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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81章 吃與被吃

    奇怪的體驗, 特殊的體驗,即便是在發情期也從未有過的體驗。

    黑暗中,唯一散發微光的寶石被隨意丟棄在一邊;黑暗中, 深綠色的眼睛好似釘在黑幕上的雙子星, 自上而下俯視,欣賞著獵物的表情與聲音。

    魅魔的雙手被觸須們禁錮于頭頂, 惡魔的腰被魅魔細長的黑尾所纏繞。他們仿佛不分彼此, 身?上每一個部位都迫切地想要?與對方融為一體。

    “它?”在“進食”, “它?”想要?在天敵身?上攫取養分。可似乎有什么?混亂的認知干擾了?判斷,“它?”的進食方式是如此不符合族群常規, 可“它?”樂此不疲。

    獵物發出嗚咽,顫抖著想要?從“它?”的嘴中逃離。可這是徒勞的, 沒?有誰比“它?”更清楚獵物身?體的強度, 只要?“它?”輕輕一擰, 獵物的手腕就會折疊成扭曲的形狀,那柔軟的手掌一碰便要?脫離, 如同盛開的艷紅玫瑰從枝頭凋落, 美麗而驚心。只是“它?”不愿意這么?做, 那樣獵物會哭的。

    其實此刻獵物也在哭泣, 哭得很輕很碎, 眼淚顫抖著被“它?”的舌卷走。可即便如此,獵物都沒?有對“它?”進行真?正的攻擊。無論?是撕咬,還是抓撓, 無論?是搏斗,還是火焰……獵物只哭得這樣安靜, 就連聲音都努力壓在嘴中,這很好地取悅了?“它?”。

    想要?更多, 更多更多,想要?用獵物填滿靈魂的空虛。“它?”勾著獵物的爪子,代替那些觸須將其纏繞,十指相?扣,摁在身?下成群起?伏的觸須海上。

    也許這一下實在太過,獵物猛的掙扎一瞬,像條失了?海的魚在案板上跳動,用盡力氣想要?逃脫手掌,卻很快被“它?”用著刃強行摁壓回去。這一次,獵物終于哭喊出聲,崩潰地吐出許多的話語,其中重復最?多的,是一個名字。

    霍因霍茲。

    “它?”本?能地不喜,對這個名字產生巨大的抵觸。“它?”不喜歡獵物叫出這個名字,“它?”不喜歡獵物在這種時候喊出這個名字。為什么?呢?“它?”不愿意深思,只想享受眼下漆黑溫暖的一切。

    或許獵物再繼續叫下去的話,“它?”真?的會停下。畢竟,獵物嘴里吐出這個名字時,是如此飽含依戀,相?信這個名字所擁有的力量,如同幼崽信賴其飼養者。

    可獵物沒?有機會了?。游走的觸須漸漸塞滿了?獵物的口腔,擠壓著柔嫩的舌,阻斷了?一切說話的可能。那個充滿神奇力量、咒語一般的名字,再也無法從獵物口中吐出。真?是可憐。

    “它?”假惺惺給予了?那么?一絲憐憫的目光,便愉快地埋下頭來,繼續親吻獵物濕潤的眼。太濕了?,無論?親吻多少次,這里都會源源不斷流出淚。獵物渾身?都是汗液,滑溜溜,倒真?像一條魚,一條被捕捉上岸、任人宰割的小魚。

    “它?”清楚直到魚兒?的弱點,“它?”耐心照料著對方的每一寸,從小小尖尖的角,到現在仍不知死?活纏在“它?”腰上的尾巴。明明渾身?在顫抖,明明滿眼寫著抗拒,明明在這陌生的體驗中幾?乎要?暈過去,可桃心尾卻仍忠誠地將“它?”纏緊,一環又一環,不愿被扯離。

    ——甚至,那顆飽滿的桃心還在一晃一晃搖擺,像是一只被順毛的貓,看起?來舒服極了?。

    “它?”捏了?捏桃心,緊實而又彈性,手感不錯,獵物則抖動得更厲害了?。“它?”頗覺有趣,來源于獵食者本?性的惡趣味攀升,行動快過于思考。

    飽滿的桃心被捏著向外拉開,一環一環的線尾被迫從”它?“腰間剝離。魅魔的小尾巴委屈極了?,黏黏糊糊不愿離開,卻又無力反抗。最?終,這顆小桃心被塞入到其主人嘴里。

    本?就沒?多少的空間繼續壓縮,擠在口腔中的觸須們不得不給新來的小桃心讓位,卻不愿離開,只能向更深處摸索,引得魅魔的身?體一陣戰栗。獵物叼著自己的尾巴,黑色的細線綴著末尾一抹金光,在半透明白色的觸須中如此顯眼,從鮮紅的嘴唇向下延伸,最?終沒?入隱秘。

    更多的眼淚,更多委屈的目光,可獵物還是沒?有反抗。只是這次學會伸爪子了?。“它?”的手背被抓撓,留下幾?道淺淺的白印,轉瞬即逝。

    “它?”于是俯下身?來,唇貼近著唇,舌齒牽連間,輕輕啃咬這顆飽滿的桃心果實。“它?”在獵物的嘴中嘗著獵物的尾,伴著流入唇中的咸濕的淚水……

    繆伊醒來時,發覺自己躺在床上,柔軟厚重的被子一層層將他覆蓋。墻上窗簾遮得嚴實,只透進來一絲光亮。他側躺著,眼前正對床頭桌,桌上放有一杯水。

    渾身?沒?有異樣,仿佛經歷了?一場夢。指尖微動,隨后伸向胸口,那里心臟正安靜沉眠。他的心臟又回到了?體內,證明時間已過去不少。

    他起?身?,默默呆坐了?一會兒?,又轉頭將杯子拿起。杯子應當是特殊材料做成,這時還十分溫熱。里面的水是奶白色的,喝下去甘甜,魔力濃郁。他判斷這是某種植物的汁液,細品有至少三種以上魔藥的成分。

    環顧四?周,這里已不是先前戰亂般凄慘的房間,一切擺設完好。空氣中殘留有霍因霍茲的氣息,對方應當在他昏睡期間來過。低頭,身?上換了?件貼合的睡衣,仔細嗅嗅也有對方的味道。

    繆伊又是放空思緒了一會兒,忽而慢吞吞將睡衣口子解開,盯著自己光潔的肌膚出神。他記得霍因霍茲重點咬了?這里……應該是鎖骨位置……魅魔的恢復力這么?強?

    他將自己全?身?檢查一遍,最?后將尾巴提起?來。被欺負最深的尾巴這會兒還是飽滿漂亮的一顆,沒?留下半點牙印,這令終于繆伊松了口氣。

    魅魔抱膝坐在床上,腦海里完完整整回顧著先前發生的事。他臉上未有紅暈,眼神也不見躲閃,只若有所思。

    沒?過多久,房間的門被推開,又輕輕合上。

    繆伊繼續抱著自己赤腳坐在床上,看也不看進來的身?影,只說:“我還以為你會直接跑掉。”

    無論?從任何角度看都是人類的惡魔,靜靜站在門邊。他沒?有繼續向前走,只沉默著,直到繆伊懷疑這只惡魔要?把自己站成一尊石像時,空氣中才傳來他熟悉的聲音。

    “……身?體有哪里不舒服嗎?”

    第082章 餐后

    繆伊沒直接回答, 只是?默默盯著那張臉瞧。真奇妙,他和霍因霍茲滿打滿算才分離多?久來著?有一周嗎?他竟然開?始懷念起這雙淺綠色的眼睛了。

    哦,這么說也不對, 那只“史萊姆”畢竟一直和他呆在一起。繆伊輕甩尾尖, 金色尾環晃動?,精神探入生命樹地下空間, 一只綠色的團子便憑空出現在他懷中。

    “有什么要向我解釋的么?”繆伊將綠色團子托舉起, 就像雙手捧著朝升的太?陽。銀黑色眼睛半瞇著, 那神情仿佛是?勤儉持家的妻子某天在家中發現了丈夫私藏的小金庫。

    魔王握著團子的中部?,軟趴趴的史萊姆便向下垂, 甚至細白的手都陷入到純綠的果凍中去?。這樣柔軟的生物在失去?靈魂掌控后,完完全全變成了一灘流體?, 似乎掉在地上便能?順著地縫鉆進去?。

    這回換成霍因霍茲默默盯著史萊姆瞧。

    在經歷了那樣混亂的事情后, 魅魔的第一反應卻不是?質問?對方的行?為。既不惱怒, 也不抗拒,似乎并不覺得?這有什么, 甚至……還將領口扯開?, 繼續用裸|露的胸膛對著他。

    這算不算撫育者的失職?一無?所知的繆伊繆斯輕易就接受了這樣的事情, 因為他從沒教過?這方面的內容?

    這是?繆伊繆斯的第一次, 在那種情況下進行?。漆黑, 雜亂,強制,暴力, 不含絲毫溫情。這不是?“霍因霍茲”所該做的事情,至少不是?繆伊繆斯所熟知的那個惡魔所該做的事。

    無?法挽回的荒唐事情, 撕扯開?惡魔心底里最后一層紗布,將埋藏在底層的陰暗情緒抖落出來, 在那純粹目光中抖落得?一干二凈。與之相比,什么蟲子,什么史萊姆,甚至都顯得?無?意?義了。

    ……不,還是?有意?義的。幾件事加起來,他在繆伊繆斯心中大約已判了死刑。

    霍因霍茲仍站在門邊,自從進來后就沒前進一步。他幾分鐘前感受到魅魔醒來的氣息,沒有絲毫猶豫便前來查看情況。他推開?門就像走上屬于?自己的行?刑臺,不帶有一絲贖罪的期望。

    “我沒有需要解釋的,我今后也可以不回深淵……”

    “哈?!”

    魔王跳下床,兩步跳躍到惡魔跟前,一手將史萊姆夾在腰間,一手揪住惡魔的領子,將對方揪得?不得?不彎腰向下看。他瞪圓了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

    他聽到了什么?霍因霍茲在威脅他?霍因霍茲怎么敢的!

    “你要是?敢不回去?,我就把你裝史萊姆的事情告訴給所有惡魔!到時候深淵里每一只惡魔都知道,別看霍因霍茲白天人模狗樣的,實際上喜歡半夜偽裝成史萊姆,夜襲魔王的帳篷,跑到魔王床上要人家哄睡覺!”

    霍因霍茲忍不住反駁:“當時是?我哄你睡覺……”

    “你終于?承認了!這只史萊姆就是?你!現在這只是?,幾十年?前的那只也是?!”

    “……”

    見惡魔又不說話了,魔王也沒閑著,便從身后又撈出一件東西,這回是?將他的小尾巴抓在手心里,遞給惡魔看。霍因霍茲看著這黑色小東西,便想起那漫長而荒唐的長夜,下意?識撇開?視線。

    繆伊沒意?識到對方的閃躲,只急切問?:“你有什么方法將它弄下來嗎?”

    “它對你無?害。”惡魔只說。

    “我知道,我知道……可你比我更需要它不是?嗎?你的靈魂情況很不好……”繆伊使勁想要將尾環剝開?,如同曾嘗試過?的幾百次一樣,可尾環紋絲不動?,反而是?他的尾巴被磨得?發疼,“要不然,我把最后面的這一截切下來……”

    聽到最愛惜自己尾巴的魅魔說出這樣的話,看見對方臉上的思索樣子不似玩笑,霍因霍茲心中一沉,竟下意?識伸手將這桃心尾巴握在手中護著,連同魅魔的手掌一起。

    他的手完全覆蓋著繆伊繆斯的手,這樣的溫度與觸感令他們同一時間想起前不久發生的事情。魅魔的手也是?這般被鉗制,不得?自由。他們觸電般彈開?,不約而同移開?視線,不看對方的眼睛。沒過?一會兒,回過?神來便發覺這樣的舉動?著實刻意?。

    兩只惡魔都拿不定對方心中的想法,他們實在有太?多?話題可以談了,許許多?多?話題涌在心頭,一時間竟然變得?無?話可講。

    對于?魔王來說,面前的惡魔自然是?熟悉的,卻也是?陌生的。那個總是?兇巴巴讓他做“正確事情”的惡魔,突然就變成了幾十年?前軟萌可愛的史萊姆,變成了擁有一對漂亮翅膀的精靈,變成了一身蟲子氣息沒有理智的觸須怪,變成了與他親密交纏的……最后一個身份,繆伊卻找不到合適的形容。

    “昨天晚上……怎么回事?”魔王思索著又重新起新的話題,這次終于?與惡魔接上線。

    惡魔卻低聲說:“那是一周前的事情了。”

    “哦……”

    繆伊暗暗想著究竟是他昏睡了一周,還是?霍因霍茲壓著他做了一周。大約是?這眼神實在太?過?明顯,惡魔繼續解釋起來,聲音仍舊很低,低得?繆伊懷疑對方根本不想讓他聽見。

    “你睡了一天。”

    也就是?說……他們做了至少六天?這在惡魔中算是什么水平?魅魔是?不是?忍受力會更強一點?他們這樣子過了平均值嗎?

    繆伊腦子里亂七八糟想著,緊接著聽到對方反過?來問?:“有哪里不舒服嗎?”

    這是?霍因霍茲進門時的問?題,也是?他最關心的事情。那樣瘋狂而激烈的情景,鮮活而深刻地印在腦海中,無?論如何也忘不掉。魅魔的聲音、氣味、神態、觸感,無?一不在提醒他:這次真的過?頭了。

    “尾巴疼。”繆伊仰著臉說。

    惡魔立即換上緊張目光:“是?被咬疼了嗎?我看看……”他從魅魔手中接過?尾巴,只見飽滿桃心完完整整,甚至比一周前更有彈性了。

    “這個小環箍得?我尾巴疼,我們把它拆下來好不好?”繆伊軟著語氣商量。

    他還是?想把這東西給霍因霍茲。霍因霍茲這種靈魂破破爛爛的可憐家伙,才需要生命樹的樹根。他這種強大的魔王,戴著這種東西也是?浪費不是?嗎?

    “……它已經認主了,取不下來。”

    惡魔一下下揉捏著魅魔的桃心尾巴,輕聲哄騙。揉捏了起碼有將近半分鐘,這只手的主人才意?識到自己在做什么,身形一僵。

    他抬起頭,見到眼前魅魔紅著臉,就連嘴唇都咬緊了,像是?生怕泄出什么奇怪的聲音。

    第083章 揣測

    淡奶油色的短毛小老鼠把自己掛在路燈上。細長尾巴將燈尖綁緊, 圓滾滾的身子便倒垂下來,像把棒槌。有小孩經過,拉著旁邊母親的衣裙說:“哇, 小老鼠!它的耳朵好大好圓!”

    圓耳從?睡夢中驚醒, 帶著一身起床氣冷漠地用?爪子抹了把臉,小孩于是又驚喜地喊:“小老鼠在洗臉!好聰明!媽媽, 我想?要養它!”

    不, 你不想?。

    聰明的小老鼠一骨碌翻身, 從?路燈上跳下來,鉆入花壇間便沒了蹤影, 只留下人類幼崽在后面滋哇亂叫。

    魔王麾下大臣在小巷間來回穿梭,幾?日前還垃圾凌亂、臟水橫流的路面, 這會兒已十分潔凈。當然, 比不得深淵1區。作為陛下常居的地方, 1區的露天路面比這群人類的家里都要來得干凈。

    即便對方身上沒那股難聞的蟲子味道,他對人類也不感興趣。弱小而愚蠢, 這樣的生物放在他從?前的底下迷宮里, 也是最沒意思的玩具。

    清晨的薄霧灑在地面上, 帶來濕潤氣息。這幾?日天氣再沒有第一天他們進城時那樣的大雪, 偶爾偷聽街上人類說, 出生以來都沒迎來過這樣好的接連晴天。

    “我甚至覺得最近身體?好了很多?,好多?年的咳嗽都不犯了。”

    “是呀,聽說老安東最近還能?下床了。我們本?來以為他活不過這個月的豐收節。”

    “難道是那些?湯的緣故?喝起來確實覺得身體?都暖和起來了……”

    倫卡城的居民近日總起得很早, 一是為了曬這百年來都未有的好太?陽,二?是為了去領圣水。

    他們將新城主賜下的熱湯稱為圣水。從?幾?日前的懷疑與猶豫, 到現如今家家戶戶無人不領會過圣水的美妙。據說前日大街上還有位老人痛哭流涕,他體?弱多?病從?未出過門的孫女?怯怯站在身邊, 他跪在地上朝著城堡大喊新城主是神明派下來的使者,要救他們于魔鬼的風雪中。

    在場的“魔鬼”們很是尷尬,那位年邁的老巫妖正巧負責這片街道,慢悠悠蹲在旁邊舀湯,聞言差點?跳起來擼起棍子就要朝老人家頭上一敲。最終在幾?個巫妖的小聲勸阻下,老巫妖才恨恨坐回去。

    只是帶著孫女?的老人在接下來幾?天里感到十分奇怪,那位高大的巫師拿著長柄勺子每每抖了又抖,他碗里的湯就比別人少了又少,看起來偷工減料極了……錯覺吧。

    今天,老人又帶著孫女?來了。家中的年輕人要趁早去凍湖上收網,故而早上排隊領湯的多?是老人與孩子。他摸摸胡須,看著鍋邊全身裹在袍子里的高大巫師,皺眉思索幾?番,還是想?不明白自己究竟什么?時候惹惱了這位大人。

    一只淡色的小老鼠從?他腳下溜過,爬到折疊木凳上,嘰嘰叫了幾?句。那位氣質沉穩、深不可測的老巫師便搖頭,看起來心緒不佳。老巫師站起來,讓旁邊的巫師頂替位子,眾人眼見?一人一鼠朝棚子后面走去。刻意壓低的對話中,魔王的臣民們對他們昏睡的陛下十分擔憂。

    “陛下還沒醒么??”

    “沒有,那位大人也不允許我們去見?陛下。有沒有一種可能?……”

    “不可能?!絕無可能?!霍因霍茲大人絕對不可能?對陛下有害!”圓耳急了,嘰嘰叫著在一摞箱子上跳來跳去,恨不能?當場將自己家中珍藏的報刊全部拍到老家伙臉上。

    深淵里但凡長了眼睛會看報紙的家伙,都知道兩位大人多?年來是如何如膠似漆。那一期期記載陛下事跡的新聞,沒有一期遺漏了另一位大人的身影!

    老族長看著眼前暴跳如雷的老鼠,疑心更重。他才離開?深淵兩百年而已,那里的惡魔竟已變得如此單純,說沒有手在背后暗中操控,他是不信的。

    這幾?日,魔王沒有走出房間一步,再沒有向他們傳出一件消息。那只名為霍因霍茲的惡魔代替陛下行走于城堡中,將一切組織得有理?有條,而這幾?只跟著魔王出來的惡魔竟也毫無異議。

    燃盡千年閱歷的鬼火之瞳,將惡魔的擬態看在眼里。人類的身軀是障眼法,史萊姆的身軀亦是。他竟然看不出這只惡魔的本?體?。可有一件事很確定,這只惡魔絕非魔王。

    先前在史萊姆偽裝中時看得并不清晰,這會兒以人類外形出現,靈魂的底色呈現得更為明顯。

    一種奇怪而扭曲的縫合氣息,縈繞在這只惡魔身上,給人以毛骨悚然之感。他總覺得自己在哪里見?過這張人類模樣的臉,他的記憶從?不出問題,可有一團朦朧的白霧將回憶包裹。

    他看得見?惡魔的臉,卻無法在腦海中將五官描摹,緊接著所有人類的臉都在腦海中變得模糊起來,仿佛被病毒感染。

    第一次對視時,老巫妖心中響起警鈴,而那惡魔卻笑了。善意的笑,得體?的笑,優雅的笑,笑得他想?當場展開?禁咒,糊在惡魔臉上。這是多?年廝殺的本?能?,他竟然本?能地想要對這只惡魔進行攻擊……

    他可憐而稚嫩的魔王身負魅魔血脈,如此脆弱,如此受人覬覦,輕松便能?被?有心之魔捏住把柄。身旁沒有其他王的教導,獨留下一只來歷不明的惡魔……這么?多?年來,深淵究竟被?這惡魔侵蝕了多?少?

    老巫妖不敢繼續往下想?。這幾日他分別試探了魔王帶來的臣子,發覺他們已被?洗腦太?深,對惡魔可謂是言聽計從。他心中更是絕望。這回,無論?如何他都要跟隨魔王回深淵,一探究竟。

    等上午的湯全部分發完畢,老巫妖又兢兢業業把街道打掃干凈,在人類們感激而贊美的眼神中推著小推車回城堡。那個出言不遜的人類老頭同樣向他揮手,他看都不看一眼。

    老巫妖不能?理?解魔王的用?意,在他看來,這一城的人類都沒有絲毫利用?價值。他們弱小,愚笨,無能?,甚至多?數無法使用?魔法。哪怕抽干靈魂做成傀儡,都是糟蹋了珍貴的儀式材料。

    給這群家伙喝魔王之血?更是聞所未聞!

    難不成這就是那只惡魔的用?意……可把他們唯一的魔王教育成這樣,這對他有什么?好處?除非這只惡魔是人類那邊派來的內奸……

    某種程度上猜中真相的老巫妖,憂心忡忡而焦慮不安。等到他終于見?到走出房門的魔王,欣喜還未來得及釋放,這份不安便搶先攀升到了極點?,簡直要當場在空中爆炸。

    ——陛下的身上怎么?會全是那惡魔的味道?

    第084章 吸引力

    魔王繆伊繆斯正?面?臨一個嚴峻的問題, 他懷疑自己的尾巴壞掉了。這并非疑神疑鬼,他的尾巴固然從?未聽話過,甚至總愛將他推到一些尷尬的境地, 但好歹還是靈動活潑, 擁有一條尾巴該有的模樣。

    可現在,不知道是不是被霍因霍茲咬壞了, 他可憐的小尾巴竟然開始退化, 變得麻木而呆板, 就連這樣過分的揉捏都能忍受下?來。

    魔王看著惡魔白色的手,看著白色手中黑色的桃心, 看著自己柔弱的小尾巴被又捏又搓,懷疑自己的眼睛和尾巴之間一定有哪一個出了大問題。

    開什么?玩笑?他的尾巴是什么?解壓玩具嗎?

    換做以往, 霍因霍茲要?是敢用這種力道欺負他的尾巴, 他早就咬上去……好吧, 最大的可能是他受不住地癱倒在地上,惡狠狠瞪著使壞的家伙。

    可現在, 他除了感到有那么?一絲腫脹的癢意外, 竟沒有半點?不適。難不成霍因霍茲那幾天瘋狗一樣的亂咬, 真?的給他的尾巴咬出毛病來了?

    魔王一陣后怕, 他沒意識到自己此?刻臉上微微泛紅, 整只魔像是被揉出水的蜜桃,渾身散發著柔軟的氣?息。但在場另一只惡魔意識到了。惡魔緩緩降下?手中把玩的速度,盯著眼前人的樣子?漸漸出神。

    作為妖精系惡魔, 魅魔自身的各項基礎數值很是低弱,僅比同為妖精系的史萊姆強上些許。妖精系惡魔們的戰斗能力普遍不強, 但會強化其他特性用以生存。

    比如史萊姆擁有極強的環境適應能力,在任何極端條件下?都能安然存活。他們不易被污染侵蝕, 身體具有高度可塑性,幾乎沒有人能夠抓住這群水一樣流淌的家伙。

    魅魔則是朝著另一條路延伸。他們演化出優秀的皮囊與惑人的吸引力,將自己偽裝成獵物,主動被“獵食者”們所捕獲。他們以此?向強者尋求暫時的庇護,亦是找準時機朝獵物發出致命一擊。因此?,魅魔中以“雌性”為多,“雄性”稀少而趨于纖細化。

    幾百年前惡魔還普遍行走于大陸之上時,魅魔們給人類帶來了數不盡的歡愉與痛苦,從?貴族到平民,總有一款量身定制的桃色美夢。她們偽裝,她們欺騙,她們行刺,她們陷入絕望與瘋狂。魅魔一度成為惡魔中吞噬蟲群最多的種族。

    直到后來,教廷下?令抓捕“女?巫”,將容貌動人的女?性推上火刑臺。獵巫浪潮下?,魅魔的數量才大幅銳減,以至于到了如今凋零的情況。

    為了更好地欺騙獵物,魅魔們擁有成熟期,也即初次發情期。魅魔體內的特殊魔素會在這一時期醞釀成熟,散發到空氣?中,向特定目標傳遞求愛信號。尤其是第?一次交合過后,儲存魔素的桃心尾巴將變得腫脹,大幅降低敏感度,渴求安撫。

    霍因霍茲握著掌心間明顯大出一圈的桃形小黑球,漸漸停下?了輕揉的動作。他淺色的綠眼垂下?,盯著手上的東西,不知在想些什么?。

    對?于尾巴的主人來說,這并不好受。酥麻的癢意停下?,取而代之的是深入脊髓的空虛感。這種難言的空虛緩緩蠶食起理智,令尾根都小幅度擺動起來。一動,一動,又一動。

    魅魔忍不住喊道:“喂。”

    然后呢?然后便沒了。繆伊強忍著心尖上細雨般淅瀝的輕顫,怎么?也說不出口那些示弱的話。霍因霍茲敢玩他的尾巴?可惡的家伙。霍因霍茲敢玩到一半就停下?來了?更可惡了!

    直到這時,涉世不深的魅魔才發覺,他似乎有那么?一些上癮了。霍因霍茲的手是挺好看的,冰冰涼涼揉著他熱得發癢的尾巴是很不錯……壞了,他的尾巴和腦子?都出問題了。

    惡魔聽到了魅魔的不滿,卻仍未繼續。他只盯著掌中的桃心瞧,像是要?把這小東西瞧出花來,仿佛是直到現在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么?。他與繆伊繆斯建立了一種特殊而親密的關系,在他的強行逼迫下?。

    魅魔無知無覺,對?他產生了依戀,對?他不抱有絲毫怨言。他用一百年的時間把繆伊繆斯養成了這個樣子?。他都做了什么??

    一些閃著光點?的畫面?在腦海中回放。

    那是一身漆黑的高大魔王驕傲說起那顆石頭?的名字:“他的名字是繆伊繆斯。”

    那是稚嫩的魔王第?一次咬上他的手腕,要?用憤恨的目光挖下?他的肉,飲盡他的血。

    那是眼中閃著太陽光亮的繆伊繆斯說:“總有一天我會把大陸上那些蟲子全部消滅。”

    惡魔眨了眨眼眼睛,于是這些光點全數消散。他感到腦海中某個地方又在隱隱作痛,靈魂深處有千千萬萬道裂縫哀慟,縫隙中無數個“他”想要爬出來。

    他沒有理會這份疼痛,抬起眼用那副公事公辦的語氣說:“這段時間,你?需要?經?常揉它,疏通里面積攢的魔素。”

    惡魔說得這么?平淡,仿佛剛才主動撩撥尾巴的不是他一樣。繆伊繆斯恨不能抽對?方一下?,他也確實如此?照做了。細細的長尾在惡魔手腕上快快一掃,像條小鞭子?抽打上去。力道不重,黑線甩在白手腕上,像某種情趣游戲。

    霍因霍茲眼神微動,又很快恢復平靜。

    繆伊繆斯從?惡魔手中抽回了尾巴,攥在自己手里,氣?呼呼地揉捏起來。不就是給尾巴做按摩嗎?他自己也能來。

    在惡魔的注視下?,魅魔努力伺候起自己的尾巴,逐漸力不從?心。明明是自己的尾巴,揉起來卻總找不到合適角度,觸碰不到真?正?渴望安撫的角落。那癢意像是深埋在尾巴里面?,他一通忙活卻只能停留在表皮上。

    不用抬頭?也能感受到,霍因霍茲還在看著,目光灼熱,估計是在看他笑話。繆伊繆斯甚至懷疑起這一切都是對?方的詭計,難不成先前每晚的尾巴訓練,讓他的尾巴對?霍因霍茲的手產生了依賴性?

    這和向霍因霍茲示弱有什么?區別?

    越是撓不到真?正?的癢意,魔王的爪子?越發用力起來,又掐又抓,將飽滿的桃心蹂|躪。他仿佛是要?和自己的尾巴置氣?,把自己疼得冒出眼淚,也不肯停下?。

    不知過了多久,繆伊繆斯聽到頭?頂上傳來一聲嘆氣?。接著他手上的尾巴就被拎回去,細細密密感受到溫柔的撫|慰。他默不作聲,兩只手絞在背后,連腦袋都垂下?,只任由對?方握著自己的尾巴肆意觸碰。

    是舒服的,但尾巴的主人不會承認。

    “你?能不能……舔一舔……”魔王忽然說,聲音很小。

    霍因霍茲還是沒回答他,尾巴上傳來的力道加重些許。就這么?繼續摁壓一會兒后,體貼的按摩漸漸停下?,直到某個時刻,整個桃心都感受到柔軟的熱意。

    熱意首先是從?尾巴上傳遞,緊接著淋到全身,以不可阻擋的氣?勢奔騰而出,狂亂舞蹈,感染吸進?胸腔中的每一口空氣?。

    繆伊繆斯感到自己像是泡在熱泉里的一只奶糕,泡得又開又化漸漸地要?融成奶油。他是一朵黏糊的、輕易無法被彈開的奶油,睡在惡魔的指尖,被惡魔用指腹摁著渾身每一寸角落,被親吻到舌尖深處。

    腦海中惡魔的臉逐漸模糊,又逐漸鮮明,淺色綠眼與某雙幽綠色的眼重疊。繆伊繆斯仿佛又回到了那漆黑的綿軟的長夜中,斑斕的白色觸須是黑海中的珊瑚,搖曳著拖拽他陷入沉眠的海底。

    不知過了多久,他從?溫熱中醒來,發覺自己還站在房間中央,而惡魔已經?拿出手帕,細細擦拭他的尾巴。他看著霍因霍茲專注的眼神,沒忍住輕輕抖了抖尾尖。

    霍因霍茲翻起眼皮看了他一下?,又繼續垂下?目光擦拭。

    這一眼看得繆伊繆斯心中漏了一拍。

    第085章 精神渙散

    “繆伊。”

    霍因霍茲擦著手上的桃心?尾, 忽而喊起這略顯親昵的名字。他的語氣如?此之輕,輕得繆伊繆斯也放緩了呼吸。這是惡魔第一次沒喊他的全名。

    “……怎么了?”繆伊繆斯慢半拍回應。多年來的相處令他對霍因霍茲的眼神無比熟悉,他判斷這只?惡魔要結束溫存, 進入正題了, 果不其然。

    “你將蘊含有你純粹魔力的血喂給了人類,那些蟲子承受不住血液的灼燒, 在你醒來前已經死絕。與此同時?, 共享精神鏈接的蟲母也會?感應到你的存在。這里已經不安全了。”

    繆伊繆斯沉默片刻, 反問:“你又要讓我回到深淵里安安全全呆著?那你呢?你不覺得你這么多年瞞了我太多東西?我難道沒有知曉的權利?在你眼里,我就這么弱小, 不值得信任?”

    他說?著就將惡魔手上的尾巴抽回來,垂在身后, 既不給對方摸, 也不讓對方看。

    霍因霍茲的視線在轉空的掌心?間多停留了一會?兒, 又移向魔王隱約帶薄怒的面容,略一搖頭。

    “不, 你不需要回去?。只?是這段時?間你暫時?不能離開這座城。城內會?更安全些。深淵中的事務暫時?交給紫羅蘭她們?處理。”霍因霍茲捏了捏眉心?。

    眼前的惡魔總感覺和平日里有哪里不同, 繆伊繆斯說?不上來。他盯著對方沒從?前那么冷的眼睛, 盯了好一會?兒又問:“所以?, 你的那一身觸須和蟲子氣味, 不和我解釋解釋嗎?”

    幾個月前的繆伊繆斯還會?懷有忌憚,認為以?他和惡魔的關系有些敏感話題不方便明問,需要從?長計議慢慢搜集證據。現在么……他身體?從?外到內都是這家伙的味道, 還有比這更親密的關系了嗎?他懷疑就算他當場騎到霍因霍茲頭上,對方都不會?發火。

    霍因霍茲頓了好一會?兒, 才解釋說?:“我這些年在外處理了幾只?王蟲卵,靈魂受到了一定影響。我畢竟不是純粹的魔王……”

    繆伊繆斯又心?疼又氣憤:“這種事情以?后由我來做就可以?了!你不要把什么事情都一個人扛!我已經很強了, 沒有你以?為的那么脆弱。”

    “嗯……”霍因霍茲看著眼前艷麗的赤紅色,勉強將幾近潰散的目光定格。他其實已經聽不太清繆伊繆斯的話,但多年的相處令他大致上能猜出對方的意思。

    又來了。

    從?醒來后對方進門起,霍因霍茲就表現出這種軟和的樣子,一點也沒有從?前那樣咄咄逼人的氣勢。總不能是他們?兩?人一起睡一覺,霍因霍茲就性情大變了吧?世界上還有這種好事?

    繆伊繆斯狐疑地將惡魔上下打量,忽然神色一變,抽動鼻尖,嗅到空氣中彌漫開來的情緒因子。他已經很多年沒聞到對方的情緒了,霍因霍茲總藏得很好。此刻屬于惡魔的情緒卻像是面粉袋子里被戳破了個口子,突然在空中爆破開來,淋了他一身。

    他嘗試去?觸碰,理解,又在下一刻忍不住皺眉,甚至嗚咽出聲。

    “嗚……”

    復雜濃稠的情緒攪和得繆伊繆斯眼前發黑,其中最深刻的當屬疲倦與疼痛。數不清的情緒因子像是小針般扎在他的大腦上,并不尖銳但帶來細密鈍痛,令繆伊繆斯禁不住猜想情緒的本人該有多難受。

    漸漸的,這些幽暗濃稠的情緒消失。霍因霍茲似乎是也意識到情緒的失控,重新將其埋藏起來。

    “我可能,有些頭疼。”惡魔輕聲說?。

    很敷衍的解釋,擺明了不想解釋。

    繆伊繆斯抿嘴,幾次要開口,卻又把到嘴邊的話吞進去?。他知道他哪怕問,也是問不出個什么來的。靈魂受到了一定影響?霍因霍茲倒是說?得輕松!

    魔王干脆伸出手,將睡衣袖口卷起,就要朝上咬一口,卻被惡魔迅速捏住了手腕。

    “做什么?”惡魔瞇著眼問。

    這話倒是很有霍因霍茲日常教訓他的氣勢。

    繆伊繆斯晃了晃這只?手,一副理所當然的口氣說?:“不是頭疼么?給你喂血。”

    見對方皺眉,他又接著道:“不愛喝血也可以?,我把心?臟弄出來,給你吃一點。對了,這次本來就是要給你喂心?臟吃的,結果你非得……”

    魔王卡殼了一瞬,想要跳過這個不知道如?何描述的事情,卻突然開竅悟到了什么。

    他一邊思索著一邊把心中話說出口:“霍因霍茲,我們?做了那件事后,你的情況看起來好多了,至少?不會?胡亂甩觸手,還能理智地和我對話。要是我們再做一次,你的頭疼是不是也能……”

    “繆伊繆斯!”惡魔呵斥道。

    魔王沒被唬住,用清脆嗓音指出:“那時?候明明是你把我纏起來不讓我跑的。”

    “……”

    繆伊繆斯看著惡魔啞口無言的樣子,這會?兒也沒取笑的心?情,繼續晃著被捉住的手腕:“你看,說?這個你又不高?興,吃心?臟你也不肯,那就只剩下喝血了。只是一點點血而已,你又不可能把我的血喝光,到底有哪里不好了……”

    渾身散發著香甜氣味的獵物仍在努力推銷自己的好味道,惡魔控制住進食的欲望,努力維持當下軀體?的神智。

    房間之外,城堡之外,街道之外,數不盡的精神觸須正在風雪中與敵人交戰。它們?自遠方而來,漫天揮舞,如雪降臨壓在大地之上,遮蔽天空,又輕易如?花般凋零,落在殘雪中。

    烏泱泱的軍隊被觸須們?抵擋在冰原邊境,戰士們?戴著冰冷堅硬的甲,比甲更冰冷的漆黑觸須從?盔甲中鉆出,朝著漫天風雪逼來,觸須與觸須廝殺。

    盔甲之上屬于人類的頭顱已失去溫度,本應嵌有雙眼的窟窿中蠕動著密密麻麻的尖銳短毛,五官其余開口處亦然。他們的靈魂已完全被侵蝕,永久被囚禁于身的枷鎖中,受到寄生之蟲的驅使。他們是“母親”忠誠的戰士,要為它消滅一切的威脅。

    雪自上而下澆灌著人類噴灑而出的血,將被斬斷的觸須掩埋。千里之外,結界之中,城內下著同一場雪,人們?捧著今日份的熱湯,感慨于數日不見的大雪。

    繆伊繆斯突然轉頭看向窗戶,厚實的針織簾遮得緊實,他卻仿佛聽到了遙遠之外的風雪聲,腦海中莫名回想起一寸寸拂過他肌膚的那些觸須。屋內溫暖寧靜,香薰味恰到好處,心?臟卻一陣陣發酸。

    他又將視線轉回,眼前惡魔仍是那副平靜樣子,只?是眼角略有倦意,像是稍稍熬夜后的模樣,難以?集中精神。可他分明見過霍因霍茲幾天幾夜不睡的樣子,那時?候的惡魔仍精神抖擻,外形完美?得挑不出一絲錯。

    眼下,惡魔的長發搭在肩頭,緞帶扎得很松,應該是幾天沒打理了。

    “霍因霍茲,我要是真想反抗的話,你控制不住我的。你要是覺得就憑現在你這個狀態,就能強行把我的血喝光,更是太看不起我了。”繆伊繆斯冷不丁說?。

    精神渙散的惡魔還未能反應過來,就被撲倒在床上。

    第086章 所圖不軌

    天外雪仍在下, 冷冽寒風呼嘯。魔王跪坐在床榻,跨坐在惡魔腰間。他將褪去衣物?的手腕狠狠咬下一口,鮮血淋漓。赤色的血迫不?及待涌出?, 還?未來得及滴落便被塞入另一只嘴中。

    霍因?霍茲蹙眉, 伸手就要擋。繆伊嘴里念著“別動”,用另一只空閑的手撥開惡魔的牙, 方便對方吮吸。他低頭神情專注, 發絲垂落在惡魔臉旁, 像是也?為對方沾染上血。

    紅發落眉梢,朱血濺白齒。

    惡魔還?在抵抗, 似乎要說什么,卻被他嚴嚴實實捂住嘴。他將自己劃出?細長傷口的手腕卡在對方上下牙間, 一切拒絕的話最多只能轉化為舌尖的舔舐。

    “再亂動我就把?你?捆起來。”魔王附在耳邊威脅道。

    這句話反而提醒了他自己, 繆伊繆斯思索幾秒, 黑色線尾便躍躍欲試繞至身前。他學著記憶中那?些觸須的動作,緩緩將對方的手禁錮。可惜, 魅魔的尾巴沒那?么長, 從自己腰后出?發最多只能爬到霍因?霍茲的臉。他便將霍因?霍茲的手捆在對方腹前。

    是的, 這是一條魅魔的尾巴, 很弱, 很脆,輕易便會成為戰斗時的累贅,但凡惡魔使出?一丁點力氣, 就能掙脫開。可繆伊繆斯知?道,惡魔不?會這么做的。

    黑色線尾已?一圈又?一圈纏繞, 與交疊的手腕合二為一,黑白醒目。如果霍因?霍茲這會兒稍微翻動一下手腕, 他的尾巴就會感到疼痛,甚至會受傷。

    惡魔果真安靜下來,不?做掙扎。繆伊繆斯好心情地哼哼兩聲。

    他知?道霍因?霍茲的狀況明?顯不?對,那?些可怕的觸須消失不?見,霍因?霍茲本魔更是一副“柔弱可欺”的樣子,意識微弱,甚至顯得有些呆。他所不?知?道的地方,他所不?了解的領域中,霍因?霍茲或許正經歷著某種?痛苦與壓力。

    繆伊繆斯決定以自己的方式幫忙,這次他不?準備獲得對方的默許與同意。手腕上的刺痛越發清晰,惡魔的牙尖刮撓著他的傷口,吮吸力度逐漸加大,明?顯有上癮的意味。而那?雙淺綠色的眼,則漸漸虛散開來,失去焦點。

    怎么感覺……霍因?霍茲要睡著了?他的血液里難道還?有迷藥的成分?

    繆伊繆斯歪著腦袋,仔細觀察起惡魔的眼睛。他在淺綠色的溫潤世?界里看見自己的倒影,看著看著突然感到大腦暈眩,眼乏無力。頭很重,這個想法剛從腦袋里冒出?,整個上半身便倒下去,躺在惡魔的胸膛前。

    大半張臉枕在對方頸窩間,聞著熟悉而令人安心的氣味,繆伊繆斯終于反應過來,他自己似乎失血過多。方才和?霍因?霍茲置氣說的話仿佛即將成真,他的血真的要被喝光了。

    要是真這么死掉,未免也?太過隨便……霍因?霍茲醒來后肯定會發瘋的。不?知?不?覺間,魔王已?確信了一件事:他在惡魔心中算是處于相當不?錯的地位。

    想要爬起來,但渾身發冷,動彈不?得。心臟跳得劇烈,不?知?道會不?會在他死前又?一次掉出?來。惡魔吮吸的聲音在房間內如此明?顯,仿佛近距離輕啃著他的耳尖。

    霍因?霍茲明?明?才是那?個沒有節制的家伙……

    眼前的景象漸漸發白,纏在惡魔手腕上的尾巴逐步失去力道,輕輕掉落,垂在身側。于是這雙手微動,環抱住了魅魔的腰。

    惡魔抱著因?失血而發冷的魅魔,淺綠色的眼倒映著一張精致的面容,倒映著紅白血與雪中人與蟲的斷肢。“它”吃著同族的血與肉,吞噬著同族們的力量,“它”同樣被同族們吃掉了許多觸須,每條觸須都叫囂著喊疼。

    “它”的本體無法前往戰場,這讓“它”的戰力大打折扣……可是為什么?啊,對了,對了,“它”要守護一樣很重要的事物?,“它”不?能離開……可是這樣下去“它”會在漫長的拉鋸戰中落入下風,“它”的同族會破城,會搶奪走?最重要的事物?……

    【需要補充力量,需要吃掉更多的血與肉,需要吞噬同類。】

    血液攜帶著力量而來,浸潤饑餓而空虛的靈魂,“它”清理著戰場,將垃圾與危險阻隔在城中溫暖之外。

    【需要補充力量,需要吃掉更多的血與肉,需要吞噬同類。】

    大幅縮水的純白觸須躺在紅白相間的雪里,戰后精疲力盡、奄奄一息。“它”失去了太多的足,“它”的傷口急需修復,“它”吞噬掉的這些血肉需要消化,“它”要盡快提升自己以躲避下一次的襲擊。

    【需要補充力量,需要吃掉更多的血與肉,需要吞噬同類。】

    ——可繆伊繆斯會死的。

    驅趕走?外界的威脅后,對現在的繆伊繆斯而言最危險的是“它”自己。意識到這一點,淺綠色茫然的眼中浮現掙扎之意。想要停下進食,卻無法逃離身體的本能。

    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間,惡魔抱著懷中的身影,忽而在空氣中消散。陷入昏睡的魅魔無知?無覺,繼續躺在床上,嘴里甚至仍呢喃著某個名字。床上只剩下一只魅魔,與另一只從開始起便一動不?動的史萊姆。

    不?知?過了多久,史萊姆睜開眼睛,短暫的迷茫后逐漸回想起那?股渴血欲望。綠色的團子滾動著果凍般軟彈的身子,一點點挪到魅魔身邊,挪到那?只逐漸愈合的手腕上。

    啊嗚一聲,小團子試圖將手腕咬出?血。魅魔的手腕沒有被留下絲毫印記,甚至在史萊姆軟泥的修復作用下,變得更加光潔。

    繆伊繆斯在半夢半醒間,感到手腕間發癢。他撥開眼皮,看見一團綠色的熟悉事物?。腦子還?未反應過來,眼中便先含了笑。他將史萊姆撈起,貼在臉頰旁使勁蹭了幾下,又?抱在懷中,重新回到夢鄉中。

    史萊姆掙扎了幾下,無果,在香甜的氣味中漸漸也?昏睡過去……

    繆伊繆斯醒來時,在床上很是發了一陣愣。他環顧周圍一圈,沒看見霍因?霍茲的半個影子。他揉捏著懷中柔軟的東西,努力思索許久才想起昏睡前的事情。

    抱著史萊姆從床上跳下來,轉轉身子伸伸腿,繆伊繆斯沒察覺半點不適。他捏著史萊姆,見對方沒有要醒的樣子,便悄悄將臉湊上去。

    啾。

    輕輕落下一吻,繆伊繆斯便將這段時間房間中所發生的一切當做小插曲。史萊姆仍和?從前一樣沉睡,他也?和?從前一樣有許多待做的事情。這幾天他沒有將血送出?去,不?知?道那?些惡魔有沒有繼續分發熱湯。

    他在床邊衣架上看到了搭配好的一套衣物?,顯然是霍因?霍茲放的。繆伊繆斯在鏡前將自己打理整齊,最后看著一頭蓬松雜亂的長發,陷入沉默。

    不?是不?可以找其他惡魔來梳理,但魔王只想要名為霍因?霍茲的惡魔碰。他咬著梳子,指頭一根一根將打結處拆開,暗暗將這筆賬記在腿上睡得香甜的史萊姆身上。自己睡覺時從來不?會把?頭發睡成這個鬼樣子,絕對是霍因?霍茲在那?種?時候咬出?來的。

    勉強湊出?來一副魔王儀容后,繆伊繆斯抱著史萊姆團子推開門,沒走?兩步就正面迎上了一位老?熟人。

    他還?未來得及打招呼,就見老?熟人張大嘴巴,下巴幾乎要掉到地上去。繆伊繆斯第一次知?道,原來骷髏腦袋也?能有這么夸張的表情。

    魔王自然是不?知?道對方此刻心中的驚濤駭浪。老?族長瞪大眼睛,盯著眼前的魔王就像是盯著自家菜園里被拱了的大白菜,雖說這白菜其實是別人養大的,他沒參與進去過一絲半點……可怎么說這顆大白菜也?是不?參任何水分的魔王!是任何惡魔都要敬重的存在!

    老?族長顫抖的聲音像是年久失修的老?房子,嘎吱嘎吱眼見著就要碎了:“陛下,您、您身上怎么會有這么濃郁的……這種?味道怎么好像是……簡直像是、像是……”

    巫妖一族生來不?具有那?種?生理欲望,他們自認為擺脫了低級趣味,但也?并非白紙一張。像老?族長這樣閱歷豐富的惡魔,對魅魔一族的習性所知?不?算少。陌生惡魔的味道簡直是從陛下的血液里散發出?來的,要向著所有惡魔宣告著其攻下的領土!

    他以尤利烏斯家族的肋骨發誓!區區擁抱與親吻,絕對弄不?出?這樣渾然一體的氣味!

    如果他這把?老?骨頭的嗅覺還?沒有出?問題,這惡魔的味道甚至并不?陌生,好像在哪里聞到過……

    “嗯,您聞到的應該是霍因?霍茲的味道,這些天里您應該見過他了吧?對了,這個……”發覺老?巫妖開始改口稱他為陛下,繆伊繆斯沒有太驚訝,他舉起手中的史萊姆,“他又?變回這種?樣子了,還?是睡不?醒。霍因?霍茲的狀態很不?好,他說他是處理蟲卵時受到了影響,您先前聽說過哪位魔王有類似的情況嗎?”

    尤利烏斯緩緩將呆滯的目光移向史萊姆,他在史萊姆身上聞到了繆伊繆斯陛下濃郁的氣息,于是這目光變得更為呆滯起來。

    那?只叫霍因?霍茲的惡魔原來真的所圖不?軌……但怎么是這個不?軌?!

    第087章 涅墨西斯

    尤利烏斯在百歲時遇到了那位傳說?中的魔王, 彼時他的部落已在領地爭奪中焚盡。以肋骨繁衍的惡魔最易滋生出家?族概念,據說?他們家?族最開始的那位老祖宗名為“尤利烏斯”,他們這一脈也就以此為部落名字。

    他的家?族十分弱小, 成員之間沒有名字, 若非如此也不會輕易被覆滅。當?魔王問起他的名時,年幼的巫妖思索了片刻, 說?:“我的名字是尤利烏斯。”

    黑發?黑瞳的王指著他胸口的肋骨說?:“不, 這不是你?的名字。這是你?族群的名字, 而你?應當?有自己的名字。”

    巫妖困惑:“我們從來沒有名字。”

    名字是一種十分奢侈的概念,他的“兄弟姊妹”很?少有能活到成年。對于他們巫妖一族來說?, 只要還尚有骨頭留存,族群就不會徹底消亡。這個時代的惡魔大?多如此, 生命就像泥沼里的毒勾蟲, 小而卑微, 卻生生不息,個體依托于群體長存。唯有那些強大?而耀眼的存在, 能在后?代中留下屬于自己的名。

    “從來沒有, 不代表以后?沒有。我們所有惡魔都該有自己的名字, 我們要為自己而活。”漆黑的魔王說?。

    尤利烏斯最后?還是沒放棄這個名字, 他將?名字刻在肋骨上, 承載著族人們的生命而活。他在一片炭土中被魔王帶到營帳,帳中站滿其他各種惡魔,警惕而打?量的目光在彼此間游蕩。

    黑魔王就這樣集結隊伍, 一路從最底層打?到最上層,用拳頭打?服所有為資源而斗得你?死?我活的惡魔。他挑選出每個族群中最厲害最有資質的家?伙, 讓他們跟隨其后?,讓他們成為他的附庸。他打?敗了所有的魔王, 讓自己成為深淵中唯一的規矩。

    他用那奇跡般的法術,在深淵臨界縫隙處張開黑水晶結界,漆黑之中再無污染能滲入地下。深淵的生態環境終于停止惡化,惡魔們漫長的自我折磨終于能稍微停歇。他們喘息著,不約而同將?目光投到那新生的魔王身上。

    這個時期的魔王實在太過耀眼,他奇跡般平息了深淵數千年未熄的戰火,并將?惡魔們不平的怒火指向?地面之上。

    他稱:“憑什么我們生來就要遭受這一切?憑什么你?們渾身疼痛,而我要任勞任怨為你?們清理??外面的敵人將?我們的家?園當?做垃圾場,我們就要攻打?上去,讓他們知道誰才是真正的垃圾!”

    惡魔們沸騰著,惡魔們歡呼著,惡魔們在黑魔王的帶領下踏上大?陸。他們震驚于藍天與青草的柔和,悲憤于千萬年來所遭遇的不公。他們終于看?見了靈魂深處所厭惡的存在,令人作嘔的蟲子寄宿在弱小肉塊體內,他們便?要把肉塊們撕碎。

    尤利烏斯跟隨在黑魔王身后?,他近距離觀察著人類,又遙遙眺望著人類。他看?著他們怨恨,看?著他們咒罵,看?著他們抱以恐懼,他們說?是惡魔帶來了人世間絕望的一切。

    自從黑魔王降下結界,世界的污染再無法下沉,只能兜兜轉轉重新回饋于此岸。瘟疫與天災席卷,國與國之間吞并又覆滅,人類遭遇到從未有過的災難。他們能夠握住的只有自己的魔法,卻又在魔法中滋養出更強大?的蟲。

    【主啊!您虔誠的子民受到惡魔的教唆,心靈竟墮落如此!您為什么要如此對待您的孩子!】

    溫室中的花朵不需要爭搶養分,直到頂棚被摧毀,不得不出來直面暴雨,又在暴雨中揭開良善的偽裝,露出內心惡的一面,露出萬千生物求生的本性。

    尤利烏斯冷眼看?著一切,彼時他已數千歲。他摸著他心頭的肋骨,便?要讓此身與黑魔王的漆黑之炎一起,共同燃燒著他們宏偉的大?業。從此惡魔們在大?陸之上擁有了他們的名,深淵之下絕望的自相殘殺不再是他們唯一的歸宿。

    戰火彌漫,他們在無盡之海沿岸與人魚廝殺,每個惡魔都仿佛在殺與被殺之間獲得了此生的意義。黑魔王即將?斬殺海皇之際,忽然停下了手中侵蝕的火焰,回頭望向?北方裂谷的方向?。海皇逃了,他們的王則在一個夜晚匆匆趕回深淵。

    一只新生的魔王石,在赤紅礦中發?出清脆鳴叫。數千年來都未有新王誕生,這仿佛預示著某個新的開始。高大?如山岳的黑魔王靜靜站在紅寶石外,相隔數米他似乎能聽見石中細微的心跳。

    他們無血脈親緣,他并非他的肋骨所化,亦非血肉所托,可靈魂上的親近卻如此濃郁。這樣小的東西,眼下連他的巴掌大?小也沒有,輕輕一捏便?能掐滅。按照魔王的傳承,他將?要用他的血來喂養這只幼崽,他將?是這只幼崽唯一的教導者與撫育者。

    他能感覺到,這會是一個強大?的生靈,擁有炙熱如太陽的生命,生來就當?是一只翱翔于天際的不死?火鳥。在靈魂的深層共鳴中,他看?到了一雙眼睛,璀璨如天上繁星,映著無盡之海的夜。小小的生命,在用好奇的目光向?外探看?,卻被石束縛,什么也看?不見。

    這是生命的奇跡,是深淵數千年來沉寂后?的奇跡。

    他忽然踉蹌著后?退兩步,局促地向兩旁張望。入目仍是瘡痍一片,與數千年前未有不同。惡魔們不再將自己的生命執著于自相殘殺,惡魔們卻要將?自己的生命拋灑在大陸之上。無窮無盡,未有終止。

    他為這個世界帶來了復仇與新的希望,他名為涅墨西斯,他即是復仇的化身。他掀起復仇的火焰,數千年大火不熄。這是漆黑的火焰,將?深淵烤得焦黑,直至將?所有鮮亮的一切灼成灰燼。

    黑魔王回到魔王宮,帶著手上托浮的紅寶石。眾將臣贊美著赤紅之石的奪目,他將?石頭安置在精心布置的宮殿中,召來魅魔們看?護侍奉。

    弱小而魔力低下的魅魔從來無法得到王的青睞,她們驚訝卻又很?快被紅寶石的光彩吸引。她們為它編制最柔軟的花籃將?其盛放其中,她們每日清晨為它輕輕擦去灰塵,又在傍晚時分為它吟唱悠遠的歌謠。

    尤利烏斯不認可黑魔王的安排。未出世的魔王當?然只能讓最強大?的惡魔靠近,弱小的魅魔只會褻瀆王的尊嚴,甚至影響小魔王的血脈純粹。魔王在石中的歲月,會是其一生最關鍵的時刻,決定了這只魔王破石后?天賦的上限。因此魔王們才要日日用自己的血來澆灌魔石。

    “尤利烏斯,我這段時間在想,有些事情也許是錯了。”黑魔王涅墨西斯站在魔王宮的高層露臺,從這里俯瞰四周,昏暗一片。

    尤利烏斯站在黑魔王身后?,他跟隨了對方數千年,比任何惡魔都要懂得對方的想法。此刻巫妖眼眶中幽青火焰震顫。憤怒在低吼:“陛下,您從沒有錯!如果不是您,深淵將?永遠不會團結起來,我們永遠沒有可能攻打?上外面的世界!您難道想要讓我們回到開始時那樣凄慘的模樣嗎?”

    黑魔王只靜靜望著城中衰敗的一切,他說?:“尤利烏斯,你?千年前不是這樣的。我那時候要你?跟隨我,你?卻只抱著你?部落的圖騰哭。”

    “陛下,千年前我還只是個孩子。”

    “是啊,那時候我們還年輕。現在我們都老了。”

    這句話像是一滴雪,落在巫妖的眼眶中,放涼了胸膛,模糊了視線,把眼前身影涂抹得晃蕩開來。他只覺得眼中火焰一熄一燃,再看?魔王時,對方常年征戰的高大?背影,卻顯出老樹般的寂寥之意。

    幾千年了,原來已經幾千年了。他后?知后?覺意識到,哪怕是在巫妖之中,自己也已十分年邁。他又順著魔王的視線望向?周圍低矮房屋,他記得數千年前他們跟隨魔王搭建起這座城的每一個細節,歷歷在目。他們的深淵數千年都未有改變,一切還是那個樣子。

    他似乎也快要明?白什么,如果能再給他一點時間,或許他就能體會到黑魔王如今的遺憾與痛楚。可變故卻發?生在徹悟前。

    遺留在大?陸之上的主力軍隊遭受到襲擊,是精靈們幫人類找到了他們潛藏的蹤影。王連夜趕往地上。或許是近來的思考給了黑魔王某些新的信念,他打?得如此兇猛,仿佛想要將?千萬年來不清不楚的爛賬在這時候全數消解。

    海皇負傷,蟲母即將?身死?。就在這關鍵一刻,誰也沒有猜到,萬年來懸于高空的巨龍也加入到其中,他們承載著人類與蟲子,勢不可擋,將?污染的種子投諸深淵之下。

    蟲母僥幸逃脫,惡魔們撤軍重整。營帳中,尤利烏斯在黑魔王眼中看?到了驚慌,他第一時間明?白了老朋友所害怕的事物。那脆弱的、還未誕生的、沒來得及喝下多少魔王血的小東西,或許再也沒法出生了。

    他安慰著說?:“以后?還會有新的魔王誕生的。”

    同時他在內心暗暗嘆氣?,果然不該將?魔石交付給魅魔看?管。那群脆弱的魅魔能不能活下來都是個問題,怎么可能保護得住這珍貴的石頭呢?蟲子們會循著味道將?其撕碎吞噬!

    這話尤利烏斯只在心中說?,他努力讓自己不流出淚來。老巫妖看?得出來,由于蟲子們在深淵中投放的污染之種,與深淵血脈相連的魔王幾乎已承受不住負荷,瀕臨崩潰。

    涅墨西斯老了,他也老了。他們兩個老東西到死?都無法完成夙愿,甚至沒法死?在深淵中……他們的夙愿是什么?是復仇,是殺死?蟲母?然后?呢?然后?再把人類殺掉,把人魚殺掉,把精靈殺掉,把巨龍殺掉?他們要把大?陸之上所有的生靈全數消滅,這就是他們的理?想?

    尤利烏斯很?慢很?慢地思考著,他用盡畢生研究法術,用盡畢生跟隨黑魔王征戰,他從未想過這樣遙遠的東西。如果再給他一點時間,如果他能和黑魔王再談些“弱小的話題”,或許他就能想明?白了。

    可又一次,變故發?生在徹悟前。

    涅墨西斯死?了,離開他們獨自死?在遙遠的地方,應當?是被人類殺死?的。

    涅墨西斯甚至沒來得及告訴他們,那只未出世的魔王的名字……

    時隔兩百年,尤利烏斯看?著眼前赤紅色的魔王,他仿佛從對方銀黑色的眼中看?到了昔日純黑之瞳的影子。短短兩百年,頑固的老家?伙仍難以輕松走出舊日的影響,他無法輕松接受新王的輪替。

    如果所有惡魔都迎來新的時代,那涅墨西斯呢?誰來緬懷涅墨西斯?

    可當?他從對方身上聞到那股其他惡魔的味道,一種更強烈的憤怒感油然而生。

    涅墨西斯死?了,可他還沒有死?!

    那小子叫霍因霍茲是吧?

    第088章 歸屬感

    深淵1區, 玫瑰十字街,浮海香草亭。

    棕木圓桌上端著四支白凈細瓶,瓶中分別插有四枚園藝紙花:芙蓉花, 紫羅蘭, 風信子,以?及薰衣草。頭?上長有精巧小角的?女仆將最后?一疊紙巾折成星星, 綴在桌角做裝飾, 便靜靜退出露天包間, 消散在亭外霧氣間。

    過了有一會兒?,一對相?貌相?似的?孿生姐妹幽幽現于當中兩把椅子, 她們?面前正對的?紙花分別是紫羅蘭與風信子,紫眸如黑影, 各自心?緒沉沉, 盯著桌面出神?。

    白霧散開, 一名相?貌柔和的?青年進入,又將霧氣輕輕合攏, 默不?作聲?坐到放有薰衣草標識的?座位間。他同樣情緒不?佳, 常年掛在嘴角的?笑消失。

    亭中三者同是魅魔, 單從臉與身形上看雌雄莫辨, 只是男性魅魔的?角要比女性稍粗長幾分, 更顯堅硬。魅魔一族大多以?角分辨性別,唯獨那位最尊貴的?魅魔頭?上之角小得可憐,令人擔憂其從小的?營養狀況。不?過, 這種事自然從來無人敢出聲?質疑,于是某只魅魔自視良好, 不?覺小角有異。

    “我聽?說,你向陛下表明心?意了。”風信子忽然提起?話題。她沒抬頭?, 也沒與對方交上視線,分明地顯現出敵意。

    名為熏衣的?青年猛地抬頭?,冷冷盯著眼前少女模樣的?魅魔,幾秒后?緩緩放出微笑,話卻帶刺:“你們?兩姐妹像是霍因霍茲養的?狗。在我的?屋子里設了監控,嗯?”

    紫羅蘭淡淡為妹妹幫腔:“你本該接受嚴密監控與看押,是繆伊繆斯陛下給了你如今的?自由和地位。‘熏衣“這個名字,原本也輪不?上你繼承。”

    “錯了,我本來是要被霍因霍茲處死?。”熏衣呵呵一笑,捏著瓶中的?紙花把玩,手中折好的?紙面逐漸散開,扭曲不?成形。

    他永遠記得當初跳入深淵后?,那只惡魔看他時警惕而又寒冷的?目光。那是野獸面對入侵巢穴者的?眼神?,冰刀般直刺心?臟,不?含同情與寬容。他那時是如此絕望而深刻地認知到,自己的?生命將停。

    如果不?是后?來魔王趕到,給了他生活在此的?身份,又將他送去學習如何融入這群惡魔,他不?會有今天。兇殘的?野獸只會在它所看護的?兔子面前露出無可奈何的?溫和,又在兔子看不?見的?角度對其他肉食者發出無聲?威脅。

    霍因霍茲是只溫柔仁慈的?惡魔?這是他聽?到過的?最幽默的?笑話。這群惡魔大概是瞎了又瘋了,會相?信那樣一個野獸的?偽裝。如果沒有繆伊繆斯的?存在,冷血的?惡魔大概連裝都不?會裝下去。

    “陛下總愛保護弱小的?事物。像你這樣的?惡魔在深淵有很多,以?為自己是特?別的?,是在陛下心?中獨一無二的?存在,一次又一次獲得他的?寬容與庇護。”紫羅蘭抬起?眼皮,意有所指道?,“可實際上,卻只有一位能夠保護他,那便是真?正的?’唯一‘。”

    熏衣翻著指間折紙,沒答話。他自己心?中清楚,只是不?甘心?罷了。

    最開始挑起?話題的?風信子悶聲?笑道?:“可惜,你暗示了這么多年,陛下都沒看懂。不?過……要是陛下能懂了,霍因霍茲大人也就不?會留你在這個位置上。”

    魅魔的?眼神?意味深長,深淵中誰都知道?魔王身旁有個醋壇子,沒誰敢去觸其霉頭?。她正要再說些什么嘲諷同僚,就見亭外白霧再次變換,幾只魅魔當即噤聲?,坐得端正。

    霧氣中走出一道?高挑身影,任何常來玫瑰十字街游玩的?惡魔都見過這張臉。街角,長椅邊,糖水鋪子門口,氣質慵懶的?成熟魅魔衣著簡單,推著當期報紙與可疑魔藥販賣,看起?來似乎應當被魔藥安全部門審查。

    芙蓉拉開椅子,隨意將長發拉至一邊肩頭?垂下。她環顧一圈,見到幾只小輩鵪鶉一樣乖巧的?樣子,心?中了然。

    “又吵架了?都是一百多歲的?大朋友了,不?要還像幾十歲的?小孩子一樣嘛。”芙蓉撐著下巴笑道?,她瞥了眼熏衣身前桌上那凄慘樣子的?折紙,無奈搖頭?,“不?要糟蹋別人的?心?血,小風鈴的?折紙可是有很多惡魔求都求不?到呢。”

    名為風鈴的?魅魔追求者眾多,近日她常在這家咖啡館兼職,連帶著咖啡館的?生意都好了不?少。

    新坐下的?這只魅魔從外形看沒比其他人大多少,卻獨有一種成熟氣質,一笑一抬眼間從容沉穩,令人想要信服。整條街的?魅魔都算得上是被這位看著長大的?,熏衣作為外來者,卻莫名也感?受到那股輩分壓制,低頭?不?敢反駁。

    “芙蓉奶……姐姐。”風信子剛開口,見到長輩陡然變得危險的?眼神?,腦內警鈴大作,連忙改換稱呼,“陛下來信說要將外界的惡魔帶到深淵來,安置在1區,您不?會覺得這有些太倉促了嗎?”

    “是有點倉促。冬天快要到了,我們?得在街道?換上應季的?花。哎,時間可真?緊,這么多事情要做呢。”芙蓉捧著臉嘆了口氣。

    深淵本沒有清晰的?四季朝夜之分,混亂魔素形成七色極光高懸于空。直到元素精靈們?舉族遷來,劃分日夜,操弄晴雨。繆伊繆斯陛下看著書中所描述的?春夏秋冬,聽?著霍因霍茲大人講述外界的?熱與冷,才干脆制定四季表。不?同時節里,元素精靈們?的?降雪降雨頻率會有所細微調整,溫度亦然。

    魅魔們?便也依據書中所描述那樣,辛勤更換街道?上盛開的“鮮花”。如此一來,每個1區的?居民和游客都能感?受到四季的?變化,仿佛他們?也活在書中所描繪的那個世界一樣。在那個世界里,有著自然的日與月,萬物生長,山川恒久。

    風信子聽?著芙蓉岔開話題,攥緊手低下頭:“我們還有六個區需要清理,陛下的?身體承受能力也是有限的?……這種時候為什么還要……”

    她把話說得隱晦,只留一半,其余惡魔卻也都聽?懂了,這次聚會本就是為這件事而開展。惡魔天性沒有歸屬感?,別說“深淵”、“惡魔”這樣宏大寬泛的?詞語,就連其下的?細分種族都無法令他們?產生多余情緒。“同胞”是一種陌生的?體會。

    就連例外如巫妖們?,也并非執著于“同族”這個概念本身。對他們?而言,肋骨是畢生巫術的?傳承,唯有同一肋骨所化、共享同體系巫術的?兄弟姊妹,才算相?親的?同類。至于其他部落的?巫妖,則是爭奪資源的?敵人。

    是數千年前的?黑魔王打破了惡魔們?彼此的?爭斗,將“深淵”這個共同體概念帶來,教?會他們?復仇與抗爭,教?會他們?團結一致地去搶奪屬于他們?的?一切。仇恨與痛苦將他們?凝結在一起?。

    直至一百年前,漫長的?黑夜又迎來了兩位偉大的?惡魔,“深淵”一詞重新被賦予了新的?意義。它的?意思是家,是溫暖,是每天變得更好的?一切,是新生的?希望。

    他們?是一家人,可外面那些不?是。

    “風信子,我們?應該相?信兩位大人的?考慮,霍因霍茲大人也絕不?會讓繆伊繆斯陛下陷入危險。至于那六個區……前線勘探消息在今天上午已經抵達我這里,第21區已經沒有生命跡象。”

    隨著芙蓉冷靜落下最后?一句話,亭中連呼吸聲?都變得清晰。沒有誰接話,她掃過一圈,看著三只后?輩震驚而復雜的?神?情,仿佛看到了今天上午收到消息的?自己。

    這么多年來,他們?的?陛下像傳說中的?不?死?鳥般,引火自焚地獻祭自己,一次又一次地透支魔力與精神?力,仿佛要燃盡生命。他們?的?王在與時間追命,要在污染徹底毀滅掉下層惡魔之前,將他們?解救。

    神?明仿佛真?的?在眷顧他們?的?王,不?,他們?的?陛下就是他們?的?神?明,攜帶奇跡拯救他們?于無盡絕望之中。他們?幾乎都要忘了,這位稚嫩的?魔王才出世一百年。前代魔王們?在這個年紀或許還跟在前輩們?身后?學習,未能擁有屬于自己的?領土。

    他們?的?陛下在與時間的?賽跑中贏了許多次,救下了許多個他們?,可這一次卻輸了。只要輸一次,往后?便不?再有勝利的?機會。隨著時間推移,更下層的?惡魔便更無生還可能。

    “距離清理完第20區,才過去了不?到一年,哪怕是陛下也不?可能在這么短的?時間內恢復過來,繼續下一輪清理。”紫羅蘭喃喃道?,眼中無光。

    繆伊繆斯陛下的?最短恢復期是兩年。那一次趁霍因霍茲大人離開深淵時,陛下私自帶隊出征,因精神?力衰竭差點死?在了遙遠之地。她清楚記得霍因霍茲大人抱著陛下回來時,一張臉陰沉得令人心?生恐懼。那段時間陛下一直躺在臥室中,除了霍因霍茲大人外不?見任何人。

    從此,陛下被剝奪了許多權力。如果沒有霍因霍茲大人的?許可,陛下自己是調動不?了軍隊的?。這種事情放在任何魔王身上都堪稱恥辱,可到了兩位大人這里,沒有哪個惡魔覺得不?對。

    他們?同霍因霍茲大人一樣,害怕失去他們?唯一的?王。

    第089章 融入

    剩余六層中, 恐怕再無惡魔存活了。

    熏衣回神得更早一些?,他壓下心頭那股莫名的苦澀,故作輕松道?:“這樣也好, 陛下也能?松口氣?, 免得被拖累死。”

    這話說完,空氣?中氛圍凝固幾分, 那對姐妹仍用那種略帶尖刺的目光看過來, 至于年長的魅魔則輕輕搖晃著頭, 像是表示不贊同。

    “得知這個?消息后,陛下會傷心的。以繆伊繆斯陛下的性格, 他大概會認為是他的能?力不足所致……其他的惡魔,大多也會為此難過吧。真令人驚訝, 惡魔也會為這種事難過。”芙蓉緩緩吹了口手?中熱飲。

    她眼中回憶起?兩百年前, 巨龍入侵。她們護著一顆小小的石頭逃難, 努力躲避天災般強大的敵人。最后的最后,這顆石頭被交接到一個?性子很軟的魅魔手?中, 路便斷裂開來, 她們在山崩地裂中失去了聯系。

    魔王陛下出世后身負魅魔血統, 這在任何惡魔眼中都會是一條驚世的消息, 對她們這些?魅魔而言也不例外。百年前, 幾乎是在看到魔王的第一眼,芙蓉便仿佛親眼看到了當初那只魅魔是如何以自身鮮血哺育一顆瀕死的石頭。

    若是依據魔王們的傳承方式溯源,這位魅魔便可稱為小陛下的“母親”。一只魅魔是魔王的母親, 多么駭人聽聞的故事。

    百年前她站在斷墻之下,遙望那道?赤色的身影洗凈周圍惡魔, 突然?在心頭涌上悲哀。魅魔,偏偏是魅魔, 如果當初護送魔石的是其他任何惡魔,他們的王便能?擁有更強大的起?點。一只魅魔,無法庇護他們,更無法向他們許諾未來。

    當年一起?長大的姐妹們都死在了兩百年前,魅魔一族里年長的只剩下她一個?。她甚至一度以為魅魔要面臨絕族。可她們卻依舊延續下來,并且活得很好,活得比歷史上任何時刻都要好。深淵中的惡魔們迎來了他們最幸福的時光,他們的王沒許下任何承諾卻給了他們所想象不到的一切。

    區區百年,深淵變了很多,他們這些?惡魔亦是。

    “接下來陛下的重?心大約會放在與外界的接觸上。接納外界來的惡魔只是第一步,我們應當跟緊陛下的步伐,不能?給他拖后腿。將這些?惡魔安置在1區,也杜絕了他們作亂的隱患。我們需要盡可能?引導他們融入這里。”芙蓉步入正題,稍顯嚴肅。

    熏衣冷冷道?:“我不認為那群惡魔能?融入深淵,也不認為他們對陛下懷有善意。”

    這句話倒是令另外三只惡魔詫異。這個?在場唯一一個?在外界生?活過的家伙,竟然?會第一個?站出來表示對這群惡魔的懷疑與敵意。

    見同僚們臉上神情太?過明?顯,熏衣咳嗽兩聲:“在人類的教義中,深淵是個?罪惡的地方,而魔王更是其中罪惡的化身。教廷會告知每一個?抓捕而來的惡魔:如果不是魔王,他們便不會遭受到驅逐與憎恨……”

    “可你作為他們的一員,卻并不憎恨陛下,甚至傾慕他不是么?”風信子緩緩指出。

    熏衣滔滔不絕的講述漸漸消音,他陷入沉默。

    這只魅魔幾度蠕動嘴唇試圖解釋,卻發?現連他自己都說服不了……

    今年的冬季就快要到了,倫卡城的居民開始為豐收節做準備,家家門前都堆放有串在網線上的凍魚。豐收節當晚,他們會圍坐在一圈圈篝火旁,吃著烤魚唱著歌,慶祝今年的魚獲,祈禱來年同樣幸運。

    那些?高大沉默的巫師有時會駐足在一旁,好奇地看他們織網串魚。熱湯早已不再定時發?放,起?初居民們有些?不安,以為喝完斷頭湯后將要面臨某些?殘忍的事情。

    然?而恐懼的事情并未發?生?,這些?用長袍與面具遮掩真面目的巫師,只是默默在街上掃雪,清理臟污,修繕房屋。有時風雪過大,食物獲取不足,這群巫師們甚至會出城捕些?冰原上的魔物,帶回來當街烤熟,又繼續像從前那樣分發?給他們。

    某些?氣?候惡劣的夜晚,街上仍會駐起?零散的棚子,棚內煮好了熱湯,供行人自行取用。湯仍然?美味,只是喝起?來似乎少了點什么,不像從前那樣能?撫慰靈魂。但冷冷的夜晚里有熱湯喝就不錯了,一碗喝下去饑餓全無,滿足的笑容在人們臉上浮現。

    一切都在朝好的一面發?展。唯獨那位似乎是領袖的巫師,總是兇巴巴站在一邊,近期不知為何脾氣?更差,連帶著總在舀湯時把水線抖得很低。

    奇怪的家伙們,陌生?的家伙們,但是似乎不壞。

    繆伊繆斯抱著史萊姆,站在城堡地下密室前。他最后一次清點這些密密麻麻的“巢”,確認里面的蟲卵早已被某只惡魔清除,才一把火將巢燒盡。跟在魔王身后站了一排的蝙蝠們瑟瑟發?抖,一句話也不敢說。

    這群血魔已經從先前那種又玄又詭的狀態中脫離,腦袋重?新安到了脖子上。他們卻恨不得希望自己這輩子都不要醒來,永遠做一只無憂無慮的呆呆小蝙蝠。

    渾渾噩噩猛一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的大本營早已被一鍋端,多年心血灰飛煙滅,而魔王就冷臉站在面前——還有比這更恐怖的故事嗎?

    “你們剛才說,這批王蟲卵是用惡魔的血培育而成的?”魔王背對著他們,忽然?問?。

    領頭的蝙蝠戰戰兢兢回答:“是、是的,陛下。”

    “用的是那群被你們豢養起?來的惡魔的血?”

    “是、是的!人類那邊會定時送來新的惡魔……”蝙蝠點頭如搗蒜,不敢說謊。

    在醒來后短短幾分鐘時間?里,他們便見識到這只魔王的厲害,任何謊言都逃不出對方的眼睛。那份因外貌而來的輕看,咔擦便被掐滅了。

    “嗤。”繆伊繆斯從鼻腔里發?出冷笑。

    他真的看不起?這群血魔,打從心眼里瞧不起?。他見過那群被捉住的惡魔,無一不弱小,無一不眼中帶怯,半點魔力都不會釋放。欺負這樣弱小的惡魔算什么本事?

    “他們與你們是如何聯絡的?”魔王又問?。

    血魔迷茫片刻,隨后領悟到對方指的那群人類,遲疑道?:“通常是王都那邊派人類來,我們沒有主動聯絡的方式。”

    好廢物。繆伊繆斯在心中默默評價。

    可就是這樣的一群家伙,致使兩百年前深淵失守,損失慘重?,他覺得荒唐極了。

    “當初人類——當初那些?蟲子是怎么聯絡上你們的?”

    “我們也不知道?,最初的首領已經死了……”血魔小聲嘀咕。

    魔王瞇起?眼睛:“才兩百年,血魔的壽命可沒這么少。”

    “不、不是自然?死亡的,是被吃掉了……離開深淵后不久,就被一只巨大的蟲子吃掉了……我們如果想活命,只能?繼續為他們做事。他們會定期給我們送來魔王的心臟……”

    血魔斷斷續續說著,繆伊繆斯判斷出對方沒說謊。只是在血魔乖巧委屈的偽裝下,一顆不安分的心仍躁動著。小心思暗藏在心底里,一有機會就要狡猾逃離,或是狠厲致他于死地。

    空氣?中的情緒太?過明?顯,惡意濃稠,令敏感的魅魔想要抽動鼻子。

    “心臟在哪里?”繆伊繆斯輕聲問?。

    血魔轉了一圈眼睛,魔王略顯嬌小的身軀在猩紅眼中鎖定。

    他緩緩引誘道?:“我可以帶您去看。”

    第090章 魔王之心

    這幾日?, 繆伊繆斯白天黑夜都是?抱著史萊姆團子度過的。

    當他那日?問起霍因霍茲的情況時,那只名叫尤利烏斯的巫妖卻只遺憾搖頭,稱沒有哪只魔王遇到過這種事情, 更何?況是?這樣一只血脈來源奇怪的魔王。

    “誠然如陛下您一樣, 有的魔王在魔石中時混雜了其他種族的血,肉|身自然會受到一定影響, 獲得相應的外形特征與力量。比如涅墨西斯陛下便身負一定巫妖血脈, 得以操縱千萬亡靈軍隊。可哪怕是?我, 竟也看不出……呃,您懷中這位的血脈。”

    繆伊繆斯沉默半會兒, 幽幽開口:“他混雜的應該是?人類血脈。”

    “……什么?”

    “霍因霍茲曾經是?人類,后來才變成魔王的。”

    “不可能?, 絕對不可能?!怎么可能?會有這樣的事情!區區人類……再厲害的巫術也不可能?做到!”尤利烏斯急促反駁著, 簡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圓耳, 可惜骷髏頭無法表現出面紅耳赤的跳腳姿態。

    “是?真的,你對他不該陌生。就是?霍因霍茲當年給了涅墨西斯最后一劍, 成為了人類方的’救世主‘。否則涅墨西斯應當會在精神徹底崩潰后, 再摧毀幾座人類城邦。”

    繆伊繆斯說得平淡, 沒半點“弒父之仇”的自知之明。墨涅西斯當年到底還是?喂了他的石頭幾滴血, 他們之間因此?締結了一絲共鳴。黑魔王臨死前所見清晰印刻在他的腦海里, 如噩夢纏繞,以至于誕生后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對霍因霍茲有著本能?上的恐懼。

    這便是?魔王一族的傳承。撫育者?臨死前的情景會深深扎根在幼崽靈魂深處。弱小的幼崽將敵人的臉與氣息記在腦海中, 避免直接對戰,以此?獲得更大的存活概率。

    可惜, 當年名為繆伊繆斯的幼崽是?個不走?尋常路的家伙。越是?恐懼,越是?要?去與對方作?對。思路簡單的小魔王只知道?一件事, 他要?在死亡來臨前盡快干掉威脅者?,以絕后患。結局便是?他被霍因霍茲壓著打?,打?得不敢再嚷嚷一句話,往后許多年不得不對其低頭。

    最初的那幾年里,他對霍因霍茲的恐懼與憎惡,不是?作?假。時至今日?,繆伊繆斯仍清楚記得“自己”被霍因霍茲所殺死的畫面。

    那是?酣暢淋漓的一次戰斗,雙方用盡了自己畢生的積累,未有絲毫水分與輕視。“自己”的靈魂已經瀕臨崩潰,“自己”的理智即將潰散,可這身數千年來所沉淀的力量不會消亡,更不會背叛。

    力量與力量的碰撞間,“自己”無處發泄的黑炎侵蝕著人類的劍與手,可那雙明凈的綠眼卻銳利果決,仿佛永遠不會被污染。他們劈開山川,他們引來風雨與雷電,他們在無人之境賭上了自己對魔法與武力的一切理解。

    “自己”原本很快要?死了,可“自己”決不會白白被人類殺死,更不會在意身死之時那些被爆炸所牽連的螻蟻。想要?阻止“自己”的爆炸,那就來一決勝負吧!

    【好!好!人類,你是?一個真正?的戰士!如果你真能?戰勝我,我愿意給你一個機會!】

    【既然你否定我所做的一切,那么就由?你來向我證明,換做是?你,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不,你會的。無論你此?刻多少次拒絕我,你終將身死于你所忠誠的一切。我眼中清楚看到了你的未來……】

    【我已為他取好了名字……繆伊繆斯,那是?天上第一顆星星的名字,意為新的開始……】

    最后一劍斬于胸膛,痛楚與冰涼中,噩夢每每以一雙冰冷的綠眼結束。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只螞蟻,不含溫情,不含親昵,令繆伊繆斯一度害怕入睡。

    他不想霍因霍茲用這種眼神看他……這份心情,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

    繆伊繆斯沉浸在回?憶中,當他撥開思緒,就見到眼前的老?頭子臉黑得可怕。巫妖這樣的骷髏腦袋原本做不出這種神情,可魔王莫名就從那張白得滲人的骨頭中,看出來一張怒氣沖沖的黑臉。

    然后么,尤利烏斯徹底不理他了,臨走?前甚至還瞪了他懷中的霍因霍茲一眼。那一眼十分復雜,令魔王懷疑對方要?在某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對他的史萊姆行卑鄙刺殺之事。于是?繆伊繆斯將昏睡史萊姆看護得更緊,晝夜不離。

    這個時候,只要?魔王輕輕動手指,便能?殺死這只壓制他百年的惡魔。可憐的、陷入昏睡的霍因霍茲,連反抗的機會都沒有,便會死在最近之惡魔的手中。魔王將再也不會做那些被殺死的噩夢,將奪回?屬于王的尊嚴與一切。

    可赤發的魔王卻只是將史萊姆放在枕上,為其蓋上被子,與其貼臉入眠……

    血魔們舉著炬火朝地下更深走?去。他們停在一座擺設古怪的祭壇前,中央復雜血紋上放置有個巴掌大的盒子。盒子造型精致,外鑲嵌層疊寶石,每顆寶石都雕刻著精密符文。

    當繆伊繆斯看到盒中焦黑的心臟時,他感到自己胸腔中的那塊東西同樣震顫一瞬,仿佛魔王之石在為死去的同類哀嘆。眼前心臟幾乎已看不出原本的模樣,被啃食得失去尊嚴,只余下一丁點殘渣,像是?路邊隨處可見的石子。可石子上也不會有這樣多的牙印。

    心臟的主人早已在兩百年前死去,就連殘骸都被利用到最后一刻,不得安息。繆伊繆斯想起深淵中雜生的黑水晶叢,想起惡魔們曾分食水晶的艱辛歲月,想起霍因霍茲曾將心臟塞到他的嘴中。

    可無論是?那位黑魔王還是?霍因霍茲,都能?憑借本人的意志處置他們的心。而這位素未謀面的魔王,恐怕生前永遠也不會想到,死后自己的殘骸會被蟲子們奪取,成為與叛徒私下交易的贓物。

    據記載,兩百年前的那次侵襲中確實有幾位魔王當場隕落,兵荒馬亂中沒有惡魔能?顧及王的尸首,待到一切平息下來,他們的遺體卻至今未找回?。現在,繆伊繆斯終于知道?了真相。

    腐朽如干尸的心臟,發出令他作?嘔的氣息。詭譎的青藍色斑點映于其上,像是?肉塊生了蟲,霉斑縱橫。來自魔王血脈的警鈴響起,令繆伊繆斯未上前去。他止住腳步,周圍炬火打?在臉上,陰影深深淺淺,銀黑眼眸里晦明難辨。

    “陛下,這就是?魔王之心了。”

    為首血魔的笑?容卻被火光照得明晰。這群惡魔已從蝙蝠變回?人身,城墻般排在魔王周圍一圈,投下細密的陰影,擋住來路。他們均低著頭,令人看不清其中神色。

    許是?見魔王沒有立即回?應,血魔便端著手中盒子更向前一步。他這一步靠近,繆伊繆斯下意識又后退一步。不為別的,只因為他懷中還抱著只昏睡的史萊姆。他不愿意讓霍因霍茲沾染上這種詭異東西。

    “別靠近我。”繆伊繆斯皺眉道?。

    他這一聲落下,血魔果真停下腳步,就連血魔自己都感到意外。身體竟比腦袋更快做出反應。

    第091章 陰影下

    繆伊繆斯從很早開始就?知道, 他是一只十分幸運的魔王。不必像數千年前的魔王們一樣?去操心領土爭奪,也不必像兩?百年前的魔王們一樣?擔心深淵遭受入侵。他只需要專心將自己的分內事做好就?行了。

    什么是分內事?大概就?是每天定時定點從窩里爬出,從衣架上取下霍因霍茲準備好的服裝, 將自己打理整齊, 然?后?站在霍因霍茲面前,接受對方的檢查。

    那只惡魔會用挑剔的目光掃過他全身?, 幫他梳理好不安分的碎發, 再幫他將一些?復雜的飾品扣齊。

    他永遠不必思考今天的自己是否得體, 不用像有些?惡魔一樣?,臨到一天結束才發現某顆紐扣沒妥帖安頓。如果有什么問?題, 霍因霍茲會指出來的。霍因霍茲不會讓他狼狽地?接受其他惡魔注視。

    所以,他只需要順著對方的計劃走就?可以了。不用思考風險, 不用害怕失敗。因為, 因為……霍因霍茲早在他思考之前, 就?將一切思考清楚了。

    就?像每天早上的穿衣,霍因霍茲為他打理好了一切。當然?, 他也是有“出格”的自由, 比如一時興起?突然?想?在衣柜里翻找新的搭配。這種時候, 惡魔前一夜配好的衣裝便被冷落在一旁。惡魔會生氣?嗎?還是會失望?都沒有。

    霍因霍茲仍舊會用那種打量的目光, 將他從頭發絲到腳尖都審查一遍, 隨后?指出其中?幾樣?不妥的地?方,親自上手為他更換。看,一切都在惡魔的計劃之中?。他的衣柜, 是惡魔一手置辦的。他對穿搭的審美,也是惡魔一手培養出來的。所謂的“出格”, 亦或是“叛逆”,似乎早在一開始就?處于惡魔的默許之中?。

    有時候繆伊繆斯會自嘲地?想?, 他仿佛真的是被飼養的寵物一樣?。惡魔為他劃好了活動的范圍,于是他便在里面玩耍,只不過他“玩”的東西,比尋常的寵物要高級那么一點。比如城建規劃,比如軍隊訓練,各種各樣?的會議,花花綠綠的文件。

    他近距離走在惡魔們的贊美聲中?,迎面接受那些?炙熱的目光與情感,卻覺得自己走得很遙遠,走到了荒無人煙的地?方。在這里,呼喊一聲是連回音都沒有的。

    他們真的在贊美他么?似乎也不是,至少他覺得不是。

    自己是一只魅魔,一只先天營養不良的、沒有喝到足夠魔王血的殘次品。這一點,繆伊繆斯從一開始就?知道。

    他從來沒有對霍因霍茲說過,一開始的時候,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是真的很害怕。他是多么瑟瑟發抖,多么恐懼于這強大的、不可戰勝的敵人。血液中?翻滾的共鳴告訴他,這是能輕易殺死他的生物。

    他害怕被殺死,害怕遭受到折磨與痛楚。他實在是太害怕了,害怕到潛意識里都不敢思考這件事。

    他把“恐懼”藏于心底,只將脆弱的爪牙露出,試圖嚇退兇狠龐大的敵人。這是很笨的做法,可沒有人教過他該如何去做。遇到能威脅自身?生命的敵人,那么就?要搶先殺死對方。只要對方死了,自己就?不會死。他的大腦如此說。

    他還是敗了。

    氣?味十分古怪的惡魔跨坐在他的腰間,冷硬如鐵的手掌鉗住他的嘴,緊緊摁壓著他最前方的獠牙。

    “別?咬,你的牙會斷。”那時候的霍因霍茲和現在一樣?,說話硬邦邦,一點也不溫柔。目光甚至更冷。

    他不信,想?要狠狠將對方的手咬個對穿,結果就?聽到頭頂上“嘖”了聲,再然?后?所見天旋地?轉,他便整個翻了個身?,臉朝下被壓在地?上。惡魔用膝蓋頂著他的脊背,生疼。

    臉上很涼,濕潤。他想?大概是潮濕的泥土沾染上臉頰,后?來才意識到這或許是他的眼淚。他哭了,很安靜很可憐地?默默哭泣,生怕被惡魔發現。往后?與霍因霍茲的相處中?,他很少這么哭了。

    畢竟,只要他哭得可憐一點,霍因霍茲就?會放軟姿態。他從來都是抓住機會,蹬鼻子上臉給自己爭取來更多東西。眼淚是魅魔的武器之一,這句惡魔中?流傳的諺語,他無師自通。

    可初遇之時,他還沒參透這點,也無法判斷出捕食者是否會因眼淚而心軟。他只是感到委屈,感到害怕,又或者霍因霍茲真的把他打得太疼了。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發覺周圍太靜,而那只討人厭的惡魔竟然?還沒動嘴吃他,也沒有徒手從他胸膛里掏心臟。背上還是好疼,疼痛掩蓋了其他觸覺,令他連惡魔離開了都沒發現。

    他試圖爬起?來,抖嗦著嘶了一聲,只覺骨頭要散架。這點聲音又帶動著牽起?嘴角的傷口,眼淚冒出來更多。真狼狽。他哭得什么都看不清,站起?來后?用力抽抽鼻子,聞到空氣?中?那只大惡魔的氣?味后?,又僵硬杵在原地?,不再敢動。

    從味道來判斷,那只惡魔大約據他不過幾米站著。對方似乎一直在打量他,視線從沒移開過。繆伊繆斯想?起?來自己這會兒正頂著張淚臉,他于是明白自己最后?那點虛張聲勢的爪子都沒了。

    “下次遇到強大的敵人,要先躲起?來,保護自己。”惡魔對他說。

    他又抽了抽鼻子,沒回答。眼淚滴滴答答往下掉。小腿因疼痛而抽搐,每根神經都在叫囂著喊疼。他低著頭快要站不住時,終于又落入一個懷抱,鼻腔里滿是那股子令人討厭的味道。

    他被惡魔背起來放到背上,想?要咬對方的脖子,卻在這股氣?味中?莫名感到安心,眼皮聳拉著垂下。這一次,他昏昏沉沉睡過去。眼淚是魅魔最好的武器,魔王在睡夢中?無師自通。

    繆伊繆斯很少在霍因霍茲面前哭,哪怕他知道自己的眼淚能起到相當奇妙的作用。接下來的幾年里,一年又一年間,他還是如同當初那樣?,一次又一次在對方逆鱗上跳舞。惡魔會皺著眉看他,一次次加重懲罰與限制。

    不過,那真的是“逆鱗”嗎?繆伊繆斯不覺得。他和這只惡魔相處了這么久,只覺得自己從未看清過對方。開始的那段時間里,他一次又一次夜襲對方的臥室,想?要趁惡魔睡眠時下狠手。結果顯而易見,霍因霍茲每每都會捉住他的手腕,隨后?冷著張臉睜開眼睛,將他轟出房間。

    這可是關?乎性命的大事,霍因霍茲的表情卻似乎和平常沒什么兩?樣?。倒不如說霍因霍茲一天到晚都只會擺出一副撲克臉,假模假樣?地?耍帥。或許在惡魔眼中?,他的一切攻擊都像是蟲子的叮咬,沒有絲毫威脅吧。

    看,霍因霍茲睡覺時別?說禁制了,連門都不鎖,根本沒有將他放在眼里過。有誰會擔心自己飼養的寵物殺死自己嗎?不會的。

    或許在他打開房門的一刻,霍因霍茲就?醒了,又或者是更早的時候,早到連他自己都沒想?好今天是否要夜襲時,狡猾的惡魔就?猜中?了他的心思,靜靜躺在床上等候他的到來,隨后?拎起?他的后?領,嚴厲數落他一番。

    他早就?說了,霍因霍茲將他的一切都計劃得清清楚楚,就?連偶爾的冒犯與出格,也不過是惡魔不計較的默許。

    他的一切都是被計劃好的,沒有風險的,不需要多做考量的。惡魔們贊美的也不是他,而是他背后?的霍因霍茲。他只是霍因霍茲計劃書上的句點,無論?怎么努力地?奔跑,都沒法跑出羽毛筆既定的路線。

    哪怕他跑出深淵,哪怕他發現了惡魔背后?的種種馬甲,一切的一切都只是霍因霍茲諸多方案中?的其中?一個罷了。他不需要證據,也不需要理由,因為那是霍因霍茲。

    霍因霍茲從來不會和他商量,也不會告知他真相。

    因為那是霍因霍茲……

    “別?靠近我。”

    隨著這句話落下,血魔果真不動了。

    繆伊繆斯眼中?下意識浮起?意外,當他見到血魔眼中?同樣?有意外之色略過,心頭反倒安定下來。他立即明白,這又是霍因霍茲的安排之一。哪怕對方此刻昏睡不醒,哪怕對方的靈魂被困在這小?小?的史萊姆之中?,可魔王就?是認出了這熟悉的作風。

    他竟然?忘了,這可是霍因霍茲,是會將任何風險考慮得一清二楚的霍因霍茲。

    霍因霍茲不會讓他陷入任何危險之中?,也不會將所做的任何事情告訴他。

    魔王的心情很是不佳,連帶著對眼前的魔王之心都沒了興趣。

    他輕聲問?:“這顆心臟被你們做了什么?”

    血魔發現他竟無法控制自己的嘴,嘴巴一張一合回答道:“只要吃下去,蟲卵就?會在體內孕育而生,哪怕是惡魔也不例外。”他說著說著,眼中?閃過震驚與恐懼,似乎連自己都不知道這句真相。

    “……你們已經吃了?”

    “是、是的,我們一直以之為食……”血魔聲音顫抖。

    繆伊繆斯瞇起?眼睛:“可我看不見你們靈魂中?寄生的蟲子。”

    “這些?蟲子已經與我們的靈魂相融合,我們……”

    甚至連一句完整的話語也沒說完,血魔的整張臉開始潰爛。血肉向外翻開,大片大片的皮肉向下低垂,斑駁的黑洞自頭顱上突兀破開,向外露出焦黑的血肉深處。

    他驚恐著,隨后?見到其他血魔同樣?如此。他們在同一時刻開始腐敗,兩?百年間用謊言維持的假象連身?體的主人都騙了過去,而此刻就?是清償的瞬間。

    “你們的身?體成為了蟲子的養分……不,你們已經成為了它們的一員。”繆伊繆斯站在這腐敗僵尸群中?間,語氣?復雜。

    “不,不……求求您,求求您救救我!”血魔們哀嚎著,他們已露出黑骨的手胡亂向臉上抓撓,便撕扯下來大塊腐爛的血肉。

    繆伊繆斯沒有動,他雙手抱著史萊姆,連指尖都沒有顫動。在他視線中?,那些?人形的“怪物”低語著屬于惡魔的語言,可怖的臉上卻露出詭異的笑,朝他張開滿嘴鋸齒。

    如果此刻還有其他人在場,想?必會被這驚悚的一幕嚇到昏厥。每只“怪物”都仿佛是某種邪惡生命巫術的實驗體,身?上縫合了諸多怪異的特征:魚鱗、獸爪、骨翼,以及更多的連品種都分辨不清的東西。

    這些?血魔還保留有最后?的一絲理智,可就?如同他們所說的一樣?,靈魂早已在兩?百年間被同化。在他們未曾察覺之時,身?體已然?換了新的主人。最后?這點神智的保留,也只不過是蟲子們有意為之,為了……引誘魔王上鉤。

    想?到這里,繆伊繆斯的臉色變得古怪起?來。一切太輕松了,輕松得不可思議。他只是說了一句話而已,這群怪物便聽話地?露出本來色彩,簡直就?像是專門為他準備的游戲。還是小?孩子的那種過家家游戲,安全,無風險,始終受保護著。

    繆伊繆斯低頭捏了捏史萊姆鼻子的那塊位置,如果史萊姆確實有鼻子的話。這一次令他驚喜的是,霍因霍茲有反應了,對方低聲嘟噥了幾聲像是夢語的東西,在他懷中?拱了拱,隨后?繼續沉在夢想?里。

    他還沒來得及思考,就?聽見周圍跪倒一片,那群已完全看不出本來面貌的怪物拜服著發出喟嘆:“王……母親……”

    第092章 認可

    ——老族長又與?那?只新?來?的家?伙產生爭執了。

    巫妖們默不作聲, 只當自己是?鴕鳥,將白花花的腦袋埋在土里,不卷入其中。他?們其實不怎么害怕老族長發火的樣子, 但?對方畢竟年歲已高, 辛苦將他?們拉扯大,還是?需要敬重一些的。更?何況尤利烏斯族長總愛偷偷抹眼淚, 年輕人總會良心不安。

    這次的爭端起源于名字。

    “什么’巫一‘、’巫二‘、’巫三?‘……這也叫名字嗎?!我隨便給條毒蜥蜴取名都比這有內涵!”尤利烏斯族長氣得要吹胡子瞪眼, 如果他?確實擁有這些部位的話。

    一貫好脾氣的巫一, 這會兒深感自尊心受挫,竟也沒有低頭, 梗著脖子回擊道:“哪里不好了?這個名字已經得到了陛下的認可,登記處那?里的惡魔也說我取得好。以’一‘做開頭, 以后?無?論我們多了多少同胞, 都可以順著往下命名, 任何惡魔只要聽見?這種名字,就能立即明白對方是?巫妖, 足以顯見?我們一族的團結與?凝聚力……”

    在深淵里浸潤了那?些時日, 巫一已練就一張能說會道的嘴, 什么內涵和意義更?是?信手拈來?, 將周圍一眾巫妖說得一愣一愣。一個個鴕鳥式沉默的骷髏腦袋, 漸漸抬起忍不住小雞啄米式點頭,又被尤利烏斯族長瞪回去。

    “花里胡哨!巫妖的名字從來?是?與?其傳承的秘術相關,里面流淌著的是?成百上千年的積淀, 是?我們的根!豈能是?隨意說改就改的!”

    “可是?我們的很多巫術都失傳了呀……”巫一撓撓腦袋,耿直掃視周圍一圈。這段時間里, 他?已結交許多朋友,朋友們各個擁有冗長而晦澀的名字, 據說那?都曾是?隱秘的禁咒,威力無?比。

    比如那?個腦袋略尖的家?伙叫“恩斯納比斯烏齊”,對方的親輩在飛行魔法上造詣極深,這個咒語曾是?能對高空進行轟炸的大范圍迫降術。再比如那?個性格羞澀的家?伙,名字是?“艾米斯亞利普斯維奇”,據說這個咒語起初能分裂靈魂……

    巫一想,自己原本也應當有這么一個名字的。可當初誕生后?每時每刻都與?母親過著東躲西藏的避難日子,根本沒有機會從母親那?里學到多少東西。他?甚至懷疑母親是?故意的,希望他?作為一只普通的惡魔普通地活下去。當尤利烏斯問起他?的傳承時,他?只能茫然?搖頭。

    當初的巫妖們,現如今十?不存一,許多已從此斷了代。幸存在這里的,只是?極少數。沒有傳承巫術做線索,就連尤利烏斯都判斷不出他?的母親是?誰。想到這里,巫一隱約能體會到對方那?份苦澀之?心。

    如果沒有了這些晦澀的名字,那?些過去便將永遠成為了過去,沒有誰會記得從前的輝煌。

    當他?說出“失傳”時,尤利烏斯老族長的眼中火明顯閃爍幾?下,這令巫一深感內疚。他?想,自己不該在對方胸口上插刀的。

    “好吧,那?么我們也可以不改名字……我會去和陛下說明的,居民登記處那?里我也會去處理?……’巫一‘這種命名方式,只有我來?用就可以了……”

    令他?意外的是?,尤利烏斯竟然?也緊隨著弱下語氣,這還是?他?們相處這些天以來?的頭一遭。

    “……不,我們也可以折中,兩種方式都可以共同存在。沒有誰規定我們只能擁有一個名字。”尤利烏斯看著年輕小子眼中黯淡下的火焰,咳嗽了兩聲,硬生生轉變起態度。

    “啊?”巫一愣了下。

    “我是?說,嗯……恩斯納比斯烏齊,你以后?的名字可以叫’恩斯納比斯烏齊·巫二‘,如何?”尤利烏斯隨便點了旁邊其中一個小伙子道。

    被突然?叫到名字的巫妖下意識抬起頭,呆呆思考的了幾?秒,而后?很是?開心地接受了這個設定。他?一直覺得新?認識的好兄弟名字酷極了——最重要的是?,很好記。

    唯獨巫一還在那?里吶吶自語:“可是?’巫二‘這個序號是?我給您留好的。那?這樣您不就只能叫’巫三?‘了……”

    “嗯?”尤利烏斯終于意識到什么,腦內警鐘敲響,繼續吹胡子瞪眼。這樣下來?,他?的序號還沒有眼前的年輕人靠前,反倒活成小輩了!

    絕對不可以!

    巫一腦海里同樣叮鈴鈴響起警報來?,他?的反應比這輩子任何時候都要快,明白這要是?處理?不好,自己便要失去好不容易得到的新?名字。

    他?趕緊說道:“當然?是?您最大了,您的名字該是?’巫零‘才對。”

    尤利烏斯·巫零:“……這才對嘛!”

    老族長得到了輩分最大的名字,巫一守護住了自己的名字,巫二撿漏到了在場剩下兄弟們中排行最大的名字,大家?都獲得了開心與滿足。其余巫妖們見?氣氛不再僵持,也都擁上來?,嘰嘰喳喳要領取自己的新?名字,場面十?分熱鬧。

    一只老鼠與?一只幽靈坐在不遠處樹干上,從頭到尾旁觀了整場。

    圓耳若有所思問:“說起來?,自從一百年前實行名字登記制度后?,命名規則最隨意的就是你們幽靈了。你們難道沒有抗議過嗎?”

    “唔?哪里隨意了?我們是?按照協會入會考核的通過順序命名的,很嚴謹呀。”名為404的幽靈顯然對自己的名字十?分滿意。

    拜托!這可是?前五百的數字誒!和他?差不多同一時期誕生的其他?年輕幽靈,都排到一千名開外才通過考核!

    名字可是?智慧的象征!他?恨不得將404這個排名印到腦袋上!

    圓耳:……不是?很懂你們技術宅。

    404顯然?是?第一次遇到別人主動詢問他?的名字,這會兒興奮極了,恨不得將自己當年入會考核時每道題目的心路歷程娓娓道來?,再在不經意間隨口說幾?句欠揍的話。

    ——哎呀,我當初的煉金實驗操作測試遺憾丟了一分呢!一分哦!只丟了一分哦!

    ——誒?魔藥發展史論述很難嗎?我當初也不是?很會寫,就隨隨便便糊弄了一下上去,沒想到最后?得了滿分……滿分哦!

    可惜,404是?一只羞澀的幽靈,以上碎碎念只存在于他?的腦海中。他?還沒來?得及組織語言稍稍將自己當年的考核成績透露那?么一丁點,就見?到他?身子小小的伙伴撅起尾巴爬下樹。

    “快到正午了,陛下應該已經忙完了事務,我去找他?匯報圖紙。”

    404歪著腦袋,黑豆般的眼睛一眨一眨。這些天里,這只小老鼠是?他?們幾?個里工作最認真的家?伙,每天勤勤懇懇繪制著城建圖紙,至于他?么……呃,陛下完全不需要他?這么一個護衛來?保護啊!

    掀開白霧“肚皮”,看著里頭裝滿的一肚子“軍火”,404陷入茫然?,恍惚自己此行的作用。

    穿過小巷,爬過柵欄,圓耳熟練地穿行于隱秘的近道。

    短短幾?日,這城中每個角落的結構已被他?摸得光滑,一份立體巨型建模正裝載于他?的腦內,沒有誰比他?更?懂倫卡城的街區規劃。愚笨而原始的人類,住在這樣簡陋而脆弱的石料中,不堪一擊,沒有絲毫可能抵抗魔王的大軍。

    作為城建大師,他?的腦海中有許多方案可供陛下選擇。比如將這座城改建成地上迷宮,將人類關押于其間,供陛下驅趕取樂。再比如壓縮住宅區,將人類豢養在精密而冰冷的牢籠中,成為惡魔領土中觀景的一角。

    他?有太多方案了,總有一套能令繆伊繆斯陛下滿意。

    魔王繆伊繆斯搖頭:“圓耳,這些圖紙都可以銷毀了。”

    “好的,陛下,我這就……嗯?!”

    圓耳不可置信瞪圓眼睛,他?已從下水道鉆入城堡中,找到了臨時辦公廳中的魔王。赤發的魔王仍威嚴坐于桌前,懷中抱著那?據說是?霍因霍茲大人的史萊姆,臉上情緒隱約沉悶不佳。

    桌上有攤開的文件,旁邊筆墨已用上。

    ——怎么可能?他?的這么多方案怎么可能沒有一個入陛下之?眼?他?跟了陛下這么多年!深淵這么多層的修建規劃都是?他?一手起頭的!

    一定是?陛下今天心情不好的緣故!

    “陛下,您似乎心情欠佳?”圓耳放下圖紙,垂下耳朵問道。

    繆伊繆斯模糊應了一聲,沒說是?也沒說不是?。他?剛剛一把火將那?群變異的“血魔”燒盡,灰燼之?中果然?只殘留有蟲子的軀殼。如果是?血魔,死時應當會化成一灘血液,就像魅魔死后?會變成一朵花,巫妖死后?會留下骸骨。

    那?群曾背叛了深淵的血魔早在很久之?前便死了,如今殘留的只不過是?一縷扭曲過后?的執念。面對此情此景,如果換一個人在這里,應當會多有感慨,可繆伊繆斯心中未有太深感觸,他?一向?如此。

    郁結在魔王心中的,只是?個十?分現實的問題:那?些蟲子已經不停留于污染,甚至開始能侵蝕惡魔自身,霍因霍茲身體的異常會不會也是?如此?

    它?們死前叫霍因霍茲“母親”……

    如果換一個人在這里,應當會對那?只身份復雜的惡魔新?生猜疑,就如同每一位久坐高位的君王,疑心自己掌權最大的臣子。更?何況霍因霍茲于他?亦師亦親,自他?誕生起便執掌著他?的全部。

    但?這是?繆伊繆斯。

    魔王只是?在心中靜靜地揣測著惡魔的計劃,越是?深想下去越覺得不可思議,尾巴無?意識間纏繞起腿上的史萊姆,無?形沉默。

    ……霍因霍茲真的會為他?做到這種地步嗎?。

    在繆伊繆斯的記憶中,那?只惡魔的名聲起初不算多好。他?生來?是?魔王,理?當受到惡魔們的擁護,可那?只惡魔不是?。

    他?從來?沒和對方說過,挺多惡魔私下里找他?商談,議論那?只惡魔的種種。

    “陛下,霍因霍茲大人是?否越界了?”

    “陛下,再這樣下去,軍隊就要成為那?只惡魔的囊中之?物了。”

    “陛下,您才是?魔王,您卻不能獨自決定這些重大決策,您不覺得……”

    “夠了。我是?魔王,我的私事還輪不到你們議論。”

    “……是?,陛下。”

    有時候,繆伊繆斯也會發呆著想,要是?那?只惡魔生前的身份被泄露出去,深淵里恐怕會產生一場巨大的浩蕩。沒有誰會相信霍因霍茲懷有善意,任何一只惡魔都會想將其吞吃入腹,撕得粉碎。

    瞧瞧,就是?這個人類殺了他?們最強大的王,現如今又喬裝成惡魔,不懷好意操控他?們的新?王,推動深淵的一切變化……任何一只腦子正常的惡魔,都會將霍因霍茲驅逐出境吧?

    可惜,他?們的王腦子不好。

    私下里來?找他?的那?些惡魔,很快消失在魔王的視線中,再也沒有出現。繆伊繆斯隨手翻看名冊,知曉他?們被調動到了其余的位置,算是?高升,但?愈加繁忙,失去了與?他?接觸的機會。

    他?不禁笑出聲,猜測那?幾?只惡魔估計將霍因霍茲恨得牙癢。

    笑著笑著,嘴角漸漸沉下去。霍因霍茲究竟給他?安插了多少眼線?這整個魔王宮的侍從,都是?霍因霍茲的眼么?

    看,那?只惡魔不相信他?。

    ……所以,他?為什么要相信對方?

    魔王垂下眼眸,將名冊隨手丟回到抽屜里,沒掩飾翻看的痕跡。

    當晚,名為霍因霍茲的小心眼家?伙便堵在他?房門口,他?想這質問終于來?了。

    “私下里不要單獨會見?強大惡魔,至少要讓風信子跟隨在身邊。”惡魔蹙著眉,像是?教訓偷偷夜不歸宿的小孩。

    “……啊?”對方的問詢出乎魔王的預料,繆伊繆斯沒能立即理?解,他?這幅呆呆的樣子落在惡魔眼中,卻又是?另一層含義。

    “如果你出了事,透過風信子的眼,紫羅蘭能立刻告知我。同時作為魅魔,她無?法對你造成威脅。護衛固然?能保護你,但?同時也能讓你陷入危險。”霍因霍茲解釋道。

    繆伊繆斯陷入沉默,他?心中默默升起兩股吐槽。

    其一是?:連自己的護衛都要警惕,混成這種地步的柔弱魔王,說出去恐怕都要遭到嘲笑。

    其二則是?……霍因霍茲所說的“威脅”,似乎不僅僅是?指攻擊。

    魔王甩動著尾巴,尾尖刮撓著漆花墻紙,引來?震震酥麻戰栗。他?低著頭,仿佛賭氣般不說話,心中卻微癢。

    惡魔又一次好心替他?解釋:“你還沒有經歷發情期,如果在外被……”

    “好了,好了!不用說了我知道!”繆伊繆斯紅著臉打斷對方的話語。說實話他?對這種事情沒多大想法,既不感興趣也不會覺得羞恥,但?在霍因霍茲嘴里說出來?,似乎每個音調都變了味,帶上異樣的色彩。

    霍因霍茲又靜靜把他?從頭到尾打量下來?,像是?在判斷他?究竟有沒有將話聽進去。每當這個時候,繆伊繆斯就覺得自己沒被當做正常惡魔。

    在霍因霍茲眼里,他?到底是?什么?

    一只永遠需要操心的無?能幼崽?還是?養不熟的需要提防的野獸?

    他?敢打賭,霍因霍茲起初就是?這么看待他?的。

    他?又不是?真的傻。

    惡魔忽然?又說:“這段時間你做得很好,絕大多數惡魔都認可了你的存在。”

    魔王滿不在乎地回答:“不然?呢?難道他?們連魔王都不認可?誰敢不認可,我就丟一個魅惑上去,再不然?打一架,把他?們打服。”

    “這不一樣。”霍因霍茲只是?搖搖頭,沒有繼續解釋,轉身便要離開,仿佛特意來?這里只是?要說這么幾?句話。

    繆伊繆斯望著對方的背影,心頭一動,小聲問:“那?你呢?”

    這個不清不楚的問題,可以有多種含義。

    ——那?他?們認可你嗎?

    ——那?你認可我嗎?

    于是?惡魔停下腳步,只用背影回答:“你打不過我,魅惑也對我無?效。”隨后?便繼續向?前走,消失在拐角處。

    “……”

    世界上怎么會有這么令惡魔討厭的家?伙存在?霍因霍茲不惹他?生氣就不舒服是?吧?

    魔王鼓著腮幫子,反倒被提醒起來?,這段時間對方身上的靈魂印記又要消掉了。他?偷偷跟上去,在某個樓梯角暗暗釋放出一個深度魅惑。

    完美。

    腦海中對方的靈魂標記亮得像是?顆火球,魔王感到由衷的滿足。

    第093章 選擇

    當繆伊繆斯一把?火將“血魔”們燒盡, 連帶著那只腐朽的心臟。他清楚聽到史萊姆嘴中一聲低低的喟嘆:咕嘰。

    那仿佛在說:吃飽了。

    魔王眼神復雜地?摸著自己尾末的金環,另一手?揉著史萊姆柔軟的肚皮。他大約能猜出來,自從走出深淵后, 吸收的每一絲污染都順流到了霍因?霍茲靈魂中。對于惡魔而言, 這自然是災難性的一幕。

    但?霍因?霍茲現在還算是純粹的惡魔嗎?繆伊繆斯不確定。如果一名人類能夠變成惡魔,那么這只惡魔又變成了蟲子, 似乎也不是不能理解……不, 他無法理解。

    他曾在夢境中見過霍因?霍茲許多的樣子, 對方絕對不會想要與蟲子同流合污。霍因?霍茲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是受到了無法抵抗的侵害, 還是又一次有意為之的計劃?最終的結局又會是什?么呢?

    “你什?么都不和我說。”魔王低聲自言自語,掐著史萊姆的身體。

    很好?, 這很公?平。

    霍因?霍茲不告訴他計劃, 那么他便要破壞對方的計劃。笑話, 他為什?么要順著對方的路子走?

    圓耳進到辦公?廳,給他帶來了城建規劃圖紙。繆伊繆斯看著圖紙上一間間籠子, 意識到他們之間的溝通似乎出了億點點問題。

    在一番沒有效果的溝通過后, 繆伊繆斯忽地?問起來:“你對人類是什?么看法?”

    “愚蠢, 脆弱, 無知, 渾身散發?著令人討厭的臭味。”圓耳毫不猶豫地?說出心里話。

    “……至少這個城鎮里的人類,身上已?經不再散發?臭味了吧?”

    圓耳想了想:“是的,多虧了您的仁慈。他們不再臭味熏天, 僅僅只是愚蠢,脆弱, 無知。”

    霍因?霍茲做人類時,可既不愚蠢, 也不脆弱,更不無知。繆伊繆斯在心底里暗暗說道。

    他轉而認真起來:“圓耳,我希望你重新做規劃。你的計劃書里,針對每種惡魔都做了適宜居住的生態改建,但?唯獨缺少了一樣。”

    “哪一樣?”圓耳下意識問。

    “人類。”

    “……人類?”

    “是的,這座城里,人類會與惡魔一同生活。”繆伊繆斯看著小老鼠震驚的目光,用食指敲了敲桌子,令對方回神,“你知道為什?么嗎?”

    “為什?么?”圓耳下意識復述起來。

    “因?為我們不能永遠活在深淵里,你也很喜歡外面的世界,不是嗎?”

    “可是、可是……我們沒必要和人類一起生活!我們只需要將他們驅逐出去,甚至是將他們清除。這片冰原會成為我們擴張的第?一步,隨后整個世界都將……”

    “然后我們再被?打?回到深淵里,我作為最后一名魔王同樣隕落?”

    “!”圓耳的眼睛此時瞪得比他自己的耳朵還要大。

    “如果真的按照涅墨西斯那種打?法,你覺得就憑我能撐多久?”繆伊繆斯又問,絲毫不顧及自己的臉面。

    圓耳堅定道:“您的強大沒有任何魔王能企及!”

    “……”霍因?霍茲果然是給深淵中的惡魔洗過腦吧!

    繆伊繆斯撐著下巴又問:“難道對你來說,和人類一起生活就這么難以忍受?寧可要永遠呆在深淵里,也不肯出來?”

    “……陛下,不是我不愿意,而是這件事根本做不到。您分明清楚那些蟲子就寄生在人類靈魂中,人類與蟲子無異!即便您能將這一城鎮的蟲子剝離開?來,也無法解決一整片大陸的病灶!您對污染的承受能力是有限的!想要破局,我們只能干脆將他們全部消滅!”

    “我知道,所以我們需要……”

    話未結束,窗邊便飄蕩進來一片白霧,黑豆樣子的眼睛慌張眨巴著:“陛下!那群人類發?現我們是惡魔了!”

    繆伊繆斯趕到時,城中居民和巫妖們正分成兩邊對峙。

    巫妖們已?脫下面具,森然骷髏頭嚇哭了許多孩子。年壯的人類則將他們弱勢的同胞護在身后,手?持干活用的各種工具做武器。這群人類周身飄蕩著害怕的情緒因?子,可他們卻并未后退一步,像是要誓死保護自己的家人。

    在來時的路上,繆伊繆斯已?聽完了全過程。有只巫妖靠在樹下睡覺,一名膽大的人類便趁此機會好?奇摘下對方的面具,于是引發?了這次變故。這是意料之中會爆發?的事情,繆伊繆斯甚至覺得來得太遲了。

    魔王趕來后,巫妖們心中底氣更足,從一開始便擺好攻擊姿態的老族長,更是沉聲問:“陛下,要將他們全部滅口嗎?”這句話的效果很好,比如那群人類幼崽哭得為更響亮,簡直要刺穿耳膜。

    “可惡,你們這群邪惡的惡魔!你們到底給我們喝了什么!”

    “你們潛入這里,究竟有什么目的!”

    “真正的城主是不是已經被你們……”

    “無禮!你們竟敢對陛下這樣不敬!”

    “陛下!果然還是將這群人類關起來吧!”

    “愚蠢的人類,陛下好?心給你們清除蟲子,你們卻……”

    繆伊繆斯面無表情看著這一切,抱著懷中昏睡的史萊姆,忍受著耳邊喋喋不休的爭吵。他是一只接受過霍因?霍茲嚴格訓練的魔王,輕易不會因?為這種場面而陷入無意義的……

    仿佛上天故意要與他作對,當此之際,在高?空中待命巡邏的404又一次俯沖而來,黑豆大小的眼睛依舊滿是慌張之意:“陛下,住在城堡第?五層的那群惡魔偷偷逃跑了!他們還帶走了我存放在儲藏室里的所有行李!”

    ……煩躁……

    繆伊繆斯常想,霍因?霍茲真的是個很別扭的家伙。他百年間注視著對方,就像看著一個巨大的矛盾混合體。

    “喂,你不覺得在你的帶領下,深淵里的惡魔活得越來越不像惡魔了么?”他某日如此問,那時候他們不算多親近。

    惡魔一點眼神也沒分給他,仍舊低頭寫著手?稿,淡淡回答:“如果你認為所謂惡魔就是連續幾個月不進行洗漱,隨時隨地?與其他惡魔進行殊死搏斗,角被?毒蟲啃食得潰爛了也不去治療……那么你可以這么認為。”

    “……我聽出來了,你在嫌棄我們活得粗糙。”魔王抄起手?上的繪本,就朝惡魔筆直扔過去。金屬外殼的厚重硬紙冊在空中劃出刺啦聲音,這是足以暗殺弱小惡魔的全力一擊。

    并不弱小的惡魔仍舊沒抬起頭,只隨意張開?一只手?掌便將繪本接住。霍因?霍茲瞥了眼封面,便將其放到桌上:“你的閱讀進度太慢,下一次我不會再給你畫繪本。”

    “意思是我不用再學這些東西了?”魔王呆呆問。

    “意思是以后只有純文字版。”

    又是一本書砸過來,被?惡魔接住。

    “霍因?霍茲,別以為我殺不了你。”

    “嗯。”

    “等到以后我將你成功魅惑了,你就只有乖乖等著被?我咬脖子。”

    “嗯。”

    “我聽出來了!你在笑!你在嘲諷我的魅惑技術!”

    “……”

    繆伊繆斯狐疑地?打?量起對方的臉,如果不是他的錯覺,對方剛才是不是“嘖”了一聲?霍因?霍茲會發?出這種聲音嗎?這家伙不是一貫愛裝酷裝優雅?

    惡魔終于抬起眼皮,涼涼看向他:“你就這么喜歡和我閑聊?如果你能夠靜下心來專心看書,憑你的能力足以在今晚前將這周的任務完成。”

    “……”

    這次換成了魔王沉默。他悄悄地?、默不作聲地?低下頭,故意將書頁翻動出聲響,以掩飾耳尖不自然的微熱。

    他怎么可能喜歡和對方閑聊啊……不過霍因?霍茲夸他聰明……

    桃心尖尾巴藏在腿上的薄毯里,開?心晃動兩下,沒讓房間內兩只惡魔意識到。

    今晚前,魔王果然完成了這周的學習任務。

    繆伊繆斯得意地?哼哼兩聲,簡直要唱起歌來,哪怕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么歡樂。

    冷冷淡淡一點都不好?玩的惡魔檢查完最后一頁后,便打?開?抽屜。繆伊繆斯見到對方從里頭拿出來一只剔透的冰盒。

    “這是什?么?”

    “糖果,給你的獎勵。”

    “哦。”

    他自然接過盒子,猶豫了一下,鼻尖聳動輕嗅,聞不出什?么味道,最后還是張嘴含下去。舌尖果真有甜意,清爽滋潤。魔王眼睛一亮,一口吞入喉中。

    “有什?么感覺?”

    “很甜。”

    “……還有呢?”

    “呃,冰冰涼涼的?”

    繆伊繆斯于是又聽到了那聲很小的“嘖”。后來很多次回憶起來時,繆伊繆斯都會想,這個時期的霍因?霍茲比他們剛認識更自然些,又比后來更輕松些。

    “這一盒都是你的,頭疼的時候可以吃一顆。”

    “哦。”魔王回答著,接過盒子,一句謝謝也沒有。

    他低著頭撥弄盒中圓滾滾的糖果球,感慨著說:“霍因?霍茲,無論如何你對人類都還是有歸屬感的,你仍舊是按照人類思維行事嘛。”

    “你想說什?么?”惡魔瞇起眼睛,語氣漸冷。

    “我在想,既然你這么喜歡人類,現在又有這個權力,為什?么不干脆讓惡魔對人類產生好?感呢?你明明可以做到吧?在你的潛移默化下,惡魔們的思維都大變了樣,也不差這一件事了,不是么?”

    屬于魔王的豎瞳寒芒閃爍。

    霍因?霍茲瞥了眼他的臉,便拿起整理好?的手?稿轉身離去:“那是獨屬于你的權力,由你自己做出選擇。還有,嘴角的糖渣記得擦干凈。”

    “……哦。”

    第094章 信任

    警惕, 提防,審時度勢,在蟄伏中靜待時機, 這是捕食者的美?德。若遇到足以威脅自身性命的強敵, 必要?趁其不備用盡全力施以一擊;若是狼狽潰敗,則要?暫時低下頭顱, 乖順乞求對方的寬恕, 向其臣服——直到下一次反擊。

    乖順只是用來蒙蔽敵人的手?段, 美?麗的皮囊會?是最好的保命咒語。聰明而惜命的魔王愿意甜膩膩以師長?稱呼,甚至將權勢讓與, 只期盼對方掉下溫柔的陷阱,屆時惡魔脆弱的咽喉將被咬斷。

    可魔王沒有等來那一天?。

    他似乎比對方更快掉下了?陷阱, 此后再也爬不起, 甚至不愿掙脫。

    “陛下, 我以為您已經?被那只惡魔蒙蔽了?眼睛。”營帳里,衣著華麗的大惡魔低語。

    “你?知道上?一個說這句話的惡魔, 已經?上?了?魔王宮的黑名單吧?”魔王掀起眼皮, 面無表情問。

    “陛下, 哪怕我會?因此身死, 我也無法眼睜睜看著您被架空。您才是深淵唯一的魔王, 短短數十年里,有些惡魔甚至只知那’霍因霍茲‘的名號,卻不知您的尊名。那只惡魔早已有不軌之心。”

    “你?說有’要?緊事‘求見, 為的就是這個?13區的毒霧隔離區還在清理?之中,你?就這樣拋下你?的職責, 只為跑來和我說這些?”魔王翻動?著治理?報告,時不時在其中勾勒幾?筆, 畫上?重?點標記。

    彼時魔王剛攻打下14區,其土層坍塌卻連帶影響到上?層13區,導致13區將近十分之一的區域陷入毒霧。遠征軍隊連休息的間隙也沒有,當即劃分出二分之一的人力前往13區救災,更多的救災資源也緊急從上?層輸送而來。

    帶隊前往13區的惡魔,自然是霍因霍茲。繆伊繆斯自己則被留在14區營地里,躺在臨時搭建的簡易帳篷中,緩緩恢復精神與魔力。如果不是眼前這位13區的轄區領主求見,魔王這會?兒應當還在昏昏沉沉睡覺。

    十幾?分鐘前,他掙扎著坐起來,給渾身無力的自己換上?衣服,在外面罩上?一件寬大斗篷,隨后才讓惡魔進來營帳。

    繆伊繆斯感到臉頰這會?兒還是燙的,他不知自己是魔素紊亂了?,還是睡迷糊了?,只是莫名在心底里想起一個念頭:如果霍因霍茲在這里,肯定會?替他將訪客都禮貌趕出去?。

    桌上?已擺好從13區飛來的前線信件,繆伊繆斯邊聽著惡魔領主慷慨陳詞,邊翻看著信件中的報告。他認出了?報告中屬于霍因霍茲的字跡,便仔細看下去?。

    多虧于搜救隊到達及時,沒有惡魔陷入傷亡,只不過當地的建筑殘骸還需要?一段時間清理?……哦,從落款時間看這是幾?天?前的信了?。繆伊繆斯看著厚厚一沓外封顏色不一的信件,眉頭一挑,思索起自己這一覺又?睡了?多久。

    惡魔領主露出痛徹心扉的樣子:“陛下,您不要?中了?那只惡魔的美?色!”

    “……我?中了?誰的美?色?”繆伊繆斯終于在昏昏沉沉中驚醒,他第一反應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正巧惡魔領主好心又?復述了?一遍。

    “那只惡魔固然擁有一副好皮囊,您心生喜愛將他帶在身邊也是自然的。可您作為王,更該以大局為重?……”

    魔王笑了?。

    他笑著歪起腦袋,單手?撐著下巴,豎瞳盯著表里不一的惡魔,一字一句問道:“你?知道要?是放在幾?百年前,像你?這樣的惡魔會?被魔王們怎么處置么?”

    惡魔領主打了?個抖嗦。他從未近距離單獨接觸過這位王,只感覺對方的氣質和自己想的不太一樣。

    “敢侮辱魔王身邊的近臣,你?會?被剝了?皮扔到油鍋里去?煮,直到渾身肉塊都被煮干凈,只剩下一副骨頭吊著魔藥續命……”繆伊繆斯看著領主渾身毛茸茸的樣子,隨口編了?幾?句恐嚇,沒料想對方臉色剎時間白?了?。

    他一邊在心中嘟噥這惡魔膽子真小,一邊暗暗困惑:霍因霍茲也能用“美?色”來形容了??那家伙不是整天?擺著張冰塊臉,偶爾來幾?下虛偽的笑容么?霍因霍茲肯定沒他好看吧?

    “陛下,我不是這個意思……”

    “嗯,那你?是什么意思?”

    領主卡了?殼。他好不容易找到這機會?,魔王不在看守森嚴的魔王宮里,而那只名為霍因霍茲的惡魔也離開?了?魔王身邊。他沒想到魔王會?如此維護對方。

    直至此時,惡魔領主才咬牙說出心里話:“陛下,霍因霍茲大人固然為您做了?許多事,可他實在做了?’太多‘,甚至比曾經?許多魔王都要?更加稱職。這樣的惡魔卻不求回報,心中只會?所圖不小。我只希望陛下不要?落入這惡魔的陷阱中去?。”

    “從前二層的魔王便是被他最信任的近臣們分食而亡。”見魔王沉默,領主又?說,“陛下,您的旗幟終將飄揚于大陸之上?,無人不敬服于您的威名。您不該困于舊情之中,您的前路仍舊遠大。”

    惡魔領主苦口婆心暗示,恨不能直言將某只惡魔從魔王身邊趕走。在他看來,任何?惡魔都不該凌駕于魔王之上?,沒有誰能共享王的權冠,而那只名為霍因霍茲的惡魔顯然越了界!

    放才那點被魔王嚇破的膽量再度升起,惡魔領主看著魔王黯然垂下的目光,以為自己終于勸動?了?對方,緊接而來的一句話卻將他問得不知方向。

    “你知道為什么你今天?能見到我嗎?”

    “什、什么?”

    “霍因霍茲跑去?清理?毒霧區了?,就在你?的管轄地里。而你?作為領主,卻跑了?出來,不顧那些遭受毒物侵擾的惡魔。就連霍因霍茲都比你?更有責任心。”

    “……所以他所圖不小!”領主掙扎了?幾?下,繼續捉著那一個觀點將某只不在場的惡魔踩到地里去?。

    “他還能圖什么呢……”繆伊繆斯的聲?音很小,自言自語呢喃。魔王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問自己。

    如果霍因霍茲原是人類的消息散播出去?,恐怕沒有哪只惡魔會?相信,對方對深淵不懷惡意。

    “你?憎恨人類嗎?”赤發的魔王忽然沒來由問這么一句。

    惡魔領主疑惑,卻還是老實回答:“是的,沒有惡魔不恨他們。”

    痛苦太過刻骨銘心,每一只惡魔都知道,這是人類所帶來的。至于蟲子……惡之蟲與人類,難道真的有什么分別嗎?至少在今日,在赤發之魔王帶來希望還不過數十年的時代里,惡魔們對昔日傷痛的憎恨,仍滾燙如新鮮熱血。

    “那你?覺得人類恨我們嗎?”魔王輕聲?又?問。

    “也許吧。”惡魔領主想了?一會?兒,對這個問題漠然不關心。

    那么,霍因霍茲該恨誰呢?繆伊繆斯在心中問起自己。

    作為人類的霍因霍茲,該恨惡魔才對。繆伊繆斯清楚記得對方斬殺黑魔王的一劍,淺綠眼中冰冷決絕……但是,霍因霍茲如今都還沒有剖開?他的心臟,不是嗎?

    現在變成惡魔的霍因霍茲,是該恨人類,還是恨惡魔?

    魔王想起那只惡魔曾隨口解釋的過去?:殺了?黑魔王后,回到王國里卻被認為與惡魔勾結,伙伴們均被除以死刑,死在人們的謾罵聲?中。

    霍因霍茲也許同樣該恨人類。

    霍因霍茲到底該恨哪一方?繆伊繆斯不知道問題的答案。他只是覺得如果一定要?選擇的話,霍因霍茲還是去?恨人類比較好,這樣子對方就不會?來恨惡魔,也就不會?連帶著將他也……

    ——霍因霍茲,真的會?產生憎恨這種情緒嗎?

    繆伊繆斯最終還是將惡魔領主趕出營帳。

    “這件事我不會?告訴霍因霍茲,但以后我不希望從你?的嘴中再聽到今天?這種話。”看見對方眼中仍有不甘,魔王補充道,“霍因霍茲反叛的可能性,都比你?反叛的可能性小。”

    “但是……”

    “我相信他,為此我愿意賭上?我的心臟。這是來自于魔王的信賴,你?難道要?繼續質疑?”繆伊繆斯正色道,并努力擺出一副兇巴巴的樣子。

    惡魔領主睜大眼睛,看出魔王神色不似玩笑,最終緩緩低下頭。

    “好了?,回去?吧。今天?的事情你?知我知,不會?再有第三只惡魔知道。下不為例。”

    魔王關好營帳,摸了?摸自己被外面冷風吹得更燙的臉頰,頂著一顆暈暈乎乎的腦袋就倒在床上?。半夢半醒時,繆伊繆斯甚至還在遲鈍思考那句關于“美?色”的匪夷所思的話。

    “他看上?了?我的美?色都比我看上?他的可能性大吧……”嘟噥聲?中,帳篷里逐漸只剩下安靜的呼吸聲?。

    床頭矮桌上?的信件只看了?一半,魔王因此并未知道,13區的毒霧治理?已在昨日深夜處理?完畢。最后一封信上?書寫著,救援隊將連夜趕回14區,令他放寬心。

    營帳外,惡魔領主汗如雨下,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大氣也不敢出。他毛絨的皮毛此刻炸開?一圈,像只巨型刺猬,卻又?畏畏縮縮將每根刺收好。

    誰會?知道好不容易偷偷向魔王打小報告,結果一轉頭就看見正主啊?!

    吾命休矣!

    “他需要?休息。”頭頂上?傳來沒什么情緒的一句話。

    “是、是的,陛下需要?休息……啊,是我不對!我不該打擾陛下休息!我還不該……”惡魔領主激動?得結結巴巴。

    “小聲?點,不要?吵到他。”霍因霍茲打斷對方的話,便掀開?簾子進入帳篷,并隨手?釋放了?一個法陣,隔絕外界聲?音。

    營帳內很靜。

    繆伊繆斯睡覺時總是十分乖巧,此刻陷在毛絨毯子中,大半張臉都被捂得嚴實。

    惡魔伸出手?,指尖卻在空中突然停住。緊接著一簇火苗彈在指尖,將冰涼的手?烤熱,這只手?才繼續向前,探入毛毯與魔王臉頰間。

    “發燒了?。”惡魔低聲?說道,聲?音輕得近乎氣音。

    就在這時,昏睡中的魔王仿佛感受到了?臉頰上?的觸感,埋在絨毛中一動?也不動?的腦袋,忽然輕輕蹭了?兩下,將臉上?最軟的肉貼上?惡魔的掌心。

    惡魔僵硬地站了?兩秒,并未貪戀這份柔軟,便利落抽出手?,走出帳篷去?找隨軍的藥師。

    那渾身是毛的領主還呆呆站在外面。

    他與之擦身而過時隨口道:“今日的事情我當做不知情,你?也當做并未看見我。”。

    信任,這個詞語的出現仿佛是為了?被打破。

    在這個世界上?,有什么是真正值得信任的?

    信任自己的母親?可她卻只冷眼旁觀他的處境,甚至伙同仆人們一起,將偷竊栽贓到他的頭頂,以此博得父親的歡心。

    信任自己的父親?可他卻親手?帶來這個家庭的陰影,想要?通過摧毀他的精神,來撫慰自身仕途上?的痛苦。

    信任自己所幫助的人們?可他送出的錢袋卻出現在了?父親的桌上?,他所憐憫的人指認他用金錢買下對方的貞潔。

    教給他基礎魔法的老先生說:“你?還這么小,不可能研究出這種文章來……所以,這是我剛完稿后被你?偷走了?,對吧?”

    與他同行結伴的隊友們說:“假清高什么啊?你?不就是想要?獨吞龍眼嗎?笑話,你?說它有污染,放在你?身上?就沒有污染了??”

    他所守護的人們說:“他們怎么可能殺死得了?魔王?他們一定已經?成為了?惡魔的傀儡……燒死他們!”

    或許,在這個世界和他之間,有哪一方出了?問題。

    或許,這個世界上?最值得信任的道理?便是:這個世界不存在信任。

    世界真的出了?問題。

    那是一道極狹窄的裂縫,透過裂縫他看到了?世界的真相。他在縫隙的一端,看著另一端漆黑而絕望的創世真相,突然覺得自身所在的虛假一端也沒了?意義。

    瀕死之際,魔王之血在他體內燃燒,他的靈魂在沸騰,將被煎成另一種形態。他知道屬于魔王的契約開?始運轉了?。

    透過魔王之眼,他看見了?世界真正的面貌。他所憐憫的人們伸展著丑陋的蟲足與蟲須,他們如此猙獰,卻渾然不覺,用病態而癡狂的目光看著他,怪物們舞蹈著如同進行遠古的邪神儀式。

    “燒死這只怪物!”

    “燒死他!燒死他!”

    高臺之上?,尊貴的當權者皮囊破開?,干癟的軀殼中鉆出一只肥厚臃腫的黑蟲。黑蟲觸須搖晃,似乎是嗅到了?熟悉的味道,那雙復眼即將要?看到他。

    他卻停止呼吸,最后一點火星中,這條生命終于熄滅。

    原來所有人都出了?問題,原來他所生活的世界本就遭受了?污染。

    這樣的世界,他已經?不想再活下去?了?。

    再度睜開?眼睛,大腦被源源不斷灌輸著龐雜的知識。周圍是漆黑而窒息的一片,隱約有啃咬聲?,隱約有血肉撕扯聲?,隱約有怪物們哀嚎。

    這里是圣典中所講述的深淵,是屬于惡魔的世界。

    他曾無數次誦讀過圣典中的告誡:靈魂腐朽之人,死后會?永墮深淵。

    原來圣典是不可信的,創世神也是不可信的,整個世界都是一個巨大的謊言。

    現在存在于他腦海中的、新的龐雜的知識,又?難道可信嗎?

    夠了?,夠了?。

    他只想要?永遠睡下去?,不要?再睜開?眼。

    漆黑中,咀嚼聲?仍在繼續,鮮血淋漓。漸漸的,聲?音稀疏下去?,不知時間過了?多久,最后一只怪物也倒在地上?成了?骸骨,不再動?彈,成為漆黑的一部分。

    這片漆黑中只剩下他一個怪物了?。

    這樣很好,很好。就這樣睡下去?吧。

    時間在黑暗中踉蹌而行,在前路帶來一聲?屬于幼崽的哭泣。

    那是怎樣的一道哭聲?呢?隱忍而膽怯,似乎知道哭泣換不來安撫,甚至連回音都無法聽到。

    那個脆弱的小東西只是默默地抽泣,小聲?輕喊著疼。

    那是一只孕育中的魔王,靈魂封鎖在石中,如果無法破石而出,生命便會?在誕生前涼盡。

    他沒有睜開?眼睛,不想去?思考這一切,也不想聽幼崽的任何?躁動?。

    可魔王之血卻令他的靈魂被迫產生共鳴,他不得不日日夜夜接收來自同類的靈魂震顫。

    那個小東西又?哭了?,哭得一顫一顫,這一次的破石又?一次失敗,柔軟的身軀被粉碎。

    ……這是第幾?次了??

    在不知多少次顫哭聲?中,他猶豫著終于睜開?無神的眼睛,主動?感知起哭聲?的來源。

    他以魔王之靈魂,感應另一只魔王的靈魂。這是魔王對未出世同類的靈魂聯絡,可笑的是深淵中只剩下他這么一只身份存疑的魔王。

    他終于辨認出,那是一只魅魔。

    ——事情似乎變得更為可笑了?。

    究竟是惡作劇,還是故意的陷害?誰會?給魔王之石澆灌魅魔之血?

    他只覺荒謬,幾?乎在下一刻便在心中對那只素未謀面的幼崽判下死刑。

    石中封印是對魔王的考驗,唯有歷經?千百次淬煉與粉碎,才能在一次又?一次重?塑中鍛造出最為堅韌的意志,非如此者無法忍受作為魔王生來的使命。

    但,一只魅魔?

    那樣柔軟的身軀注定沖不開?枷鎖,無論努力多少次,都注定成為“死胎”。

    最后的魔王,是魅魔。這樣的結局,或許便是命運對這個種族最后的嘲弄。他想那只可憐的小東西甚至沒必要?痛苦掙扎。放棄求生,放棄破殼,安安靜靜等待死亡,不失為一種解脫。

    這個荒誕的世界早就該解脫了?。

    一切到了?奔向死寂的時刻,一切罪孽與恩怨都該結束。

    他閉上?眼,不再思考那些哭泣。

    黑暗繼續向前延伸。

    那個小東西仍在哭,只是哭的頻次少了?些許。

    漫長?的時間里,有時他都忘記了?對方的存在,直到熟悉的低低哭聲?將他喚醒。在蒼白?而漆黑的空洞中,這聲?音像是生命的雀躍,向他告知著彼此的存在。那個小東西還活著,他也還活著,這個世界還活著。

    直到某一刻,他恍然發現自己早已關注起那靈魂的顫動?。他熟悉那靈魂的每一聲?啼叫,他知道什么樣的哭聲?代表著什么樣的語氣。他知道對方的角又?一次斷了?,他知道對方的四肢又?一次粉碎,他知道對方委屈而焦慮,恐懼而不安。

    他開?始心疼了?。

    他竟然升起一個念頭:如果現在去?到對方身邊,將自己的血投喂,或許那個小東西還有活下來的可能。

    他知道這是一種妄想,畢竟那只幼崽的靈魂已十分微弱,幾?乎連哭泣的力氣都沒有了?,連他現在都需要?費力才能感應到對方的存在。深淵如此廣闊,他找到對方無異于大海撈針。在找尋的路上?,他恐怕就會?失去?與對方的感應。

    只是,他還是睜開?了?眼睛,將自己從泥濘的沼澤中拔起。他黯淡的綠眼近乎灰色,掃視周圍一圈,看見了?怪物們的骸骨。現在,他也是怪物了?。

    他運轉起身為魔王的力量,卻只感到晦澀和阻隔。他無法主動?吸收污染,他畢竟不是真正的魔王。他伸開?手?掌,毀滅之力清掃起眼前的一切,為他破開?前路。

    這是深淵最底層,他將這一大片區域清掃得很干凈,至少視覺上?是這樣。唯有魔王之眼中,污染仍沉淀于土壤中,吞噬著每一個試圖活著的生命。

    他與斷斷續續的哭聲?作伴,他漸漸開?始為那遙遠之外的靈魂而喜悅。過了?有多久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還是五十年?那個脆弱的小東西竟然還頑強抗爭著,不向死意屈服。

    就像是黑暗中的一簇燭火,明明那么微弱,那么不堪一擊,像是任何?一陣微風都能將其熄滅——可畢竟仍傲然站立著。

    簡直是一個奇跡。

    小小的蓬勃的生命力,隱忍的哭泣,絕不服輸的堅韌,他在腦海中勾勒起那靈魂的色彩,連自己也沒有發現,心底里已開?始期盼這奇跡能夠繼續明亮。

    他確認完這一層的每個角落,沒有一處存在有他的石頭,他便打算向上?走。

    就在這一刻,靈魂徹底斷了?感應,火光熄滅了?。

    他茫然站立,許久才坐下來,將自己坐成一尊灰色的石像。

    直到時間被忘卻的盡頭,一抹艷麗的紅色撞入這片漆黑的世界。

    精致的皮囊,魔王的共鳴。

    “你?就是那個殺死了?我父親的家伙?聽說他死前將我’托付‘給你?,只要?把你?抹殺了?,這個約定就作廢了?吧?”

    這只年幼魔王的身上?,隱隱散發著魅魔的氣息。

    很淡。

    凝固已經?的思緒,在死寂中被喚醒。他終于想起幾?十年前那顆小小的愛哭的石頭,想起曾經?那只年邁魔王口中,屬于第一顆星星的名字。

    他忽然笑了?起來,提起手?中劍:“你?說的對,我應該先讓我的學生明白?,何?為尊師重?道。”。

    惡魔從漫長?夢境中醒來,他首先感受到的是那股熟悉的氣息,緊接著意識到自己整個身體被抱在溫暖的懷里。

    這是史萊姆的軀殼。

    他睜開?眼睛,看見面前烏泱泱站著一片,有人類也有惡魔,均被金鏈捆起。那金鏈由生命樹樹枝所幻化。

    隨后他聽到自己頭頂上?傳來清脆怒斥:“都給我在這里站好了?!誰敢再吵再打再逃跑,下場就和這棵樹一樣!”

    伴隨著一聲?轟然巨響,旁邊一棵樹被攔腰截斷,倒在地上?。

    煙塵四起,某些個人類和惡魔當場哭出聲?來,其余則要?哭不哭,瑟瑟發抖。

    霍因霍茲陷入沉默。

    第095章 夜談

    如何管理一群心思各異的人群?陰謀?陽計?還是多方制衡, 千層約束?

    魔王只用他?的一貫思路即答:武力威懾,不聽話的就挨打。

    “安靜,明白了么?”隨著繆伊繆斯最后?一句話落下, 就連那要哭不哭的幾聲?低泣都不再繼續, 沒有誰愿意那比腰還粗的斷口轉移到自己脖子上。

    無論人類還是惡魔,都眼睜睜看著那壯碩無比的粗樹倒下, 而赤紅色的身影只是輕輕彈動?手指而已, 連最敏銳的巫妖都難以感知到環境中魔力的變動?。四周靜得?仿佛世界睡去, 再沒有誰想起先?前的爭吵。

    本?該如此。在絕對的力量壓制下,一切的質疑與啼哭都會被求生?的本?能所壓制。容忍下屬哭喊不平本?就是領袖者軟弱的表現。

    可?那只是一個魅魔而已, 老族長尤利烏斯在心中暗嘆。直至此刻,看著魔王周身凌冽如寒風的氣勢, 他?才猛然驚覺, 哪怕身負魅魔血統, 那畢竟也是一只魔王……一只貨真價實、從血海中走出的魔王。

    他?突然開?始好?奇,是什么樣的環境能將一只魅魔培養如此。

    仿佛是為了解釋他?的困惑, 這么些天一直睡在魔王懷中充當掛件的史萊姆, 竟悠悠轉醒。這點細小的動?靜當然引不起在場其余者的注意, 可?在人群的中心, 那位吸引了全部注意力的魔王, 卻很快低下頭,嚴酷神色迅速松懈下來,語調輕快而驚喜。

    “你醒了?”就連繆伊繆斯自己也感到意外, 他?對霍因霍茲竟然也會有這么好?態度的時候。

    史萊姆像是還沒有睡醒,下意識吐出句簡短的低語。魔王聽出來對方在喊自己的名字:繆伊繆斯。

    “嗯嗯, 我?在。”

    “繆伊繆斯……不要濫用暴力。”屬于霍因霍茲的語氣從圓滾滾的團子里冒出,果凍般的臉上強行透露出幾絲嚴肅, 這一幕顯得?反差感強烈極了。

    “……”霍因霍茲還是睡著的時候可?愛一點。

    魔王嘆了口氣,而后?強行將史萊姆揉進懷中,捂住對方約莫是嘴的位置。一只沒什么力氣也沒什么攻擊性的史萊姆,當然承受不住這樣“強硬”的進攻,掙扎幾下后?便再也發不出絲毫聲?音。

    這一幕的殺傷力很是驚人。

    一只飄在天空上的“白色布袋子”,直挺挺墜落下來,連最基礎的飛行都忘在腦后?;一只耳朵圓滾滾的老鼠,兩腳一蹬躺倒了地上,嘴里還呢喃著“不可?能,這不可?能,一定是我?眼花了……”;一只年邁的老巫妖瞪著史萊姆氣得?用新做好?的法杖捶地。

    作為深淵外出小隊的一份子,巫一算是在場知情人士里面稍顯鎮定的一個。他?與那位霍因霍茲大人接觸不多,因而沒直接嚇昏,只是張開?的下巴差點脫落。

    他?想起那夜看到魔王的尾巴時,惡魔朝他?投來的威脅目光。他?又環顧四周,掃視每一只惡魔,每一只人類,最后?將視線落腳在魔王的尾巴上。

    方才局面混亂之中,繆伊繆斯陛下連斗篷都扯下來,這會兒不知扔到了哪里。那條明顯不一般的尾巴,就這么赤|裸裸亮在大庭廣眾之下。

    老實而憨厚的巫妖心想:霍因霍茲大人恐怕又要生?氣了……

    霍因霍茲沒有生?氣。

    綠色的史萊姆坐在床上,像一只軟彈的抱枕。在他?旁邊,魔王終于解決完白天的事務,脫下外衣物就爬上床,甚至壞心眼地用身體故意在床上彈兩下。

    史萊姆于是被彈得?往上飛,好?在沒直接撞上天花板,只在半空中掉下來而后?滾了幾圈,差點從床上滾下去。繆伊繆斯眼疾手快趕緊將史萊姆撈回來,他?重新將小團子放回到被子上,自己則鉆入被子里。

    “霍因霍茲,你剛才差點都掉下去了,你怎么都不會自己爬回來……哦,忘了你現在沒有手也沒有腳了。”

    史萊姆沒說話,只用背影對著他?……真的很像個綠色的蘑菇,好?圓啊。繆伊繆斯沒忍住用手指戳了戳,他?戳了戳腦袋又戳戳對方的后?背,史萊姆被戳得?東倒西歪,又默默自己爬回到原位,看起來怪可?憐了。

    噗。魔王禁不住笑了笑,笑著笑著聲?音愈加小,尾巴跟著一并垂落下來。霍因霍茲醒來后?就沒搭理過他?。

    “……你生?氣了嗎?”繆伊繆斯抱著膝蓋,后?背抵著枕頭,將自己下半身在被子里蜷縮成一團。

    他?細數起自己有可?能引起對方不快的“罪狀”:今天不小心把尾巴露出來,那么多人都看見了,還正巧被醒來的霍因霍茲抓包,估計這家?伙又要嘮叨很久……為了嚇住那些人類和惡魔,他?今天又是放火又是徒手砍樹,霍因霍茲肯定要說他不夠仁慈……

    哦,還有,他?整整一天都將醒來的霍因霍茲抱在懷里,還強行捂住對方的嘴,不讓對方說話……嗯,讓他?好?好?想想怎么認錯會比較有用。

    魔王正在心底里一門門給自己算賬,就聽見沉默了許久的圓潤綠蘑菇終于開?口:“繆伊繆斯。”

    “嗯哼,怎么了?”

    綠蘑菇又不說話了,仿佛只為叫他?這么一聲?名字。繆伊繆斯想了想,干脆弓起膝蓋,伸手將史萊姆撈過來,將其放在大腿與腹部之間的凹陷里。他?撥弄著對方的身子,讓其在被子上轉了一圈,被迫與他?對視。

    圓潤清澈的碧綠液體,在橙黃燈光下顯得近乎透明。繆伊繆斯盯著這團冰涼的液體看,看到液體下面被映成深色的磚紅色方格被子,看到液體里面幾顆變大又變小的氣泡。他?上手又戳了戳,史萊姆原本?偏涼的身體早已被他在白天間捂熱,這會兒好?摸極了,像個巴掌大的暖手袋。

    “繆伊繆斯……”

    團子版的霍因霍茲又在低聲?叫他?了,繆伊繆斯干脆不再回答,只靜靜揉捏手上的熱水袋。他?想,霍因霍茲也從沒有用這種語氣和他?說話過。絕大多數時候,霍因霍茲總會板著臉,在他?面前擺出上位的姿態。

    對于他?來說,霍因霍茲究竟是什么呢?照顧他?,保護他?,教?育他?,引領著他?又私自規劃好?他?的一切。這不公平。

    “對不起。”史萊姆看著他?,終于說出下一句話。

    “你猶豫這么久,就為了和我?說這個?”繆伊繆斯感到費解,他?甚至比剛才更努力地去回想,霍因霍茲究竟有哪些地方需要道歉。

    霍因霍茲騙了他?這么久,無論是史萊姆還是精靈,通通將他?瞞了過去,嗯,這確實該道歉。霍因霍茲完全不考慮他?的想法,一只惡魔在外面搗鼓了這么多年,把自己的靈魂弄得?破破爛爛,這也需要道歉。還有……

    “我?不該強迫你。”巴掌大的史萊姆仰著腦袋看他?。

    停,這又是哪一個話題?強迫?霍因霍茲強迫他?做的事情可?多著呢……

    “下次如果再發生?那樣的事情,你可?以直接對我?進行攻擊。”

    繆伊繆斯聽懂了,他?卻開?始懊惱自己竟然和對方如此心有靈犀,竟然這么快就明白對方在說什么。他?情愿霍因霍茲不道歉,現在這樣弄得?他?們好?像生?分而尷尬。

    不就是那種事嗎?霍因霍茲這老古板連這都沒法接受?魔王直接問了出來:“你當時明明很興奮,現在裝成這種無辜的樣子想要做什么?別以為你變得?這么小,我?就不忍心計較。”

    史萊姆再次變得?沉默了,塌軟下身子不再與他?對視,良久才低聲?又說:“對不起,我?會離開?……”

    “不是,你這惡魔怎么一天天的總想著離開?啊!你就沒有別的話想要和我?說嗎?”繆伊繆斯又氣又好?笑,他?恨不得?拆開?對方的腦子,看看里面都裝著些什么。

    霍因霍茲呆在他?身邊嘮叨了他?一百年,現在卻想一走了之,憑什么?他?又不是霍因霍茲養的寵物,說丟就丟……就算是寵物也不能亂丟棄吧!

    “繆伊繆斯……”

    小團子又用那種低沉而輕緩的語氣叫他?了,叫得?繆伊繆斯心癢,尾巴都忍不住翹起來。

    “我?想要吃掉你。”小團子說。

    翹起的尾巴嚇得?一抖嗦,立即縮回到枕頭下。

    “你說什么?”繆伊繆斯恍惚問,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

    可?霍因霍茲沒給他?自欺欺人的機會:“我?想要吃掉你的眼睛,吃掉你的嘴,吃掉你的耳朵,從頭往下吃……最后?再吃掉心臟。”

    魔王下意識往后?靠,卻發覺自己早已背靠床板,無法逃離。他?看著自己身上小小的史萊姆,隔著一層被子突然覺得?發冷。霍因霍茲沒有開?玩笑,他?聽出來了。

    對方說話時將視線從他?的眼睛移到嘴巴,從耳朵移到發梢,最后?停留在他?的胸口,就仿佛他?真的一寸寸被吃掉了一樣。

    他?聽到對方用熟悉的語氣輕笑了聲?:“害怕么?”

    “……你嚇唬我??”

    史萊姆又不回答了,只是輕輕蹭起他?放在被子上的指尖,并將其包裹。柔軟,清涼,如同被上好?的膏脂涂抹。繆伊繆斯以為對方在與自己做游戲,于是沒有收回手,只好?奇注視。

    “如果我?有牙齒,你的這根手指已經被我?吃掉了。”

    “……”

    藏在枕頭下的尾巴蜷縮得?更緊,魔王下意識顫抖一瞬,卻仍舊沒有收回手。他?似乎知道霍因霍茲為什么會在昏迷前換成史萊姆形態了。

    心上像是被戳了一下。

    房間內的燈被驀地熄滅,繆伊繆斯抓起史萊姆放在枕頭上,迅速躺進被子里閉上眼睛,一氣呵成:“好?了,睡前閑聊結束了,明天還要早起。今天他?們雖然被我?嚇住了,但以后?沖突恐怕還會發生?,我?們得?做好?規劃……”

    魔王咕嚕咕嚕說了一串,史萊姆便貼著他?的臉聽他?說話,沒有出聲?打斷。

    直到房間內重歸于寂靜,黑暗中那道低沉的聲?音才輕輕響起:“繆伊繆斯,我?快要到極限了。”

    “到極限之后?,你會把我?吃掉?”

    “嗯,所以你最好?在那之前將我?處理掉。”

    “你又想跑,小孩子都不會被這種恐嚇嚇到。”

    “……”

    “你現在精神好?些了嗎?如果還是很難受,我?可?以再喂你一點血。”

    “不用,這些天的休眠足夠了。”

    “哦。”

    不知過了多久,低低呼喚名字的聲?音再度響起,這次卻換成了魔王叫另一只惡魔的名字:“霍因霍茲……”

    “睡不著么?”

    “別給我?裝傻,霍因霍茲。你體內承載了太多污染。你自己是吸收不了這些污染的,你直接將那么多蟲子都吞噬了,你承受不了……”

    史萊姆將頭頂那一小截貼上魔王的嘴唇,輕輕一碰,魔王霎時間便停止了話語。

    “那只蟲母的王蟲卵與親代子蟲,已被我?全部吞噬。它失去了大半力量,躲藏在王都里,短時間內無法再進行長途逃竄。繆伊,這會是我?們唯一的機會。”

    “……在那之后?,我?要給你解決你的問題,你不可?以跑。”黑暗中,魔王認真說。

    第096章 天堂與地獄

    “當我們的生命走至盡頭, 燈火熄滅,仁慈的主會派來純白的天?使,天?使將審判我們死后的歸途。至善者當身披潔白羽翼去往主的國度, 那即是天?堂, 即是樂園;罪惡者將被投諸火湖中,地獄火永遠灼燒他污垢的心臟, 直至世界的盡頭。”

    教堂中, 面容柔和的修女將上下兩?雙手分別合十, 她低垂眉眼,一切神色便掩映在薄霧般的面紗中, 叫人?看不分明。高?而挺拔的肅穆神像下,啞黑鑲白邊貼身制服裹著成熟的身體曲線, 長椅上三三兩?兩?的男人?看得忘了神。

    興許新來的修女嗓音果真動?聽, 哪怕從?小聽到?大的圣典都顯得如此令人?著迷, 男人?們眼神逐漸火熱起來,吐出口器, 教堂內于?是嘶嘶作響。

    修女合上泛黃的厚重圣典, 自下而上緩緩露出一雙橢圓的復眼, 用一種?挑逗的目光點上離得最遠的肥胖男人?。男人?了然站起, 一雙小而笨拙的翅膀自臃腫身軀后展開, 帶著他飛向教堂大門,熟練落下鎖。

    落鎖的教堂內醞釀起歡愉的氣?息。

    今天?是每周接受洗禮的日子,有人?敲響教堂的門, 見無人?應聲,便隨手在石門上落下深深幾?道爪印, 反身走回降雪的街道上。

    今年的雪大而厚重,白得扎眼, 襯得雪中那幾?抹紅漿像綻放的花,鐵銹味濃郁。過一會兒,這紅漿便又被新雪覆蓋。

    行人?走在路上,被一衣著殘破的小男孩撞到?后腿,他低低暗罵了一聲“下等人?”,隨手將男孩半頭的短發抓下,連帶著還有大半的紅白頭皮。頭戴禮帽、隨身攜帶拐杖的紳士自然看不慣這群寄生在王都下水道的“老鼠”,他用力將手上的皮塊向遠處臟水溝里一丟,蒼蠅蚊蟲頃刻間彌漫而上,這紅的白的便被掩埋在黑爛與黃綠間。

    男孩連連喊著道歉,等那行人?遠去,才扮鬼臉啐了口唾沫,又撲到?雪堆里翻找起今天?的食物。他頭頂上已豁開口子,腦漿刺啦迎著風雪,其本人?卻恍然未覺。今年的冬天?比以往都不好?過,大家都很餓,他們這種?人?便只能撿老爺們吃剩下的殘渣。

    他翻開一層又一層或新或舊的雪,撿起其中紅色的軟食與白色的硬食,就著新雪狼吞虎咽吃起來。

    與他只隔一條街道的距離,女仆剛倒完今天?早上廚余的垃圾,看到?那翻找食物的臟兮兮小孩,露出不屑而輕蔑的目光。她上面兩?只手舉著陶罐,中間兩?只手握著掃雪的掃帚,只下面兩?雙手空余,便用這空余的手捂住嘴咯咯笑起來。

    笑著笑著,那滿嘴層疊的尖牙便穿過手掌刺了出來,她立即噤了聲,悻悻回到?宅院里。在王都塔爾塔羅斯只有粗笨的鄉下人?才會笑得如此不得體,她在鏡子面前悄悄練習過許多次,卻始終無法表現得和夫人?一樣優雅。

    想到?這里,女仆圓潤的眼睛逐漸向外突出,嫉妒與憎恨在這新長出的復眼中流淌。

    富麗堂皇的宅院里,無論夫人?小姐還是老爺少爺,皆躺在床榻上,他們的臥室里堆滿了各種?各樣的肉食,或新鮮或烹飪好?。來來往往的仆人?們水流般匯入又穿出,像不知疲倦的工蟻,他們從?廚房端來一盆盆血紅色的酒,又將吃干凈的帶肉骨頭搬出,轉移給下等仆從?清理。

    “餓,餓,我好?餓!不夠,不夠,這些還不夠!為什么還沒有做好??把?廚師帶上來!”翻倒與撞擊聲伴隨暴怒涌出。

    不一會兒,令人?戰栗的咀嚼聲從?臥室中傳出,血紅色從?窗沿滲出,被純白的雪裹挾,墜落于?茫茫大地上。

    今年的雪實在太?大了。

    王都塔爾塔羅斯是大陸之?上距離創世神最近的地方?,是神權杖上最耀眼的珠寶。這里教堂散落如星盤,剛學會走路的孩童便能將圣典倒背如流:“至善者當身披潔白羽翼去往主的國度,那即是天?堂……”

    珠寶堆砌而成的王座上,國王身披重重黃金墜飾。他已在位兩?百年之?久,面容卻仍舊定格在曾經,像是一張上好?的人?偶皮囊。

    這是一張青澀的臉,這是一雙詭異的眼,全黑瞳孔外繡著一道細細的白圈,未曾眨一瞬。

    王座之?下,本不存于?世的“怪物”們跪伏,猙獰森然,全然已看不出人?類的樣貌。天?敵兩?百年的消亡給了它們足夠進化的可能,它們不再只寄宿于?靈魂深處,甚至能奪走這些鮮活的軀體。

    它們是“母親”最優秀的那批孩子,也是“母親”最堅固的鎧甲;它們擁有自己的意識,能感知“母親”的痛苦與恐懼。

    “母親”的卵被吃掉了,它們的許多兄弟姊妹也被吃掉了。

    “母親”需要食物,需要修復。

    【餓……好?餓……】

    國王青澀的臉中央破開蛛網般的裂縫,輕薄的人?偶皮褪下,兩?人?高?的漆黑母蟲自這小小的軀殼中鉆出,肥碩的尾將王座壓得不見。

    咀嚼聲在殿中回響,它吃掉這批孩子,卻仍填不滿失去的力量。還要更多,更多,否則……

    ——那只新誕生的母蟲會奪走屬于?它的巢……

    “在繆伊繆斯陛下的英明決策下,倫卡城很快由矛盾沖突轉為團結統一,就如同陛下治理的深淵每一層一樣……”幽靈404整理著魔王筆錄。

    他實在太?過無聊,作為魔王的護衛,繆伊繆斯陛下顯然不需要他的守護,帶出來一肚子的軍火沒處使。

    老族長尤利烏斯站在一旁,看著這行文字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開口問?道:“深淵的文字系統在這兩?百年間是改革重組了嗎?”

    “沒有呀,您怎么會這么問??”404對長者乖巧回答。

    “我只是在想,或許我們之?間有一個惡魔,弄錯了’團結‘和’統一‘的意思。”

    仿佛是為了與老族長的復雜眼神打配合,只話音剛落,眼前街道上又爆發出來一場動?亂。

    一名成年女性人?類撲跪在地上,抱著懷中閉眼的孩子哭喊道:“就是你們這些惡魔給我們喂了毒藥,我的孩子今天?早上才會渾身發熱,無論怎么叫都叫不醒……他還這么小……”

    這騷亂很快引來許多圍觀者,當即有巫妖在旁憤憤不平道:“我們什么時候給你們喂了毒藥?”

    “就是那些湯!你們偽裝成人?類,給我們喝下了那些惡毒的湯!”

    “真是一群忘恩負義的家伙,那可是陛下珍貴的血液!”

    “好?啊,你們還敢給我們喝魔王的血!”

    伴隨著太?陽初升,街道吵吵嚷嚷開始了嶄新的一天?,一如這段時間來的每一日。似乎和一開始相比,沒有任何不同,又似乎有些東西在悄然變化。這些人?類竟已不再恐懼惡魔,甚至能隨時隨地與對方?當街對罵,仿佛惡魔于?他們來說?只是模樣古怪的稀少人?種?。

    畢竟,無論是人?類還是惡魔都知道,一旦他們之?間展開武力沖突,那位紅發的魔王就會沖上來將他們揍上一頓。不會致死致殘,但足以在床上躺個幾?天?幾?夜,叫苦不迭。連尤利烏斯都驚嘆于?魔王對力量的精準把?控。

    于?是,指著對方?鼻子大罵成了這群人?類和巫妖每日的娛樂活動?。

    404遠遠旁觀著那昏睡幼崽臉上的薄紅,黑豆般眼睛眨了眨,想起從?前研究過的動?物案例,便吐出一只玻璃瓶子,飄上前道:“他只是發熱了,我這里有魔藥。”

    見那人?類張口又要罵,幽靈無辜道:“到?底是罵惡魔重要,還是救你的孩子重要?”

    女人?張著嘴,卻沒發出聲音。她猶豫著似乎是想要接過瓶子,但見瓶中紫色冒泡的濃稠液體,目光再度掙扎起來。在惡魔的誘惑下,她感到?無比的痛苦與折磨。

    惡魔:緩緩打出一個問?號。

    作為煉金協會的優秀會員,404平生頭一次遭到?如此質疑。他干脆丟下瓶子,氣?鼓鼓就飄回到?天?上去,只留下一句:“魔藥給你了,你自己決定用不用,哼。”

    女人?呆呆望著地上的玻璃瓶,陽光將其映如琉璃。雪原上生病那是常有的事,更何況他們這樣一群魔力低下的人?。只一場雪,一陣突如其來的寒風,許多人?便在一夜之?間失去了生命。她的丈夫便是因?此在幾?年前離開了她。如果與惡魔做交易,便能挽回最重要的人?……

    她咬咬牙,喊著淚光拿起瓶子,拔開塞子聞到?里面詭異刺鼻的味道。她僵硬住,深深吸了一口氣?,終于?下決心將液體傾出,卻不是流入那孩子的嘴,而是她自己飲下。

    陽光在玻璃瓶上緩緩挪移,在周圍人?群緊張不安的視線中,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她的身體沒有異樣,她沒有被拖入邪惡的地獄中去。女人?放下一半懸浮的心,慌忙將瓶口喂到?孩子嘴邊,手腕仍在顫抖。

    很快,孩子悠悠轉醒,低聲喊著“媽媽”。這位母親和圍觀的人?群才終于?放下另外半顆心,女人?緊緊將孩子抱進懷中,哭著笑著。

    “媽媽,你怎么哭了?”

    “你快要嚇死媽媽了……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多虧了……”這話說?到?一半,后面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紅暈被太?陽照得發燙,揉在每個人?類臉上。

    好?像確實是他們誤會了。這是在場人?們的第一反應。

    應該道謝的。這是人?們的第二反應。

    可他們環顧四周,那群剛還和他們吵得激烈的惡魔,卻不知何時沒了蹤影……

    繆伊繆斯將城堡下那群血魔留下的傳送法陣給了煉金協會幽靈們研究,在第二區的空間壓縮技術輔助下,穩定的改良版傳送法陣很快研發而出。每當此時,魔王就會驕傲于?深淵二十個區的聯合產能。

    匯報過程中,風信子告知了她深淵第21區的情況。得知余下六個區已不存在生命,繆伊繆斯很是安靜。

    他坐在會議桌前想,自己還是慢了一步。

    史萊姆坐在魔王桌上的軟墊里——這當然是繆伊繆斯親自安排的“座椅”——看著魔王那副外人?察覺不出的樣子,也同樣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從?軟墊里爬出,用軟綿的頭頂輕蹭魔王的手背。

    繆伊繆斯被這安撫的動?作逗笑,嘴角勾起,剛準備說?些什么,又趕緊閉嘴。他想說?:霍因?霍茲你現在就像是我養的小寵物一樣。

    可不能說?,不然霍因?霍茲又要沉下臉了……不過,現在霍因?霍茲就算生氣?,也沒法對他怎么樣了吧?

    魔王揉了揉史萊姆的腦袋,尾巴悄悄翹起,得意晃動?。

    這場面很是溫馨,溫馨得桌對面的風信子眼中透出詭異的光。

    她已經知道這位史萊姆便是霍因?霍茲大人?,雖然霍因?霍茲大人?的擬態風格變化太?大,但也不是不能接受。可直到?此刻,她才“真正”意識到?兩?位大人?的這番用意。

    原來是深淵時下情侶間最流行的主寵扮演游戲,咳咳,霍因?霍茲大人?這不是挺會的嘛……

    第097章 心聲

    深淵中兩位大?人的?行?事風格總是大?庭相徑。

    與霍因霍茲不?同, 繆伊繆斯并?不?在意臣民是否真正信服,也不?在意對方是否有反抗之心——這種話自然只能?放到心里說,絕對不?能?叫某只惡魔聽見。

    反正, 只要跟著他就有肉吃, 不?跟著他就會被打,但凡長了腦袋的?都?會做出正確選擇。從這一點來看, 繆伊繆斯時常覺得, 霍因霍茲其實并?不?懂得如?何做一名君王。

    是, 霍因霍茲很強,懂得許多, 但也總會想一些沒有意義?的?事情?。王座這種東西可從來不?是含情?脈脈的?讓位,只有在暴力的?廝殺與恐嚇中, 才能?獲得穩定與發展。

    手最臟的?那個家伙, 才配站到最高點;連手都?不?愿意弄臟, 憑什么叫人相信這家伙能?犧牲更多的?東西,去守護身后的?臣民?

    霍因霍茲這種有精神潔癖的?麻煩惡魔, 才不?適合當領袖呢。這種滿腦子?道德的?軟弱家伙, 只配安安全全坐在后面, 進行?一些腦力活動, 等待他凱旋歸來。

    ——繆伊繆斯真心希望如?此。

    當魔王順著新式傳送陣回到深淵, 他竟感到一絲陌生。1區主城區已白雪皚皚,氣象局的?雪元素精靈們兢兢業業造著雪,街道兩旁也已換上冬季合適的?樹木。

    他在北域倫卡城呆了太久, 那里長年冰封,令他忽視時間的?流失。原來外面正常的?時間節點里, 萬物已走向冬季了。

    【霍因霍茲將活不?過?今年冬日。】

    魔王從未忘記這份預言,他感到不?安, 又小心將不?安藏下,狀似無所謂地帶著史萊姆,指揮大?陸上下的?人員傳送。史萊姆看起來仍舊昏昏欲睡,沒精打采,但除此以?外再無別的?問題。繆伊繆斯希望是自己多心了。

    他問過?霍因霍茲:“即使?回到這里,你也不?能?變回從前的?樣子?嗎?我喜歡你人形的?樣子?。”

    這可是他第一次打直球,霍因霍茲像個瞎子?一樣,接收不?到他傳遞的?信號,仍舊曬著太陽,看起來懶洋洋的?。

    “史萊姆形態下,我的?魔力最弱,攻擊性也最弱。我的?精神狀態還沒有完全恢復,保險起見,這樣即可。”

    “……”

    “你真的?不?需要我幫你處理處理?尤利烏斯說巨龍的?龍炎能?幫你穩固靈魂,我可以?帶著你去。如?果他們不?交出龍炎,我便?帶軍殺上去。”

    “……繆伊繆斯,你此刻看起來像個暴君。”

    “所以?,為了讓我不?成為暴君,你要好好活著。我記得南域無盡之海里有起死回生的?法術,如?果你死了,我會帶軍殺到海里,直到那群人魚讓你復活。”

    “……”

    史萊姆終于不?再懶散曬太陽,小小的?綠色團子?從窗邊爬下,一路來到魔王桌上,它歪著腦袋打量自己引以?為傲的?學生,像是在細細懷念舊日時光,又像是在思考自己的?教育中究竟哪一步出了錯。

    魔王靠在椅子?上,大?大?方方任由其看。

    “我不?記得教過?你這些。”

    “那你就該活得長長久久,一直呆在我身邊糾正我的?錯誤。霍因霍茲,你知道的?,如?果不?是你,我并?不?關心這些惡魔住得如?何吃得如?何,我不?在乎他們。是你說你想要改變深淵,一切都?是從你開始的?,是你說這樣才是合格的?魔王……”

    “繆伊繆斯,你的?情?緒過?于激動了。”

    冷靜的?聲音將魔王拉回現實,他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死死摁著史萊姆的?身體,手指掐得幾乎陷了進去。他的?力道很大?,如?果這并?非史萊姆柔軟的?軀殼而是霍因霍茲原本的?樣子?,對方的?脖子?大?概已經被掐出烏青。

    繆伊繆斯冷漠地想,霍因霍茲要是真敢去死那還不?如?直接被他掐死算了。這份陰暗的?想法令他自己都?感到恐懼,他怎么會想要親手殺死這只惡魔呢。

    是霍因霍茲陪著他走過?這百年,沒有霍因霍茲就沒有現在的?他。他是霍因霍茲一手培養成的?魔王,他是霍因霍茲的?,霍因霍茲也是他的?……霍因霍茲只能?被他親手殺死。

    魔王猛地站起,兩手撐著桌面,椅子?被帶得摔倒在地上。他額上劃下一滴冷汗,尾巴緊緊糾纏成線圈。他倉皇看著眼前情?緒平穩的?史萊姆,那一瞬間似乎想到什么,突然轉身跑出書房,桌面上的?文件被掃一地。

    史萊姆坐在桌面上,靜靜望著魔王消失的?方向,而后重新躺下,繼續方才沒完成的?午睡。

    午后斜陽照在魔王寶石般質地的?紅發上,在奔跑間碎開。繆伊繆斯一口氣飛了很遠,遠到再也聞不?到惡魔的味道。他失神降落,站在人群間,心亂如?麻。

    “陛下?”有人叫他。

    魔王抬起眼看向出聲的方向,那里站著一個人類,深淵怎么會有人類?哦,對了,他們開始了遷移計劃,倫卡城的人類可以和深淵中的惡魔彼此往來、甚至定居。

    人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緊張搓著手指:“您不認識我是正常的?,我在您展示魔王身份的?那天,帶頭圍攻了您,后來被您第一個打暈。喏,這只腿當場就被打斷了,后來在巫妖兄弟們的?救治下才能走路呢。”說著人類指了指自己的?一根腿,用?力跺了跺以?示恢復,毫無抱怨之意。

    繆伊繆斯想起來了,他記得當時這個人類眼中厭惡之情?濃厚,現如?今卻大?變樣。才過?去幾天而已,遷移計劃似乎比他想象中的?進展得還要快。那不?是物理上的?遷移,而是一種精神層面的?東西,一種……霍因霍茲想要的?東西。

    沒有誰比他更了解霍因霍茲,他知道那只惡魔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他知道。

    “我很感謝您當初打斷了我的?腿……呃,我不?是受虐狂!我是說……我從來沒有住到過?這樣溫暖的?地方。”

    人類又看向后面,繆伊繆斯跟著望過?去。那是一排房屋,新建成的?,用?來給現在的?以?及將來的?“移民”居住。倫卡城會是遷移計劃的?第一試點,這個計劃將持續很多年。

    人類繼續喋喋不?休說著話,魔王冷冷聽著,沒有打斷。他對人類其實并?無多少好感,有的?那么一絲也是勉強湊出來,用?來討霍因霍茲喜歡的?。他知道霍因霍茲想要什么,他知道。

    在繆伊繆斯眼中,人類是一種很好懂的?生物。因為弱小,所以?貪生,所以?索取更多。只要讓他們體會到,深淵是一個能?讓他們幸福的?地方,惡魔是能?為他們帶來幸福的?種族,一切的?敵意便?不?攻自破。這太輕松了,連威懾都?不?用?。

    而對于惡魔來說,失去了蟲子?寄生的?人類,就是路邊最弱小的?雜草,有惡魔會因為興趣而接觸雜草,有惡魔會對雜草嗤之以?鼻,但沒有惡魔會繼續憎恨這些弱小的?東西。

    他們的?敵人從來只有蟲子?而已。遷移計劃中唯一的?困難只有蟲子?而已。霍因霍茲護著人類,所以?他們不?能?直接消滅蟲子?的?宿主,所以?……他們必須直取蟲母性命。

    上一代魔王們都?沒能?做成的?事情?,那名最為強大?的?涅墨西斯都?沒能?做成的?事情?,憑他這樣一個魅魔血統的?魔王,憑什么能?做到?

    他做不?到,霍因霍茲認為他做不?到,所以?霍因霍茲選擇了另一種方式。唯有魔王能?徹底消滅蟲子?,斬斷污染的?循環,這是不?可更改的?結局。但在結局到來之前,霍因霍茲可以?修改一些“細微”的?過?程。

    “陛下,我真的?非常……陛下?陛下!您怎么了!”

    繆伊繆斯蒼白著臉彎下腰,他捂住嘴忍住干嘔的?沖動。沖上腦門的?憤怒與恐懼令他生理性反胃,想要撕碎些什么,又死死忍住這份欲望。

    真厲害啊,霍因霍茲,計劃好了一切,等著他往下跳。

    直到夜里上床,繆伊繆斯也沒再去見霍因霍茲。他擔心自己一個生氣直接將對方掐死。他要是真這么做了,絕對會在第一時刻接著把自己掐死。

    ……可惡,這家伙偏偏故意要用?史萊姆這種柔弱形態,整天在他面前晃來晃去。

    躺在熟悉而安逸的?小窩里,繆伊繆斯回想起很多年前,想起霍因霍茲給他搭建這個地下小窩的?時候。他想起來他們第一次相遇,想起他們每一次爭吵,想起霍因霍茲擺著副冰塊臉說“你不?該這樣”“你應當那樣”的?種種時刻。

    他睡了。

    他做起一個夢,夢中是熟悉的?場景。

    他說:“我會攻打上地面,我總該盡到我作?為魔王的?責任,這是你教我的?。”

    霍因霍茲看著他:“你會死的?。”

    “那么多魔王都?死了,魔王的?宿命就是死亡。我死后,總還會有新的?魔王產生。如?果沒有,那么證明這個世界的?運轉已經崩潰了,所有東西都?會死去。”

    霍因霍茲又重復了遍:“你會死的?。”

    “……你原來是這么虛偽的?一個家伙么?平常嘴上說的?好聽,一談起真要做些什么,就躲到后面。惡心死了。”

    他罵罵咧咧地走了,如?同許多次一樣。相似的?對話他們進行?過?許多次,每次都?不?歡而散。曾經有那么一段時間,他真的?以?為霍因霍茲怕死。畢竟,他要是去送死,肯定拉著霍因霍茲一起……大?概。

    夢即將消散,破碎間,屬于霍因霍茲的?人影仍佇立,望著他離去的?方向。

    破碎間,一道低而落寞的?心聲,他從未聽過?的?心聲,伴隨著他血液中流淌的?屬于霍因霍茲的?、他曾飲下的?血,靜靜鋪展開。

    【我很喜歡這樣的?他。】

    第098章 死神

    繆伊繆斯開始躲起來了。

    躲著那只惡魔, 避而不見。

    風信子仿若沒發覺魔王的異常,不急不慢報告起近來的事務:“陛下,第?一批外來居民已?在常春藤試點街區住下。街道委員會反映, 有幾位外來魅魔私下里頻繁聚眾組織集會, 現已?被治安管理?所臨時收押。”

    “我?不記得1區禁止私下集會。”繆伊繆斯沒有抬頭,手中繼續批閱著20區的工廠擴建申請書, 看不出多少情緒。

    幾個月以來的數次實驗證明, 第?20區特有的熔漿與沼澤環境于煉金是極好的反應場所, 那群煉金協會的死宅幽靈甚至決定舉家搬遷到新區。其他層區同樣有嗅覺敏潤的投資者,大惡魔們餃子般稀稀拉拉落下來, 在20區轟轟烈烈爭奪著土地開發權。

    千年前,惡魔們為土地斗得你死我?活, 千年后亦如此。只是有些東西悄然改變著。比如惡魔們不再需要頭破血流, 他們開始用些文明的斗爭方式——在深淵周刊上匿名投稿別家的黑料與丑聞, 以及向魔王打小報告。

    誰能想到,某些新能源研究所長?得人高馬大的所長?, 原來每年都要鬼鬼祟祟去美容院修建一番尾巴, 隨后大言不慚地吹牛稱這肥美的尾巴是天生的!

    繆伊繆斯翻閱著土地開發申請書, 又抽出隨信附贈的一大摞“檢舉信”, 很是無情地將?后者一把火燒掉。從前, 這種?瑣碎事情會有霍因霍茲替他處理?,現在他恨不得挨個去給這群戲精敲腦瓜子。

    風信子目擊著魔王燒了一封又一封信,咳嗽兩?聲, 委婉繼續解釋:“是’那種?‘集會,解決魅魔生理?需求的。”

    “……”魔王指尖的火焰終于停了下來, 沉默片刻后繆伊繆斯才開口,“讓管理?所給每只魅魔發一箱清心?藥水, 還有盡快辦理?手續,讓他們接受深淵統一義務教育。”

    “好的。請問入學等級是……”

    “幼兒園級,參照巫妖們。”

    從大陸歸來的那群巫妖,已?全部在深淵惡魔登記處領取常駐身份。或許是來自于種?族傳承,他們很快結束了學士級教育,一部分主動編入軍隊,另一部分則繼續深造,并在尤利烏斯的帶領下成立巫妖塔。

    不久前,當尤利烏斯在兩?百年后的今天第?一次重歸故土,魔王看見那年邁的骷髏久久未說話,只是靜默佇立。

    “我?以為,我?回來這里,是來幫您復興深淵的。”老巫妖嗬嗬笑了聲,那聲音像是柄破舊的風琴,顯示出幾分寂寥。故園的一切變了太多,變得比從前更好,變得似乎沒有他這種?老家伙的容身之處了。

    “有什么想做的嗎?按流程寫好申請書就可以。”魔王沒有理?會老巫妖的傷春悲秋,說話仍舊直接。

    “……您真的很不一樣。”尤利烏斯搖搖頭,半是開玩笑道,“我?剩下的時間不多了。如果可能,我?想要將?那些巫術傳承下去,那畢竟是他們的心?血。”

    說話間,老巫妖望向火山下。他們此時正站在高高的眺望臺上,臺子修建在火山最高峰頂,山腳外延著臨時實驗基地,山窩里面?沸騰著熔漿,其上一群惡魔飛在各個基點,做點燃前的最后準備。

    “三?、二、一……爆!”

    隨著工程總負責人的聲音從通訊器中炸開,四面?八方每個基點的惡魔都施展出魔力。魔法波紋中,一處又一處炸藥被引燃,串聯迸發,以不可阻擋之力層層推進,最后齊齊呼嘯著攻向當中的火山之心?。

    每只惡魔,無論是數月來堅守在實驗第?一線的施法者們,還是為這個幾乎不可能的項目沉潛了幾十年的研究者,亦或是千萬里外守在屏幕直播前的普通惡魔,都禁不住將?心?揪到了一起。

    千千萬萬雙眼睛下,一簇赤金火柱自火山心?飛流而上,在氣流與周圍法陣的加持下,逐漸膨脹,漸漸有七彩焰尾拖拽。

    它升空,它發出尖銳的鳴叫,它席卷開來恐怖的高溫。

    它是巨型火山的舌,將?要舔舐整座深淵,將?要吞噬數千萬惡魔。

    死神將?至。

    無數惡魔為之戰栗,卻并非恐懼。

    有惡魔當場哭了,流下激動喜悅的淚水。

    “成功了!成功了!我?就說是可行?的!我?就知?道我?們只是缺一個燃料!”一名研究者揮舞著八只章魚須,其中一條末端在方才的火星中被烤焦,她卻恍然未覺,只與一旁兩?個腦袋的同伴抱在一起。

    在場與她情緒相同的還有許多,他們蓬頭垢面?,卻難掩欣喜。

    “這是……什么?”尤利烏斯怔怔道。

    他隱約感受到整座火山都“蘇醒”了過來,一名千年大巫妖感知到了周圍恐怖的魔力波動,卻沒能第?一時間升起警覺。

    那是比數位魔王加起來都要強大的力量,是足以毀滅深淵乃至整個世界的力量,但?是……怎么可能會有這樣的存在?

    “火山,點燃后能噴火。”繆伊繆斯簡單回答,這回答和沒回答沒什么區別。

    他隨后抬起手,食指尖穩穩點向高空中仍在噴射的火焰。

    他彈起一簇閃著金光的火苗,火光像星星閃爍,細小得像是能被風吹滅。這火在下一瞬離體,以肉眼幾乎無法看見的速度射出,斬向火柱。那可怖的力量就這樣被活生生消融掉。

    死神在誕生前被斬滅了。

    所有惡魔都看到了這一幕,在場的與不在場的,他們卻并未產生多少觸動,只覺理?所當然。繆伊繆斯陛下是這次發射實驗的唯一安全員,會在火山徹底爆發前負責滅火。他們當然在報道上看過對“滅火”任務的講解,知?道其中對魔力的掌控要求相當苛刻……但?這可是繆伊繆斯陛下呀!

    尤利烏斯恐怕是在場唯一不在狀況的惡魔,他又喃喃問:“怎么做到的?”

    “他們在熔漿里加入了我?的血。具體的原理?我?審核過,但?忘了。”繆伊繆斯理?直氣壯道。

    他本就不是過目不忘的惡魔,不然過去那些年霍因霍茲也不會整天跟在他屁股后面?喂飯……不是,是跟在他后面?讓他學習。

    “……陛下,這座火山足以炸毀整個深淵。”尤利烏斯終于回過神來,他的神情很是嚴肅,但?看著瞭望臺下那群歡呼雀躍的惡魔,卻又有些不確定了。他不明白魔王想要做什么。

    即便惡魔們都瘋了,魔王也不該……難不成現在這位魔王也瘋了?尤利烏斯眼神復雜,緊接著聽?到魔王略顯輕快的語調。

    “第?20區的火山環境優渥,很適合做類似研究。才短短幾個月,這個在過去幾十年一直只停留于紙面?的項目,就達到了今天的成果,很不錯吧?你看,那邊還有沼澤項目團隊,不過沼澤的力量比火山要弱一些,估計只能用來研究民用設備。”

    尤利烏斯看到了遠處一片低矮的青色建筑群,它們表面?光滑,反射著極光。他感知?到了一片微弱的魔力,不比熔漿蓬勃,但?勝在持續穩定。

    “民用設備?”尤利烏斯感到自己已?完全落后于時代,在深淵的這幾日他覺得自己格格不入,像是千萬年前的老古董。可他實際才離開兩?百年而已?。

    “比如夜間照明,自走人偶,煉金載具之類的東西。”繆伊繆斯隨口解釋了一下,便有幾位字面?意?義上“灰頭土臉”的惡魔迎上來,打斷他們的談話。

    尤利烏斯下意?識皺起并不存在的眉毛,他發現如今惡魔們在魔王面?前完全失了禮儀。

    “陛下!成功了!我?們成功了!”那位被烤焦了一條觸須的研究員激動道。

    “嗯,你們做得很好。”繆伊繆斯點頭,按照霍因霍茲所教的那樣,在適當時候給予臣民一定的精神鼓勵。

    “這都多虧了您!為了表達對陛下您的憧憬,我?們決定用您的尊名給火山取名……”不等魔王反應過來,章魚惡魔便興沖沖繼續道,“就叫它’煉獄‘吧!”

    魔王繆伊繆斯·煉獄·紅寶石一時哽住,而后一本正經?拒絕:“不,我?已?經?想好了它的名字,就叫’白玫瑰‘。”

    “誒……”章魚惡魔摸不著頭腦,但?還是以魔王的意?愿為先,低頭在手冊上記下,眼睛逐漸明亮,“白玫瑰,嗯……象征著純潔、生命、優雅、不屈,這樣一個名字與帶來毀滅的火山看似相反,卻恰恰有著同樣的精神內核,不愧是陛下!”

    尤利烏斯光滑的腦袋上緩緩打出一個問號。

    繆伊繆斯則習以為常,面?無表情,并悄悄晃了晃藏在斗篷里的尾巴。

    “這座火山,究竟是用來做什么的?”巫妖終于忍不住問。

    章魚研究員邊低頭快筆記錄,邊出于職業病下意?識解釋道:“這是第?20區最大的火山,其下連通著更下層的魔石礦脈。現在還只是發射研究階段,等第?2區的那批空間佬駐扎進來研究,就能開始下一階段。到時候,’白玫瑰‘噴發出的能量,可以繞過深淵直接送往地面?上……”

    這話簡直是戳到老巫妖心?尖上,他眼眶中幽青火焰顫抖,聲音也跟著抖動起來:“我?們終于要重新征服地面?了……”單單只有繆伊繆斯陛下一個,他不認為大業能成。但?加上這座威力可怖的火山,尤利烏斯認為可以一干。

    “嗯?”研究員困惑抬起頭,她迷茫望向魔王。

    魔王搖了搖頭,章魚研究員便合上筆記,踩著歡快的步伐退去。

    待研究員走后,繆伊繆斯才開口:“’白玫瑰‘不是用來進攻的,它只是一個威懾。這件事,我?在“發射”項目之初就宣布了。”

    “什么意?思?”尤利烏斯的臉色沉下來。

    “意?思是,如果未來仍有巨龍突破屏障,在那之前我?們會用’白玫瑰‘轟擊他們的天上巢穴,而更在這之前——只要巨龍們知?道我?們擁有底牌,便打從一開始不會選擇入侵。涅墨西斯失敗的原因之一,便是他沒有預料到來自高空之上的敵人。”

    魔王站在瞭望塔之上,勁風抓起他的長?發,吹向遠處火山群的方向,紅色虛虛實實點綴在灰黑色山巒間。在那里,更多的火山研究小組正在建設基地。這批火山或許永遠不會有“蘇醒”的一刻,那便是這項研究的終極意?義。

    “白玫瑰”,這是深淵第?一架附魔火山,誕生于深淵最后一片被清理?的層區。自第?20區往下,污染侵蝕,再不復生命存在,惡魔們泥濘的尸骨化入土,將?成為它的燃料。無形的墳與碑,以靜默守衛著故土。

    繆伊繆斯忽然想起很久以前,霍因霍茲在例行?功課時問他:涅墨西斯為什么會失敗。

    他當時答得不算好,霍因霍茲眼中有不易察覺的失望之意?。

    霍因霍茲總在失望。

    第099章 活著的本能

    那時候他說:因為涅墨西斯還不夠強。

    現在, 當初黑魔王的追隨者,那位活了?數千年之久的老巫妖也說:“涅墨西斯陛下只是太累了?,如果當初我們有這樣的底牌, 區區巨龍不足為懼。眼下是復仇的最佳時機。”

    繆伊繆斯輕輕搖頭, 提起另一個?狀似無關的話?題:“尤利烏斯,你認為我們活著的意義是什么?”

    不等對方反應, 魔王又?接著說:“不需要回答, 這個?問題沒有答案, 也不需要答案。活著就是活著,想要活著不需要意義, 活著才能找到意義。我們都想要活下去,這是本能。

    “可當初在魔王的死靈大軍下, 無盡之海的人魚無法活下去, 森林中的精靈無法活下去, 大陸之上的人類無法活下去,就連巨龍的天上巢穴也會因此而搖晃, 面臨傾塌。涅墨西斯將事情做絕了?, 他便?會面臨圍攻。”

    “陛下, 我們是惡魔, 沒有為其他種族思?考的必要。我們世世代代生?活在這暗無天日的深淵之中, 承受造物主遺留的錯誤。您難道認為我們必須心甘情愿地接受?難道我們天生?就該受罪,而大陸之上的其他種族就天生?該享受我們的犧牲?”尤利烏斯目光銳利。

    “所以,尤利烏斯, 你和涅墨西斯想要的,究竟是復仇, 還是讓他們,他們, 以及他們過得更好?”繆伊繆斯逐一指向遠處熱鬧的惡魔們,他們似乎已經開始討論慶功宴。

    其實他都不是很在乎。繆伊繆斯在心底里悄悄說。

    但霍因霍茲在乎。繆伊繆斯又?悄悄說。

    “……”

    那天的爭論便?如此結束,最終尤利烏斯沒再辯駁,卻也沒有低下頭來認可。只是臨別時,年邁的巫妖問:“陛下,如果我想要我族的年輕一輩盡快融入深淵……”

    “可以,會有惡魔為你們辦理?入學手續,首先?從幼兒園級開始。”

    尤利烏斯:……?

    等再度聽?到巫妖們的消息,據說他們已經完成全部基礎課程,此時才不過數周。由前代肋骨所演化而來的種族,潛意識里藏有諸多知?識,在學習方面總會多有助力?……助力?過頭了?吧?

    繆伊繆斯又?想起被霍因霍茲追著喂飯的那段時光。最近魔王總愛回憶過往,大概是因為確實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看見某只惡魔了?。

    “陛下,那群外來的人類今天送來了?申請書。”風信子一句話?將魔王的思?緒拉回,并又?特意強調了?一遍,“這是他們這段時間以來第一次主動與您通信。”

    繆伊繆斯感到好奇,他猜測著信件的內容,很快翻開來一掃而過,總結出大致內容:敬愛的魔王陛下,深淵的飯菜口味與地面上略有不同,我們很想念倫卡城的那位廚師……哪來的廚師?

    魔王捏著紙張,好一會兒才想起來某只幽靈。自從回來深淵后,404便?埋頭整理?起行?動報告,倒沒有和其他幽靈一起投身?到20區去。他干脆攤開紙張,問起對方的近況、報告進度,最后在信的末尾沒頭沒腦問上一句:“你有意愿轉職廚子么?”

    當前倫卡城的改建工程正在如火如荼進行?中,由他的開拓大臣一手操辦,到處塵煙飛起,工程團隊就地扎營。作為原住民的那群人類自然不能繼續住下去,便?被打?包一起帶到深淵中。

    繆伊繆斯并不在意這群人類住在惡魔窩里是否會產生?心理?問題,不過臣民的申請書他總要用?心對待,無論出身?、地域以及能力?高低。

    處理?完剩下所有文件后,風信子仍未離開,只是站在那里。

    繆伊繆斯心道:又?來了?。

    果然,只見女性魅魔很是為難地說:“霍因霍茲大人已經在門外跪了?一上午,您就見見他吧。”

    魔王冷漠回答:“史萊姆沒有腿和膝蓋,你不要被他騙了?。他只是坐在那里而已。”

    “……那也不能一直坐在門口呀!”

    魔王冷哼一聲,揚起聲音像是說給面前的魅魔聽?,又?像是說給門外什么惡魔聽?:“在這個?冬天結束以前,我是不會允許他離開深淵的。無論問多少遍,都是不允許,不可能,絕對不可以。”

    哼,風水輪流轉!誰讓霍因霍茲以前總攔著不讓他出去的?現在輪到他來制裁了?!不就是結界嗎?現在傳送法陣在他手里,他再把大裂谷用?火炎堵上,霍因霍茲這家伙別想偷溜出去!

    門推開又?合攏,等到書房內只剩下魔王自己,繆伊繆斯才松開那繃緊的面部曲線,坐在椅子上露出幾分失神。只一墻之隔,那令人作嘔的氣味卻如此濃郁。

    霍因霍茲的味道越來越與蟲子接近。

    再這樣下去,或許某一天對方在背后喊起他的名字時,他還來不及辨認,便?下意識發?動起致命性攻擊。他會失手殺掉霍因霍茲的,不可以。

    ……但也不能放對方出去。

    魔王逃避式地在書房里又?呆了?一整天,大腦淹沒在公務堆里浮浮沉沉,窗外燈火澆進來未合簾的室內,他才驚覺天色已黑。第20區的規劃建設,倫卡城的改建,外來居民的規章……整顆腦子都仿佛在文件中攪勻了?,他便?用?脖子頂著這顆木然的腦袋向外走?。

    推開門,抬腳,收回腳。

    魔王茫然低頭,差點踩上一顆綠色的皮球。綠色的……?

    繆伊繆斯眨眨眼睛,終于?將漿糊從腦子里攪弄出去。他嘆了?口氣,彎腰抱起地上的“綠色皮球”,皮球不知?何時已睡了?,安靜閉合著眼。

    他小聲問:“睡得這么香?就不怕我一把火給你燒了??”

    自然是沒有誰能回答他的,魔王于?是又?自言自語回答說:“你當然不怕了?,你就是等著我來親手殺你的。我不傻,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不允許,不可能,絕對不可以。”

    令人作嘔的蟲子味道,若隱若現。這并非物理?意義上的氣味,而是精神層面甚至靈魂共鳴上的,那是天生?的敵意與消滅欲望。

    繆伊繆斯卻像是沒事人一樣,冷靜抱著史萊姆一步步走?下臺階。他將史萊姆放到了?對方的臥室床上,小聲道了?句晚安,便?關上門離去。

    在門合攏的下一刻,史萊姆睜開清明的眼。

    他靜靜凝望著門,好似透過木板看到了?那赤紅的身?影,耳邊則是千萬里之外的蟲母在咒罵嘶吼。

    他的靈魂正在與他的“同類”共鳴、對峙,進行?精神層面的廝殺。

    當他吞下同類的血肉——他便?是這世上唯一的“蟲母”。

    而后繆伊繆斯將履行?作為魔王的責任。

    這會是屬于?繆伊繆斯、屬于?全人類、屬于?全惡魔、屬于?這個?世界的完美結局。

    第100章 創世

    這是這位見習神明所創造出的第一個世界。

    他捏出泥土與塵埃, 此后世界便有了天與地,細小生物播撒其間,如同蟻類爬行。

    他好奇地望著。

    他望著它們饑寒, 他望著它們死亡。

    他望著它們為了那小小的一灘水而斗得你死我活, 他望著它們在他的生態瓶中制造出濃煙與坍塌。

    他并不?打算出手,畢竟……這只是一次畢業論文而已。

    為了他的畢業論文, 這方小小的生態瓶才有了誕生的意義。

    僅此而已。

    神殿的前輩們說:“這樣的世界太過平庸, 缺少神性。”

    他從神殿抽出一斷節綠枝, 隨手插于泥土中。綠枝很快長大,撐開他的天與地, 成為此間世界的支柱。在支柱的吐息之下,世間魔力運轉起來。

    他稱它為卡巴拉生命之樹——借鑒了某位前輩的創意——他為它又創造出一批新的飛蟲, 這些擁有翅膀的飛蟲會?守衛他的小樹苗。

    他在創世園中找尋一片肥沃的園地, 他稱它為伊甸園——仍舊來自?某位前輩的創意。

    他給予這些飛蟲們最初的神性, 他稱它們為精靈。

    前輩們點頭,又搖頭:“這些飛蟲太過脆弱, 最多只能?看守樹苗, 但守衛不?了你的生態瓶。你看, 孩子, 隔壁那位見習生的瓶子里飼養了一批章魚。他很聰明, 這些章魚能?夠將?觸手伸出瓶蓋,然后入侵……嘿,你的小瓶子要被污染了。”

    他慌忙從那些壞章魚手里搶過瓶子。

    他的畢業論文要被別人的畢業論文吃掉了!

    遲遲趕來的另一位見習生向他道歉, 并告訴他制作守衛者的訣竅:“兄弟,重點在于神性, 不?要只做一些沒?什么力量的小螞蟻。”

    他不?滿道:“我給予了它們神性。這些飛蟲擁有比一般螞蟻更為強大的魔力與漫長的壽命。”

    “不?,那還不?夠。我是說, 為什么不?試試更強大的家伙呢?將?那些能?嚇死小螞蟻的東西加進去,比如時間、空間……”

    于是,他捏出了一批更大的飛蟲。

    它們擁有龐大而虛幻的身?軀,它們飛翔于天際與時空間。它們的每只眼都承載著一條可能?的時間線,它們能?影響靈魂與命運本身?。

    他稱它們為巨龍。

    這些更為強大的飛蟲,是瓶子的守衛者,阻擋外來力量與內部本源的入侵。它們的職責便是維持瓶中世界的穩定。

    小飛蟲守衛他的小樹苗,大飛蟲守衛他的小瓶子,不?錯,真完美。

    見習神明歡快地寫好今日份的觀察報告。

    第二日,他的立項書被更快打返回來。

    “你的世界缺少秩序!看看那些泥土上的爬蟲!它們到處繁殖,掠奪土地,快要將?瓶子撐破了!”

    見習神明灰頭土臉地回到研究桌前,他抓耳撓腮搜索起創世共享庫,試圖在前人的智慧里再次到處搜刮。

    啊,有了,是海洋。小爬蟲們會?懼怕海洋,他應當在海洋里投放一批小水蟲,與爬蟲們形成對峙。

    那是一批兇殘的小水蟲,孕育于廣闊的大海。

    他將?沾有神性氣?息的器物投放于海底深處,于是陸上的小爬蟲們貪婪地想要掠奪,海下的小水蟲則會?守衛著他的寶物,清除掉一批又一批闖入的爬蟲。

    至此,天空,大陸,海洋,每一片區域都有了各自?的霸主。

    這是生命最和?諧的三角關系,是每一個神明都會?學?著捏造的初級世界。

    可他卻不?滿足于此。

    在項目書審核通過的當日下午,見習神明想到了一個新點子。

    他在神殿審核處注意到最近的創世標語,他發現前輩們已經?不?滿足于物質世界,轉而開始尋求精神世界的創新。

    公正,善良,仁愛……神明們想要在造物中實?現他們自?己都沒?法?實?現的東西。

    多么簡單的事?情啊。見習神明不?屑地想著,便著手搓出一批新的小蟲子。他要用這批小蟲子去競爭創新獎,他要成為這屆見習生中最優秀的存在。

    他為新的蟲子們取名為“惡之蟲”。

    “這些可愛的小東西會?吞噬掉爬蟲們心中的惡。它們以罪惡為食,它們便是如此善良的存在。”見習神明甚至已經?在腦海里想好了獲獎感言。

    他沒?有將?惡之蟲的樣本上報給審核處,他擔心在發表前被剽竊了創意。他偷偷地在瓶中加入它們的卵,并將?從神殿審核區拿到的創世之心開啟……

    世界正式運轉。

    一經?啟動,無法?停止。

    他的瓶成了惡之蟲的溫床,他的瓶中生態既毀。

    他作為神明所創造出的第一個世界,快要死了。

    他的房門已被審判官敲響,他將被捉拿去創世管理處審問。

    他,這位無知的、自?大的見習神明,只來得及搓出最后的挽救措施,將?名為惡魔的造物投放到世界的豁口里。

    他將?還未孵化出的魔王們匆匆撒入其中,看著那些花花綠綠的石頭掉落在世界的最深處,而后欲哭無淚地前去開門。

    “113345號見習生,你觸犯了創世法?典第32條私自?造物罪。現剝奪你的見習資格證,并對你依法?處以一萬年審判……”

    見習神明與審判官離去,寂靜的屋內只留下生態瓶獨自?運轉。在審判結束前,任何神明都沒?有資格將?其接手。

    這只不?幸的瓶子失去了造物主的看管,它將?獨自?面對萬年的孤獨。在這萬年之中,無論枯萎亦或是死亡,都將?不?會?有神明對其施以援手。

    對神明而言,一萬年轉瞬即逝。

    對造物而言,一萬年意味著千千萬萬生命的逝去。

    神明不?在意它的死亡,但瓶中生命在意。

    ——它們開始找尋自?己的路……

    蒼穹之上,浮云成海。

    巨龍遨游于云海,金光跳躍鱗片間。

    一只獨眼黑龍臥于僻靜的云中,遠離同伴。它龐大的身?軀儼然化作霧蒙蒙的群山,自?上而下遮蔽天空。它的翅翼像是兩面暗冷的深黑湖泊,它的爪堪比一座人類的鐘塔,它淺眠時呼吸的起伏宛若大地震蕩。

    它,忽然動了。

    那獨獨的一只眼猛然睜開,龍在此咆哮。

    【地底的入侵者,你為何前來此地?】

    龍語自?身?便是一種咒語,強大的魔力在瞬間席卷整塊云面。哪怕是以身?體?強度著稱的人魚,若是在此也會?頃刻間被魔力波刺穿眼球與耳膜。

    云團被掀開,露出其后藏身?的入侵者,那是一團……火球。

    火球中,人影若隱若現,長發披散。

    繆伊繆斯站在火球里,一步一步靠近。火焰為他抵擋了絕大部分攻擊,即便如此,這張好看的臉上仍舊眉頭微蹙。

    龍的攻擊,原來這么疼。他想。

    你的身?體?強度太低了——某只惡魔的話語又一次浮現在腦海里。想起那人的話,魔王眉頭皺得更緊。

    在龍再次開口前,繆伊繆斯卻先一步問道:“你的一只眼缺失了,是誰取走的?”

    “……”

    龍用又一次咆哮回答他的問題,魔王被空氣?中的波浪震得直接飛了出去。他像是一只脆弱的落葉,被風吹得上上下下飄蕩。這片“落葉”卻又很快張開翅膀,牢牢將?自?身?固定在半空中。

    他的身?體?強度不?算好,但這雙由魔力幻化而出的水晶骨翼還算合格。繆伊繆斯伸手將?臉旁散落的碎發撩至耳后,看清眼前情景。

    巨龍也張開了雙翼,自?遠處正朝他飛來,那巨大的嘴伸展開來,露出尖銳的利齒,似乎要當場將?他撕碎。顯而易見,他將?這家伙惹惱了,就因為他提了一句那只眼睛。

    繆伊繆斯勾起嘴角,他伸出手仿佛是要釋放某種魔法?。巨龍也冷哼了一聲,對眼前小小蟲子的魔力不?甚在意。龍口含濃縮到極致的魔力,即將?釋放的一剎那,卻猛地咬牙,突兀將?這團魔力吞回到身?體?里。

    這滋味并不?好受,黑龍一臉咳嗽了幾道,巨大身?軀匍匐在云上,像是吃進了什么硬物卡住。繆伊繆斯感到很是新鮮,津津有味在一旁觀賞著。

    【你……你……】

    “我?我?”繆伊繆斯學?著對方的樣子反問,效果?當即顯現出來,氣?得那龍張開嘴似乎又想要將?他撕碎。

    但龍還是忍下了。

    【你是魔王。】

    “你認識我?”繆伊繆斯問。

    他仍舊觀察著龍的那只獨眼,像是頑劣的小孩子盯著樹上的鳥巢,思?索著用哪塊石頭、哪個角度,來將?巢里的鳥蛋打下來。

    黑龍打了個寒戰,它竟在此刻想起了兩百年前的某一幕。被活生生挖走一只眼睛的痛苦,被弱小的物種站在頭頂上的屈辱……它在眼前的惡魔身?上聞到了熟悉的靈魂味道。

    “果?然,你的眼睛是被強行取走的。”繆伊繆斯看著黑龍不?正常的反應,若有所思?,“沒?有哪個魔王擁有起死回生的力量,也從未聽說那位黑魔王有將?人類變為魔王的能?力。能?做到這一點的,只有龍。”

    他從北域冰原雪山上出發,沿著通天山脈飛了許久。一路躲過巡邏的次代飛龍,直至抵達廣闊的云海。他藏在云層里觀察了大半天,最終只看到這么一位獨眼巨龍。

    龍這種強大的生命,怎么會?有獨眼存在呢?

    【你身?上有那個人類的氣?味。】

    “你的眼睛是被他取走的。”繆伊繆斯肯定道,順著往下繼續分析,“他不?會?無緣無故做這種事?。你做了什么?你在兩百年前襲擊了人類的國度,成了他的手下敗將??不?,不?對,你們根本不?屑于看地面上一眼……”

    當談及“手下敗將?”,巨龍的神態明顯震怒起來。繆伊繆斯心想果?然沒?錯。即便如此,憤怒的黑龍也沒?再對他施以攻擊,仿佛在忌憚什么。

    繆伊繆斯又笑了,這回是冷笑:“看來我身?體?里積攢的污染真的很多,你甚至都不?敢在這里殺死我。”

    【卑劣的老鼠,你身?上攜帶的邪惡污染會?玷污這片天空。】

    它在這只魔王的身?上感受到了巨大的污染能?量,從未有過,前所未有。這樣濃縮的污染如若在這里爆炸掉,不?提這片天空的下場,單就它自?己絕對會?當場變成失去理智的怪物!

    繆伊繆斯伸出手,清澈的火焰在掌心間跳動。象征凈化的火焰映在巨龍的眼中,卻引起對方的警惕。就連這團火焰也攜帶著污染,吞噬污染的魔王也不?能?幸免于污染的侵蝕。

    潔凈的天空,從來免受污染的侵擾。天空之下被視為最干凈的水滴,到了這里也會?被認作是渾濁的臟污。

    “我們在深淵里做了個火山,利用了深淵大約四分之一的污染。那火山的威力很大,射程也不?錯。雖然大概率殺不?死你們,但將?’垃圾‘射到這個高?度還是沒?有問題的……”繆伊繆斯指尖的火焰一彈一彈,他像是玩著一只無形的打火機,火焰映照得他臉色明暗變化。

    【你在威脅我們。】巨龍從喉嚨里發出低沉的嘶吼。

    “總不?能?一直只有我們與’垃圾‘為伴,對吧?你們當初下到深淵去幫助人類阻止惡魔,不?就是害怕深淵這個運行了數千年的’垃圾處理場‘出問題么?”

    巨龍安靜看著渺小的魔王。魔王的身?影在它的身?軀下顯得那么小,似乎一揮爪便能?令對方粉身?碎骨。可魔王卻還是只身?來到這里。它又想起了當初那個不?自?量力的人類。

    巨龍沒?有繼續發出咆哮,亦沒?有再出聲。這份沉默像是某種默許,它似乎愿意聽聽魔王的話語了。

    繆伊繆斯卻沒?有立即談正事?,只是盯著那殘眼上的傷疤道:“我猜猜看,獨眼很不?方便吧?周圍都沒?有其他龍,你被排擠了。失去一只眼睛后,隨即帶來了力量與地位的缺失?”

    【……魔王,我的耐心是有限的,我有許多方法?在不?殺死你的情況下折磨你。】

    繆伊繆斯又笑了笑,他下意識想釋放魅惑,以提高?談判的效果?,卻又在第一時間將?這魅惑收回。他想起了魔王宮中某只還在熟睡的綠色團子——既然霍因霍茲總想著偷偷跑出去,那他只能?想辦法?將?對方弄昏過去了。

    把霍因霍茲弄昏,將?霍因霍茲鎖在家里,背著霍因霍茲獨自?去與巨龍談判,將?龍炎帶回去給霍因霍茲用……這就是繆伊繆斯簡單直白?的計劃。

    他想起了霍因霍茲,于是那份習慣使用的魅惑被硬生生停止。

    霍因霍茲或許不?喜歡他對別人這么做……奇跡般的,魔王在這千萬里之外的一刻開竅了。

    魔王開門見山道:“我需要龍炎。”

    黑龍的眼變得危險起來:【魔王,你可知龍炎究竟是什么?】

    “是你們的心臟。”魔王豎瞳同樣露出冰冷鋒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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