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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91 章

    萬國會館。花廳。

    諸國使團齊聚, 議論著“神跡”。

    “傳聞將‘神跡’說得神乎其神,還說是天女散花,也不知真假。”

    “大漢公主不是說了嗎, 三日后宮宴,神跡再現, 與傳聞是否一致, 是真是假, 到時便知。”

    “神跡再現?你們當真信這世上有人能溝通天地, 與神明對話,讓神明為他降神跡,只為了讓我們一睹為快?”

    這話語氣中藏這些不同的意味。眾人循聲望去,竟是那位蒙面美人。這一路行來,大家都看到樓蘭使團對她恭敬有加, 聽聞亦是出身王室, 乃公主之尊。

    “能不能溝通天地我不知道,但大漢夸下海口,特設國宴, 必定不會自己打自己的臉。所以這‘神跡’必會有, 莫非樓蘭不這么認為?”

    樓蘭公主抬眸看過去, 說話之人是大宛正使。她嘴唇微勾:“能如此輕易再現的, 又怎會是神跡?”

    “無論天降還是人為,能令滿天金雨,全城共賞,如何不算‘神跡’?”

    此話一出, 使團多數人暗自點頭。

    “焉知不是戲法手段, 純做觀賞罷了。”

    大宛正使搖頭:“這倒未必。這等神跡是如何做出來的,何種鬼神手段, 我們一無所知,怎知它除了觀賞外就沒有其他功用呢?

    “這些年大漢做出的匪夷所思之物還少嗎?似我們這兩日參觀的各類農具,若不演示,于我們而言,是否也只是個擺著看的玩意兒,不知其用途?

    “再有前幾年的河西之戰。若非真實上演,誰能想到人竟然還能上天,可以向天借道?”

    說到這點,眾人臉色各自變幻,樓蘭公主更白兩分,好在藏于面紗之下,旁人看不出來。

    “不說向天借道,我們來長安路上遇到的那一波匈奴兵,你們也瞧見了,大漢派出的不過二十來個十幾歲毛都沒長齊的小子,竟也能將百余精壯打得落花流水。”

    “何止是十幾歲的毛頭小子。聽聞還全是平日只管吃吃喝喝的貴族子弟,非正經將士,別說特訓,軍營都沒進過。”

    “我們昨日去的格物司,那些展品可不只有農具,還有新式弓箭,我仔細看過,不知原理為何,但確實與我們現今所用不同。”

    “大漢當場展示,一位養尊處優的公主都可三箭齊發,發發命中紅心,不偏不倚。此等實力,難怪能幾戰匈奴,讓匈奴屢屢受挫。”

    “此次行程安排,是參觀,也是震懾。正如大漢天子這些天不接見一樣。你們莫非真以為是為了稟告神明,再現神跡才耽擱?這是給時間讓我們自己掂量。”

    眾人你一眼我一語,掂量什么,心照不宣。

    各國使團內部,自己人看向自己人,匆匆一瞥又瞬間斂下神色,但其中含義都已明了。總歸匈奴他們惹不起,大漢也惹不起,都不得罪就是了。

    別看大漢與匈奴停戰數年,這種局面絕不會維持太久,必定會有進一步動作。且看兩邊最終如何吧。

    如果真要選,他們寧愿贏的是大漢。畢竟大漢物華天寶,能給他們帶來許多好東西,匈奴不能。利益驅使,大漢在匈奴之上。

    對于眾人心思,雖未言明,但樓蘭公主又怎會猜不到,心中冷意更甚。她目光掃視一圈,在烏孫公主身上定了定,站起身來:“我有些累,想去休息會兒,不陪諸位。”

    有她開頭,諸國使團也都立馬找各種理由離席。

    烏孫。

    正使綴在烏孫公主身后:“公主怎么看?”

    公主輕嗤:“你們不都已經做好決定了,我如何看還重要嗎?”

    “自然重要。”正使蹙眉,“公主,烏孫要想擁有絕對的自主之權,完全脫離匈奴掌控,必須借助大漢的力量。與大漢聯盟是國之大計。而和親是聯盟最便利的手段。”

    烏孫公主冷哼:“所以就要犧牲我?”

    “公主若愿意自然最好。這些天公主也看到了,大漢水土比烏孫好,物資豐饒,生活富足。公主入宮為皇妃,身份尊貴。如能得大漢天子喜愛,便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即便無法得大漢天子喜愛,以你的身份,兼具維系兩邦友好之職,于日常起居上大漢也不會虧待。而憑借大漢的物資與國力,這份不虧待已經能讓你生活得不必烏孫差,只會有過之而無不及。”

    烏孫公主諷笑:“既然這么好,你為何不自己上?”

    本以為正使會駁回來,哪知正使點頭:“大漢乃天/朝/上/國,若是可以,我自然愿意。但我一介臣子,又無驚世之才,何德何能讓大漢看中,特許留朝?”

    烏孫公主頓住,多看了好幾眼,見他神色認真,目露向往,可見所言是真心實意,瞬間一口氣堵在喉頭,吐不出來咽不下去。

    正使又道:“倘若公主不愿意,此事便作罷,待出使結束隨臣等回國便是。”

    烏孫公主訝異:“你們讓我來不就是把我當做禮物送給大漢皇帝陛下的嗎?怎么禮物不送了?”

    “以公主意愿為主。”

    烏孫公主神色動了動,忽而再度嗤笑:“以我的意愿為主?你們不過是怕我若抵觸情緒太高,在面上表現出來,或是做出點什么,惹怒大漢陛下,于你們聯盟不利,反而有害吧?”

    正使低頭。這點他無法反駁。烏孫此來是為交好,不是結仇。

    烏孫公主深吸口氣。說得好聽,她可以回國。但是她身為昆彌最喜愛的公主,享受子民供奉,滿身尊榮,卻不愿意為烏孫犧牲。

    回去后,他人會怎么看她?昆彌還會待她如初嗎?她還會是那個高高在上,雍容尊貴的公主嗎?

    她不是不愿意為烏孫犧牲,但她討厭這種被當做禮物送給他人的感覺,更討厭一輩子困守宮墻,還是在異國他鄉的宮墻,舉目望去,無一人是她族親故友。

    她甚至漢話都說不明白,只能聽懂那么兩三句。大漢雖好,可一切都是如此陌生。

    烏孫公主垂在身側的雙手抖了抖,轉瞬又握緊,深吸口氣:“正使放心,本公主臨行前已經答應了父王,知道怎么做。你回院吧,我想一個人逛一逛,靜一靜。”

    正使以為她想通了,松了口氣,行禮告退。

    等他離開,烏孫公主回望樓蘭院落方向,一步步往前走。

    ********

    三日轉瞬即至。這場十幾個國家聚首的國宴到來。

    在劉據看來,與以往正旦宮宴沒什么太大區別,甚至人還沒少一些。

    畢竟正旦宮宴是君臣同樂,稍微有點品級頭銜的都可以來,還能帶家屬。烏泱泱一大堆人。

    國宴不同,規格更高,能進場的人不多。因而所需場地小一些,不必去池苑,殿中即可。

    傍晚,使團依次進宮,由鴻臚寺官員引領入席,一路上邊走邊看,感受著東方宮廷建筑的魅力。

    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廊腰縵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勢,勾心斗角。①莊嚴肅穆,巍峨壯麗。

    等所有人到場,劉徹終于姍姍來遲。甫一露面就引得眾人行禮拜見。

    劉徹免禮賜座,開口慰問使團。無外乎是可習慣長安水土,這幾日太子安排的行程可還滿意等場面話。使團一一回答,自然都往好了說。

    彼此寒暄結束,進入歌舞環節。不管喜歡看的不喜歡看的,在這種場合,都表現的規規矩矩,好似興致盎然。

    唯獨劉據,撐著下巴偷偷瞇眼養神,在他快要真睡過去的時候,歌舞進入尾聲。

    使團出列:“大漢皇帝陛下,我們也準備些表演,想獻給陛下。”

    劉徹自然應允。劉據坐直身子,來了來了,正片終于來了。

    如他所料,最先出場的是烏孫公主。西域的舞蹈與中原大不相同,音樂也是風格迥異。別說,還真讓人有耳目一新之感,不知不覺沉醉其中。

    尤其領舞的烏孫公主長相艷麗,是個美人,還是與中原女子不一樣的美。這于劉徹而言,就好比吃慣了烹煮之物的人,突然發現食材還能爆炒。

    那滋味,懂得都懂。

    一舞終了,劉徹意猶未盡,好在你方唱罷我登場。烏孫公主下去,樓蘭公主上臺。

    樓蘭的舞蹈又有不同,五六個伴舞配合,將公主眾星拱月在中間,借助伴舞的襯托,讓公主成為焦點,處處突顯公主的曼妙。

    真真是翩若驚鴻,婉若游龍。甚至因為公主帶著面紗,還給人一種朦朧之美。

    ——嘖,剛剛烏孫公主已經很美了。樓蘭公主未見真容,但看這舞姿,這身段,我已經在腦海中幻想她的模樣了。

    ——這就是樓蘭公主的聰明之處。神秘感給的足足的。還沒接面紗呢,就讓你們男人一個個欲罷不能。不過這種技倆也有風險。就怕想象得太美好,把大家的期望拔高,面紗一摘,長相不符合預期,直接翻車。

    ——應該不至于。畢竟豬豬一個大漢天子,樓蘭不至于蠢到覺得普通美色能入他的眼,既然拿出第一美人的稱號,怎么也該當得起這個名頭。

    ——我坐等接面紗。

    劉據雙目瞪圓,他也等著接面紗。即便知道這是樓蘭的手段,就為了吸引他們的關注,勾起他們的興致,但他還是可恥的“上當”了。

    然而等啊等,直到音樂漸歇,舞步停止,樓蘭公主面紗還在臉上。

    劉據:……居然不是在跳舞途中摘面紗。這公主不按常理出牌!

    獻舞完畢,烏孫公主與樓蘭公主一同上前拜見劉徹。

    劉徹拍案叫了三聲好,令內侍賜酒,與兩位公主隔空對飲了一杯,笑道:“聽聞公主一直戴著面紗,來長安這么久,我長安眾人竟無一得見公主真容,不知今日朕有沒有這個榮幸。”

    樓蘭公主福身謝罪:“大漢陛下不知,我的面紗并非出使才戴。我自幼長相出眾,十歲后年歲漸長,容貌長開,更見沉魚之姿。

    “十二歲時行走宮外,常會引得路人側目,甚至為見我一面,大打出手,鬧出許多荒唐事。自那以后,為了不惹爭端,我便輕紗遮面,不再以真容示人。

    “我曾立過誓言,此生不會摘面紗,除非他日得遇良人,由我的夫君親手為我取下。”

    劉據:……???

    彈幕也是一圈問號。

    ——敢情,你當自己是木婉清呢。面紗不能摘,誰摘了就得娶你是吧。

    ——聰明啊。這不就是故意透露面紗要劉徹自己來摘,真容只能劉徹見的意思?嘖嘖,好心機。她這么一搞,烏孫公主的風頭被搶了個干凈,在她面前都不夠看的了。

    ——前有趙鉤弋手握成拳,需遇命中貴人方可得解;后有樓蘭公主輕紗遮面,日后夫君才能摘下。好好好,你們古人都喜歡搞這套是吧?

    劉據:……不,我不喜歡,別把我算進去。

    不過抬頭看他父皇,不知道喜不喜歡,至少不討厭。畢竟樓蘭公主如果當場拒絕,劉徹一定會生氣,但這么個拒絕法,劉徹臉上一點惱怒都沒有,只深深看了樓蘭公主一眼,就此揭過。

    “二位公主舞姿翩然,朕十分歡喜。諸位使團都已獻了禮,朕也該回禮。請大家看一場‘天女散花’如何?”

    來了來了,“神跡”來了。

    使團眾人聚精會神,渾身抖擻,眼睛瞪大,一眨不眨,就怕眨眼錯過精彩瞬間。

    劉徹將眾人表現收入眼底,嘴角上揚,朝身邊內侍使了個眼色。內侍悄悄退下。也不知去了哪里。

    沒過多久,但聽咻砰一聲巨響,隨之而來的是一束光亮倏然升空,綻放出無數星點。

    緊接著咻砰的聲響接連而起,一束又一束光亮騰升炸開。很快,天空下起金雨。如傳言中一樣,絢爛如仙人散花。

    “是真的。傳聞竟然是真的,神跡。這果然是神跡。”

    “怎么會……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莫非大漢天子真能溝通天地?”

    ……

    眾人驚駭,詫異,疑惑,不解。但無一例外都被這場煙花雨深深震撼,不自覺起身往前走,仿佛這樣就能離天女散落之花更近一些,或許就可以察覺其中端倪一般。

    就在此時,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被煙花雨吸引之際。異變突起。樓蘭公主趁此機會,將頭上釵環摘下一扔,釵環拆解分離,瞬間化作三四個暗器朝劉徹飛去。

    說時遲那時快,衛青一個酒杯扔來,直接將暗器擊落。

    樓蘭公主并不意外,即便是借助煙花雨制造的空隙攻其不備,也沒想過一擊必中。

    她動作未停,幾乎是在釵環扔出之時就一聲令下,與幾位伴舞女侍一同摸向腰間,取出腰帶中藏著的軟劍,腳尖點地,一躍而起,直擊劉徹面門!

    第 92 章

    金釵便是信號。

    在此之際, 樓蘭國使團剩余人員亦自席中跳出,且彌國也不遑多讓,兩邊幾乎同時出動, 暗自從隱秘處掏出兵器,與公主女侍一同暴起。

    大漢這邊反應極快。繼酒杯之后, 衛青腳尖輕輕挑起食案, 將之扔向樓蘭公主。

    與此同時, 霍去病幾個箭步已然來到劉徹身邊, 衛青后腳亦至。殿中禁衛也一擁而上,共同護駕。

    一時間,刀兵相接,電光火石。

    殿內其余人被這突然的一幕驚懵了,呆愣在場。待反應過來, 紛紛后退, 避免被誤傷,也避免擁擠一團,阻擋禁衛行動。

    所有人緊盯戰局, 劉據一雙眼睛更是眨都不眨, 面色冷沉。

    看得出來這些刺客是經過特訓的, 個個身手不凡, 甚至他們應該提前設想過宴中行刺會遭遇什么,禁衛會如何防守,衛霍會怎樣出手,做出諸多假設, 私下演練無數回, 最終找到最佳應對方案。

    若是尋常刺客,禁衛出擊, 衛霍動手,劉據自認拿下他們不會超過三招。但現今已過七八招,戰局仍在繼續。

    其余刺客幾乎都是以命相搏、不惜代價,用盡一切能用的手段,就為了拖住兵力,給樓蘭公主制造機會。

    但樓蘭公主仍舊被困戰中,根本無法近劉徹之身。

    “殺!”

    樓蘭公主一身暴喝,女侍們全部拔下金釵,如法炮制,全部化作暗器朝劉徹飛去。

    衛青同霍去病使了個眼色,不必多言,甥舅倆自有默契,兩人腳步挪動,移形換位,衛青承擔住全部戰力,霍去病脫出身來,長槍橫檔,直阻暗器。

    但出乎意料的是,樓蘭公主所謂的“殺”字命令,并非緊緊針對女侍。與此同時,烏孫使團中兩名隨侍騰空而起,不是沖劉徹,而是沖距離更近的劉據。

    他們沒有金釵,但發髻之中亦藏有銀針,一致的手段,暗器與兵刃同時出動,對準的全是劉據要害。

    殿中禁衛全被戰局牽制,霍去病需營救劉徹,衛青若是想,倒是能脫出身來。可刺客早有預料,在金釵出動,霍去病離去之時,已經且戰且走,引著衛青退后數步。

    雖然唯有數步,可劉據遠觀在戰局之外,與他本就有一段距離,再拉開一點。他即便脫身營救,也趕不上暗器的速度。

    “據兒!”

    一直坐在案桌前穩如泰山,巋然不動的劉徹倏忽起身,心神大震。

    可劉據是誰,衛青與霍去病親手教出來的,就算不以功夫見長,比不得身經百戰的軍中精銳,也非毫無還擊能力之輩,甚至自保能力并不弱。

    他伸手握住食案邊緣將食案提起,抓起桌腳,轉動桌子成圈擋在身前,將暗器全部攔下。

    同時,衛不疑已經與霍光一起迎戰而上。晁南連同好幾個東宮宿衛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環繞成圈,將劉據團團護在圈內。

    烏孫侍衛神色倏變,如何還不明白,即便大漢以帝王為尊,似太子這等緊要身份,身邊又怎會真的空虛無人,這忽然冒出的宿衛,便是大漢留的一手。

    就算劉據沒自己擋下暗器,也有的是人幫他擋。

    兩邊戰局膠著。劉據靜靜看著,等雙方又打了二三十招,未見有再出動者,他低低呢喃:“應該沒有了吧。”

    說完,他勾唇:“晁南,幫孤搭臺!余穗,弓箭!”

    晁南應下,將席上食案一提一扔,不多會兒就一個搭一個架起高臺。劉據自余穗手中接過弓箭,腳步輕點,拾級而上,站于桌案頂峰,俯視全場,搭箭拉弦。

    咻,羽箭破空,正中烏孫侍從之一。

    咻,又一遇見破空,正中烏孫侍從之二。

    緊接著第三箭。

    三名烏孫侍從解決,劉據將箭頭調轉方向,開口高喊:“舅舅。”

    衛青打了個手勢,與半數禁衛一起退出戰局。

    劉據拉弦,瞄準,開啟屬于他的獵殺時刻。

    咻,咻咻。

    一只又一只羽箭襲來,每支都正中刺客,例無虛發。

    不過數息,戰局結束。劉據將弓箭居高扔給下方的余穗,抬腳歡快跳下高臺,跑到劉徹身邊。

    “沒事吧?”

    即便明知有后手,還不只一處后手,劉徹仍舊忍不住心驚。見劉據搖頭,又觀他方才大發神威,活蹦亂跳的模樣,長舒了口氣,將心底懸著的石頭落下來。

    與他不同,劉閎恨不得劉據真被殺了,眼見他轉瞬脫困,力壓全局,內心遺憾不已,垂在身側的手不斷篡緊,但很快又松開,面上恢復喜色,高高興興上前靠近,崇拜道:“太子哥哥剛才真厲害。”

    可不是厲害嘛。全場焦點,宛如明月之光,璀璨奪目。讓所有人都看到,太子不但有創造之能,還有非但武藝。可謂文武雙全。

    劉徹輕哼,伸手戳了劉據一指:“有你舅舅和表哥在,還有這么多侍衛,用得著你親自動手?”

    劉據微抬下巴:“不讓我跟不疑一起去接應使團,還不讓我現在過過癮了。”

    劉徹無奈,搖頭失笑,目光轉向殿中。

    劉據出手,只管射中,至于射中哪里,是否要害,是否致命,他就不管了。他如今的能力足夠箭箭命中,卻不足以全部在要害,一擊致命。

    因而這群刺客,有的已死,有的卻還活著,卻也多處傷勢,失去再戰之力,被禁衛拿下。

    劉徹抬步走過去,劉據劉閎跟隨,三人來到刺客面前。

    樓蘭公主右肩中箭,此刻捂著傷口,被迫跪在地上,只能仰視:“你們早就知道我們會出手?”

    “不知道啊。”劉據搖頭,答得十分爽快。

    樓蘭公主一愣,若非早知道,怎會布局恰到好處?

    劉據聳肩:“就算不知道,多算一步總沒壞處。”

    這話樓蘭公主顯然不信,她看看衛霍,看看劉據,再看旁邊的禁衛與東宮宿衛。

    若說最開始他們確實是牽制住了衛霍,但后續便是衛霍故意拖延時間。既不讓他們有機會傷到劉徹,又不把他們直接拿下,就為了觀望他們是否有后手。

    等她底牌盡出,劉據才居于高處,結束這場戰局

    “若只是多算一步,你們怎會配合得如此巧妙。”

    劉據勾唇:“因為父皇信任我,信任舅舅與表哥啊。舅舅與表哥是舅甥,表哥還是舅舅教出來的。他們看著我長大。不疑與霍光更是我的伴讀,數年來日日與我相處。這點默契,我們還是有的。難道你沒有嗎?”

    最后一句話還調皮地眨了下眼睛,話畢一聲嘆息:“那你真可憐。連個懂得自己,相信自己,與自己默契無間的人都沒有。實慘。”

    樓蘭公主:……

    身后,霍去病沒忍住噗嗤笑出來,又覺場合不太對,將臉偏向一邊,裝作無事發生。

    “不過你們也挺猛的。我本以為你們只是想探聽我大漢軍機,查證軍器秘密,最多再搞點小動作,給我們添些麻煩。沒想到你們居然直接行刺。”

    劉據輕嗤,“怎么想的呢,真當我大漢禁軍都是吃素的?更何況我們還有大將軍與冠軍侯呢,你們是不是把他倆給忘了?”

    忘自然是沒忘的,這是大漢兩大殺器,如何會忘。

    “風險越大,收益越大。軍器機密重要,可若是能給你大漢沉重一擊,于匈奴而言更為有利。況且防守再嚴,未必沒有疏漏;衛霍再強,未必不能取巧。”

    劉據了然:“所以你們做了兩手準備。先刺殺父皇,若能成功最好,但你們也知幾乎不可能,所以你們準備了第二方案,將殿中兵力全部吸引,出動后手刺殺我。”

    “陛下乃大漢天子,天子忽然駕崩,朝中必生亂象。至于太子殿下……”樓蘭公主嘴角勾起,“那些軍器機密幾乎都出自你手。

    “你比軍器更重要,軍器毀了還能再有。但如果你死了,大漢再無新式軍器出世,便是解決了我匈奴心腹大患。”

    “我匈奴?”劉據愣住。

    劉徹也敏銳察覺到不對,命令壓著她的侍衛:“扯掉她的面紗。”

    面紗摘下,樓蘭公主真實面容顯露人前。

    長相也算清麗,但只是清麗,不丑,可稱一句好看。但遠遠比不得烏孫公主,甚至比不得大漢后宮諸多美人。

    劉據微微蹙眉,一個念頭自心中萌發。就在此時,人群中出現一聲輕呼:“是你!”

    他與劉徹循聲看去,是匈奴休屠王之子金日磾。

    四年前,河西之戰休屠王與渾邪王戰敗歸降,劉徹封侯,閑散養著。這兩人還算懂事,這些年安安分分過著富貴日子,沒生異心。劉徹對他們逐漸改觀。

    這次國宴,命兩家派人出席,一則是顯示隆恩;二則借他們匈奴人的身份震懾使團,讓使團知道,匈奴都只能做大漢的降臣,更何況他們;三則使團中若有匈奴手筆,也可算是警告。

    劉徹看向金日磾:“你認識她?”

    金日磾上前:“是。回陛下,她是翠羽公主,匈奴右賢王之女。”

    翠羽公主?

    劉據整個人懵了。那個存在于彈幕言辭里,霍去病死因的諸多猜測之一,傳聞與霍去病相愛相殺,為他生下霍嬗,卻又因為彼此政治立場不同,為報父仇,給霍去病下毒,讓他英年早逝的翠羽公主?

    劉據下意識看向霍去病。

    察覺他詭異目光的霍去病:……???

    劉徹輕笑出聲:“你一直以輕紗遮面,不是因為需要保持第一美人的神秘感,而是你不能以真容示眾,會被歸降我大漢的匈奴人認出來。”

    樓蘭公主也不裝了,或者說自打事敗之后就沒有裝的必要了,她抬眸,絲毫不懼:“是。我是匈奴公主,單于的侄女,右賢王的女兒。

    “我匈奴諸多將士死在你漢軍手中,我父親更是被冠軍侯斬殺。不論為公為私,我都巴不得你們去死。

    “此行是單于派我來,也是我自愿而來。匈奴生我養我,給我無上榮光,我誓死效忠匈奴。我可不是那等貪生怕死之輩,為了茍活,無視兩國血仇,自甘俯首。”

    這話說的誰,人人皆知。

    金日磾垂著頭,沒有不喜,也不作辯解。翠羽公主說的是事實。但他們當初若不降,下面幾萬士兵都會沒命,降了不但是自己的生機,還是數萬將士的生機。

    有些事沒有絕對的對錯。只能說個人看法不同,選擇不同罷了。

    劉據更奇怪了:“宮宴大殿行刺,兇險至極,無論成敗,你們都只能死路一條。你是匈奴公主,為匈奴效死也就罷了。樓蘭與且彌為何要配合你們,讓你們冒充自己的人馬,不怕我大漢反擊,萬劫不復嗎?”

    翠羽輕嗤:“且彌與樓蘭本就國小力弱,舉國兵力不足三千。想要拿下,易如反掌。也就是怕鬧出動靜太大,被其余諸國察覺端倪,我們這才費了點功夫。而今兩國王宮并所有王室都在我匈奴手中,他們有的選嗎?”

    若是如此,且彌與樓蘭幾乎等于名存實亡,確實沒得選。

    可烏孫實力雖比不得匈奴,卻也不弱,至少絕對不是匈奴能悄無聲息掌握在手里的。他們這么做只能說是自己的選擇。

    劉徹眼眸深邃,揮手道:“全部帶下去。”

    翠羽閉上眼,沒有掙扎,因為無力掙扎,也沒有意義,配合著被押走。其余傷員也一樣。

    唯獨烏孫。

    正使副使連連吶喊:“大漢陛下,此事有詐。這三人……這三人為何突然行刺,我等也不知道。但這絕非我烏孫之意。”

    霍去病翻了個白眼,幾乎要被這話氣笑了:“他們是你烏孫使團的人,是你們帶進來的,出了事就說不知道,推得一干二凈,你自己聽聽這話,你自己信嗎?”

    烏孫使臣面色大白,卻仍舊咬牙堅持:“還請大漢陛下明察,我們確實不知。”

    可霍去病不信,劉徹又怎會信呢,不耐煩揮手:“帶下去。”

    烏孫公主奮力將侍衛甩開,急切上前,侍衛拔刀橫在她脖子,她不得不停步,雙拳緊握,深吸一口氣,揚聲道:“陛下就不怕中了匈奴的離間之計嗎!”

    劉徹身形一頓,側目看向烏孫公主。

    烏孫公主也不懼,直視他,目光堅定:“陛下,烏孫此來,是為與大漢聯盟,為此不惜把我這個昆彌愛女當做禮物送給你。我們既帶著聯盟之意,又如何會行刺殺之舉?”

    劉徹神色淡淡:“那就要問你們了。”

    “兩國聯盟,是烏孫所愿,想必也是大漢所愿。但陛下以為,可是匈奴所愿?”

    劉徹眸光閃動,沒有回答。

    烏孫公主指向地上兩死一傷的烏孫刺客:“陛下怎知他們不是匈奴的手筆。或是被匈奴收買,亦或本就是匈奴的探子,借此機會想來個一箭雙雕。既刺殺太子,又離間我們。

    “事情一出,人是我們的,無論太子是否有事,陛下必定震怒。非但聯盟不了了之,兩國還結下死仇。烏孫國內得知此事,得知與大漢交好無望,甚至被記恨,會如何?

    “烏孫承擔不起大漢的怒火,只能再次投向匈奴。”

    有理有據,邏輯自洽,甚至句句直指關鍵,一針見血。劉徹不得不重新審視,他揮手令侍衛收回兵刃。

    脖子上的威脅去除,烏孫公主微微松了口氣,她上前一步,繼續道:“陛下,烏孫刺殺能得到什么?除了大漢的仇恨,什么都得不到,反而將烏孫再度推向被匈奴掌控掣肘的局面。

    “此等舉措,于烏孫無益,于大漢無益,唯一得利的只有匈奴。還請陛下深思,不要中了匈奴的奸計。”

    劉徹抬眸:“那你覺得朕要怎么做,就這般輕輕放過你們?”

    自然不可能。

    烏孫公主咬牙:“請給我三日,不,兩日,一日也行。給我點時間,讓我們自查自證。我必定會給陛下一個滿意的答復。我們就在萬國會館,哪也不去。大漢可派人全程跟隨協理。”

    囚于牢中跟軟禁會館,對烏孫而言,無論國家尊嚴還是自身體面方面,區別都很大。但是對大漢來說,區別不大。

    劉徹思忖片刻,點頭道:“可。”

    烏孫使團松了口氣,雖然死劫未去,但至少有了伸冤的機會。正使副使看向烏孫公主,眼中滿是贊賞與感激。

    果然不愧是公主,即便最初對和親不太情愿,總歸是向著烏孫的,有公主的風范與氣度。

    烏孫公主也舒了口氣,面上神色略松。她再次向前兩步,右手疊在左手之上①,彎腰屈膝。行的不再是烏孫之禮,而是大漢跪拜大禮:“多謝陛下。”

    雙手貼額伏地,好似無比敬重。但誰都沒看到,頭接近地面之時,她的神色驀然一沉,目光轉變,似是下定決心,疊交的雙手趁機伸到袖中,握緊袖中匕首。

    第 93 章

    烏孫公主很緊張, 劉閎也很緊張。

    系統給予他的信息一共四條。第一條是江齊,第二條是趙繁,第三條便是烏孫公主。所以從她開口起, 劉閎就緊盯著她,隨時準備動作。

    若對方針對的是劉據, 他會歡喜看戲, 順便祈禱對方別跟匈奴人一樣沒用, 最好能一擊得手。是的, 他就是恨不得劉據立刻去死。

    但若是對方針對的是劉徹,那情況就不同了,劉徹絕不能出事。

    劉徹出事,劉據以太子之尊順理成章繼位,衛霍擁立, 還有他什么事?而即便劉據沒了, 劉徹也不能死,至少在自己長大前不能。

    他雖是成年人靈魂,卻是小孩身體, 太幼小, 根基淺薄, 羽翼不豐。誠然帝王太子如果都死了, 他這個二皇子被百官推上皇位的可能性大。

    但主弱臣強,這強臣還不是他的人,此種局面絕非好事。

    所以劉據他不管,但事關劉徹安危, 他不能不警醒。尤其只需設計得當, 他還可一箭雙雕,從中獲利。

    劉閎聚精望去, 面前烏孫公主已經行禮完畢,抬頭之際忽然起身,手握匕首,直刺劉徹!

    前一秒跪拜,下一秒行刺。反轉之快讓人猝不及防。

    就在大家都始料未及之際,比烏孫公主更快的是一聲童稚吶喊:“父皇小心!”

    伴隨一聲驚呼,劉閎沖過去推開劉徹,擋在他身前。

    與此同時,霍去病一躍而上,殺向烏孫公主。如果沒有意外,以他的本事是能輕松制住對方的。一個烏孫公主,武藝并不出眾,如何會是霍去病的對手?

    但意外出現了。劉閎將劉徹推離危險位的那一下導致劉徹的身子向左偏移,撞上霍去病,雖然幅度不大,卻仍舊帶累霍去病的動作也出現偏移,哪怕只有那么一點點。可有時候差之毫厘謬以千里。

    霍去病抬腿踢向烏孫公主手腕,烏孫公主吃痛,匕首脫手。霍去病再一腳,將烏孫公主踢出兩丈有余。

    但危險并沒有去除,那把在霍去病看來,本該順勢跌落的匕首,不知道為什么竟直接飛出去,好巧不巧擊中劉閎右胸。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瞬息之間,變故陡生。

    現場所有人都懵了。包括劉徹劉據霍去病,連帶劉閎自己。

    場面陷入喧嚷混亂。最終是劉徹先反應過來,大怒下令將烏孫所有人關起來,一邊命人宣侍醫,一邊彎腰抱起劉閎往起居殿去。

    此等大事,侍醫怎敢耽擱,太醫署幾乎全部出動,以百米沖刺的速度趕來,圍在床前處理。劉徹退出來,站在不遠處焦急看著,衣裳染血,垂在身側的手不自覺顫抖。

    劉據霍去病落在后面,互視一眼。都明白彼此的疑問。

    以霍去病的身手,就在劉徹旁邊,怎會失手,根本用不著劉閎出面。可劉閎偏偏來了這么一招,其中意味讓人不得不多想。

    但二人也都明白,就算劉閎確實有小心思,但他現在身受重傷,生死一線,有些話也已經不能說了。

    次日之舉在劉徹,甚至在大多數人看來,都會是“涉及君父,關心則亂”,劉閎救駕之心毋庸置疑,除非拿出確鑿證據,否則質疑者反而會落于下乘。

    局勢已定,劉據自然知道該怎么做。他走到劉徹身邊,握住他的手:“父皇別擔心,二弟吉人天相,必不會有事的。”

    劉徹轉頭看著他,良久,神色有幾分古怪,似是在掙扎。

    劉據心念轉動,微微垂眸:“若我當時警醒些,先一步察覺烏孫公主的動作就好了。我年歲比二弟大,身手比二弟好。若我出面,二弟也不會……”

    話沒說完,啪,腦袋挨了一巴掌,抬起頭就見劉徹滿面怒容:“你是不是蠢,由你出面,若你跟閎兒一樣出事怎么辦!”

    “可那是父皇啊。父皇遇險,我怎能坐視不理。只要父皇平安,讓我做什么都愿意。”

    此話一出,劉徹雙手更抖了,連帶聲音都在抖:“朕不許。你聽好了,不管何等處境,哪怕今日局面再現,你也不許拿自己的性命去搏。

    “朕的安危重要,你的安危同樣重要。你記住了,朕身邊從不會無人,自有人救朕。若遇此等情況,你的第一要務是保護好自己。朕不需要你來救,聽到沒有!”

    聲色俱厲,雙目逼視。

    劉據愣愣回應:“我知道了。”

    見他應下,劉徹松了口氣,伸手將其拉入懷中,緊緊抱住:“幸好不是你,幸虧不是你。幸好只是……”

    只是什么,劉徹沒有說下去,但劉據已經敏銳察覺。

    幸好只是劉閎。

    但劉閎剛剛救了他,還為此身受重傷,生死不知,他居然……

    劉徹知道這種想法在此時此刻出現不太應該,但他就是忍不住會去想。

    天知道,他看到渾身是血的劉閎時有多害怕。既害怕劉閎出事,也害怕匕首扎中的是自己,更害怕傷的是劉據。需知彼時劉閎在他身邊,劉據也在他身邊。

    他毫不懷疑劉據對自己的敬愛與關切,尤其在劉據說出這些話之后。幸好劉據沒有發現烏孫公主的舉動,幸好,幸好。

    劉徹抱著劉據,目光看向床上的劉閎,眸中掙扎更甚,心情復雜無比。

    一邊愧疚著,一邊又慶幸著。

    兩種情愫無限交織,心緒紛亂。

    劉據終于知道他神色古怪的原因,同樣側目看向床上的劉閎,心中卻在想。

    虧得劉閎現在已經痛得幾度暈厥,無暇他顧,不然聽到這話也不知會不會慪得直接一口氣上不來徹底死過去。

    收回實現,劉據輕聲安撫劉徹,專撿好話說,待劉徹心緒平靜,拉著他在旁邊坐下,陪他一起等。

    不知過了多久,侍醫們滿頭大汗出來:“回稟陛下,太子。二殿下身上匕首已經拔出,傷勢處理完畢。

    “未中要害,但傷口較深,幸虧有太子殿下早前教授的縫合術,目前已經止血上藥,傷情控制,無性命之憂,不過還需仔細觀察,不可輕忽。”

    無性命之憂。

    劉徹提著的心落下來,微微點頭,走入內室。

    劉閎暫且清醒著,但小臉蒼白,滿是痛苦面容,看到劉徹,鼻子一酸,委委屈屈喚:“父皇!”

    劉徹心中一軟,蹲下身坐在床旁握住他的手:“別怕,侍醫說已經沒事了,好好養著就行。”

    劉閎輕輕點頭,努力擠出一絲微笑。可沒有人知道,他藏在被子里的另一只手悄悄篡緊。

    事情發生之后,他幾乎是懵的。

    他確實想保下劉徹,順便博一個救駕之功。但在他的視角與計劃中,他最多受點輕傷,誰知會弄成這樣。

    鉆心的痛感傳來,劉閎頭上冷汗涔涔。他第一時間想到被扣掉的百分之十氣運,臉色又白了兩分。

    淦!什么鬼氣運值,不過百分之十而已,怎么就這么厲害呢,差點要了他的命。好在是差點,他還活著,那么一切就有可能。

    事已至此,罪都受了,他就必須抓住機會讓利益最大化。

    “是我不好,讓父皇擔心了。我……我身量矮,視線比你們低,我看到烏孫公主手中閃過寒芒,頓時就慌了。

    “我……我忘了還有衛大將軍和冠軍侯在,我……父皇,對不起,是我壞了事,反而傷了自己,令父皇擔心。”

    劉閎委屈巴巴垂眸,小心翼翼用余暉去看劉徹,似乎怕他怪罪,又道,“不過好在父皇無恙。只要父皇沒事就好。”

    都什么時候了,竟還掛念著他,怕他擔心,劉徹如何能不動容,輕輕撫摸他的頭:“乖,不是你的錯。你也是太關心父皇。別胡思亂想,你的心意父皇都明白。你還傷著,安心養傷最重要。”

    輕聲細語,溫柔安撫。

    劉閎點頭,輕輕閉上眼睛。

    經歷一場生死折騰,他早已疲軟,戲演完,很快睡過去。劉徹貼心為他掖好被角,留下兩個侍醫照看,輕手輕腳退出。

    ********

    天牢內。

    烏孫使團怒目看向烏孫公主,十分不理解為何前一刻還大義凜然的公主突然暴起行刺。本來他們已經有了生機,卻又轉瞬從天堂墜入地獄,還是更為慘烈的地獄。

    正使目眥俱裂:“公主,為什么!”

    副使卻想到一點:“先前刺殺大漢太子的三名侍從中,我記得有一個是二王子的人。”

    一個是,就代表三個都可能是。

    烏孫昆彌有數子,最看中的是太子。太子什么都好,就是身體不行,近兩年更是每況愈下,恐天不假年。

    太子之下是二王子,也是個本事強的,因太子體弱不能勞累,這些年一直是二王子輔助昆彌,執掌國內半數軍機。

    無論從年紀還是能力上,太子若沒了,二王子就是最合適的繼承人選。可昆彌似乎有點別的想法,對太子的兒子愛屋及烏,頗有舍二王子扶持幼孫的意思。

    這讓二王子怎能服氣?但昆彌尚且康健,暫且壓得住他。他沒法直接越過昆彌奪位,就需為自己尋找額外助力。

    匈奴對昆彌這兩年的敷衍早有不滿,若對方答應助二王子登位,二王子未必不會答應配合他們,幫他們做事。

    正使也反應過來,詫異看向公主:“你……你竟與二王子聯盟?公主可知,倚仗匈奴,即便二王子多得王位,也終將落入匈奴掌控!這對烏孫有害而無利。”

    公主輕嗤:“那又如何,我這么做,難道不是你們逼的嗎?”

    “我們逼的?”使臣狐疑不解,“我們何時逼你?和親雖是我等主張,昆彌選定,但最終是你自己同意。若非你請纓,昆彌本有其他公主可選。”

    其他公主?

    烏孫公主譏笑:“是,是我同意的。可我不同意,難道讓三妹來嗎?”

    烏孫未婚的適齡公主只有兩位,一個自己,一個三妹,她們是同母姐妹,感情深厚非他人可比。

    “我怎能讓三妹遠離故土,去陌生的國度,學習陌生的語言,融合陌生的習俗,身邊無一族親故友,前路未知?所以只能我來。

    “我也已經做好準備,一輩子困守漢宮,做大漢陛下的籠中雀。可是為什么……為什么我都來大漢了,還要送三妹去匈奴。

    “父王明明答應我。我臨行前,他明明答應過我會善待三妹,會讓三妹一輩子做昆彌愛女的。”

    公主抿著唇,淚水不自覺滑落。

    她為什么請纓,不就是為了保住三妹嗎。結果她的犧牲并沒有換來三妹的安穩,反而把三妹推向了更深的黑淵。

    早知如此,她寧可自己去匈奴,讓三妹來大漢。畢竟大漢物資氣候比匈奴強得多。但人生沒有早知道。她收到消息之時,使團已經行走過半,一切已成定局。

    正使啞然,解釋道:“昆彌是逼不得已。匈奴不知從哪里聽聞我們有與大漢和親的意圖,派兵威逼,讓昆彌給予說法。

    “昆彌不得不送三公主前往,以表示沒有要與大漢合謀背刺匈奴之意,維持現有的微妙平衡。

    “公主,大漢雖強,但距離烏孫路遠。匈奴更近,對烏孫威脅更大。所以哪怕我們不喜匈奴更傾向大漢,又如何能無視臥榻之側的猛虎。

    “在大漢沒有將匈奴徹底打敗,讓其被迫北遷,離我們遠遠的之前,我們只能虛與委蛇。這是無奈之舉。公主聰慧,怎會不懂呢!”

    大道理誰都會說,烏孫公主豈會不懂,但涉及至親,她不想懂,斥道:“你們要虛與委蛇是你們的事,憑什么犧牲三妹!

    “你們可有想過,兩位公主,一位在大漢,一位在匈奴。大漢與匈奴是死敵,他日雙方開戰,讓我們如何自處?兩國又如何會容忍烏孫左右逢迎?

    “你也說了烏孫更傾向大漢,那你以為到時匈奴會怎么做,他們焉能容得下三妹?更何況三妹性子軟,匈奴王庭是虎狼之地,她要如何在這等局面下生存?

    “你們這是逼三妹去死!”

    死字出口,公主聲音顫抖,淚流滿面:“我與三妹注定只能存一。母妃早逝,唯有三妹與我最親。

    “我知道三妹一定會選讓我活,她來死。所以我不能等她來選,我必須在她動作前先出手,只有我先選了,她才能不用去選。她得好好活著。”

    使臣如何還能不知她此舉何意。

    借用煙花吸引大家注意,行刺劉徹是匈奴的第一步棋;集合殿中兵力致使劉據身邊空虛,令烏孫侍從出手是第二步棋。

    除此之外,他們還埋了第三步,以防前兩步都失敗后可以派上用場,那就是烏孫二公主。

    前兩步棋一前一后,一明一暗,全部落敗,事情看似已經塵埃落定,誰都以為匈奴后手已出,怎會想到還有一步?

    此時讓二公主借爭辯自證之機靠近,再次動手,絕對是驚詫當場,出乎所有人意料。大漢不會想到一個剛剛還在為自己爭取,言說匈奴離間的人會有行刺之心。

    只需他們想不到,成功的概率就能大上幾分。

    如果得手,二公主雖然必死,但于匈奴而言是大功,必會給予三公主相應的尊榮;

    即便不得手,只需二公主這一招刺過去,也在大庭廣眾之下表明了態度,將烏孫推入死巷,再無選擇余地,匈奴也會給予三公主該有的身份與體面。

    尤其這一舉動更加促進了二王子與匈奴的聯盟。二王子若勝了,多少能守那么點承諾,關照關照三公主。

    “就為了三公主,為了一己私欲,你們就要陷烏孫于險境?公主,事有輕重,家國在前,個人在后啊!”

    正使身子一晃,搖搖欲墜,痛心疾首。

    烏孫公主不以為然:“那是對你們,于我而言,沒有什么比三妹更重要。別跟我說得這么冠冕堂皇。你們以為自己能好到哪里去。

    “你們不也是在利用我,利用三妹為烏孫謀前程?既然如此,我為什么不能用自己,用烏孫來為三妹謀前程!”

    好一個為三妹謀前程。

    噗。

    正使一口血噴出來,看著烏孫公主,雙目赤紅,悔不當初。

    第 94 章

    張湯將案情回稟給劉徹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看著烏孫公主行刺的原因, 劉徹神色沒有什么波動,一如之前的黑沉,淡淡道:“處置了吧。”

    四個字, 其中意思十分明確,參與行刺之人, 無論身份, 全部斬殺, 無一例外。

    “諾。”張湯應下, 又試探著問,“陛下,烏孫使團那邊……”

    劉徹微微蹙眉。

    行刺乃烏孫公主與二王子的謀劃,使團其實并無針對大漢之心,甚至烏孫從上到下, 主流上是更偏大漢的。因為與大漢聯盟更符合烏孫的利益。可惜被二王子和二公主聯手坑了。

    對此, 劉據有些咋舌。

    但劉徹考慮的并非這點。以他的行事,殿前行刺,還傷了大漢皇子, 管他知不知情, 是否被牽累, 都是烏孫人, 全砍了又如何?

    只是烏孫公主千錯萬錯,有句話沒說錯,這般一來,等同將烏孫徹底推向匈奴。

    劉徹手指敲擊在桌案上, 思量起來。

    劉據瞥他一眼, 父子默契,自然明白對方想什么, 言道:“我朝國力日增,兵強馬壯,已非數年前可比,若論戰事兵力,加個烏孫我們也是不懼的。但匈奴在側,匈奴未滅之前,我們無法單獨對烏孫下手。”

    因為只需開戰,匈奴必會插手。匈奴不會容忍大漢打下烏孫,一旦大漢占據烏孫,就可借此要地,劍指匈奴咽喉。這等局面,匈奴如何會允?

    所以對烏孫開戰,等于對烏孫和匈奴一起開戰。

    而現在,九月未至,霍去病死劫沒過,劉據不想貿然行動。更何況驪山工坊又有進展,已經攻克初步難關,火藥面世指日可待,甚至這個“指日”不會太久了。

    “還有一點……”劉據輕嘆,“烏孫路遠,即便打下來,以我們現在的情況,也很難做到有效管理,更不便派遣大部隊駐軍。尤其張騫與二姐還在西域,大漢與西域的商貿剛有起色。”

    與烏孫結怨,將其推向匈奴,在匈奴的指使與控制下,難保烏孫不會阻攔使團回漢,或俘虜或擊殺,都有可能;更會擾亂大漢商貿,斷絕大漢與西域的商路連通。

    劉徹點頭:“如此一來,你辛苦數年艱難打開西域商路的局面遭受重創,商貿計劃只能被迫擱淺。”

    就國家利益而言,烏孫活著,且偏向他們,是眼下最合適且□□的局面。

    對此,父子倆心知肚明。

    身為帝王,自然是家國利益為先,劉徹將遷怒情緒按下,言道:“查查烏孫使團里面可還有誰是二王子二公主的人,略有問題的都留下,確定完全沒問題的,放他們走。”

    這個留下是怎么個留下法,就不用劉徹多說了。

    “不過……”劉徹眸中寒光閃過,“告訴使臣,我大漢寬宏大量,愿意給他們一次機會,端看這次機會,他們抓不抓得住了。”

    即便放歸使臣,也不代表事情輕輕揭過。大漢將這個問題拋給烏孫,端看烏孫如何處置,在聯盟談判中又如何顯示誠意了。

    有這么好的籌碼握在手里,劉徹自然要讓它發揮最大的作用,為大漢爭取最大的利益。

    使團處置交待下去,行刺一事就基本告一段落。

    被軟禁在萬國會館的諸國使團也全被查了一遍,確定沒有問題,這才再度打開萬國會館的大門,恢復自由。

    經過這么一鬧,眾人也沒了再逗留長安的興致,陸續啟程回國,不過在回國前都適當表達了態度,并購買了一大批物資,確定了初步商貿的決議。

    總得來說,這一趟十三國使團來朝,大漢是獲利的,且獲利不小。

    使團全部離開之時,已至五月,眾人將視線再度放回自家朝堂,敏銳地發現,有些東西不太一樣了。譬如劉徹對待劉閎的態度。

    從前劉徹待劉閎也不錯,但僅僅限于不錯。而今劉閎因救駕重傷,劉徹幾乎天天要去蘭林殿看看他,陪他說說話,各類珍稀賞賜更是三不五時往蘭林殿送。

    劉閎也十分機靈,借此機會向劉徹求了塊令牌,獲得了可自由出入宮廷的準許。

    帝王的態度決定大家的態度。

    劉閎水漲船高,連帶著出現的不只是后宮眾人對他更為恭敬,就連皇親與朝堂也都高看他幾分,以探望傷勢病情名義前往寒暄送禮之人絡繹不絕。

    東宮。

    劉據半倚在躺椅上優哉游哉啃桃子,啃一顆,將桃核投籃一般投向不遠處的垃圾桶,命中,再挑一個繼續啃。

    衛不疑看了他兩眼,忍不住道:“如今宮里宮外人人都說,陛下待二皇子尤為不同,都快趕上太子了,你倒是一點都不急。”

    “快趕上我,也就是仍舊在我之下,有什么好急的。”

    衛不疑無語,如今確實仍在劉據之下,焉知以后呢?總不能養虎為患,眼睜睜看他坐大吧。

    劉據勾唇,沒有回答衛不疑,反而看向霍光:“趙鉤弋那邊有動靜了嗎?”

    霍光點頭:“有。趙鉤弋已經與趙繁偶遇,趙繁知道她是二殿下的人,對她頗為禮遇。二殿下聽聞兩人交往之事,干脆順水推舟。昨日趙鉤弋已入質子府,成為趙繁的妾室。”

    衛不疑神色微訝。聽這意思,此事是劉據背后推動的,只怕最初兩人的“偶遇”也是劉據刻意安排。

    對此劉據并不避諱,直接挑明:“確實是我。趙鉤弋是個有‘上進心’的人。但女子韶華短暫。她跟著劉閎雖沒什么不好,但終歸只是奴婢。這不是她想要的。

    “等劉閎長大,她早已過了少女年華,到時能否獲得劉閎憐惜,誰說得準呢。我不過讓我們潛入莊子的人跟她說了幾句話。

    “她這樣年輕貌美的女子,就此蹉跎豈不可惜。若能有個好人選,既能幫到自家主子,又能為自己求個身份,要層保障,為什么不呢?”

    衛不疑立時了然:“二殿下想與趙繁結盟,彼此必然要互通消息,可他又不能親自出面,與趙繁來往過于頻繁,自然需要尋求別的方式。

    “讓心腹私底下連通是可以,但若被人發現不免心生懷疑。趙鉤弋是他的人,有救命之恩在,若成為趙繁的侍妾,借恩情名義兩邊來往,也屬應當應分。

    “有時候將事情從暗轉明,堂堂正正,反而更為便利,也更不會引人懷疑。若是鬼鬼祟祟,不論鬼祟目的為何,鬼祟本身就會引來諸多猜測。

    “所以趙鉤弋之舉正中二殿下的下懷,甚至遠超他的預料。他不但有了連通牽線的渠道,還能借機名正言順將人安插在趙繁身邊,幫他盯著趙繁,所以殿下只需給個引子,剩下的事,趙鉤弋會自己去努力,而二殿下也樂得成全。”

    霍光莞爾:“二殿下說他無意中救了趙鉤弋,趙鉤弋在他莊子上呆了這么久也算有緣,讓江齊認趙鉤弋為義妹,刻意抬高趙鉤弋的身份,又送了許多嫁妝,還為其添了兩個婢女伺候。”

    衛不疑心道:果然。

    劉據輕嗤:“他倒是挺會做人。”

    衛不疑忽然抬眸:“有一點我仍舊不解,殿下為何要推波助瀾,促使二殿下與趙繁結盟?”

    “當然是因為我有我的理由。”劉據神色閃爍,沒有詳細說明,而是再度看向霍光,問道,“二弟那邊還有別的消息嗎?我聽說江齊告假了?”

    “是。江齊告假,說是要回鄉處理親人亡故后家中產業并族里諸多瑣事。這名頭沒什么不對,但他告假前兩日曾去過蘭林殿,告假后又去了蘭林殿。我派人跟著他,發現他確實出了長安,卻并非往趙地去,走的是南下方向。”

    江齊祖籍趙地,趙地在長安以東,應該往東走,不需要南下。

    劉據眉宇蹙起:“也就是說,他告假是二弟授意,回鄉也不過是個由頭。二弟讓他南下做什么?”

    霍光微微搖頭,這點無人得知。

    劉據神色嚴肅:“讓人繼續跟著,小心些,別跟丟了。”

    話畢,劉據突然一頓,他想到一事。

    南下……淮南也在南,莫非……

    劉據眸中光亮一閃而過,轉瞬又壓了下去。若真是這樣,那么……

    他突然有種預感,江齊或許會給他一個大驚喜。

    劉據看著前方喃喃道:“燕綏差不多快回來了吧。”

    說曹操,曹操到。也不知是不是劉據這幾天天天念叨,這次話音剛落,就聽侍女來報:燕綏歸來,在殿外求見。

    劉據欣喜不已:“快讓他進來。”

    燕綏入殿,劉據甚至等不及讓他行禮,直接走上前詢問:“調查的結果如何?”

    燕綏雖一路疾行,風塵仆仆,面上有明顯的倦意,但精神還算不錯,眼眸嘴角滿是笑意:“不負殿下重望,有大發現。”

    他將調查結果遞給劉據,足有好幾頁紙,有圖像有文字。每一頁都是爆炸消息,也徹底證實了劉據的猜想。

    劉據神色逐漸凝重,察覺他情緒波動,霍光衛不疑紛紛上前詢問。劉據也不避諱,將調查報告遞給二人,二人一頁頁翻看完,怔在當場。

    衛不疑睜大眼睛:“這……趙繁居然是劉陵的兒子,而且他生父還是……這是真的?那他怎么敢再來長安?”

    說完,衛不疑神色大變:“他想要報仇,還是想繼承劉陵遺志,亦或兩者皆有?”

    霍光臉色沉重:“你們說,這秘密,二殿下知道嗎?”

    此話一出,衛不疑神色再變。知道與不知道,這中間的區別可太大了。若不知道,劉閎或許只是想借用南越王子的身份與人手;若知道還與其搞在一起,其心可誅啊。

    想到這,衛不疑突然靈光一閃,看向劉據:“殿下推波助瀾,故意將趙鉤弋推出去,是為了讓二殿下與趙繁徹底綁在一起,并趁機將這層關系浮于水面?”

    劉閎是皇子,還是劉徹較為信任與疼愛的皇子,目前沒有做任何出格之事,也未有針對太子的明顯舉動。

    他們的懷疑、揣測、忌憚都是不能明說的,更不能被皇上知道,可若是他與謀反逆賊的余孽攪和在一起,事情性質就不一樣了。

    劉據重新接過調查資料輕輕拍了拍,默認了衛不疑的說法,言道:“此事關系重大,需即刻稟明父皇。”

    剛要抬步往外走,就被霍光攔住:“殿下,趙繁之事自然要說,但若是我猜的不錯,你此去不只要說趙繁,還要說二殿下,對嗎?”

    劉據點頭。

    霍光略有些猶豫:“殿下,對于趙繁,證據確鑿;但對于二殿下的心思與意圖,證據不足。他與趙繁的幾次交往,或是琉璃街偶遇,或是重傷在床,前去探望,都屬尋常,沒有可非議之處。

    “唯一能提的也就是趙鉤弋這層關聯。但趙鉤弋本就是攀龍附鳳之人,一門心思往上爬,這點陛下很清楚。

    “她與趙繁之事可以說是陰差陽錯,也可以說是趙鉤弋有意為之,并不能歸咎于二殿下身上。至少目前不能。二殿下又剛救過駕,陛下對他厚愛有加。

    “殿下,不如還是謹慎些,只提趙繁,二殿下且等一等。”

    劉據拍拍霍光的肩膀:“我知道你顧慮什么。不疑先前說如今人人都知二弟圣寵濃厚,我為何不急。現在我來回答你們,因為我不用急。”

    他微微瞇眼,嘴角含笑:“人人都知劉閎救駕,父皇擔心不已,卻不知他尚在救治,生死一線之際,父皇在慶幸,慶幸傷的人不是我。

    “人人都知劉閎深受父皇喜愛,天天前去探望,賞賜不斷,卻不知許多時候是我主動拉著父皇去的,而父皇每每在賞賜過劉閎后,都會額外給我一份。

    “給我的這份,從不會比劉閎少,只會比他多。”

    霍光衛不疑愣住。這點別說旁人,他們都不曉得。

    劉據勾唇,他知道劉徹這么做是在告訴他,不管他對劉閎有多喜愛,都越不過自己這個太子去。

    他這些年的苦心經營沒有白費,父皇一直將他放在心尖尖上,疼愛他,信任他,并時刻記得給予儲君該有的安全感。

    “我曾說過一句話,在絕對的實力面前,一切陰謀都是紙老虎。去病表哥很喜歡這句,并十分信奉這個道理。但我還有一句。”

    劉據看向霍光衛不疑,繼續道,“在絕對的偏愛面前,一切技倆也是紙老虎。我賭,即便沒有真憑實據,即便唯有丁點關聯,只要提出質疑的是我,父皇也會上心。”

    憑什么?就憑他是那個被絕對偏愛的存在!

    劉據將資料一卷,大步出門,往宣政殿而去。

    第 95 章

    劉據與劉徹在殿內說了什么, 無人得知,本也無人關注。

    畢竟太子與陛下父子感情好,三天兩頭往宣室殿跑。這舉動在所有人看來都屬尋常, 沒什么好在意的。

    偏偏這回有些不一樣,太子進去約莫一刻多鐘, 里面爆發激烈爭吵。爭吵的內容聽不真切, 殿外守候之人也只隱約聽到陛下叱罵中似乎有“以身涉險”幾個字。

    爭吵結束, 太子便被勒令回東宮閉門思過。

    思過?太子有何過?

    看似只是簡單的父訓子, 但父是帝王,子是太子,就很可能引發巨大反響,甚至影響朝堂局勢,天下安定。

    這下大家不淡定了, 紛紛想辦法旁敲側擊, 打探原因,反倒是衛家一派,個個氣定神閑, 仿佛事不關己。

    眾人費了好一番功夫, 終于得到消息:因使團行刺之事, 太子憤懣不已, 欲要劍指匈奴,請纓親征。

    眾人:……

    不是。行刺之事,你生氣可以理解。我們也氣。劍指匈奴,開戰同樣可以理解, 我們也想。問題是, 你一個太子,你才十一二歲, 親征?你認真的嗎,犯得著嗎?

    那是什么地方,是前線,是戰場。敵方還是兵強馬壯的匈奴。即便我軍實力日增,匈奴也不是酒囊飯袋,仍舊不可小覷啊。

    君子不立危墻之下,更何況是太子,即便有大軍護衛,但誰敢保證就一定萬無一失呢?

    眾人突然理解了陛下為何大發雷霆,衛家又為何袖手旁觀,連個求情的都沒有。

    哎。熊孩子想一出是一出,是該治治。閉門思過而已,多大點懲罰呢,不打不罵的,有甚著急,散了散了。

    東宮。

    所謂“閉門”,只是不讓劉據出去,沒說不讓人進來。因而劉據并不憋悶,也不覺冷清,霍光衛不疑仍舊日日來,霍去病也三不五時往東宮跑。

    霍去病十分無語:“你去同陛下說明情況,就只說情況好了,何苦獻策,竟還以自己為餌。陛下能不生氣嗎,這下子翻車了吧。”

    “思過罷了,也就是關幾日禁閉,沒什么大不了。”劉據擺手,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

    霍去病嘴角抽搐,虧得劉徹不在這,不然看到他如此無所謂的態度,只怕就不是簡單的思過了。

    劉據輕嘆:“父皇雖信我,心中有了懷疑,卻也沒有完全篤定。畢竟那也是親兒子,還是剛救過他的親兒子。除非徹底暴露,否則父皇的懷疑也僅僅只是懷疑。”

    他原本是打算謹慎點,一步步來的。可劉閎最近動作太多了。

    趙鉤弋,江齊,還有欒大……

    對于“歷史上”熟知的人物,劉閎網羅了前兩個,又怎會放過后一個呢?不論這些人是否與“巫蠱之禍”有關,曾在史料中留下痕跡,就能被劉閎知曉,設計利用。

    所以劉據讓人盯著劉閎,也讓人盯著欒大,果然發現兩人微妙的聯系。

    霍去病蹙眉:“陛下既已疑心,揪出狐貍尾巴便是遲早的事。”

    “確實如此。”劉據點頭,卻又一嘆,“可我不想等了。我想速戰速決。”

    霍去病一頓。劉據繼續道:“此為其一。其二,他能知道欒大,知道趙繁,或許還知道其他。我想釣出所有人,將全部隱患一并解決。”

    霍去病張嘴,剛想說什么,就聽劉據又說:“表哥,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

    霍去病啞然。

    劉據接著問起正事:“驪山工坊那邊如何?”

    自接應使團回京,驪山工坊的監察事宜又交回了霍去病主管。

    “李少翁已制出初版火藥彈,聲響頗大,但威力不足,與你所說相差甚遠。不過萬事開頭難,既已有了方向,改進起來便容易許多,想來很快會再次突破。”

    劉據搖頭:“不,他們已經突破了。”

    霍去病頓住。

    劉據輕笑:“表哥,他們已經成功突破,做出了威力充足的火藥彈。”

    霍去病一頭霧水:“什么時候的事?”

    說完突然愣住。

    如果是真的,為何閉門東宮的劉據知道,他這個三不五時往驪山跑的人不清楚?再觀劉據眸中狡黠的笑意,霍去病瞬間領悟。

    這是要故意將消息放出來,讓別人認為做出來的火藥彈真實可用、效果顯著,而非威力不足的實驗品。

    此乃魚餌。

    霍去病神色閃動,站起來:“我這就去辦。”

    霍去病離去,劉據繼續讀書寫功課,該吃吃該喝喝,即便禁閉,也絲毫不影響他的起居與心情,但得知消息的人就不那么淡定了。

    ********

    莊子上。

    劉閎將信封好遞給趙鉤弋:“你回去交予趙繁,跟他說,若他同意合作,燒了此信,按計劃行事;若不同意,便入宮一趟。”

    入宮作甚見誰,劉閎不做要求。只需趙繁入宮,他自然就明白,合作破滅,趙繁不愿意配合他。

    但話是這么說,劉閎臉上表情卻十分淡定,一點都不擔心后一種情況。以系統給予的有關趙繁的信息。謀反無望,但若能報仇,必會動作。

    報不了劉徹,報一報劉據也是可以的。總比什么都不做,枉為劉陵之子強。

    趙鉤弋領命離去,劉閎也站起身來,吩咐道:“回宮吧。”

    與侍女一同上車,等行駛到宮門不遠處,劉閎再次吩咐:“不回未央宮,去長樂宮。”

    長樂宮乃太子東宮,與未央宮彼此并立,馬車轉個彎就到。

    進入內殿,劉據仍舊親親熱熱將他迎進來,給他倒茶:“聽聞你今日出宮了,傷勢如何,怎不多休息幾日,若有個好歹,豈不讓我與父皇擔心?”

    “多謝太子哥哥掛念,我傷勢已經好了,讓侍醫瞧過,侍醫親口認證痊愈的。更何況我已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月,都快悶死了,正好出宮透透氣。”

    說完,劉閎又看向劉據,眼帶擔憂:“太子哥哥已經閉門數日,父皇還不松口嗎?”

    劉據撇嘴:“誰讓他氣性大呢。”

    劉閎:……這話他竟一時不知道怎么接。

    劉據又道:“若不是身為帝王,諸多顧慮,他自己都想去殺殺匈奴,揚揚威風呢,好意思說我。”

    劉閎再度無語:父皇只是想,想想無所謂,但你是要把想法付諸實踐啊,這能一樣嗎。

    劉據擺手:“不管他,無妨,過幾日等他氣消了,我低個頭哄哄他就行。”

    說得十分輕巧,卻也是實情。別說劉徹只是擔心劉據安危才會生氣,即便劉據當真犯了大錯,大約也不過惱怒一陣子,劉據哄哄就無事了。

    果然,如他所想,劉據優勢過分明顯。衛霍在時,不但朝堂無人敢露異心,于劉徹的父子情分上,也是無敵的。

    劉閎捧著水杯微微用力,轉瞬抬眸:“那應當不會誤了今年的馬球賽吧?”

    近幾年,每年京中都會舉行馬球賽,參賽的全是貴族子弟,而舉辦方則是東宮。按規矩,基本都定在五月中下旬,而現在已經五月十三了。

    “自然誤不了,不過今年準備事宜我可能不方便了,卻也是小事,隨便交給誰都行。”突然又一頓,笑著望向劉閎,“不如你來?”

    “啊?”劉閎有些懵。

    “本來是想交給霍光衛不疑的。但馬球賽這兩年都安排在與博望苑接壤的上林苑那一塊,他們來辦,雖然可以,畢竟身份不那么方便。你出面更合適些。”

    “我……我怕自己辦不好。”

    劉閎有些猶豫,他此來確實是想借機接手馬球比賽準備事宜,但他還沒開口呢,劉據就主動提起,讓他頗感意外,也突然有些不確定起來。

    劉據倒是表現如常,仍舊笑呵呵的:“一屆尋常比賽罷了,本也沒多少事,如何會辦不好。

    “你也六歲了,該學著管點事。我似你這么大的時候,三不五時就拉著權臣貴族子弟一塊耍呢。這個賽事那個賽事,層出不窮。

    “不過你第一次主事,心中忐忑也能理解。這樣吧,我讓霍光衛不疑幫你,如何?”

    劉閎心中思量著。有霍光衛不疑在,他行事需避著兩人,要更加小心。但也有好處。真出點紕漏,怪不到他頭上。

    畢竟他才六歲,辦事不慎,思慮不周很正常,誰都不會強求一個六歲的孩子面面俱道。

    但霍光衛不疑就不一樣了,他們沒看出問題就是他們的錯。劃分責任時,他們首當其沖,自己就能躲在后面,完美隱身。更何況讓他出面主事還是太子自己提的。

    這么一想,劉閎忽然覺得比自己主動攬事強上許多,略微思忖,點頭應允。

    ********

    趙宅。

    趙繁接過信,沒有立即拆開,笑盈盈看向趙鉤弋:“一來一回奔波,你也辛苦了,回去休息吧。”

    趙鉤弋福身告退。趙繁雖非中原人,隸屬南越,但身份不低,對她也還算寵愛。她的目的已經達到了,自然知道什么事該問什么事不該問。

    信里寫了什么,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所以對于趙繁幾乎不加掩飾的支開之舉,她欣然同意,沒有半分不喜,更沒有一絲怨懟。

    屋內沒了外人,趙繁拆開信封看完,又遞給桑枝。

    桑枝心驚不已:“二殿下想對太子動手,好大的膽子。”

    “儲君之位,誘惑之大,幾人能忍得住。更何況二殿下之聰慧,天下難有。若無太子,二殿下便是大漢上下擁護的麒麟兒,偏偏有太子珠玉在前,他再聰慧也只能排在太子之后。他如何能不嫉不恨?唯有太子死了,太子的風光才能落到他的頭上。”

    所以對于劉閎的心思,趙繁十分理解,他指向信中第三行:“問題不在于他想殺太子,而在于這里。”

    桑枝抬眸:“嫁禍給匈奴?”

    “對。匈奴在使團宮宴上安排了三步棋。大家原本以為翠羽公主為明,烏孫侍從為暗;后來以為此二者皆為明,烏孫公主才是暗。卻沒想到,除此之外,匈奴居然還有后手。

    “他們有一隊人馬混于西域商團之中,作為探子,打聽大漢軍機。他們這是軍機要,刺殺也要。若都能成功最好,若不能,得手一樣也不虧。”

    桑枝輕嗤:“二殿下發現這么大的秘密,卻不告知陛下,反而想借機除掉太子,嫁禍給這群匈奴人。好一個一箭雙雕,直接將匈奴探子化作自己計劃里的棋子,好謀算啊。不過……”

    桑枝頓了頓,疑惑道:“他這個計劃里,并不一定需要我們。為何要選我們合作?”

    “桑枝姑姑,這位二殿下再聰明,年紀太幼,根基太淺。他人手不夠,這么大的計劃他辦不到,只能讓我們出面。”趙繁一針見血,卻又道,“桑枝姑姑難道只看到這些?”

    桑枝微愣:“小郎君的意思是……”

    “姑姑,匈奴這隊人馬只怕大漢陛下都不曉得,你覺得二殿下是如何得知的?”

    桑枝恍然,轉瞬眉頭緊鎖:“這位二殿下確實有些奇怪,知道得太多了。”

    趙繁眼眸低垂,看向信紙:“那么姑姑以為,對于我的身份,他知道嗎?

    “若不知道,他怎敢將計劃和盤托出,算準我會助他?難道只因為他承諾,一旦他上位,會推我坐上南越王位,并為我打下閩越?若知道……”

    趙繁聲音稍頓,眸光忽明忽暗:“那他想得恐怕就不是一箭雙雕,而是一箭三雕。”

    桑枝渾身一震。

    趙繁繼續:“他怎能容得了一個謀反余孽的存在。按計劃,太子死了,匈奴死了,死無對證。但我們還活著,就是他最大的隱患。

    “你說他會不會想著一網打盡。利用我們完成殺害太子之局,然后將我們與匈奴人一起滅掉。他真正要嫁禍的應該不只匈奴,還有我們。”

    桑枝面色大變,雙手緊握:“此局我們不能入。”

    “不。”趙繁神色堅定,“難得有這么好的報仇機會,我怎能不動。”

    “小郎君明知這是一個圈套,為何還要……”

    趙繁搶先打斷她:“姑姑,我們不知,它才是圈套。我們已經看清他的手筆,那就不存在圈套了。劉閎人手有限,想弄死我只能趁我無知不備。可我有了警惕,他就不能得手。

    “只要我此局不死,劉閎再要殺我就不那么容易了。我可以布下諸多后招。他要動手,也得掂量掂量能不能同時解決我留下的所有手筆。

    “只要他沒有百分百的把握,就不敢輕舉妄動。而我們卻實實在在掌握住他致命的把柄。他若想成功上位,若想日后安穩,就得一直與我同盟,滿足我的要求。”

    有什么比轄制大漢未來“儲君”對他們更有利呢?

    他當然知道這其中風險很大,可收益也很大不是嗎?劉閎再聰慧也只是個孩子,自己能力手段也不差,端看誰勝得過誰了。

    趙繁將信從桑枝手中抽出來,放置燭火之上,看著它全部燃盡,嘴角微微勾起,眸中精光一閃而過。

    第 96 章

    上林苑。

    經過前兩日的激烈角逐, 第三日,馬球賽終于迎來最終決賽。距離比賽正式開始還有半個時辰,但參賽人員并各自的親友團們都已早早到場準備著。

    有相熟的三五一團湊到一起, 輕聲交談;也有人與馬兒低語,似乎再說老搭檔, 呆會兒配合默契點, 助我拿下魁首;更有人坐在樹蔭下一邊納涼, 一邊閑適等待。

    比賽場地人頭攢動, 熱鬧非凡。

    劉閎游走其中,不期然與趙繁偶遇,禮貌寒暄,一點都不惹眼。

    兩人音色極低,身邊侍從都落后一截, 唯有彼此聽得見。

    “都準備好了?”

    趙繁點頭:“準備好了, 二殿下只管等著坐收成果,必不會讓你失望。”

    “那些匈奴探子……”

    不過起個話頭,趙繁立刻會意:“都已帶入上林苑, 按計劃讓他們暈著。只等事發時將他們扔至現場。”

    劉閎側目:“俘虜他們的時候, 沒鬧出什么動靜吧?”

    “沒有。二殿下特別交代過, 還已經給足了信息, 我若再把事情辦砸,豈不是無能?這群人為了不引起朝廷注意,將據點設在郊外偏僻之地,人煙稀少, 倒是方便了我們行事。

    “不過匈奴人身手不凡, 不能等閑視之。我這邊就算仗著人比他們多,攻其不備, 能勉強拿下,也難保意外。尤其如果真打起來,恐壓不住動靜。

    “因此,我特意讓手下人買了最為強勁的迷藥,帶他們藥效發作,全部昏死,再神不知鬼不覺擒拿。

    “抓住后這幾日都關在黑屋子里,迷藥沒斷,保證他們不死也沒有反抗之力,看管的人一直守在外面蒙著臉。只怕他們至今都不知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若面對面正兒八經對抗,匈奴人可不這么好對付。可誰讓他們占據信息高地呢,匈奴人大概怎么都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暴露的,又為何會暴露。

    劉閎對這個結果還算滿意,瞇眼贊道:“二王子行事謹慎,不愧是本殿下選中的人。”

    “二殿下謬贊,能為二殿下效勞,趙繁不甚榮幸。”

    對于他的態度,劉閎很受用,微微點頭,使了個眼色,驅馬離開,彼此分道。趙繁隱入人群,再悄悄溜走,去做他該做的事。

    劉閎滿目望去,意料之中沒發現劉據,卻發現了燕綏與晁南,心中突然咯噔一下,呼吸都慢了半拍,瞬間勒緊韁繩,稍頃又平復情愫,縱著小馬駒走過去:“燕隊長,太子哥哥還沒到嗎?”

    “二殿下忘了,太子殿下有晨跑的習慣,算著時間,應當兩刻鐘后就能回來。二殿下放心,不會耽誤了開賽。”

    劉閎擔心的哪里是開賽。劉據的習慣他自然不會忘。

    住在宮里不便,但只要住在博望苑或上林苑,劉據每日都會晨起騎馬跑幾圈,運動運動。賽事前兩日仍舊如此。

    只是身為太子,去哪都是要帶宿衛的。藏海一直在驪山,少有回京,撇開不提,但燕綏與晁南,日常伴隨劉據,劉據至少會帶其一,而今兩人皆在。

    他喉頭吞咽,神色微動:“看到兩位隊長,我還以為太子哥哥今日不跑了呢。”

    “殿下說,今日賽事時間較早,因是決賽,參賽者雖不多,但觀賽者比前兩日更甚。殿下恐上林苑原本的護衛軍不夠,命屬下二人協理巡防護衛之職。

    “讓我等早點來做準備,便不必隨他一起晨跑了。左右霍小郎君與衛小郎君都在,讓他們作陪就好,更何況還有兩個親衛跟著,又在上林苑內,出不事。”

    出不事?

    劉閎眸光閃了閃,對此不做評價。不過心頭大石算是落了下來。不論跟著劉據的人是誰,只需劉據仍舊依慣例晨跑,他的計劃就能實行,不必緊急中斷或調整。

    “那我不打擾兩位值守。”

    劉閎心下微松,了解到想要的信息后轉身離開,卻沒有走多遠,立于看臺旁邊。這是他選定的最佳位置。

    他現在也是個炙手可熱的主,站定不過須臾,身邊就圍了三兩個小郎君,劉閎也不惱怒,順勢笑著與幾人交談,心中卻在估算著時間。

    一刻鐘過去,燕綏晁南神色如常。

    兩刻鐘過去,二人開始下意識望向左側,那是劉據應該回來的方向。

    三刻鐘過去,仍舊不見人影,賽事雖然未開,但燕綏晁南明顯臉色凝重,略帶了幾分焦急。

    劉閎眼角余暉看到燕綏走向晁南,似乎在交待什么,聽不見卻能猜到。大概是想留一人盯著此地,一人去尋劉據。

    劉閎手心浸出汗水,越來越緊張。

    應該快了,按理該得手了才對,但半點聲響都無,劉閎有些不確定。但他確定這等關鍵時刻,不能讓燕綏晁南趕去,以免橫生枝節。

    正想著怎么不動聲色阻止燕綏晁南之時,砰,一聲巨響陡然傳來,宛如天降驚雷,在場眾人都唬了一跳,呆呆愣在原地,反應過來后猜測紛紜。

    “出什么事了?”

    “什么聲音?天氣這么好,竟還打雷嗎?夏日晴天霹靂?”

    “不像,怎么像是山體崩塌,山石滾落呢?”

    “這幾日又不下雨,哪來的山體崩塌,山石滾落?”

    ……

    “那是……是殿下平日跑馬的方向。”

    燕綏晁南同時循聲望去,臉色皆變。

    劉閎早就準備著,第一時間做出反應,點了旁邊的上林苑戍衛長出列:“吩咐下去,從此刻開始,上林苑戒嚴,不許進也不許出。在場所有人全部看管起來,不要動他們,但也不許他們妄動。”

    戍衛長應下。劉閎轉向燕綏晁南:“你們帶一隊人馬隨我走,先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東宮宿衛除太子外,只聽命于帝王,但如今二人都不在,現場唯有劉閎身份最高,安排也算合理,燕綏晁南對視一眼,齊齊點頭,翻身上馬,一行人奔馳而去。

    快馬疾行,沒多久就看到前方山坡不知被什么炸出個土坑,周遭山石散落,好幾個人躺在地上,衣衫染血,從衣物來看,似乎有兩個是東宮宿衛,另外則是霍光衛不疑以及……劉據。

    另外還有幾個人站立著,頭上身上也可見明顯血跡,身形搖搖晃晃,好似同樣遭受重創,但因為有段距離,無人看清他們一副剛剛蘇醒之相,眼中滿是迷茫。

    這幾人有些恍惚,不知身在何地,聽到馬蹄聲,下意識看向來人,敏銳地察覺出不對。

    為首者來不及理清眼下是何種情況,只大約猜出對方是大漢的兵衛,他們暴露了,于是大聲斥令:“走!”

    晁南揚鞭,帶著人馬火速追過去。燕綏身形一動,劉閎適時開口:“他們就幾個人,威脅不大。上林苑戒嚴,出不去,不用擔心他們會逃走。有晁南追足夠了。燕隊長,太子哥哥要緊。”

    燕綏也知這點,比起捉拿兇手,劉據的安危才是重中之重。

    兩人奔過去,翻身下馬,同時跑向劉據。

    “太子哥哥!”

    劉閎直接撲過去。劉據躺在地上,滿身是血,臉上更是臟污與血跡混合,可見其傷勢之重,讓人觸目驚心。

    燕綏唬了一跳,腳步都微微顫了顫,身子一歪差點摔倒。

    偏偏此時,檢查霍光衛不疑幾人的大喊:“都……都沒生氣了。”

    燕綏臉色再變,急忙哆嗦著手探查劉據鼻息,又觸摸脈搏,駭然之下又有些慶幸:“一息尚存,但很微弱。”

    劉閎神色閃了閃,當機立斷:“其余人留下善后,燕隊長,需盡快將太子哥哥帶回去,只要趕得及時就有救。”

    對,趕得及時就有救。

    燕綏深吸口氣,立刻伸手抱起劉據,動作迅速卻又十分小心,防止再次傷到劉據。兩人上馬,不再回賽場,直奔博望苑。

    豐禾余穗盛谷三位侍女魚貫而出,瞧見劉據的情形,臉上血色瞬間褪去。

    燕綏快步進入殿內,將劉據放置床榻。

    劉閎后一步趕到床前,再度下令:“燕隊長,博望苑與上林苑都非尋常之地,那幾個人賊人如何進來的,今日參賽觀賽的人中是否還有他們的同伙,是否還會生出別的事情,我們一無所知。

    “人員太多,戍衛長恐顧慮不周全,還需勞煩你協理。留幾個人守在殿外,護衛太子哥哥周全,其他人你來調度,務必查清是誰對太子哥哥動手,將其中隱患全部抓出來,一個都不能放過。”

    “是。”

    燕綏領命而出。

    劉閎又看向三位侍女:“豐禾,勞你去燒水。燒好后端來,我們需先為太子哥哥凈面,唯有洗清頭臉的臟污血漬,才能知道,太子哥哥究竟傷得如何。

    “我知道這種粗使活計是小事,用不著你,但太子哥哥出了這么大的意外,尋常粗使女婢我信不過,也擔心她們沒你細致被人鉆空子,請你盯著些。

    “從現在開始,但凡需要接觸太子哥哥的所有東西,都必須你親力親為,不可假手于人。”

    豐禾神色凝重:“是。”

    “余穗,盛谷,你們會武功,馬術好。兩個人一起走,分別行動。一個速去太醫署,將所有擅長殤科的侍醫都叫過來,若有不當值的,讓太醫署李恪去傳喚!另一個前往未央宮,稟報父皇。快去!”

    一番安排,井井有條。既將劉據身邊的人全部調離,又讓人挑不出一絲錯處來。甚至不論誰聽了,都要夸一句,安排妥當,顧慮周全。

    等豐禾三人全部出去,劉閎臉色立時變幻,哪里還有半點擔憂兄長的好弟弟模樣。

    他站在劉據床邊,眼泛兇光:“真是命大,火藥彈將霍光衛不疑都炸死了,居然炸不死你。但是不要緊。我早就算到了。

    “你是太子,多的是人愿意用性命護你。其他人或許都會死,可你不一定。不過火藥彈威力兇猛,你就算不死也會重傷。只要重傷,就是我的機會。”

    如今劉據人事不省,動彈不得,宛如待宰羔羊。只需他輕輕動一下手腳,就能徹底沒命。

    至于之后?

    呵。這么重的傷勢,撐不過去,沒能等到侍醫趕來不是很正常嗎?

    他平日與劉據那般親厚,又得劉徹疼愛,有救駕之功,誰會懷疑他?最多劉徹發瘋,遷怒太醫侍衛,血洗一大波人。

    但那跟他有什么關系?

    “別怪我,怪只怪另一部分系統解體在你身上,我必須拿回來。”

    劉閎眸中寒光盛放,拿起旁邊的枕頭朝劉據捂去。然而就在枕頭靠近劉據口鼻之際,劉據倏然睜開眼睛,目光如炬,炯炯有神。

    劉閎:……!!!

    下一瞬,劉據扔開枕頭,自床上麻利坐起,單腳踩在床邊笑盈盈看著他:“你應該聽說過一句話,反派死于話多。”

    動作麻利,話語中氣十足,哪有半分重傷之態。

    劉閎渾身一僵,哪還不明白自己中計,他下意識后退,腦中風暴席卷,高速運轉,想著能否有補救的對策。

    沒等他反應,劉據緊接著說:“哦,這句話用在此處不太對。”

    畢竟他是假裝,即便劉閎“話不多”也不可能得手。

    劉據眼珠一轉:“但作為反派,話少點總是好的。話越多,暴露越多,不是嗎?”

    “你……你早就知道……早就懷疑我?”

    劉據點頭又搖頭,伸出食指搖啊搖:“不只我知道,也不只我懷疑。”

    話音落,屋內傳來動靜,循聲望去,自側后方屏風后轉出一個人,橫眉冷目,臉色陰沉,渾身氣壓低到仿佛能將人直接凍斃。

    不是劉徹又是誰!

    咚。

    劉閎好似全身血液被瞬間抽離,臉色慘白,身子一軟,癱倒在地。

    第 97 章

    另一邊。

    晁南連同幾個侍衛正與對面的賊人廝殺, 彼此人數差不多,實力也相當,一時竟分不出勝負。兩方陷入鏖戰, 不免都有些焦急,其中以匈奴人更甚。

    畢竟晁南等人只需拖下去, 總能等來上林苑的援兵, 匈奴人卻不能, 若無法及時突圍逃脫, 便唯有死路一條。

    雖然被派來大漢當探子,早就做好了犧牲的準備。可他們什么都沒探聽到,稀里糊涂死去毫無價值。這是他們所不愿意接受的。

    樹林角落里,趙繁靜靜看著眼前戰局,巋然不動, 頗有幾分坐山觀虎斗的意味。而他身邊的欒大就不這么淡定了。

    “二王子, 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援兵一至,事情就不容我們控制了。這些人一個都不能留, 尤其是匈奴探子。

    “看東宮那幾個宿衛的打法, 明顯是想留活口。若有活口, 我們的計劃就會敗露。唯有死無對證才能置身事外。”

    趙繁瞄他一眼, 自然明白他此話何意。匈奴人是他擄來的,計劃雖是劉閎制定,但從頭到尾都是他在行事。若要暴露,他首當其沖。

    他斂下神色:“我此次上京是為質子, 不能帶太多人手, 心腹就更少了,攏共這么幾個。無論匈奴探子還是東宮宿衛, 實力都很強勁,未必能在短時間內全部擊殺。萬一出點紕漏……不知二殿下是否有后手?”

    “殿下的計劃都已告知二王子,哪里還有其他后手。至于二王子擔心之事……”欒大眸光閃了閃,再次看向戰局,“二王子不必過謙。

    “雙方對戰多時,都已現疲軟力竭之態,二王子身邊即便就這么幾個人,也非尋常之輩,你們當日既能順利拿下匈奴探子,現今拿下戰局也不成問題。”

    趙繁沒接話,轉而道:“其實有個更穩妥的法子。”

    欒大愣住:“什么?”

    “不是有火藥彈嗎?火藥彈能炸太子,也能炸他們。用火藥彈遠距離攻擊更為妥當,也更迅速,更能保障不留活口。”

    欒大心頭一緊,面上笑容有些牽強僵硬:“二王子說笑了。火藥彈何其重要,防守何等嚴密,我費了許多心思,也只勉強帶出來一個,已用在太子身上,如何還有其他。”

    “是嗎?”

    趙繁語氣看似平淡,可欒大總覺得有些不同尋常的意味,抬眼看去,但見趙繁微微勾起唇角,右手緩緩舉起,手中正是一顆火藥彈。

    “那我怎么從地下挖出了這個?”

    欒大面色倏變,雙手下意識握緊,極力掩飾心中慌亂:“這……這是……”

    “不是說了嗎?地下挖出來的。”趙繁指向戰局,“就在那塊地面。除了我手中這個,應當還有兩三個。我還以為是二殿下的布置呢,想著二殿下當真是算無遺策。”

    欒大整張臉又青又白。

    地下的火藥彈確實是他埋的,就連地上也做了些處理,就等著趙繁加入戰局后點火引爆,一網打盡。哪知趙繁竟早有準備,猜中他們的心思,截留了他們的后手。

    欒大嘴角抽了抽,猶豫數息,瞬間做出決定。殺死趙繁是不可能了,但至少要先將對方穩住,把今天這關應對過去。

    “或許當真是二殿下的布置吧。只是其中許是出了什么紕漏,沒來得及通知我。二王子,既然有火藥彈在,不如快快動手吧。”

    時間緊迫,確實要速戰速決。趙繁只想自保并與劉閎維持微妙平衡,并不想跟對方撕破臉,所以懂得適可而止,不再多言,拿出火折子點燃引線扔出去。

    然而預料之中的巨響沒有傳來,爆炸也沒有出現,火藥彈在地上滾了幾圈,悄無聲息。

    欒大懵了,趙繁也懵了。

    后者看向前者,立即將其抓過來,卡住喉嚨:“說,是不是你們的手筆,你們莫非還做了其他布置?”

    欒大只覺得冤枉:“二……二王子,沒有,真的沒有。明明……明明會炸的。就算一個出問題,難道地下埋的兩三個全出問題?只需碰上火星子,至少地下的那幾個也會炸。二王子,不是我,我不知道。”

    趙繁神色不定,一邊覺得欒大的表現不像說謊,一邊又唯恐自己算錯了哪一步,入了劉閎的圈套。

    就在這時,一個聲音突兀闖入:“我們作證,不是他干的,他確實不知道。”

    趙繁欒大臉色倏忽變幻,幾乎同時往聲音處看去,頭頂參天樹木的枝丫間,兩個少年立于枝頭,握著長劍,抱臂觀望。

    大樹枝葉繁茂,將兩人身影遮擋得嚴嚴實實。若非二人主動暴露,誰又能發現他們的存在?

    兩人一前一后借著參差的枝丫自樹上跳落,對面而立,不是霍光衛不疑又是誰?

    趙繁欒大驚恐不已:“你們……你們不是已經……”

    “已經什么?被炸死了?”衛不疑輕笑,“抱歉,讓二王子失望了,我們可沒這么容易死。”

    霍光接著道:“說錯了,二王子只怕與你身份不符。我們是該叫劉繁,還是虞繁?”

    趙繁心頭猛地一沉,沒等他反應。霍光話音落下,身后瞬間出現十幾個侍衛,環成人墻,擋住趙繁等人的前路。

    與此同時,后方也突然出現好幾個人,強勢加入戰局,配合晁南將匈奴人全部斬殺,轉而圍過來,同樣環成人墻。

    至此,趙繁欒大并心腹隨侍被團團圍住,再無出路。

    ********

    博望苑,內殿。

    劉閎跪坐在地上,渾身發抖,額頭后背冷汗涔涔。

    劉徹沒有打他,沒有罵他,甚至沒有多看他一眼,直接吩咐豐禾端了溫水進來,親自擰了帕子為劉據洗臉凈面,又拉他入屏風后更換衣物。

    父子倆親親熱熱,劉閎卻仿佛墜入冰窖,汗毛豎立,四肢百骸盡皆泛冷。

    一切都如此平靜,可越是平靜,劉閎越是懸心吊膽。因為他很清楚,平靜之下藏著的是狂風暴雨,是波濤洶涌。隨便一個浪潮打過來,都能將他淹沒。

    他整個人都哆嗦著,心中恐懼宛如漣漪,不受控制地一圈圈擴大。

    換完衣裳,劉徹與劉據自屏風后出來,劉閎瞬間抖得更厲害了。

    就在這時,殿外侍衛稟報:“皇上,太子殿下,霍侍讀與衛侍讀已將趙繁等余孽全部擒獲,前來復命。”

    劉據看向劉徹,劉徹點頭,劉據立刻揚聲道:“讓他們進來。”

    似欒大桑枝這等手下人便不必入殿了。霍光衛不疑只讓人押了趙繁上前。

    趙繁此時發髻散亂,衣衫破碎,傷痕累累,更是被五花大綁,對比劉閎,那可真是慘不忍睹。

    當年劉陵身為皇室翁主,劉徹好歹讓人給其松綁看座,而今輪到趙繁就沒這個待遇了。

    他只能被迫跪著。但好歹有幾分氣性,知道事已至此,絕無生路,沒有多此一舉求饒,他輕輕瞥向劉閎,只一瞬又收回視線。

    算算時間,劉閎與他應該差不多同時落敗,他的身份大概率不是劉閎說的。那便只能是劉徹與劉據早知實情。

    趙繁抬眸,神色平淡:“就算要死好歹讓我做個明白鬼。不知陛下與太子可否告知我何處露了破綻。”

    劉據欣然應允:“你既然如此誠心誠意的問了,那孤便大發慈悲地告訴你,不吝賜教。”

    劉徹:……

    如果不是場合不對,他差點笑出來。

    “你可還記得你入京時給各宮送的禮?手筆之大,讓人咋舌。若只是如此便也罷了,但給孤與父皇的禮單中有二物。與和氏璧同出一源的玉璞以及隨侯珠。”

    趙繁點頭:“不錯。此二物是我精心挑選,就為了能配得上二位身份,不知哪里有問題?”

    “傳聞這兩樣東西當年都被始皇所得,藏于秦王宮。后來秦朝消亡,它們也便不知去向。”

    趙繁仍舊不解:“不錯。但被始皇所得只是傳聞,即便為真,前朝末年,戰事四起,各地紛亂,王宮中遺失的珍品名品不知凡幾。”

    所以僅憑玉璞與隨侯珠能代表什么?

    若真能從這兩樣東西看出他的身份,他又怎么會選。

    “本來確實代表不了什么。”劉據眸中帶笑,“但你們應該算錯了一件事。你們以為你的身份唯有身邊心腹知曉,卻不知采芹與擷芳也知。

    “她們不但聰明地發現了你的存在,更聰明地發現你母親用來賄賂京中各官員的財物不對勁,遠超淮南給予之量。”

    趙繁頓住,臉色陰沉。

    劉據繼續:“擷芳死后,孤與父皇依照劉陵送出的禮單,能查證的都摸排了一遍,發現數目確實不小,而且其中有兩樣古物很不尋常,聲名在外,還都是春秋戰國年間珍寶,傳聞中后來被始皇所得。

    “但那兩件東西貴重程度遠不及和氏璧玉璞和隨侯珠,因而彼時孤與父皇就如你所想,覺得前朝散落民間消亡之物何其多,并未放在心上。直到你的出現。”

    劉據輕嘆:“子女或容貌、或性情、或為人處世,多少會有幾分肖似父母。你言談有度,表現出的那份長袖善舞,頗有幾分劉陵的風范。

    “再加上玉璞與隨侯珠,難免就讓孤聯想起前兩件物品,從而生出疑惑。于是孤派燕綏南下去了一趟淮南,你猜孤發現了什么?”

    趙繁默然不語,臉色卻更白了兩分。

    “你若是劉陵的孩子,生父是誰?不排除真的是趙嬰齊。但這樣一來無法解釋劉陵為何有這么多財物。南越可沒這份能力,即便有,趙嬰齊也沒這么大方。

    “孤百思不得其解,想了許久,突然想到一個人。看你的年歲,劉陵懷你的時候,或許正是她前任夫婿身死之際。若說你是劉陵與前任夫婿的孩子,也并非不可能。

    “尤其是劉陵性子倨傲,不會輕易給人生孩子。當年她曾說過,前任夫婿是難得真心待她,她也曾真心待過之人。

    “唯有曾真心待過,才會如此甘愿。更重要一點,也是我們一直忽略的一點。她的前任夫婿,姓虞。

    “天下虞姓不少,卻也不多。虞氏名人,能數出來的沒幾個,但其中有一位女郎,具體名字不知,被人喚作虞姬,乃西楚霸王項羽最寵愛的美人。①”

    殿內侍衛全部怔住。

    不是,殿下之前和他們略微透過一點東西,趙繁是劉陵跟前任夫婿的孩子,但沒說前任夫婿還有這層身份啊!

    這……這也太勁爆了!不會是項羽的……

    念頭剛起就聽劉據道:“燕綏去深挖了一下虞家,查到虞家掩埋的族譜,按你父親的輩分,當喚虞姬一聲太姑祖母。

    “燕綏還找到一位虞家的老忠仆,他當年僥幸逃過一劫,只能裝瘋賣傻,隱姓埋名。從他口中,我們證實了虞家族譜的真實性。

    “并且他還說,劉陵殺夫之時疑似已經有孕。彼時她聞不得腥味,曾有過幾次干嘔。這幾乎佐證了孤的猜想。”

    侍衛們齊齊松了口氣,還好只是虞家之后,跟項羽無關。

    劉據又嘆:“當年高祖雖先一步攻入咸陽,卻未正式占據咸陽,對秦王宮的美人寶物,全都未取。而后項羽入關,屠戮咸陽,殺子嬰,燒王宮。

    “王宮內的寶物,一部分被項羽搜羅;一部分被宮人哄搶,下落不明;更有一部分被燒毀消亡。

    “可這些都是傳聞。誰知道后兩者是不是項羽故意放出的消息,實則八成寶物都入他囊中呢?

    “若真是如此,這批寶物去了哪里?后來項羽烏江自刎,楚地歸降,高祖在此間收獲的錢財珍寶數目可遠遠不夠。

    “項羽如果真藏了這么大一個寶庫,此等秘辛必不是一般人能得知。但身為愛姬的虞姬不是一般人。她可能知曉,就代表虞家也可能知曉。”

    趙繁深吸口氣,閉上眼又睜開:“太子殿下果然心思細膩,觀察入微。寶庫確實是項羽的。

    “當年鴻門之宴,項羽放走劉氏高祖,范增便猜到他會敗。所以提議搜羅秦王宮金銀珍稀,力主建了一座寶庫,預備項羽落敗后有東山再起的資本。

    “偏偏項羽不肯按他的路走,不但與他離心,最后當真兵敗,寧可自刎也沒過江東。致使他的布局全廢。

    “我生父也確實是虞家后人。他深愛我母親,將這個秘密告訴了她。母親得知后欣喜若狂,覺得可以將寶庫據為己有,供淮南所用。

    “偏偏父親不肯,虞家二老也不肯。二老固執,說這是項羽的,即便項羽死了,虞家也不能擅自盜用。若項羽留有后人,要等后人來取。若項羽后人斷絕,就當沒有寶庫這回事。

    “父親想法不同。他認為項羽所得也是前朝之物,前朝所得更大多為他國之物,本就沒有所謂該是誰的一說。他不反對母親取用,但不許母親多取,恐生禍患;更不許母親借此行謀反之事。”

    劉據恍然大悟:“所以劉陵殺了他,甚至殺了虞家滿門。劉陵的殺心不僅僅是因淮南王逼迫,防備虞家告發,更是為了奪寶。

    “這么大的秘密,虞郎君都肯告知劉陵,劉陵卻……當真是冷酷無情啊,虞郎君實慘。果然冤大頭也。”

    趙繁不以為然:“你當母親殺死父親,自己就不心痛嗎?然而做大事者,當斷則斷。有些犧牲不可避免。

    “父親死后,母親大病一場,避出淮南偷偷為其守孝,借機偷偷剩下我,更在那時偶遇趙嬰齊,故意引誘,就為了給我尋一條后路。

    “她就算身邊男人不斷,卻從未忘記父親。父親于她而言是不同的。所以她為父親建冢立碑,年年為父親祈福禱告,望他來生平安順遂。”

    劉據啞口。這是三觀問題。三觀不同,沒必要浪費唇舌。他淡淡道:“怎么暴露的,你已經知道了。還有什么想問?”

    趙繁愣了下,反問道:“你不問我寶庫在哪里?”

    劉據嗤笑:“孤問了,你就會說嗎?”

    “我說了,你同陛下會放過我嗎?”

    “不會。”

    趙繁也笑了:“那我為何要說?左右都是死。我何苦在死前送你們一座寶庫,白白便宜你們?”

    “說得有理。”劉據點頭,半分不意外他的回答,并不強求,淡定揮手吩咐,“帶下去吧。”

    兩位侍衛上前,一左一右正要去押趙繁,但見趙繁突然暴起撞向侍衛,腳尖踢向刀柄,長刀出鞘,升至空中又落下,趙繁側身換位,利用長刀的自由下落割開身上繩索,轉瞬握住刀柄,殺向劉徹與劉據。

    同一時間,殿外沒能進來,被刀兵架著脖子的桑枝等人聽到聲響,仿佛聽到了號令一般,瞬間暴起而攻,招招拼命。

    殿內殿外殺局再現。

    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際,劉據霍光衛不疑似乎早有準備,幾乎同時抽出兵刃,齊齊對準趙繁。

    劉據彎腰轉身,避開趙繁的刀尖,自下而上對準其心窩;霍光衛不疑騰空而起,一左一右,自上而下,對準其咽喉;三人三面,非但阻住趙繁進攻之路,也卡死趙繁兩大命門。

    趙繁在樹林中本就已經經歷了一場鏖戰,身上多處受傷,力有不逮。劉據三人又非花拳繡腿,身手都不俗,配合默契,占盡上風。

    眼見三人利器貼近趙繁,就要取趙繁狗命之時,房梁上一只羽箭飛來,正中趙繁后心。趙繁身形一滯,轟然倒地。

    劉據神色閃爍一瞬,壓下心頭情愫走上前:“烏孫公主的事情才發生過久,前車之鑒還歷歷在目呢,你莫非以為我們便這么蠢,同一次虧還能再吃一次?”

    雖說前一次也沒吃虧,烏孫公主被及時反殺,但畢竟歷經過一回,自然是防著的。

    劉據輕嗤:“自不量力。”

    趙繁卻笑了,他如何不知這是徒勞呢。但左右都沒有活命,為何不拼一把,就算死了也是個痛快,總比被帶下去受盡屈辱與折磨再被梟首腰斬要強。萬一成功了,能拉個墊背就是大賺。

    他嘴角扯了扯,雙唇蠕動著,似乎想說什么,可惜箭在喉頭,無法發出完整的音節,只聽到呵呵的出氣聲。

    鮮血不斷從箭頭處與口鼻中噴出來,趙繁胸膛起伏了好幾下,最終緩緩歸于平靜。

    但他的眼睛仍舊大大睜著,死不瞑目。對著的方向好巧不巧正是劉閎,甚至那一箭噴發的鮮血也大部分濺在劉閎臉上。

    這是劉閎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的面對死人,偏偏對方還是與他合謀的趙繁。趙繁就這么死在他面前,那他呢?

    劉閎咬緊下唇,渾身顫抖如篩糠,雙眸滿是驚恐與駭然。

    第 98 章

    此時, 殿外的喧嚷也已平息。

    劉徹揮手,侍衛將趙繁的尸身帶出去時,打開殿門, 劉據稍稍側目便看到橫躺在地上,橫七豎八的尸體, 身上不知多少個傷口, 說句被扎成馬蜂窩也不為過。

    盡皆如此, 無一活口, 全軍覆沒。

    至于其他未曾跟隨趙繁前來上林苑的余孽,雖不是心腹,也早就順藤摸瓜有一個算一個都抓了起來,包括隱于背后,只以商人身份露面的桑竹。

    劉據收回視線, 抬頭望向梁上的霍去病, 雙眸瞇起,神色微妙,什么都沒說, 卻又好像什么都說了。

    熟悉他的人幾乎都能從他的表情中讀出完整的話語:你剛剛搶人頭是不是搶得過分了一點?

    此前, 劉據讓霍去病隱藏在房梁, 是以防萬一, 讓他做最后一道防線。所謂最后一道防線,既他們全部失手之后才該出現。

    但剛才他眼見都要成功了,刀尖只差一瞬便能插進趙繁身體之際來這死出?鬧哪樣啊。

    霍去病訕訕摸了摸鼻子:“那什么……以往都是我護衛陛下,我這不是下意識地反應嗎。看到他要對陛下動手, 就立馬出箭了, 動作快過腦子,真不是故意的。”

    劉據:……呵呵, 你猜我信不信。

    “你真不是氣不過故意報復我?”

    為何報復?這話是有原因的。

    此前劉據布局時讓霍去病辦了不少事,將他支使得團團轉,到最終收網這等緊要環節,他覺得區區趙繁,用不著冠軍侯出馬,也想看看自己與霍光衛不疑三個人能做到什么地步,便沒讓霍去病插手。

    霍去病當時就罵他過河拆橋,不過倒也安安分分答應了。合著在這等著他呢。

    霍去病挑眉,干脆撇開劉據,一臉無辜看向劉徹:“陛下,臣冤枉。”

    劉據翻了個白眼,沒再跟他計較,畢竟場合不對,還是先辦正事吧。

    劉徹無奈搖頭,看了眼已然算是神魂聚散的劉閎,言道:“除太子,其余人都退出去。”

    霍去病微微蹙眉,似是想要說什么,劉據使了個眼色,瞬間閉上嘴,帶著霍光衛不疑以及侍衛出殿,并輕輕關上殿門,卻故意留了一條小縫隙,選了個位置站立駐守。

    巧妙地保證自己聽不到里面的聲音,卻能看到里面的場景,以防出現意外情況能及時出手。

    雖說他不覺得劉閎一個六七歲的孩子能奈何得了劉徹與劉據,可凡是留一手總沒壞處。

    殿內只剩下父子三人。

    劉徹一個眼神掃過去,不見明顯喜怒,可其中的冷意卻已讓劉閎肝膽俱顫,他哆嗦著跪爬上前:“父皇,我……我錯了,我不是故意的,不是……”

    話沒說完,劉徹抬腿,一腳將其踢翻。

    “不是什么?不是要殺太子?朕親眼看到你拿起枕頭想捂死太子,你竟然還敢狡辯,聲稱不是故意!”

    對此劉閎辨無可辨,只能拼命搖頭:“我……我是有苦衷的,我也不想,我是逼不得已。父皇,你聽我解釋。我……”

    劉徹躬身,一把揪住劉閎的脖子,將他壓到鏡前:“你自己看看你現在這副模樣。魂不附體,哭哭啼啼,涕泗橫流。行事前你不是囂張得很嗎,還敢在太子床前放狠話。

    “如今事跡敗露就這般模樣,宛如喪家之犬,沒有半點風度骨氣,剛才趙繁入殿,身形狼狽不堪,尚且保留兩分體面,沒提一個求饒之字。你呢?你竟連趙繁都不如!

    “朕怎么會有你這種兒子!”

    哐。

    劉徹直接將劉閎甩出去,怒不可遏,失望至極。

    他之前怎么會覺得這個孩子聰慧睿智,仁義良善,孝順有加,頗有據兒的風范呢?明明心思惡毒,手段狠絕,沒有半分氣度風骨,如何能與他的據兒相比!

    他咬牙切齒,無法接受自己竟被一個孩子騙了數年!

    劉據瞥他一眼,上前為他順氣:“怨不得父皇。有心算無心。父皇當他是孩子,更當他是愛子才會疏忽,但我若猜得不錯,他身體雖幼,心智卻是成年人。”

    劉徹渾身大震:“什……什么意思?”

    “他或許來自另一個世界。”

    另一個世界……

    劉徹還沒回過神來,劉閎卻好似終于看清了現實,被一甩一踹,知道自己已然一敗涂地。他的頭撞在地上,疼的厲害,好容易艱難爬起來,看向劉徹劉據,頗有幾分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我確實來自另一個世界,那個世界宛如仙境,有你們無法想象的科技,更有你們無法企及的文明。各方各面都非你們能比!”

    劉閎宣泄吶喊,瘋癲一般笑起來,笑著笑著又哭了,“對那個世界而言,你們就是一群原始人野。什么白玉紙、雪山鹽、水晶糖,不過都只是我那個世界司空見慣,隨處可見的東西,你們卻拿來當寶。

    “你們知道嗎?你們在這里為個火藥彈嘔心瀝血,可在那里,火藥彈已經不算什么了。我們有更厲害的武器,隨隨便便可以摧毀一座城,甚至一個國。

    “跟你們說了,你們也不明白。以你們的眼界見識,你們永遠不會知道那個世界有多強大,又有多美好。”

    劉閎不管不顧,肆意發泄著,對罵著,仿佛這樣就能獲取一絲優越感來抵消他心底的恐慌。

    突然上方傳來一句平靜的反問:“既然那個世界這么好,你為什么要來大漢?”

    劉閎頓住,抬眸看向說話人。

    劉據神色淡漠:“因為‘仙境’也不是天下大同,‘仙境’之人也有貧富之分。有人家財萬貫,富貴榮華;有人權勢在手,高高在上;而你普普通通,一無是處。

    “你沒有過人的才華,沒有絕佳的天賦,更不想付出數倍的努力,只能庸碌一生,作為萬千行軍蟻中的一只,每天忙忙碌碌,日復一日。

    “你不甘做螻蟻,你想成為人上人。所以當你得到這么一個機會,立刻爽快答應,迫不及待。所以這難道不是你自己的選擇嗎?是你自己的貪婪與妄念。”

    劉閎瞳孔震顫:“你……你知道?你怎么會知道!”

    “我不知道。”劉據聳肩,“我猜的。但是看你的反應,我猜對了。”

    最初劉據以為劉閎也有彈幕或是類似彈幕的東西。后來發現不像,劉閎的行為更符合彈幕所說的“穿越者”。

    想到此,劉據下意識看向半空,什么都沒有。

    彈幕已經許久沒出現了,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呢?

    似乎是自劉閎第一次心疾發作之后,于此同時,他身上的“禁制”好像也松動了些許。即便只是些許,卻也夠他靈活運用了。

    譬如剛才這些話,就算說的隱晦,沒有提及敏感字詞,但放在從前,他也是無法出口的,現在卻可以。劉據有種感覺,這與劉閎有關。

    劉徹聽得大為震撼,他知道據兒去過“仙境”,有這么一段奇遇,卻沒想到劉閎也與“仙境”有關,甚至他本就是“仙境”之人。

    劉徹臉色變幻不定,眸色越發深沉:“所以你不是朕的兒子?”

    這話宛如一聲驚雷砸在劉閎天靈穴,讓他從癲狂的狀態中緩緩轉醒,一抬頭就對上劉徹的目光。

    那目光情緒眾多,十分復雜,劉閎一時間并不能完全辨認清楚,但很明顯看出一絲殺意,讓他渾身透涼,心頭大驚。

    再望劉據,劉據神色如常,嘴角還有一抹淺笑。

    至此,他如何還能不明白這都是劉據的計策。

    趙繁被抓,明明可以直接押下去,為何非要帶上殿來?

    劉據是故意的,他是借趙繁來向自己行攻心之舉。就算趙繁彼時不暴起刺殺,劉據只怕也會找機會當場斬殺他,借此讓自己本就慌了的心神更慌幾分。

    而劉徹親眼看到他想殺劉據,盛怒之下必定會對他動手,這點劉據也早就預料在內。幾項交加,直接擊潰他所有心理防線。

    然后劉據主動開口,引他說出異世之事,口不擇言。

    一切的一切,等的都是現在。

    即便他犯下大錯,但終歸是皇子,劉徹再生氣,可能也只是將他關在宮中,或困守皇陵,不一定會要他的命。

    但現在不同了。若他不是劉徹的兒子……

    劉閎著實打了個激靈,急切道:“不!父皇,我是你的兒子。就算……就算我確實來自異世,也真真切切是你的兒子。最多……最多算是投胎的時候忘了喝孟婆湯而已。我從一出生就是,如假包換啊,父皇。”

    他再一次跪爬上前,卻忘了劉徹如何知道孟婆是誰。

    咚,毫無意外,再次被踹飛。

    劉徹冷嗤。

    這不知道哪里來的孤魂野鬼,妖孽魔怪,也敢稱是他的兒子。至于所謂來自“仙境”,會否是仙人仙童之類。劉徹完全不做此想。

    就憑劉閎這德行,也配?最多算是“仙境”的渣滓。

    沒聽據兒說嗎,“仙境”之人也有貧富之分。那么自然也有好壞之分。劉閎應該就是那個“壞”。

    “父皇,你信我。我在異世沒有父親,是你給了我夢寐以求的父愛。我從未想過傷害你。我對你是真心的,我……”

    劉徹目光如刃:“未想過傷害朕,便能傷害太子嗎!這些年太子待你何等親厚,你就這般對他!”

    劉閎身子一晃,拼命搖頭,張著嘴似乎想說什么,卻被劉徹提前打斷:“說!系統是何物。”

    今日他兩次在劉閎口中聽到系統。

    一次是他對劉據動手之際,一次是方才狡辯之時。

    系統或許是此間關鍵。

    劉閎嘴唇蠕動著,最后道:“父皇可以理解為仙器。無相無形,只可意會,不可言表。”

    劉徹看向劉據,劉據點頭。劉徹低聲呢喃:“仙器……”

    “是。是一種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神通廣大,無所不能的仙器。”

    說到此,劉閎腦海靈光一閃,好似看到了一線生機,激動起來,“父皇,仙器威力巨大。太子哥哥不過因緣際會看到他的冰山一角,便能收獲眾多,做出一系列神物。

    如果能將系統合并復原,我大漢必能成為世界霸主,千古綿延。”

    劉徹敏銳抓住了幾個字:“合并復原?”

    “對。系統是我的伴生物。本應該隨我一同降生,為我所用。但降生時出了紕漏,導致它被分成了兩半。主體在我身上,分體在太子哥哥身上。”

    劉徹何等精明,怎會看不出他這話打的什么主意。

    “所以你想告訴朕,殺害太子,是為了讓分體回歸本體,使系統完整,用它來造福大漢,完成我劉氏千古基業嗎!”

    劉閎喉嚨抖動,他當然知道這個說法不太能站得住腳,但其他說法更不能。這是唯一能選擇的說辭。

    因而他只能硬著頭皮撐下去:“我也不想。但唯有太子哥哥沒了,分體才能回來。我是沒辦法。我……”

    話語戛然而止。但見劉徹反手抽出架上長劍,逼近劉閎脖頸,不過一瞬,劉閎脖子已經劃過一道血痕。

    “朕是不是還得謝謝你為我大漢基業著想?既然系統一人身上有一半。殺了你,讓你這一半回歸據兒身上,豈不更好!”

    劉閎瞳孔地震,聲嘶力竭:“不,父皇,不是這樣的。我才是系統宿主。仙器是認主的,并且一生只能認一次主。如果我死了,它只能消弭于天地間,不復存在。

    “如果……如果能讓給太子哥哥,我自然是……是愿意的。可是不能。父皇,我說的是實話,千真萬確。”

    劉徹神色閃爍:“是嗎?”

    “是。我發誓,若我此言有虛,讓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身無葬身之地,魂無歸依之所,并且讓我世世代代命途坎坷,歷經苦難,英年早逝。”

    這誓言不可謂不毒。劉徹眼睫微微動了動,表情沒有多大起伏,但沉默片刻后,終是把劍收了回去。

    劉閎渾身早已被汗水濕透,正當他以為死里逃生,想舒口氣之時,旁邊劉據再度開口:“你說系統殘缺是因為你降生時出了紕漏。什么紕漏?”

    劉閎整顆心再次提到嗓子眼。

    劉據,該死的劉據。自其他人退出內殿,唯余父子三人后,他鮮少說話,但說的每一句都正中要害。擺明了故意為之,就是想讓他死!

    劉閎暗恨不已,卻也知道此時此刻絕對不能再在臉上表現出來。

    他深吸口氣,言道:“因為我和系統降落之際,母妃在池苑,剛好與你撞在一起,出了場事故。導致我神魂不穩,系統也受到波及,因此位置偏移,有一部分被帶去了你體內。”

    劉據挑眉:“只是這樣嗎?”

    劉閎咬牙:“是。”

    “可我感覺的怎么和你所說不太一樣?”

    劉徹側目看過去,劉據開口回應:“父皇還記得我當時幾度高熱,夢魘驚厥嗎?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覺得有什么東西闖進我的身體,想要把我擠出去。

    “那種感覺很不好,很痛苦,很窒息。我差點以為自己要死了,拼命掙扎,拼命撕咬,費了很大的力氣才重傷他,將他驅趕出去。

    “我原以為那只是一個因為‘奇遇’而產生的古怪夢境。但現在聽他這么一說,我覺得更像是有人想驅逐我,奪取我的身體,然后成為我。”

    劉徹臉色煞白,睜大眼睛,怒視劉閎:“原來你當初就想殺據兒!”

    “不,我……”

    剛開口,劉徹長劍投擲而出,宛如利箭,自空中直射而來。

    劉閎嚇得大叫,下意識縮頭。長劍利刃擦著他的顱頂而過,刺入身后木柱,削下一縷發絲。鮮血自前額發際線一點點流下來,劃過鼻梁,滴至手中。

    劉閎渾身一抖,又驚又懼又痛之下,眼睛一閉頭一歪,暈死過去。

    劉徹面色越發冷沉。

    看,徒有野心,手段不高,心性不佳,不只毫無骨氣,也毫無膽色,竟還妄想成為他劉徹的愛子,成就他大漢千古基業?

    呵!

    劉徹厭惡地收回目光,走動兩步握住劉據的手:“沒事了。朕的據兒吉人天相,當年無事,今后也不會有事。”

    劉據點頭:“有父皇龍氣庇佑,我自然會遇難成祥,逢兇化吉。”

    這種時候居然還能說出恭維之言,劉徹無奈失笑。

    劉據瞥了眼劉閎:“父皇打算怎么處置。”

    劉徹陷入思量,半晌后問:“據兒以為他說的都是真的嗎?”

    “半真半假,謊話連篇,但虛假的部分幾乎都被我們戳穿了,其他應當是真的。”

    應當,也便是不一定。尤其即便是真的,也不代表全部。

    劉徹拍拍劉據的手:“你勞累大半日辛苦了,歇息吧。剩下的交給父皇。”

    劉據張嘴,還想說點什么,劉徹言道:“放心,父皇心中有數。”

    這話一出,劉據便不好再多嘴了。尤其劉閎身份敏感,即便抓住異世亡魂這點,也不能赤/裸直言殺了他。

    幾度啟唇,欲言又止,最后劉據忍了下來,選擇相信劉徹,相信他所謂的心中有數不會讓自己失望。

    見劉據點頭應了,劉徹起身走出去,吩咐人將劉閎帶走,另換宮室關押。

    此處是劉據博望苑起居之殿,怎能讓劉閎在此擾了劉據休憩?

    看著侍衛忙碌,劉徹將霍去病叫到一邊:“傳話出去,二皇子突發惡疾,閉門養病,不宜見人。”

    “是。”

    “再給朕準備一間黑屋子。”

    霍去病身形微頓,疑惑不解:“黑屋子?”

    “對,朕有大用。”

    劉徹眸中寒芒忽隱忽現,思緒翻飛。

    他記得去歲據兒向張湯提議過一種黑屋禁閉審訊之法。往日他不甚在意,而今他想試一試。

    第 99 章

    劉據知道此事時已經是十日后。馬球比賽早就不了了之, 前來參賽的選手與親友團們也都被放回歸家。

    劉據仍舊每日晨起跑馬,再打一套拳鍛煉,閑暇時與霍光衛不疑復盤這次的計劃, 深覺每一步都恰到好處,并無疏漏, 心里美滋滋地。

    等跟蹤江齊之人將最新消息傳來, 心里就更美了。

    正要拿著飛鴿傳書去見劉徹, 霍去病不請自來, 神色尤為復雜。

    劉據有些好奇:“怎么了?”

    霍去病抿抿唇,猶豫著將事情說出。

    “黑屋子?”劉據睜大眼睛。

    霍去病十分不解。按理,劉閎犯下大罪,劉徹或打或罵,或圈禁, 甚至直接賜死都有可能, 唯獨不太可能采取這等折磨人的審訊手段。

    當年的劉陵,哪怕謀反,也只是身死, 沒遭受過折辱。劉閎罪名雖大, 卻還不至于大過謀反去。其中必有緣由。

    霍去病抬眸看向劉據, 但見他經過最初的驚訝后, 神色歸于平靜,略帶幾分思量,便知他當是清楚的。

    或許與那日劉閎提到的“系統”有關,又與父子三人在殿內說的話有關。

    不論如何, 劉徹劉據諱莫如深, 必是大秘密。

    皇家的大秘密,霍去病并不想深究, 他來只是確定劉據是否心中有數。如今知道對方有,便不多言了。

    劉據站起來:“走吧。”

    霍去病頓住:“去哪?”

    “小黑屋。”

    霍去病:……你這么直接的嗎?

    小黑屋外,兩名侍衛把守著。劉據看了看緊閉的大門:“父皇在里面?”

    禁衛躬身:“是。”

    “還有誰?”

    “除陛下與二殿下,無人。”

    劉據點頭,抬腳上前,侍衛伸手攔住:“太子殿下。”

    劉據自然知道他們顧慮什么:“父皇可有說不許孤進?”

    侍衛啞然,沒有,但陛下也沒提太子可以進啊。兩人一時犯了難。霍去病出面解圍:“放心,若陛下追問起來,推給我就行。”

    小黑屋是霍去病準備的,小黑屋外的值守人員也是霍去病安排,甚至有時候還是霍去病親自站崗。此地可算是他負責。因而這話確實有分量。

    兩人識趣低頭,退至一邊。

    劉據看了眼霍去病,示意他留在外面,霍去病微微頷首同意,劉據推門而入。

    入內并不直接就是小黑屋,有道長長的階梯,拾級而下走了約莫二三十階到底,下方堪比地窖,陰冷昏暗,唯有石壁上的燈火搖曳著,發出微弱的亮光。

    再往前,燈火多了些,視野終于開闊起來,雙眼重現清明。正對目光看到的是一間地下石屋。

    石屋外面有一桌一椅。

    桌案上放了許多紙張,劉徹坐在椅子上,一頁頁翻看著,神色凝重。須臾,他放下手中資料,啟動旁邊機關。

    石門打開。

    劉閎幾乎是連滾帶爬跪著出來,衣衫破舊,頭發散亂,堪比乞兒。

    “父皇,我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我再也不敢了,你饒我一次,就饒我這一次。不要再把我關進去,我受不了了。我發誓我說的都是實話,全是實話。我知道的都告訴你了。

    “我不清楚太子為什么會有頭疾。我問過系統。系統說是太子接受的信息太過龐大。想要順利接收,精神力必須特別強盛。

    “可系統溢出的能量怎是常人能夠抵擋,能做到這點的萬中無一。倘若精神力不夠,就會損傷腦子,或是出現各種各樣的后遺癥,甚至變成傻子。

    “系統說太子或許……或許就是這種情況落下的疾患。但他只是偶爾頭痛,已是十分幸運。”

    “幸運……”劉徹眼神冰冷,他當然知道據兒是幸運的,可這幸運伴隨的是痛苦,是后患!

    他冷冷道:“解決之法呢?”

    “沒有。真的沒有。父皇,我沒有撒謊,系統真的說沒有。他說如果造成這種情況,那就是不可逆的。沒有解救之法。”

    眼見劉徹臉黑如墨,劉閎狠狠打了個激靈,忙改口道:“不過系統也說了,只是偶爾頭痛的話,并不打緊。

    “而且……而且禍兮福依。系統能量沖擊他的大腦,也幫他開拓了腦域,他學習、記憶、思維都會得到顯著提高。”

    暗處的劉據愣住。

    他原以為劉徹留著劉閎一直不做處置,數日不見動靜,是被劉閎所謂的“異世科技”打動,卻不想竟是為了他。

    劉據心里突然五味雜陳,愧疚之情蔓延開來。

    劉徹無比失望。他關了劉閎七日,問了數次,得到的結果全部一致。沒有解決之法,沒有。也就是說他的據兒或許一輩子都要承受頭疾之苦。

    劉徹喉頭微動,上前抓起劉閎逼問:“你不是說系統神通廣大,無所不能嗎?這都做不到,算什么無所不能!”

    劉閎神色大駭,忽然后悔當時為什么要嘴賤吹牛。世上哪有無所不能的系統。別說完整的系統都有諸多限制,更何況如今這殘缺不全的,更是什么都干不成。

    啊——

    一聲慘叫,劉徹已經將他拖到水缸旁,把頭按入水缸。劉閎掙扎著,雙手舞動,卻根本無法逃脫,唯有缸中之水因此動蕩,噴濺而出。

    別說劉閎,就連劉據也唬了一跳。

    他是想讓劉閎死,卻沒想過讓劉徹自己動手,還以這樣的方式。

    正當他想上前阻止時,眼見劉閎掙扎幅度越來越小,劉徹將之拽出水面,甩出去。

    劉閎重重摔在地上,卻已然顧不得皮膚青紫,匍匐著劇烈咳嗽,好半晌才緩過來,劫后余生,慌忙瑟縮到墻角,看一眼劉徹又立刻收回視線,緊緊抱住自己,目光中是深深的恐懼。

    劉徹聲色俱厲:“你不是來自‘異世仙境’嗎?系統沒辦法,你就去異世仙境中找!”

    劉閎臉上的淚水與缸水混合在一起,已然瀕臨崩潰:“回不去的。來了就回不去了。”

    “要如何才能回去?”

    劉閎大聲苦笑:“怎么都不可能。我是系統帶過來的。但系統只能降落,不能原路返回。更不能設定程序以外的錨點作為目的地。”

    “系統……”劉徹神色閃動,“如果再有一個系統呢?”

    “不會有了。父皇以為系統是什么,為什么說它是‘仙器’?因為它不但超出你們的認知,也超出我們的認知。它是比我們那個世界更高深的存在。說句是真正的神明創造也不為過。

    “這樣的東西,父皇當他是爛大街的白菜嗎,可以隨便有。更何況,系統具備唯一性。一個世界只會出現一個。這個世界有了一個系統的存在,哪怕只是存在過,也不會再有。

    “除非……”

    劉閎頓住。

    “除非什么?”

    “除非死。死后或許有機會重新投胎,投去那個世界。但誰知道呢。就算投去了也只能生活在那里,不可能回來。”

    不可能回來……

    就算在那里找到解決據兒頭疾的辦法也帶不回來,那有什么用!

    劉徹眸中緩緩升起的亮光再度湮滅。他兇目看向劉閎,鼻尖發出諷刺的哼哧:“既然如此,也就是說你沒用了。”

    劉閎面色一變,不祥的預感再次全面襲來,念頭剛起,就見劉徹再度抓住他按入水缸。熟悉的窒息又一次傳來,彌漫全身。

    劉閎抖如篩糠,可這回似乎時間并不如想象中的漫長,臆想中的死亡沒有到來。他聽到一聲父皇。轉瞬,頭再次被提起甩到一邊。

    重新緩過神來睜開眼睛,但見劉據突然出現,抱住劉徹:“父皇,別這樣。”

    “父皇答應過要治好你的頭疾,不惜一切代價為你尋到解決之法。可是……可是父皇好像辦不到。”

    劉徹語氣悵然,神色懊惱,滿面心痛,但更多的確實深深的無力感。

    劉據劇烈搖頭,已然哭出來:“父皇,對不起。是我騙了你。我的頭疾并不嚴重,而且早就無事,很久沒發作了。我……我有時候只是想讓你多疼疼我,關注我,憐惜我。對不起,父皇。”

    劉徹一愣,轉而既欣慰又更加無力。

    身為帝王,他集天下強權于一身,竟找不出一個能幫助兒子的辦法,反而讓兒子撒這樣的謊,聲稱痊愈來安慰他,就為了讓他不那么難過。

    劉徹張張嘴,沒有反駁劉據,摸著他的頭慈愛道:“好,朕知道了。”

    劉據:……這么淡定嗎?你如果生氣,不應該怪我欺君?如果不生氣,不應該為我痊愈而高興?

    這反應似乎不太對,可劉據又說不出哪里不對,一時有些懵,想不通干脆不想了,目光轉向桌上的資料。

    上面密密麻麻記錄著這些天對劉閎觀察與審訊的結果。

    譬如似今天這樣的逼問,又譬如劉閎獨處時,一會兒罵罵咧咧,自詡異世之人,滿嘴都是看不起“古人”的優越感;一會兒又大哭大鬧,忙不迭求饒。

    看來對方抗壓能力屬實不怎么樣,十日的小黑屋已經將他逼入精分的狀態。

    劉據一嘆,握住劉徹的手:“父皇,別再審了,該怎么處置就怎么處置吧。”

    劉徹再看了眼劉閎,心底不愿放棄最后一絲希望,卻也明白這些時日用盡手段都問不出結果,再問下去已經沒有任何意義,只能接受現實,無奈點頭。

    但處置是怎么個處置法?劉據不問,劉閎卻隱有猜測,他渾身哆嗦起來。

    即便這幾日的遭遇堪稱地獄,即便他無數次想著不如死去算了。可當真正的死亡來臨,他仍舊渴望生存。

    “不!不要殺我,不要殺我。我還有用,我還有用的。”

    劉閎再次跪爬上前,但爬到一半又停下,多次被踹飛的經歷讓他明白,劉徹不喜他靠近。他硬生生半路停下來,哭著哀求:“我真的有用的。

    “我確實不知道怎么治愈太子的頭疾,但我還有系統。系統里的東西能幫助你們建設大漢。雖然現在大漢就很好,但你們肯定希望越來越好,越來越強,對不對?”

    劉據挑眉:“你不是說系統殘缺,什么都干不了嗎?莫非你還想著弄死我來補全你的系統。”

    “不,不!”劉閎渾身一震,“我沒想,我不敢想了,我再也不敢想了。你相信我,我真的沒想。系統也不是非得補全才可以。

    “即便殘缺,但我身上的好歹是主體,有自我修復功能。雖然修復成功后,因為缺失一部分,可能導致功能不全,但總能使用的。真的。”

    劉據輕笑:“既然能自我修復,為什么還要殺我?”

    劉閎不敢抬頭,弱弱道:“因為……因為修復的時間很長,至少二十年,也可能三十年。但是總有用的,不是嗎。

    “殺了我,不如留下我。隨便找個院子把我圈起來就行。我不用你們多費心的,隨便給點東西我吃就行。我可以很好養活。留下我吧,饒我一命。”

    劉徹微微蹙眉,再次思量起來。

    劉據眸中劃過一絲惱怒:“你是不是忘了,系統的東西我也有。”

    劉閎自然沒忘:“我知道。但系統說了,當初傾瀉出去的都是些基礎建設發明,對于深層次的沒有。譬如飛機,電車,汽車等等。”

    劉據又笑了:“我們要那些做什么?你覺得以大漢現在的條件能夠成功?劉閎,于大漢而言,你所說的這些東西不重要。

    “不能實現的都只是一紙空談。而能夠實現,或者有望實現的基礎建設才是關鍵。”

    劉閎嘴唇一張一合,突然發不出聲音。

    劉據看向劉徹,細心解釋:“父皇,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人不能太貪心。我們現在得到的已經很多了,足夠我們今后幾十上百年研究。

    “系統認他為主,非我們能夠控制。等到那日,我們怎知是我們利用他,還是他利用我們?系統能力強大,掌握在心術不正之人手中,不是福運,而是災難。

    “父皇,切忌養虎為患。”

    劉徹眸光一震,瞬間清明。

    劉閎能夠通過系統得知匈奴行刺的計劃與探子的位置,更得知趙繁的秘密,得知許多他都無法及時發現的信息,焉知他日這份手段不會用在他身上?

    劉徹握緊雙拳,剛剛萌發的那點本就微弱的心動消失不見。

    “不。還有……我知道項羽的寶庫在哪里。虞家沒人了,趙繁和心腹也全死了。現在知道寶庫位置的人只有我。

    “寶庫里面金銀珍稀巨多。不管是研究發明,還是基礎建設,亦或軍事物資,都需要錢。寶庫可以助你們。”

    劉據失笑出聲:“在徐州,對嗎?”

    劉閎整個人呆住,瞪大眼睛看著他,不敢置信。

    “你以為我為何不審問趙繁,他不說,我就輕輕放過,連努力一下,逼問一下都不曾?因為我不需要。”

    劉據睥睨劉閎,“這還要多謝你。是你讓江齊秘密前往徐州,欲偷偷拿走寶庫。我的人跟著江齊才找到的。真是好大一個驚喜呢!

    “我本以為在淮南,沒想到是徐州。倒也很合理。徐州距離淮南不遠,又屬江東地界。趙繁手下的桑竹,當年拍下白玉紙,用的便是徐州富商的身份。”

    劉據感嘆:“原來蛛絲馬跡早就存在了。”

    劉閎臉色煞白。系統資料并寶庫位置都失效,他還有能自救的東西嗎?

    最后一次用壽命換取信息的機會?

    這點他前兩日早就有過了。可系統怎么說來著?它說他現在的處境已經沒有十年壽命可言,無法兌換。

    并且上次兌換已經消耗光了系統歷時數年好不容易恢復的能量,短時間內做不到再次使用了。

    所以他要完了嗎?

    不,還有辦法,還有最后一個辦法。

    “我死了,系統就會消散。雖然另一半在你身體里,可我的才是主體。它們是有關聯的。你以為主體沒了,分體能單獨存活嗎?不會的。

    “我死亡,系統主體沒有載體,會立刻消失。你那一部分即便有載體,也會受到波及,會一步步能量潰散,直至湮滅。

    “最近系統能量很弱,差點再次陷入沉睡。應該也影響了你吧。我相信你是有感覺的。你難道想讓自己身體里的系統也一并消失嗎?”

    劉據愣住,轉瞬繼續微笑:“那又如何?至少融入我腦子里的東西還在。”

    他指了指太陽穴:“系統再好也是外力,充滿不確定性。唯有真正鉆進自己腦子里,被自己吸收的知識才是永恒的。

    “我因系統得到它們,我感謝系統。但得到了就是我的。這些年,我不僅僅是在搜尋,在整理,也在學習,在消化。”

    這是他最大的底氣。即便彈幕不再出現,但他的天梯還在,知識還在。

    按劉閎體內系統的說法,泄露的能量裹挾信息融入他的腦海,已然與他成為一體,與系統無關了。

    劉據彎腰,俯視劉閎,臉上不再是得意而嘲諷的笑容,而是淡淡的遺憾與傷感。

    “你知道嗎?我是真的把你當兄弟,你明明可以與我坦白,和睦共處,彼此齊心,共建大漢。你明明有一條通天坦途可以走,為什么非要站在我的對立面,去走一條不歸路呢?”

    劉閎癱坐在地,閉上眼睛。

    是啊,為什么呢?

    因為他的貪婪,他的自私,他的不知足。

    劉據深吸口氣,牽住劉徹的手:“父皇,我們走吧。”

    劉徹點頭,父子并肩離去。

    劉閎頹唐蜷縮在地上,痛哭不已,聲聲喊著:“父皇,太子哥哥。”

    可無論劉據還是劉徹,都沒有半點反應,決絕轉身,不再回頭。

    劉閎哭著哭著暈了過去。再醒來已不知過了多久。他還在原來躺著的地方,沒有被再次押入石屋。

    隨即,腳步聲起。

    值守的侍衛進來,手中端著托盤,托盤內擺著三樣東西:一杯酒,一把匕首,一段白綾。

    劉閎下意識篡緊雙拳,心臟猛跳。

    “二殿下,這是陛下的意思。”

    將托盤放下,侍衛又道:“二殿下自便,臣會等兩刻鐘后再進來。”

    這是讓他自己選擇。兩刻鐘后進來作甚?自然是看他是否知趣自盡。自盡了好去給劉徹復命。不自盡,恐怕后果只會更慘。

    侍衛起身離去,沒有守著眼睜睜觀望他的死亡,便是對他最后的恭敬,也是為他保留最后的體面。

    空蕩蕩地屋子里只剩下劉閎粗喘的呼吸。他不想死,卻不得不死。威嚴皇權怎是他能夠抵抗。

    劉閎顫巍巍伸手拿起酒杯,苦笑道:“系統,你是對的。你給我規劃的才是最佳路線。你幾次勸我,是我鉆入牛角尖,聽不進去。

    “我后悔了。我不該非要跟劉據作對,不該非要拿回另一半系統,更不該……不該來到這里。我應該選擇第一方案,接受你的補償,等身體痊愈后出院,安安穩穩過我的生活。”

    可如今后悔已經晚了。

    杯中酒水飲盡,酒杯骨碌碌滾落。劉閎掙扎著挪到墻角,找了個舒服地姿勢靠著。

    兩輩子的過往宛如蒙太奇鏡頭一幕幕在眼前劃過。

    上輩子平凡而普通的一生,這輩子從最初穿越以為自己拿的是龍傲天劇本,到最后淪為階下囚,只能孤獨等死。

    他來到大漢短短六年,用自己的貪婪、自私、卑劣、愚蠢,給自己謀劃了一條死路,最終斷送掉性命。

    如果能重來……

    呵。劉閎露出一抹譏笑,人生哪有重來的可能。他怕是耗盡了十世的運氣才得以遇見系統,而后不可能了。

    他跟劉徹說人死投胎,但其實他自己都不清楚是否可以投胎。

    但愿能吧。如果能,他不要投胎在古代,他想回到他的世界。

    劉閎這般想著,搭在腿上的手無力垂落,緩緩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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