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后午時,司妤避開旁人,悄悄到行宮西側的柳潭旁。
柳潭旁大樹蔽日,潭水清幽,平常不會有人來,從別處也難發(fā)現(xiàn),十分隱蔽。
她到時,宋之洵已經(jīng)在那里了。
宋之洵穿著普通公子的衣服,司妤也穿著一身素色常服,頭上只戴了只白玉簪,一時間兩人見面,猶如拋開了身份,他不是臣,她不是公主,而只是一對情意相通的男女。
身旁無人,宋之洵思念兩日,一把將她抱住。
這次她沒推開他,而是伏在他懷中,哀戚又柔情道:“宋郎……”
這聲“宋郎”,讓宋之洵再次將她緊緊擁住。
“公主……”
“別叫我公主,宋郎若愿意,可叫我阿妤。”司妤看著他道。
宋之洵痛聲道:“阿妤……此情此景,猶如在夢中!
司妤濕了眼眶:“對我而言,何嘗不是?想當年我不過十二三歲,聽聞父皇欲招宋郎為駙馬,又聽聞宋郎文韜武略、芝蘭玉樹,我便在心里想,傳言有那樣真么,該不會是什么沽名釣譽之輩。
“后來中秋宮宴,說宋郎會來,我便躲在假山后看宋郎,這才知宋郎比傳言更才貌出眾,讓人一見難忘,我還以為從此能與君相知,恩愛不相疑……”
宋之洵替她擦著眼淚,柔聲道:“我亦傾慕阿妤,阿妤在中秋宮宴才見我,我卻是在阿妤隨先帝祭天時就見過阿妤,京人常道公主為仙娥下凡,我也想,大概是因公主身份而得的吹捧,誰知遠遠一見,便知阿妤比我夢里的仙娥還美。
“且阿妤能詩會畫,溫婉嫻淑,我想,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最后他頹喪道:“卻不知當日的美夢只是上蒼給我開的一個玩笑。”
兩人再次相擁。
許久之后,司妤看著他哭道:“宋郎……就這樣了么?就改不了了么?我不要宋郎娶那王氏女,我也不要困在高盛那賊子身旁、遭他凌辱,宋郎英武過人,就不能殺了那賊子,救我出這苦海么?”
宋之洵吃了一驚,隨后頹然道:“我何嘗不想,天下人誰不想?可高盛他武功蓋世,身旁又有盧慈、陳滔、柴建緒數(shù)名大將,憑我之力,如何能殺他!”
“那若是趁其不備,將其刺殺呢?”司妤道。
宋之洵意外地看著她,大概沒想到她有這樣的膽量和心思,隨即搖搖頭:“那怎么也要他身旁信任之人,至少我不是,我見他尚不能持刀,更別提靠近他。”
司妤望著他,悲痛垂淚。
“公主,是臣無能……”宋之洵道。
司妤搖搖頭,“滿朝公卿都無能為力,宋郎年輕勢弱,縱有凌云之志,又如何以弱勝強?”她看著眼前的潭水,擦了擦淚,走到潭邊道:“我已是殘花敗柳之身,躲在這虞山之中,尚能遠離高盛,還能見宋郎,我也別無所求!
宋之再次將她纖細的身子抱住。
兩人在水潭邊說了許久的話,直至望風的宮女來催促,司妤才與宋之洵戀戀不舍分離。
宋之洵今日的態(tài)度司妤并不意外,實在是高盛威名在外,懼怕他才是人之本性。
回到行宮,趙良便來報,與司妤道:“公主,派去打聽消息的人回來了!
司妤問:“高盛回去,是為何事?”
趙良將一張紙從懷中拿出來,呈給她。
司妤打開,看上面的字,驚道:“是檄文?”
“正是,國舅爺、安朝烈、及青州黃承訓,欲聯(lián)軍攻討高盛,如今已在冀州會盟!壁w良說。
司妤看著檄文,撰者文筆不錯,將高盛從出身到種種劣跡罵了個遍,幾乎人神共憤。
趙良接著道:“還有一事,高盛接到檄文,將徐家三百六十口,全下了大獄,又派人把守長樂宮,不再許太后見任何人!
“什么?”司妤忙問:“那母后可還好?”
趙良連忙安慰:“公主放心,太后只是被軟禁,那高盛應當沒那么大膽子敢傷太后!
司妤思忖片刻,點點頭,“你先下去吧!
趙良走后,她又拿著檄文看看,在房中來回踱幾步,最后走到書案邊,將檄文在盆里燒掉。
聯(lián)軍欲攻高盛,高盛眼下應該是忙于應敵之策,不會管她這邊,她正好能籌備自己的。
于是她又叫來了如綿:“吩咐下去,要練舞了,叫她們去浴池集合。”
……
在虞山待了大約十多日,高盛派人來行宮,讓她回去。
她扯了些頭疼腦熱的毛病,說要在山上再休養(yǎng)幾日,并不回去。
這話也并非完全是假話,趙良在外打聽到消息,三路聯(lián)軍以安朝烈為主帥,逼近京師,高盛派將迎敵,在京城東邊的沙河口大敗聯(lián)軍,聯(lián)軍勢氣大挫,聽聞還起了內訌。
聯(lián)軍首戰(zhàn)受挫,司妤自然不開心,起內訌的消息也不知是真是假,讓她心煩意亂。
但又過兩天,高盛自己來了。
高盛一來,第一件事便是上榻,一番云雨后,他才自床上起身,一邊穿著衣服,一邊和她道:“讓你回,為什么不回?我見你除了床上虛弱的老毛病,別的都挺好!
司妤在床上拉了被子將自己蓋住,懶懶回答:“宮里有什么好,盡是望不到頂?shù)膶m墻,規(guī)矩又多,這里好,有山水,有溫泉,還自在!
“公主去過西昌嗎?西昌比這里好。”
司妤心中警醒,嘴上卻道:“沒去過,西昌怎么了?”
“我已決意遷都西昌,公主自然要同行!
司妤再也躺不住了,從床上坐起身:“為何要遷都?”
“西昌本為龍興之地,且坐擁四大險要關隘,如今亂世,守住西昌便守住了國門。”
司妤沉默不語。
她能想到最大的理由,便是西昌易守難攻,高盛占據(jù)西昌,的確守住了他的勢力;而且西昌毗鄰涼州,涼州是高盛的老家,也是他勢力聲望所在,不似京城,反對者眾多,他去了西昌,必定是如魚得水。
至于皇室與諸位公卿大臣,在西昌毫無根基,去了無異于板上魚肉,任人宰割。
到那時,皇帝便是徹底的傀儡了,就算成年,也只是個成年的傀儡。
她裝作不喜而抱怨道:“說得這么冠冕堂皇,我看太尉是大軍壓境,被嚇住了,想逃去西昌吧。”
高盛笑:“那三人,不過是烏合之眾,我怕什么。
“你那個舅舅,有心無膽,本事沒有,卻自以為了不起,安朝烈嘛,比你舅舅好一點,但他可不是個能容人的主,有他在,你舅舅就必須居下;至于黃承訓,是個狠人,打仗還行,可惜他祖上比我好不到哪兒去,是打鐵的,以你舅舅和安朝烈的性子,才不會將他放在眼里,你說他們能成什么事?”
司妤很氣悶,但又不得不承認,至少他說舅舅是有那么一點道理的,舅舅那時離開,她心底其實非常非常失望。明明他有功爵,有兵權,還能與外朝聯(lián)系,可他就那樣走了。
“怎么,你該不會覺得失望吧?”高盛到她面前問。
司妤已經(jīng)適應了他偶爾的質問,此時也并不慌張,一臉擔憂道:“若他們打來京城,會另立平州王為帝么?”
畢竟弟弟是高盛扶立的。
“殺了平州王不就成了?”高盛道。
司妤被噎了一下,盡管她知道留著平州王的確會有禍患,但那畢竟也是自己的弟弟……
“太尉,他只是個孩子!彼齽竦。
也不知剛才高盛話里是真是假,他此時看著她笑了笑,不在意道:“總之,過幾日我讓人上山來接公主,到那時公主便不能再拖延了!
高盛說完就走了,他過來還真是做那事。
司妤坐在床頭,意識到計劃趕不上變化,自己的時間不多了。
如果被他帶到西昌,那可能就再無翻身機會,此時聯(lián)軍壓境,卻在京城關隘被阻,首戰(zhàn)已失利,自是士氣大傷,如果這時候高盛死了呢?
西涼軍里,盧慈、陳滔、柴建緒這些人雖都是猛將,但他們威信相當,誰也不會服誰,高盛一死,他們便群龍無首,甚至極有可能內訌,那聯(lián)軍攻入京城,趕走西涼軍,便是指日可待!
所以,她不能再等了,一定要在高盛遷都前行動。
三日后,京城連綿大雨,京兆尹外出巡視,見村民聚集,便上前查問,才知村民在京郊碧羅湖邊發(fā)現(xiàn)一具枯骨。
當今亂世,路有餓殍也并不稀奇,京兆尹本沒放在心在,但聽說這枯骨因胸膛被利器砍傷而亡,肩頭還有一只箭鏃,似乎是突厥人所用之箭,加上身上的殘存盔甲,這顯然是個軍士,而且他脖子上掛一只狼牙項鏈,上面刻了個字:高。
京兆尹身旁的屬官是高盛提拔的人,看這尸體,便想到了太尉,于是建議京兆尹上報,京兆尹照做,并將枯骨打撈上來一節(jié)一節(jié)拼好送到京兆衙門內存放,后來太尉竟親自來看尸首,據(jù)說看見尸體太尉什么也沒說,但撫著枯骨在旁邊站了很久。
后來才知,那是太尉的親弟弟高豐,枯骨的年齡、傷勢、箭鏃,以及脖子上那只刻字的狼牙項鏈,都能證明他的身份。
高豐于五年前戰(zhàn)死于蒼巖山,沒找到尸體,卻不知為什么尸體在這里出現(xiàn)。唯一的可能是高豐死后掉入蒼巖山旁邊的古定河里,而古定河水流湍急,尸體就沿河而下,被沖到了這里,最后留在古定河的支流碧羅湖中。
與此同時,司妤與宋之洵再次在柳潭旁約見。
司妤抱著宋之洵哀慟不已,淚如雨下,和他道:“宋郎,高盛他要將我?guī)щx此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