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紅梅
天色昏暗, 小榭里只燃著一盞昏黃壁燈。
微弱
燭火忽明忽暗,一下下晃動在盈時姣麗的側臉。
她說完話許是又牽扯到了鼻腔里,鼻里癢癢的, 黏膩的灼熱一點點暈透她的手指。
滴答, 又滴了一滴血,落在她豆綠色的羅裙上。
流血了……
若說第一滴血還勉強算是鎮定,第二滴血滴在她眼前的羅裙上, 她親眼看著那顆血珠暈染成一片。
盈時像根木頭人一般, 蹲坐在地毯上蜷著腿一動不敢再動。
她連說話都不敢了。
玉蔥一般的手指害怕的蜷縮起來,一雙濕潤的眸子朝著身旁的男人求助。
梁昀微怔,只覺隱隱頭疼。
他從她手下抽出自己的袖, 取出帕子接替她那只已經顫抖不已的手。他將帕子置于她溫熱的鼻下。
他替她捂著鼻子,盈時的手也終于得了些放松, 她手心朝上搭在襦裙上,瑩白泛粉的手心如今上面遍布點點紅梅。
盈時不慎又是瞥見,那一瞬間眼前是大片的金花旋轉,大片大片的白茫茫。
“閉上眼,很快就好了。”她聽到他清晰平緩的聲音。
梁昀見了她這副面色煞白,渾身發顫仿佛下一刻就要倒地的模樣,猜測到她許是怕血的厲害。
盈時一聽聞他這番話,連忙緊緊閉起了眼睛。
夏日夜晚,庭院里的風聲細細, 延著窗隙刮起他蒼青的衣袂, 微暖的燭光映在她的眉眼上。
她的眉眼生的極好, 眉毛彎彎,眼窩深深的,額頭飽滿圓潤。
盈時睜開那雙眼時并不顯妖媚, 閉上眼時卻見她的眼梢上揚——梁昀低頭時,甚至可以看見她那一對眼珠在翻著粉紅的眼皮里轉來轉去。
像是一只狡黠而膽小的狐貍。
梁昀想起傍晚見到她時,她面前桌案上擺著的好幾個空碟,他一下子心中了然,竟是微微勾起唇角,忍俊不禁。
他一直知曉這姑娘慣會裝的乖巧,小大人模樣。
其實……
其實她還當真十分孩子氣。
梁昀有潔癖,可這夜罕見的,卻似乎并不十分嫌棄她。嫌棄她的血透過帕子,一點點濡濕粘在他指節上。
他眉眼未變。只是好一會兒也不見她的血止住,他菜不由的蹙起眉頭——他心里覺得,哪有一個成年人會因嘴饞去偷吃了那么些荔枝?
荔枝性熱,這回可好了。
這回過后該叫她長些記性。
梁昀梭巡一圈,想取來旁邊冰鑒里融化了的冰水,將帕子浸濕了替她壓在她鼻骨上。這是以往軍中的法子,止血速度頗快。可卻難到了他——自己身上唯一一方帕子方才已經給了她。
男人的手很穩,很寬。
不像以往桂娘教她那些沒用的法子——他只是叫她乖乖坐著別動,閉上眼睛。
“你可有帶手帕?”盈時聽見他問。
少女睫翼微顫,閉著眼睛軟聲道:“在我袖子里。”
她不知是熱的還是害怕的,好幾顆晶瑩的汗珠綴在粉白的鼻頭上,綴在她挺翹下巴的小窩里。她的聲音又嬌又軟,深夜中無論說什么都有種令人浮想聯翩的遐想。
人習慣了用眼,如今抹黑摸索時便顯得分外笨拙。
她邊說著邊手臂伸去自己那截豆綠色云袖里,努力翻找半晌越急越找不見,最終她干脆將袖口堆疊起來,露出一整截燈光下尤如凝脂白玉無暇的細腕。
手腕上一對細翡玉鐲隨著她的移動,泠泠作響。
暖黃的燈火將二人的影子映照成一團,離的近了他亦能聞見她唇齒間透出來的荔枝香,和那淺淡清甜的桃花釀。
晚上被勸了許多酒他都依舊清醒克制,如今反倒是像有些醉了。
她只是短暫尋找手帕的空隙里,梁昀不由得屏住呼吸只覺得額角汗水都漫了起來,他緊緊閉上眼睛。
好在她磨蹭許久,功夫不負有心人,終于才袖里摸出了一張軟煙羅質地繡著滿繡石榴花紋的手帕。
梁昀不動神色地接過,浸去水盆里絞干。他的手指很長,纖長而齊凈,像是一個文人書生的手,像是撫琴作畫的手,唯獨不像是能伺候人的手。
可他單手擰干帕子時又是那般的輕松,熟練。整整齊齊放去她光潔飽滿的額頭上與鼻背上搭著,冰敷著那層溫軟的少女皮囊。
遇到冰水時,盈時止不住一個激靈,肩頭顫了顫,柳眉蹙緊。
她想要抱怨一聲涼,卻還是咬唇忍住了。
她忍到那張帕子變暖了,他又去再絞一張,一次次不厭其煩的重復,慢慢的,她鼻間的溫熱總算止住了。
梁昀徐徐將巾帕移開她的鼻下,見到少女鼻頭通紅,卻再沒血流下來,他幾不可見的眉頭松開。朝她耳畔沉沉道:“好了。”
盈時這才敢緩緩睜開眼眸。
她嬌滴滴的烏色瞳仁似一對世間最璀璨的黑曜石,瑪瑙。顧盼流波間,落在男人近在咫尺的手上。
那般湊巧的,她凝視上那只自己勞作許久的手——男人的指節凈白修長,指骨精致,手背瘦削,微微凸顯一條條經絡痕跡。
他的手指皙白,也叫上頭的傷痕如此醒目。
那痕跡約莫有些時日了,浮現他虎口往下指中的那一段。
若非盈時的角度恰巧,只怕并未看見。
她仔細凝望著他指上細微的痕跡,只覺得越看越眼熟——
那是……咬痕??
盈時心里一怔。
緩緩的想,是誰咬傷了他?是誰敢咬傷了他?
盈時的臉色越想越有些難看,原本還打算借機感謝他一番,如今見了這個傷口,忽地覺得有些惡心了。她悶悶地垂下頭,不做聲不說話了,甚至不去看他了。
虧她還覺得他是一個正人君子。
什么正人君子?只怕私底下還不定怎么樣!對了,梁家的男人能有什么好東西?
他的親弟弟才死了多久?他就跟胭脂俗粉鬼混起來了么……
“你今日不要繼續飲酒,更要忌嘴一些。早些回去叫仆人們給你熬煮一些下火的湯……”梁昀垂下眼簾,斟酌道。
豈料話還沒說完,便見前一刻還乖乖巧巧的姑娘已經猛地抬起臉,一連冷漠的站了起來。
盈時面若冰霜,朝他冷漠的哼了一句:“知曉了,我忽然想起還有事,先向兄長告辭了……”
說完這句話,她一個眼風也沒留給梁昀,起身便走遠。
梁昀留在原地,眸光看著門外黑沉沉的天空,整個人猶如靜止一般佇立許久。
她的背影隱沒在黑夜中,再也瞧不清。
梁昀一路沒想明白,好端端的她何故忽地變了一番模樣……
晚上回了自己院子里,依舊沒想明白。
到最后,他只能告訴自己說,自己與她計較什么?
……
……
青石板縫隙里長滿了密密麻麻的雜草,風簌簌吹落滿樹的木犀花,金黃色的小花落在盈時烏黑的發鬢上。
一晃眼就到了傍晚,盈時坐在園里石凳上邊吃著桃子,邊聽著香姚回來稟報。
“依著娘子的吩咐,我與二爺園子里的丫鬟們都打熟成一片了,沒聽說二爺與二少夫人間有什么吵鬧……”
盈時心里思忖著蕭瓊玉有身孕的事,總歸是寢食難安。
她想幫她一把,卻壓根兒不知從何幫起。
知己知彼才好對癥下藥,是以盈時那日回來后便喚了香姚有事沒事往二爺院子里跑,打探些消息總歸是好的。
香姚一張伶俐的嘴巴,又是再機靈不過的性子,總能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又因年歲小好玩鬧的性子,往哪兒跑往哪兒亂問話都不會惹人懷疑。
只是消息尚沒打探出來,香姚倒是先朝著盈時狐疑起來了:“娘子好端端的要我打探二爺的消息作甚?二爺二少夫人夫妻二人關系好著呢。”
“我叫你去問,自然是有我的道理。你是不是偷懶了壓根沒去問話?叫你給她們送去的好吃的你自己一個人吃了不成?”盈時對付香姚,還是很有一套,只佯裝慍怒的模樣。
香姚果真上鉤,她癟了癟嘴,連忙將自己打探的所有消息一字不漏的說出來:“娘子又在冤枉我!奴婢可是千方百計的問了的!他們院子里好幾個小丫頭都快與我打成姐妹了!您的那些零嘴我一顆都沒吃,全送給她們吃了!她們都說二爺原先有兩個通房,但二爺一直不怎么喜歡那兩位,二少夫人入門后那兩位通房壓根都沒伺候過二爺,一個還留在府里,另一個犯了事兒被打發出府去了。”
“她們還說二少夫人可有能耐了,蕭夫人都插不去手的,蕭夫人幾次想送美妾來,都是二爺替二少夫人攔著。”
“要說唯一不好的地方,約莫就是二爺事情忙,經常晚上回不來。可二爺又不是去尋花問柳的,都是在官署衙門里住著!”
盈時聽了這話,心中困惑起來。
她十分確定前世二人就是因為吵架吵得厲害,甚至打架?才將蕭瓊玉氣的流產的。難道這吵架一點先兆都沒有麼?憑著她對蕭瓊玉的認識,便是為了肚子里的孩子應當也不是那般一點就著的炸藥脾氣才是……
盈時越想越覺得頭疼。
自己縱使重活一世,事到如今好像依舊什么都改變不了……
難道要自己想一個法子,先將蕭瓊玉同梁直分開?避免這場禍事嗎?
盈時法子還沒想到,倒是老夫人的壽誕先至——
穆國公府這一日金風玉露,張燈結彩,喜慶喧天。
第32章 娃娃
穆國公府的老夫人今年七十正壽, 這把年紀在貴族間可不多見。
縱是老夫人思及亡孫,吩咐了數次不準奢侈靡費,壽宴流程已是清簡了許多層, 可到了老夫人七月十六壽辰正日, 依舊尤為隆重。
自七月上旬起,往穆國公府送禮者便絡繹不絕。
到了壽辰這日,府邸一早門前懸燈結彩, 屏開鸞鳳。
壽堂正中設禮桌擺香案, 點壽燭。壽桃,壽糕、壽面、香花、水果等一應俱全。
酒席上菜肴早早定下,光是酒水就有足足八種, 秋露白,新豐酒, 松豂飲,洋洋灑灑擺了一間后廚。菜品更是從全國各地搜羅而來,什么寶底銀魚,鮮蝦瑤柱,鮑魚海參,二十幾個廚子廚娘忙的昏天黑地,依舊沒有落腳之地。
天都沒亮,韋夫人蕭夫人都忙了起來,甚至蕭瓊玉與盈時都被捉了去府前府后的盯著。
這是盈時第一回被指派來籌備壽禮, 旁人也唯恐盈時出了差錯, 是以并不敢叫她做要緊兒的事, 只叫她四處走動多差人時刻盯著些,唯恐賓客處出了差錯。
一大早,穆國公府門前便陸陸續續停滿了馬車。
賓客攜禮而來, 此起彼伏問安之聲絡繹不絕。
后院,女客處也是熱鬧不已。
宴會還未正式開始,老夫人領著眾多年歲相近,親近的親戚們內室里說話。
其余女客們便都先往后院早早安排好的壽堂各處坐著,擺上薄酒瓜果招待。
盈時身為遺孀,這等喜慶場景她并不合適出場,便是前世盈時許多年都沒踏足過。仿佛她的丈夫死了她便是有罪的,享受些好的東西,穿戴些漂亮的東西都是不該,盈時重來一世,自然不會那般虧欠著自己了。
府上抽不出人手,韋夫人叫她來幫襯,她自然便來了。
盈時前世也只活了二十出頭的年歲,沉靜了許多年,心底卻再是喜歡熱鬧不過。
她與蕭瓊玉分開,蕭瓊玉府邸門前盯著,她后院里盯著。
盈時便領著春蘭香姚兩個四處走走逛逛,梁府今日張燈結彩,四處都裹滿了紅綢,游廊便竟還設立了許多給小姐們投壺作詩的地兒,四處都是鶯鶯燕燕歡聲笑語,與往日冷肅威嚴的宅院大相徑庭。
是以便是盈時經過都是滿眼好奇,她身后跟著的香姚春蘭兩個更是目瞪口呆。
香姚偷偷朝著盈時豎起一個大拇指:“我總聽桂娘說梁府是這個,以往我還不覺得,只覺得府邸除了園子大了一些婢女們多了一些,可每日見府邸里郎君姑娘們穿戴都清素,每日都是常袍素紗,我心里還不信只以為是夸張呢。今日一見,才知曉原來我與春蘭都是井底之蛙了……”
春蘭聽了笑罵她:“你是便你是,扯上我作甚!你以為世家大族都如同那些暴發戶,將綾羅綢緞珠寶金簪全簪在頭上才是豪奢了?”
香姚朝她吐舌頭。
盈時聽著身后兩個活寶互罵,忍不住拿著帕子捂著臉笑。
盈時特意叮囑說:“今兒你們可別貪嘴瞧見什么好吃的都往肚子里塞。白日里多是些冷盤,看著好看卻不好吃,吃多了只怕還要鬧肚子。晚上回咱們院子里,什么山珍海味燕窩魚翅都有,熱了才好吃。”
身后兩個婢女對視而笑。
主仆三人正說著,便聽見廊屋里一群女眷們細細交談聲傳來,聲音未曾壓低,不乏有吹捧之聲。
一個說:“梁氏一門不愧為簪纓世胄,我一路所見,這些宅院當真是修的氣派又精巧,一處供賓客玩鬧的園子就比旁人家宅院都要大了。”
另一個說:“可不是?京城還能再尋幾個這般的宅子出來?不過宅子再大又有什么用?還不是人丁稀少,聽說越是宅子大,越是陰氣重,越影響子息……”
女眷們一聽,只覺脖子后面的空氣都涼颼颼的,連忙說:“大白日里可不興說這些駭人的話,這回壽宴聽說便是老太君為穆國公相看的,也不知是哪家娘子這般好福氣,年紀輕輕就能做國夫人了!”
先前那娘子聽了卻是笑說:“瞧瞧今日來了多少人家的姑娘?方才我可是瞧見隨著梁府夫人們進去給老夫人請安的好幾位郡主縣君之尊,最差也是五姓八望之家,一個個打扮的花枝招展陣仗只怕堪比選妃了!哪里那般容易的?你我還是別想了!”
那娘子被戳破自己的心思,面上一紅,連忙為自己強行挽尊:“誰想了!你以為都跟你一般!這是什么好婚事?你以為這位梁公爺為何不婚不配?兩位弟弟,一位妹妹都早已成婚了!”
多有好事之人,一聽此事耳朵根子都豎了起來。
卻聽那娘子又嘆道:“梁公爺克父克母呢!”
京中家家戶戶那點兒私事兒眾人或多或少都知曉。只是年輕未婚的娘子們多是沒聽說過許多年前的陳年舊事的的,一時間難免心聲好奇。
有人便說:“克母之事我倒是聽說過一些,穆國公親母姓趙,南陽趙氏家的千金,當年與先公爺成婚時可是十里紅妝也是京城一樁美談。只是可惜這位公爺生來多怪,躲在娘胎里不肯出來,趙夫人生他足足生了三日三夜。他落生之日,就是趙夫人命喪之日……”
這話惹得一眾娘子倒吸一口涼氣。
眾人忍不住又是追問:“那這克父又是從何而來?”
起先那娘子說的言之鑿鑿:“你們道當年河洛之戰先公爺一行人為何死?傳言是因為世子!原本好端端的雙方膠持著,世子爺一去支援沒多久,就沒了……”
一眾姑娘們今日隨父母而來,雖嘴上說怕著,心里對那位素未謀面卻聽聞年輕俊朗又是國公之尊的男人十分抱有好感,焉能不盼著日后做這國公府的當家夫人?
如今乍一聽聞穆國公克雙親的事兒,難免一個個都是面色煞白,少女心思消散不見。
盈時立在身后靜靜聽著,只覺滿耳諷刺。
若強說是梁昀生來克死了母親,這事兒倒是無可辯駁,畢竟趙夫人確實是因為生他死了。
可這群人竟能攀扯去先國公死因上!
先國公死于河洛之戰,那場戰爭便是那是尚且年幼的盈時都知曉的事兒。徐賊聯合數萬胡兵趁朝廷內亂之際里應外合吞下了河洛。當年那里足足十萬逆賊,氣勢如虹,誰去收復只怕都難!
這與梁昀何時去支援又能有什么干系?
當年那場戰,世家們可一個個都是袖手旁觀,沒一個愿意上……
梁昀能活著回來是他命不該絕,怎又能將這屎盆子扣到梁昀頭上!當真是滿口胡言!
盈時面上漸漸帶起怒色,緊攥袖口。
“還有一樁事,你們不是有沒有聽說?說是這府上的三爺……”
“前段時日還鬧得沸沸揚揚,聽說是死后被封了個什么將軍,倒也算是英豪了。他又是怎么了,與穆國公難不成也有關系?”
“自然是有關系!聽說朝廷要帶兵平叛,本該是他去的……”
盈時聽罷,冷笑一聲,冷臉徑直走出去,鬧得聲音頗大。
方才還說的滔滔不絕的一行娘子們聽見有人過來,氣勢登時就弱了下去,她們也知曉這是件丟人的事兒,連忙小聲與旁邊那位背朝著盈時,沒瞧見盈時走過來的娘子提醒:“來人了,來人了,別說了……”
盈時卻是不給她們揭過此事的機會,她一步步走進,皙白的面頰上帶著淡淡譏笑,“今日府上請了人來唱戲,我就說呢,人還沒來怎么戲就唱上了?”
女眷們說話被抓了個正著,本是羞愧之時,可偏偏見那罵她們的娘子面容年輕,瞧著年歲不大的樣子性子柔和的模樣。穿著一身云雁細羅衣,天水碧薄煙紗的裙子,不見是什么上好的料子,且還挽著婦人發髻。
今日眾人都是衣著錦繡,滿身珠翠,兩相對比之下這位娘子可顯得寒酸了,只怕夫家也不是什么能拿得出手的門第!
既是如此,何苦多管閑事去?
幾位娘子互相對視一眼,緩緩收了面上的懼怕,提高了聲量:
“穆國公府的女眷們我都認得,她可不是!”
“是了,你是何人!方才那話是什么意思?”
盈時冷冷一聲:“沒什么意思,這人一人都有一張嘴,一寸舌,你們上下唇一合便是什么謊話毒話便能編排出來。怎么,誰給了你們銀子叫你們來唱大戲的不成?”
幾人被這番話罵的面上羞紅,兀自強做鎮定:“我們只是將傳言說一說罷了,誰又能知曉真假?你這娘子本事得不了,到底是哪家的夫人?嘴皮子倒是利索的很!”
盈時渾不在意地勾唇笑了笑:“既你們也知曉是傳言,這般喜歡啄謠傳謠,當真是無知長舌婦耶?問我是哪家的我倒是還正好要問問你們都是哪家的娘子?老壽星今日宴會,如何也該和和氣氣,幾位做出亂嚼舌根這等下作之事擾了今日喜慶,我便要問問你們父母是何人!只怕是與你們一般德行吧!”
幾個小姐還沒見過這般牙尖嘴利不好相與之人,眼看鬧得陣仗頗大,許多奴婢夫人們朝著這里看過來,一個兩個登時偃旗息鼓,掩著臉蛋灰溜溜一聲不吭往別處而去。
瞧那陣仗,簡直便是落荒而逃。
香姚還忍不住想要追上去,盈時瞧著她們的背影卻是喊住她。
“罷了,今日喜宴,鬧得大了倒是我們不是。”
盈時其實一直都不是個心直口快的人,更不是個牙尖嘴利的人。
只是她容不得世人輕言那些蹈節死義,赤身報國之人。
便是梁冀私德有虧,于感情上如何自己都不會原諒他,可盈時從來都不會否認他尚不滿二十就報效沙場去的少年將軍。
他能活下來,是僥幸,當年亦是抱著必死的信念出征去的吧。
卻不像當今許多世族門閥,手握重兵,卻多是鼠輩!
叫他們領兵上陣?
只怕一個個寧愿趁機裂土,自立為政罷了!
……
席面還未開,外邊方才的鬧劇便通過婢子傳來老夫人耳里。
盈時很快就被喚去了壽堂,她一路頗為憂心忡忡。
壽堂內飄散著淡淡的沉水香,陽光自半敞的排窗射入明堂,水晶珠簾流光絢燦。
老夫人今日是壽星,較之以往的打扮更是莊嚴隆重,一身繡金繡云霞翟紋纻絲綾羅禮服,頭戴珍珠華冠,面帶薄妝端坐正中寶塌之上。
身邊滿室皆是今早由著內廷賜下御賜寶物。
明黃綢子鋪著的丈高的珊瑚樹,枝繁葉茂栩栩如生。另兩柄金玉如意,白玉如意,頂鑲紅寶,熠熠生輝。
只見老夫人身邊圍坐著一桌往日親近輩分高的女眷,小輩女眷們依次后排,竟是滿滿當當圍滿了一室的女眷。
京城幾位同齡的老封君,國夫人,放眼望去,大半個京城數得上名頭的人都來了。
盈時進去后依次給一行女眷見禮,禮數絲毫不落。
她行完禮老夫人便叫她上去。
老夫人看著眼前瞧著儀靜體柔,面薄腰纖的姑娘,好一會兒才朝盈時一句:“好孩子。”
盈時:“??”
老夫人眸中閃過罕見的歡喜與欣慰,卻是并不多言,只是親自叫她過來塌邊坐下,又將自己手腕上佩戴了幾十載的玉鐲取下親手給盈時戴上。
盈時垂眼,只見袖上那一只雕著首尾相連玉龍花紋的白玉鐲,瞧著古樸,莊重。
她略做推辭,老夫人卻道:“本來你入門那日就該給你的,今兒我壽辰給也是不遲,梁家的媳婦兒都有你且安心收下吧。”
話說到如此,盈時也只得掩下眸中震驚謝過。
老夫人這番舉措,早就叫她成了一群女眷或明或暗打探的對象,一道道眸光落在盈時面上,盈時只覺萬分難受。
偏偏無人顧忌她的心思,老夫人親自來為她指認一圈的親朋女眷。
“這是你六姑母家的,這是定北侯府的,還有那個穿翠綠衣裳的,是你表舅家的。”
老夫人素來寡言,哪里會如今日這般對著一個孫兒媳婦又是送鐲子,又是親自指點規矩?
一眾女眷見到這一幕不由暗自稱奇。心中卻也明白,老夫人只怕是刻意為之——
本來眾人礙于身份與輩分,是不愿與小輩女眷們多說話的。如今見到老夫人厚待這位出身不顯的孫媳婦,一個個都是朝著盈時和顏悅色起來。
“這便是三郎的媳婦兒?前幾日事兒多沒顧及你,你如今快過來給表舅母瞧一瞧。”是那日正眼也不看盈時一下的崔夫人。
盈時只得硬著頭皮,又往人前走一個又一個過場。
一眾女眷細細往盈時面上打量著,忍不住或真或假的夸贊:“這孩子面龐姣美,環姿艷逸,當真是生的漂亮!怪不得老姐姐疼愛!”
卻也有不會說話的,這種喜慶的日子偏偏哪壺不開提哪壺:“這哪像是你孫媳婦兒?叫我說這般俏生的臉蛋,倒像是您親孫女一般。”
這話便是直白的說盈時身上沒有已婚女子的模樣。
可不是?她都沒男人,哪算真正的夫人?
盈時才只十六歲,她這個年紀,多的是未婚配的閨女,也只自己身陷泥潭罷了。
好在老夫人不是個容易被人左右情緒之人,聽了倒沒多想。
盈時在一旁坐如針氈的陪著她說了好一會兒話,眼看快到了用膳的時辰,她尋個借口便退了出去。
只是不巧,經過鎮國公府夫人身旁時盈時忽覺鬢間一緊,扯得她頭皮生疼。
盈時垂下頭去,竟見自己的發梢叫鎮國公府少夫人懷里抱著的嬰兒伸手攥住了。
攥的很緊。
才滿月小孩兒的手勁兒可是不小,攥緊了如何也不肯松開,盈時與小娃娃的母親面紅耳赤掙了好幾回都沒掙開,反倒惹得那小孩兒哇哇大哭。
鎮國公府少夫人十分的不好意思,便胡扯說:“這孩子只怕是喜歡少夫人,想少夫人抱她一下呢。”
話都說到這兒了,盈時看著哭的上氣不接下氣滿臉淚水鼻涕的小屁孩兒,無奈只得動手接過。
盈時并不十分會抱孩子。
她十分費勁兒的托著,那孩子也不知是吃了什么死沉死沉的。
抱著她整條手臂都累了酸了,盈時只得不斷地提醒孩子她娘說:“這孩子生的可是真沉啊,我都快抱不動了……”
偏偏周圍人渾然不覺,還在那處看笑。
便是孩子的母親也只以為是盈時夸贊自己的孩子重。
重好啊,重才健康。
“少夫人抱著她搖一搖,哄著她睡著了手就松開了。”旁人這般打趣道。
盈時也實在是沒法子,只好抱著那顆大紅色的襁褓,在自己胸前輕輕的晃啊晃啊。
眾人看著這一切,都是覺得好笑,有老謀深算已經語含深意的朝老夫人說:“抱著看起來倒是像模像樣,想來日后也是個好母親。”
老夫人聽了,倒是不置可否,接過來茶盞細細喝下一口,一雙精明的眸光也是觀察著盈時一舉一動。
日光光暈之下,少女的身姿柔軟而纖細,周身散發著鮮花幽香,秀骨清像。
倒是個……可憐的孩子。
老夫人心里輕嘆一聲。
而后,眾人忽聽一道溫涼低醇的男人聲音。
“祖母可在?”
老夫人放下手中的茶盞,眼帶歡喜:“叫他進來。”
梁昀一身暗紅納沙長袍,肩背筆直而清瘦,今日他來得稍微有些遲了,趕回來給老夫人賀壽。
女眷們紛紛起身行禮,笑著說:“公爺大忙人,原以為要傍晚才能見到,不想竟是來了!”
梁昀越過一眾人群走進來。
恍惚間,他見到一個身姿窈窕的女郎立在如華天光下,她的身姿都被氤氳上一層如同釉色般溫潤朦朧的光。
那姑娘懷中托著一個襁褓,臉被憋得粉紅,抬眸看向梁昀眼中十分委屈求救的模樣。
梁昀收回視線,不著痕跡越過她,上前掀起袍子給老夫人請安問禮。
老夫人卻是阻止他,“快先別行這些虛禮。”
她指著梁昀身后,盈時懷里的襁褓,笑說:“你二弟去哪兒了?今兒鎮國公府的可是特意抱來了個奶娃娃,你與你二弟都必須要上前去抱一抱。”
眾人聽了這番話皆是笑的前俯后仰。
民間多有傳統,說是多年不能生養的,或才是新婚的夫妻多抱一抱孩子,送子觀音就能瞧見了轉頭就能懷上了。
她們都是笑這老太君真是急齁了心,孫媳婦兒還沒進門,就先要孫子接孩子去了。
送子觀音若是真送來了,可該送誰肚子里去……
第33章 燈火
陽光斜射, 仿佛能照清空氣中每一絲灰塵。
胭脂色橙紅的霞光籠罩著他挺拔清瘦的身姿,梁昀朝她走過來時,衣袂博帶飄動間, 宛如一幅古畫。
某一瞬間, 盈時覺得梁昀是在看著她。
盈時并不確定——他像是看著她,又像是在看著被她抱在懷里的襁褓。
他的眸光深沉,虛無。觸不可及的遙遠。
盈時面色幾度變換, 瞬間覺得手心里汗膩膩的, 懷里的小孩兒愈發的沉。
梁昀的身量很高,當他微微俯身去接過盈時懷里啼哭難止的小孩兒時,他的肩頭宛如一座青山, 朝著盈時傾斜而來,在某一瞬間, 盈時眼前的天光變得晦暗起來。
頃刻間,烏云蔽月。
梁昀像是一個矛盾體,初看性格冷漠規矩極重,寡言少語,皚皚如高山之雪。旁人多是懼怕他的,這一點盈時上回扶靈的途中早早便看的出來。
可相處久了,盈時又漸漸發覺,這個男人其實骨子里是一個很溫和寬容,又成熟的男人。
他擁有著極為寬廣的心胸。
梁昀抱孩子的姿勢比起她來, 頗為熟稔。
都說孩童是這個世間最純凈的生靈, 這話只怕不假。
盈時親眼見著前一刻還啼哭不止的嬰孩落去了梁昀懷中, 竟是漸漸地不哭也不鬧了。
“喔唔……”
那小孩兒眨動著一雙漆黑圓溜溜的眼睛,好奇的看著近在咫尺的英俊的臉,嘴里咿咿呀呀叫喚著, 旁人聽不懂的話。
盈時看了看他,看了看他懷里的孩子,眼睛眨動間一時間竟是恍惚起來,只覺得那是一種……極其奇妙的感受。
他眉眼間柔和平淡,面上并不見有被倉促抓來強迫抱孩子的不耐……倒像是……
倒像是孩子那久不露面卻溫柔又儒雅的父親。
“呦!這丫頭當真是不知羞!知曉公爺生的俊朗,叫公爺一抱連哭都忘了!”忽地有女眷發出一聲揶揄。
眾人紛紛迎合起來。
夫人們都朝著上首的老夫人揶揄道:“我家那兒子自家孩子抱了不知幾個,每回都手忙腳亂,孩子一落去他手里他跟個木頭人不會動了一般!還是公爺厲害,年紀輕輕出將入相,這頭一回抱孩子都像模像樣!”
盈時偷偷看了梁昀一眼。
竟瞥見他不甚自在的模樣,緊繃的下頜。
梁昀抱小孩兒顯然只是走一個過場,一個既能叫老夫人稱心的過場,免得被嘮叨。
那襁褓落在他手里沒有一息,他只是駐足看了一會兒,近乎是在那小孩兒松開盈時頭發的后一刻,梁昀便將襁褓又朝著鎮國公府少夫人還了回去。
一切快的叫盈時詫異。
盈時立在原處,正是怔松間,一旁的鎮國公少夫人已經歉意提醒她:“我這孩子不懂事,亂了少夫人的頭發,少夫人去梳洗梳洗吧。”
盈時聽聞,手撫上松散的發髻環釵,也適時的將自己抽身出去,她起身告退道:“我去整斂一番。”
……
天色將暮,時候已經不早,晚筵快要開始。
盈時不僅要去重新梳頭,還要去換衣,胸前衣領處被那個奶娃娃的口水浸濕了一塊,當真叫盈時窘迫不已。
怕是來不及回自己院子里換衣裙,盈時便叫腿腳快的香姚替她去園子里取來干凈衣裳。
她領著春蘭在明廳外等了許久,香姚去時還是滿身素雅,回來時卷著手袖,指著手背上腫了一個紅包,朝盈時哭著鼻子告狀。
“前段時間日日落雨,池塘溝渠里生了許多金翼蟲,密密麻麻的嚇人,我一時不察給爬了一下,好毒的蟲子!蟄的我又癢又疼!”
春蘭見了便說:“如今夏末,毒蟲最多的時候,你怎得又是想抄近路往人少的池塘溝渠旁邊跑?這下好了,不蟄你蟄誰?”
盈時親眼瞧見香姚白嫩的手背上的紅色越發擴大,她心疼說:“等會兒給你去尋點薄荷膏,抹上了祛癢消腫,兩日便能好了。”
主仆三人邊說著邊去尋處偏僻的客房換衣裳,卻是恰巧迎面與從客房里走出來的梁直險些撞上。
二人匆忙避開。
“二爺怎來了此處?”盈時瞧見梁直,面泛驚疑。
這里與前院隔著一道垂花門,已經算是后院了,今日這個場合便是連女眷們都鮮少往這里跑的。
二爺一個男人不在前廳作陪著賓客,怎的不聲不響的來了這里?怪不得方才老夫人差人四下找他,前院幾番都尋不見!莫不是……二爺一直在此處歇息不成?
盈時眼中升起一絲狐疑。
梁直垂眼望著烏靴,擺手道:“方才前院幾人鬧騰的厲害,一個個灌我酒,我總不好還沒開宴就先喝醉了去,已經吩咐令吉幾個幫忙了,我來這里吹吹風。”
盈時掩住自己真實情緒,想起方才老夫人院里的事兒,忍不住便道:“老夫人放才還念叨二爺,等了許久也不見二爺過去,二爺如今瞧見了趕緊過去吧。”
梁直一怔,旋即朝著盈時頷首道:“我有些事情耽擱了,這就過去。”
語罷,便提腳便往老夫人院里走去。
盈時親眼目送梁直的聲影走遠,眉頭這才深深蹙起。
她三步并作兩步,徑直走去了梁直方才歇息的屋子里,伸手扯開左右兩側輕幔。卻見屋內門窗緊閉,榻上薄衾也鋪設的齊整。
四處,都不像是有什么見不得人的樣子……
只是,盈時越走內走,面色越難看。
她在屋內搜尋了一圈,只見香爐內空空如也,顯然這間屋子里從未熏過香。
不對……
可方才門口見到梁直時,二人正巧立在風口上,一陣陣風朝著盈時摜來她聞到一股十分明顯的香。方才進來這處房子里的那一剎,她便也聞見了方才在梁直身上聞到的別無二致的香。
盈時自小鼻子就靈,這香叫她聞著只覺渾身不舒坦,她舉起大袖掩口去叫香姚去開窗散散風。
“許是誰家娘子們先前在這里熏了香吧。”春蘭嘀咕。
盈時聽了,心中卻是機警起來。
那香顯然不是二嫂慣用的香,不說旁的,單單說如今蕭瓊玉已經懷孕了,她那副謹慎小心的模樣,連茶水都不敢多用一口哪里會用重香?
盈時并不想僅僅憑著自己的猜忌便貿然去懷疑梁直,只是如今……顯然只有兩種可能。
這香總不能是昨夜梁直就從外邊帶回來的香——要么就是從府上丫鬟們身上沾去的,要么就是同今日來時的閨秀身上沾去的。
梁直往日看著儀表堂堂,難道沒有一丁點的禮義廉恥?祖母過壽,他同一娘子后院廝混?
盈時是不信的。
若是真想廝混,何日不行?他是多蠢才會這日在祖母壽辰這日鬧這一通?只是——那又是為何了?
春蘭與香姚見盈時也不換衣服,只是蹙緊了眉頭四處張望嗅聞,不由地跟著緊張起來。
“娘子,可是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春蘭問。
盈時壓下心中猜測,搖頭:“沒事,我們另換一間客房換身衣裳罷。”
等盈時換完衣裳,還等不及她細想這件事兒,外頭響起敲鑼打鼓的聲兒。
前院壽宴開始了。
……
日光漸漸落下,宴客廳之中賓客紛紛落席。
這日梁府中燈火通明,人聲鼎沸。
花廳張燈結彩,窗格門戶全掛彩穗各種宮燈,園中各色花燈爛灼,皆系紗綾扎成,精妙非繁。處處燈光相映,細樂聲喧。
花廳上擺了十來席,正廳中擺了十來席,女眷在內儀門后也擺了七八席。
盈時回了女眷處的席面,韋夫人蕭夫人和兩個姑娘圍著老夫人送上壽禮,盈時也命人將自己早早從外邊買回來的壽禮送上去。
送完壽禮,她在席面上枯坐了好一會兒。
時下已經有了許多戲曲,樂舞,甚至許多官宦人家都喜好養一群舞姬樂女,閑暇時擺出來供賓客歡愉。
只是老夫人看不上那些,這種場合韋夫人蕭夫人更不會將她們擺上臺面來供人取樂,是以今夜也只為老夫人的壽禮請來了一個戲班子,準備了許多煙火。
盈時便與蕭瓊玉并排而坐,兩人桌面上的多是冷盤,蕭瓊玉一口未吃。
韋夫人耗重金請來的雜耍班子本領頗高,一群人上下翻飛,又是頂著水缸又是頂著瓷碟,各種技耍動作叫人眼花繚亂,惹得臺下許多賓客高聲喝彩。
盈時有一搭沒一搭觀賞著臺上的雜耍。
她正啃著面前的甜瓜,便聽見蕭瓊玉吩咐婢女去給前邊兒的梁直送去干凈衣裳。
可惜到處都是人頭攢動,蕭瓊玉的婢女尋了梁直幾圈都沒瞧見人影。等放完煙花梁府男丁們便要過來給老太君寫賀壽聯賀壽拜禮,蕭瓊玉可不是心急不已。
“時辰不早了,二爺只怕一身酒氣,等會兒叫夫人瞧見,又說我照顧不周……”蕭瓊玉蹙著眉頭,語氣有些低郁。
盈時一聽連忙便道:“我婢女方才才在前院瞧見了二爺,嫂子直接將二爺衣袍給她,叫她給你送去前院吧。”
蕭瓊玉已經嫁過來兩年了,早就幫蕭夫人身后學會了許多府務,這日盈時還能東跑西跑還有空隙四處說話,她卻是根本沒時間離開一步。
眼見蕭夫人又在伸手喚她過去,她便只能令人將梁直的衣袍給了春蘭,自己領著婢女過去聽蕭夫人吩咐瑣事。
盈時麻利的吩咐香姚,提醒她:“趕在后山放煙花前,你趕緊去尋了二爺,務必叫他換一身衣裳免得沾染了酒氣擾了老夫人惹得他妻子挨他母親罵!”
“是。”春蘭眼皮子直跳,道。
……
戊時一刻,宴席正是熱鬧之際,忽聞漆黑蒼穹間“砰”一聲,夜空中一道殷紅火花炸開。
煙花將晚宴推至高潮,各種樂器輪番彈奏,賓客一眾推杯換盞,好不熱鬧。
盈時趁著熱鬧也跑了出去,她與春蘭香姚三個跑去廊下,尋了最僻靜的一處好位置早早占著。
等到第一道煙花起來時,她趕緊抬眸,姑娘澄凈的眸光遙遙望著后山處升騰而起的一道道絢爛煙花。
這場煙花與宴會的繁華交織與一起,叫她不由的微微彎起唇角,笑了起來。
夜里明月璀璨。
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
燈樹千光照,花焰七枝開。
一道道煙火將黑夜照的比白日還要絢爛。
梁昀從萬千衣香鬢影中,只一眼就看見了她。
燈火闌珊下,那個唇邊含笑,姿容嬌俏的姑娘。
那一瞬間,隔著喧鬧不已的外界,隔著耳畔一次次的煙花炸響,梁昀卻能清晰聽見自己胸腔跳動的聲音。
盈時隔著人海,與梁昀的眸光對上,夜晚里仿佛朦朧了人的感官,叫她的反應速度都減慢了許多。
她遙遙與那張深沉的眼眸對望上許久,才想起沖他嬌笑著移開。
盈時甫一將視線移開,耳畔便傳來后山處的鬼哭狼嚎——
第34章 懲罰
大晚上的前院還在熱鬧, 推杯換盞,后山卻是出事兒了。
據說是后山煙花放的太多,往日鮮少有人踏足的地方本就多生枯枝敗葉, 這日煙火余焰落下時引燃了枯枝, 猛不丁火焰越竄越高,驚擾了許多毒蟲出來。
霎時間,數不清的飛蟲四處亂竄, 叫后山圍著說私話看煙花的人一個個都躲閃不及。
金翼蟲算不得什么毒蟲, 比起馬蜂毒蝎之流毒性差了許多,更不喜歡主動攻擊人。只是這蟲可怕便可怕在雖不會蟄人咬人,卻渾身都是毒。若是身上毒液沾染到了人皮膚上, 很快便會疼癢難耐,被觸碰的地方以極快的速度紅腫起來。
有人臉上挨了一下, 有的人屁股上挨了一下,有人驚嚇之下將蟲子拍死,這下更是慘了。
“救命啊!”
“救命……救命!”
往日峨冠博帶,光風霽月的高門權貴們今夜被幾個蟲子追的狼狽不堪。
有人跑掉了鞋子,有人跑松了發髻,有人本就喝醉了酒,走路不穩,一急之下摔倒啃了一嘴爛泥。
場面簡直慘不忍睹。
好在梁府的家丁反應迅速,仆人們得了消息很快取來火把四處點燃了驅蟲散, 濃烈的煙霧漫起, 又往偏僻的四處撒上雄黃粉, 忙活一通才止住了前仆后繼的金翼蟲。
旁處的毒蟲都已經安靜下來,偏偏梁直身上與眾不同,一群蟲子依舊圍著他身邊嗡嗡的轉悠。
……
女眷處也受了頗多驚擾, 甚至連沉迷看雜耍的老夫人都聽到了風聲,著急詢問:“究竟怎么回事?”
后邊跑來通風報信的奴婢回答:“后山許多蟲發亂,蟄了好幾個郎君姑娘……”
老夫人聽聞,很是心急,便道:“快去請郎中過去瞧瞧。”
蕭瓊玉一聽,著急著要過去,卻被盈時阻止住。
盈時道:“嫂子安心待著,那處人多天也黑,你身子不便我去就行。”
蕭瓊玉瞧著外頭的天色,也不再繼續逞強,只是朝著盈時頗為感激的點了點頭。
盈時深深吸了一口氣,迫使自己冷靜下來,領著春蘭香姚兩個往后山走。
一路見到有后山處出來的仆人,盈時便要詢問一句:“都有誰被蟄了?要不要緊?”
仆人們一見是三少夫人問話,便回答:“好幾個在后山玩的貴客被蟄了。但二爺傷的最是厲害……”
這話說了簡直同沒說一般。盈時也不再追問唯恐打草驚蛇,沉默不語繼續往前走,速度很快。
主仆三人繞過竹林,穿過月牙洞便到了后山。
堆砌而成的假山怪石,繞山而成的游廊,四周游廊邊上圍滿了人。
盈時走過去時卻見一切已經有條不紊下來,郎中們女眷們受傷了的已經早一步送往外院醫治去了。
盈時倒是白走了一趟。
只梁直一個還留在此處,他果真如仆人說的那般受傷最重。梁直靠坐在樹下低著頭悶不做聲,聽著氣息有些深重,隔得老遠的盈時都能聽見。
想來是身上正疼的厲害……
走近了盈時才猛然瞧見,往日英俊明挺的二爺梁直如今簡直大變了樣——梁直一張臉從脖子到臉頰大片的赤紅,根本辨不出原先模樣!
瞧著……瞧著竟有幾分可笑。
盈時卻是不敢笑出來,她心里咯噔一聲。
原先她只想叫他同那偷偷摸摸的娘子二人摟摟抱抱一同吃點兒虧,誰知竟這般嚴重?
今日的一切發展,顯然脫離了盈時意料。
郎中們圍在梁直身邊朝著他也不知說什么,盈時不免心里捏了一把汗,她遲疑著走過去站在旁邊聽了一會兒,卻聽見都是說叫梁直這幾日要忌嘴避光避水的事兒。
沒發現,那便好……
盈時心里盤算著該如何將此事悄無聲息遮蔽過去,如何光明正大的處理干凈梁直的衣裳,等她走進了迎著燈火時卻猛然發覺梁直身上早不是自己傍晚送過去的那件衣裳!
梁直身上穿的是一件玄色內袍。
外袍呢?外袍去了哪兒?莫不是叫他脫掉了?
盈時眼皮控制不住的猛烈抽動,瞬間手心冒出一層冷汗。她眼神強做鎮定的環顧四周,去找尋消失不見的外袍。
少女仿佛打量四周環境一般,眼眸四下張望,卻是猛不丁瞧見不遠處巖石后頭立著的那道身影。
烏藍的深夜,蒼穹間點點星光閃爍,半輪月牙掛在其中。
那個身影仿若披星踏月,肩背筆直,他的身側數名仆人引著燈燭,照亮他冷峻如畫一般的面孔。
梁昀立在燈火里,眉眼冷冽,手里拿著的正是梁直的外袍。
他似乎聽見聲響,眸光從那件男子外袍上移開,視線拂過盈時的面龐,平靜的注視著她。
梁昀沒有說話,他的雙眸夜色一般的漆黑深沉,冷淡寒涼。
盈時做了虧心事,根本不敢看他的眼。她慌忙避開順道沒骨氣的咽了咽口水。
此時此刻,此情此景,盈時一刻鐘都不想多待,她總覺得梁昀能一眼看透自己……
盈時攙扶著兩個面色比她好看不到哪兒去的婢女,邁著六條軟腿回了宴廳里。
……
……
外邊月色朦朧,夜幕低垂。
梁府到底是世家大族,極為規矩,便是后山方才出了事兒似乎也只是一塊小石頭落入了水面,震蕩一下過后便再沒掀起一絲漣漪。
酒過三巡,梁府宴廳的燈火逐漸暗淡了下來,熱鬧一日的壽宴終是落下帷幕。
賓客們醉眼朦朧一一離去。蕭夫人與韋夫人臉上掛著客套的笑意,往府前送客。
老夫人也在丫鬟的攙扶下緩步回房。
盈時也終于可惜休息一會兒。
她才一回到晝錦園,春蘭就著急的問她:“這可怎么辦啊?公爺是不是發現什么了?”
事到如今,著急還有什么用?
只是自己嚇唬自己罷了。
盈時小聲安慰她們:“你們放心,那香是我親手放上去的,事兒也是我親自謀劃。若是真被發覺了你們只要一口咬死了不知情便是,他總歸動不得我……”
可究竟是不是這樣,盈時心里也在打怵。
盈時一夜都沒合眼,一閉上眼噩夢滾滾而來。
哪怕前世活了二十多載,過過許多煎熬難眠的日子,只怕也沒這夜來的煎熬……盈時滿腦子都想著若是被梁昀發覺了,要怎么辯解?
直接說自己懷疑梁直公然在老夫人壽宴中與娘子廝混的事兒?
不成,絕對不成……
梁家那般愛好面子,梁昀也不見得是什么光明磊落之人,男人間多是互相包庇,便是與他說了,他也一定覺得他弟弟只是犯了點男人都犯過的錯罷了。且自己更是無憑無據,就憑梁直身上那點兒脂粉香味就去害人?
這夜鬧得這般大是盈時未曾想過的,原本她只是打算叫梁直與那暗中的娘子好生吃些苦頭,叫那娘子遮掩不住。
可誰知好幾個無辜的姑娘郎君倒霉了……
因她的緣故叫人受了傷,擾亂了老夫人壽禮,這一層層罪名扣下來盈時一時間也慌了神。
她思來想去只能安慰自己,梁昀一定不知道。
自己想多了罷了……
可老天爺顯然沒聽到盈時的禱告。
翌日一早,天都還沒亮,于盈時而言簡直堪稱噩耗的消息便傳了來。
梁昀差人前來傳話,喊她過去。
“公爺請三少夫人往清正堂去。”
徹夜未眠,才剛瞇眼一會兒的盈時一下子從床上坐直了身子。
清正堂?
那可是梁家子弟犯了大過錯,要去請家法的地方。
干什么……
梁昀他還想懲罰自己不成?
盈時心里閃過萬千種可怖的推測,只覺得心都要從嗓子眼跳出來。她想要磨蹭時辰,磨蹭到梁昀去上早朝的時辰。
可梁昀差來傳話的嬤嬤卻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幾番催促,最后盈時只得匆匆梳洗換上衣裙,便垂手低眸跟在她身后朝清正堂而去。
……
盈時跟在人后,穿過幽深的長廊,不知拐了幾處彎,最終停在一間高聳的屋舍前。
引她來的嬤嬤動手推開房門,迎面而來的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檀香,往日叫人冷靜的熏香今日卻叫她心中惶惶。
房間中央一張巨大的案幾橫陳,案面寬闊,案幾的四角雕刻著狻猊。案幾后方是一張高背太師椅,太師椅兩側各立一盞銅制的立燈,燈罩上繪有麒麟紋路。
燈芯燃燒間火光跳躍,映照出太師椅上那道蒼青道袍的衣角。
盈時才踏步進去,便聽那人冷道:“跪下。”
第35章 憐愛
隨著男人冰冷的斥令, 身后大門發出一道令人牙酸的聲響,緩緩闔上。
正堂中只余二人,盈時眼皮輕顫, 絲絲絕望在心間蔓延。
跪下……
梁昀一開口便是要自己跪下, 他是不是什么都知道了?
少女身后的窗紙被外邊天光照得發白。
盈時兀自堅強的抬起了下頜,牙齒輕咬著失了血色的唇:“兄長一大早叫我來這里,無緣無故發的什么火……”
她從來都知曉男人喜歡什么樣子的姑娘, 她也知曉自己能拿得出手的只有這副尚好的相貌。盈時盡量叫自己的語速冷靜而曼妙, 無辜的眼眸抬起,將自己最稚嫩無辜的相貌展向他。
梁昀素來話不多,便是到了如今他也依舊沒有與她爭辯的意思, 只是低淡的聲音:“本想叫你自己坦白。”
椅邊半開的排窗,他眼簾低垂, 有一束朦朧的光束照在他下垂的眼睫上。
盈時心里止不住盤算他這話究竟是真是假?
還是詐自己……昨夜的事兒應當沒有漏洞,便是真查到了自己頭上又能如何?接觸過梁直衣袍的人不知多少,怎就能斷定是自己?
盈時一番思量,心下一橫便繼續嘴硬道:“兄長究竟在說什么?什么招來不招來的,我聽不懂……”
好,好一句聽不懂。
自她這句話落下,盈時敏銳地察覺到太師椅上端坐的那人周身氣勢瞬間冷了下來,寒涼氣息朝她撲面而來。
梁昀視線從偏窗上移開,看了她一眼, 語氣一點點悄然嚴肅起來:“昨夜飛蟲襲人, 梁直領口衣袖幾處被查出熏了蜜合香。”
蜜合香能叫百獸發狂, 想來昨夜的飛蟲躁亂非是什么巧合。
盈時無辜的望著他:“什么蜜合香?”
梁昀本還想給她一次機會叫她親口承認,可見她一直狡賴,已經不想繼續與她攀扯下去, 直接便道:“你與二弟間又有什么仇怨,要使如此腌臜的法子去害他!”
盈時眼皮控制不住的顫抖,咬死了牙繼續不肯承認:“我哪里知曉有什么香……兄長誤會了我,這事兒若是真有也必不是我犯下的!再說昨夜那么些女眷都來了,兄長為何將這事兒往我身上猜?我同二爺無冤無仇的憑什么就說是我?我可是不依!”
梁昀一直冷冷看著她,不說話。
直到盈時說完了后,他才道:“天仙子,旋覆花,蜜合香中這兩味香料想來難得,昨夜我往前院去一查,你說我查到了什么?”
盈時神情瞬間變得古怪,她硬著頭皮強笑:“天仙子,我睡眠不好,用一些怎么了?這也能懷疑到我頭上?昨日宴上許多人誰知有誰碰了二爺?我只是見沒婢子幫忙才幫他送了過去,一路上能插手的人不知有多少了,兄長懷疑我還不如仔細查查那日二爺都與哪些人在一起待著……”
梁昀原先還不知她給梁直下藥的原由,如今聽她這番話倒是猜到了幾分,他眉心緩緩蹙成一座小山,便罵:“事到如今你還要狡辯攀扯他人?可見是你慣用的手段。上回借著送香的事兒栽贓了三弟院子里那些嬤嬤還用上癮了?”
盈時一聽,只覺渾身血液倒流。
卻聽梁昀還沒結束那話:“還有衡州扶靈一事,是我親自下令封口的,究竟是誰四處傳叫母親都知曉的?你借此事挑撥母親與祖母間和睦,你與母親間屢次針鋒相對我也只當你年幼不知事罷了。你以往做過許多事,我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從未說過你一句……”
梁昀往常時多是面無表情居多,鮮少如今日一般,蹙著眉頭,眼里蘊含著無窮的失望與冷意:“可你耍小聰明,一次次得寸進尺。”
他一字一句冷聲道:“如今竟是想出這等陰毒的法子,旋覆花少量便能致人昏厥休克,你怎敢往二弟身上用?可見在你眼里——一切都隨心所欲?人命如此輕賤了?”
盈時萬萬沒想到自己的一切籌謀,一切成功后的沾沾自喜竟早叫梁昀知曉的清清楚楚?
她所有不能見人的心思被人一語道破。
那一剎,盈時瞳孔都縮緊了。
她捂著胸口,心里徹底涼了半截。
他怎么知道的?
人要臉樹要皮,如今盈時是被他幾句話說的既沒了臉又沒了皮,她又急又氣之下,竟險些真暈倒了過去。
可如今她若是真暈過去,面對她的該是什么下場?
梁昀方才話已經說的那般冷酷無情了,他必不會再幫自己,甚至會扭頭將一切告訴老夫人,告訴梁直……
屆時等待自己的會是什么下場?
盈時不敢想,她只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渾身的血液卻一點點涼透。
頃刻間心思百轉千回,盈時已經紅了眼眶,他方才不是讓自己跪下么……
只要他開心,跪就跪……
盈時朝著梁昀面前的蒲團緩緩跪下,眼淚說來就來。
堂下少女眼角含著淚,語氣哀求:“兄長饒恕過我這一回,我只是瞧見二爺同一個女子一同,我也是怕家宅不寧這才……我哪里知曉什么毒不毒的,只知曉往日蚊蟲都喜歡聞這個味道……”
她這話,邏輯根本站不住腳。
可是她眼眶發紅,眼底蓄滿了淚,一副真心悔過的可憐模樣。
若是往日,梁昀見她哭只怕也是點到為止。可這日,他卻并不打算高高舉起輕輕落下。
她秉性不定,喜歡耍小聰明,這回只是放些無傷大雅的香,若是繼續這般放縱下去——日后會不會誰得罪了她她直接下毒的?
梁昀冷冷凝望著她,許久不說話。
直到她癟著嘴慢慢止住了哭意,他才道:“此事我絕不會姑息。你親自往二弟處請罪……”
盈時見他仍不吃軟,只能更加哽咽著哀求他:“兄長能不能饒了我這一回?若是祖母知曉我擾亂了她的壽辰,只怕她會討厭我了……”
少女正當韶華,生的嬌俏無雙,如今眼眶通紅,眉頭下垂,可憐的同時,又于這片暗室之中增添幾分靡麗而妖冶。
梁昀打定了主意,便不會被她一兩句哀求,裝可憐而改變了主意。
他甚至不去看她那副惹人憐愛的模樣。
梁昀起身拂袖欲往外走:“此時你知曉哭,先前沒想過后果?誰都幫不了你。你去祖母處坦白興許她能饒過你。”
他話還未說完,盈時已是死勁兒抱著他的腿。
“不行!你不能去……”
“你作甚?還不快快松開!”梁昀察覺少女柔軟的身軀全貼在自己腿上,頓時面泛慍怒,高聲斥責。
“我自是不服!我為何要服?我都有自己的苦衷,你就不能聽我解釋一下……”她大聲叫,聲音遠遠蓋過了他,卻是半天編不出一個合理解釋。
梁昀語氣冷漠的叫人害怕:“事到如今你還要狡辯推脫?究竟是誰將你教成這般蠻橫無理模樣!阮氏,你太令我失望!”
也不知梁昀哪個字詞刺痛了她,盈時哭聲一頓,她意識到梁昀根本不吃她哀求的這一套,便漸漸止住哭松開了他的腿。
她喃喃反問說:“兄長罵我,兄長又憑什么罵我?”
“你……”
“兄長秉性好,誰人不知兄長光風霽月,玉潔松貞?可您的優秀也不過是因為自幼便有許多大儒名師教導,有許多人疼愛您,許多陰私事輪不到你動手。可我呢?誰教導過我一回啊?我當然與你不一樣了……”
梁昀眉心蹙起,覺得她胡攪蠻纏:“有何不一樣……事到如今你還在狡辯!”
盈時吸了吸鼻子:“當然不一樣。你是郎君,你一出世你的祖父便將你當成繼承人培養,對你寄予厚望,你的父親更是疼愛你,怕你受到繼母欺負外任也是將你帶在身邊。你更有疼愛你的祖母,將你當成眼珠子一般。便是夫人刻薄了旁人也萬萬不敢得罪你……兄長瞧啊,所有人都在喜愛著你。便如昨日壽宴,你沒來席面上,誰也沒動筷子呀……”
梁昀面上的慍怒緩緩轉淡,不說話了。
盈時繼續說:“你哪里像我……我阿爹阿娘去世的多早啊,朝廷嘉獎了我父親,我母親,可是又能怎么樣?平洲落入徐賊手里,我父母至今尸骨也沒找到。他們離我太遠了,我連夠都夠不著。我從小就寄人籬下,每一天都活得小心翼翼,戰戰兢兢。我自小就會看人眼色,唯恐旁人嫌我累贅,不要我了……”
“我以為嫁給梁冀是我人生唯一救贖了,我終于可以告別自己凄慘的童年了。可是你看,連這唯一一點溫暖也沒了……”
盈時時常想,自己錯的徹底。
將所有的希望放在一個男人身上,可不是錯的徹底。
可是她有旁的法子么?
前世的自己,只有梁冀啊。
“你總說我和你妹妹一樣,可她們同我怎么能一樣呢?她們有父親,有母親,有能依靠的血緣至親……可我有什么?”
“我沒有父母了,早就沒有血緣至親了……我沒有孩子,我注定這輩子都要孤孤單單一個人了。我不明白我明明什么壞事都沒做過,我明明是一個善良的姑娘,老天爺為何要這般待我?叫我幼年時無父無母,長大后沒有丈夫,也沒法子有自己的親生骨肉。難道真的是命不成?不然為何我什么都沒做錯,卻落得這番下場……”
盈時聲音沙啞,喃喃說:“我不過是怕罷了,我不過是想活得有尊嚴一點,不用再每日戰戰兢兢罷了。兄長說我秉性不好,滿嘴謊言,可我也想像兄長一般光風霽月,誰給我這個機會……”
盈時起先情緒起伏的厲害,等真的說完這番話時反倒沒了什么情緒。
原來,人在闡述自己經歷過的過程時,會像一個局外人一般,
她的聲音淡淡的,越訴說越是平靜,冷靜的不像自己。
盈時說了許多許多,卻不見梁昀說一句話。
他在沉默。
……
窗外天光升起,朝霞泛著煞是好看的粉色光暈。
梁昀不知何時已經面朝著窗,背朝她而立。
窗外細細的風灌入男人的寬袖,衣袖紛飛,他長目微垂,迎著窗外的光,盈時瞧見他烏黑的眼睫上隱隱沾著晶瑩的光。
盈時怔怔看了一會兒,頓時有些不可置信。
這個嚴肅又內斂的男人,他該不會是在……哭吧?
第36章 賠禮
他該不會是在……哭吧。
盈時心中不免為自己的猜測驚詫起來。
窗外那束淺淺的光恰巧落在梁昀下垂的睫毛尖上, 盈時察覺梁昀仿佛沾了金粉的睫尖幾不可見的輕輕顫動了一下。
梁昀短暫的失神,當他察覺到身后那顆探頭探腦的腦袋,她那雙哭得通紅偏偏還抽空偷看自己的眼眸——
梁昀迅速恢復了面上的神色。
他轉過了身子, 卻見她跪坐在地上, 兩臂松松垮垮的撐著身子。
許是自己方才對她真的很嚴厲,叫她眼里盛滿了憂慮,叫她臉頰蒼白的厲害。
她生了一副獨得老天偏愛的面孔, 卷睫長掩眼中的梨花春雨, 明明是一雙溫柔稚嫩到毫無力度的眼眸,卻偏偏昏暗中尤如一把利刃,望向他時像是能直直刺入人的心腑。
她的那些話語……
以及同她先前說的那般, 極會看人眼色。她后撐著身子,玉瓷一般精致的臉上全是小心翼翼。
“兄長真的不能原諒我這一回么?”她重新醞釀起了鼻音, 可憐巴巴求他。
梁昀并不是不知道,她這是故意裝作可憐的模樣想要以此逃避懲罰。
可……如她所說,她寄人籬下的時候是不是也這般小心翼翼,看著旁人臉色呢。
梁昀眼里氤氳著揉碎了的光芒,漸漸收斂了自己的所有情緒。
他輕搭著眼簾,冷靜的像是一尊玉人,嗓音有些低沉:“你先回去,懲罰的事暫且先記著,日后看你表現。”
這是他的退讓。
亦是他第一次做睜眼瞎說的糊涂話。
盈時有些不敢置信的眨了眨眼, 他這是……今日要放過自己了么?
盈時驚喜的抬眸, 便見到梁昀又是蹙起的眉心。
他凝望著自己, 好似又是一副思忖著什么的模樣。
“多謝兄長。”盈時唯恐他又是后悔,連忙拂了拂跪皺了的衣裙,便領著守候在屋外嚇傻了的一雙婢女匆匆走了。
梁昀眸光望著前方, 神色如常。
他看著那道身影消散在他視線里,才緩緩收回視線。
梁昀的眼底映起一層若有若無的笑意。
……
“前院什么事兒,將娘子天沒亮就叫走了?”桂娘從廊廡下匆忙迎出來問盈時。
桂娘鮮少踏出晝錦園,自然是不知曉昨日盈時犯下的事兒。
盈時不想叫自己做的糊涂事說出來叫她平白操心,只含糊著編說:“有人送去的壽禮禮單弄錯了,叫我去瞧瞧呢。”
桂娘并未懷疑,反倒追問起盈時昨日送去的壽禮。
“昨夜您回來的晚,忘了問,給老夫人送的壽桃擺件老夫人可喜歡?”
盈時聽了這話,自然是笑說:“我們商討許久的東西,老夫人能不喜歡?”
桂娘聽了,這才長松了一口氣:“這是您嫁進來頭一年,禮物總要送的貴重一些才不叫旁人看輕。”
送給老夫人大壽的壽禮,原是桂娘從盈時嫁妝里選的一塊品質極好的粉瑪瑙,手掌大小沉甸甸的一塊。后又送出府去請了京中巧匠將其雕刻成一尊壽桃模樣,金絲托底,翡翠雕出栩栩如生的葉脈。
工匠做好送回來后,眾人瞧見了都驚嘆不已,當真是耀眼奪目,都滿心盼望著叫盈時在這回壽宴上出風頭呢。
只是盈時知曉,好東西確實是好東西,只不過放在昨夜那成山的壽禮里便顯得平凡極了。
好在盈時不會管這些,人生哪有事事如意?她的心意到了禮物也不比旁人的差,就已經很好了。
再說了,今天的事盈時到現在都覺得自己是撿回了一條命,憑著自己三寸不爛之舌和自己說落就落眼淚撿回了一條命。
盈時如今慶幸都來不及。
不過,她倒也沒有愚蠢的以為自己已經熬過這一關了。
方才梁昀只是叫自己回來待著,看自己日后的表現?
誰知他究竟是什么意思?若是日后自己再做錯一回他就翻舊賬的意思?
盈時心跳的厲害,偏偏她方才也窩囊的緊,不敢多問一句唯恐那人反悔。
……
說來也是奇怪,梁府奴婢眾多許多事壓根瞞不過人,可許多事情卻又罕見的一點風聲都不漏。
就比如盈時這回犯錯跪在清正堂的事兒。
除了自己身邊的人,沒人知曉自己被梁昀天還沒亮就‘請’去了清正堂。盈時亦是后知后覺,早上領路的嬤嬤是梁昀的人,一路上自己好像還真沒見過任何一個奴婢了……
時辰還早,她風平浪靜的在自己院子里坐了一會兒,仍舊靜悄悄的沒有一絲漣漪。
她像是一個躲進殼里許久的烏龜,試探過外邊風平浪靜過后,便開始小心翼翼的探出腦袋。
盈時去到老夫人院里時,老夫人正吩咐人往多寶閣上擺東西。
她昨日送去的壽桃兒竟也在其中!
盈時心中驚詫,老夫人見盈時過來,便是直接夸贊她一句:“你這玉桃兒顏色選的極好,是里頭最漂亮的一個,可見是耗費了一番心思。”
這可當真是十分給盈時面子。
她也知曉老夫人這是有意抬舉自己,便笑吟吟的說:“能得祖母的喜歡,孫媳的心思便算不得耗費了!”
她這話說的討巧,偏偏人生的模樣嬌俏,并不顯得奉承,倒顯得像是撒嬌一般,叫老夫人夸贊她嘴甜。
蕭夫人韋夫人來的早,早在聊起昨夜宴會上的事兒。
蕭夫人一臉心疼的神色,朝老夫人半是抱怨半是告狀:“直兒昨夜因那蟲子遭了好大的一通罪,我昨晚去瞧了,臉上脖子上都被咬的不成樣子。原本我叫他朝官署里告了假修養兩日的,誰知方才就聽說被他大哥叫去清正堂罰跪去了……”
蕭夫人恰時的欲言又止。
盈時聽了心中一跳。
梁直何時過去清正堂的?與自己一前一后不成?梁昀也叫他過去跪下了?
對著悲慘的現在還在跪著的梁直,盈時難免有些心虛又有些慶幸,慶幸自己的口舌厲害。
卻忍不住升起一個又一個的念頭。
盈時第一個念頭是梁昀把她的話聽進去了,這才叫梁直過去罰跪的?第二念頭則是……梁直真同女子廝混了?
試問要是梁直沒犯錯不承認就得了,梁昀罰他跪,他就真跪?
那是梁直自己承認了?還是梁昀查到了?
那個女子……究竟是誰了?
盈時滿腦子的疑惑,又聽耳畔蕭夫人繼續念叨,蕭夫人心疼自己兒子傷了還要被罰跪著,可偏偏蕭夫人也知曉這是梁昀發的話,再是心疼也只敢喃喃兩句:“也不知究竟直兒犯了什么事兒,叫他帶著傷跪著的……”
老夫人雖心疼晚輩,可也深知何謂慈母多敗兒。
梁昀身為長兄,懲罰底下的弟弟們是常事,梁直、梁冀自小到大都沒少被罰跪。
這兩年梁直成了婚了才好些……
這回是因為什么事兒?總不會平白無故。
老夫人淡淡道:“等他跪好了,叫他出來自己說。”
盈時余光劃過蕭瓊玉,蕭瓊玉仿佛仍是萬事不知。
談起梁直的傷,這便不得不提那些該死的飛蟲。
昨夜后山鬧出的動靜算是天災難以控制,可到底發生在韋夫人籌備的宴會中,是以韋夫人一早便開始收拾昨夜的殘局,打聽好了各家消息,朝著各個府上送禮。
她朝著老夫人道:“昨兒晚上好幾家在我們府上受了傷,兒媳連夜差人過去問候送禮,今兒一早也備上了禮,待會兒叫前院套一輛馬車送過去。”
老夫人聽此深深蹙眉,嘆道:“這事兒算來都是我們府上責任,好端端的怎的就出了這事兒……”
盈時手指絞著衣袖。
蕭夫人則怪罪起來,道:“府上人少,那些水渠池塘往日便藏著許多蚊蟲,我經過瞧見幾回了也都與底下人說了,定也是那群仆婦們將我的話當耳旁風,糊弄著我!清理少了這才鬧出這事兒來!叫我說那群人都該罰!”
盈時聽了,趕緊道:“如今都出了事兒再說罰不罰的也是晚了。金翅蟲要是落在臉上搞不好是要落疤的,若是未出閣的姑娘臉上落了疤,可怎么是好?”
她邊說著邊看向韋夫人,征求韋夫人同意:“母親,備上重禮不如多備上幾瓶去疤痕的膏藥,再帶個郎中過去,這般才有誠意不是么?”
韋夫人自打上回跟盈時鬧得不愉快,簡直再不想見到盈時,看見她心里就煩。這等厭惡的情緒在得知盈時沒有聽自己的話給老夫人送上繡品,反倒送了個什么玉雕之時更是厭煩達到了頂峰。
她只覺得這媳婦兒就是懶,慣會哄著老夫人轉頭忤逆自己。
今兒聽了盈時這話,韋夫人更覺得盈時是刻意在老夫人面前上自己眼藥,當即便是冷冷一笑:“你倒是懂得多,只是昨兒前院受傷的都是些公侯名門之家,誰家還欠了郎中,欠了幾瓶膏藥不成?你這說出去也不叫人笑話。”
盈時登時訕訕道:“是我想的淺了,那我……”
韋夫人涼颼颼的打斷她:“要顯得有誠意,合該是親自登門拜訪才是,你若是想幫忙,你便去吧?”
盈時眨了眨眼睛,萬般不情愿的從韋夫人手里接過這個苦活計。
韋夫人偏偏還要佯裝不樂意的繼續說她一句:“以你的身份,是不好登人家的門的,這回既然你有心便算了。”
盈時是什么身份?
她是孀婦。
不過好在她是梁府的孀婦,宰相門前三品官,她背靠著梁家,親自去給外府女眷送禮,還真沒哪家敢嫌棄。
……
盈時從容壽堂里出來時已經快到了正午,她卻一點也不想歇息。
一出來便有些迫不及待趕去前院,拿到了詳細的禮單,將昨日受了傷的五位女眷一一挑出來詢問前院的管事嬤嬤。
管事嬤嬤見盈時問的詳細,也只當是這位少夫人第一回接手這些活兒,心中害怕是以才事無巨細仔細盤問。
她哎了一聲,便連忙朝著盈時細說起這些女眷:“兩位姑娘傷的頗重,少夫人只怕要好生過去慰問一番。一位是安遠侯府的六姑娘,昨夜額頭上好大一片紅,哭哭啼啼的走了。另一位是蘇姑娘……”
盈時精致的唇角彎起,掀起一絲怪異的笑:“蘇姑娘?”
旁人家都稱家中郎君官職爵位,這位倒是直接稱蘇姑娘?
管事嬤嬤嘆息一聲,道:“您這就不知了,這位蘇姑娘原是少監家的女郎。蘇少監當年還給兩位爺教過書。去歲少監去了,府上三位爺都去吊喪過,可惜他家沒郎君,就那一個姑娘,婚事還一直耽擱著……”
盈時玉筍一般的手指輕輕劃過手中的禮單,淡淡道:“這么說來,蘇姑娘還是二爺三爺老師的女兒?”
“去套馬,今兒我便先去見見這位蘇姑娘吧。”
第37章 躲雨
蘇家住在平陽坊, 與梁府足足隔著六條街,頗有一段距離。
聽聞梁府少夫人親自來拜訪,蘇家人很是重視, 連忙吩咐人叫染了病的蘇姑娘叫起來出來接待。
盈時去到時, 只見宅院門前顯得寒酸,她扶著春蘭的手下了車,宅院內一應也都有些敗落荒蕪。
很快, 一個清秀的身影便出來迎接盈時。
女子年歲看起來不小了, 約莫十八九的年紀,這個年紀早該婚嫁,如今依舊待字閨中, 本就是一樁稀奇事兒。
隔著帷幕,盈時瞧見那位姑娘額上戴著抹額, 縱使敷了厚重的脂粉也遮掩不住面上脖頸間四處的紅疹,瞧著很是嚇人。
盈時唇角微彎,一來便是真心實意朝著蘇姑娘賠罪,道:“昨兒宴會上驚擾了蘇姑娘,是梁府的不是。祖母與母親特意吩咐了叫我備上了禮,過來賠罪。”
蘇姑娘想來受過良好教養,嘴中說著不敢,欠身請盈時落座,又喚婢女去給盈時沏茶奉上。
“這是今年新茶, 少夫人嘗嘗。”
盈時端起茶來小抿了一口, 喝出來是雨前龍井。
都夏末了, 雨前龍井還保管的如此新鮮,想來是耗費了一番功夫。
盈時這是才發覺蘇府只是外邊瞧著有些敗落,室內一應擺設布置都不差。
花廳芙蓉紋路的窗扉對開, 金絲楠木的高幾上擺著汝窯青白釉梅瓶。又見那位蘇姑娘穿的是一件雪緞織錦裙,七重錦的綾羅紗衣,站在那里杏眼桃腮,尖尖細細的下巴,實在是一副很容易叫人憐惜的長相。
至少盈時帶著再多的心思而來,如今見到這位蘇姑娘這副模樣性情,也都不好多擠兌她。
不過顯然,蘇姑娘不是個省油的燈,盈時倒是還沒來得及旁敲側擊,反倒是蘇姑娘膽子頗大,盈時打量她的同時,蘇姑娘也偷偷打量著盈時。
蘇姑娘似乎并不喜歡直視人,也許是自知理虧,早已不敢光明正大的見人。
她只是余光瞧見那位梁府少夫人喝茶時抬起手袖時露出的半截玉臂松松懶懶的垂著一支翡翠鐲,她生的極白,瑩白潤透的肌膚仿佛會發光,竟叫同為女人的她看怔了神。
蘇姑娘原先聽到梁府有人來,她是滿心害怕,唯恐蕭氏真的受不過刺激了跑來與自己對上,自己終歸是理虧。
可見到來人不是蕭氏,卻是面生的盈時時,她心中又是一悶。
只覺得這是瞧不上蘇家。
蘇家縱已敗落,可曾經也是梁府西席,天地君親師,如今自己蒙了難難不成蕭瓊玉還自詡高貴了不成?自己不來,叫一個寡婦弟媳過來?
她未曾表露自己的情緒,卻已經聽到盈時開口稱贊:“早先便聽說過蘇姑娘父親聲望。人言蘇少監博聞書翰,德行忠直,詞藻出眾,便是連府上老夫人聽聞蘇少監詞藻美名,特位家中兩位少郎君聘請為西席。今日一見蘇姑娘,觀聞你言談舉止,想必亦是家學淵源,祖傳的本領。”
這本該是夸贊的話,任誰聽了也會心生歡喜。可觀蘇姑娘起先眸中升起震驚,而后眼中閃過片刻的慌亂與羞辱。
盈時眼瞧著她滿臉通紅,指甲死死攥著帕子,恨不能將帕子攥出窟窿來。緊接著,這位蘇姑娘倒是很快平靜了下來。
她唇角牽動一下,像是耗費所有力氣營造出一個毫不在意的微笑:“三少夫人贊繆了。我敬重二爺三爺如兄長一般,三爺縱使早早去了,我心中帶三少夫人也依舊如同親嫂子一般。”
自己罵她一句祖傳的不要臉,她便轉身刺激自己死了丈夫。又是好一個兄長嫂子,本都是親切的稱呼,如今卻因她們這等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傳到盈時耳朵里儼然全是情色滋味。
盈時只聽她這一句話,便知這位蘇姑娘是個有真本事的。
至少是蕭瓊玉如今怎么也比不過的本事。怪不得前世能悄無聲息的沒露面就叫蕭瓊玉與二爺吵架到小產了。
原本盈時還只是猜測,猜測梁直身上染的那香許只是二人廝混情濃時留下的。如今想來,怎可能留下那般重的香?
便是眼前這位心思深沉的姑娘刻意留下的吧!故意叫蕭瓊玉心里狐疑猜測,不費一兵一卒就殺人不見血。
如此想來,梁直是否無辜?
盈時深深看了蘇姑娘一眼,臉上慢慢沒了繼續玩笑扯皮的態度,她甚至再沒話里藏刀的性質,直言便道:“哥哥妹妹的,我一個隔房的媳婦總插不上手,只不過是老夫人說叫我來瞅瞅是哪個不要臉面的下作娼婦,偷人的丑事兒藏著掖著些別鬧騰的人人知曉,就當是養一個粉頭罷了,梁家又不是缺了這些銀兩,二嫂子也是大度的性子,萬萬沒有置氣的理兒,蘇姑娘說是也不是?”
盈時一句接著一句毫無掩飾的話說出來,雖然過分無禮了,可是這般直白的接近辱罵的話語,叫盈時心中堵著的氣一掃而空,反倒是暢快起來。
仿佛連著前世的陰郁怨恨,都少了許多。
蘇姑娘面上血色一點點褪盡,她唇齒間都被氣得打顫了。
“你……你這是什么意思,什么真假,哥哥妹妹,我、我不明白,莫要冤枉了我……”
盈時見她這副裝傻充楞強裝鎮定的紙老虎模樣,只怕不用她拿指甲戳,吹口氣就倒下了。
她越看越覺得眼熟。
猛不丁想起來今早梁昀質問自己時,自己說的話——是不是也如她一般可笑的模樣?
盈時越想越覺心中羞愧,她甚至不敢再想下去,罵開了也就無需藏著掖著了,她眉眼彎彎也不想自作多情將隔房的事兒鬧得太僵,只道:“蘇姑娘還太年輕了,許多事情并非你這般想的容易。便是用你的小聰明膈應嫂子,逼走了嫂子也還有其他的姑娘頂上,你這是何苦呢,好好的清貴娘子不當,何苦如此糟踐自己呢?”
盈時面對蘇姑娘赤白的臉,凝望著她眼中漫出屈辱的神色,只盼望著她是聽進去了自己的話,梁直此事過后估計也知曉遠著些她了。
可盈時又是失望了。
蘇姑娘眼中屈辱的神色一點點消散,她見盈時說的如此直白自己竟也沒了繼續裝模作樣的心思,她嘲諷笑著說:“三少夫人原來也明白自己多管閑事?這事兒真要上門來也輪不到你上門來,你何苦自己找事呢?”
“二哥他對我如何我心里最是清楚。他答應過我父親要護著我,他待我比待他的妻子更有耐心,我雖然沒名沒份,跟了他虧了我也認。倒是少夫人你?多可憐啊,年紀輕輕的守著活寡,想必在梁家那般的家族中你也是處處受氣無人相幫的。還不如我自在吶。”
盈時被她說的一怔。
說不惱火是假的,蘇姑娘深知打蛇打七寸,往日看著溫溫柔柔的,一張嘴可不簡單,盈時胸腔里的火燒的幾乎要沸騰起來。
可是比惱火更深的是失望。
盈時甚至自己都說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對什么失望。
隱隱的,她覺得自己的許多想法好似一下子又破碎了。
原先她還隱隱自豪著自己的聰慧,覺得今日鬧得這番梁直挨了罰必會收斂一段時日,府上老夫人想必早晚瞞不住,日后二人見面的機會只怕也少了。
也不知二人是如何勾搭上的,總之見的少了情分想必就淡了。
蕭瓊玉這個孩子若是能生下來最好,盈時覺得自己能做的已經做到,至少后續如何她已是問心無愧。
可如今呢——盈時后知后覺明白過來,她做的一切其實都沒有用。
她以為她可能挽救了一個前世沒來過的生命,叫二嫂這輩子也能有自己的孩子。她以為蕭瓊玉一定是開心的。
可她遺漏了一個至關重要的事情,這般的婚姻,有了孩子當真是一件好事么?
前世蕭瓊玉后來知曉癡心錯付的真相后,當真還期盼著孩子?
也許自己真的做錯了,她不該自以為比蕭瓊玉多活一世,見多了負心漢,就高高在上以自己的想法去插手幫助旁人的人生。
盈時嘆息了一聲,竟不知為何有些感動起面前的這位蘇姑娘來。
可不是?一言驚醒夢中人。
她露出了一點惡毒的笑容,也不留情面的互相傷害起來:“那這般我要祝你同二爺百年好合,早生貴子了。現下梁家還沒個一子半女,你要是肚皮爭氣說不準明年就能進梁府來。你跟二爺既然這般相愛,怎么好日日離別?在一處府里同住日后叫我也喚你一句小嫂嫂才是正禮。”
梁府這個臭泥潭多幾個爛人攪和近來,也挺好的不是么?
蘇姑娘寧靜的面容一點點龜裂,她以一種微微尖利的眸光緊緊盯著盈時,如同毒蛇一般。
盈時見她這般知曉她必然是不甘心為妾的。
也是,誰還能沒點追求。只是這好端端的書香門第家的女兒,偏偏盯在旁人丈夫身上,也真是夠下賤。
盈時再沒說旁的重話,只淡淡命人將帶來的禮物送下,便起身打道回府。
一路上她都想的失神,忽地看明了許多道理。
情愛上深受其害的永遠都只是女子。
為何呢?
因為男人們無論如何永遠都是高高在上,他們并不會付出自己太多的情感,所以情感根本傷害不得他們分毫。
梁冀是這般,梁直也是這般。
同妻子青梅竹馬的同時,并不影響梁直有自己的第二份第三份感情。他們或許還能為自己的行為找到借口,總能對一切的敗壞行徑心安理得。
重來一世,自己總覺得被困在如何也逃不出的囹圄里。
可如今盈時才忽然間被點醒過來,困住自己的從來都不是旁的,而是自己的這顆被世俗束縛的心。
是她太將條條框框當回事了,心地柔軟的人,總歸是要比沒心沒肺的人吃更多的虧。
想要活得開心一點其實也不難,將自己的良心踩在腳底下,沒心沒肺的過日子就好了。
反正她前世已經足夠對得起梁府了,替死人守了六年的寡。
這輩子,她如何做也不欠梁家的。
……
……
回程的路上,車聲轆轆。
車外忽地滴滴答答落起雨來。
夏末的雨水總是來的急,時常快的像老天被捅出了個簍子,頃刻間電閃雷鳴,晴空萬里的蒼穹遍布烏云。
這般雷鳴電閃沒人敢在外行路,車夫連忙將馬車趕去了最近一處避雨亭外停下,不一會兒,滂沱大雨接踵而至。
天色隨著烏云籠罩漸漸透黑,天際泛著淡淡暗紅,風搖雨影,四處竹簾都被雨水搖晃輕動。
饒是盈時一路被香姚護著嚴實,四面八方的風雨依舊叫她發絲間凝上一條條細密朦朧的水珠。
盈時提著濕潤的裙擺踏入避雨亭,上回染了雨水發燒的記憶還歷歷在目,她不敢再有半點糊弄,一入內連忙將衣袖卷上手臂臂彎處,拿著干凈的帕子擦拭凝在肌膚上的水汽。
盈時平素慣穿素雅清淡的顏色,便是昨日老夫人壽辰上也只是一身水綠衣裙,今日卻是罕見的穿的一身水紅襦裙,搭上天水碧淺紗披帛,梳的是垂髫分綃髻,戴上兩朵珠花,兩邊紅繩綁著一縷烏發。
浸透了雨水后的衣裙裙擺手袖處顏色深了許多,胭脂一般醒目刺眼的紅,襯托得裸露在外的那截白花花的細藕一般的玉臂,暗室中生出盈潤光澤。
盈時聽見身后石屏后的聲響,她才后知后覺,轉身邁去石屏后,卻見后頭石桌后一站一立著一對主仆,二人衣襟鬢角上點點濕潤,想來也是染了雨才進來避雨的。
那人腰間一條玉帶鉤,寬闊的肩膀,山巒一般冷俊的容顏,清冷的眼眸。
有時候就是這般,越怕見到誰,越是來了誰。
盈時也不知自己與他究竟是哪兒來的緣分,這處根本就不是官道附近,自己為了早些回府特意繞著清凈小路穿梭,一路客棧商肆旌旗迎風飄揚,哪兒不能避雨啊?竟也能這里偶遇梁昀。
早晨她還哭哭啼啼的一副悔恨模樣,騙的他終于肯松口放自己一回,而如今竟然如此風光的招搖過市一點不見悲傷知錯的模樣……
若是梁昀問起來自己怎么來了此處,不是叫自己回去思錯么?自己該如何回答?
盈時想著想著,恰時一陣風卷著雨水吹近來,她迎面被吹了個正著,冰涼的風雨撲來她面上,叫盈時控制不住的鼻頭一酸,一連‘阿秋’了兩聲。
盈時連忙舉著手捂著自己的鼻子。
梁昀微微偏過頭去,朝她指了指自己身里側的石凳。
盈時立即明白過來,那處藏在里頭,想來吹不來風雨。
她提著裙擺依著梁昀身側緩緩坐進去。
梁昀往日外出時章平總會給他準備另一身干凈衣裳,為的便是以備不時之需,想不到今日卻是派上了用場。
章平得了梁昀的吩咐將衣袍給盈時送過去,盈時嬌滴滴的烏瞳像是一對黑瑪瑙,她粉白的手指接過對她而言十分寬大的衣裳,有些羞意:“我當真能……能穿兄長衣裳?”
梁昀說:“你若想又染了病,自然可以不穿。”
盈時眨眨眼,她自然不會客氣,她還想活得無病無痛呢。客套一番便從善如流的接過,連忙將男子外袍套在自己身上。
只是這般一穿上去,倒是惹人笑話了,盈時身量小,肩頭更是瘦,如今套著男人藏青色的大氅,活像偷穿了大人衣裳的小孩。
尤其是袖口和袍角,幾乎有四寸都往地上搭著,她一不小心間鞋履都踩在了他袍子上。
盈時發覺過來連忙將外袍往膝上提了提。
她這回學聰明了,不再對著梁昀裝傻充愣,沒等梁昀問她便先一步回答自己來此的原由,側面表達出自己是真心實意的改過自新:“母親要我去賠禮去,我今日便帶著人先去蘇家,明日一早我便再去宋家,劉家……”
她當真是十分嬌氣,明明沒沾到多少雨水,甚至如今還裹著厚實的男子衣裳,坐著避雨亭里最里頭挨不著風雨的角落,卻還是漸漸染上了鼻音,鼻尖通紅像是抹了胭脂的模樣。
水珠氤氳上她的眉眼,尤如隔霧海棠,朦朧而靡麗。
少女恰似柔花溫玉,身上沾染了水汽的香甜,直直鉆入他的胸懷。
梁昀胸口間氣息不禁上下浮動幾息,他微微偏過頭去,輕輕嗯了一聲,不想再與她計較她的小心思。
這般的身子骨,沾了點雨水若是又生病了,誰敢真叫她去了。
他說:“明日還要落雨,日后這種事你差人去便是。”
盈時亦是含著鼻音,輕輕應聲,而后又悄悄凝眸于他。
她看他冷著臉的模樣,心里其實是有些害怕的,不多。
盈時發現若是以往時,他會待她很溫和,喚她弟婦。
可是最近許是知曉她做下的那些事兒,稱呼她起來時常都是無名無姓的喚著,好似不耐煩一樣。
沒法子——誰叫自己的把柄被人攥在手里,還是一個位高權重的大家長。
因此只要他情緒上有一絲風吹草動,盈時都是止不住憂心。
盈時見他情緒冰冷,便軟聲試探問他:“兄長不怪我了吧?”
梁昀不回答。
“我白日里越想越覺得難過,兄長這般說我罵我都沒有錯,我覺得自己做錯了許多……我惹亂了祖母壽辰,還惹了兄長生氣……”她越說,越有些底氣不足。
梁昀依舊是不說話,他鼻尖避無可避,全充斥著她身上的融融暖香,熏的他只覺得熱。
若非外頭雨水滂沱,他只怕早就遠離了這處,出去好生躲避。
盈時見他不僅不回答自己,反倒微微偏頭去了另一邊,似乎是不想聽自己說話,盈時登時更加害怕了。
她唯恐梁昀又來找她算先前的舊賬,他若是知曉自己今日去罵旁人家姑娘,且罵的那般難聽……
盈時不敢想下去,她窸窸窣窣從自己袖口里取出那個被她保管許久的香囊。
原先想著這個能引得他愧疚的東西要在最危及的關頭用上,早上那般兇險境地她都沒舍得拿出來叫他愧疚,如今見他一副不吭聲的模樣,盈時反倒是眼皮子直跳。
不能繼續耽擱下去了。
梁昀察覺到盈時一直低著頭,似乎在袖口里搗鼓著什么東西,他靜默等著。
香囊濕了水,本就狹小的囊口更是緊窄,盈時伸手拿了好幾次都拿不出來。最終她也失去了耐心不藏著掖著了,連帶著那個桃粉色的香囊一并拿了出來。
“這東西我一直忘了還給兄長,若非我上午翻找東西時瞧見了,只怕都要忘了……”盈時心中刻意要賣弄,并不著急著說是什么。
反倒是當著他的面,動手將香囊系帶一點點擴開,宛如玉蓮一般的纖指伸入香囊里,費勁兒將里頭的東西取出來。
她的姿勢很慢,很優雅,或叫梁昀瞧見了,罕見的口干舌燥。
那東西不大,一從香囊里掉出來就拿她掌心小心翼翼包裹著生怕自己看見,挺可愛。
盈時趁著章平同自己婢女說話背朝著自己的機會,將手朝梁昀大著膽子邊伸了過去,膽大包天的粉綿的手指觸碰到他的手背。
梁昀微微閉住呼吸,鼻尖往后仰了仰,并不想被她像一個蠢貨一般牽著鼻子走。
他聲音干澀,蹙著眉問她:“什么東西?”
盈時眼睫輕顫了下,一下子又慫了,她卻執拗的并不回答他的話,握成拳頭的手掌慢慢朝他展開,粉白的掌心里孤零零躺著一顆玉扳指。
那是——梁昀古井無波的眼中閃過情緒涌動。
“兄長那日替我治病,怎可拿著自己的信物交給旁人?好在我發現的及時……”盈時眼角彎彎,手段百出的討好著他。
梁昀生平最厭惡詭計多端之人,最厭惡耍小聰明之人,最厭惡……
一千一萬個討厭,真的遇見了這個總愛在他面前耍小聰明的小狐貍,他卻是止不住的束手就擒,被她牽著鼻子走。
他嗓音低啞,“你用什么同他換下的?”
盈時適時的微蹙起眉頭,悶悶地說:“不過一副耳墜子罷了……”
一副耳墜。
梁昀腦海中尤如走馬觀花,浮現出自己與她那一路的所有過往點點滴滴。
他那時為了避嫌,幾乎都是力所能及的不去看她。
可如今回想起來,他卻是清晰的記得與她在一起的點點滴滴。
記得她梳的發髻,記得她穿的衣裙。
記得她伏在自己背上打瞌睡時,鼻尖溫熱的氣息。
她的耳墜摩挲過他臉頰時,他的僵硬。
梁昀攥緊的手背上,根骨分明,根根經絡浮現。
又聽耳畔她仍舊憂心忡忡地問自己:“我也是剛才才想起來的,兄長你不會又以為我是別有心思,故意來討好你的吧?”
梁昀下顎線緊繃,他聲音沙啞而干澀,“不會。我說過我沒有責怪你。你還小,知錯就改善莫大焉。”
盈時雙眸凝著他,她生了一副獨得老天爺偏愛的面孔,偏偏總還不自知自己的美貌,卷睫長掩眼中的梨花春雨,嫣紅的唇瓣徐徐啟合,嗓音卻是難過至極:“那耳墜其實是梁冀送我的。不過沒了這個我還有他旁的東西做念想,再如何也比不得兄長唯一的東西重要……”
雷鳴劃過蒼穹,仿佛劃開了一道銀河。
遽然寂靜間,梁昀心間不知有什么東西一點點碎裂開來。
第38章 春浪
雨勢漸停, 滿地枯留寂寥與孤獨。
天上落完最后一滴雨,方才的烏云悄然間已經全部散去。雨后的草樹蒼翠欲滴,天空澄凈如洗。
四處靜悄悄, 仿佛片刻前電閃雷鳴, 黑云欲摧不過是一場離奇夢境。
盈時將身上的衣袍還了回去,少女藕粉軟緞絲履輕輕踩踏著雨后滿地橙霞,登車回府。
她的車馬消失在視野間, 梁昀收回視線。
這枚玉扳指是梁昀少年時便佩戴的扳指, 算不上名貴之物,卻也跟隨他多年,一同經歷過許多風霜。
不過到底也是身外之物, 梁昀先前做為酬金讓出時便權當是弄丟了。只是佩戴日久已經成了一種習慣,后來他好些時日不習慣。
梁昀是一個念舊之人, 他對新的華貴的東西沒有絲毫興趣,他的院中角落一應用品都是經年累月的物件,如今舊物沒了他也并不會用新物去代替。
如今,舊物竟是又回來了。
梁昀不急不緩將它重新戴上指節之上,眉心卻是慢慢蹙起。
明明扳指還是那枚扳指,他卻又覺得與以前全然不一樣了。
那枚玉上,似乎沾上了她的氣息。
梁昀刻意多坐了一會兒,避開與她同時回府的時間,直到天色將暗, 他才緩緩站起身。
他去吩咐章平:“差人往衡州去一趟, 務必將她的東西尋回來。”
她說那是梁冀留給她的念想。
那便, 如何……也要替她尋回來——
……
梁昀乘著一片黛黑的天空,回到公府。
饒是時辰不早,他剛踏下馬車, 便見到老夫人院里的奴婢們幾乎排成了隊等候在門外。
見到梁昀下車,奴婢們紛紛上前請他過容壽堂去。
梁昀聲音很淡,聽不出旁的情緒:“祖母還沒歇下?”
老夫人年紀大了,身子并不好。尤其是這等陰雨連綿的天,往日這個時辰她該是歇下了。
仆人卻回說:“老夫人未曾歇息,一直等著公爺回府。”
暮色昏昏,梁昀一語不發,沉默著往容壽堂踏進去。
外頭半明半暗的天,將他身形照的愈發晦暗不明,只見他那身藏青道袍隨著走動間衣袂飄飄,身量直挺,鶴骨松姿。
梁昀甫一掀簾入內,坐在臨窗塌上的老夫人便是抬眼看過去。
梁昀還未請安叩禮,老夫人已經放下了手中琢磨一晚上的棋,迫不及待便去問他:“昨日你瞧見鎮國公家的孫女了?那小丫頭名喚春華,人如其名,生的是面如滿月耀若春華。我昨日問她幾句,都答的有條不紊,聽聞十二三歲便隨著鎮國公夫人身邊協理府務,瞧著便是個福壽康寧的。今年只十七歲,屬牛,家里疼著寵著不舍得早嫁,這才拖到如今。我看配你已是老夫少妻了。你意下如何?”
果不其然,老夫人又是舊事重提。
梁昀摩挲著扳指,面色未改,卻是不接正岔。
“祖母,你知曉孫兒從來不留意這些事。”
知曉他素來恪守規矩,宴會席上面對女眷都是面不斜視,如何會注意什么鎮國公府的孫女?
老夫人聽他又是這副態度,便覺得胸口氣悶,面色登時拉了下來:“你少時那般懂事知禮,小小年紀都知曉萬事以國公府為重,問你喜歡哪個娘子,要哪個娘子做你未來妻子,你是怎么說的?你說一切由著祖母選,你那時都知曉的道理。如今呢?如今祖母便是幫你定下鎮國公家的姑娘了!”
“祖母,不可。”梁昀平靜的聲線恍惚間抬高了幾分。
老夫人見他這般冥頑不化,氣得罵他:“為何大了你反倒不如少時明理了?忤逆長輩來了?”
梁昀垂下烏黑的眼睫,神容冷漠到有幾分寡情:“您一直知曉的,我曾經起過誓。”
“我一日不替父親報仇雪恨,一日心中難安。我答應過父親,不奪回河洛失地誓不成家。”
回憶起當年,梁昀幾乎克制著最后一絲理智。
當年那場戰爭死傷數萬,滿目尸山血海,究竟是何等慘烈。
老夫人這些年也不準下人們提起往事,便是怕這個孫子心魔又生。
可如今,老夫人情急之下無法自欺欺人下去。
她鬢角銀絲微亂,毫無避諱提起當年事:“你簡直是剜我的心……你父親沒了你弟弟也沒了!如今你還不肯成婚不愿留下子嗣,是想將祖宗基業都拱手讓出去不成!想要我去后也無顏面對梁家列祖列宗不成?”
“二弟與四弟亦能延續梁氏血脈。”梁昀閉了閉眼睛,面容隱忍。
老夫人一聽他這話,若非多年教養使然叫她沒法子如尋常人家老婦,她只恨不能當場捶胸頓足,拿著手中拐杖去砸這個不肖子孫。
她嘆道:“我真是后悔,當年霞月那丫頭來退婚,我竟是應允了,我真是后悔!早知如此,當年我管你什么守孝不守孝,綁也要把你綁了與她成婚才是!”
霞月便是瑯琊王郡主的閨名,亦是同梁昀曾有過婚約的前未婚妻。
當年梁昀同霞月這一對自幼便有婚約的表姐弟最后分道揚鑣,其中內情錯綜復雜。
老夫人最恨的便是當年不該一時間心軟,又加之梁昀重病臥床,她這才同意了兩府退婚提議。
若是當年她狠狠心,趁著梁昀病重沒法子拒絕,叫這二人成了婚綁入洞房——事成后依著梁昀的品行,如何不愿只怕也是捏著鼻子認下了。
她悔啊……
月霞那丫頭轉頭嫁給了旁的世族子弟,第二年就生了一個大胖小子,如今都三個娃娃了。
若這三個娃娃都姓梁該有多好。
她便是死也能瞑目了……
“我早就是老眼昏花,連記性也大大不如從前。壽命焉能有幾年了?若是冀兒沒死,我也不會如此逼迫你,我知曉這些年你的不容易。可是如今冀兒也沒了……你當真要如此狠心?叫祖母死也不能瞑目不成?”老夫人見說硬的無用,便開始說著軟話。
她知曉這個孫兒最是重情重義。
果不其然,聽她這般說完,梁昀眼中閃過愧疚與痛苦。
可也僅僅只是一瞬,他眉目擰緊,堅定拒絕。
“祖母要我做什么,孫兒或都可一試,只唯獨娶妻這一條。”
老夫人氣得額角突突的跳,她罵道:“你是個有骨氣的,可你也要有良知!你問一句你自己,可能對得起你身上的責任?你是長子,你這一脈香火如今更就只余你一人,你若是沒留個后……你當真對的起你弟弟?可憐的冀兒才不滿二十,第一回上戰場怎得就有去無回?你對得起你弟婦么……”
“你瞧瞧她可憐的樣子,若非你她如今與你弟弟合該是神仙眷侶。我只怕已經有了重孫兒!我有了重孫兒,你以為我還會管你一句?”
“你總要為了旁人想想,你要你弟弟過繼那些不知彎了幾道的血脈?日后能有幾分親?你若是真不想成婚,祖母也不會攔著你叫你毀了誓言……”
今日她是打定主意,要以己身來逼迫梁昀。
“你總要給梁家留下血脈,過繼一個給你弟弟,也好叫你母親與阮氏日后有靠!”
“否則,祖母是死不瞑目。”
……
……
越是想忘的,越是忘不去。
梁昀這些年每每午夜夢回時,總能回到當年,回到當年無邊無際的尸山血海。
十七歲意氣風發的麒麟將,一身銀色流云盔甲,不拘兵常,鋒芒所向,一騎當前,幾度兵逼外邦。
可一切勝績戛然而止在梁昀的十九歲。
十九歲的梁元衡意氣風發的出征,領三萬兵馬支援其父,不出半月卻是狼狽的全軍覆沒,他在地上爬啊爬……
從一具具面目全非的尸骸中,努力翻找辨認著父親的尸骨。
他終于,抱著父親的頭顱,爬出一道道數不清的尸墻。
當年那個十二州最意氣風發的少年將軍,一夕間成了世人恥笑的廢人。
他再不能帶兵。
梁昀無數次的自暴自棄,甚至無數次想要放棄朝著父親發下的誓言。
后來,他終于走了出來。
他期盼著弟弟能代替他接過河東的擔子,他將萬千心血都投注往梁冀身上。
長兄如父,他投注在梁冀身上許多許多心血,教導他文墨武學。
可惜……梁冀第一戰就沒了。
梁昀匆匆帶著兵馬去平息后事,卻是連梁冀的尸骨都不敢看一眼。
他無能,膽怯。
他是一個失敗的兒子,錯信他人,導致父親戰死。
他更是一個失敗的兄長。
他對不起梁冀,他有愧……
室中四下都是冰盆,蒸散去灼熱的余溫,空中氤氳著淺薄濕意。
劍勢之迅猛,劍氣勝寒霜氣勢蓬勃,梁昀腕脈急翻,長劍回鞘,卻是忽地不堪重負,鋒利劍身在昏暗中劃過一道白光。
一聲脆響,青鋒劍蹭然落地。
章平聽到屋里動靜,面容大變,推門而入。
“快,快叫府醫來!”
“公爺舊疾復發了!”
……
屋外飛雪融融,屋內暖爐卻是灼熱的厲害。
層層疊疊的繡羅合歡帳半垂,室內燃著香爐,紫云煙細細密密氤氳了滿室,迎著霧光搖曳生姿。
一截粉藕般的手臂從幔帳中悄悄探出來,軟綿綿的攀上了他。
緊接著,一具香溫玉軟的少女身子朝他胸懷里投了過來。
梁昀潛意識的伸手接住她,卻見那娘子一雙濕漉漉的杏眼,鮮紅飽滿的唇瓣。她靠在他臂上仰眸凝望著他,眸中仿若明珠璀璨,光花倒轉。
只一息間的凝眺,就叫這世間最規矩清正的男子神昏意亂。
玉釵橫斜,鬢絲黏膩,粉汗濕吳綾。
她的耳垂生的粉紅小巧,連帶著那顆紅豆大小的細珠耳墜都像是裹上了一層蜜糖。
他將自己冰涼的指腹覆上她的耳垂,反復的捏著揉著。
卻好似始終跟她隔了一層霧。
不夠,這種淺嘗輒止的觸碰顯然不夠。
內室里悶熱,汗水延著他的鬢角下頜一滴滴落下。一顆顆豆大的汗珠落在繡著鴛鴦的繡被上。
他鼻尖的汗珠滴答一聲,落在少女粉白的頸窩上。
他忍耐不住低頭,將她被自己搓的通紅的耳垂連帶上頭的細珠耳墜,一同輕輕地吮入嘴里。
那姑娘眼神靡麗的笑著,她微微仰頭紅唇隨著胸脯起伏一張一合,垂涎欲滴。
他將她從鮮紅繡被中抱起,想與她更貼近一點,沒有任何阻止的靠近。
那嬌俏的姑娘軟綿綿的手臂卻是將他推開。
朝著他軟聲懇求道:“你只能親我,不能沾我身子。”
為何,為何不能……
他急切的不知所措,一遍遍密匝匝地吻,吻上近在咫尺的唇瓣……
第39章 添香
昨夜穆國公發病, 深更半夜病情來勢洶洶。
梁府的兩位府醫連夜都被喚了來。
屋外廊下,二位府醫正為著藥方的事兒爭辯的喋喋不休。
章平跟著他們身后聽了半天也沒聽出一個所以然來,只急得團團轉。
“你們二人究竟有沒有旁的法子了?每回都是用這藥壓著, 分量一回比一回重, 還總是沒法子根治,再這樣下去總也不是事兒……”
自打四年前梁昀戰場上受了傷,落下疾癥久治不愈。
身體上的重傷隨著時間推移還可以慢慢痊愈……可這魘癥卻是反復無常, 難以根治。
梁府滿朝尋遍名醫, 嘗試各種法子也治不好。
后來,還是民間巫醫替公爺配的方子,每回病發之時便用旁的藥物壓制, 慢慢調養著。
只是這藥物卻只是以毒克毒罷了,好在這兩年公爺慢慢的少發病了, 誰知這日會這般兇險……
府醫嘆息一聲,輕撫著山羊胡,搖頭道:“急不得,急不得。等公爺清醒過后,熱性散去,再行把脈看看罷……”
如今脈象也游跳不定,診治也不準。
……
唇齒間若即若離的觸碰,千絲萬縷,仿佛雷電擊破蒼穹。
耳畔一陣轟鳴, 白光炸裂。
無法休止, 毀天滅地。
待爐中一息煙燃燼, 梁昀倏然間睜開了眼。
他的眸光失神凝望著素色帳頂,眼角潮紅。
“公爺!”
“公爺還有哪里不適?卑下給公爺再行診脈……”
“公爺,藥熬好了, 您快飲了吧……”
耳畔,是眾人層出不窮聒噪至極的呼聲。
眾人只見床榻上的男人半散著發,直挺鼻峰與深陷眼窩眉弓仿佛成了一處天然的水地,眼皮之上凝結著晶瑩的汗珠。一身白綾中單自脖頸往下更是浮出許多汗水。
微聳的喉結,汗水浸透了他沒有束緊的領口,往下隱隱瞧見男子藏在衣袍下終日不見陽光的緊實肌理。
公爺每回夢靨要以寒食散壓制,可這藥性極為霸道,如今發汗散熱是好事。
梁昀頭痛欲裂,眼前尚不能恢復視力,睜眼全是大片的白芒,右臂曾經受傷的骨縫處傳來陣陣刺痛,叫他甚至分不清現實與虛妄。
他撐住自己搖搖欲墜的身子,緊捏鼻根,直到身體里令人不適的余韻漸漸散去,他才重新睜眼。
使女們端來熱水帕子湯藥等物,郎中們抱著藥箱,捏著針袋,已將在他床榻前圍成一團。
“都退下。”梁昀臉色陰沉,衣領半開,喉結高聳,開口之下嗓音還有種古怪的低啞。
……
主子爺往沐房去更衣,婢女們這才敢進內室給主子爺收拾床榻。
婢女們手腳極快,很快更換了枕頭衾被,重新續上安神香。
換床褥的婢女卻忍不住發出一聲嚷叫。
“誰伺候的公爺喝藥?怎生灑去床上去了?還撒了好大的一灘!”
另一個端藥的小丫頭一聽,唯恐自己挨罵,連忙道:“可別賴我,這可不是我!”
……
……
天明后,老夫人才從下人口里得知梁昀犯病的事兒。
老夫人一聽自是心急不已,自己過了一夜才得了消息,必是孫子怕她擔憂瞞著她了……
老夫人想起昨夜自己逼迫他的事兒,往日嚴肅狠戾的人,都是經不住眼中泛起淚,朝著自己身邊的嬤嬤們嘆說:“都是我的不是了,明知他有心疾,明知他聽不得那些話,偏偏忍不住去傷他的去逼他……”
容壽堂中伺候老夫人的嬤嬤們都是看著府上郎君們長大的,當年那些事兒也都知曉,聽了皆是含著淚去勸老夫人:“您是一片好心,想要公爺早些娶妻生子才說的那番話。”
“誰家不盼著孫子早日成家立業?公爺這般的年紀了,放誰家都要鬧翻了天,怎能怪的了您呢……”
老夫人聽了心中卻是愈發酸楚,等不及便要去梁昀院子。
老夫人攜著人去到時,梁昀正好剛服了藥睡下,她只是隔著窗看了一眼見孫子睡夢中憔悴的神情,便也不敢多看惹得心中傷懷。
她招來府醫,仔細詢問梁昀病情。
“他以往每回都是頭疼,驚夢,這回可好了?能安睡?”
“卑下方才給公爺扎了針重新服了藥,一兩個時辰應當能安睡……”
這事兒說來嚴重,每回病發都鬧得人仰馬翻,可每回府上都是對外能瞞則瞞。
梁氏家主,不可出一點點差池。
老夫人再是心急也知曉只能壓著,萬萬不可鬧出風聲來。
她看完過后壓著憂心,又事無巨細吩咐了幾句,也未曾久留。老夫人出了內儀門,正巧瞧見匆匆趕來的韋夫人。
韋夫人一副火急火燎的模樣,面上妝容清素,眉也沒畫,見到老夫人當即便迎上去問安。
“母親!您方才瞧過昀兒了?他究竟病的如何了?”
韋夫人一副心急且絲毫不作假的模樣,甚至妝容都沒齊整便趕過來,老夫人見了沒有多加怪罪,心里安慰了幾分。
“往年都是這樣熬過來的,心病……如何情況也不好說,他方才睡下了,你也別再過去呼天叫地擾了他,叫他好好歇著吧。這孩子身上擔子太重,凡事又總是往心里去……這些時日便叫他叔叔幫他往朝中告病幾日,對外你也就說是風寒可知曉?”
韋夫人自然連連應下。
她往日再是眼淺也知曉的道理,自己往后一應榮光都靠著這個繼子,是以一聽梁昀病了,是比誰都著急趕過來。
如今雖沒見到人,可老夫人都發話了,韋夫人心里有了底。心中一松,便想起旁的事兒來。
韋夫人遲疑了一下終是試探著問:“您這回看中的府上婚事說的如何了?公爺說是如何?可瞧上了……”
這可當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眼瞧老夫人沒說話,韋夫人只得繼續硬著頭皮跟在老夫人身后,“媳婦兒院里有兩個身家清白的婢子,生的膽小柔順慣會伺候人。媳婦兒便想著公爺房里一直空著……如今他病著正是需要細心體貼的娘子伺候的時候,不如就先叫她們往公爺房里伺候著?公爺也是往日看著講究,奈何房里皆是一些粗手粗腳的婢子,這回的病說不準也是她們伺候不當惹來的。叫他有個知冷熱的陪著,日后媳婦進門了,便是叫她們做個通房丫鬟也罷,做個婢子也使得……”
老夫人眸光慢慢移向她,韋夫人緩緩噤聲了。
韋氏這般急著往生病的繼子房里紅袖添香——不過是以為嫡長媳要入門爭權了,開始迫不及待往繼子房里安插自己人脈了。
老夫人心中厭惡這等小心思,蹙著眉頭冷哼了一聲。叫她日后無需再提。
韋夫人滿面羞愧也不敢吭聲了。
只是韋夫人這番看似愚蠢的話尤如車轍馬跡,在老夫人心里留下了深深的痕跡。
老夫人回容壽堂的一路,手中佛珠一路都不斷發出輕微碰撞,沉默不語。
她心中其實是被韋夫人的話說的心動了。
昨兒孫子雖說拒絕的干脆……可他卻只說是不娶親,這納妾生子……
韋氏的一句話卻是不假——梁昀身邊就是女人太少,才不知如何與女人相處,才會如此排斥女人。
未經人事的男子,怎知曉女子的好?
叫他紅袖添香一回……興許就食髓知味了?
他立過誓言不能娶妻,納妾自然不在此內,日后只要有了重孫,管他正出庶出也總比沒有好。
老夫人足下一頓,思慮良久,終于是忍不住差身后的嬤嬤又往梁昀院里跑一趟,去將府醫叫過來。
不一會兒,仆婦就領著府醫來了容壽堂。
老夫人一雙深深的眼看向府醫,直接便問:“那藥昀兒可是一直用?”
府醫不疑有他,回道:“一日三回服用,只可惜效果比以往差了些,只怕要多加點劑量才是……”
以往這事兒老夫人是不準的,寧愿叫梁昀自己多扛著一些。
只是今日,老夫人捻著手中紫檀佛珠,岑寂內室中靜的針落下的聲音都能聽到。
她心里默默念著阿彌陀佛,閉著眼睛道:“依你罷,我這還有一味藥,你且一并加了去。”
語罷,老夫人身后的嬤嬤上前,將早已準備好的玉瓶呈給府醫,又是忍不住一句:“公爺病著,您可要仔細放。”
府醫不疑有他,只以為又是什么他沒見過的靈丹妙藥。
誰知捏了點往鼻尖處一聞,登時害怕的直哆嗦起來。
“這……這是……”
……
老夫人今兒免了請安,正巧前院管事也傳來話,說是前院新采買了一批婢子回來。
蕭瓊玉與盈時二人便往前院挑選婢女。
妯娌二人一路無言,盈時一路都有刻意去留意蕭瓊玉面上神色,未曾發覺她有什么不對勁的情緒。
盈時心里勉強安慰了幾分,不管她昨日究竟是如何氣惱的,到底還是不愿看見蕭瓊玉重走上輩子的路——
二人越過花樹游廊,邁入花廳,早早便有許多仆人得了吩咐等候在此。
盈時院子里刁奴欺主的事兒才過去不久,蕭瓊玉唯恐盈時年紀輕轉頭就又忘了那事兒,便好心提醒她道:“弟妹若是擔憂那些刁奴難管教,便多選一些外頭采買的過去伺候著。只是這群外頭買的到底不如府內的用著趁手,許多規矩都不懂,你挑回去還要多加調教才是。”
盈時好不容易送走了一批難纏的,自然是知曉這個理兒。不過她這回不想自己院里住太多人了,一個主子幾十個丫鬟伺候著著實太過了。
況且,她不喜歡陌生人。
思來想去,盈時便在人群中憑著自己的眼緣,選了兩個年歲約莫三十左右,沉默寡言生的老實的粗使嬤嬤,并另外兩個十幾歲出頭的丫頭。
被盈時點到的婆子丫鬟們紛紛上前來謝恩。
她們面上多有驚惶之色,卻也是掩飾不住的欣喜。
能留在梁府,自然比沒被選上又要四處被賣來賣去要好。
盈時挑選完,管事當場便將她們的賣身契挑出,差人領著送去晝錦園。
“弟妹只選了四個?”蕭瓊玉驚詫,才四個婢子,如何夠使喚?
盈時卻是笑道:“未出嫁時我身邊那幾個伺候我也足夠了,我那院子里只有我一個主子罷了,如今多了四個人伺候,便叫她們做些掃灑的活計。”
蕭瓊玉見她如此說,也不再勸。
二人都挑了幾個婢子,回去的路上,盈時聽了蕭瓊玉說起,這才知曉梁昀病了。
“公爺病了?”
蕭瓊玉嘆息一聲,“二爺一早就說,他才病,公爺竟也緊跟著病了。沒準是近來公府風水不大好……”
盈時追問:“公爺病了?什么病……昨兒我還見了公爺,精神的很。”
蕭瓊玉也不知,只是搖頭猜測說:“約莫是傷寒吧,這病你上回也遭過了,雖還是夏日里,沾了點雨水發作起來可是嚇人。”
盈時心里咯噔一聲,一路往回走都沒了精神。
她想起昨天傍晚的那場大雨。
他身上好像沾濕了許多雨水,可卻將干凈的衣袍給了自己……
盈時心中說不上的郁悶,連唇角的笑容都扯不出來。
他病了,自己該過去探望么……
第40章 催情
夏末, 雨水越發的多。
上午烈陽高照,瓦藍的天空如同蒸籠一般火熱。到了晌午,外邊忽地又下起了雨。
雨水淅淅瀝瀝敲打在黛瓦上, 延著霖鈴滑落下來, 雨聲一片。
盈時回了自己院子里坐了許久,心里糾結。
去與不去,都難抉擇。
她去了, 實為不妥, 只怕還要惹人眼。可若是只喚個婢女去看望,起不到半分意義,只怕婢女連公爺的屋檐底下都碰不著一下。他的病若是因自己而起, 且……他這段時日對自己的照拂,自己這般顯得很不近人情。
盈時思來想去, 便叫桂娘去煲盅湯。
她瞧著屋外怎么也停不下來的雨,說:“等雨停了,我去給公爺院里送過去。”
盈時原以為桂娘會勸阻自己,說著什么男女大妨那種叫人掃興的話,誰知桂娘聽了倒是一句勸阻都沒有,反倒一副欣慰神色,覺得盈時當真是長大了,做事都比少時有成算了。
小廚房早早鋪設了起來,里頭灶臺什么應有盡有, 盈時如今已經少在大廚房里吃, 除了缺少了什么東西往大廚房跑一趟, 其余時間多是四人在小廚房自己解決的多。
桂娘聽了盈時的話,寬慰道:“早該如此,公爺這些時日幫了咱們多少忙。就獨獨說上回, 我們都找不著您,那日的雨比今日還大,公爺下朝衣裳都沒換就去淌著雨水尋您,后頭您燒的兇險滿府哪個主子過來幫忙了……反倒是公爺,連夜來給您帶來郎中,喂藥……”
“您推搡韋夫人那回可叫我嚇得幾乎要暈死過去!那是你婆母,你個老虎投胎的虎姑娘發起火來是一點沒手下留情!嚇得我一連幾日都手腳冒汗,這般大的事兒放在哪家府上只怕都是麻煩,孝道壓死人,若是韋夫人要趁機折騰你正好你給她送把柄去!可后頭韋夫人事后竟沒責罰您。想來也是公爺幫說了的。我心中對公爺自是千恩萬謝,公爺是主君,您朝他示好萬萬沒有錯的理兒……正巧今早買回來的一對新鮮鴿子,殺了拿去煲湯。”桂娘絮絮念叨。
盈時隱隱覺得有哪里不對勁,她腦子轉了許久才猛地反應過來。
她轉過頭去,猛不丁一下子提高了嗓音:“什么?”
“你說什么?他……給我……喂藥?”
“啊啊啊啊!”
……
這日淅淅瀝瀝的雨水一直不見停,等雨水稍微小了點,桂娘已經煲好了湯水。
燉了足足兩個時辰的鴿子湯,盛去大口瓷盅里,香姚端著盅,春蘭替香姚撐著傘,盈時落后一步跟在二人身后。
其實,盈時也知曉,梁昀一定不會喝她的湯。
可他無論喝與不喝,自己送過去了便是一份心意。
桂娘說得對,自己沖著梁昀示好,哄好他,比哄著韋夫人簡單容易許多,且回報更大。
看啊,自己這些時日犯了許多錯事,他沒懲治自己,更沒告狀給旁人,不就是這般么……
主院坐落于公府正中線上,盈時從未踏足過此處。
這日她也知曉規矩,只是穿過抄手游廊立在東角門前便不再往內踏入一步。
盈時目光落在寢房的廊下,卻見里頭亂糟糟的一團。隔著老遠,抬眸便見遠處廊下好些婢女四下跪著,哭哭啼啼,章平正是面紅耳赤的辯論著什么,也不知那群人究竟犯了什么過錯。
盈時聽的直蹙眉,只覺得他們許都是成心不想叫病人養病,才能吵鬧成這般。
章平同她們爭辯,甚至根本沒空看到盈時過來。
盈時身邊的春蘭與香姚兩個也沒見到這等陣仗,主仆三人立在東角門下,一時間手足無措。盈時也不多話,抖了抖油傘上的雨水,將那抱廈便立著的另一名小廝喊過來,問他:“聽聞公爺染病,現下可好些了?”
盈時問的不經心,小廝亦回答的看似有禮實則全是廢話,“有勞三少夫人掛念,公爺已經無恙了。”
瞧著里頭眾人忙碌的模樣,仿佛是出了什么事兒,怎么也不像是無恙。
可他既說是無恙那便是無恙吧。盈時也不多問,只是吩咐身后的香姚將湯送過去。
小廝引著香姚春蘭往院里放湯盅,盈時便在廊下停住腳四下張望歇息。
她這還是頭一回來到主院里——梁昀住所一磚一瓦都同他這個人很是相同,灰墻黛瓦,不見一絲彩繪,處處冷清至極。
院中甬路相銜山石點綴,截然不同于其他院中花團錦簇的雍容華貴,這里卻處處不見鮮暖花草的痕跡。便是綠植也只是一些松柏細竹,處處透著冷愈陰翠。
松柏穿石繞檐,努力向上生長。清幽的池館水廊,伴著雨聲劈里啪啦的無止無休。
盈時將自己袖口整了整,兩個丫頭也不知在里頭磨蹭起什么來,她等了半晌也不見人影,索性自己重新撐開雨傘先一步延著游廊慢慢瞧著四下風景,往回走去。
外頭的雨越下越大,少女玉色的紗裙延著廊下曼妙搖擺,她延著墻角小心翼翼的走著,走在干涸的石階上,避開側邊掃入的風雨。
久等不來婢女,盈時忽地,卻是隱隱聽見琴聲。
她延著聲音緩緩看過去,只見那傳來的方向,依稀是……書房?
陰雨天里,主子爺都還病著,奴婢們都躲著雨,誰還有這般的雅趣?
那細微的琴聲斷斷續續混在風雨里,幾不可聞。
盈時忽地升起好奇,腳步朝著西邊甬道里鉆進兩步,然而那琴聲卻隨著盈時的一步步邁近,倏然間消失不見。
盈時停站了半晌,仍沒聽見琴聲繼續傳來,她嘆了一口氣,環顧四周景象卻是驚詫不已。
與前院不過一墻之隔,這里卻是另一番風景。
廊兩側栽滿了大片大片垂枝柏與芭蕉,高大的暗藍色的樹蔭遮天蔽日,隨著風聲枝條像是里頭藏了人影一般搖動。
淅淅瀝瀝的冷雨,再配上這等陰暗不見陽光的日子里,不見一個人影。
盈時總覺得下一刻枝條后頭就要鉆出什么東西來一般。
梁昀也算生的儀表堂堂,怎么院子里全栽種了柏樹,芭蕉,這可不是什么活人喜歡的樹……像是迎鬼來住的一般。
身后陰涼的風一點點灌入她的后背,盈時總覺得后背寒毛聳立,似乎有種被暗中盯緊了的感覺。
……盈時適時的咽了咽口水,嚇得連傘都拿不穩了,急急往回跑去。
可她來時沒仔細看腳下路,左右兩側甬道,她一時間竟分不清自己是從哪邊近來的。盈時慌不擇路選了一條看著順眼的便跑了去。
卻忽地,少女衣裙經過時,廊下那條微闔的門縫忽地被緩緩推開。吱呀發出一聲令人牙酸的聲音——
門縫后,露出一張面無表情的臉。
梁昀直直望著她,不知隔著門縫看了她多久。
他的面上截然不同于以往的神色。他今日仿佛很古怪,很古怪……似乎毫無避諱一般,那雙烏沉沉的眼眸一眨不眨的冰冷地望著自己。
盈時覺得哪里不對勁,可一想到他還病著,人病了,哪里還能如以往一樣?自己上回發燒時,又是哭又是鬧的,據說連藥都喂不進去呢。
盈時越想越是臉紅,心中對梁昀也多了幾分真情實意的感謝。
她停住腳步,驚訝的‘曖’一聲,連忙將自己面上的恐慌收了去。
廊外少女身姿綽約的走過來,她纖弱而美麗,十六歲的年紀,面龐潔白姣美,皮膚嫩的像是蛋清,眼角眉梢已經慢慢綻放出令人心驚的嫵媚。
“聽聞兄長病了,我特來探望您。”盈時手指無措的撫著裙上的刺繡,抬眸與門后那張眸子對視了一眼,連忙慌張的將眼睛移開。
“兄長身子可好一些了?我給您煲了湯,花了一下午的時辰,您要不要去喝兩口?”她唇肉顫抖間,依稀能看見里頭小巧的糯米一般透白的貝齒。
梁昀將門開的大了些,這才叫屋外本就淺薄的天光微微照了進去。
天光朗朗,落在他臉上。
那張往日清冷卻也算溫和的臉,今日竟眸中通紅,眼中全是陰翳。
他眉心微微蹙著,眉壓的很低很低。臉上很生硬,唇角緊抿,下顎緊崩,再沒有一絲表情。
盈時從未見過這般的他,娘子的直覺約莫都有些準,她眼皮跳個不停,偏偏梁昀又將門打開了幾分。
“進來。”盈時聽見屋里那人朝自己說。
男人的嗓音,低啞的像是從胸口里發出的聲音。
像是毒蛇盤在門后,朝著她吐著蛇信子。
可盈時并未察覺,面對這種不正常的口吻,她只以為他在生氣。
想起前邊看到的,想起昨日他承諾自己的,想來不是在生自己的氣。
盈時自以為很聰明的俏皮一笑:“兄長也別生氣了,我方才看到章平正在罵他們。”
后來的盈時反復回憶這日的點點滴滴。
總是恨不能自己給自己掄一個巴掌。
梁昀的不對勁已經這么明顯了!自己為什么!為什么眼瞎看不到!
歸根結底,其實是盈時從不會對梁昀設防。
試問,那般一個光風霽月的男人,她除了怕他告狀外,害怕他偷偷揍自己不成?
……
是以,哪怕門縫開的有點窄,哪怕梁昀離得很近,盈時也是傻乎乎的鉆進去時。
里頭暗淡,盈時又是才從外邊近來,只覺得眼前黑乎乎的一片,她只覺得屋內很熱,很悶,很重的香氣。
好一會兒才漸漸能看清了屋內情景。
地上好像擺著一把琴弦斷裂的琴。
盈時后知后覺的抬眸,才見到他今日穿的很松垮,甚至衣衫半敞,頭發衣襟都有些亂。
以及,他的氣息很重,很灼熱,居高臨下的一縷縷灑在她面頰上。
盈時眨眨眼睛,慢慢扭回身子:“那個……我忽然間想到還有點事……”
“兄長我想我還是先走了吧……”
她的手才碰上門框,身后的大掌緊緊錮上了她的手臂。
盈時的驚呼聲被咽在嗓子里,屋外的風雨延著那道微闔的門縫,爭先恐后的吹進來,裙裾被風吹起。
她的身前是冰涼的風雨,身后堵著滾燙的墻壁。
手底下的溫香軟玉仿佛化作了一灘水,他略一松手,要從他手心里流淌出去。
他不受控制地將她錮在臂下,將她錮在自己胸懷里。
“為何要走?”他貼上她柔軟的臉頰,鼻尖眷戀的摩挲在她光潔的額上。
“為何要走!”
窗外垂絲檜搖曳,并成一條條翠綠簾幔垂下,綠茵婆娑。
少女鮮麗的裙邊逶迤遍地,像是一朵盛極的荼蘼花。
她微涼的手指,像一縷絲綢,滑入他熾熱的掌心。
夢與現實,早叫人辨別不清。
梁昀猛地閉上眼,蹭——的一聲,琴弦徹底斷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