 自?己在做夢。
她陷進?一場蒼茫的大雪里,四周黑漆漆的,伸手不見五指, 紀蘭芷找不到方向。
遠處,紀蘭芷目之所及處, 唯有一座覆雪的宅院。
紀蘭芷絞盡腦汁回想, 終于記起來,那是?她和謝藺曾在鄉下住過的小院子。
院子里亮著燈, 金暉流瀉,隱隱有熟悉的人?聲傳來。
紀蘭芷認出來,那是?二哥的聲音。
她心生歡喜, 馬不停蹄地朝院子里跑。
紀蘭芷推開門, 看?到灶臺前火光絨絨,水霧繚繞,謝藺正在燉蛋羹。
郎君身材高大,像是?半夜興起去煮夜食, 身上只披著一層輕薄衣袍,臂骨上的衣袖被襻膊束起, 光影照在謝藺高挺鼻梁與涼薄唇瓣, 鑿刻出清晰的線條, 整個人?的骨相清癯。
謝藺像是?聽到了?紀蘭芷的動靜,偏頭看?來, 神情很柔和。
“怎么了??”謝藺一如既往的嗓音清冷,寒涼中?帶有不易察覺的柔情。
紀蘭芷怔怔地出了?一會兒神,不知為何, 鼻尖忽然有點?刺痛酸澀。
這是?夢吧?
她覺得頭疼,不敢去細想。
紀蘭芷伸手按壓額頭的瞬間, 謝藺已經牽過她的手,扶她走到灶前。
謝藺對她說:“你身子重,不必起身。想吃什么,我煮給你就是?了?。”
紀蘭芷想起,這是?很久以前,她深夜肚子餓,謝藺起身幫她煮夜食的場景。
紀蘭芷錯愕地喊了?一句:“二哥?”
沒等她說些什么,攙著紀蘭芷的謝藺忽然松了?力道,他的脊骨被風打?碎,散成一縷細碎的粉末。
謝藺消失了?。
紀蘭芷受了?驚,她瘋了?似的,追著那一團風沙,跑出灶房。
風吹到院子里,又變成了?另外的畫面。
這一次,紀蘭芷看?到一臉肅容的謝藺,他手攥衣袍,懷里兜著一把青棗。
謝藺遠遠看?到紀蘭芷,無奈地搖搖頭,對她道:“錢嬸子家里的青棗不多,只能給你摘這些。下次不要看?著旁人?的墻頭饞果子,想吃什么,枝枝提前與我說,我可以上集市里給你買。”
不過寥寥一句話,謝藺又化作齏粉,消失無蹤。
紀蘭芷好?像明白了?什么,她沒有去追那團粉塵。
她靜靜地等。
很快,粉塵環繞著她,不停轉圈,像是?紙錢燒出的焦黑灰燼。
那些塵燼,又一次凝聚,變成了?無數個謝藺。
紀蘭芷看?到越來越多深藏在記憶里的畫面。
從前,謝藺知道紀蘭芷懷身子后,小衣不合身,他特地去布鋪里挑了?質地軟綿的綢緞,回家比照紀蘭芷的尺寸,坐在燭臺前,一針一線,親手為她縫制兜衣。
做好?了?小衣,謝藺又不好?意思讓紀蘭芷試衣,猶豫很久才和她說起肚兜的事。
紀蘭芷翻開包袱,看?到一件件新?裁的荷花紋、杜鵑攀枝紋的小衣,忍不住調戲心靈手巧的謝藺。
紀蘭芷眨了?眨眼,俏皮地問:“二哥親力親為給我制這些肚兜,總不會懷有什么私心吧?這些難道是?二哥喜歡的紋樣?”
謝藺聽到紀蘭芷不加掩飾的戲謔,錯愕了?一陣。
許是?從來沒有和女子談論過私房話,他有些無措。但郎君還算老成,知道此?刻應該以不變應萬變,謝藺什么話都沒說。
只是?郎君的指骨輕蜷,心中?不似毫無波瀾的樣子。
從前,謝藺不想唐突紀蘭芷,他并沒有每日和她同床共枕,他老實本分地睡在一旁的矮榻上。
為了?方便照顧孕時的紀蘭芷,謝藺會在床帳上懸掛幾枚銅鈴鐺。
一旦紀蘭芷睡不踏實,或是?有動靜,鈴鐺就會顫動。
謝藺聽到鈴鐺細小的聲音,能第一時間爬起來照顧小妻子。
有時,紀蘭芷也會心生逗弄之意,她故意晃動鈴鐺,等二哥迅速起身時,單手托腮,故作可憐地撒嬌:“沒有二哥念書,我睡不著。”
謝藺拿她沒辦法?,只能去箱籠里取書,坐在一側,一句句念給她聽。
紀蘭芷最不耐煩聽書文?,但謝藺的聲音舒朗溫潤,念書咬字清晰,韻律婉轉緩慢,她聽著會很安心,能夠很快睡著。
從前,謝藺也有藏不住自?己心思的時候,他曾在紀蘭芷熟睡時,還留在床邊不動。
郎君泛涼的指腹輕輕擦過紀蘭芷的頰側,像是?想要撫摸她,又不想驚擾她。
謝藺凝視妻子的睡顏,在紀蘭芷耳旁自?言自?語。
“枝枝于我,不是?時乖運蹇的苦難……我不曾后悔。”
紀蘭芷其實沒有睡熟,她隱約聽到二哥說的悄悄話。
紀蘭芷在 情愛方面沒怎么開竅,她并不能聽懂謝藺暗藏的愛意與私心,她只覺得,原來平日里那樣話少的男人?,背著人?的時候,還挺聒噪的。
從前,紀蘭芷雖然和謝藺沒有親密的觸碰,但她也偶爾會臨時起意逗逗夫君。
紀蘭芷會故意待在屋里不走,逼謝藺當著她的面,在屏風后換下淋雨的濕衣。
紀蘭芷嘴上保證絕對不偷看?,卻會在謝藺悉悉索索的脫衣聲響起時,故意回頭,盯著屏風映出的頎長身影,細細打量男人健碩的肌理。
紀蘭芷打趣道:“二哥這一身腱子肉是?怎么練出來的?瞧著有力得很!”
謝藺手上動作頓了?頓,他緘默不言,不回答紀蘭芷的問題。
紀蘭芷無法?從聲音里,瞧出他的喜怒。
但謝藺換衣的動作漸快,沒一會兒便急匆匆走出屏風。
紀蘭芷抬頭望去。
一貫做事一絲不茍的夫君,竟頭一次沒系緊腰帶。
可見謝藺一定是?聽到了?她的調侃,被她戲弄到手足無措,所以連衣服都沒有穿齊整就出來了?。
紀蘭芷笑得狡黠。
原來,二哥也會害羞。
從前,家宅里的衣櫥不算大。
謝藺的衣物只有常常換洗的兩三身,柜子里大半部分,都是?紀蘭芷的衣裙。
謝藺從前沒有往家里帶東西的習慣,有了?紀蘭芷以后,他開始留意街上的鋪子,看?到好?看?的絨花、好?吃的甜果、花色新?鮮的布匹,他都會順手帶東西回家。
幾乎每一次歸家,謝藺手上都提著包袱,他喜歡看?到紀蘭芷為了?拆禮物,早早守著門邊,等他回家。
那時的紀蘭芷還不懂謝藺怎么這么愛買東西,直到她記起,在謝藺第一次帶漂亮衣裙回家時,她下意識夸贊他一句:“二哥出門在外還惦記我,二哥待我真好?。”
謝藺不茍言笑,眉眼冰冷。
當時男人?的反應淡淡,但其實暗生歡喜,原來他一直把妻子的話記在心里。
從前,謝藺曾拿過眉筆,猶豫著,詢問紀蘭芷:“需要我為你描眉嗎?”
紀蘭芷不懂二哥怎會心血來潮要幫她上妝。
直到后來,她偶然間翻動自?己買來的那些話本,才發現她的書文?里有一篇故事章節,說的是?:“夫婿描眉最是?閨房情.趣,這樣的丈夫會被妻子夸贊,稱他為世?上最好?的情郎。”
紀蘭芷想起來了?,有一次,她看?話本看?困,沒留神趴在話本上睡著了?,是?謝藺幫她收拾的話本,抱上的床。
或許,謝藺以為,只要按照話本里的故事發展,好?好?當一個體人?意的情郎,就能虜獲紀蘭芷的芳心。
從前,紀蘭芷也有任性撒嬌的時候。
她不僅要謝藺幫她徒手捏核桃、榛子、扁桃仁……
還要謝藺像之前怕她沒力氣拿湯勺那樣,親手喂她吃粥。
紀蘭芷賴在謝藺的膝上,頭發都沒梳,嬌弱又依戀地趴伏著。
謝藺久久不動。
紀蘭芷躺得很舒適,她閉上眼睛。
混淆著花香的涼風自?窗臺徐徐吹入,天空云卷云舒,庭院桂花初綻,金黃如星。
紀蘭芷靠在謝藺的懷里,她嗅著沉郁的松香,有那么一瞬間,她希望此?刻能是?永恒。
紀蘭芷承認,她喜歡和謝藺待在一起的安逸日子。
紀蘭芷回想起從前的自?己,其實她早已經不怕謝藺了?。
可是?,那時候的小姑娘不夠勇敢。她有太多顧慮,不敢放手一搏,所以她舍下謝藺,沒有留下來。
如果紀蘭芷留下來了?,會發生什么事?
她和謝藺會在那個窄窄小小的院子里成婚嗎?
她會陪著謝藺,一起看?著謝如琢長大嗎?
她是?不是?又能多出六年和謝藺相處的時光。
她是?不是?就不會那么快失去二哥了?……
謝藺也不會因她失而復得,而眼眶泛紅。
謝藺也不會因思念亡妻,而輾轉反側。
謝藺也不會因被紀蘭芷拋棄,而郁郁寡歡。
二哥這輩子的苦難,興許就會少上許多。
可是?,可是?。
太遲了?啊。
紀蘭芷如夢初醒,她睜大杏眸,環顧四周。
在這一瞬間,夢境里所有關于謝藺的幻影都不見蹤跡。
那一座浸沒于厚厚風雪中?的宅子也熄滅了?燈火。
四周陷入一片昏暗,萬籟俱寂。
天地間,再?沒有謝藺的聲音。
“二哥?二哥?!”
“二哥,你在哪里?你別嚇我!”
“二哥,你出來啊……”
無論紀蘭芷再?怎么跑,怎么找,她都找不到謝藺了?。
往后余生,只剩下紀蘭芷一個人?了?。
紀蘭芷終于從夢中?驚醒。
她氣喘吁吁,胸膛大幅度起伏,后背汗濕了?一整片。
她躺在不斷前行的馬車里,昏暗的車廂里,淚眼朦朧的謝如琢坐在一旁。
小郎君看?到母親醒來,一下子撲到她的懷里。
謝如琢抓住紀蘭芷的衣袖,身體發抖,脊背僵硬。
他問:“阿娘,爹爹出城后,是?不是?再?也回不了?家?”
“阿娘,我是?不是?永遠見不到爹爹了?。”
紀蘭芷抱緊兒子,沒有說話。
紀蘭芷撩開車簾,外頭是?滿地銀霜的山徑,陌生寬闊的官道。
她不在城中?,她離炮火連天的衢州越來越遠了?。
謝藺為了?她的安危,吩咐親衛盡早把她和謝如琢送走。
他獨自?出城,他去找清格勒。
謝藺死在北狄人?的刀下了?。
紀蘭芷渾身顫栗,鼻尖泛酸。
她還是?把二哥弄丟了?。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第七十二章
紀蘭芷抱著謝如琢, 她?還有兒子,還有親人?,還有可以?供她?在凜冬取暖的事物。
紀蘭芷想, 二哥做事果然周到,他?把能?夠讓紀蘭芷燃起求生欲的事物都留給她?了, 可他?出城的時候, 卻什么都沒有帶。
謝藺沒有人?陪著他?,沒有人?為他?送行, 甚至百姓們因他?主動受降而拍手叫好。
恍惚間,紀蘭芷好像反應過來,謝藺一貫如此。
從很久很久以?前開始, 他?走的便是一條孤路, 他?受人?恥笑,受盡欺凌,逆行者巴不得在他?來時路上鋪滿荊棘,從來沒有人?能?與他?同行一路, 就連紀蘭芷也不能?陪他?走到終點?。
紀蘭芷脊背發?麻,一股冷意如同冰水淋頭, 澆灌至心底。
她?完全不敢想, 謝藺遭到那些狄人?的欺辱與傷害時, 他?該怎么忍耐,他?該怎么釋懷, 他?會有多孤獨。
謝藺被?故土同族背叛,世人?用圣人?枷鎖來逼迫他?,要?他?像個護國英雄一樣死去。
謝藺該有多委屈……
不公平。
這世上的事, 對?謝藺太不公平。
紀蘭芷心里很難過,她?忍了很久的眼淚, 終于在這一刻滾落。
她?想,這一條難走的路,她?不應該再躲到二哥背后。
世上沒有人?陪謝藺走,那她?陪他?走。
不僅謝藺有自己的私心,她?也會有。
紀蘭芷撩開車簾,大聲叫停御馬的車夫。
“停一下,我?要?下車!”
車夫為難地道:“王爺有吩咐,沒到肇州,馬車不能?停……”
紀蘭芷冷笑:“那你是想送個活人?去肇州,還是送一具尸體過去?”
紀蘭芷竟懷有死意,車夫不敢托大,急忙停車。
不止紀蘭芷這輛車停了,她?身?后載有紀家兄妹、鄭氏、朱夫人?、孫柔娘的馬車也都停了。
紀蘭芷披上厚實的斗篷,冒雪下車,她?朝謝如琢伸手。
“琢哥兒,下來,阿娘幫你換一輛車。”
謝如琢不解地望向紀蘭芷,“阿娘,你怎么了?”
紀蘭芷伸手撫去那些落到兒子鬢發?的白雪,她?忍住指尖的顫抖,望著那一雙肖似二哥的鳳眼,說:“琢哥兒,阿娘想去陪你爹爹。沒有人?為你爹爹送行,阿娘想親自去送一送他?。”
說到這里,紀蘭芷的聲音忽然發?抖,喉頭哽咽,她?愧對?兒子。
但紀蘭芷想到謝藺,想到他?那一雙掌心布滿厚繭的手。
很難想象,平時二哥用來舞文?弄墨的手,其?實也在冬日浸到冰冷刺骨的溪水里洗衣;也為了湊一點?束脩,秋日農忙的時候幫鄉里鄉親下地務農收糧;為了年節能?有柴火取暖,即便冬雪覆山,也會外出劈柴、采摘絨草,或是夜里借助月華雪光,制作能?夠販賣給鞋鋪的棉鞋。
謝藺靠著自己一步步往上爬,他?沒有向權貴屈膝,也沒有欠豪族人?情。他?吃了那么多苦,好不容易有一點?甜,可為什么連這點?好處都不施舍給他??
謝藺太傻了,為了當一個好人?,他?背負起這個人?間的不公,公然違抗階級權貴間代代相傳的尊卑禮制。
就這么一個站起來想要?頂破天的人?,自然要?受到世人?的懲罰。
謝藺不能?活。
他?們要?把謝藺壓下去。
如今凄涼的結局,是謝藺自作自受,他?活該不得好死。
可是,明明都知道這些事是謝藺的報應,紀蘭芷為什么還是會這么難過?
沒有人?幫他?了。
二哥太可憐了。
至少紀蘭芷想自私一回,她?想不計后果,站在二哥這邊。
紀蘭芷握住兒子的手臂,她?忍住心酸,對?他?說:“二哥一個人?會害怕,阿娘想陪陪他?。如琢,你爹爹太苦了,太委屈了,所有人?都恨他?、害他?、推他?去死,阿娘想為他?討回公道。你原諒阿娘這一次,讓阿娘回去幫一幫爹爹,好不好?”
謝如琢朝衢州的方向看了一眼,他?不是無知稚童,他?知道兇殘的狄人?很快攻進城了,炮火馬上會對?準城中?的百姓,紀蘭芷這時候回去,恐怕兇多吉少。
可是,謝如琢想到臨走前叮囑他?照顧好母親的謝藺,想到那個為了保護妻兒、義無反顧送死的父親。
謝如琢眨了一下濕潤的眼睛,他?抱住紀蘭芷的脖頸,對?娘親說:“阿娘,你一定要?平安回來。”
他?放紀蘭芷走。
他?讓母親去做所有她?想做的事。
他?不想成?為紀蘭芷的枷鎖。
紀蘭芷眼眶更燙,她?抱了抱兒子,埋在小郎君的肩窩里,低聲道:“阿娘會盡力回來的,阿娘也記掛琢哥兒。”
謝如琢破涕為笑,他?松開紀蘭芷,朝她點點頭:“阿娘,我?會乖乖等你的。”
謝如琢知道,他?不能?去給紀蘭芷添亂,他?要?讓母親放心,他會跟著紀家的表兄妹一起,耐心等待紀蘭芷回家。
另一輛馬車上,鄭氏等人?焦急地望來,他?們不敢打擾紀蘭芷母子,只能?靜靜等待。
紀蘭芷把謝如琢抱到另外一輛馬車上,她?含著眼淚,對?朋友們笑道:“琢哥兒就勞煩你們照顧了,我?得回衢州一趟。”
眾人?面面相覷,衢州兵荒馬亂,這時候回去,不是送死嗎?
可她?們到底還是沒有再攔。
朱夫人?嘆氣:“放心吧,我?們把琢哥兒看成?是親兒子,怎會不留心照顧。”
鄭氏:“枝枝,一定要?平安回來。”
紀蘭芷抹去眼淚,重重頷首:“我?會的。”
紀蘭芷重新坐上馬車,命車夫駛回衢州。
她?在車中?正襟危坐,手里捏著晉王妃的金印,臉上毫無懼色。
她?是晉王妃,她?是謝藺的妻子。
她?的夫君身?葬沙場,骨埋雪域高原,她?要?去找他?。
“二哥,這一次,由我?來帶你回家。”-
衢州的局勢不容樂觀,謝藺出城還沒半日,清格勒的炮車與軍械便再次對?準了衢州的城門。
十多日的攻防戰,戰情膠著,消耗巨大,衢州城中?莫說治療的傷藥,便是糧草都所剩無多。
衢州軍撐不了太長的時間,他?們的將士死的死,傷的傷,一萬多兵馬,如今只剩下八千人?存活。
而兩軍對?壘,實力懸殊太大,清格勒手上還有七萬多人?馬。
八千衢州軍,對?戰七萬狄兵,想要?戰勝,簡直是癡人?說夢。
衢州的軍將面對?必輸的棋局,也不知自己在努力什么、堅持什么……興許他?們只是希望滅亡之日來得更遲一些。
城門黑煙滾滾,烽火連天。到處都是血氣殘肢,各地都是兵戈擾攘。
紀蘭芷身?披防御之用的甲胄,站在謝藺曾待過的城墻上。
一旁的主將孫白良擔憂紀蘭芷安危,三番兩次地勸:“王妃,此地驚險,您還是回軍營吧,您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卑職實在愧對?王爺!”
孫白良知道,謝藺一心記掛紀蘭芷,他?不敢讓英雄之妻有半點?損傷。
紀蘭芷并非刻意來添亂的女眷,她?只是想知道二哥死之前都看過什么風景,心里想著什么事。
當她?聽?著震耳欲聾的刀劍聲、炮火聲;
當她?聽?著滿城的哭喊與哀嚎;
當她?看著守國的軍人?,即便遍體鱗傷,仍在負隅頑抗;
當料峭的北風挾帶風沙,吹拂紀蘭芷的臉面,風力強勁,刮在臉上猶如凌遲,痛感清晰。
紀蘭芷第一次,有點?理解瘋子一般的謝藺。他?只是憐憫那些身?不由己的兵卒與庶民,他?只是想渡世上所有苦難,他?只是蠢到無可救藥,他?只是無計可施。
“二哥,用你自己的命去救這些自私的百姓,真的值得嗎?”
紀蘭芷抹去臉上的眼淚,她?看著城墻底下被?巨木撞擊得支離破碎的城門。
不消兩個時辰,城門就會被?攻破。
謝藺早留下軍策戰論的文?書,指點?過孫白良——如何在狄兵破城后,利用城池地形,布置步兵方陣,再將戰事拖延上一段時間。
孫白良為了應對?入城劫掠的北狄騎兵,他?和一部分軍將在城中?巷弄里布下能?刺傷馬蹄的獸夾、用于絆倒馬蹄的繩索,甚至安排了能?夠揮舞陌刀、斬.馬.刀的步兵,藏在曲折狹窄的羊腸小道中?,伺機突襲。
城門外,響起狄兵的號角聲、狄人?的高亢吼叫聲,聲浪震天撼地,鏗鏘有力。
如潮涌至的馬蹄聲壓近,響在紀蘭芷的耳側。
這分明是即將破城的勝利吶喊。
一時間,衢州軍人?心渙散,軍將們這么多天強撐的意志力終于崩塌,瀕臨死亡,他?們也會懼,也會怕,甚至有人?丟下武器,想要?當逃兵。
還是高承一腳踹上兵卒的胸膛,他?朝地猛啐一口唾沫,罵道:“老子身?上還有胡人?的血,老子都在這里守城,我?看你們這些孬種誰敢撤退!”
高承一聲斥罵,嚇得逃兵紛紛低頭,羞愧到不敢說話?。
可破城在即,眼下不逃,他?們更沒機會了。
戰役蓄勢待發?,氣氛劍拔弩張。城門還在不住抖動,每顫一下,就有一塊塊木材剝落,粉屑飄揚如雪。
紀蘭芷從馬車上跳下來,她?忍著徹骨的風雪,跑到諸位軍將面前。
她?摘下冰冷的頭盔,纖細的指骨緊攥親王妃的金印。
她?高舉起金印。
紀蘭芷聲嘶力竭地喊,仿佛要?用盡畢生力氣。
她?說——
“若不是為了保護你們這些兵將,保護你們的家人?,保護衢州的百姓,我?的夫君何至于戰前出城受死?!他?貴為親王,是皇帝的兒子,便是棄城逃跑,也不過判個‘逃將’之罪,至多監禁皇陵,不會傷及性命!”
“可他?傻啊,為了你們,為了這一條條輕如螻蟻的人?命,他?舍下我?和兒子,他?獨自出城受降。”
“我?的夫君被?他?庇護的百姓推出去送死,他?心志堅毅,他?無怨無悔,他?受盡折磨,他?這樣忠于君國的人?,最后落得一個客死他?鄉的下場!”
“他?拿命來換你們的生機,朝廷派出軍餉以?及優撫政策來厚待兵將。你們吃著皇糧軍餉,受著晉王的撫恤。如今援軍在即,勝利在望,竟還有逃兵想舍下滿城的百姓逃跑,居然有人?想將王爺的尸骨放在腳下踐踏!”
“你們不敬他?、不重他?,沒關?系,可我?身?為內眷,我?替二哥委屈!他?憑什么、憑什么要?犧牲自己,保護你們這些貪生怕死的逃兵,保護那些狼心狗肺的世家,保護那些恩將仇報的平民!他?為什么不能?自私一點?,為什么不能?對?自己好一點?,他?為什么這么愚鈍,這么蠢笨,為什么非要?走上一條不歸路!”
“我?恨你們,但我?也更恨他?!我?不知道他?究竟有什么愿望,要?守著這樣殘忍的國家!為什么他?要?犧牲自己去守護這般沉疴宿疾的王權,為什么他?要?不顧性命去效死!憑什么,又為什么?”
紀蘭芷今日大言不慚,就算激怒眾將,就算沖撞軍士,她?也全不在乎了。
她?根本不在乎謝藺是忠是奸,她?根本不在乎夫君是好是壞。
她?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子,她?只希望深愛的夫婿能?夠活下來。
紀蘭芷要?的不多,她?只是想一家團聚,這樣簡單的愿望,難道也不可以?嗎?!
紀蘭芷聲淚俱下,哭聲壓抑而沉痛。
她?是戰火下各個破碎家庭的縮影,是妻子,是母親,是兒女……
方才還想棄械逃亡的兵卒看到晉王妃也在戰場上不懼不退,和諸將共進退,他?羞愧地低下頭,兵卒什么話?都沒說,他?只是紅著眼睛,再次撿起長槍。
敵軍的馬蹄聲漸近,不過半個時辰,狄兵必能?破城而入。
衢州前鋒軍們手持長槍、弓弩、刀斧,他?們一個不少,全在城門前防守。
紀蘭芷幫不上忙,她?本該退至后營。
可她?還有話?想說。
她?望著黃沙莽莽的遠處,看著焦煙彌漫的戰場。
她?說:“若我?們只顧自己貪生怕死,任由這些茹毛飲血的蠻敵攻入衢州,破開大齊國的第一道關?隘,那么手無縛雞之力的百姓,必然會死在北狄鐵騎的斬刀之下。他?們的刀尖,將會刺向你們的父母、兒女、妻子親朋。”
“他?們不是中?原人?,他?們深目高鼻,和我?們的樣貌身?形截然不同。他?們不會寫漢文?,聽?不懂漢語,就連齊國老弱婦孺的哭喊與求饒都聽?不清,他?們下手不會留情。”
“諸君,我?想問問,誰愿意如同豬狗一般任人?擺布?諸君,我?想知道,若是君王不再憐惜邊城百姓,我?們是不是要?坐以?待斃?難道逃跑就能?保住性命嗎?難道茍延殘喘就能?活得更有尊嚴嗎?”
“大齊國,衢州,明明這里是我?們的家園,明明這里是我?們的土地!為什么我?們要?任由外敵來踐踏,為什么要?由他?們主宰你我?的生死!為什么我?們要?活得這樣窩囊、這樣卑微!明明我?們也是人?啊!”
“一步退,步步退,總會有退無可退的時候,總會有窮途末路的時候,到時候諸君沒有戰友,你們孤立無援,只剩下自己!”
“我?們是漢人?,我?們是大齊國的子民。我?們生活在同一片土地,生活在同一個國度,我?們是家人?啊……如果連我?們都不能?為了保護家人?挺身?而出,不能?庇護那些弱小無依的庶族貧民。那底層百姓,真的就是毫無活路,命如草芥!”
紀蘭芷的聲音并不雄渾高亢,但話?中?深意令人?震耳發?聵。
她?獨自立在風雪中?,伶仃的身?影,無助的哭容,教人?心生不忍。
她?身?為弱質女流也不會退縮,那他?們這些頂天立地的兒郎,又怎能?比女子還要?軟弱?
絕沒有這種道理。
況且,將士逃了,難道就不會遭到清格勒的屠殺嗎?他?們退了,父母妻兒就能?逃過一死嗎?
不會的,他?們沒有退路了。
唯有以?命相搏,唯有和那些兇惡的入侵者拼死一搏,才能?爭得一條出路。
孫白良持韁策馬,沖到陣前,他?振臂一呼,對?麾下兵卒道:“晉王為了給我?們爭取時間,不惜受降于敵營,甘心被?狄兵辱節,殘忍虐殺。王爺大義,我?等決不能?辜負他?的好意!諸將聽?令,為了大齊國的千秋霸業,為了衢州的黎民百姓,為了江山社稷的千秋萬代,為了國土不被?外敵分裂,為了齊國子民的長治久安,你們隨我?一同上陣殺敵!諸君都是齊國的好兒郎,你我?便是粉身?碎骨渾不怕,此身?敬天地,護黎民!”
高承也上馬高喊:“孬種們,要?逃的趕緊逃!要?打的英雄,隨老子一起上陣殺敵!”
衢州的兵卒們心知肚明,他?們已?經沒有退路了。為了家人?,他?們也不得不進,不如拼個魚死網破,博一線生機。
再試一試吧,諸將齊心協力,謀一條生路。
能?和將軍們一塊兒上陣殺敵,能?為家人?出生入死,能?在死前背水一戰,他?們不悔。
“殺——!弟兄們,殺!”
不知從哪里喊出的一聲嘶吼,聲勢雄渾,撼天動地。
諸將行伍從戎,無不是抱著保家衛國的豪情壯志,他?們并不懼怕死亡,他?們是晉王謝藺的兵,是守護大齊國、抵御外敵的第一道防線,可以?英勇就義,不可屈辱偷生。
他?們不退、不降、不畏死亡。
他?們要?跟著將軍們,一起守衛腳下的黃土地,以?身?軀戍守家園!
“殺——!把這些畜生,趕出大齊國!”
“殺——!寧死不降,我?等跟著將軍殺敵!”
他?們想到死在北狄刀下的一具具尸體,想到女人?被?掠奪到部落里受盡欺.凌,孩子被?套上繩索受辱為奴……他?們已?經輸過一回,他?們不想輸第二回。
越來越多兵卒舉起手中?刀槍,走向孫白良。
他?們身?姿挺拔,他?們齊聲高喊,吼聲猶如虎嘯,穿云裂石,氣勢磅礴。
衢州軍將一心,臨陣不退,他?們要?為謝藺討一個公道。
紀蘭芷聽?著猶如浪潮洶涌的戰前宣言,熱淚盈眶。
她?不會走。
這一次,她?再也不會丟下謝藺了。
就在眾人?嚴陣以?待的時刻,他?們的身?后,忽然傳來一陣猶如轟雷的馬蹄聲,蹄聲隆隆,鋪天蓋地。
紀蘭芷回頭望去,她?看到千軍萬馬奔襲而來,寫著“齊”字的旗幟迎風招展,旗幟在鵝毛大雪中?獵獵作響。
不過片刻,身?形偉岸的軍將們便奔至衢州軍的面前。
領兵作戰的將領很快認出紀蘭芷手上金印,他?們滾鞍下馬,拱手行禮。
“肇州主將孟輝,率兩萬兵馬前來策應!”
“靖州主將林沐,率兩萬兵馬前來支援!”
靖州和肇州的援軍都奉謝藺的命令,趕到戰場,他?們帶來四萬精兵,加上差不多萬人?的衢州軍,一共五萬人?。
雖說數量還是遠遠不及北狄軍隊,但也足夠背水一戰。
“還有我?們!”
依娜小公主不知何時也騎馬趕來,她?帶著幾千名逃亡的西域胡民散兵投奔肇州,跟著孟輝將軍,一塊兒前來衢州助陣。
胡兵們看到紀蘭芷也在戰場上,歡喜地高喊:“天女庇佑!天女會降下和平!”
西域諸國早就陷入戰亂中?,清格勒的軍隊屠殺了一批胡民,有些部落壯丁被?清格勒招募收編,有些有血性的胡民則跟著桑格老國王的隊伍,偷偷投效齊國邊城,意圖幫助大齊國的將士們抵御外敵。
紀蘭芷的朋友們都來了,謝藺的犧牲沒有白費。
他?們雖然人?數遠遠及不上清格勒的軍隊,可能?體格也沒有部落勇士那般人?高馬大,兵強馬壯。
但他?們視死如歸,齊心協力,定能?闖出一條生路。
夜霧濃重,硝煙彌漫。
就在這時,遠處的城門發?出轟隆一聲巨響。
城門被?狄兵攻破,轟然倒塌,頃刻間,這一扇大門被?彪悍的戰馬夷為平地。
敵軍殺來了。
孫白良一聲令下:“全軍出擊!”
數萬軍將精神抖擻,虎瞳赤紅,他?們帶著對?外敵的憎恨之心,做出對?戰姿態,砥礪前行。
戰役開啟,漢軍如同一道烏壓壓的澎湃洪流,瞬間涌入劍拔弩張的戰場。
清格勒許是沒有意識到衢州軍忽然戰力大增,他?的騎兵隊伍臨戰輕敵,一時不察,被?孫白良撕開一道口子。
由孫白良突襲的先鋒隊伍斬下了殺敵第一刀。
嘩啦一聲,甲胄破碎,齊國將軍們一刀揮向狄兵的脖頸,不過片刻,刀刃破肌而入,割斷頭顱,血濺三尺。
敵我?的刀槍不斷刺下,一時間,城中?銀光凜冽,血氣淋漓。
兵荒馬亂,哀鴻遍野。
紀蘭芷騎上快馬,躲至一旁的小巷中?,不給將士們添亂。
神鷹小黑頂風冒雪趕來,它揮動有力的羽翅,圍著紀蘭芷不斷盤旋。
神鷹降世,小黑時不時俯沖至地,它用鷹喙,啄刺那些意圖追殺紀蘭芷的騎兵,防止外敵傷害主人?。
紀蘭芷回頭,遙望那一場震撼人?心的亂戰。
她?熱血沸騰,熱淚盈眶。
紀蘭芷鼻腔酸澀,她?好想告訴謝藺。
“二哥,你看到了嗎?你的城,我?替你守住了。”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第七十三章
北狄汗國并非只有以清格勒為首的中部王庭部落, 還有東部與西部兩個大部落,部落單于分別是清格勒的小叔父屠呼、大叔父拓拔。
在德木圖老?單于登位那年?,兄弟之間同室操戈。在奪嫡之戰里?, 三人斗得你?死我活,弟弟屠呼和哥哥拓拔不?敵部曲眾多的德木圖, 他們在奪位的戰役里?落于下風, 最終被單于囚禁于鐵牢。
德木圖成為汗國王庭君主后,他念及兒時舊情?, 沒有將兄弟趕盡殺絕,只將屠呼趕到古拉山脈東部的平原,又?把拓拔趕至西部的戈壁。
除了草場茂盛的中部平原, 其余兩地的高原荒漠化嚴重, 常年?風沙漫天,冬季草木凋零,山川結冰,并不?是富足之地。
一直以來, 屠呼單于都有心重回中部草原,意圖占據北狄王庭, 但他忌憚德木圖麾下的強大軍隊, 只敢將勃勃野心對準了哥哥拓拔。
兩年?前?, 屠呼單于攻入西部部落,搶占了拓拔的領地以及物資。
拓拔被殺后, 東西兩地都變成了屠呼的地盤。
屠呼在東西兩塊平原駐扎防線,培育軍隊,暗地里?圍困德木圖的部落, 只待有朝一日能夠奪回王庭,重新讓族人回到草木豐茂的古拉山脈中部。
可他不?幸染上西域傳來的疫病, 即便病癥已消,但他南征北戰多年?,身?體落下病根,如今已是強弩之末,時日無多。
屠呼膝下無子,唯一的孩子,便是那個漢女奴隸生下的兒子。
他找了這個孩子多年?,他知?道兒子有了漢文名字,名喚“以觀”。
以觀在漢地長大,痛恨北狄,他死活不?肯回到草原。
直到近日,以觀終于松口,肯來見屠呼。
以觀同意回到部落,繼承屠呼的部曲以及部族,但他有一個回家的條件。
他要屠呼一支能夠圍剿中部王庭的軍隊,他的愿望,和父親的遺愿不?謀而?合,屠呼同意了。
屠呼本就?有侵占王庭之心,此招雖卑鄙,但也不?失為難得的良策,他應允了以觀的條件。
于是,以觀率領一萬父族兵馬,東擊中部王庭,他下手果決,不?過一夜便殺光了守軍將士,率眾占據王庭的領地。
他要趁清格勒率軍南侵中原時,圍困王庭部落,占據清格勒大軍的后方糧營。如今一來,狄兵軍心渙散,漢軍勝算便更大了。
自此,以觀和謝藺有私下的計劃便達成了。
王庭主帳中,以觀放下染血的長劍,冷眼詢問張靖:“藺王被清格勒擄到何處?”
張靖倉皇無措,小聲說:“我也不?知?道啊……”
他話音剛落,以觀的長劍便猛地指向他的喉頸。
張靖身?為和親隨行的漢地使?者,多年?前?他生出異心,背叛故國,投奔北狄。在德木圖老?可汗死后,又?因清格勒痛恨漢人,他感到不?安,而?私下與守諾的謝藺達成攻城協議。
他是個自私自利、寡廉鮮恥的小人,以觀不?信他。
張靖看到那一把寒光泠泠的長劍,刃面上的腥氣極重,心里?慌得要死。
張靖哆哆嗦嗦地道:“藺王許諾我可以逃回齊國,不?再追究我叛國罪孽,我巴不?得他長命百歲,又?怎么會害他?況且,要是藺王死了,清格勒侵入中原,命苦的人是我啊!我肯定會被清格勒碎尸萬段的,生死攸關,我怎敢不?保下藺王!”
以觀放下銀劍。
張靖松了一口氣,心里?也不?免疑惑:“按理說早有人喂他假死藥,把他送出軍營了。可是我的部下幾次入軍營都沒能找到人,王帳里?還有清格勒大汗虎視眈眈,他們也沒辦法硬闖啊。保不?準清格勒大汗下手狠毒,連個全尸的機會都沒給?藺王留……”
張靖看以觀又?要起殺心,忙跪地求饒:“小人只是猜測啊,王子千萬別往心上去!”
張靖欲哭無淚。
早知?道謝藺的死侍是東部部落的王子,他就?繼續追隨清格勒大汗了,免得如今騎虎難下,兩邊都吃力不?討好-
靖州城池,沸反盈天。
雙方的騎兵如同兩條烏泱泱的湖泊,持著槍盾,迎頭痛擊,在霧靄茫茫的夜里?,兩軍交戰,下死手沖撞,落在皮肉的搏斗聲不?絕于耳,痛感沉沉。
兵卒的長刀刺下,箭矢激.射,滿城雜亂無序,到處都是斷壁殘垣,熊熊燃燒的火焰焚燒城池,滾滾黑煙席卷上天,覆蓋夜穹。目光所及之處,盡數是尸體、血液,焦土,就?連白雪也變得污濁。
紀 蘭芷站在屋舍高處,她聽到狂風怒號,嗅到催人作嘔的血腥味。
她的心臟高懸,砰砰亂跳,她無數次祈求神明,無數次感念上蒼,請庇佑大齊國的軍士安然無恙,請讓他們贏下這場戰役。
狄兵沖進狹窄的巷弄,馬蹄被繩索拉扯,連人帶馬摔在地上,慘叫連連。很快,埋伏附近的漢軍落下一記長刀,血花四濺,敵兵立馬尸首異處。
許是知?道阡陌小巷里?有埋伏,狄兵不?再貿貿然沖進漆黑的甬道,他們只在城中大片空地上肉搏、廝殺。
這樣混亂殘酷的戰場,沒有人顧得上護送紀蘭芷。但城池后方有挖好了的隔火壕溝,紀蘭芷只要持韁策馬,跑進安全地帶,就?能避一避連天的炮火。
紀蘭芷跨馬逃跑的時候,看到了那個被騎兵方陣護在中央的男人。
金眸棕發,手持長刀,身?披部落大汗才?能穿的狼圖騰獸袍鎧甲,他眼底帶笑,臉上滿是興奮之意。
連天的烽火并不能讓清格勒露出憂容,他生來嗜好殺戮,喜歡血腥。
就?連親臨戰場,他都敢下場殺敵,用手中長刃屠戮一個個無辜受牽連的齊國百姓。
野蠻的入侵者!該被人碎尸萬段的地獄修羅!
紀蘭芷想到他用這樣戲謔的笑容,將刀子或是長鞭傷害謝藺,她忽然覺得呼吸發緊,心臟疼痛。
憑什么二哥要受他的侮辱?憑什么要謝藺屈服于這樣的惡鬼?
紀蘭芷心中燃起一團火,她恨不?得手刃殺夫仇人,但她知?道眼下自己不?能冒進,她的體格與武力都及不?上驍勇善戰的軍人,她留在這里?,只會給?戰士們添亂。
紀蘭芷戴好防護的頭盔,撥馬掉頭,一心逃跑。
卻不?知?,清格勒曾在佛塔前?,見過紀蘭芷。
他知?道這個美麗的女人,是謝藺的妻子,也是西域子民們口中聲稱的“天降之女”。
他殺了謝藺,若是還能得到天女,那么清格勒的勝利,便是神明所向,諸部子民必將臣服于他的腳下。
還真是,大快人心。
清格勒得知?王庭受襲的事,比起部落里?那些擔心家人的勇士,他倒是沒什么感覺。留在后方營地的部落子民,無非是一些不?能上戰場的老?弱婦孺,死了又?有什么關系?
他大可攻下衢州,把這座城郭當作北狄新的王庭。
反正謝藺不?會擁有更多的援兵,齊國的皇太子李泓治還有周皇后是站在他這邊的。
清格勒想要帶回天女,如此一來,他成為眾汗之汗,便是天命所歸,人心所向,沒有一個草原部落會違抗天命。
清格勒戲謔一笑,他扯緊韁繩,撇下護衛他的親兵,朝著紀蘭芷逃跑的方向追了上去。
紀蘭芷很快聽到身?后窮追不?舍的馬蹄聲,她不?敢回頭去看,心里?也有點詫異,竟然有兵卒會舍下混亂的戰場,執意追她一個不?敢上陣殺敵的小卒。
直到男人雄渾高昂的聲音,在紀蘭芷身?后響起。
“天女,你?逃不?掉了。”
“在我們汗國,兄弟相爭,勝者是可以繼承對方的財產與妻子的。藺王很有趣,他死在我手上,那么他的財產與女人,都該由我繼承。你?若是乖乖聽話,我保證不?會傷你?,如何?”
清格勒用胡語說的這些話,語氣溫和,循循善誘。
紀蘭芷學過胡語,她能聽懂。
她才?不?會傻到相信清格勒說出的話,若他只是想強占謝藺的妻子,那他一定會先哄騙紀蘭芷,再肆意欺.辱她。
紀蘭芷不?是任何人的玩物,她也不?會當任何男人的戰利品。
想要得到她,清格勒簡直是做夢!
寒風刮在臉上,像是鋒利刀刃割開了皮膚,只余下一片醒目的傷痕。
清格勒像是玩膩了,他很厭煩。
男人抽出身?后的弓弩,粗壯的臂膀拉開長弓,手背上青筋暴起,鋒銳的箭矢就?此對準了紀蘭芷胯.下的馬臀。
清格勒瞇起眼睛,腕骨施加力氣,聲音仍帶冰冷的笑意。
“再不?停下,我就?要射穿你?的馬駒了。坐騎受驚,你?會被發狂的戰馬丟下馬背,好好的女孩兒要是摔胳膊斷腿,變得丑陋,那你?就?無法得到我的歡心。”
頓了頓,清格勒笑出聲:“畢竟是藺王的妻子,肯定有許多勇士想嘗嘗你?的味道,把你?送給?麾下的部將,好像也很不?錯。”
在清格勒眼中,紀蘭芷只有美貌這一個優點。她的專情?忠心只屬于謝藺,他不?會把這種女人留在身?邊,那是養虎為患。
玩一玩就?夠了。
謝藺擁有的東西,他也要有。
和他喜歡寶石匕首,喜歡花紋繁復的虎皮一樣,失去新鮮感,紀蘭芷就?被清格勒棄如敝履。
紀蘭芷被迫壓低身?體,她伏在馬背上奔逃。
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也有那么一次,她在馬背上無助地奔逃。
紀蘭芷的烏發散開,從后頸流瀉,張牙舞爪,被風吹得狂舞。
紀蘭芷無法停下,后面有清格勒虎視眈眈,如影隨形。
她會死在他的刀下,會成為一縷亡魂,會受盡侮/辱,會淪為玩物。
她不?要!
紀蘭芷想殺了清格勒。
無涯的絕望,簡直要壓垮她。
城池遼闊,紀蘭芷沿著覆滿白雪的沙地逃亡。
她死死拽住韁繩,大腿內側早被粗糲的馬皮磨出血跡。
紀蘭芷只是想嘗試把清格勒誘進城池后方。
清格勒不?知?今日來了四萬援兵,他對戰情?掌控不?全。
紀蘭芷以身?為餌,興許能借助那些守營軍人的力量,將清格勒斬殺于城中。
紀蘭芷閉上眼睛,她的心情?漸漸平靜,順從命運。
女孩兒的耳力變得敏銳。
直到一記穿云裂石的破空聲迅疾傳來,弓弦顫抖不?止。
是清格勒兇悍地出手,朝她射出了第一箭。
箭矢穿透雪夜,尖銳的箭頭破開皮肉,盡數沒入馬臀,鮮血淋漓。
劇痛讓紀蘭芷身?下的健馬發狂,戰馬凄厲長嘶,猛烈地揚起前?蹄,想以蠻力將紀蘭芷甩下去。
紀蘭芷沒能握住韁繩,馬頭掙扎的力道實在太大。
她全無辦法,只能被坐騎高高拋起。紀蘭芷的身?體后仰,手腳懸空,她的心臟緊繃,身?體輕得好似一片羽毛。
清格勒的追逐游戲已經接近尾聲,紀蘭芷即便有堅實甲胄防護,猛然落地,恐怕也會因頸骨折斷而?喪命。
她不?怕死亡,只是有點不?甘心……好人不?能長命,禍害倒是遺留千年?。
紀蘭芷嘆了一口氣,她感覺四肢百骸都被寒風凍得僵硬,體溫逐漸流失。
紀蘭芷在想,她要是也死在戰場,能不?能和謝藺的魂魄重逢。
想到二哥,她的害怕減少?許多。
可是,想象中的痛感并未及時傳來。
紀蘭芷重摔在地,身?上盔甲嘩啦作響,耳朵嗡鳴。
可她不?感到疼,脖子也沒斷,只覺得后背一陣軟綿。
女孩兒錯愕地抬頭。
漫天風雪,圍擁住紀蘭芷。
天地間,靜得落針可聞。
隨即,紀蘭芷的杏眸瞪大,腦袋好似被人敲了一記,嗡嗡作響。
絨絨的雪粒子,一顆一顆飄進她的眼里?,被眼眶燙化,變成迷蒙的眼淚。
紀蘭芷鼻子發酸。
透過那層模模糊糊的淚霧,她看到骨相棱棱的喉結,線條鋒利的下頜,還有沾滿干涸黑血的衣襟。
男人的臉色蒼白,薄唇緊抿,就?連眼睫上都凝了血。
他棄馬奔來,把跌落的紀蘭芷擁入懷中。
男人的動?作太大,胸膛不?住起伏,喘息不?休。攬住紀蘭芷的修長指骨,還在不?斷淌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很快被結成了血霜。
謝藺,是謝藺啊。
謝藺低頭望來,單手摘下紀蘭芷的頭盔。遠處的烽燧燃燒的火焰隨風招搖,火光照亮他那一雙凜冽鳳眼,他的眸底盡是擔憂之色。
有那么一瞬間,紀蘭芷以為自己在做夢。
她的胸口倏忽泛起酸意,眼淚一顆顆滾落,滑向頰邊凌亂的擦傷。
眼淚澀進骨血里?,紀蘭芷感到刺痛。
原來,不?是做夢。
紀蘭芷的堅強,她的無畏,在這么短暫的一眼對視里?,化為烏有。
恍若隔世。
她突然很委屈。
女孩兒含著戰栗的哽咽,害怕驚擾這一場美夢。
她輕輕喚出久違的一聲。
“二哥。”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第?七十四章
紀蘭芷像個孩子一樣嚎啕大哭。
她的指骨緊緊抓著?謝藺的衣襟, 指尖緊繃,泛起青白色。
謝藺被她拽得?只能低頭,男人冰冷的額頭輕輕抵上紀蘭芷的發頂, 女孩兒的烏發柔軟,暗香拂拂。
紀蘭芷忍住哭腔, 小聲罵他:“你是騙子……”
謝藺聽得?唇角輕揚, 莫名笑了下。他無奈地握住女孩兒的手,溫柔抓下。
謝藺道:“你先躲到安全的地方, 我與清格勒還有一些舊賬需要清算。”
紀蘭芷自?然知道清格勒追上來了,此?地不宜久留。
紀蘭芷焦急地問:“二?哥不和我一起逃跑嗎?”
謝藺搖頭。
兩人奔逃的話,紀蘭芷會?有危險, 必須在這里解決了清格勒。
謝藺一手執著?纖薄泛光的長劍, 一手托住紀蘭芷的臀骨,將她抱起。
謝藺的戰馬早已追來,健馬噴了一下鼻子,似乎對謝藺棄馬一事感到不滿。
但很快, 通人性的馬駒屈膝躬身,俯跪至謝藺的面前, 聽他差遣。
謝藺把小妻子抱上馬背, 拍了拍馬脖子, 示意?坐騎起身。
就這般,紀蘭芷被戰馬穩穩當當地馱了起來。
謝藺:“送王妃回軍營, 我稍后就來。”
他話語剛落,紀蘭芷立馬抓緊了韁繩,大聲反駁:“我不走!”
紀蘭芷低頭, 迎上夫君不容分說的苛責目光,她放低了聲音, 怯怯地道:“我怕我走了,再也見不到二?哥了……”
真要死,那就死在一起。
她不想走。
幾乎是瞬間,謝藺想到分別?前夜的紀蘭芷。
她那樣小的女孩兒,卻能流那么多眼淚,能生出那么大力氣?,抓住他,執拗地不讓他離開。
謝藺騙過紀蘭芷一次,她不會?再受騙。
謝藺眸光柔軟,他沒有再趕紀蘭芷。
謝藺只是搡了一下健馬,將一人一馬推遠。
謝藺:“既如此?,那你就待在我身后。”
夜風寒峭,吹得?謝藺暗金色的衣擺游弋,布料獵獵翻涌,好?似浪潮。
他后肩與腰背均是傷疤,成片的血跡干涸,織物陷進骨血里。無數斑駁的血肉與縱橫的傷痕,塑造了昂藏八尺身的郎君。
謝藺護在紀蘭芷面前,墨發如蛇狂舞,袖中劍鋒薄光粼粼,他的背影高大挺拔,巋然如山。
紀蘭芷側頭望去,只覺得?有謝藺在身邊,她極具安全感,再也沒有害怕的事情。
遠處,清格勒看著?夫妻恩愛的一幕戲,不由發笑。
他對漢語知之甚少,聽不懂謝藺說的話,只能用胡語發問:“我記得?你們?中原有一個詞形容得?特別?貼切,叫什么‘苦命鴛鴦’,你們?知道自?己即將死在我的刀下,所以剛才是在互訴衷腸,約定下輩子還要成為?夫妻嗎?”
謝藺沒有被清格勒的挑釁激怒,他眸色淡漠,問:“清格勒,你不想知道……我是如何死里逃生的嗎?”
清格勒嗤笑一聲,目光寒冷。
“無非是一些臭蟲助你逃生,等?我凱旋回帳時,定會?親手把那些小蟲子逐一揪出來,再將他們?碎尸萬段……我不會?放過任何背叛我的人。”
謝藺轉了一下腕骨,走近清格勒,“依我之見,你恐怕沒有回營的機會?了。”
這句話分明是說,清格勒會?命喪戰場,死在他的劍下。
清格勒第?一次被謝藺挑釁,他眼中戾氣?橫生,指骨微緊,他不能忍受昨日還像一條狗一樣重傷在地的男人,今天死里逃生,還有力氣?站在戰場上,和他叫囂。
“你算什么東西??藺,你竟有膽子對我說這種話。我看你是分不清狀況,我麾下有八萬大軍,全是驍勇善戰的部落勇士,碾死你們?漢軍,就跟打殺沙鼠一樣簡單!看在天女的面子上,我本想賜你一具全尸,可你不爭氣?,如今求饒可太?遲了!”
清格勒起了殺心。
他拉弓搭箭,臂骨施力,手中的黑羽箭矢在一勾一松間,連珠射出。
箭矢來勢洶洶,劃開雪絮漫天的冬夜,與空氣?擦出刺耳的呼嘯。
箭鏃迎面刺來,風聲怒號。紀蘭芷害怕謝藺受傷,幾乎失聲驚叫。
倒是謝藺早有防備,他不過腕骨輕擰出一圈劍花,劍刃舞動速度極快,眼花繚亂,與黑羽箭當空相撞,霎那間火花迸射。
電光火石間,那一套雷霆箭陣,被謝藺迅疾如風的劍招輕松化解。
清格勒看謝藺殺招并出,這才意?識到,謝藺受降時使出的武功,其實只是九牛一毛,他故意?藏巧于拙,僅僅是想讓清格勒放松警惕,讓清格勒以為?,他一個漢人再能耐,也絕不可能打得過馬背上長大的強壯狄人。
如今看來,謝藺的狡猾與深沉城府,分明是齊國?漢人之最。
是清格勒輕敵了。
清格勒深知,他騎在馬背,若是戰馬下盤遇襲,健馬揚蹄側翻,他為?了防止摔地,定會?露出破綻,這樣的局勢對清格勒來說極為?不利。
為了徒手制服謝藺,清格勒選擇棄馬落地,他手持彎刀,打算以身肉搏。
清格勒雖是身份尊貴的北狄王子,但他的驍勇善戰是所有狄人有目共睹的事實。
清格勒多年來在軍營里和勇士們?搏斗,也從無敗績,唯有實力超群,才能壓制那群野心勃勃的軍將。
清格勒對自己的力量很有信心,他定能在紀蘭芷面前殺死謝藺。
清格勒吻了一下刀背,嘴角揚起詭秘的笑弧。
“藺,你恐怕還不知道吧?你的國?家早就背叛你了,你的大皇兄一心想置你于死地,衢州必破!沒有援軍會?來幫你,沒有人能救你于水火,就算你今日多了幾萬兵將,也遠遠不是我麾下八萬鐵騎的對手!藺,你不過是垂死掙扎!”
清格勒想,謝藺還是有點能耐的,否則怎會?有兵卒愿意?主動投奔衢州,幫他御敵。可是,那么點人數,對敵他們?北狄,無疑是蚍蜉撼樹,以卵擊石,漢軍贏不了。
自?此?,謝藺也明白了,周皇后為?了殺他,竟敢勾結外敵。謀權謀到敵我不分,也是悲哀。
謝藺沒有心情多想關南周家的事,他的睫羽低垂,目光落于手中長劍。
謝藺橫劍在前,雪粒子撲滿他烏黑的鬢角,劍身反光,照出他一雙狹長的丹鳳眼,眸色幽冷,漆若點墨。
謝藺:“清格勒,你說錯了。便是我等?只有五萬軍將,也足以制服你八萬精兵。”
清格勒哈哈大笑:“簡直狂妄!”
謝藺抬眸,手挽劍花,布下殺陣。
他道——
“狄兵和漢軍終究不同,狄兵逐水草而居,駐平原而宿,衣食并不依賴土地耕種,也沒有建城長居的習慣。可漢人一日三餐都依賴農作,千百年來一直守國?土長居。若遇侵城外敵,狄兵不會?負隅頑抗,如遇戰敗,必保全戰力,迅速后撤……”
“可漢軍不同,漢人視土地為?性命,便是身死國?破,亦不肯棄山河,衢州會?贏。”
“而今日,有我妻子在旁觀戰,我必不能輸。”
謝藺血衣縹緲,劍動身動。他沒有太?多廢話,毅然持劍,沖殺上前。男人的身姿翩若驚鴻,步履如風,轉瞬間融入漫天飛雪。
清格勒聽懂了謝藺的話。
若是狄兵死傷慘重,他們?沒有什么誓死守衛汗國?榮光的想法,那些部落聯軍很可能后撤逃跑。可是漢軍不同,這些漢人是瘋子,他們?為?了守城、保住家國?榮耀,什么都做得?出來,即便和外敵同歸于盡,他們?也不會?退。
清格勒第?一次覺得?漢人原來這般難纏。
他輕嗤一聲:“就憑你?”
話音剛落,謝藺已然縱身騰躍而來。
薄刃出鞘,男人鋒利的劍刃揮向清格勒的頰側,帶著?勢不可擋的銳氣?。
即便清格勒旋身躲開,還是被謝藺躡影追風的劍氣?割去一縷辮發。
清格勒的額前卷發散開,脖頸上布滿熱汗,他落了下乘,心中窩火。
清格勒持刀,猛然朝謝藺的肩背砍來,落刀的力道千鈞。比起花招繁雜的劍招,顯然清格勒的刀法更?為?強悍有力。
然而謝藺并非耍花腔的花架子,便是清格勒橫刀劈砍,勢不可擋,謝藺也能憑借敏捷的輕功,輕巧避開。
只是,他本就受過一次虐.殺,雖說沒有被刀剁去手腳,但謝藺騰身躲刀的空隙,肌肉舒展,牽扯傷勢,幾乎是瞬間,后背又漫上一層漸濃的血色。
他受了重傷,步履蹣跚。
清格勒能看出謝藺的力不從心,再拖延下去,謝藺必敗!
可謝藺似乎不覺痛感,他的眼神清凌,手中長劍飛掠而去,又是風激電駭的一劍,冷不防刺向清格勒的膝骨。
他本意?是攻擊清格勒下盤,速戰速決殺了清格勒。
然而清格勒早看出謝藺的意?圖,他無非是怕自?己失血倒下,害得?紀蘭芷受擄,所以不再采取防御姿態,選擇強攻。
謝藺快撐不住了。
意?識到這一點的清格勒分外得?意?,他故意?露出破綻,誘謝藺躬身刺向腿骨。
就在謝藺屈膝的一瞬間,清格勒屈起手肘,朝謝藺傷痕累累的脊背,猛擊而下。
砰的一聲巨響,狄人強硬的臂力幾乎震斷了謝藺幾根肋骨。
謝藺突然遇襲,他噴出一口血霧,膝蓋埋進雪里。他以劍為?杖,拼命強撐,才不至于讓搖搖欲墜的身體落地。
謝藺傷痕累累,隨時會?倒下。他不敢倒地,翻身欲走,卻被清格勒連招轉來的彎刀刺中肩骨。
長刀死死卡在骨骼的縫隙之中,血氣?彌散,傷口深可見骨。
若謝藺還敢掙扎,他的左臂必被清格勒的長刀卸下!
果然,謝藺還知自?保,他沒有輕舉妄動。
清格勒最喜玩弄獵物,可今日他不敢戀戰,怕謝藺還有翻盤的機會?。
清格勒乘勝追擊,欺近謝藺的后背,他將嵌進骨頭里的彎刀拔出,順勢旋上謝藺的脖頸。
寒銳的刀鋒破開皮肉,謝藺的喉頭見血,血珠溢開。
清格勒興奮地大笑。
可沒等?他戮下謝藺的頭顱,清格勒的腰腹忽然傳來一陣摧折人心志的劇烈痛感。
清格勒的體溫漸漸流失,他手中彎刀松力,就此?哐當一聲落地。
清格勒難以置信地低頭,卻看到謝藺早已反手將一把長劍擦著?自?己的腰側,從前刺出,盡根沒入清格勒的腹部……
清格勒瞠目結舌,他怎么也沒想到,謝藺會?故意?暴露最為?脆弱的脖頸,誘惑清格勒下死手,再將長劍刺進他的肚子。
謝藺分明知道,狄人的狩獵技巧都是和草原野狼學的,最喜屠戮獵物的喉頸。
他是故意?投其所好?……
可謝藺只要慢上那么一步,死的人就是他啊。
“你這個瘋子……”清格勒嘴角溢血,喉嚨漸漸出不了聲,“你怎么……敢賭的。”
謝藺卻沒有回答他的話,他忍受頸上破皮的痛感,琳瑯腕骨一擰,轉出劍花,剮去清格勒的五臟肺腑。
清格勒氣?息減弱,他的血液盡失,終于閉眼,高大的身軀轟然倒地,被厚厚白雪淹沒。
謝藺贏了。
這一次,他在小妻子面前,沒有輸。
謝藺回頭,看了紀蘭芷一眼。
他想說些什么,可手骨已經麻木。
一滴又一滴的血液,順著?他白皙修長的手,落到了皚皚厚雪中。
他累到幾乎睜不開眼了。
這一場打斗,謝藺贏得?驚險,紀蘭芷心驚肉跳,不敢打擾,生怕拖二?哥后腿。
看到清格勒死去,紀蘭芷才如釋重負一般,長吁一口氣?。
她翻身下馬,朝遠處跪地的謝藺,狂奔而去。
紀蘭芷為?了跑得?快一點,她解開了身上銀光粼粼的戰甲,摘下護項,扯下護膊與胸甲……
紀蘭芷只穿著?一身紅色的軟袍追逐風雪,她迎著?柔軟細碎的雪粒子,不畏凜冬,奔向她的大英雄。
紀蘭芷屈膝,一下滑向雪地里的謝藺。
她撲到他的懷里,緊緊摟住二?哥的窄腰。
塵埃落定,紀蘭芷的眼睛發燙,鼻子很酸。
她心里泛起委屈,輕聲喊他:“二?哥,我好?想你。”
紀蘭芷像一只流浪許久的小貓,輕輕挨蹭著?主人。
本該伸手擁住紀蘭芷的男人,不知為?何,這一回遲遲沒有動靜。
紀蘭芷用力抱著?他,可無論她怎么幫謝藺抵擋風雪,也攔不住那些從男人身上漸漸流失的體溫……
二?哥的身體變得?像一塊越來越冷的冰,而紀蘭芷的掌心也摸不到肌理,她只摸到一片紅彤彤的黏膩血液。
紀蘭芷渾身僵硬。
她從男人懷里抬頭,仰望臉色蒼白如紙的謝藺。
她好?像意?識到發生了什么事……
而此?刻,城中響起戰勝的號角,狄兵人數再多,還是不敢和漢軍火拼,衢州贏了。
可是,可是,二?哥為?什么不高興?他為?什么不說話?
紀蘭芷一直以來都高估了謝藺。
她以為?他是不死不滅、不敗不倒的……
謝藺從清格勒的帳中回到戰場,為?了救她,又強撐身體和草原汗王搏斗。
他傷勢太?重,他耗費全力。
他以命換命,他怎么可能沒事!
這個瘋子。
這個以死相搏的瘋子……
紀蘭芷咬緊牙關,眼淚又落,她拉起謝藺的手,想要把沉重的男人馱到身上。
“二?哥,你別?睡。你不說話,我有點害怕。”
“二?哥,我背你回營,好?不好??”
“二?哥,如琢和我說了,要我平安回來。他如果看到爹爹一起回家了,一定會?很高興的。你不是說,琢哥兒很皮實,我可能管不好?嗎?二?哥,我管不好?的,你能不能醒來幫幫我……”
“二?哥,北地真的太?冷了,早知道不來這里了,早知道皇帝把衢州分給你的時候就去鬧一鬧了,哪個父親不疼兒子呢?他肯定會?給你換一個溫暖如春的好?州郡……”
“二?哥,他們?好?像都不疼你,以后我會?對你很好?很好?的,好?吃的好?喝的,我都讓給你,我還會?悉心照顧你,就像你伺候我那樣,我一定對你更?體貼一些。我這個人從來不撒謊。”
“二?哥,你只是一些皮外傷,只要喝藥養傷,一定就會?很快好?起來。等?你好?起來了,我們?就去很多地方玩一玩好?不好??你不要總是撲在公事上,你多陪陪我。”
“二?哥,你睜開眼睛看看我啊,幫我看看路也好?啊。今天風雪大,雪迷眼睛了,都是眼淚,我連路都要看不清了……”
“二?哥,你要是一直睡下去,我能去哪里找你啊。你好?歹、好?歹給我指一條路。你不能總是給我希望,又讓我失望。你做人實在太?壞了。”
“二?哥,又下雪了。”
紀蘭芷背不動謝藺了,她的靴子進了水,腳趾被凍得?生疼。可她還是沒有放下謝藺,她背著?他,男人的雙腿跪在雪上,被紀蘭芷拖行出兩道長痕。
紀蘭芷的臉頰上濕濕的,全是謝藺流下的血,她不敢回頭,她怕看到謝藺緊閉的雙眼。
紀蘭芷只能冒雪,無助地拖著?謝藺往前走。
只有幾步路了。
她把謝藺抱到馬上,他們?就能一起回家了。
可是,紀蘭芷停下腳步。
她抬頭,望著?硝煙戰場,望著?嚴寒風雪,她心上像是被挖開了一個漏風的大洞。
紀蘭芷四肢百骸冷得?要命,她忍不住發抖。
她為?什么這么沒用。
她為?什么還是保護不了謝藺。
她為?什么沒有那么好?的運氣?。
為?什么無論多么努力,她和謝藺還是不得?善終。
她不甘心,不甘心啊……
紀蘭芷抬手,一點點抹去眼淚。
她把謝藺扶上馬背。
紀蘭芷唇瓣顫抖,她捧著?謝藺的臉,柔柔落下一吻。
咸澀的眼淚滾進唇縫里,紀蘭芷嘗到一點,是苦的。
紀蘭芷聲音顫栗,她祈求無量諸佛,祈求天神開眼。
她蹭了蹭謝藺的臉,對他說。
“二?哥,說好?了的,你不能再丟下我了。”
“二?哥,你別?再騙我了。”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第七十?五章
謝藺墮入一片混沌的霧靄中。
他低頭, 看到身上灰撲撲的袍子,還有一雙稚嫩的手。
謝藺蹲坐溪邊洗衣,他看著?遠處漸漸下沉的金烏, 他要趕在太陽落山前洗完臟衣。
因為崔老奴在外做活,快回家了。
崔老奴不想?謝藺操勞, 一定會趁夜出門?洗衣, 可他患有雀目,晚上識路不清, 冬夜雪滑,老人家很?容易摔跤。
對于崔老奴來說,或許謝藺是他用命保護的小主子, 可對于謝藺來說, 崔老奴是長輩、是家人。
他想?保護好崔老奴。
大冬天?的,謝藺的手浸在池子里,凍得癢癢的、疼疼的,還生了一片凍瘡。
謝藺把洗干凈的衣服堆到木盆后, 抱著?盆子回了家。
到了家,桌上已經擺好了熱騰騰的飯菜。
臨近年關, 崔老奴想?給謝藺吃好一些, 他特地蒸了蛋羹、臘肉, 還燉了雞湯。都是葷肉,小孩多吃肉, 身體?也壯實一點。
謝藺知道,他每天?都能吃上一個雞蛋,是因為家中養的母雞一天?只肯下一個。崔老奴為了把雞蛋讓給謝藺, 會對孩子謊稱雞蛋是發物,他吃了身體?不適, 再不肯吃。
謝藺和崔老奴坐在瘸腿的桌子上吃飯。油燈燃起的光線很?暗,墻也是蘆葦桿子摻雜黃泥巴砌的,即便屋舍破舊不堪,但他依舊覺得心里很?知足。
微風吹散霧靄,眼?前的畫面又變了。
謝藺從一個五六歲的小郎君,長成了十?三四?歲的少年郎。
他總算有一身干凈的青袍,吃飯時不用伸手扶著?搖搖晃晃的木桌,雞蛋也不算是奢侈物,至少每天?吃上一個,心里也沒有負擔。
和兒時的苦難相比,謝藺的日子越過越好了。
但在旁人眼?中,謝藺于鄉試中考了第一名,在八月桂榜奪魁“解元”,已是縣郡里遠近聞名的舉人公,巴結他的鄉紳員外大有人在,甚至有官家老爺想?將謝藺認為養子,給他提供衣食住行上的支持。
但謝藺無動于衷,他推辭了所有幫助與好意,依舊按照自己的方式攢錢、謀生。
謝藺見過世間太多不公,他沒什么遠大理想?,只想?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在貧戶需要幫助的時候,他能施以援手。
謝藺就這么不識時務地活到了二十?三歲,他已過弱冠之年,卻遲遲沒有娶妻。
不乏有簪纓世家想?要攀交謝藺,一個清貧的寒門?子弟,最怕身后無倚仗,會被?豪族門?閥輕而易舉地摁死,他們?主動遞上花枝,給謝藺下帖,請他來府上參加茶寮,再將自家如花似玉的庶女兒推出去,同謝藺結個姻親。
但謝藺面對那些環肥燕瘦的美人,臉上沒有一絲波瀾,鳳眸也冷得出奇。
世家大戶詫異之際,又不免疑心,是不是謝藺胃口太大,庶出女兒看不上眼??他們?雖然不甘心,可也只能拉出嫡女,同謝藺交好。
然而,謝藺還是沒什么反應。
他的府上唯有一個隨身伺候的老奴,連侍奉的婢女都沒有,清心寡欲的樣?子,都要讓人懷疑謝藺其實是沙門?僧人。
謝藺不曾想?過成婚的事。
他形單影只,一直都是獨身度日。謝藺也曾幻想?過,若他同衙門?僚臣一般,娶了妻子,生下兒女,每日回家能看到燈火通明的廳堂,心里應該會覺得很?溫暖。
但他命途多舛,又為君王趁手冷刃,保不準哪日命喪黃泉,他不能拖累無辜的姑娘家。
謝藺并非良配。
直到他喬裝前往中州剿匪時,發生了一樁意外。
謝藺被?紀蘭芷強迫著?,破了她的身子。他敗壞了德行,喪失君子風儀。
謝藺從來不知,自己原來是有欲的。如此洶涌熱烈、難以招架的情.欲。
他承受不了的東西,卻讓紀蘭芷承受了。
女孩兒從最起初急切地探索,不得要領地逼迫,到最后怯弱顫抖,哭泣忍受……實在是,很?可憐。
謝藺扯開衣袍,用皺巴巴的衣裳,裹住早已精疲力盡的小姑娘。
紀蘭芷昏睡過去,眼?角帶著?淚,神情瑟瑟的,似乎很?不安。
小姑娘的眼?皮薄薄的,暈開一抹牡丹紅。她的肌膚雪膩,吹彈可破,可修長的頸子上、肩膀上、鎖骨處,都留有落紅一般的吻痕。
是謝藺的手筆。
他很?荒唐……
謝藺原本只想順水推舟,幫紀蘭芷解開情毒,此事便也罷了。
君子慎獨,君子擅忍,他不知為何,竟被渴欲掌控,他變得失控。
謝藺心生愧怍,他小心翼翼捧起紀蘭芷的肩膀與腿骨。
他連抱紀蘭芷都不敢,怕自己力道太大,手勁兒揉碎了她。
可是,謝藺垂下濃長眼?睫,他看到紀蘭芷歪著頭,汗濕了的額發遮面,她不知夢到什么,圓潤的肩頭輕輕顫動,不住往他的懷里縮。紀蘭芷埋到謝藺的胸膛,連臉都縮到沒影兒,她鉆進懷里,成了小小的、柔軟的一團,像謝藺小時候喂過的小白兔。
謝藺忽的心生柔軟,他把她擁得更緊了一點。
這一夜的云雨交.合,不過是一場飛來橫禍。
但謝藺并不討厭紀蘭芷,他甚至……有些憐愛她。
謝藺抱紀蘭芷回了草廬,他知她不適,特地取了水,擰了帕子,幫紀蘭芷擦拭。
女孩兒被?放在榻上,謝藺伸出玉琢的指骨,輕輕展開她,先是臂骨,再 是腿骨。
謝藺淡掃一眼?,眸色微沉,他避開眼?,不再冒犯紀蘭芷,只用指腹沿著?女孩兒的四?肢百骸輕輕游動,要觸不觸地摩挲,再用帕子擦拭去那些他留下的痕跡。
是謝藺欺了紀蘭芷,他會負責。
理應如此,但謝藺也會心生一縷怯意,他不知道紀蘭芷怎么想?……若紀蘭芷不愿下嫁于他,他該如何是好?
幸好,紀蘭芷并沒有拒絕。
她甚至懷上了兩人的骨肉。
妻子有孕了。
謝藺從來沒想?過,他還可能有子嗣傳代。
謝藺不由?發怔,這些突如其來的變數,令他有幾分畏懼。
謝藺不怕和紀蘭芷成婚,也不怕和她養育一個孩子,他只是擔心自己踏上的那條仕途會有阻礙,他的結局或許稱不上圓滿。
謝藺會不會害了妻兒,會不會給他們?招致禍事?
謝藺一面接受命數饋贈的禮物,一面私心作祟,謹慎布局……他想?活得更長久,他奢望能一家人圓滿,和紀蘭芷白?頭偕老。
七年前,謝藺和紀蘭芷鄉下生活的那段日子,是他這一生最快樂的時光。
謝藺從來不知,女孩家原來有這么多小脾氣。
夜半要喝水,換衣要熏香,困倦的時候得讓謝藺哄著?才肯穿衣起身。
紀蘭芷夜里怕冷,光是湯婆子暖被?窩還不夠,非得謝藺親自蓋被?,幫她溫好一大片被?褥,她才肯懶倦地臥進去。
謝藺深知,自己和紀蘭芷除了有一夜肌膚相親,彼此不算相熟,他想?婚后慢慢培養感情,可紀蘭芷沒心沒肺,完全不把他當?成外人。
她白?日膽戰心驚,惶恐地避開謝藺身上的血衣、手里的長刀,夜里卻會因冬夜寒冷,一心想?和謝藺抱團取暖,小姑娘使勁渾身解數,鉆到二哥的懷里,踏踏實實地入睡。
謝藺的衣袖被?紀蘭芷墊在臉下,小妻子睡得香甜,他不敢肆意抽衣,可未婚夫妻,同床共枕實在不合適。
無奈之下,謝藺只能解開衣袍,小心翼翼脫身,任紀蘭芷枕著?衣袖沉睡。
謝藺待紀蘭芷謹小慎微,他并非不喜歡她。
他只是想?讓紀蘭芷知道,即便兩人的相遇有些不體?面,他對紀蘭芷,還是會以禮相待。
謝藺不曾看輕過她。
便是夫妻間床笫親昵,也至少得在謝藺拜見岳家,與紀蘭芷行完婚禮后,再徐徐圖之。
幸好,謝藺的刻意冷待,保持距離,并未讓紀蘭芷介懷。
小姑娘很?有一股隨遇而安的韌性?,她膽肥,生來沒有害怕的事。
紀蘭芷會有意無意試探謝藺的底線,試圖刺探謝藺的心性?,但她發現?謝藺什么都能忍受,無論是紀蘭芷要謝藺每夜幫她端水泡腳,還是紀蘭芷睡前絮語,逼謝藺第二日上街采買肉菜,親自下廚給她煲湯……謝藺太好說話?了,他和紀蘭芷之前接觸過的所有男人都不一樣?。
紀蘭芷一面覺得謝藺柔善,一面又覺得他手持長刀的樣?子兇悍,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應不應該害怕謝藺。
可是,謝藺會溫柔地幫她穿衣、替她剝瓜果外皮、給她念枯燥無趣的詩文哄她入睡。
謝藺會默默無言地守在她左右。
謝藺雖然不茍言笑,卻任勞任怨地照顧妻子。
紀蘭芷早已不怕二哥。
紀蘭芷主動去勾謝藺的手指。
偶爾情動,她還踮起腳,在謝藺的嘴角落吻。
小姑娘的吻輕輕柔柔,像是春日溫煦的風,一觸即分……謝藺很?喜歡。
明明紀蘭芷就在身邊,謝藺為什么還會想?念她?
謝藺的身邊彌漫的霧靄漸濃,紀蘭芷的身影變淡了,她變得模模糊糊。
也是此刻,謝藺才感受到深入骨髓的冷。
謝藺想?起一些其他的事,他把長劍刺向清格勒,他的雙膝埋進厚厚雪地里,他的手腳都被?風雪凍僵了。
他一動都不能動。
謝藺似乎能聽到紀蘭芷壓抑的哭聲,他似乎能看到紀蘭芷拖著?他的身體?,在風雪天?里無助地啜泣。
可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抱不了她。
謝藺有一瞬間的失神,他覺得自己好像一具脫離身體?的游魂,他回不到軀殼里,無法捧著?紀蘭芷的臉,安慰她,哄她別哭。
謝藺眼?前的場景又一次變幻。
這一次,謝藺回到了七年前。
七年前,紀蘭芷謊稱要去寺廟還愿,趁著?謝藺不在家的時候,舍下父子兩人,坐車逃離。
不知為何,那一輛載著?紀蘭芷的馬車出現?在謝藺的面前。
他知道紀蘭芷要逃回京城,小妻子想?離開他。
今日,他有機會留下紀蘭芷,彌補分離七年的遺憾。
謝藺攔在紀蘭芷的馬車前,等待馬車靠近。
也是此刻,謝藺的胸口劇痛,無數的鞭傷、刀傷裂開,強烈的痛感幾乎摧殘他的神志,謝藺的衣襟上滲出血跡,彌漫上一片朱紅色。
他早在和清格勒搏斗的時候,就受了致命傷。若非如此,清格勒怎會丟下他的尸身離帳,謝藺又怎會有機會服下假死秘藥,暗度陳倉。
可是,謝藺還是太拼了一點,他這次的運氣并不好。
謝藺受傷太重,他時日無多。
謝藺清楚知道,七年后的自己,其實沒有一個很?好的結局。
他丟下紀蘭芷,他連她的眼?淚都無法止住。
既如此,謝藺何必強留住紀蘭芷。
她忘了他,好好生活下去,長命百歲,子孫滿堂。
這才是謝藺期盼的,屬于紀蘭芷的最好的結局。
謝藺釋懷一笑,他和車上的紀蘭芷對望,看著?小妻子秀致的臉,男人冰冷的鳳眸泛起一層暖意。
謝藺對紀蘭芷說:“枝枝,你走吧。”
去做你喜歡的事,即便要舍下他。
……
寢院里,醫者魚貫涌入,一盆盆血水被?仆婦們?端出。
紀蘭芷看著?床榻上昏迷不醒的謝藺,心中惶恐不寧,她忍不住握住二哥的手,一遍遍喊他的名字,招他的魂魄。
她不知道二哥夢到了什么,他的眉峰沒有緊擰,他的神情恬淡,沒有痛苦。
紀蘭芷緊緊握住謝藺的手,眼?眶驟然泛紅,她鼻尖酸酸,心里很?難過。
二哥,不能、不能這么平靜地舍下她。
紀蘭芷害怕謝藺冷,她把地上擺著?的暖盆端得更近。
草木灰被?風吹起,一粒粒煙塵落到紀蘭芷的衣擺,她最愛漂亮,可是今日臟了衣裳,她也來不及拂去塵埃。
紀蘭芷試圖用炭盆來暖和謝藺的身體?,她害怕他指骨發冷的樣?子,沒有一絲人氣兒,好像永遠都醒不過來。
紀蘭芷低頭,緊緊挨著?謝藺的指腹,刺骨的涼意冷得她一個哆嗦。
紀蘭芷淚盈于睫,可是這時,忽然有一道清冽溫和的嗓音傳來。
“別哭了。”
紀蘭芷猛地抬頭。
燈火煌煌,一室暖光。
男人睜開雙眼?,薄唇蒼白?、鳳眼?狹長,他清癯的頸骨上纏著?紗帶,傷口隱隱見血,幸好沒傷至喉管。
謝藺單臂撐起身體?,男人烏濃的黑發柔柔垂下,肩骨消瘦憔悴。
紀蘭芷忍不住鼻子澀疼,“二哥。”
謝藺忍住喉頭的癢意,硬朗的指骨抵在紀蘭芷眼?底,憐惜地搽去她的眼?淚。
一點一點,可眼?淚簌簌落下,怎么都抹不盡。
謝藺很?無奈。
男人的手掌溫暖,融融的暖意驅散寒冬風雪,就連炭盆里的火星子也如焰燼,隨風飄揚。
紀蘭芷偏頭,挨著?謝藺的手輕輕蹭著?,她怕驚擾這一場美夢,聲音很?低,哭腔哽咽,她喊出一聲。
“二哥,你回來了。”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第七十六章
萬里之外的京城, 即便過?了年關,都城還是一片銀裝素裹。
皇宮積雪深深,各個宮門均有披戴明?甲長槍的禁衛軍把守, 戒備森嚴。紅墻宮道里,往來辦事的宮人俱是斂聲垂首, 大氣都不?敢喘, 生怕一個噴嚏就成了詛咒巫蠱,讓乾寧帝的病情愈發加重。
烏木廊廡堆積了連綿霜雪, 遠離朝會?大殿的尚春閣里,偶爾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太醫們?跪在門檻外, 瑟瑟發抖, 如秋中枯葉,他們?一邊磕頭,一邊勸皇帝一定要保重龍體。
乾寧帝躺在紫檀木龍戲珠紋床榻中,他病入膏肓, 莫說開口講話,便是睜眼都疲乏得緊。
一旁隨侍的大太監德方, 看到乾寧帝成了這副沉疴難起的模樣, 淚意涌上眼眶, 他連聲道:“陛下,您累了就好好歇著, 莫要起身?了。有什么事,您動動手指頭,奴才來猜, 奴才來幫您辦。”
乾寧帝為君多年,怎會?不?知自己的病癥來得蹊蹺。君王便是身?體沒病, 每三日也會?讓太醫來請一次平安脈,他一貫康健,至多是年邁衰老?,又怎會?忽然惡疾纏身??
又看皇太子李泓治在他病后,立馬攬過?朝政,將東宮養了多年的禁衛與府兵調遣進宮,名曰“多事之秋,亟待護駕”,其實不?過?是搶占先機,以防皇弟們?醒神回京罷了!
如今,長子監國,周皇后垂簾聽政,不?過?兩月,他們?便提拔了一批關南周家的官吏,明?擺著是要擁立少帝……乾寧帝心中一片愴惶,他養育身?邊、一手帶大的長子,竟起了不?臣之心!
為了手刃兄弟,李泓治罔顧衢州戰情,任由外敵攻城,遲遲不?發軍令,他心中裝的唯有權勢,并無百姓福祉,天下蒼生。若他成為君王,縱容世家外戚做大,大齊國遲早要敗在長子的手里……
而乾寧帝即便要廢太子,闔宮都布滿周皇后的人,他命謝藺恩召入京的敕旨發不?出去,甚至可能因自己的警覺,誘發周皇后的殺心。
乾寧帝會?悄無聲息死在宮里,他便是想討逆,也得先離開皇城,再議日后。
乾寧帝咬緊牙關,他的頸上青筋暴起,對?德方艱難地說出幾個字:“傳……徐昭。”
德方低頭,聽懂了皇帝的話,忙躬身?去請人。
尚春閣外,全是坤寧宮的耳目,德方不?傻,他是老?成的宦官,自然明?白宮中要變天了。
因此,請徐小?將軍入內一事,德方務必要掩人耳目,背著人去辦。
朝中局勢詭譎,瞬息萬變。周皇后為了拉幫結派,一昧迎合世家門閥,打壓寒門庶族出身?的文臣武將。
徐家一連遭到皇權傾軋,徐昭手掌內廷羽林衛的軍權險些被?褫奪,幸好有御史臺的諫官諫諍規勸,便是太子監理國事,也斷沒有廢除父君王令的先例,若執意想削除軍權,還需請示乾寧帝。
周皇后不?想在這個節骨眼上惹是生非,反正不?過?半月,乾寧帝就能殯天了,屆時再處置這些口舌硬朗的諫官便是。
忍一時風平浪靜,后黨不?再為難徐家。
可徐昭也知,宮闈中定是出了辛秘腌臜的事。所以周皇后才會?急不?可耐地奪權,拉攏臣工,匡扶太子。
待徐昭收到謁見君王的密令,他沒有二話,即刻跟著德方,從密道進入尚春閣的寢室。
徐昭望著床榻上奄奄一息的君王,心中難受。
乾寧帝兩頰凹陷,滿頭銀發,形容憔悴,肉眼可見的瘦了好多。
乾寧帝執政多年,雖說也有過?失,但功大于過?,至少在他掌國的這些年里,國土未失,軍將卷甲韜戈,休兵罷戰。地方百姓生活說不?上富足,但好歹糊口度日沒什么大礙。
徐昭知道,乾寧帝也算是個宵旰憂勤的好皇帝了,至少他沒有為了貪圖享樂,而蠹政害民。
可是,本該頤養天年的君王,竟落得這般氣若游絲的慘況,徐昭心生不?忍,顫聲道:“陛下,臣來遲了。”
乾寧帝聽到少年郎哽咽的聲音,長嘆一口氣。
他沒有力氣坐起身?,只動了動指骨,拼盡全力說出一句:“徐昭……送、送朕去衢州。”
徐昭沉聲應是。衢州是謝藺的封地,他知道,乾寧帝是想投奔晉王謝藺。
乾寧帝聽到徐昭的回答,放下心來,他執掌羽林衛多年,又有密道輔助,送他出宮并非難事。
只是乾寧帝若想翻盤,人活著不?夠,還得手上有御敵兵馬。
三郎與四郎都是好逸惡勞的閑散性子,唯有二郎謝藺老?成持重,多謀善斷。
眼下,只有他的次子謝藺能救這個病骨支離的王朝。
乾寧帝要為謝藺正名,要用自己命不久矣的殘破之身?,號令州郡軍所,聽命于晉王,他能助謝藺收攬兵馬。
有君主支持,謝藺清君側的理由正當,他師出有名,再奉命率軍,攻入上京,便不?是“無召離開封地”的亂臣賊子。
屋外狂風怒號,鵝毛大雪。
乾寧帝蜷曲指骨。
他能為謝藺做的事,只有這些了-
衢州,暮鼓響起,鼓聲悠揚。
重建的城門緩緩關闔,將那些戰敗逃跑的狄兵隔絕于外。
城中一片狼藉,血氣濃重,尸累如山。到處都是戰后的慘景,地上鋪滿了厚厚一層箭矢、木盾、死去的戰馬,以及趴伏在地的兵卒尸體。
謝藺醒轉的消息傳至軍中,戰神不?死不?滅的威名揚名北地,得到西域胡民與城中百姓的一致擁戴。
孫白良不?忍心謝藺操持戰后庶務,他自告奮勇去安頓災民、收拾尸體、修建屋舍、預防戰后病疫,每一步舉措,都有謝藺事先寫好的文書指點。他怕自己沒有命回到衢州,提前把這些身?后事都安排得妥妥當當。
謝藺的人生雨打飄萍,他吃了許多苦……他考慮了所有人,唯獨不?在意自己。
孫白良眼眶濕潤。
高承一口咬下酒囊的木塞子,仰頭猛灌一口烈酒。
他心里不?是滋味:“老?子這輩子最服的人就是晉王!”-
軍所寢房。
燭光拉長了女孩家俏麗的身?影,盆中炭火輕顫,星火飛揚。
紀蘭芷本來想止住哭泣,但手背抵上眼皮,鼻子吸了吸,眼淚卻忍不?住越流越多。
“二哥,我?好害怕……”
紀蘭芷終于開始傾訴,她不?知該如何描述這種心情,不?算是失而復得的欣喜,倒像是劫后余生的后怕。
她凝望謝藺蒼白的臉色,消瘦的病容,忍了很久沒敢哭。
直到他睜眼,紀蘭芷才知道蒼天菩薩聽到她的祈愿禱祝,閻王爺和鬼差真的沒有收謝藺的魂,他們?放他回來了。
紀蘭芷哭得眼角潮紅,就連鼻尖都泛起淺薄一層朱紅色。
謝藺見了,有些無奈。
他勉力傾身?,想伸手去攬紀蘭芷的腰肢,帶她上床,但力道不?夠大,稍一用力,肩骨上的傷口便隱隱開裂,滲出血色。
紀蘭芷不?敢讓謝藺使勁兒,她慌忙脫去鞋襪,小?心掀開一角棉被?,躺到被?子里。
紀蘭芷小?心翼翼地騰挪,直至挨靠進謝藺的懷中。
她的動作拘謹,生怕哪里會?磕碰到謝藺,硬邦邦地伸直膝骨,拉開距離。
倒是謝藺探來清瘦修長的指骨,沿著突起的脊骨,抵上紀蘭芷的后腰,溫柔地將她按到懷里。
謝藺抱住小?妻子,心滿意足,他低聲哄:“別動,讓我?抱一會?兒。”
紀蘭芷聽到謝藺岑寂清寒的聲音,不?寧的心神漸漸被?他撫平。
她安靜地待在謝藺的懷里,一抬頭,她看到郎君白凈的中衣領子,喉結被?染血的白紗裹住,骨相?嶙峋,在白布底下緩緩滾動。
紀蘭芷伸手摸了一下,心疼地問?:“二哥,疼嗎?”
謝藺下頜繃緊,他握住紀蘭芷為非作歹的手,搖頭:“不?疼。”
紀蘭芷有點難過?,她想,二哥為了不?讓她擔心,不?論?受什么傷,他都會?說不?疼。
可是,刀刃破肉,流血剮骨,怎可能不?痛?謝藺只是知道,喊痛也無用,清格勒要他折節受辱,自然想看他痛苦的模樣。他不?能讓敵人如愿,這是他的骨氣與自尊。
紀蘭芷不?敢想謝藺究竟受了多少刑,那時的他又該是存著何等悲壯的死志。
紀蘭芷勾纏著謝藺的指骨,她不?敢碰他的肩膀。
她想安慰謝藺,怕那些苦難會?成為他的心結與夢魘。
紀蘭芷忍不?住問?:“二哥在敵營里孤立無援,是不?是心里很害怕?二哥身?上受了那么多傷,我?好難過?,我?都不?知,那時的你?在想什么……”
謝藺緘默不?語。
他看著女孩兒蜷在他的懷里。
紀蘭芷因他的苦難而后怕,肩頭顫抖,脊背僵硬,杏眸泛紅。
小?姑娘原來有這么多的眼淚。
謝藺很有耐心,他細致地幫她擦拭眼角的淚痕,骨節分明?的手按在紀蘭芷的頰側、嘴角,小?妻子的體溫滾沸。
謝藺的目光柔和,忍不?住想:能回家,真的很好。
隔了很久,他才慢條斯理地,回答之前紀蘭芷問?的話。
那一日敵營受刑,鞭子與刀刃輪番上陣,謝藺的肩背吃苦,遍體鱗傷。
他撐著一口氣,任由無數血線沿著他肌理分明?的臂骨,淌向撐地的掌心指縫。
謝藺失血過?多,昏昏欲睡,就連他的視線也變成猩紅色。
謝藺不?敢睡去,他一遍遍回憶妻兒,思念紀蘭芷。
他不?想死。
謝藺低垂鳳眸,不?自禁地吻了一下紀蘭芷的發頂。他嗅到獨屬于紀蘭芷的馥郁花香,熱熱鬧鬧的,一點都不?淡雅。
謝藺唇角輕扯了一下。
他說。
“我?在想,身?上傷疤太多了……你?看到了,興許會?哭。”
“枝枝,我?不?想你?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