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萬里霜寒, 白雪紛飛。
臘月二十四,正是嚴冬, 四處霜封結凍,本不是個成婚的好日子。奈何時間倉促已再等不得,這日里穆國公府發嫁了二姑娘三姑娘。
梁府兩位姑娘同一日出嫁。
梁府嫁女,自是十里紅妝,大紅喜綢鋪地,叫這滿城瑩白冰霜都有了鮮紅點綴。
天沒亮便已是人來人往,盈時與蕭瓊玉天沒亮就起床趕過去給兩位小姑添妝。
二人去到時,兩位姑娘在婢女們伺候下穿好了嫁衣,正在梳妝。
口脂覆唇, 螺黛描眉,頭戴金冠玉釵, 渾身上下罕見的金玉錦繡, 高盤的發髻, 一下子就將那兩位姑娘襯的老了十來歲。
“二嫂三嫂過來了?”兩位姑娘還要給她二人請安, 盈時蕭瓊玉二人趕緊上前拉住。
“今兒新嫁娘, 仔細坐著, 別弄亂了妝發。”蕭瓊玉道。
盈時與蕭瓊玉是來添妝的, 給她們一人送去了一套赤金頭面, 另盈時送了二人每人一對玉如意,蕭瓊玉則是送了每人一對翡翠玉鐲。
“多謝二嫂, 三嫂。”兩位姑娘興致并不見高。
許都是知曉出閣后多年也難回來一趟, 韶華易逝, 再回來只怕物是人非。一個個一想起就忍不住紅了眼眶。
“我姨娘就我一個孩子,我走后她只怕日子難熬,還盼著日后二嫂三嫂能多幫我照拂姨娘幾分。”二姑娘的姨娘前幾年去了, 三姑娘的姨娘倒是還在世,今兒蕭夫人也是特許她來給女兒婚事操持。
只是梁府的姑娘們金貴,早早有了獨立院落,身邊有著乳母嬤嬤,與自己姨娘相處的機會并不多。
以往的三姑娘并不喜歡自己姨娘,總覺得她目光短淺,又上不得臺面,可今兒臨走了忽然間便明白過來。
可偏偏蕭夫人在里里外外盯著,三姑娘也不好再抱著自己姨娘哭哭啼啼。
盈時坐在閨房房里,看著四周艷金浮粉的大紅喜字和繡著如意紋路的紅綢,心中不由感慨,也不管自己日后如何,她對這種事能應下來就先應下來,也好叫三姑娘安心的發嫁。
上輩子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與這些女眷們不過是點頭之交,這輩子脫離了許多事兒倒是與梁府女眷們都熟悉起來。
正因熟稔,才會因離別而難過。
一行四人說了許久的話,沒成想兩位姑娘最放心不下的竟都是盈時。
若是她們三哥死了,三嫂便是一輩子的三嫂。可如今三哥死而復生。
不僅是三嫂,連帶著融兒也背地里容易招惹口舌。
日后三嫂與融兒到底如何是好?
縱然依舊是三房夫人與嫡長子,可有她們大伯母那般性子的在,過的如何能順心?
兩位姑娘都紛紛對視一眼,眼中藏著憂愁。
盈時心中有底,朝著兩位新嫁娘道:“放心吧,我會好好的,越來越好,你們也要是啊。”
婚嫁婚嫁,多數是男方家大擺宴席,女方家冷冷清清。
這日前院也來了好些賓客,卻也多是關系相近前來添狀的親朋。
府上男人們在前院里喝酒。
蕭瓊玉與盈時一道看著兩位姑娘上花轎,而后二人又往后院去給老夫人夫人們報平安。
蕭瓊玉一路與她嘆息:“老夫人一直撐著,就是要撐到見到兩位姑娘出嫁,這回……總能心安去了。”
可不是要心安?
不僅見到了兩位孫女出嫁,還見到了死而復生的梁冀。
滿院子里里外外都是喜慶。
有幾個真正能對自己遭遇感同身受的?如今兩位姑娘出嫁,盈時也知曉自己不能繼續等下去。
她目送花轎走遠,蕭瓊玉去前院操持宴席,盈時便延著小路往內院里走,一路上,她提著衣裙的指尖緊張到攥的發白。
她不能等下去,誰也不知這輩子老夫人會不會比前輩子提前離世,她有把握能靠著梁昀全身而退,可她到底想要老夫人的首肯,叫自己名正。
盈時走的有些快,往日冗長的一段路今日竟然很快走到了。
容壽堂門前守著的陳嬤嬤遠遠瞧見三少夫人,便眼皮子直跳,心里已經猜測到這位三少夫人要來說什么事兒。
“少夫人,老夫人才睡下……”
盈時望著廊下等候的婢女門,里頭有韋夫人的人,想來韋夫人如今正在里面。
那倒是正好。
她執意不會離去:“我就在這兒等著,等老夫人什么時候醒了再叫我進去便是。”
廊下正是風口,風前仆后繼對著她的面頰吹,沒一會兒功夫她便被風吹的手腳發涼,仿佛天氣都在阻止自己。
可被冷風這般一陣陣吹著,她心里卻更加鎮定。
陳嬤嬤見她如此,沒敢吭聲,重新入了內室。
不消片刻,里頭便有許多嘈雜聲。
盈時卻是片刻也等不了,直接站起來提裙踏入內室。
殿內溫暖,熏得人昏昏欲睡,同時也帶著一股腐朽陳敗的氣息,并不好聞,可如今伺候在老夫人床榻邊的夫人們卻誰也不敢面露嫌棄。
老夫人果真并未睡下,床邊還跟著一群伺候的人。
王妃,韋夫人蕭夫人都朝著自己看過來,韋夫人唇角壓著,似乎預感到盈時前來有要事要說。
盈時卻是禁直走向老夫人床邊,她忽而矮身跪了下來,眼淚掛在眼上。
“祖母……”
老夫人慢慢睜開眼,前兩日老夫人身子已經是不好了,可這日許是人逢喜事,兩個孫女出嫁,竟叫老夫人枯敗的面上隱隱泛著紅潤來。
老夫人眸光雖然看著她,可那空洞洞的眼眸,盈時十分懷疑究竟能不能看見。
“姑娘們出門了?”
盈時答道:“我親自看著她們上的轎。”
老夫人又問她:“外頭天冷,你才生完融兒沒多久,何苦杵在風雪里頭?”
盈時默了默,忽而掩面啜泣,語氣毫無掩蓋的怨恨:“如今三爺回來了,府上我與融兒總叫人議論,我受不了了……我實在熬不過去……”
老夫人叫身側一眾仆人退出去,臨走前韋夫人頻頻回頭張望,顯然她也很想知曉盈時想要與老夫人說什么。
等人走后,老夫人對盈時嘆息道:“這事兒是祖母的過錯,祖母本該給你做主的,只是……我那兩個孫兒……”
只是她知曉,自己那兩個孫兒都想要她。
當真是可笑,這世上又不是沒了旁的女子,一家子親兄弟,何苦翻臉至此?
一個幾乎以死相逼,另一個……
都是混賬東西啊。
冀兒是與阿阮青梅竹馬,十幾年割舍不下的情分,他舍棄不了阿阮是人之常情。可昀兒這般又是為何?
本以為原本昀兒的性子,知曉弟弟回來,只會默默收起所有心思,他原本那般寵愛他的弟弟,小時候要什么給什么,多會謙讓啊。
可如今呢——冀兒才回來沒幾日,幾乎就要鬧得兄弟反目,叫世人看了笑話。
這還是自己尚且活著,有一口氣盯著他,要是自己去后,這對兄弟究竟會不會走到反目……
“你與冀兒這么些年的感情,想來你對他不是說放下就能放下。他對你依舊有心,你對他情誼更無需多提,阿阮……他好不容易才回來,死里逃生,他……是個好孩子……”
好不容易才回來,剛回來就要對他說,把自己老婆還回去?這對他未免太殘忍。
盈時苦笑著,卻是擲地有聲:“祖母,他有女人了,有孩子了。我為了他做這一切,如今反是成了可笑!我不想當那個橫插一腳的人,我不想當那個夾在中間被嘲笑的人,一日都不想了,您該成全我,對嗎。”
“冀兒與我說,他要帶著你走,日后也不回京,想來流言蜚語都無需著急……他那般粗心的孩子,能想的如此細,想來是為你考慮了許多的……”聽著口吻,老夫人如此注重規矩的人,竟還有暗自勸和的意思。
盈時口吻止不住帶起諷刺:“您這是叫我共侍二夫不成?便是我不要臉,那融兒呢?融兒怎么辦?以前你們明明同我說過的,融兒是三房唯一的孩子,日后三房所有東西都是融兒的。可如今呢?如今融兒算什么?”
“你放心,我說到做到,融兒那孩子是我的心肝肉,我苦了誰也不會苦了融兒……”
盈時卻依舊道:“舜功是個什么性子?夫人又是什么性子?能真待融兒好嗎?有您護著我不怕,可您走后呢?祖母,融兒是被我們一群人自私的趕來人世的!可如今,還有幾人稀罕他?”
老夫人闔上眼眸,這一刻眼淚從眼角落下來,蒼老虛弱的仿佛只剩一口氣。
盈時滿腔的怨恨怒火,對著這一位垂危老人,終究無法宣之于口。
老夫人半闔著眼皮微微喘息,許久才道:“你先回去,過幾日……我給你答復……”
盈時得了這句話,才緩緩跪于老夫人床前,也不管她還能不能看見,便是對著她叩首跪拜。
轉身出了容壽堂。
天色已晚,外頭廊下處處都已經很冷,滴水成冰。
她裹著厚重的斗篷,渾身的力氣像是被抽干凈,腳步虛浮的一步步走回院中。
內室里倒是暖和的緊,桂娘早早等著她,上前給她脫了斗篷,朝她悄聲道:“公爺晌午時便抱著小郎君過來了。”
盈時聽了心里微微一怔。
她這個時候反倒佩服起身邊伺候的三人,香姚,春蘭,桂娘一個個似乎都是接受能力強悍。
猶記梁冀剛回來那日,這些人如喪考妣,滿臉的絕望,可不過幾天,一個個又是精神抖擻。
時常連盈時自己都接受不了這種背著光的關系,她會害怕,會緊張。因為這座園子都是三房的,都是梁冀的。
可自己身邊的婢女們一個個好像都不怕。
盈時思緒翻飛間,已經瞧見那個坐在長案前的身影。
盈時腳下微微一頓。
她與他間如今自然比不得最初時候的無所顧忌,如今橫著一個梁冀,哪怕這些時日的梁冀幾乎沒出現在梁府,可到底不一樣了。
沒有與梁冀徹底分開,盈時甚至覺得自己同梁昀在同一個屋檐下,都會被人唾沫星子噴死。
她甚至往后退了兩步才勉強站住身子。
梁昀似乎剛哄睡了孩子,他正在慢條斯理整理被融兒弄亂的衣襟袖口。
見到盈時回來,瞥見盈時看他的眼神,梁昀悄無聲息的一怔。
盈時微微蹙眉,似乎對于他忽如其來的到來十分為難,不解。
可是旋即又見他很快接著搖晃起搖床來,他將所有注意力都放在融兒身上。
盈時倒也不好說什么了。
梁昀忽而問她:“出去看迎親了?”
盈時不僅看熱鬧去了,還喝了兩杯酒。酒水不重,卻叫她渾身輕飄飄的,雙頰暈紅。
聽梁昀問起,回想起那些熱鬧的氛圍,一匹匹高頭大馬,她忍不住笑了起來。
可真是熱鬧,滿京城只怕都尋不到幾回這般熱鬧的時候。
她嗓音難得軟呼呼的,像是含了糖:“兩位妹妹出嫁好大的陣仗,鼓樂齊鳴,府外圍滿了人,迎親隊伍前頭,兩列護衛騎馬并行,長長的都瞧不見尾。那些人手擎紅纓槍,八抬大轎,好生氣派。兩位新郎也俊俏,尤其是二姑爺……”
約莫每一個娘子對著這種場景都記憶猶新,都認真的緊。她回憶起來,眼里忍不住明亮了幾分,“二姑爺玉瓷色的臉,身材清瘦,唇紅齒白,臉上笑意雖淡淡的,可一舉一動都很有世家公子的儀態風度。”
梁昀聽她孩子氣十足的形容,忍不住眼里浮露出笑意。
那么些人,她偏偏就對一個新郎官看得如此清楚,還玉瓷色的臉。
不過他還是輕輕唔了一聲,同她解釋:“那不是二姑爺,是郡主的丈夫。”
盈時一怔,旋即明白過來,輕喃著說:“怪不得。”
怪不得霞月郡主說起當年她追求梁昀不成的事跡,不見多少哀傷惱怒,反倒那般快就移情別戀——
原來是追求她的人生的那般俊朗啊。
盈時慢慢走去搖床邊,垂下頭去看搖籃里的融兒。
一日不見,她就覺得他頭發好似長了些,小腦袋上頂著一頭亂糟糟細軟的絨毛,可憐可愛。
她目不轉睛的盯著,瞧見孩子肉嘟嘟的臉蛋,終于忍不住伸手要戳。
梁昀連忙捉住她雪白的手。
姑娘軟乎乎的指被男人手掌包裹在手心。
他聲音有些壓低,似乎是怕吵醒了方才才哄睡的孩子:“好不容易哄他睡著,別亂戳。”
盈時用鼻音嗯了聲。
然后他又說:“這兩日天冷,你要看他不要來回跑。”
盈時低頭,纖長的睫羽垂下,她聽明白了他的意思,無非是他給她送過來。
氣氛有些微妙,如今二人的關系還是這般,盈時過不去心里那道坎,她咳了咳,轉移話題小聲問他:“這幾日融兒乖不乖呀?”
梁昀失笑:“你總說這孩子乖,他只怕就是在你懷里才乖,這幾日我帶著他,日夜哭鬧的厲害。”
他如今閉上眼,腦海里都是融兒的哭聲。
盈時抬起眸,悄悄看了看他有些烏黑的眼底,沒辦法不信,她眉眼彎彎失笑起來,嗔怪道:“他哭你去叫乳母帶著就是了,你還要上朝,干嘛自己親自看著他?”
說起這個,梁昀便有些無奈:“融兒會認人了,見不到我就哭。”
他總覺得虧欠孩子。
干脆將這個小娃兒安置在自己書房,看折子時順便看一眼他,哄兒子時順便看一眼折子。
世人慣是抱孫不抱子,見到兒子腰都不能彎一下。
可穆國公倒是好,一把年紀了就這一個兒子,當心肝寶兒眼珠子哄著,什么活兒都會干。
能將一個如此溫和有耐心的人折磨成這樣,盈時簡直不敢相信這是她的融兒干出來的事,她彎著唇笑著說:“那今晚我來帶他,我看看他是不是你說的那樣,學壞了。”
她去過老夫人院中一趟,縱使并未有準確答復,可老夫人也不像反對,她心口的石頭漸漸松開。
屋外倏然間響起簌簌的聲兒,像是有什么踏過去。
原本屋內還是一家三口一室溫情,盈時忽然間整個身體控制不住緊繃起來。
她倉促朝院子外看過去,面容泛白。
好半晌,才聽見外頭一只野貓兒喵了一聲,從屋檐上快步竄過去。
細看,她的肩頭都在細細顫抖。
梁昀似乎看出些端倪來,他忽而伸掌撫住她顫抖的肩頭,問她:“盈時,你在害怕什么?”
盈時面色蒼白,她似乎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堅強笑了笑,說:“我害怕野貓兒。”
梁昀呼吸頓了一頓,他眼眸深沉,不再猜測下去,只是說:“你別怕,你的院子里沒有人會進來。院子里外都有護衛。”
盈時像是自言自語:“真的么?真不會有人闖進來?”
梁昀凝望著她,眼眸垂著望著那張近在咫尺的嬌俏容顏,“是啊,固若金湯。”
盈時總相信他的每一句話。
她悄然間松了一口氣,松懈下來身體軟軟的。梁昀十分熟悉她的一切小貓兒一般松懈撒嬌的動作。
見此,眼底含笑問她:“外頭興許不止一只野貓,我今晚要不要留下來守著你?”
第92章
日頭落下后, 屋外的天愈發寒冷。
月華影轉,照在芙蓉紋的暖閣花窗上, 好似結了一層冷瑩瑩的寒霜。
東暖閣里,炭盆燒的熾熱,勉強驅散室內的重重寒氣。
其實最初,盈時叫他留下來沒有旁的想法。
心頭壓著許多事兒未曾解決,誰有空去想這些可有可無的事兒?
自梁冀回來后,她一個人睡覺總覺得很害怕,夜里時常噩夢驚醒,那些前世的已經快被她遺忘的記憶又好像鮮活起來。
白日里她若無其事,可每每深夜, 窗外寒風刮著結了冰的樹梢。
只有她自己清楚,內心深處的恐懼并不是幾個護衛, 幾個仆人護著就能克服下。
她雖然兩世住慣了這處院落, 可依舊想快些搬出去。
早些搬出去, 才能徹底同過去做告別。
融兒是他的孩子, 且他也是承諾過的, 日后跟著他才能徹底擺脫這處吃人的府邸, 自然是最好不過。
他那般溫和的性子, 對融兒眼中總也不遮掩的喜愛, 盈時不是瞎子自然看得到。
可其他的東西,再進一步呢?
上輩子的傷痛早叫她內心扭曲痙攣, 叫她瞻前顧后。
畢竟上輩子她與梁冀那般深的感情, 最后還不是一片狼藉?
憑什么就覺得梁昀更好一些?也許梁昀是好很多, 可會不會又有一場意外?
所以盈時總是潛意識里的去回避,回避交付自己的心。
往后幾十年呢,誰說得準?自己吃過了一回虧, 將命都折騰沒了……
連個梁冀她都逃不過,梁昀若是真絕情陰狠起來,她能玩的過?
細數身邊這些夫妻,就沒一對感情能看的。縱使有人外表光鮮亮麗,里頭如何只自己清楚。
往后幾十年,誰知是不是從一個火坑跳去另一個火坑。
算了算了,想那么多作甚?趕緊先想想怎么解決眼前事才是……
盈時腦子亂糟糟的躺去了床上,可誰知才熄滅燈,梁昀便從身后抱住她。
明明很黑,伸手不見五指的內室里,她卻依稀能覺察到他在看她,半瞇著眼看著她。
他帶著薄繭的掌心描摹一般拂過她的鼻梁和臉龐,指腹上傳來渴慕她的欲望。
他輕輕托著她的后腦勺,盈時只能手足無措的抓著他的腰帶,起先只是淺嘗輒止,吻一下,停下來撫摸著彼此,再吻一下。
每次都帶著小心翼翼。
卻漸漸的愈發失控,變了味道,重了力道。
空氣中升騰起滾燙的熱氣,水氣氤氳。
她的呼吸從最開始的細喘,她像是一只貓兒,最喜歡被人撫摸。
后背,前胸,哪兒哪兒都喜歡被人摸著。
可他總是有更為偏愛的地方,他將她平躺下來,慢慢摘去她的褻衣,觸手瓊脂一般,綿軟的一手也掌握不住。
他那般大的手掌。
她漸漸泛起了哭腔,壓抑著的哭腔。
太久沒真正在一起了,她身子稚嫩的厲害,難受的厲害。卻終究敗下陣來,烈日雄雄,波濤洶涌,引發她控制不住的身子抽噎。
她抽噎著說不能。
他卻更是厲害,一次次問她,以前能為什么現在不能?是因為舜功回來了嗎?
她難受的無法回答,嗓音像是一灘爛泥,只能不住的搖頭,哭著搖頭,哽咽著說不是。
一場過后已經叫人精疲力竭。她余韻過后久久不能平靜,臉頰酡紅,醉酒似的細喘哭泣,難堪的不愿面對他。
許久在他的安撫下才變得很輕。
他的領襟有淡淡的沉水香,聞之似乎能安人神魂。
盈時失力的埋在他懷里,兩人面頰貼的很近,幾乎是額頭相抵。貼的太近,她能察覺到他那處又是異常的隆,起。
可到底是怕胡鬧傷了她身子,他只是貼著她,沒再繼續。
被窩里熱氣騰騰,她很快連方才的羞愧也忘了,沉沉睡去。
自她睡后,梁昀控制不住的微微撐起半邊身子,抓著她的手,眼眸緊緊凝望著她熟睡的樣子。
許是他身子微微離開叫她失了安全感,睡夢中的她很快便眉心微蹙。
仔細聽,嗓里時而傳出幾分痛苦低吟。
這是……夢魘?
她卷翹的睫羽微微濕著,似乎有一滴淚珠要從緊闔的眼尾滑落出來。
梁昀指腹抹了抹她濡濕的眼角。
重新躺下將她細細顫栗的身子抱緊。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痛苦至極的盈時仿佛聽到了那道熟悉的聲音。
那人說,別怕,我就在你身邊陪著你。
……
翌日天光初亮,梁昀從晝錦院中出來。
自從梁冀回來的這幾日,這園子別說是人,連只蒼蠅也難飛進來。
饒是如此,梁昀依舊眼皮微垂著,一大早情緒便顯得不好。
他語氣難得有些急遽,一出門便追問章平:“這些日子,三爺可有來擾過她?”
晝錦園里的任何消息,梁昀每日再忙也會抽出空來聽,章平也回答過,可主子爺仍是問起。
章平畢恭畢敬地回答:“三爺剛回來那日進來過一趟,后就再沒進去過,前兩日倒是隔著圍墻喚娘子,娘子沒搭理他。昨晚府上兩位姑奶奶大婚他去前院喝了酒,許是喝醉了酒,在前頭廊下吹了半宿的風……”
梁昀擰了擰眉心,他心里隱隱升出狐疑。
總覺得這回舜功回來,她的情緒極不對勁。
一切好像太過順利,他都沒怎么插手,她就那般厭惡,惱了舜功?這是他始料未及的。
許是這姑娘眼里容不得一點沙子,還是有什么旁的原由……
他繼續吩咐道:“繼續仔細盯著,他不是老實的性子。”
“是。”
梁昀踏出院外,尋著廊下行走,果不其然便一眼見到了梁冀。
梁冀坐在幾乎是從晝錦園往前院的必經之路上,廊外寒風瑟瑟,四下飄著雪,他卻渾然未覺,動也未動。
直到梁昀過來,他才冷冷抬眸看過來。
梁冀回京幾日間,已是脫胎換骨。
不用每日田間山野里勞作,皮膚幾乎肉眼可見白了一圈。初回來那日臉上狼狽的胡須也被刮的干干凈凈。
烏黑的發戴著一頂銀冠,銀冠之下,是一張極具攻擊性的相貌。
梁家男子,生的都是高大身材,深眉高鼻。
從輪廓到抿直的唇角,入鬢的劍眉,明明氣度脾性都不一樣,仍可見這對兄弟骨相上的相似,都像是一棵屹立頑石之上的挺拔勁松。
連梁昀看到他那張相貌,都隱隱失神,唇角抿直。
大冬日里,梁冀并未著大氅,只穿著一身窄袖繡金松直綴長袍,赤金皂靴。
他鬢發有些亂,一聲不響坐在廊邊盯著從后院走過來梁昀瞧。
饒是梁冀早有準備,親眼見到兄長從那間院子走出來,仍是眼底一震,雙眸好似被刺中了一般。
梁昀穿著一身玄色大氅,衣衫齊整,鬢發梳的一絲不茍。一切的一切,無非都是告訴他,昨夜他睡在晝錦園里。
這一認知撕破了梁冀許久以來自欺欺人的表象,叫他再也裝不下去,掩飾不下去他的憤怒,失望。
他們之間從最初被逼著在一起,為能生出一個孩子。可如今孩子也有了,自己歸來她拒不見自己,她鬧到與自己近乎決裂的地步,可仍愿叫他大哥留宿?
在本該是他們的新房里,他最愛的女人同他的大哥在一起耳鬢廝磨。
在自己沒有回來的這些日子里,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他們是不是夜夜都這般?夜夜都肆意的親密?
有那么一瞬間,梁冀閃過近乎極端的瘋狂,雙目赤紅,幾乎壓不住身體里的暴怒,便想要沖上去狠狠砸上他那張虛假的面孔。
他知曉梁昀受過重傷,一只手已經廢了,根本不是自己對手。
可這位兄長真是貪生怕死,以往還不覺得,這回回來府上卻到處不離死士。
只梁冀站起身的瞬間,眼角余光已經瞥見梁昀身后的章平手指慢慢搭在劍柄上。
呵——
“為何站在廊下?”梁昀經過時,狀似不經意問他。
梁冀心道,你不是特意走過來的?還有臉問我?你少時教我的道理,自己遵從了哪一條?卑鄙無恥的偽君子。
梁冀質問他:“我這幾日都在查,你猜我查到了什么?我去見了傅大郎,我親口去問了他,他說是被人早早接過京中來的,比我尚且早了七八日!我就說怎么如此湊巧?是不是你?是不是你背地里做的這些見不得人的勾當?是不是你派人攔截我?你一定恨不得我一直死在外邊吧!”
梁昀并不會否認自己做過的事,他肯放傅大郎回去,放他們繼續與梁冀一同生活,自然料過會有這一日。
紙包不住火。
更何況他本也沒想能包住。
有些事總要塵埃落定,不可能一輩子活在云霧里。
只是作為一個兄長,此事做的確實出格。梁昀的教養與坦蕩,所有的都承認道:“你是我骨肉至親,我得到消息便去看你,只是多番考量才停下來。”
梁昀摩挲著袖口:“那時融兒尚未出生,她受不得刺激。且前年叫你平亂,不聽軍令一意孤行釀成禍事,蕭季禮尚要嶺南流放。如今邊境重新起戰朝夕不寧,你以為朝中就我只手遮天?朝中為當年戰敗一事早已怨氣沸騰,你此時冒然回朝,本就不是時機。”
梁冀手指微微顫著,他早已忍不住暴怒,譏誚望著他:“若非我自己察覺不對逃了出來,你只怕要將一輩子困在那里!”
“你巴不得叫我死在外邊,好繼續占著她!我沒死一定叫你慌了吧!”
梁昀聽了一時緘默不語,良久才沉聲道:“舜功,我說過,你回來我很歡喜。”
那是他親弟弟,他再是冷血無情,也做不到手上沾著無辜親人的血。也不會用這種下作手段。
梁昀是瘋狂的。
永遠冷靜溫和,底色卻是籌謀在暗處,能蟄伏潛藏許久的瘋狂。
他那時就在想,梁冀死而復生,何其不是老天給自己的一個機會?
畢竟,這世上最難爭過的便是死人。且還死在她最愛他的時候。
梁昀原先以為,自己只怕一輩子也走不到她的心里,與她間永遠隔著一個梁冀。
早死的弟弟在她心中是怎樣的地位?高山雪,天上月,得不到,碰不到。會一輩子記掛在心里,終生念念不忘。
他愿意當一個見不得光的男人,可糾纏百年后,她是不是仍執意與他弟弟同葬?
梁昀的情緒波動只是一晃而過,他淡淡道:“你瞧,你回來了,很多事根本無需我動手,你自己一點點開始在她心里腐爛剝離。你在的每一日,都叫她坐立不安。”
偏偏他還不明白,總往她身前湊。
梁冀面色黑的能滴出墨來,他緩緩抬頭,直視起梁昀的眼睛,眼里藏著深深的恨意:“沒有你插手,沒有你阻攔,根本就不會有旁人插在我們之間!根本沒有傅繁的事!你一己私心害慘了我,也害慘了她!”
“害你?是我逼著你同你那位夫人成婚的?是我逼著你同她同房的?你自己做過的錯事該自己承擔責任,我幫你把她接來是想叫你們一家團聚,竟又是在害你?”梁昀摩挲著指骨上的扳指,耐著性子冷笑。
梁冀恍若未聞,轉頭拍了拍肩頭:“你真可憐。你該想明白她為何同意與你在一起?最開始就是為了我而已。只是這個姑娘太傻,太容易被你們哄騙。哦對了…你當真以為她是恨毒了我才避著不愿見我?嗬,兄長可真不懂感情。她對我的恨能維持幾日?我們之間十幾年的感情!你這個后來的……算得了什么?”
梁昀微微瞇了眼,眉眼剎那間冷極,險些忍不住怒火:“可憐的從來都只有你,你總說與她年少時如何,可說這些有何用?過去的只能過去,再好的感情也只是年少無知時一場荒唐夢。我與她才是夫妻,我們不愧對任何人,你才是那個后來的。”
“事已至此,何苦過分執著于過去?”
梁冀聞言,高聲道:“我只是想要拿回屬于我的東西!她屬于我!”
梁昀不再試圖同這個顛倒黑白的弟弟講道理。
他永遠都是一意孤行,講的道理他也聽不明白,永遠活在誰都虧欠他的記憶里。
可誰虧欠他?
可誰會一日復一日,繼續縱容著他?
“你與她間再無可能,趁早放下她吧。不要為了自己那些執念私欲,做出無法彌補的事來。”梁昀淡漠提醒道。
可梁冀如何肯就此罷休?
他雙眸垂著,眼底一片血紅:“你當真以為父親去得早,便能隨心所欲?族中叔伯族老,不會縱容你做出這等事鬧出這等笑話來!”
這個弟弟歷經磨難歸來,依舊是如此幼稚,自欺欺人。看來還是吃的虧太少了。
梁昀不免勾唇笑了笑。
傻弟弟,告訴誰也沒用啊。
令他深憂的從來不是外界。
他不過是怕她日后記恨自己。
記恨自己破壞了她年少時最真摯的感情,記恨自己在她不懂事的年紀叫她稀里糊涂做了母親再無更改的余地。
記恨自己占了她,才叫所有事情無法挽回——
如今到是好,鬧吧。鬧得大些也好。
他要她自己看明白,她心心念念的少年雖然回來了,但根本回不到過去。
他要她明白,他根本不如自己。
第93章
老夫人如今只靠參湯吊著氣兒, 床榻邊更是離不開人伺候。
縱她不叫媳婦兒們日日過去伺候,可如今連王妃都一直未曾回夫家去, 日日伺候在老夫人跟前。
蕭夫人韋夫人哪里還敢偷懶?
一個個唯恐傳出去被人指著脊梁骨罵不孝順,蕭夫人帶著蕭瓊玉日日天沒亮就過去守著。
韋夫人身為長婦自然更要爭一口氣,不能比蕭夫人做的差。
滿屋子人日夜交替累的眼下烏黑,也只盈時一個依舊清閑。
盈時這些時日已經很少出去,在某一日出去撞見梁冀后,她便出去的更少了。
她太知曉梁冀的性子——如今他只是不甘心,是心里還有期盼,以為自己只是短暫的生他的氣,他這才順著自己, 不敢惹惱自己。
若是知曉他二人間徹底沒可能了,知曉自己與梁昀間的感情, 只怕轉頭就要惱上了。
他興許還沒到前世那般偏執瘋癲, 沒到聽不進去一句話的程度, 可無論怎樣, 自己對上他依舊是吃力不討好。
盈時干脆少出院子, 思量著叫自己徹底擺脫了三房, 且看看梁冀還能如何?繼續像上輩子那般死纏爛打?
呵, 他這輩子怕是沒機會了。
梁冀回來也是有好處的, 唯一好處便是盈時院里徹底清凈起來。自兒子歸來的那一日,往日每日都要過晝錦園來看融兒的韋夫人再也沒來過, 甚至連伺候老夫人這辛苦事兒都不叫盈時過去。
若是以前, 以韋夫人那副性子, 只怕恨不能叫自己日日往老夫人跟前伺候。
這日盈時睡醒起床梳妝打扮過后,就聽桂娘進內室過來稟報盈時說,容壽堂來人請自己過去。
想起前日自己才去找過老夫人, 盈時不由得心下一凜。
她本想派人仔細照顧融兒,想了想還是叫阿李抱著融兒與自己一同過去。
盈時外頭罩件碧色底紋撒花纏枝素面披風,頸上圍一段毛長且厚實的雪狐風領,將自己包裹的嚴嚴實實,這才領著眾人往容壽堂去。
寒冬臘月,天地間一片銀裝素裹。
寒風陣陣肆虐而來,好在圍領絨毛軟暖非常,叫風刮來也暖和許多。
盈時提裙剛踏入容壽堂,便見暖閣內人影憧憧,外室右側交椅上竟還坐著一位娘子。
那娘子坐姿算不上難看,可在梁府一群規矩人里便顯得格格不入——
盈時抬眼過去,待看清那位娘子的面容,瞳孔緊縮。
身后晚了一步踏進來的春蘭香姚瞧見,二人更是一副如臨大敵。
香姚仿佛見到晦氣之物,尚顯稚嫩的五官立馬蹙成一顆老核桃,悄悄湊近盈時耳畔幾乎咬牙切齒:“娘子,她就是三爺外頭帶回來的那個……”
傅繁才入府那日陣仗鬧得頗大。惹得小半個府的丫鬟主子們都跑過去看來,香姚與春蘭兩個如何還能不認識她?
想起自己家娘子的經歷,想起死而復生,還有妻有子的三爺,香姚春蘭二人表面上佯裝的極好,甚至還要安慰盈時。可背地里夜夜都替自家娘子委屈的直掉眼淚!
春蘭借著給盈時脫外氅的空當,眸光輕輕飄過傅繁身后的嬤嬤,認出那嬤嬤是韋夫人院中人。
“夫人怎能將她帶過來?還往老夫人院子里帶?”春蘭語氣亦是十分不好。
幾人間錯綜復雜的關系雖一切并未言明,可明眼人也知曉應當避著才是。
叫一個無名無份的娘子往老夫人院子里來——韋夫人這是什么意思?是迫不及待要給她正位份,還是誠心叫自己家娘子難堪?
韋夫人簡直欺人太甚!
另一旁傅繁的嬤嬤見盈時一行人進來,原本還有些昏昏欲睡的架勢,一下子也驚醒過來。
她眼梢瞥見自己如今的主子,傅娘子竟毫不避諱,直勾勾盯著三少夫人看,將三少夫人看的眉心皺緊依舊不見她有收回視線的意思。
嬤嬤不由得輕咳兩聲,企圖將傅繁叫回魂兒:“傅娘子,這位是三少夫人……”.
上輩子盈時與傅繁間極少交流,針鋒相對次數更是屈指可數。
可她依舊很熟悉她,如同傅繁熟悉自己那般。
盈時見到傅繁的那張臉,控制不住的思緒像被無形大手一下子捉回去從前——
那是一個春日。
‘死去’足足六年的梁冀忽而回來了。
盈時知曉消息陪著婆母去前院早早等候,那時的穆國公府中已經空落落沒幾個主子爺了。
二房外任,長房去了河東,老夫人早早離世。
偌大的府邸,只余自己與韋夫人兩個主子。
盈時當時可真傻,一連好幾日翹首以盼,終于滿懷熱切的盼回了梁冀。同時卻也見到了另一個站在他身側,抱著襁褓的女人。
她不由微微閉上眼。
縱使不想,可許多情感是控制不住的——
……窘迫、痛苦、無地自容,各種情緒,明明已經過去那么久,明明她覺得自己已經走出來了。
可真見到傅繁的那一刻那些痛苦的絕望又滾滾而來。
她永遠記得那日,她們一家三口站在一起的模樣。記得梁冀躲避自己視線的可笑模樣。
梁冀領著傅繁回梁府時,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已經出世,被傅繁抱在懷里。瞧著比融兒也大不了幾個月。
他們是令人艷羨的一家三口,男人頂天立地,女眷身段嬌小,兒子尚在襁褓里。站在堂前時韋夫人已是喜極而泣,她丟開盈時攙扶著她的手,追上前抱著梁冀失聲痛哭。
那被傅繁抱在懷里的娃娃被這種情景嚇壞了,也跟著哇哇大哭,哭聲刺耳,幾乎震裂了盈時的身體。
她耳朵里嗡嗡的,甚至已經聽不見旁人說什么……
而自己與傅繁的最后一次碰面,自己已是氣若游絲病重在床,按照春蘭的話說,瘦的連一床被褥都壓不下去。
傅繁來看望她了。
那日,傅繁挺著高高隆起的肚子來自己院中,身后跟著一眾婢女,她不像如今這般怯生生的,她驕傲的像一只孔雀,眾星捧月。
衣著華貴,盛氣凌人。
比起眼前這個皮膚倉黃,頭發也不夠柔順的姑娘,日后的傅繁渾身上下保養得當,姿容豐腴,面龐也變得白皙圓潤。
不過現在的傅繁,還很年輕。
臉上帶著點點青澀,單純的相貌,通透的眼眸……盈時知曉,這樣青澀的傅繁,往后再也不會瞧見了。
往后的傅繁在京城掙扎久了,早褪去了原先模樣。那時的傅繁,學著京中人的服裝打扮,看起來比如今這副干瘦的模樣可是漂亮多了。
整個人瞧起來比如今厲害,精明。
盈時縱著春蘭給自己脫下披風,圍領,那廂的傅繁早在身后嬤嬤提醒下,知曉眼前這位冒著風雪趕來的女子便是‘三少夫人’。
而被乳娘抱在懷里的那個襁褓想必就是……
傅繁心頭忍不住的發緊,指甲用力掐住掌心。
她自打來了梁府,所見到的女眷一個容貌勝過一個,穿戴華貴,舉止莊雅。那時她就忍不住想,那個死纏爛打的娘子生的什么模樣?
這日終于見到了這位三少夫人。看著那個眾星捧月從屋外走進來的身影。
她約莫只有十六七歲的年紀,拆下身上染了寒霜的素面披風,纖細的身姿便顯出來。
上衣著一層蓮花色云雁細錦衣,下系一條百褶湖色羅裙,梳的是垂鬟分肖髻,簪一朵銀簪珠花,帶著一對翡翠耳墜。
傅繁忍不住心頭發緊,十指不受控制的攥緊。
這阮氏與她想的全然不一樣。
她不該生的這般模樣的。
她不是該無顏面對死而復生歸來的丈夫,痛不欲生么……她該躲著不敢出門,日日以淚洗面才是……
可眼前這個女人呢?薄傅粉黛,淡掃娥眉,衣著華麗。
她做出這些丑事,她叫阿牛都成了笑柄,憑什么不見羞愧?反倒還好意思往外跑??竟還好意思帶著她那孩子一同來這里……如今是怕誰也不稀罕見到那孩子!夫人都恨透了那孩子!
室內微暖的光暈照在她臉上,襯的盈時雪膚烏發。
傅繁余光瞥見自己粗糙的手背,悄悄將手藏去袖口里。
“您既見了,依理該去給三少夫人請個安。”傅繁身后的嬤嬤見她沒一點兒眼力見,忍不住提醒。
若非傅繁懷了身孕,又有韋夫人格外抬愛,今兒這容壽堂可輪不到一個小輩偏房的姨娘過來請安的道理。
不管日后二人究竟如何,如今一個無名無份,一個卻是正兒八經的少夫人。
如今聰明人都知曉該規規矩矩不要惹事才是。
可傅繁卻像是沒聽見一般,她自然不甘心,她可不是妾,憑什么要請安?
甚至隨著嬤嬤的話,她腰肢挺的更直了。
見傅繁這副誓死不屈高傲的模樣,眾人一時間竟都不知說什么。
她沒有入府為妾,理論上并不比盈時矮一頭。便真矮一頭,盈時也不想接她的禮。
受了她這份禮,好像又同梁冀扯上了不干不凈令人惡心的關系。若是可以,盈時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這些人。
盈時擰著眉未曾出聲,倒是一旁的香姚冷笑了一聲:“你這人真是好生無禮!瞪著我們家少夫人作甚,見了我們家少夫人竟也不行禮?!”
“你這婢子胡說什么?她又是誰?我為何要朝她行禮?”傅繁面色猛地一僵,語氣說不上來的諷笑。
如今的傅繁不似剛入府那般愚蠢,知曉這處是公爵府邸,可不是她滿肚子火氣能隨便逮著人亂罵的村里人家。
偏偏傅繁也是從未受過氣的人,只能咬著牙狠狠瞪了一眼香姚,便趕緊收回視線。
香姚當即朝著盈時告狀:“□□一般的眼睛竟還敢瞪我!娘子,你快看,她瞪完你又來瞪我!”
外頭刺耳的爭執間,里間的陳嬤嬤匆忙撩起門簾,走出來迎接盈時。
陳嬤嬤見到乳母懷里的融兒,當即臉上的嚴厲消失的無影無蹤,她走過乳母旁邊,往日嚴厲的老嬤嬤如今也會壓細了聲兒,柔聲“哎呦哎呦”的叫著哄著,逗弄著襁褓里剛剛睡醒的融兒。
“小郎君越長越俊了,瞧瞧這眸子,這挺翹的鼻,日后長大還不知要折的多少娘子的心。”
“老夫人念叨了一個晚上,說好兩日沒見到小郎君了,三少夫人這不就帶著小郎君來看祖母來了……”
她們都以為三少夫人心里有氣,連帶著連小郎君也不愿意抱過來給老夫人看。
可誰知才隔了一日,三少夫人竟親自抱了過來。
許多細致入微的事兒才決定了一個人的品行,陳嬤嬤心中忍不住感念起三少夫人的良善來,親自迎著她道:“外頭天兒冷,三少夫人快些隨奴婢進去內室吧,里頭暖和的緊。今兒老夫人開了自己庫房,說要給各房發紅契呢。”
陳嬤嬤說著又是一疊聲去吩咐小丫鬟們端茶倒水:“還愣著做什么?三少夫人一路走來定是渴了,快去將熱羹端出來呈給三少夫人。”
盈時一聽竟是給各房分紅契,心里一涼便匆忙趕近內室里去。
這也是一大清早韋夫人得到老夫人要分紅契的消息,連忙派人將傅繁也接到容壽堂的原由。
各房都有孫子,她這房虧了許多,如今自然盼著靠傅繁肚子里那個還沒出世的贏回來一份。
只是,任憑韋夫人如何費盡心思在老夫人面前給傅繁添面子,老夫人也是淡淡的不怎么歡喜。
不然也不會各房媳婦兒都進去了,只將傅氏晾在外頭。
傅繁瞧見這一幕,瞧見盈時與她那孩子被老夫人院里眾人如此捧著的一幕,鼻子酸溜溜的。
她心里氣的厲害,偏偏又覺得丟臉的緊,心里罵里頭那些人好歹不分。一張臉變了好幾個顏色。
身后的嬤嬤唯恐這位本就小氣性的姨娘被氣壞了身子,連忙慰她:“娘子莫要著急,老夫人一向公允,若要分田契房契必是每一房每一位小公子都有,差不了多少。您這肚子里的雖還沒生下來,可夫人也早早說給老夫人知曉了,老夫人歡喜呢。”
……
內室里燒了好些炭盆,迎面而來的暖意,叫人心口發悶。
老夫人臥于暖榻之上,面色如紙,氣息奄奄。
往昔的雍容威嚴早被病容消磨殆盡。
床榻邊跪坐著一群女眷,一個個皆是面容悲戚,此刻仿若被一層陰翳沉沉籠罩。
榻旁,王妃知曉自己一個外嫁女不該摻和此事,她一見到盈時進來,連忙將最靠前的位置讓給盈時。
“阿阮快來,母親就等著你……”
蕭、韋二位夫人也紛紛在一旁勸說:“母親,您千萬可要保重身子,莫再勞神這些了,先躺下吧……”
老夫人卻說:“我知曉自己沒兩日活頭,大限將至。才將身后事提前吩咐干凈,叫你們都來聽著,作見證,日后也不叫你們為我的家私操勞了去……”
她似乎強撐著最后的精氣神,欲將自己這些年攢下的家私做安置。
“我當年的嫁妝,老公爺臨走前給我的家私……這些年田契、地契,商鋪,還有一些白契……幾十年間生的銀兩……郎君們早早分了家。都是你們這些年日日伺候在我跟前,比兒孫們都要孝敬,這都是你們該得的,有人多有人少,若是如今有意見便說給我聽……”
幾位夫人哪里敢說什么?
兩位夫人互相對視一眼,妝容半殘,抹著眼淚哀哀哭道:“您的私產,便盡數全燒了去,捐了干凈,我們小輩哪里敢有半句質疑……”
內室之中燭火搖曳,光影晃蕩。
老夫人勉力抬手,似要張口言語,卻引得一陣深深咳嗽。眾人忙又圍攏上前,哭聲、勸慰聲交織一處。
“禮英,你將東西拿出來,給孩子們一一分了去。”
第94章
隨著老夫人的話, 女眷們幾不可見的一寂。
陳嬤嬤得了老夫人吩咐,領著四個婢女們往外走去。少頃, 便將早準備好的紅契財物等一箱箱搬進來。
梁家數十代累世經營,家中祖產頗豐,當年老太爺去世后便已給兒子們分過祖產。只不過那時孩子們尚小,雖是分過家,一應仍是由老夫人打理操持。
她身為孀婦,手中本就捏著不少老公爺獨給她的私產。又是掌家多年,外頭的田產鋪子錢生錢。
想來許多門閥士族私產頗豐,卻仍因子孫不上進漸漸成了一副空殼子。入不敷出。
好在梁家兒孫們都上進,從無需老夫人開私庫貼補他們。
花銷最多的無非是這兩年兩個重孫先后落世, 孫女又一同發嫁,老夫人私自開了庫房補貼了些。
其余幾十年積攢的金銀細軟都安置著落灰。
如今婆子們一抬出來, 饒是自詡見多識廣, 面容沉靜的一眾貴婦也被這些數量旁多的箱奩惹得驚詫不已。
老夫人渾濁的目光緩緩掃過一眾女眷, 最終停落在了一旁的盈時身上, 她第一個朝著盈時道:“阿阮為人溫良恭儉, 這兩年我們府上著實虧欠了你……著實苦了你, 便先給你分。”
盈時一聽, 連忙紅著眼眶跪在她榻邊。
老夫人接著道:“我這田產尚有千余畝, 都是最肥沃的良田,如今便分你七成。還有些金銀細軟, 兩處鋪子, 一萬六千兩白銀。都叫禮英給你院子里送過去, 日后……日后你好好教養融兒,教他讀書明理。”
此言一出,眾人面容稍變, 各有異樣神情。
韋夫人更是眼皮顫了又顫,心里盤算著這數量也太多了,七成良田一萬六千兩的白銀都給了她?
還有什么金銀細軟竟也沒個數?誰知究竟是多少?
老夫人心里覺得虧欠,最多給她分個四成半便是不得了,怎是七成?哪有這么分的?
這家產便像是砧上的肉,旁人多割一塊自己就少一塊。
韋夫人面色幾乎已經掩蓋不住的升起難看,可旁人不吭聲,她也不敢說一句勸阻的話來。
畢竟當時她們攛掇著她兼祧時便也答應了許多好事,再說都是由著老夫人親自分的,方才老夫人又說了那樣的話,如今縱使心里不滿還能說什么?
盈時已經叩頭,跪下來道:“多謝祖母厚愛,只是這些實在太過厚重,我只是孫輩……”
“給你的便是你的,你孩子還小,養孩子多的是花銷,抬回去吧。”
盈時只好應下。
老夫人微微點頭,又看向韋、蕭兩位夫人。
韋夫人在旁心里雖急著自家能得多少好處,面上卻仍裝作悲戚模樣,用帕子捂著眼角,輕輕抽噎著。
蕭夫人倒是冷靜。
“你們兩管著滿府一大家子的事兒,這些年著實辛苦,我都看在眼里……老大家的為老大守寡多年,又是辛苦拉扯冀兒長大,是個好的。其余良田我便分給你一成半。銀兩六千兩,另京郊的一處莊子、一處鋪子都給你,都是能生利的營生。日后你一應悉心經營,收來的銀兩足夠你與冀哥兒房里嚼頭。”
“至于阿蕭,便分一成半良田給你。另東大街的綢緞莊、西大街的珠寶鋪都補給你,我知曉你素日能干,人又機靈,做生意厲害的很,銀兩就不多給你了。這些生錢的鋪子給了你好好整治我才放心,莫要讓鋪子敗落了。”
蕭夫人眼中閃過一絲驚喜,心里更是酸的厲害。長幼有序,嫡庶有別,自己丈夫非嫡非長,能得多少?這么多若是親娘她也滿意了!
難怪老爺總說要她好好伺候婆母,務必待婆母如親娘一般……
她當即恭恭敬敬跪下,回道:“母親放心,媳婦定當竭盡全力,用心操持,不負您所托。”
老夫人輕輕嘆口氣:“另外家中細軟,我單留出一份單子。那些個金器、玉器、古董擺件,便叫你媳婦兒分了去,再給你媳婦兒四千兩,一些孤本瓷器字畫,當是我這個做曾祖母的留給元兒日后娶媳婦兒用的。”
蕭夫人連忙領著蕭瓊玉再度跪地磕頭,喜不自禁。
轉頭,老夫人又看向千里迢迢趕來伺候自己將近一年的女兒,“你也過來,母親也給你留了一角。”
王妃當即便哭著說:“這使不得,我已經出嫁。”
老夫人卻仍道:“莫說這話,我屋里那幾箱東西都留給你。這一年辛苦你伺候我,哪有當家主母在自己娘家住這么久的道理?便是伺候我也不應當,待我去了你不要守孝了,早日回去吧,王府離了你可不行……”
王妃眼眶泛紅,又是淚如雨下。
那廂的韋夫人聽見盈時分了一大份,二房那個小子,老夫人為了給他日后娶媳婦兒,竟也舍去了四千兩。
見老夫人半點沒有見傅繁的道理,忍不住咬著唇,有些難堪的提醒道:“母親,您別忘了那孩子,那孩子如今也在外頭等著,叫進來給您也瞧瞧?”
韋夫人都這般說了,老夫人自然也會給她留幾分面子,便使人去請傅氏進來。
少頃,傅繁便跟在婢女身后踏了進來。
她雖有些膽怯,倒是聰明,見一圈女眷都跪在床邊,便也跟著跪了上去。
韋夫人笑著將她往盈時身邊推了推,道:“這是祖母,快喊人。”
傅繁便乖巧的喚:“祖母……”
傅繁回來的時間趕的不巧,老夫人如今病重并沒什么精力,方才說了那一番吩咐早已精疲力竭。
她對傅繁略看了兩眼,便是閉上眼睛,又問她幾句:“你與冀兒感情可還好?”
盈時維持著跪坐的姿勢垂著頭,誰也瞧不清她面頰上的神情。
傅繁被問的有些窘迫,她忍不住偷偷瞥了一旁垂著頭的盈時一眼,忽而牽唇笑道:“好……”
她嘗試著喚阿牛的正經名字,臉上洋溢著毫不作假的幸福:“舜功他對我一直都很好,從不舍得我吃苦,賺的銀子都是叫我收著。”
老夫人聽了心下也不知是何感想,只連說好幾個好字,又道:“以往的事就不提了,你安心留在梁府,將孩子生下來。府上已經有兩個郎君了,你這胎倒無拘男女。祖母也會給你肚子里的孩子準備一份私產。”
只是人精力有限,總有偏心。更何況還是一個連生都沒生下來的孩子?
老夫人的心分給傅繁肚子里這個,已所剩無幾。
韋夫人聽了這話臉色才好看幾分。只是當瞥見陳嬤嬤取出一方不大的漆木箱匣遞給傅繁,對比著另兩位孫媳婦動輒千畝良田,萬兩銀子,可顯得萬分寒酸。
老夫人分了家產已是精疲力竭,下一刻就擺手叫她們都出去。
女眷們見此也不敢打攪,紛紛輕手輕腳垂下簾子,領著婢子們往外室退去。
已經分好的金銀田契一箱接一箱被從庫房里搬出來,仆人們清點著單子要往各院中送過去。
傅繁捧著匣子走在最后,見無人看自己,她沒忍住偷偷打開一角,看到里頭滿滿當當的全是銀餅,是她從未見過的銀錢。
傅繁忍不住心跳加速,歡喜的厲害——可誰知眼睛往旁處一瞥,卻見走在前頭的阮氏身后許多仆人們抬著箱子。
她頓時一怔,旋即明白起來,十幾個箱只怕都是阮氏從老夫人那兒得到的東西?
方才的歡喜蕩然無存,倏然間她只覺滿心郁悶,笑都笑不出來了。
韋夫人一張臉更是緊繃的厲害,她坐去正堂交椅上,忍不住便是開口罵起傅繁:“你怎的連哄個老人也不會哄?瞧瞧她分去了多少!足足千畝良田,一萬六千兩白銀!那些細軟足足十幾箱,你手里的只怕是老夫人隨便撿些糊弄的,還沒她一個角頭多就值得你歡喜成這樣!”
傅繁銀錢沒得到,還落下劈頭蓋臉的一頓罵,一下子氣息起伏的厲害。
虧得她原先還覺得一匣子銀錠子已是足夠多的了,如今與那位比起來才知曉自己竟什么也不是。
一個帶野種的女人憑什么比自己分的要多?且還是……萬兩白銀?她這輩子連想都不敢想出這般大的數字……
傅繁心里方才還感謝老夫人,如今轉頭就要罵起老夫人來了,罵老夫人當真是老糊涂了不成?
為何如此偏心?
阿牛好不容易才回來,自己陪著阿牛吃了多少苦?
她呢?一直金尊玉貴養在府里,如今還得了那么些好東西!
哪家長輩這般偏心的?
傅繁越想越難受,忍不住問韋夫人:“您不是她婆母么?她的銀錢是不是都該交給您管才是?”
韋夫人以往沒往這上頭想,如今聽了,心里竟一下被鼓動的厲害。
以往她是恨不能立刻將她和融兒交還給老大,日后隨便老大如何……奈何自己兒子一直喜歡她,為了她已經快不認自己這個當娘的了,若真送走了她冀兒定要恨自己一輩子……
如今想想倒要從長計議了。
若能將她們留在三房里,倒也不是壞事……
……
盈時在外室坐了一會兒,與蕭瓊玉二人說了會兒話,瞧見韋夫人與傅繁二人一塊嘀咕的丑惡嘴臉,她也不知是不是在說自己。
反正心里膈應的厲害。
便先一步與蕭瓊玉告退,帶著婢女要回自己院子去。
容壽堂外,似被一層層寒紗所裹,冷意徹骨。
往日各處放眼可及的雕梁畫棟、青磚黛瓦如今都覆上了厚厚的積雪。仿若一座銀裝素裹的清冷仙宮,徒留孤寂。
一路倒也風平浪靜。
然而她還沒走出幾步,迎面卻撞見一個她再不想見到的人。
梁冀一身鴉青色直綴,目光如炬,闊步朝她走來。
四周都是新落的白雪,他的眼睛映在朦朧雪霧里,有些拘謹的喚她:“盈時。”
盈時好些時日都不愿意出門,聽聞郎君們都去朝廷了,且還是大上午的她才出的門。
豈料越是避著,越是遇見。
也是沒有法子的,他回來了,二人一個府里抬頭不見低頭見,遲早都會遇見。
前生他欠自己實在太多太多,這輩子他找回來的如此早,如今情景倒是誰也算不上誰欠誰。
盈時心態擺的很正,也不覺得有什么難為情,難以面對。她亦不想每日囿于過去,活在仇恨里,躲著不出門。
風雪中,她漠然道:“老夫人身子不好了,你有空多去老夫人院里去瞧瞧吧。”
他卻看她半晌,忽而伸出手似乎想觸碰上盈時的臉,可盈時早有預料,一見他抬手立刻往后退。
她忍不住聲音發冷:“有什么話便說,別在老夫人院前動手動腳。”
隨著盈時的話,春蘭與香姚兩個便匆匆上前,要將梁冀攔在身后。
梁冀似乎有些不明白,神情中有片刻的茫然:“你現在為何這般怕我?我不過是看你臉上有灰。”
盈時聽了連忙拿著手帕往臉上擦了擦,想來是方才女眷們在老夫人內室里哭,臉上沾了灰罷了。
外頭冷白的天地,仿佛將一切都能照映的清晰。
梁家男人都生的高大,梁冀比她高出許多來,她來時帶著圍脖回去時卻沒戴,偏偏擦拭臉頰時脖頸間微移,梁冀居高臨下一眼就看到她頸側那道若隱若現的痕跡。
細白脖頸之下,一抹粉紅吻痕映入眼簾。
他的眸底掀起一陣陣驚濤駭浪。
梁冀只覺眼中刺痛的厲害,他深深的閉上眼,垂在身側的手瞬瞬間攥緊,卻又很快松開。
他知曉一定是梁昀故意的。
不過有句話他倒不該提醒自己,卻也叫自己明白過來,自己無緣無故的發作只會將她越推越遠。
傅繁與梁昀二人的存在,盈時漸漸對他失去感情,怨惱自己。
他們之間始終有兩座大山隔著,無法回到從前。
這種認知叫梁冀止不住心燥的厲害。
最開始他只以為是自己時運不濟。
可次數多了,在晝錦園外邊屢屢碰壁,梁冀便猜到梁昀對盈時的在意遠不止他想象的那般簡單。
真正在意一個女子,都會像他們這般,情敵即死敵。
兄弟鬩墻,對她不死不休。
多可笑啊 ,梁冀總覺得像是老天爺給他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若是兩年前,他怎么也不會想到,那般崇拜敬仰的兄長,會無所不用其極。
會用一場又一場下作卑劣的手段去搶奪他的妻子!
最可悲的是,梁冀知曉,梁昀若真與他爭,他的勝算并不大。
梁昀只比梁冀大了四歲。
四年不算太久,對梁昀梁冀二人而言,卻是隔了一道橫溝。
梁昀是長子,是要繼承爵位的宗子,一落生便得到滿府重視。等他長大一些府中又為他延請各地名師大儒,對他細心教導。
既是性格使然,亦是后期栽培,梁昀自幼苦讀詩書,苦學騎射。四歲進學,二十年中從無一日懈怠。
可梁冀小時候在做什么?
他厭惡讀書,厭惡那些大道理,天天都逃課往外跑。
追著盈時身后跑。
如今便是報應……
他胡鬧了許多年,如何與手握生殺重權的兄長相提并論?
自己以往信心十足,不過是因為覺得盈時仍舊愛著自己。無論發生什么她都會堅定的投向自己。
可如今呢?
她眼中排斥自己的神色毫不做假,甚至毫不掩飾……
梁冀漸漸察覺到,她也許真是變心了。
她默默接受了梁昀,她背棄了與自己間多年的感情!
這個認知叫梁冀止不住心里發冷,心里苦澀而又憤恨。
她們青梅竹馬的誓言,十幾年的相處竟也比不過同梁昀的短短一年?
梁冀有種被背叛的屈辱和痛苦,可梁昀的話又一遍遍提醒著他,他這樣鬧下去,只會將她越推越遠!只會將她更推近他!
梁冀覺得,怒火幾乎燒干了他渾身的血。
他忽然間以手為拳,一下下狠狠捶打在她身旁松樹干上。
“為什么?”他問她。
為何要變心,為何拋棄了年少時的誓言?
樹枝上積攢一夜的雪塊受力直直墜下樹梢。
宛如一場劈天蓋地的雪崩,落去盈時滿頭雪白。
盈時沉默看著他發瘋,當即要要冷眼離開,卻被梁冀越過婢女,狠狠抓住她的手腕。
“你叫我給你些時間冷靜冷靜,你卻跟他上床了?這就是你的選擇?”
盈時只覺羞辱的厲害。
“你松手,祖母重病我不想打攪她睡。你再鬧我叫人過來了!”
梁冀很想告訴她,梁昀根本不是個好東西。
他對盈時說起梁昀對自己的毫不留情:“這一切都是我大哥故意的!是他害了我!盈時你不知曉……他明明很早前就找到了我,但他一己私心不愿意接回我來!后來是我偷偷跑的,才回來的,否則他要一輩子將我關死在那里……”
盈時聽了心下微驚,只覺驚詫無比。
她甚至以為梁冀說起胡話來,竟構陷起梁昀來?
怎么可能?他已經比前世早回來許多,怎么可能?梁昀怎么可能做這種事……
盈時腦子里亂糟糟的,只說:“如今說這些有什么用?你有妻有子,我亦如此。以往的事便當是一場夢,你我好聚好散。”
梁冀烏黑的眼眸看著她,忽而悲涼的笑了一聲:“你果然變心了。”
盈時亦是冷下眉眼,渾不在意道:“彼此彼此。就當我是見異思遷,喜歡上旁人罷了。”
她這樣的語氣,幾乎是叫梁冀腦海中最后一根理智的琴弦斷裂開來。
“你當真要選梁昀?”梁冀忽而冷冷問她。
盈時不由得蹙起眉頭。
“當初我與他是行過兼祧之禮,沒什么選不選的。”
梁冀忍不住咬牙,“那融兒呢?融兒我記得可是記在我名下——是我的兒子!你選他,我就要帶走融兒!”
盈時一聽這話,渾身發抖,她幾乎渾身豎起刺來,罵道:“你住口!你怎么敢!想都別想!”
梁冀又是狠狠捶向樹干。
樹上殘余的那點積雪紛紛落下,仿佛長了眼睛全落去了二人頭頂發間。
“松手!”盈時冷斥。
身后忽而傳來急促腳步聲。
那腳步聲越來越近。
她的手腕忽的被只溫暖的大掌握住,一股極大的力量將她往回拉。
倏地,她被扯向一具寬廣胸懷。
是梁昀。
他不知何時回來的,還穿著一身未曾換下的公袍,鬢角眼睫上落了幾點雪花。
他眸光淡淡壓下去,顯得眼瞼幽黑而狹長,臉色不善。
那是一種盈時從沒在他臉上看到的神情。
陰冷,帶著殺意。
仿佛要撕破一直以來平靜的偽裝。
“我記得同你說過,不要碰她。”
第95章
冷風席卷, 寒意料峭。
她被梁冀緊握的手久久得不到自由,只覺腕骨快要被捏碎開來。
梁冀反而不停止, 朝著盈時繼續走近,一步步面容陰翳的走來。
盈時受驚之下幾乎手足無措,梁昀卻是將她抱于胸前,望著梁冀步步朝自己邁近。
梁冀面上的神情很古怪,介于陰翳與嘲諷之間,他涼涼的勾著唇,挑眉言語刺激起這位素來情緒不外露的兄長:“不準我碰她?”
“那可是不成,你早干什么去了?我與她自小在一起,什么事沒做過?碰的地方可不少, 你算的過來么……”
說著,梁冀伸手朝背對著自己躲在梁昀懷里的盈時頭發上摸了過去。
梁昀眉目凝成出冰霜, 阻住那只手。
盈時腦中嗡嗡作響, 被他的話羞憤到難以呼吸, 近乎窒息的氛圍!
“你胡說!”
她真的很想上前撕爛梁冀的賤嘴。
他怎么敢說這些的?!
故意當著梁昀的面抹黑自己, 顛倒黑白!
她捂著胸口狠狠道:“我阮家家規森嚴, 如何能與你發生什么?”
只有她清楚自己如今的心境。她是真怕梁昀信了他的鬼話!
梁冀卻是哂笑一聲, “家規森嚴?你真忘了還是裝的忘了?你同我許多事兒做的還少?你我甚至還早早就等不及, 偷偷拜過天地。這些都不記得了?那可要我一一幫你回憶一下……”
他明明是同盈時回憶, 眼眸卻是直勾勾盯著梁昀。
那種嘲弄又得意的眼神,似乎帶著只有男人間才懂的情感。
“你每回見到我都要追著過來喚我阿冀, 追著要來親我, 這么快就都不記得了?”
盈時一時間無語凝噎。
她從不知自己竟做出過這么不要臉的事。
她怎會如此輕薄自己?顯然是他污蔑。
可……仔細想來, 好像腦海中還真有這段記憶——
他說的拜天地,那是自己還沒腿高的時候。
梁冀總跑來阮府上抱著自己玩兒,她從小長得就過分漂亮。梁冀趁著她幼時愚蠢, 沒少變著法子哄騙自己,陪他玩過家家拜堂,她是新娘,他做新郎。
至于說自己親他——
她少時最貪吃的年紀,偏偏吃不到什么好東西。嬸娘終日茹素,口味又淡,忌諱許多東西,首先便是不能吃牛乳羊乳。府上根本沒有那兩樣東西。
糕點沒有牛乳,沒有醍醐,做出來便是沒滋沒味,又硬又柴,砸狗狗都不吃。
好在梁冀總能給她尋來上京最好吃的各種糕點,蜜餞,他有錢,什么最貴的他都舍得給她買來吃。
梁冀每月的月例銀錢沒多少用在他身上,全都花在了盈時身上。這也是韋夫人惱恨自己的原由。
覺得她是狐貍精,小小年紀就會哄男人的銀子花。
梁冀每回來見她,總要買上兩包上京最好吃的糕點來哄自己,親他一口就喂她一塊。
她才那般小的年紀,桂娘如何會懷疑旁人對她別有用心?會懷疑到隔壁衣冠齊整的貴族少年成日拿著糕點來哄騙自己?
誰也沒教她不能親男人的嘴,哪怕是自己未婚夫這件事。
盈時正是嘴饞的年紀,哪有拒絕的道理?小小年紀每回都吃的肚皮圓圓的,有多少塊吃多少塊,來者不拒。
后來長大些,她才懂事,便也不會再被他小恩小惠收買,也知曉如何都不能親嘴了。
如今這事兒都過去多少年了?竟還被他掀起來。
拿著才五六歲的事兒說起來,如今冷眼瞧著更是糾纏她不放,瘋癲的緊。
他只怕是恨不得將自己名聲搞臭了,叫梁昀懷疑上自己?
盈時恨毒了這個瘋癲,自私自利的人。
她神情麻木的懶得搭理。
可梁昀卻隨著梁冀的話,眉聚山川。
他身量極高,與梁冀站在一起,仍比梁冀高了幾分。
使他半闔著眼皮,眼睫覆壓,平靜凝視起梁冀:“我再三忍讓你,別逼我在祖母病榻前教你規矩。”
屋外寒風刺骨,冰涼的風一陣陣刮過來。
梁昀察覺到臂下嬌軀輕輕一顫。
他見到她一張被凍得通紅泛紫的臉,一語不發牽著盈時往內室走。
去容壽堂?回老夫人院里?
盈時悄悄攥著梁昀的袖,提醒他:“女眷們都在里面。”
如今可不是個好去處。
深宅大院中誰都知曉要避諱。自己院里的丑事兒私事兒都要藏著掖著,任何一點出格行為轉頭便會惹來滿府所有人背后風言風語。
更何況還是她們這層亂七八糟的關系?
梁昀任由她攥著自己的袖子,深深看了她一眼,忽而道:“事到如今,還管旁人做甚?”
盈時:……她有些聽不明白。
梁昀卻又淡淡來一句:“你身子羸弱,若是一路走回去,只怕又要染風寒。”
一句又要,仿佛無形中告訴梁冀,他們之間經過了許多點點滴滴,未必比他二人青梅竹馬的情分少。
是啊,連孩子都有了,怎會還覺得不如他?
盈時再與他有什么,他們間可沒有孩子。
只這一條,梁冀,你怎么好意思拿那些同我比?
風吹在臉上,梁冀閉了閉眼,卻還是松開了盈時的手腕。
盈時也是被折騰的夠嗆,一下子被二人松開,竟有一種死而復生的輕松感。匆匆便往內室走去,再不敢耽擱一時半會兒。恨不能早些去到人群堆里,人越多越心安。
梁冀真能鬧,總不能當著所有人的面鬧騰?
盈時腳步匆匆,穿過廊下,重新踏入正廳。
盈時先走進來,女眷們紛紛停了話頭,詫異的看向去而復返的她。
見她垂著頭往最里邊空著的交椅坐下,模樣古怪。
上首坐著王妃,蕭瓊玉與盈時坐一邊,對面坐的正是傅繁與韋夫人。
幾人都看出她面色不對勁,好端端出去了一趟不是要回院子里去么?怎么這么快就又跑了回來?且身上還落了許多積雪。
蕭瓊玉忍不住問她:“你這是怎么了?”
然而她話音剛落,外頭兩個高大的身影幾乎是前后腳跨入門檻。
盈時端著茶盞,指尖顫抖。
廳中女眷皆是神色各異,神情微微有些古怪。
只要人眼沒瞎,自然都能看出這三人不對勁。
只怕方才在外邊發生了什么——
可不待細究,傅繁已是第一個朝著梁冀奔了過去。
傅繁淚水掛在腮邊:“阿牛……”
傅繁自從來了府里就再沒見過阿牛。
每回問起韋夫人,韋夫人總說阿牛忙,忙著當官,忙著有事兒。還說她們家的男人都是這般忙,時常十天半個月不回來也正常。
傅繁也只能心里干著急。
在她心中對阿牛有著極深的愛意,她總覺得那日阿牛與自己說的話并非真心。
阿牛本來脾氣就不好,他一時間才剛想起來許多事情,對自己陌生全然正常,再說當時自己阻止他找家,被他知曉了才與自己大發雷霆,而后便是消失不見了——想來如今一定還記恨著自己,才這般口不擇言。
只要他們二人日后將事兒都說開了就好,大不了自己朝他好好道歉。
梁冀被她牽住袖,他眉間微動,垂眸見到是她不僅沒有絲毫欣喜,反倒是蹙起眉頭,著急將手袖從她手中狠狠拽了過去。
他眉宇間隱有焦急之色,卻并不是朝著自己走過來——他跟著阮氏的腳步而去。
傅繁期盼許久的心,倏然間冰涼一片。
盈時身上染了雪,有些仍未化開,點點晶瑩綴在她烏黑的鬢發間。
有些隨著內室的溫暖消散,面頰上的殘雪一點點被肌膚融化,雪水延著她粉靨緩緩流下。
她臉色白中透粉,唇紅的刺眼,仿佛拿血精描細繪。
梁昀看著她滿身的濡濕,修長的手指撥開她濕噠噠的額發,用棉帕一點點擦干凈她染了雪水的面龐。
私下怎樣親密都好,盈時人前極不喜歡過于親密的舉止,尤其是如今——她心口狂跳,微微偏過頭。
“我能自己來……”她的話梁昀似是沒聽見。
而他這番細致入微的體貼,顯然也驚醒了梁冀。
梁冀悶著頭繞過傅繁,似乎也要學著梁昀,只可惜他并沒有帶帕子的習慣,如今只恨不能卷起自己的手袖給她擦,反正就是不能叫老大占到便宜。
傅繁瞧見這一幕,臉色慘白,手指緊緊攥住袖。
盈時知曉他聽不懂人話,當即阻止住梁昀,抽過他手里的帕巾。
“我自己來。”語罷,盈時萬分反感的咬著牙,掙脫這片是非之地,往另一處偏室行去。
此時她還并不知,自己走后屋內陷入長久的一片死寂,而后又是怎樣一番腥風血雨。
……
曾經梁昀與盈時是如何相處的?她二人幾乎很少正眼看對方,每回都是避著人,見不得光。
是以,方才如此親密的舉止,甚至還插來另一位爺——縱然兄弟二人并未動手爭執,可二人的臉色談不上好。
女眷們都不是傻子,如此情景簡直是她們前所未見。
這還是老夫人病榻前,就要上演兄弟爭妻?
蕭夫人與蕭瓊玉婆媳二人連忙移開視線,心照不宣撇開了頭,佯裝沒瞧見這出鬧劇。
好脾氣的王妃只斂著眉喝著茶,倒是淡然。
可仔細瞧卻能瞧見她那只保養得當的手都輕輕顫抖。也不知是累的,還是被兩位不分輕重的大侄子氣的。
倒是傅繁沉靜在自己的思緒里,滿腦子都是方才她滿心歡喜迎接梁冀,卻被自己丈夫毫不留情抽回衣袖的窘迫。
梁冀避開她,卻是朝著那個女人走去……
他未給自己施舍一個眼神,竟是追著阮氏而去!
傅繁幾乎咬碎了牙,暗罵梁冀可真沒良心。
自己未圖過他一分一毫,自己當年救下了他,若沒有自己他早就死了!死都死了他還怎么能認祖歸宗繼續榮華富貴?
他欠自己的永遠也還不清……且也是他先前承諾過自己的,便是找到了自己家也一定會帶著她回去!
自己永遠都是他的妻!
可為何一切都變成這般模樣?他不僅不想著趕緊叫自己做他的妻子,反倒開始與另一位女子糾纏不清。
聽聞那阮氏是什么世家貴女,她心里其實是自卑的。若那阮氏干干凈凈,若她替梁冀守著寡,自己一定會覺得對不起她,覺得自己不如她,覺得她與梁冀更般配——便是梁冀施舍給她一點點喜愛,她也不會計較太多。
可如今傅繁只覺得滿心的不甘。
梁冀也真是瞎了眼!
清清白白的黃花大閨女他不喜歡,就喜歡搞破鞋是吧!
傅繁渾身都被氣的打著顫,咬著牙死死盯著盈時方才坐過的位置,眼眶幾乎滲出血珠來。
韋夫人也不是眼瞎的,自然看到了這一幕。
她嘴張了又張似乎想說什么,可又不好說。
心里暗罵著自己兒子瞧見阮氏,便是一副上趕著不值錢的模樣!那阮氏竟還敢甩開自己兒子。
還有老大也是,往日倒是規矩,怎么今兒也跟著胡鬧?堂堂公爺,給一娘子擦什么臉?
這家里一個兩個男人怎么都喜歡上阮氏了?就說生的那副模樣,定是個天生會勾男人的狐貍精!
韋夫人知曉自己兒子的脾氣,見自己兒子蹙著眉,唯恐他腦子不正常說什么話得罪了老大,連忙起身將梁冀往傅繁身邊拽。
韋夫人笑著問梁昀:“你同你弟弟今兒怎么這個時辰就下朝了?”
梁昀道:“封筆休朝,我便提前回來看看祖母,順道有些事要處理清楚。”
女眷們一聽,隱隱覺得像是有什么大事。
正在這時,里屋的陳嬤嬤掀了簾走出來,給梁昀請了安,道:“老夫人醒了。”
梁昀目光平靜,溫和卻不容置疑的凝望著梁冀,“你隨我一同進去。”
語罷,已是腳步穩健起身往老夫人內室踏去。
梁冀唇角綻開嘲諷的笑意,絲毫不輸陣緊跟著邁入,手掌卻是悄然攥緊。
這番陣仗,倒是叫滿屋子女眷眼皮直跳。
她們從未見過梁昀這般冷冽的神情,還有那話,怎么隱隱有算賬的意思?
這可不是梁昀秉性。
女眷們紛紛對視一眼,王妃首先坐不住,連忙站起來跟著兩人身后走進去:“我也進去瞧瞧,免得這兩兄弟沒輕沒重氣著老太太了……”
傅繁更像是坐不住了,好不容易見到阿牛,阿牛再次消失叫她心里止不住恐慌,恨不得將人牢牢綁在身邊。
“母親,要不要……我們也進去瞧瞧?”
韋夫人面容陰惻惻的不說話,眸光帶著怒火,想來她可能是猜到了什么,心里發緊,壓著火叫傅繁坐下。
“人家是親王妃,老太太親閨女,你算什么身份?你也進去?”
二人才說著話,里頭人進去沒片刻功夫,便隱隱有爭執聲傳出來。
隔著重重門窗隔斷,依舊能聽見梁冀咆哮如雷的嗓音。
叫外間支著耳朵的女眷們一個個眼皮直顫。
“憑什么將她給老大?我就偏要她!”
“婚約本就是我與她的!她嫁給的是我!”
老夫人氣若游絲的聲音眾人都聽不到,也不知老夫人說了什么,卻只換來梁冀繼續冷笑:“您若是老糊涂偏要干涉叫她離了我,那我就去搶回來!什么我也不要了,我也不姓梁了!到時候別逼我與老大反目成仇!”
王妃聽的天靈蓋都要起火,氣的罵梁冀:“你這個混賬東西!說的什么話!”
韋夫人止不住手帕壓著額角,聽著里頭兒子的嘶吼,她心里砰砰跳的厲害。
內室里,梁冀依舊不依不饒。
“以往他那些年不也一個人過的好好的,可見根本不需要女人。我自小跟她在一起,沒她可活不下去!如今何必非要同我搶?都說了,大哥若是舍不得融兒就將他還給你!”
老夫人閉著眼聽著刺耳的吵鬧,幾乎已經能看到自己去后,家族兄弟鬩墻的重重悲劇。
因為一個女人,親兄弟鬧成這般當真可悲!
她何曾不明白,冀兒與阿阮再深的感情,錯過了就是錯過了。
哪怕是兼祧,阿阮也已經是老大的妻子,輪不到他胡鬧——
只是沒成想,這個孫子竟將她們記恨成這般,說出這等要背棄家族的話來。
老大她倒是不怕他糊涂,可老三怎么辦?自己活著尚且能管管他,能壓壓老大,自己走后,老大真能一輩子容忍老三騎在他頭上撒野?
她這是沒死,她已經猜到自己前頭走,后頭老大就要整老三了……
老夫人也不知是不是被梁冀方才那種話嚇到了,清明一世,公正一世,臨到老了反倒還糊涂起來。
她不僅不責怪胡鬧的孫子,反倒往梁昀面上看了又看,像是試探一般朝他道:“你弟弟可憐,死里逃生才回來……”
梁昀看著病榻上暮氣沉沉的老人,眼中無波無瀾,卻全然不見了先前的尊敬與愧疚。
他立在老夫人床前,眼底升起赤紅,周身一股沉肅氣勢:“我當初答應過您,您尚在世孫兒不動不爭,以全梁氏聲名,孫兒等您安心去了再娶她。我答應您的每一條都做到了,如今——您是什么意思?”
老夫人眼中皆是哀痛:“終究是不一樣……你弟弟與她感情太深,你……”
梁昀合上眼,片刻后眼眸重新睜開,聲音沙啞難辨:“他喜歡盈時又如何,我比他更喜歡盈時!”
“祖母說,該怎么辦好?”
梁冀似乎察覺到老夫人的動搖,對著梁昀先前的惱恨不見了,留下的全是懇求,到底是打斷骨頭連著筋。
如今聽著兄長隱約有軟和的意向,他眸中漸漸升起年少時對兄長的敬仰感激:“幼時兄長有什么好東西只要弟弟要,您都會給弟弟,還記得么?那時兄長有一把尤為珍愛的弓,是你打勝仗爹特意給你的,我不敢朝你要,可你知曉我喜歡,轉頭就送給了我……”
梁冀說著說著,眼眶已是微微紅了。
梁昀垂眸看著幾乎要跪在自己跟前的弟弟,面容表情不見一絲變化。
床榻上病重的祖母,最親近的手足兄弟……
門外,梁直不知何時也跟了進來。
梁直眼神沉痛,看著自己的兩位兄弟,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什么,一副沒見過世面,不知這世上還有兩兄弟爭妻爭到長輩病床前。
梁昀俯視他,如同看到了年少時的弟弟:“舜功,我什么都能讓給你,可唯獨感情無法謙讓。”
“她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叫我怎么給你?”
老夫人忽而開口道:“那便叫她來選,看看她選哪個……”
梁冀面色微變,梁昀竟也很快拒絕了這個在梁冀看來,完全有利于他的提議。
梁昀聲音冷冽的像經冬的寒冰:“我與她已是夫妻,她此生只能是我的妻子。”
意思是不肯叫她來選,不肯讓了?
老夫人看破不說破,幾乎是撐著一口氣道:“你是成算在心,可感情這事兒上你卻是生來愚鈍,比不過你的兩個弟弟。你自小嘴悶心悶,心事能憋一輩子,不說出來終是要吃大虧的……”
一個四五歲就會追著未來娘子跑,一個二十多歲與女子說話都不會說。
明明如此優秀的孩子,對著感情一事,總是自卑的緊。
“何故不敢叫她來選?可是怕她選冀兒,不選你?”
梁昀沉默片刻,低聲道:“即使她不選我,我也不會放手。何必叫她空有希望,又生絕望。”
“你問都不問我,怎知我不會選你?怎知我就會絕望?”門外忽而傳來一陣清柔,卻不卑不亢的女聲。
梁昀微微一怔,視線掃過層層珠簾,落在那道斂著裙,一步步慢慢走進的身影上。
她的面龐燭光映照下,皎然生光。
第96章
話脫口而出, 便再沒了后退的余地。
所有人聞聲,皆是轉眸朝她看過去。
老夫人、王妃、梁冀, 梁直,以及隨著盈時身后跟進來的一眾女眷。
內室中。眾人的冷寂與炭火燃燒發出的熾熱,交織在一起。
有些人尚且不明所以,有人則是早早被屋內這番爭執驚怔在原地。
盈時察覺到隨著自己的踏入,所有人都看著自己。
這一出兄弟相爭的鬧劇無人敢言語,只能將詫異、震驚、茫然、酸楚,種種眸光落在盈時身上。
若是以前的自己,只怕恨不得立刻藏身起來。
她往日格外在乎旁人的眼光,也正因此, 窩囊的活了兩輩子。
上輩子被流言蜚語和自己心里的恨折磨著,折磨著叫自己早逝。這輩子也好不到哪兒去, 日日夜夜飽受旁人無法忍受的痛苦, 愛恨嗔癡如同一張大網將她網住, 叫她的心沒辦法為自己掙扎一下, 叫她刻意將自己柔軟的內心封住, 塑造成鐵壁銅墻。
可這一刻, 頂著眾人的眸光, 也不是為何, 她心里反倒不覺得害怕了,反倒是悄悄松了一口氣。
她亦是后知后覺, 自己并不是自己所以為的那般懦弱, 窩囊。
她并非不敢面對。
少時的自己亦是一敢愛敢恨的女子。溫暖熾熱, 明媚而肆意。否則也不會不顧族人勸阻,不顧婢女嬤嬤的反對,膽大包天離開了娘家, 義無反顧嫁給了梁冀。
后來的她總覺自己錯了,所有情感都錯付,她覺得這一切都是自己一意孤行、是自己愚蠢才導致了這個結果——
她開始排斥以往的自己,覺得以前的自己愚不可及。
可這一瞬,她才忽地明白過來,錯的從來不是自己。
只是老天無眼,只是陰差陽錯,只是人錯了。
僅此而已。
她不該用旁人的錯誤去懲罰自己。
盈時思緒變得無比清晰,她深呼吸一口氣,一步步朝著內室邁進,提裙徑直跪去了老夫人病榻前。
她忽視身邊那道直直凝望自己的眸光,朝著老夫人冷靜道:“祖母,您要是準我選,那我自然是選兄長。”
話一開了口,后面的幾乎已經沒什么難為情,盈時與梁昀道:“我與兄長過往之事我皆無怨無悔。”
“你這丫頭……當真?”
梁昀袖中的手悄然攥緊。
爐煙輕裊,寂靜無聲。
盈時緩緩點頭:“自然當真。”
“從我決定的那一刻,如何都不后悔……”
梁昀隨著她的話并沒有動作,莊嚴冷肅的像一尊玉佛。只一雙黝黑的眸子緊緊盯著她,呼吸幾不可見。
老夫人似乎還有許多話想說,可最終只是朝著盈時不住的點頭,枯枝一般干瘦的手緊緊攥著盈時的手腕,顫聲道:“好……好……”
這個規矩了幾十載的老人直到臨死這一刻,才忽然間看開了。
人之將死,比起自己死后門庭何去何從,是否破敗,她在乎地更是……這幾個孫子的往后……
“昀兒,你別再繼續傻站著了,過來……”
梁昀垂下眼眸,躬身上前。
老夫人將盈時的手慢慢交去他手里。
男人寬大溫熱的手掌,幾乎能輕巧的將她整只手掌攏在其中。
想來也是第一回當著梁昀的面說這種話,盈時耳根子有些紅。
“我答應過你的事自然做到。等我去了,你是重新娶她,還是旁的我都不管……只是一點,凡事別悶在心里。”
梁昀像是沒聽清,反應遲鈍了許久,聲音罕見的有些局促、低啞。
“你不后悔?”
他竟仍是停留在盈時最先的話里。
盈時幾乎沒有猶豫地轉過頭,迎著他眸光緩緩勾起唇:“不后悔。”
他們彼此間靠的很近,身與身相抵。
少女清澈的眸中,映著男人完完整整的小影。
梁昀幽深的目光如一潭深水,本是無波無瀾,如今卻因為她的一句回答,漸漸攪起漣漪。
那漣漪越來越大,越來越廣,席卷著,慢慢擴大成驚天駭浪。
他的目光長遠凝定在她臉上,怎么也舍不得離開了。
老夫人不去看這對在自己床前眼神已經難舍難分的二人,忽而喚起梁冀來。
“冀兒……冀兒……你也聽到了?不是祖母不幫你……這世上好的娘子有許多,你要知曉,強扭的瓜不甜。”
“她該是你嫂嫂,你日后要叫她一聲嫂嫂,切記不可再胡鬧……”
“你也早些重覓良人,承起責任,叫祖母死而無憾。”
重覓良人?
說的好聽!
心都沒了,還會再喜歡人么?
梁冀只覺得渾身涼颼颼的,像是被抽去了骨頭,失去了力。
他不知何時隨著盈時的話,踉蹌跌倒去了地上。
八尺高的兒郎,蜷著腿坐在地上,也不過小小一團身影。
梁冀心里猜測她許是不選自己。可猜測歸猜測,總還抱著一絲希冀,盼著此前種種不過是她的一時氣話,她氣惱自己才如此。
可如今,最后一絲希冀也消失不見了。
原來她就是這樣絕情狠辣,拍拍屁股什么過往都丟下?
嗬嗬……
“阿冀,阿冀……”
“我喜歡你,只喜歡你了。”
“我最喜歡你……”
少女柔軟的嗓音像是裹了一層蜜。
叫梁冀一時間只以為自己幻聽了,腦海中嗡嗡的不斷浮現著曾經她的身影。
她穿著顏色鮮艷的百褶裙,扎著雙鬟,笑意盈盈的跑向自己,趁著沒人時也會大著膽子擁抱自己。
“你快點回來,回來娶我。”
“你放心,再久我都會等你的。你死了我也不會嫁人的……”
可是,盈時啊,才兩年啊。
不……才一年不到,你就接受了我的兄長。
這就是你廉價而又短暫的愛?
梁冀忽然間不明白,自己這么努力跑回來是做什么?自取其辱來的?
他是不是早就該死了?
該死在那個戰場上?
他就不該回來的。
“阿牛……”傅繁跑了過來,緊緊抱住梁冀的身子,泣不成聲。
她方才聽到的那些話心都快要碎了,不可置信自己的丈夫會如此爭奪另一個女人,爭奪另一個早就背叛他的女人。
今日這場鬧劇內外所有的家眷、婢女仆人都聽到了。
那些人看傅繁的眼神,叫傅繁坐如針氈。
她有自己的尊嚴,可她所有尊嚴卻被梁冀幾句話撕毀的干干凈凈。
他將自己的顏面撕碎下來,丟去地上踐踏。
她多想沖進去質問他,他難道忘了當初承諾過自己的事?
可……可……
可也是這一刻,傅繁才明白過來,自自己撿到他,再也回不到過去那個問心無愧的姑娘。
他與她間天壤之別,若非他落難,二人間永遠都不會有交集。
身份地位差的太大了,他早就不是那個當初可以任由自己發脾氣,任由自己罵的阿牛。
傅繁知曉,一切都回不到過去了。
見識過平民百姓朝夕不保,苦苦掙扎,見識過梁府上的一應富貴。她是一個母親,不可能叫還沒出世的孩子繼續過自己曾經生活的苦日子……
而且,她……她真的很喜歡阿牛啊。
傅繁紅著眼沖進人群里,哭著安慰梁冀:“你別難過了,她根本就不值得你的愛!她沒良心!你別為了她哭,阿牛,你還有我啊,我永遠都不會背叛你的……”
盈時聽到她的話,忍不住閉上眼睛,手掌悄然握成拳。
梁昀朝她伸過手來,慢慢捏松她緊握成拳的手,拇指小心的往她掌心里摩挲檢查。
他語調威嚴,朝著身后的梁冀道:“此事你要怪該怪我。我知曉你心里有怨氣,可這一切都與她無關。”
這日,他終于承認:“我本可拒絕,但是舜功,我沒有。”
他就是朝著弟弟承認了,他對她,早早起了貪欲。
有了心思,還如何拒絕?如何舍得拒絕?
他非圣人。
果不其然,梁昀話音剛落,梁冀已經是猛地起身。
竟是越過眾人,攥著拳直直朝著梁昀呼嘯而來。
梁昀眼皮也不抬,攥住他迎面而來的拳風,聲音如淵水深沉:“混賬,你的本事都是我教的,如今來還到我身上?”
盈時被這忽如其來的一幕嚇地怔在原地,反應過來趕緊去勸架:“快住手!你真是瘋了!怎么能打你兄長……”
梁昀受過傷,哪里是梁冀的對手?
可她已經是阻止來不及,她才上前梁冀忽地掙扎起來,她被他手肘一推,一屁股跌坐去了地上。
“快勸架!快拉架!在老夫人床前打什么!”眾人今兒也是看傻了眼,趕緊上前拉架。
不過有盈時的前車之鑒,女眷們已經不敢上前了。
“混賬東西!你要造反了!打我就算了,連大哥都敢打!”梁直趕緊罵。
“快將人拉出去!”
盈時顧不得疼,心里著急的要命,梁昀那么文弱哪里會是梁冀的對手?
梁冀真是……真是瘋了。
她才站起來,那二人竟已經打去了門口,局勢速度太快,下一刻也不知怎的,衣袍閃過一聲悶哼,梁冀已經捂著鼻子不動了。
一滴,兩滴,血液延著他的指縫流下來。
沒一會兒功夫,地衣上盛了一灘殷紅的血。
血流的那般兇,梁冀卻是慢慢松開手,抬起頭來看著盈時。
他黝黑的眸中有晶瑩的光,尤如小狗一般濕漉漉的眼神,任由那些血流地滿身都是。
那眼神好像在說:“你看看我,你看看我,你看我被我大哥打地流血了……”
梁昀瞧見這一幕,額頭直跳。
第97章
他明明沒下狠手, 可梁冀卻躲也不躲。
挨了自己一拳,卻像被打斷了渾身的骨頭, 軟趴趴的起不來。
梁昀面色很難看,沉默著拿眼角余光去看盈時,果不其然,梁冀這一出十分奏效。
梁昀忍不住握緊拳頭,卻只能眼睜睜看著盈時蹙著眉頭朝梁冀走過去。
梁冀跌坐在地上呆呆看著朝著他迎面走來的盈時,眸中揚起一絲希冀的光。
他任由被打傷的鼻間不斷涌出血,也只是雙眸緊緊凝望著她,很凄涼的模樣。
盈時果然像是心軟一般,走到他面前蹲踞下來, 玉色的羅裙鋪徹滿地,像是一朵盛開的花。
“盈時……”他看她。
這世上只怕再沒有人比盈時更加清楚梁冀的性子, 他的死纏爛打, 不死不休。
若不說個清楚, 他能一輩子糾纏下去。
這日的她, 不再選擇逃避。
盈時將手中的帕子遞給梁冀, 叫他堵著鼻血, 開口卻依舊是冷漠無情, “你總說這兩年你過的有多不容易, 你為了回來見我有多不容易,可為何成婚生子半點也不耽擱?你不容易難道我就容易?這兩年你以為我好過嗎?”
她繃緊了身子:“你當初戰死的消息傳回來, 他們都說你的尸體被萬箭穿心, 面目全非。那段時日我亦是每日每夜活在地獄里。吃不下, 睡不著,一閉上眼睛全都是你的樣子……所有人都不同意,都叫我盡快忘了你, 重新尋一個郎子嫁了,他們都說你已經沒了,而我還年輕日子總要繼續過下去……”
梁冀一怔。前一刻眼中才燃起希冀的光,下一刻絕望來的如此快。
“你不知道,那我便告訴你,我在陳郡等了你快半年,我為你謄抄了好幾箱的平安經,我聽說你的尸體被運回了京,那時我也根本沒旁的想法,一門心思想離你的尸體近一點,所以我心甘情愿抱著牌位嫁進來。”
她這話說的聲音并不小,滿室從方才的嘈雜到如今的滿室寂靜。
便連心疼兒子要上來的韋夫人也站在了原地,掙扎不來一步。盈時的每句話都不假,都有著世人的見證。
不摻雜丁點假意。
這亦是前后兩輩子,她切切實實經歷過的委屈。
可前輩子她高傲,這些委屈寧愿死了也不愿意說出口。
這輩子呢?這輩子她真正走了出來,才知曉真正的走出來并非許多事情不敢提起,藏著掖著。而是已經能夠心平氣和的將自己心里最深的疤痕展現出來給旁人看。
任何一道傷疤都不該被人遺忘,它是過往的證明。
十五歲盈時為這段感情的一切付出,那些年她所承受的諸多痛苦都不應該被遺忘。
尤其是梁冀。
“后來我以為你真的死了,我總渾渾噩噩走不出傷痛,我覺得不能繼續這樣下去了,所有人都勸我,我也不想日子這樣沒有盼頭的過下去。那時我就想著,如果我是你,我也定不愿見到自己的另一半一輩子過的這么苦。我寧愿他忘了我,有旁的孩子承歡膝下……所以我想通了,這才有了融兒。”
隨著她的話,不少女眷已被感動的熱淚盈眶,頻頻抹起眼淚。
“且若真論來,你與傅娘子何時成的親?還在我與兄長前頭……又是誰對誰錯?我可曾說過你一句?因為我能理解你。事到如今都是老天捉弄,論對錯已毫無意義——我們間就是沒有緣分,我們間鬧成這般也早沒了回頭路。你為何還要苦苦相逼?梁冀,你若是繼續胡鬧下去,也只會叫我對你最后一點年少情誼也消散干凈。”盈時說這些話的時候神情很平靜。
平靜到好像只是勸說一個不懂事的孩子。
傅繁看著梁冀怔松的模樣,只覺得盈時在顛倒黑白,只覺得她如今還想喚起梁冀對她的情誼,她自然不能容忍這一切發生,她忍不住提高了聲量,罵道:“你說的好聽!可卻做出那些叫阿牛蒙羞的事來,你若真是為他著想,就不會同意那什么兼祧了!”
盈時冷冷看了她一眼,輕描淡寫地問她:“夫人莫不是沒告訴你原由?”
語罷她眼神瞥到一旁對兒子受傷心疼的眼淚直流的韋夫人身上,不無譏諷:“夫人是怎么告訴她的?為何聽著她話里話外的意思還來怪罪起我來?當初您說的好好的,逼著叫我給他留后,仿佛我不答應就是大逆不道一般,如今倒一個個又是另一副說辭?如此冤枉我我可是不依。”
身后的老夫人急不可聞嘆息道:“此事……此事皆是我的主意,誰都不準亂怪……”
韋夫人聽了,面孔霎那間帶了點點慍怒,低聲罵傅繁:“你胡亂說什么,我何時說這樣的話了?還不閉嘴!”
傅繁不甘的咬著唇,氣勢上弱了幾分,卻還是滿嘴不甘心的嘟囔:“說的好聽,還不是輕易就同意了,我哪有說錯,要是我才不會答應……”
盈時這回沒繼續忍讓她。
她聽到傅繁那毫不掩飾的嘟囔,那聲可不低,想來是故意叫自己聽見的。
既然是叫自己聽見,自己可不得拿出些聽到后的惱火來?
是以,盈時二話不說揚起手腕,抬高了便朝著傅繁那張令她厭惡了兩輩子的臉上狠狠甩了下去。
“啪——”
這一聲脆響,響徹在內室。
不知傅繁臉上疼不疼,反正盈時手掌先疼起來,疼的發麻。
不過,好在傅繁的臉也肉眼可見的紅腫起來,與一旁流著鼻血的梁冀看起來倒是般配。
傅繁不可置信的捂著臉望著她,眼中盡是憤恨與屈辱,“你敢打我!”
盈時冷笑:“你若是繼續詆毀我聲譽,再叫我聽見一回,打你一回。這回還是輕的,下回叫嬤嬤們來抽你。”
“你……”傅繁瞪著她,胸口急速起伏,可到底礙于自己如今遠遠不如盈時的身份,只能流著眼淚委屈默默忍下了盈時這一巴掌。
她瞧著好不可憐,滿臉淚痕,那一巴掌幾乎占了她大半張臉,盈時對著傅繁卻半天也同情不過來。
她可沒忘記上輩子的事兒。
上輩子那個驕傲又厲害潑辣的傅繁,那個帶著仆人闖入自己院子里用最惡毒語言辱罵自己的傅繁。
明明是韋夫人從中作梗想要將她的兒子記在盈時名下,充做嫡子。
盈時這邊還沒同意,那邊傅繁就風風火火帶著許多婢女們沖進院子里來,罵自己。
傅繁市井出身,又最是潑辣不過的性子,罵起人來可真是厲害。那些叫盈時羞愧無比的詞,兩輩子她都都學不來。
“舜功不愿意跟你生孩子,你就來想搶我的孩子!你可真是不要臉!”
字字句句,將盈時刺的渾身痛苦。
盈時上輩子被一個男人傷透了心,一門心思只想著離開,卻如何也逃離不得,她只能躲避起世事來,不愿意出門見人。
可傅繁的每一次出現都一遍遍提醒她自己受過的屈辱,她只想趕緊離開這片是非之地。離不開,她甚至窩囊到幾度想要懸梁自盡。
那時的傅繁一定得意極了吧。
覺得自己做為一個母親是如何的偉大,為了孩子不被嫡母抱去身邊養著,甚至膽大包天帶著仆婦闖入嫡母的院中撒潑打滾?
可傅繁連這一切的始作俑者不是自己,是韋夫人都沒搞清楚,便來自己院子里鬧騰。
不,也許她就是故意的。
知曉自己沒有搶她孩子的心思,也知曉這一切都是韋夫人的主意。可她不敢罵韋夫人,就只能純粹來故意惡心自己?
所以呀,盈時看著傅繁如今狼狽的模樣。
沒有絲毫的同情,只有一種痛快。
這輩子她倒要看看,自己順利脫身后,傅繁還能不能如前世那般順遂?那般萬事有韋夫人為她操心?
該叫韋夫人與她狗咬狗去!
盈時想到這一對婆媳日后沒有自己摻和的熱鬧的生活,便忍不住笑了笑,她對梁冀說:“你看啊,這都不是我原本想要的生活,我對你至始至終都是問心無愧的。只是如今我已經走了出來,我有了自己想要的生活。”
“梁冀,你也別總是囿于過去,非得將一切鬧得不堪,鬧得你我相看兩厭才好?”
“你我將以前的一切都忘了,一別兩寬,重新過自己的生活,好么?”
她原以為梁冀聽不進去幾句。
可當她認真去看梁冀時,卻發現他的臉上沒有先前刻意營造出的委屈。
他似乎顫了顫嘴,卻沒有什么聲音。
窗外吹進蕭瑟的寒風,鼓起他的袍衫,他側頭靜靜聽著,聽著她柔軟的嗓音,一字一句流淌在自己心里。
他望著她,眼神晦澀無比。
其實無需她說,梁冀早就知曉不一樣了。
以前的盈時,見到自己被打傷成這樣,那個姑娘如何會如此冷著臉朝自己說話……
以前的她可不是這樣的。她見到自己受了傷,哪怕只是被樹枝刮傷,都要心疼的流眼淚。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她不再愛自己了?不再滿心滿眼都是自己?
梁冀覺得,好像是從他踏入府邸來的那一刻開始——她對自己的眼里就沒有了愛意,甚至有恨意?
為什么?梁冀想不明白。
他看著總是糾纏在自己身邊的傅繁,看著站在盈時身后,一動不動眼神幽暗看著自己的梁昀。
原來,無形中他們間竟已插入了這么多人。
獵獵的冷風將他的情緒吹蕩在半空中,他挨不著地。
梁冀呼吸了幾息,忽而艱難站起身來。
他看著一群親人或惱怒,或無奈的眼神看著自己,看著母親哭的可憐卻又因為自己方才沖撞兄長,甚至不敢上前攙扶自己一把——梁冀閉了閉酸澀的眼睛。
他掙開傅繁,掙開仆人的攙扶,踉踉蹌蹌走出屋外,不顧外頭正在下著的雪,忽而奔跑著走去雪地里。
一別兩寬,一別兩寬……
好啊,她忘了自己,那自己也要忘了她。
永遠忘了她好了。
……
盈時看著遠處消失的身影。
她沒再理會這不該自己承受的一切,果決的移開了眸光。
不知何時,窗外廊下已是夕陽西下。
窗外的日光西斜,灑下滿地晶瑩絢麗的光暈。
只一眼她就瞧見立在自己身側的梁昀。
他站在那束陽光里,窗邊的光束照在那張俊美絕倫的側臉上,將他亮的耀眼。
二人隔著窗格投入的一束束光線,互相看著彼此。
他的眼神中,帶著幾不可見的小心。
像是……做錯了事一般。
盈時慢慢朝著他的方向走過去,一步,又一步,與他一齊置身在光束里。
光束悄悄照在她柔軟的臉頰上,暖暖的,癢癢的,叫她微微瞇起眼睛,長長嘆了一口氣。
梁昀沒有問她旁的,只是看了看她染了灰塵的裙,聲音透著些空靈:“方才摔疼了嗎?”
盈時搖搖頭,她方才對說了太多太多的話,此時已經有些不想繼續說話了。
“我本來沒想傷他,看見他推倒了你。”他似乎是朝著她解釋。
盈時的心卻因他的這句話,不受控制的咚咚跳動起來。
她緩緩勾起唇。
梁昀問她笑什么。
盈時反問他:“梁冀跑了,看樣子很傷心難過,你不去追?”
梁昀極盡忍住冷笑。
追?他追什么?祖母病榻前就鬧成這樣!可聽著她竟直接稱呼梁冀的名字,而不再是如以往那樣,舜功舜功的叫著他。
梁昀覺得,長久壓著自己胸口的那堵巍峨不可攀巖的大山,終于松了。
盈時揚起腦袋,直直望入他的眼眸深處,她的瞳仁又大又圓,不愧是母子,與融兒的眼睛生的極像。
梁昀眼底發軟,唇角也悄悄勾起了笑。
下一刻卻聽她軟和了聲音,“哦,你不去追他也好,方才祖母叫我選的時候,你為何發火?為何不叫我選?”
梁昀面色微緊,他略有些不自在解釋道:“我沒有發火。”
盈時才不信:“你好可怕的聲音,隔著門我都聽見你吼了……”
她與他接觸這么久,還從沒見他這般大聲說話。聲音又沉又啞,嗡嗡嗡的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很是嚇人。
盈時為何要闖進去?真是被他的聲音嚇到了,總覺得下一刻他就要殺人了。
雖然……還是打起來了……
梁昀被她熾熱的眸光盯著,耳尖有些泛紅。
趁著人群四散,都往老夫人床榻前說話。老夫人方才沒阻止那一出鬧劇,如今也沒被氣著反倒還有精力同女眷說話,盈時悄然松了一口氣。她不繼續盯著他了,悄悄將酸漲的眼睛抵上他的肩頭。
梁昀格外喜愛她依賴著自己的模樣,他伸手輕輕撫上她柔軟的額發。
卻摸到她眼睫上的淺淺的濡濕。
“你……”
“你好傻,你以為我會選梁冀嗎?你是不是以為我與他間是因為鬧了矛盾,我才故意選你的?”
梁昀又不吭聲了。
盈時無可奈何的長長嘆了聲,好像不管自己怎么解釋,他都不會相信自己喜歡他?雖然自己對他如今遠遠稱不上愛,但至少有許多許多的喜歡吧。
他們是融兒的父母,他們是床帷間最親密的伙伴……她也早就開始相信他,將后背交給他。
難道自己看起來像一個始亂終棄的娘子?
盈時似乎有些郁悶,嘟囔著一句:“我再也不會選他了,永遠也不會。”
隨著她的這句話,梁昀的氣息悄然間變得很緊繃。
他伸手攬住她的肩頭,幾乎是顫抖著攬著她。
……
盈時。
這可是你說的,不許反悔啊。
反悔,我是會生氣的。
第98章
今年這個年節穆國公府上卻是一片氣氛沉重。
處處冷清不見一絲喜慶, 便是連過往的仆人們也不敢表現出喜悅。
老夫人病重,幾個孫子們休沐后則是日日守在她病榻前伺候。
只是府上好不容易回來的三爺卻又不知去了何處, 穆國公府這些時日四處派人去找,也尋不見三爺。
韋夫人這幾日為了這個兒子急出了許多根白頭發,她自然覺得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阮氏。
若非阮氏,自己兒子怎么會這般?
怎奈自從老夫人發了話,明眼人也知曉如今阮氏是老大的媳婦兒了。是老大的媳婦,她這個繼母就不能如往常那般插手。
且那日眾人也不知眼瞎的,都瞧見了老大那般維護她……若兩兄弟為一女子鬧出丑事,橫豎那女子都要擔上一句狐貍精的罵名,叫滿府人人唾罵。
可偏偏阮氏有老大護著, 又是老夫人親自發話的,府上誰也不敢私底下嘀咕這樁兄弟爭妻的荒唐事。
沒隔兩日, 穆國公府上便登上門三位族老。
當朝世家間, 族譜鮮少有私修, 多是官修, 梁氏自也不例外。普通人修改族譜那是犯上, 罪名可不好聽。
奈何此事如今由著穆國公親自牽頭, 誰也不好說什么, 便連韋夫人實在氣不過也只私下暗罵兩句。
前院族老們商談一番過后, 后院中好幾處都得了消息。
藻園里韋夫人第一個得了消息,婢女過來與她說:“幾位族長說是小二郎原先沒登記在族譜上, 算不得三房公子。是以如今也不算改族譜, 只過些時日將小二郎重記去大房那邊。”
韋夫人一聽自然歡喜, 如今她滿心盼著傅繁肚子里那個,對原先這個孫子自然沒了期盼。
不記在三房自是更好。
“為何要過些時日?”韋夫人問起,不過她才一問轉瞬間便明白過來。
大房當初是兼祧三房才生的融哥兒。如今融哥兒雖未上族譜, 沒被記在三房,可阮氏卻是實打實記在三房冀兒名字旁邊的,是梁冀媳婦。
如今族譜上大房夫人位置上可還是空著的。
沒個夫人,將融哥兒往誰名下記著?總不能是憑空多出來的種。
老夫人的意思是要將阮氏扶起來了,將她的名字先從梁冀身邊劃了去,再填給老大……
饒是這個消息韋夫人已經來回腦子了過了上百次,每回想起面容都變得難看。
她深知這一轉變,意味著融哥兒日后便是板上釘釘的長房嫡長子,便是日后的世子爺,公爺——
而阮氏呢?阮氏則是直接一步登天了。
真走到這一步,韋夫人忍不住想著阮氏當真是好命。
滿京城這些年多少高門貴女想要嫁給老大都不成,誰成想竟叫出身不顯,父母雙亡的她去撿了這么個大便宜。
想當年,自己出生也不知比她高了幾層,嫁入梁府尚算是高攀了,一嫁進門就當續弦當繼母,其中辛苦怎幾句話能說明白的?她努力折騰了二十載,還不是什么都沒折騰到……
反觀阮氏,阮氏才多大?
不過才十八歲的年紀,年紀輕輕就要當國公夫人,兒子又直接就能當世子。
韋夫人想到此處,心中說不上來的陰郁,透不過來氣。
以往自己沖著阮氏犯糊涂,無非覺得阮氏是她兒媳,她想如何便能如何,便是做一個糊涂不通情理的婆母,阮氏也只能好好受著。
如今卻不一樣了……如今,她是老大媳婦兒。
自己是個繼母,再也不能像以往那樣稍有不順心就辱罵的了。
且那阮氏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燈,日后會不會因為以前的事兒記恨自己?往老大跟前給自己穿小鞋?
韋夫人越想越覺胸口堵著一口氣。
正巧傅繁進門來給她請安,傅繁還沒來得及說一句話,就挨了韋夫人劈頭蓋臉一通罵。
“原先一切都好好的,偏你一進門就惹出這么多禍事,當真是丟人現眼!”
“將你接進門卻連我兒子都套不住,當真是沒用的東西!當初你到底用什么法子與我兒子成的婚?”韋夫人語氣中隱隱帶著狐疑與鄙夷。
傅繁無緣無故被罵了這一頓,且字字句句刺在自己心口上,她當然不肯忍讓。
自梁冀離府這幾日,傅繁早已成了全府的笑話。
韋夫人對她沒了先前看重,老夫人也瞧不上她,府上婢女們便也一個個有樣學樣,對著傅繁沒了絲毫尊敬。
今兒早上她起床就隱隱約約聽見屋外的婢女們笑話她:“不要臉面的娘子,無名無份就帶了個大肚子住在咱們府上混吃混喝。”
“倘若真是咱們三爺的,夫人焉能不趕緊納了她?只怕不知同誰鬼混出來的!連老太太那兒都不喜歡她。給二爺媳婦兒沒血緣的孫子都足足好幾千兩,她肚子里那個還是親孫,聽說也不過才八百兩,就這八百兩都是看在咱們夫人面子上……”
傅繁氣的渾身打顫,當即就要出去與她們打罵,可那群婢女們一個個見到她又跟老鼠見了貓,個個都不肯承認是方才自己說的話。
“傅娘子你可別冤枉了我們!都說了是你聽錯了!”
傅繁怒罵:“下回再叫我聽見我一定一個個撕爛你們的嘴!下作的小娼婦!”
結果那群韋夫人身邊派來伺候的丫鬟們一個個不干了,“到底誰才是下作的娼婦?我們是小娼婦,那您又是什么?”
“可別說給她聽見了,那個鄉村里出來的潑婦,一身蠻力,嘴也會罵人。”
“憑什么叫我們來伺候她?她是個什么好的?無非就是趁著三爺落難爬了三爺的床……”
這才幾日,傅繁渾身疲憊不堪,又氣又惱,卻連睡覺都不敢睡,總覺所有人都在嘲笑自己。
如今又見韋夫人劈頭蓋臉罵自己,傅繁索性擺爛,譏諷道:“夫人說的什么話?你以為我愿意留在這兒,不是你想叫我留在這兒的?”
“如今我還不稀罕!”傅繁說著,就要收拾包裹走人。
韋夫人以往對傅繁還客客氣氣,以禮相待,如今這日早沒了心情,眼見傅繁還要拿喬,她便沖著幾個婆子使了個眼色。
婆子們一擁而上團團將門攔住。
傅繁氣的牙關打顫,瞪著她們:“你想做什么?想強留我?你們還有沒有王法了?我可不是你們府上的妾!”
韋夫人嘴角翹起一絲譏笑:“好了,你也別鬧騰的叫我頭疼。今兒我做主替我兒子納了你,你這個身份做冀兒的妾已實屬高攀,旁的就別動念頭了。”
“好好把孩子生下來,總差不了你的。”
等孩子生下來,她一定要趕緊抱來自己身邊養著。
否則跟著這般粗俗的村婦,還不知要把自己孫子養成什么德行模樣。
……
另一廂,晝錦園,各處卻是一改府中頹喪氣氛。
春蘭與香姚兩個伺候著盈時午睡睡下,便在窗底下嘀咕。
“咱們娘子總算守得云開。”
香姚也悄聲道:“我早就知曉娘子與公爺肯定能成為一對。”
香蘭笑著罵她:“你這個馬后炮!當初可不是這么說的。”
香姚吐了吐舌頭:“才不是,那日我見到三爺來院子里,嚇了一跳,心里想著這可怎么辦?咱們娘子可就只有一個,總不能將咱們娘子分成兩半吧!后來一想啊,咱們公爺怎么會將咱們娘子分給他?”
香蘭打趣:“這就叫上咱們公爺了?”
桂娘與阿李兩個在外間抱著融兒哄,今兒有些事終于塵埃落定,所有人心情都好。
桂娘更沒管底下丫鬟們偷懶說話,她只是笑著哄搖籃里的融兒,嘆息說:“老夫人分私庫時咱們娘子得了七成多,我那時聽聞心里就有數了,只是總不敢到處亂說,干急了一日……”
乳娘懷里的融兒癟癟嘴換了一個姿勢繼續睡。
桂娘松了一口氣,小聲說:“這孩子性子許是像公爺的,不好哭,也不鬧騰,他娘小時候可不是這樣,哭起來老天爺打雷,連哭一個時辰都不見喘一聲兒的。”
乳娘阿李在一旁聽了,心說可不是么。
少夫人最喜歡同孩子一塊兒睡,可好多回半夜小郎君醒了要喝奶,少夫人都已經睡的深沉,壓根聽不見。
都是公爺抱出來給她的。
這可不是尋常人家,男主人身居高位,日日要往朝中上朝,下了朝還承擔起哄孩子的所有活兒,也不見一句抱怨。
這樣的爺去哪兒找去?
盈時午睡了一會兒便醒來了,她也沒出門,坐在軟榻邊上想著許多事兒。
朝中休朝,老夫人病重,可梁昀似乎仍是許多事情忙,連續兩日都沒在公府見到他的人。
梁昀雖然未曾與盈時說,可她心里隱約有些猜測。
上輩子梁昀這個時候已經河東,老夫人臨終后也是由著梁直同族人將她扶靈回了河東。
梁昀一直沒回來。
他那樣孝順的人,必是有要事才離不開的。
這輩子呢?這輩子為何沒什么動靜?
不,也許不是沒動靜,只是沒人與自己說罷。
現在各地的局勢,只怕早已亂作一團。
這日傍晚,盈時趴在正房的窗口,單手托著腮看著窗外夕陽。云霞將她的側臉照的酡紅,她在暗暗失神。
連梁昀何時來到她都不知曉。
梁昀披著一身染滿了雪的氅衣,肩頭鴉黑的毛羽上泛著微微涼意,廊廡下搖晃著微弱的夕陽。
他也不知什么時候來的,發覺她在發呆,竟是不吭聲,像是陪著她玩鬧一般,靜靜立在遠處廊下,隔著花樹遙遙看著她。
盈時許久眼角余光才瞥見他的身影,她沒忍住幾步跑上去抱上了他。
梁昀似乎沒想到她才回過神來,就這般的熱情。
他見到她,自然而然的緩和了面龐棱角,他微微彎起唇角,聲音低醇:“做什么跑出來?外頭冷。”
雖是這般說,但他眼里溫潤的笑意顯示著,他很喜歡她跑來接自己。
盈時不敢說出她有些害怕。
這種知曉未來會如何,明知有暴風雨臨近,可卻從他嘴里聽不到一點消息,悄無聲息的害怕。
“不是休朝了么?你怎么還這么忙?”
梁昀牽著她的手往內室里走,笑道:“打仗可不看朝廷休不休朝。”
盈時問他:“你吃過飯了嗎?”
梁昀說:“方才往祖母那里去了一趟,用了一些。”
“哦。”
梁昀沒有瞞著她,聲音有些苦澀:“這幾日我也不去外邊了,守著祖母最后一程。”
雖這日的到來早叫她心中有準備,可聽著梁昀的話,她忍不住身子發冷。
盈時對老夫人的感情其實很復雜。
兩輩子,這位老人總是將家族放置在第一位。她對這位老夫人有好的也有不好的回憶,以前心里有過怨老夫人。
可這些時日……許多事老夫人一直幫助自己,她對融兒也是極好的。
盈時看著他眼底下的青黑,心想他也真是可憐,梁昀幾乎沒休息過,沒睡過一個飽覺,如今便是休朝了也是兩頭跑。
知曉他明兒天不亮還要過去侍疾,盈時便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臉頰,他臉上微微刺手的皮膚,軟聲道:“要不然明兒我陪你一同過去吧?到時候我來伺候老夫人,你就在旁邊歇歇好不好……”
這話問的可愛,梁昀手掌撫上她放置在自己臉頰上的手背,汲取著她的體溫,總能叫他渾身放松下來。
他忍不住低聲笑著,哄著她說:“你睡吧,你這幾日多睡睡……到時候有你辛苦的時候。”
叫她天沒亮就起床,她便是有這個心也沒那個力,一定是如何都起不來的。何苦為難她?
盈時滿足于梁昀的體貼,抱著他的手臂輕輕唔了一聲。
“你也趕緊歇歇吧,再喝點湯。”盈時勸說他,給他捧來了一碗一直熱著的湯。
她烏溜溜的眼睛看著他,眸色極為認真赤忱。
梁昀從善如流接過她捧來的湯,等著她的話。
果不其然,那姑娘扭捏的往他身邊坐下,左晃晃右晃晃,等他慢條斯理喝了一半的湯,才終于忍不住問他:“他們都說外邊兒亂的很,你是不是也要離京呢?”
這話說的奇怪,據他所知,府里人應當都是瞞著的,無人知曉。
更何況是她,這個對時局朝政沒有一點兒興趣的姑娘。
她究竟是從哪兒知曉的消息?
梁昀手指敲了敲桌沿,慢慢掀眸看她。
盈時被他這樣的眼神瞧著略有些不自在,她坐直了身子,小聲問他:“干嘛看我?”
梁昀輕聲問她:“你覺得我要不要去?往哪兒去?”
盈時搖搖頭,她坐的離他很近,顫抖不停的長睫幾乎就在他眼前,跟一雙蝴蝶一般蠱惑著他。
她說:“我不知曉,但我好像聽說了一些,局勢很不好……”
又是這句話。
梁昀垂頭掩著眸底的神色,他說的話十分凝重:“梁家割據河東,擁兵數萬,注定躲不了許多東西。與其拖到最后也要下水不如未雨綢繆。更何況……梁家有大仇未報。”
說到此處,他嗓音幾乎有幾分苦澀:“盈時,我身邊注定不是那么安穩。”
盈時微微閉上眼睛,她默不吭聲也不知想些什么。
卻察覺梁昀已經悄悄攥上了她的手。
“若是我要離開,你是想留在京城,還是會跟著我走?”
盈時有些惱火他事到如今還要這樣問自己。
自己有多討厭京城這個地方,他難道看不出來么?
還是他就是想要自己說出口?
盈時話一出口就變成:“隨便你,你要不想我跟去我就待在這里,但我不想住在晝錦園了,我要換一處屋子……”
梁昀嘆了一口氣,被她這樣傲嬌而可愛的性子惹得哭笑不得,他靜靜將她摟在懷里,她有些不情愿的掙扎。
梁昀忍不住低頭親了親她,輕輕咬著她的唇瓣,問她:“這樣,你明白了么?我的心意究竟是怎樣?”
盈時躲著他的吻不肯說話。
可他如今本領高強,總有辦法撬松她的牙關,沒一會兒自己便被吻的氣喘吁吁,上衣都不知滾去了哪兒,心衣斜掛在肩頭。
她也忘了生悶氣了,粉玉一般的藕臂緊緊纏著他,她心里永遠都是觸不到底的害怕。對未來的茫然,是以總喜歡用身體上的放縱去趕走害怕。
梁昀托著她的臀抱著她去滅了燈,屋內一片昏暗,兩個人一句話也不說,就從塌邊吻著滾去了床上。
他濃重的鼻息延著她四處最私,密的地方滑動。
她緊咬著唇,滿是晶瑩欲滴,花,蕊含露。
可梁昀這些時日又開始學著以往模樣,摸也摸了蹭也蹭了,托著她軟乎乎的臀肉好半晌,就是不愿意進,去了。
可將盈時委屈的受不了,她淚眼蒙蒙的將下巴擱在他的頸窩里,感受著他渾身明明緊繃的厲害,卻如何也不肯進,來陪陪自己。
盈時咬著牙,咽紅的一張小臉上全是委屈,她不滿足的哼哼:“你到底想干嘛……”
梁昀撫摸著她的腦袋,心里仔細盤算了一番日子,對她道:“改日吧。”
他可愈發能耐了。
盈時難受的眼淚都滴了出來。
梁昀卻是窸窸窣窣的脫了她的衣裳,說要用以往的法子來陪她,說什么都是一樣的。
盈時才不想,顯得自己很好糊弄一樣,顯得自己很愚蠢,很容易滿足。
她惱火的揪著腳,一腳將他蹬開,卷著被子將自己卷成一團,讓他赤身裸體的冷著。
“別碰我,我要睡覺了。”她冷臉,背對著他道。
這夜是大年初六,丑時三刻,正是人睡得最昏沉的時候。
盈時安安靜靜睡在他懷里,就聽見外頭婢女們腳步雜沓。
未久,便傳來驚慌悲愴的通報聲。
“公爺,少夫人!不好了!老夫人……老夫人去了!”
梁昀在外間腳步聲響起之時,已經悄悄坐了起來。
直到聽到這句,整個人幾不可見的緊繃僵硬。
盈時睡眼惺忪,卻也被這個消息驚去了所有困倦,想起這輩子種種,止不住紅了眼眶。
梁昀回頭看著盈時,微微回抱了她一下,明明他最是難受,卻還安慰著對她道:“我先過去。你別慌,多穿點衣服出門。”
語罷,梁昀已是匆匆披上外裳,跨步而出。
梁昀讓她不急,盈時不可能真的不急,桂娘早已準備好衣裳,進門遞給盈時:“您也快些換一套衣裳,吃塊糕點墊墊肚子,快些過去吧。”
盈時換了一身素白的衣裙,將頭飾全都拆了,只留銀釵,這才踏步去容壽堂。
她趕到時天還沒亮,烏漆漆的甬道里,正堂之中早已白幔高懸,滿園縞素。
素燭搖曳,火苗在風中忽閃忽滅。
光影在地上晃出一片片凄清。
老夫人的靈柩早早就雕好了,居于中堂正中,烏木的棺身透著沉沉冷意,棺蓋上的雕花此刻看來竟也似在低訴悲戚。
靈前香案上,婢女們正在往上羅列供品,新鮮的果蔬,精致的糕點。
子孫們陸續趕至。
梁昀是長孫,平日里最是穩重自持,此刻卻腳步踉蹌,他邁入靈堂瞧見那方棺木,便是朝著地上跪下。
隨后而來的幾位夫人已經眼眶通紅,以帕掩面,抽抽搭搭地哭著。
這輩子與上輩子老夫人離世時的冷清不一樣。
老夫人離去的很安詳,許多晚輩陪著。
只是梁冀仍是沒回來。
他的離去,似乎也成了老夫人臨終前最后一處心病。
第99章
頭一日跪靈, 梁昀與梁直二人跪在靈堂前麥草上,直到晌午都沒移動過一步。
梁直跪的太久腰酸背痛的實在受不了, 他苦著臉借口去喝水,悄悄跑去一處沒人的地兒躲著捶著腿。
只是這腿還沒捶一下,里頭的家丁就匆匆出來喊他。
“二爺,公爺尋不見您,問您怎么喝水喝這么久?”
梁直連忙苦著臉回去接著跪下。
心里不由得再度惱火起梁冀那個混賬的畜生來。
若非是他,兄長怎會緊盯著自己一個人不放?
梁昀見梁直回來,他跪姿端正嚴肅仿佛不會疲憊一般,他眸光看著弟弟微微蹙眉:“這才是第一日,你若是身子嬌貴跪不得, 就趁早回去。”
梁直心里發苦,可不敢說什么, 只好重新往戳的他腿疼的麥草上跪下。
梁昀問旁人:“昨日最后守在祖母身邊的是誰?祖母臨終前可有說什么?”
很快陳嬤嬤便過來, 哽咽著與梁昀回話:“回公爺, 昨夜是奴婢守在老夫人身邊, 老夫人臨終前便同我說, 她知曉公爺如今的心思, 是為了她才長留京城。老夫人說叫她一走您就上折子回河東丁憂, 萬萬不可耽擱下去。”
老夫人一生聰穎, 遠非尋常婦人,哪怕這些時日所有人都瞞著她朝中事, 她焉能不發覺?
臨死前還念著孫輩們, 梁昀慢慢的捏起拳, 心中悲痛。
梁直沒有忽視梁昀眼中悲痛的神情,勸慰道:“兄長萬萬不能倒下,滿府都靠著你, 弟弟們沒本事,都要倚靠著兄長……”
梁昀叫陳嬤嬤退下,左右無人之際,他才以手撐著額前,去問梁直:“我記得你母族有個六舅在安西為州牧?”
梁直頷首,道:“去歲父親便想將我調去安西,只是那時祖母病重便叫我留下來。”
梁昀面容嚴肅,道:“京城尚有兩位叔伯,中軍亦有蕭季禮盯著,足夠了。開春后你想法子帶著內眷調去安西,那處暫時是個好地方,與河西朔方關內道相連。”
“兄長呢?”
梁昀道:“我若退回河東,朝中只怕大動蕩,屆時幾月間你一人在府中,可能撐住?”
梁直面容微變,顯然還沒以一己之力撐過如此大的攤子。
梁昀瞧見他這副模樣,搖頭嘆息。卻也沒給梁直繼續成長的機會。
他于當夜便將早早寫好的丁憂折子呈進宮。
……
不出所料,宮中自打接過梁昀呈上來的丁憂折子,各派勢力更是一番惶恐不安,蠢蠢欲動。
這些年梁家便是抵著搖搖欲墜朝廷的一方大柱,如今這根大柱要撤走,可不是叫所有人都炸開了鍋。
宮中繡柱雕楹,走龍飛鳳。一頂鎏金盤龍香爐,正飄出縷縷香霧。
還未開朝,少帝卻也是被逼著每日起來讀書,這日讀完書便被太后匆匆叫了過去。
少帝入了殿,便見太后寶榻一側坐著頭發花白,卻依舊精神抖擻的國丈。
太后與國丈二人當即便忍不住問少帝:“穆國公要去丁憂?陛下,可千萬不能放虎歸山!”
少帝盤著袖口里的章紋,被罵慣了,如今已經心無旁騖的吸溜著甜湯:“還不是你們攛掇我,叫朝廷今兒割一塊肉,明兒放一碗血給魏博解饞,梁昀他如今冷了心要走,折子一連呈了三封,朕還要怎么留?”
太后一聽,豎起眉:“陛下當真以為梁家是好的?若當真是那等忠君愛國之士,河東這些年為何聽調不聽宣?只是你父皇當年承了梁公的情,你真以為河東同魏博有什么差別?如今好了,你瞧瞧,他們要跑回河東轉頭來對付你了!”
國丈亦是朝著少帝道:“臣看梁家這兩年朝中行事作風,早沒了當年忠臣模樣,只顧報自己家族昔年舊仇,毫不顧朝廷安危。只怕早就生出反叛之心——穆國公要走,準他走,務必要留住人質才是。”
太后在一旁朝著少帝出主意:“你帶著一眾大臣親自過梁府給老太君上香,親自去懇求他留下,若是留不下他,就以其他幌子叫他妻兒入宮來,哀家倒要瞧瞧,他還想謀反違抗圣命不成!”
少帝聞言忍不住蹙眉:“穆國公府老的老少的少,母親也是不親近的繼母,扣留能有什么用?到時候朕連一丁點顏面也沒了,人家本來沒反心,別叫你們給逼反了!”
眼瞧太后眉頭都豎了起來,還要罵,少帝連忙站起來,表示要親臨穆國公府邸勸勸。
兩位這才暫且消停。
……
翌日,穆國公宅前,素幡招展如銀龍蜿蜒。
朱漆大門洞開,佇立在門前的小廝們皆身披素白,垂手而立,迎接著前來吊唁的貴客。
一輛輛馬車駛來,車帷飄動。前來吊唁的眾人早已提前換過顏色清素的衣裳,頭上的珠翠簡單。
靈堂之內一片素白如雪,白燭高燒,蠟淚簌簌而落。梁府夫人們正在與一位位府外前來吊唁的貴客哭泣。
便聽外邊傳來一陣高呼:“圣上駕到!”
眾人一怔,紛紛看向梁昀。
梁昀聞言面色不動,目光平視前方,帶著梁府子弟們紛紛起身往前廳中去跪地迎駕。
少頃,少帝身著一身明黃龍袍踏入梁府,身后跟著一眾內監,侍衛一個個屏氣斂息。
少帝被仆從引入祭堂,梁昀領著眾人早已等候在此,梁府眾人烏泱泱的一片跪地叩拜。
“臣等拜見圣上!”
少帝親自伸手將梁昀扶起,語氣哀慟道:“聽聞老夫人離世,梁卿節哀順變。朕親自前來給老夫人上一柱香。”
梁昀再度朝少帝作揖行禮,引著少帝往老夫人靈前。
少帝親手拈起一炷香插入香爐,少頃環顧四周,見眾人悲痛欲絕,又出言撫慰:“梁老夫人一生賢德,福澤深厚,亦是喜喪,還望諸位節哀。”
盈時隨在人群中伏地再度叩首謝恩。
她心里頗為惴惴不安,皇帝此番前來既是對老夫人的敬重,也是對梁府的恩寵,是前世所未有的。
想來是因為梁昀沒離京的緣故了。
這一切恩寵放在梁昀前腳才寫下丁憂的折子后,便有些不合時宜。
皇帝親自來府上吊唁,若是出言挽留,臣子還不知好歹便是不敬君主。饒是梁家這些年如何建戍,天地君親師,若是落得不敬君主的名聲也頭疼不已。
果不其然,人群中的盈時才在嘀咕,少帝給老夫人敬完香便開始勸說梁昀。
“朕念梁卿一片孝心,然你之才,于朕于朝堂,皆失不得。朕這回便奪情叫梁公素服辦公,不參與吉禮便是了!”
梁昀言語中不掩哀痛,卻是不慌不忙再度請辭:“陛下隆恩,臣感激涕零。只是孝道乃人倫之本,臣若不依禮丁憂,必為天下人詬病。且臣此刻滿心悲戚,恐難專心于朝堂事務,還望陛下成全。”
二人一番言語推辭,梁昀往日不聲不響,看著沉悶寡言,真要說起來少帝這三腳貓的嘴皮子,可壓不住他。
且太后要他做的那些都不是人干的事,他面對著這位昔日忠臣,根本不好意思開口。
最終少帝嘆息一聲,心里想著好了,自己來也來了,勸也勸了。勸不勸得動就是沒法子的事兒了。
這些攤子只能留給太后與國丈自己瞎折騰了。
少帝臨走前特意瞥了一眼人群中那位身著孝服仍不掩風姿綽約的娘子,曾經的三少夫人,如今……咳咳,如今穆國公的夫人。
他迎著梁昀冷冰冰的視線,頭皮發麻朝著盈時緩緩道一句:“夫人節哀。”
這才在梁府眾人目送下重新登上天子駕。
……
老者去,需子孫晚輩守靈七日。
這七日七夜守靈期間,子孫晚輩幾乎日夜無休,輪流看守在靈堂前,確保靈堂內逝者長明燈不熄,三柱香不斷。
以往鐘鳴鼎食之家,凡事多是由著仆人們來,貴人不過在旁看著便是,只是守靈卻不成,整個靈堂上所有大事小事幾乎都要由著子孫親自來。
夜晚已經很深了,周圍人都強撐著身子仍在繼續。
女眷席中跪著的盈時早已是昏昏欲睡。
好在很快家主便發話,叫女眷們分批下去歇息,無需繼續守夜。
盈時這才扶著侍女站起身,她跪的久了猛地站起來,只覺雙腿都在發顫,餓了一日險些暈厥在地。
梁直瞧見身后鬧騰的一幕不免眉心蹙起。想到原本的三弟妹如今已經成了大嫂,更是覺得渾身不自在。
梁直都瞧出了大哥這是對著她行特例。
不然怎么方才還教訓過自己跪的不端,轉頭才看了一眼女眷處,就讓女眷分批去歇息?
梁直強撐著渾身的勞累,忍不住與一旁妻子悄聲抱怨:“大哥對她著實縱容了,以往她是弟媳,嬌貴些便罷了,如今她可是長媳,哪有長媳中途去歇息的道理?好好的一個家,老三那混賬東西為了她還不知跑到什么地兒去了!叫祖母也死不瞑目!”
蕭瓊玉才哭過一通,如今正拿著帕子擦眼淚,聽到他這般說,忍不住拿著帕子捂住了唇角才壓住嘲諷:“二爺一個大男人,能不能別成日眼睛盯著嫂夫人有沒有偷懶?再說您偷懶還少了?白日里不是才被大哥罵了。瞧瞧大爺一日間跪的端端正正,姿勢都沒變過,你一日間跑出去了多少趟?跟屁股長了刺一樣,跪一會兒就要尋機會出去喝水如廁去……”
梁直面色微變,顯然被氣的夠嗆。
他不再與蕭瓊玉說話,拂袖去外頭喝口水去。
……
屋里燒的炭盆,溫度滾燙。
盈時往后廂房本來只打算休息片刻,就換蕭瓊玉去歇息,沒成想這一睡就到了三更半夜。
守夜的春蘭心疼她,壓根沒喊醒盈時,如今就靠著盈時床邊睡著。
盈時睡得熟,早不知外頭是什么時辰。瞧著屋外朦朧泛著銀白的天色,險些以為自己這一睡已經到了天亮。
她也不忍心叫醒春蘭,趕緊起來躡手躡腳穿鞋往外走,外頭夜色漆黑一片,寒意逼人。
盈時摸著半黑的月色一路往靈堂走回去,卻不見幾個人影。
廊下四處都陰森森空蕩蕩的,唯見素燭搖曳,火苗在風中忽閃忽滅。
深夜,靈堂里的人難道都走光了?
盈時未免有些害怕,往靈堂里踏入的腳尖連忙縮了回去。
可仔細一瞧,卻見靈堂內依舊跪著一個熟悉的身影。
梁昀姿態端正的跪在那里,與她臨走前看到的姿勢幾乎無甚差別。
他聽到聲音,轉眸看見是她來,便喚她進去。
她腳尖一頓,見到那個熟悉的人影,卻也不覺害怕了,便走過去往他身邊跪下。
卻被膝下堅硬的麥草戳的膝蓋發疼。
梁昀將一旁的蒲團取來,叫她坐下。
“祖母不會在意這些。”
盈時卻并未坐下,仍是與他一同跪在身邊。
“這么晚了,你叫我歇息,自己為何不歇歇?跪了一日,你的腿不疼么?”
膝下干枯的麥草戳的疼,是他堅韌己身磨礪意志的證明。可如今她陪同自己一同跪在上面,這份證明便叫他心焦難安。
微黃的燭光下泛著暖融融的光暈,映在她皎潔的面龐,梁昀看了她幾眼,才為難地開口:“盈時,你今夜就先帶著融兒去河東,好不好。”
盈時一怔,歪頭看他:“必須要我走嗎?你呢?”
梁昀低頭承諾:“過幾日我就去尋你。”
許是他語氣過于嚴肅,盈時皺起眉頭,心中難免憂心,試探著問他:“我今夜能不能不走?我想留在這里陪陪你……”
梁昀倒是沒有阻止:“那你與我一同給祖母守靈。”
盈時應下來。
但實在太困,一日精神與身體上的疲倦,叫她幾乎控制不住,沒一會兒上眼皮沉重起來,早沒了意識。
梁昀將她靠著自己膝頭慢慢放下,她睡著時毫無防備,幾乎蜷縮著身子就自然而然依偎在他膝頭。
他看著妻子安靜沉睡的面頰,只覺得時光如此輕易消磨過去。
……
天尚未破曉,墨色如濃稠的墨汁般潑灑天地。
四下里黑沉沉一片。
這夜未敢驚動旁人,便連一眾侍女也未曾多帶,連馬蹄都裹上厚布,趁著月色悄然自后門而出。
第100章
走的如此倉促, 阿李止不住提心吊膽,她抱著融兒哄著, 同春蘭兩個不由得看向盈時。
“少夫人,莫不是出了大事?”
盈時知曉的并不比她們多。
可到底是經歷過兩世之人,盈時不會輕易慌亂,她只能寬慰她們說:“京城不安寧,公爺叫我們先走一步罷了,其余人過幾日都會跟上。”
春蘭與阿李聽了,心中這才安穩幾分。
要遷往河東的事兒,幾個丫鬟們早不是頭一日知情,短暫震驚過后, 注意力便也紛紛隨著一旁被馬車驚擾醒來的小郎君身上。
融兒才四個多月,冬夜里天涼, 未免怕他染了風寒, 阿李給他裹上了厚重的襖子, 盈時接過他來抱著, 整個襁褓抱在手中十分有重量。
三人輪流抱著融兒哄著。
融兒是頭一回坐馬車, 小小的嬰孩兒似乎對馬車內一切裝潢都很是新奇。烏溜溜的眼眸東張西望, 嘴里咿呀咿呀小聲叫著。
眾人一門心思逗起融兒來, 倒是能叫心中恐慌漸漸解散。
雖走的倉促, 好在為她們準備的馬車還算寬敞。
車廂四壁簡單,內置一屏風隔絕出內外室來, 盈時帶著融兒去了屏風里頭的榻上, 枕著憑幾蓋著被子冷的有些發顫。
春蘭與阿李兩個便在腳榻鋪設的一方織錦地毯上過夜。
馬車晃蕩了大半日未曾停歇。
后來眾人實在是熬不住困意, 枕著憑幾慢慢睡了一覺。
睡醒便聽說,她們已經出了京畿。
……
出了京城,一路往河東去。路程并不長, 如今卻處處艱險。
朝廷仿若抽了筋骨的巨獸,徒留衰敗之軀。
城外鄉間更是一片荒蕪凄慘之景。
田園荒蕪,雜草叢生,莊稼早已無人打理,或是被戰火焚毀,或是因男丁被抓去充兵,家中空留老弱女眷,無人耕種打理。
各地藩鎮割據一方,互不相讓,原本在自己的屬地還算有些規矩,只是如今一個魏博為非作歹懸在頭上,朝廷非但沒有懲治,反倒還給他們升官進爵。是以如今各地藩鎮便都有樣學樣,或明或暗投靠了魏博,時常為爭奪地盤大打出手,有的在屬地橫征暴斂擴充軍備,為此全然不顧滿城百姓死活。
官道之上,更是時常可見一隊隊兵丁耀武揚威地走過,馬蹄踏過,揚起漫天塵土。百姓們紛紛避之不及,只能蜷縮在路邊佝僂著身子,膽顫心驚。
護送盈時出來的護衛見此亂狀一個個眉心緊蹙,白日里趕路,晚上還要打探各處局勢,繞著混亂的藩鎮走,夜間還要盯著各處作亂流民。
如此下來不肖兩日,一行人皆是疲憊不堪,苦不堪言。
往河東往日不過快馬加鞭十幾日的路程,如今各處輾轉足足行了一個月又余,從同州北上繞路夏綏,再自振武進,這一路行的都是戰戰兢兢,大氣不敢喘。
卻不想這幾日越來越不安穩。越往東走,越行越亂,逃難的亂民比旁處多得多。
章平心里覺得古怪,差人去一探問,這才得知振武節度使前日死于家中,新上任的節度使一上來就增加賦稅,直接將原先賦稅提高了兩倍。
百姓本就苦于徭役,一年到頭辛辛苦苦種的糧食除去徭役,已經是過的苦苦巴巴,如今竟十之有七都要充公,誰還能活得下去?還能靠著莊稼活下去?
可都是平頭百姓,造反是不敢的,反抗也是不敢的。早一步打探到消息的百姓許多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背井離鄉攜帶著妻兒往北邊跑。
西邊是隴右,東邊是河北道,這往哪兒不跑偏偏攜家帶口往北邊突厥跑的?
突厥比關內道更加苦寒,倒是少聽說往突厥跑的。
派來打探消息的章平回來,似乎很是受到了沖擊,臉色極其難看的對盈時說:“這些百姓都聽說往北就是一望無垠的土地,沒有人耕種,胡人統治也不懂收賦稅,更別提什么徭役,除了語言不通他們倒沒什么為難的了。只要過去了大片荒地隨他們種。”
盈時這才憶起,其實這早已不是新鮮事兒。
只是以往朝廷都瞞著這些丑聞。
一個地兒待不住了,連牛羊都知曉遷徙。更遑論是人?
拋棄漢人的土地,往突厥契丹跑算什么?前世聽說后面的江南西道人都跑空了,原先千萬戶的江南西道跑了五百萬戶,全跑去了全是大蟲的黔中,毒氣彌漫的劍南嶺南。
皆是因徭役之苦。
如今誰都是泥菩薩過江,章平領著護衛們只想著早些將夫人與小主子妥當送回河東去,旁的是也無能為力了。
只是到底是不趕巧。
這日趕路間,忽地章平察覺蒼穹中盤旋著數只蒼鷹,高空中猛地沖下,發出一陣又一陣的鷹嘯。
眾人眼皮直跳。果不其然,少頃便見身后同路逃難的車馬像有惡犬追趕一般,趕車的百姓著急胡亂揮鞭,馬牛嘶吼,孩童哭啼,場面大亂。
眾人心中驚詫,等待反應過來紛紛望向天邊,遠處的西邊傳來一陣如雷鳴般的馬蹄,帶著撕碎一切的蓬勃力量。
馬蹄聲愈來愈近,仿佛每一步都踏在眾人心尖上。
不知人群中有誰眼尖的,驚恐大叫了一句:“是魏博牙兵!”
這句話一出,所有人皆是面容懼變,惶恐不安。
盈時聽聞這聲也是止不住掀起車簾回眸望去,果真便見遠處山坡上竟是塵煙滾滾,不知何時出現了一群密密麻麻的黑點。
只不過電光火石間,那黑點已經越來越大。
這還是盈時第一次見到傳說中殺人吮血,惡鬼投胎的魏博牙兵。
在大乾各處都流傳著關于魏博的傳言。據傳他們都是胡人人種,據傳他們出征從不攜帶兵糧。走到哪兒吃到哪兒,戰俘,女人,小孩兒,沒有他們忌口的。
據說他們不會作衣,冷了就會剝開滾燙鮮熱的人皮披在身上取暖,渴了就喝人血。
傳言愈演愈烈,都說他們是陰間惡魔復生,占據了活人人體的厲鬼……
那些太過離譜的傳言盈時起先并不信,可這日的她真切見到了那群傳說中的鬼物惡魔——隔著老遠,晌午遼闊的天邊,她并瞧不清那群玄甲鐵騎的相貌,卻首先聞到了陣陣腥臭。
陣陣的山風將他們身上濃烈的近乎令人作嘔的氣味刮了過來。那仿佛是無數尸山血海里打滾沾染上的氣息——
那些黑影越來越近,如浪潮般涌動,離得近了,終于能看清他們。
倒還都生的與人一般模樣。只是一個個如鷹隼般陰翳的眼神,他們騎在高頭大馬之上,居高臨下瞥向受驚各處逃竄的人群,嘴里發出陣陣怪叫。
似乎看著他們如牛羊一般狼狽的逃跑奔竄,是一樁逗趣游戲。
“娘子……怎么辦?怎么辦?”春蘭與阿李早已嚇得肝腸寸斷,面無人色。
若是遇到旁人,亮出河東梁氏的名頭來只怕還能僥幸保命,可這是魏博……
盈時想到了前一次衡州遇難,幾乎與這回一般無二……他們已經是刻意避開了魏博地盤,怎還是如此湊巧?
魏博牙兵過其他州府宛如過無人之境,他們的勢力竟已猖獗至此。
盈時亦是驚恐萬分,可如今只能壓著心驚膽顫朝著她們搖頭。
“切記我們都只是平民,與梁家沒關系,他們只想著攻城略地,未必想要取我們這些尋常百姓的性命。”
饒是她說的好聽,可終究不過只是一個什么戰亂都沒經歷過的娘子。
融兒往日乖巧,今日叫這馬車顛簸的厲害,竟也哭啼起來,不住的伸手要盈時抱。盈時只能將懷里的融兒抱的更緊,一遍遍哄著他也不住他的哭鬧。
危急關頭,所有的鎮定都顯得微不足道。
連孩子都知曉害怕。
民眾被滾滾包圍而來的兵馬嚇得尤如無頭蒼蠅,到處逃竄。
章平眼看情形不對連忙叫車上女眷棄了馬車混跡在人群堆里。
盈時唯恐春蘭阿李兩個抱著孩子會被人群沖散,她哪怕手上無力,也是死死抱緊了融兒。
養尊處優的嬌弱女子,渾身細皮嫩肉,肌膚如同羊脂一般在晚霞中透著透亮,像是一只等待惡狼吞吃入腹的羊羔,隔著一眾人群都泛著耀眼的熒光。
盈時幾次被身后四散奔跑開的人群撞得跌倒在地。
春蘭連忙伸手將盈時的一頭頭發扒亂,又捧了沙土往盈時面頰上蹭了又蹭,直到粗糙的沙礫磨碎了她的面頰,甚至有些地方滲出洇洇的血絲來。
兩輩子,盈時從未遇到過如此絕望的情景。
好在這般更叫她與周圍環境融入一體。
可她們這邊尚未松口氣,那邊魏博騎兵已策馬呼嘯而至,百余人團團圍住了人群。
雪原莽莽,只見為首那位將領身量高大,從馬上翻身而下。
他面龐陰冷而肅殺,只剩一只眼。另一只瞎了的眼上,是道自頭頂猙獰而下劃破臉頰的傷疤。
那道尤如蜈蚣一般丑陋猙獰的疤痕,隨著他的說話仿若活過來一般,在那張陰狠的臉上爬動掙扎。
他鷹般恨厲的眼眸饒有興致的往人群中來回梭巡。
好似是在人群中搜尋著生的貌美的女人,亦或是今晚的食物?
北風呼嘯,處處天寒地凍。
牙兵視線所到之處,所有百姓都是驚惶萬分,哭天抹地。
盈時死死抱著融兒,止不住的雙手微微發顫,壓下心底的不安。
下一刻,便聽那為首的獨眼龍忽地高聲命手下:“將所有女眷綁過來!”
難民,商隊,這群被他們圍堵的人群中足足有數千人。
中不乏有隨著逃難的閨秀,年輕的夫人,如今聽聞此言,皆忍不住哀哀哭了起來。
“求大人放過!求大人放過!”
“妾家上有老下有小……”
有婦人懷中的嬰孩兒被這番陣仗嚇得哇哇大哭,抵死不肯從馬車上下來,登時場面更加混亂。
兇神惡煞的牙兵滿臉不耐自馬上□□,一步步走來間看到有年輕貌美的女子,便喉間發出一聲令人作嘔的怪叫。
有一男子反抗太過,竟被不耐煩的牙兵直接拔刀砍下頭顱。
前一刻還長在人項上的頭顱,下一刻就咕嘟咕嘟滾去地上,往霜雪上染上一片又一片的滾滾殷紅。
很快,所有人都不敢掙扎了。
他們都聽過魏博狠名,知曉他們如今早已占據大乾半壁江山,知曉他們每次與周遭聯軍所到之地都逃不過男女老少反抗者被殺的命運。
嚇破了膽子的人,早已沒了什么人性。
有男子眼瞧妻子女兒還欲掙扎不從,甚至滿臉猙獰,威脅恐嚇妻子女兒:“別惹事,惹事了我們全家都要賠命!”
“不過是陪陪官爺罷了,算得什么事!”
自私的令人作嘔的話語,叫那年輕妻子慢慢放棄了掙扎。
派來護送盈時的梁氏親兵見此情景,目眥盡裂,皆是忍不住欲拔刀相向。
只是他們才不過十幾人,如何也戰勝不過那邊數百人的精銳部隊?一招不慎,只能連累的夫人與少主。
只是好在,人群中總算有血性的男子受不得妻兒被這般欺辱,厲呵一聲便從家當中抽出鐮刀鋤頭來,與那牙兵打了起來。
一時間竟也糾纏的難舍難分,另一人見此連忙拿出鐮刀前來幫忙,竟是一前一后二人合力殺死了一個牙兵。
眼看其他牙兵并未注意到這邊,梁家親兵見此也不再忍讓,幾人攛掇著人群中憤憤不平的人:“殺了他們一個人,我們若不反抗都只有一死!”
“能殺一個是一個!我們人數可不比他們少!”
人群中越發混亂,許多人都紛紛加入進來。
忽的,只人群中的盈時悄然間注意到,遠處天際線隱隱有銀光浮動。
她幾乎是屏息凝神,看著那道銀光越來越近。
雷鳴滾滾,馬蹄踩踏著塵土飛卷。
正在饒有興致看著螻蟻們殊死反抗的魏博牙兵察覺到情況不對,慌忙丟下手中女人,紛紛回身看著遠處山際。
涌動起伏的銀光越來越近,一根根羽箭穿破蒼穹,泛著銀光呼嘯而來。
為首之人,竟是一身著銀甲,手持長槍,策馬徐行的白袍少年。
他的身后,是赤紅旗幟與雪白金紋旗幟迎風招展,是數以白計的漆黑角弓,一張張角弓形如滿月。
“徐世子?”
隨著少年的一句問話,竟惹得魏博牙兵一陣騷動,人仰馬嘶。
徐世子看著遠處山崗處那張似曾相識的熟悉面孔,皙白面頰,烏黑頭發,銀白甲胄,那柄如出一轍的銀槍——他的記憶仿佛拉遠。
憶起當年失眼之痛,叫徐世子控住不住的一聲冷笑:“河東梁家的?呵呵,縱我今日只帶百余人前來,你焉敢同我斗?碰了我,還有我父親身后的百萬雄軍!”
少年看著徐世子剩下那只獨眼,極其年輕俊朗的面頰,唇角勾出一絲諷笑。
“要不要我學著我兄長,將你另一只眼也以槍尖挑下?”
戰場之上一片深水般的死寂。
此言幾乎戳中世子痛處,使他面容大變,卻也極快冷笑起來:“我失一只眼,照舊可馳騁馬上,上陣殺敵,可惜你大哥一敗軍之將,一廢人罷了。注定一輩子只能仰我鼻息,躲著我走!哈哈哈!”
魏博牙兵隨著他的話紛紛癲狂大笑起來,仿若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笑得前仰后合。
昔日他們世子爺入京受封,梁昀那個手下敗將,甚至連朝中都未曾出現過!
當年又如何?
好漢不提當年勇!如今的梁元衡,便尤如那陰溝中的老鼠,躲著他們主子走。
絲毫不見當年英勇之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