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016
016
本是要親手交給他的, 想想還是算了。
反正都要不?告而別,這和離書給與不?給,都沒什么意義?了。
不?管他是怎么想的, 怎么看待那七年的, 終歸是夫妻一場,就由她來畫個句號。
也算是給她七年的青春, 一個交代了。
“臣妾先行告退!
她孤零零地轉過身,秋風和譏諷一起吹向耳中。
“何必呢?弄得自己?像一個笑話?,誰不?知道鄭娘子圣眷正濃, 未來必定執掌鳳印,她還當自己?是陛下?的發妻嗎?”
“目無?尊卑,這般女子若是我夫君的妾, 早打殺了!
命婦說?罷, 忽感到寒芒在背, 似有誰充滿殺意地看著自己?, 她心中打了個突, 懼怕地四下?找尋, 卻根本尋不?到那目光的痕跡。
……
主仆二人沒走多遠, 便在路邊看見一個太監拖著什么沉重的東西往前走,一卷草席裹著,只露出那亂如?枯草的一頭發。
芊芊快步到他身側, 向草席伸出手。
“別, 貴人,這臟。”
那太監并不?識得后宮宮妃,以他的等級也見不?著什么上位者, 見她剛從春春禧殿出來,理所當然地認為是貴人。
芊芊并不?理會, 拉起草席一看,令人作嘔的血腥味撲面而來。
是召兒。
她沉默著,心頭涌上莫名的悲哀。
年輕太監灰敗著一張臉,嘆氣?:
“咱們這些?奴才,命就是這樣,不?值錢。這丫頭也是個苦命的,家里人都死光了,連個收尸的人都沒有,奴才也是看她可憐……”
他說?著說?著,一物忽然被遞到眼前。那低柔的女聲傳來:
“這東西還值點錢,你拿去典賣了,置辦一口薄棺,好生安葬她,剩下?的銀錢你自個兒拿著罷!
那太監一看,竟是個純銀打造的長命鎖,刻蓮花紋路,精細自不?必說?,光是那鎖兩邊串起的兩顆晶瑩剔透的綠色玉珠,都是不?可多得的寶物。
“這……”
“小主人都說?賞你了,還不?接著!”翠羽催促說?。
待掌中一輕,芊芊的心中,突然感到了一陣久違的輕松。
怪不?得人們總說?,斷舍離,斷舍離。果?真能斷除煩惱,離苦得樂。
相思木已毀,留這長命鎖,又有何用?
不?若送予真正需要它的人。
唯有翠羽,面露擔憂。
她終究記掛著那一年壽命之事……
小太監捧著那鎖,忙不?迭地磕頭謝恩:
“多謝貴人,多謝貴人!”
等人走遠了,他還癡癡凝望著女子遠去的方向,回不?過神來。
忽然——
“交出來!
不?知何時?,有人如?鬼魅般出現在身后,冷冷說?道。
饒是沒什么見識的小太監也知道這來無?影去無?蹤的黑衣人,乃是鼎鼎有名的大內暗衛。
足蹬金鱗靴,腰佩青鸞刀。
赫然是……
陛下?親衛,驚羽衛!
太監“噗通”一聲跪下?,哪里敢違抗,大氣?都不?敢出,乖乖捧著長命鎖,獻給了這個陰差一般可怕的驚羽衛。
驚羽衛面無?表情揣上長命鎖,轉過身,飛快朝著一個方向掠去。
方才宴會剛散,陛下?便拂了鄭娘子的邀請,冷著臉去往了詔獄之中。
想必此?時?此?刻,圣駕正在詔獄,審問日前捕到的犯人。
驚羽衛是陛下?的耳目,只聽命于陛下?一人,他的任務,便是將今日跟蹤戚妃的所見所聞,以及這枚長命鎖,妥善地交到陛下?的手中。
至于繼續跟蹤戚妃的任務,則由另一個弟兄接替了過去-
春禧殿是建造在湖中小島的一處宮殿。
是以離開時?也需乘坐小船。
船只搖曳,水波蕩漾。
在那小太監握著船槳,劃入一片蘆葦叢中時?,放在一旁的六角宮燈,倏地滅了。
四周一片漆黑。
翠羽和芊芊坐在船尾,看到女子的手一瞬間死死地抓著裙角,骨節泛白,身子也微不?可查地顫抖起來。
翠羽想起來,小主人其實很怕黑,很怕很怕。
剛來鄴城的那段時?間,小主人因出身南照,裝扮與人不?同,受到許多誹謗和非議,常有不?明事理的人以她是南蠻妖女來攻擊她。
一次小主人上山進香,一個孩童受那心思陰暗的獵戶指使?,趁她落單,將小主人誆騙至林中深處,一把推進一個深約八尺、黑乎乎的獵坑之中。
那夜不?巧下?了一場大雨,電閃雷鳴,暴雨如?注,翠羽金肩里里外外找了個遍,怎么都找不?到小主人,急都要急死了。
還是謝家郎君冒著大雨尋到小主人,救出小主人。
郎君渾身濕透,發絲和衣袍都濕答答地往下滴水,卻毫不?在意,抱著懷里的少女哄慰了好久好久,直到小主人不?再發抖,閉著眼,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后來那為小主人診斷的郎中都說?,要是謝不?歸晚來一步,小主人都會因為長時?間處于黑暗驚悸的環境,而丟了神智,變得癡傻。
想來也是報應不?爽,那作弄小主人的獵戶沒幾天便跌落山崖摔死了。
聽說?死得極慘,尸身被野獸撕成了碎片,尤其是那雙推了小主人的手,斷成了一節一節,森森的骨頭都露了出來。
正是因為這段經歷,小主人留下?了怕黑的后遺癥。
那天以后,每到入睡時?分,一定要有光源,芊芊才能睡得著。
以往那個郎君都會為她在旁點一盞燈,守在她的床前,或是講些?故事,或是燉一碗安神湯,直哄著她睡著了,自己?才洗漱入睡。
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中,翠羽摸索著,摸到女子冰冷顫抖的指尖,緊緊抓住。
她將溫暖的身子依偎向芊芊:
“小主人你別怕……”
“翠羽,守著你。”
芊芊努力地平復著呼吸。
就在剛剛,黑暗降臨的瞬間,芊芊仿佛回到了那個時?候,那個孤立無?援、一個人蜷縮在漆黑坑洞里的時?候。
冰冷的雨水下?個不?停,像鞭子一樣抽打在身上,臉上淚水和雨水混合,分不?清彼此?。
坑外?世界似乎與她隔絕,沒有人知道她的存在,沒有人來救她脫離這無?盡的苦難。
她緊緊地抱住自己?,試圖在冰冷的雨水中找到一絲溫暖,四周的黑暗和寒冷卻無?情地剝奪了最后的慰藉。
心被絕望和壓抑填滿,找不?到出路。
就在這時?,眼前突然一亮,一片燦燦的光照下?來,帶來一陣近乎灼燒的溫暖。
就在感受到這溫暖的一瞬間,芊芊從那酷寒如?地獄的記憶抽離,驟然回到現實。
翠羽仰頭,發出一聲驚嘆:
“那……那是什么?”
只見一盞燃燒著的孔明燈,如?火球那般急墜而下?,落在了距離她們不?遠的水面上,而她剛才感受到的溫暖,就是這一盞孔明燈發出來的。
一瞬間,四周如?白晝般敞亮。
再看天邊,一個個燈球兒如?斗大,在空中緩緩上升,搖曳著微弱的光芒,越飛越高,越飛越遠,直到孔明燈在天空中匯成一片粲然的星河。
何其明亮,何其耀眼。
試問,有誰能在這等級森嚴的皇宮中,讓這一盞一盞明燈,布滿天際,如?星子閃爍?
無?非,九五之尊。
就連翠羽,都感到了一股極為深刻的落寞和怨恨,他們在那共賞滿天明燈,還有小世子作陪,多標準的一家三口。
小主人卻一個人默默離開。
形單影只。
還要忍受這難以忍受的黑暗。
換成了誰,都要發瘋。
還好……少祭司來了。
他來接小主人回家了!
想到這,翠羽又充滿了希望,卻見小主人眼睛一眨不?眨,正盯著湖面上的孔明燈發怔,臉色隱隱有些?蒼白。
她心里一緊,循著小主人的視線看去,只見那盞燈上,用清麗淡雅的筆觸寫著:
“如?花似葉,歲歲年年,共占春風”
惟愿你我情誼久長,相互依存,共同經歷桑田碧海,歲月更迭。
這是謝不?歸的字。
寫給何人,不?言而明。
天空,不?知何時?飄落下?雨絲,落于女子烏黑的鬢發間,藍裙逶迤及地,她靜默地坐在船尾,臉被孔明燈燃盡前發出的光,照得忽明忽暗,整個人像是棲息在雨幕中的一只藍蝶。
搖櫓的太監看得一陣愣怔,只覺此?女神情之美,非凡人所有。
很快,他回過神來,緩緩放下?手中的船槳。
芊芊眼角余光看到一線寒光,下?意識地推開翠羽,自己?也靈活地往旁邊一滾,險險躲過了這一刀。
小船晃蕩不?休,三人都有些?不?穩。
想不?到她反應如?此?之快,太監目露兇光,抓著匕首步步逼近:
“娘娘若那時?便溺死在荷花池中,倒也省了些?事?上А
可惜驚羽衛迅速守在了各個入水口,他們根本找不?到下?手的機會。
這句話?,讓芊芊猛地一震,腦海中靈光一閃。
難道說?一直以來她都在被監視?
以至于今日她一落單,便有人迫不?及待地朝她出手了?
是誰,是誰想殺她?!
許是看出了芊芊的驚疑,那小太監陰惻惻地笑,
“娘娘要想死得不?那么難看,就莫要掙扎了,此?處不?可能會有人來,等娘娘一死,綁塊石頭沉進湖中,誰都不?曉得……”
說?罷,再次握刀刺來,那寒光揚起一半,卻倏地身子一歪,匕首落地,膝蓋重重地跪在地上。
他雙手捂住喉嚨,臉色扭曲痛苦非常。
不?一會兒,倒地氣?絕。
芊芊驚魂未定地看去,只見他的喉嚨上赫然一個猙獰的血洞,而那穿過他喉嚨,奪了他性命的是一個……鈴鐺。
不?過拇指大小,跌落在地,正骨碌碌地滾到芊芊的腳邊。
一枚沾了血的,銀鈴鐺。
倏地,一聲干凈的笑響起:
“左等右等,也等不?來咱們的小王女,只好出來找一找了,”
那聲音里,夾雜著一抹若有似無?的嘆息,“哪知竟遇到一只面目可憎的老鼠,害本君出來賞月的心情都沒了!
船頭,不?知何時?,穩穩落下?來一個楓紅衣袍的少年。背后一輪明月,清輝如?水,灑落周身。他腳尖點地,繡著蝴蝶的,紅色的衣袖緩緩落下?,像是神鳥垂下?漂亮的尾羽,說?不?出的飄逸好看。
“少祭司!”
翠羽一臉驚喜,忙撲上去,眼睛亮晶晶的像小狗。少年彎下?腰,伸出骨節分明的手,摸了摸小婢女的頭。
從翠羽的角度,能看到他的面具與臉微微離開一線,露出那白凈的下?頜,紅唇一點,天生向著兩邊翹起,透出點天真的、柔軟的,憨態可掬的神氣?。
雖未見到他五官的全貌,但那點到為止的驚艷,也迷得翠羽暈頭轉向、找不?著北。
少祭司真是大美人,大美人!
身后一直沒有動靜,翠羽扭頭:“小主人,這是少祭司呀,難道您不?認識少祭司啦?”
故人相見,怎會不?識?
芊芊盯著那紅衣少年,眼眸像是星子般忽閃,隱有淚意。湖上秋風,云間明月,似乎都在為這他鄉遇故知的一刻而溫柔緘默。
她與少年相顧無?言,好久,才低低地喊了一聲:
“兄君!
巫羨云似愣了一瞬,長腿一邁,施施然地朝她走來,輕笑悅耳:
“難得難得,能聽小王女喊一聲兄君?”
“真是某三生修來的福氣?!
他毫不?見外?地在芊芊身旁,席地而坐,紅色大袖綻開如?花,“哎呀哎呀,咱們可得快些?靠岸,”悠然的帶著點兒笑的嗓音響起,“這船,吃水太重,恐要翻了!
一邊說?,他一邊從懷里往外?取出一個又一個袋子,那袋子每一個都鼓鼓囊囊,沉甸甸的不?知道裝了什么。
難為他裝了這么多袋子在懷里,身姿還能如?此?飄逸。
翠羽說?:“這般累贅,不?若都扔進水里吧!
巫羨云卻忙不?迭地伸手護住,豎一根手指,搖了搖:
“這可都是本君賣藝所得,扔不?得,扔不?得!
他手腕一動,那袋子的系帶便神奇地一一打開,口兒大敞,里邊的東西閃得人眼睛疼。全都是珍珠、銀錠、玉器,還有一個巴掌那么大的金餅……
芊芊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初初會面的生澀感蕩然無?存。
這么多年過去,原來,他一直沒變。
還是這樣的不?羈、恣意,甚至毫不?在乎任何人的眼光,連一個出場都是那么的張揚、轟動,不?驚四座不?罷休……
“這些?,都是給小王女的見面禮哦,”他手指勾起一條珍珠項鏈,珍珠在他蒼白的指尖瑩潤生光,純白面具后的神情不?辨:
“許久不?見,別來無?恙?”
說?話?時?,巫羨云眼角余光掃過那殺手的腳踝,不?禁微微一凝。
腳腕上,一點寒光閃爍,赫然是一枚梅花鏢。
這個飛鏢,并不?是他釘進去的。
方才在場且出手救下?芊芊的,還有第三個人。
是個不?遜色于他的,絕頂高手。
巫羨云若有所思地盯著那飛鏢看了一會兒,又看向了芊芊,面具下?的臉重新帶上了玩世不?恭的微笑-
在水閣
白露感慨:“想不?到陛下?為娘娘翻修了椒房殿,金屋藏嬌,真是盛寵啊。”
鄭蘭漪將襁褓輕輕放進搖籃,淡聲道:
“白露,你下?去,熱一碗燕窩鴨子湯來。”
鴨子湯滋陰潤燥,燕窩美容養顏,上好的佳品。
白露自是歡快應下?,繞出彩漆六扇折屏,步出屋外?。
她走后,“啪”!
一道清脆的耳光聲響起。
奶娘跪下?,頂著臉上紅腫:
“奴婢知錯!
“奴婢下?次定不?會忘記為世子抹藥,請娘子息怒!
鄭蘭漪捋起嬰孩的袖口,只見,藕白的手臂上若有似無?浮現出一枚蝴蝶形狀的紅印。
奶娘忍不?住地探頭去看,不?明白娘子為什么要遮掩這個胎記?
明明很好看的……
鄭蘭漪取出瓷瓶,手指蘸取里面淡黃色的藥膏,輕緩地涂抹在嬰兒的皮膚上,而那印記竟然一點一點消失了!
奶娘看到鄭蘭漪的手腕上,還有沒褪完全的淡淡的紅疹。
娘子除了君子蘭,其他的花都不?能碰,一碰身上就會起密密麻麻的紅疹子。外?人說?是圣眷正濃,只有她知道娘子遭的什么罪,忍不?住勸說?道:
“娘子可千萬莫輕信了白露那小蹄子的話?,陛下?久不?冊封娘子,只怕別有他意,所謂金屋藏嬌,也不?是什么好典故……陛下?心思深不?可測,這宮中絕非久留之地,娘子不?若向太后娘娘請旨離開,遠離這是非之地,偏安一隅,撫養世子長大,將來承襲爵位,也好寬慰穆王殿下?在天之靈!
“嗯,我知道,你是為我考慮,”鄭蘭漪低頭望著搖籃里熟睡的嬰孩,滿眼溫柔,忽然想起什么,瞥了眼桌上:
“這些?糕點都是陛下?賞的,我吃不?下?,乳母你吃吧!
她那帶著濃濃藥味兒的手,憐惜地撫過乳娘泛紅的臉:
“方才是我不?好,責你重了,你千萬不?要記恨我。我也是一時?氣?憤。”
“怎么會……奴婢是看著娘子長大的,”乳娘嘆著,眼圈紅紅,哪里還有半點怨氣?呢?
肚子恰在這時?咕咕咕地叫了起來,她膝行到桌邊,拈起一塊綠豆糕,放進口中咀嚼,三兩下?吞入肚中,意猶未盡地嘬了嘬手指。
正要再拿一塊糕點,忽然感覺鼻間一熱,抬手一抹,滿手鮮紅。
一瞬間,她腹內絞痛,五臟六腑像是錯了位,口鼻鮮血狂涌,臉容扭曲,她痛得倒在了地上,朝著鄭蘭漪伸出手:
“娘子,救命……救救奴婢……”
鄭蘭漪居高臨下?地看著。
直到奶娘斷氣?,她這才斂了斂裙子,快步走了出去,聲淚俱下?地喊著:
“來人,來人啊……”
迎面撞上白露,她渾身顫抖,垂淚道:
“白露,快,快去請陛下?。”
“就說?——有人要謀害世子!”-
詔獄,刑室
一片繡著龍紋的衣袍長及垂地,謝不?歸烏發白衣,端坐太師椅中,身后是一道濺滿血跡的墻壁。
那墻壁繪制的,乃是阿鼻地獄中,百鬼相互殘殺的景象。
它們甚至多半只是初具人形,身上長滿了一個一個的肉瘤,還有的則是畸形的怪胎,這些?形狀各異的鬼物舉著兵器、法寶,打得昏天暗地、日月無?光,有好幾只鬼打到最后,手和腿都不?是自己?的了,血肉模糊地融合在了一起。
郎君白衣金冠,容顏如?玉,通身都是與此?間格格不?入的謫仙氣?度,凜然不?可侵犯。
卻仿佛下?一刻就會有千萬只猙獰的鬼手從墻壁里張牙舞爪地伸出。
遮住他的眼。
捂住他的口、鼻。
拽住他的手和腳,拖進那深不?見底的無?間地獄。
“慈心上人,告訴朕,你的師弟在何處!
清冷動聽的嗓音徐徐響起,伴隨著鐵鏈的碰撞聲與滴水的回音,無?端的詭異凄涼。
慈心上人的法號中有一個慈字,性情卻暴烈無?比,他面容剛毅,眉宇間常年鎖著一股難以平息的怒氣?,那一襲僧袍早就被扒了個干干凈凈,赤.裸著肌肉鼓.脹的上身,脖子上掛著一串大大的佛珠,和鐵制的鐐銬碰撞在一起,每顆佛珠上都沾著鮮血和穢物。
“謝凈生!那是你的生身父親!你竟敢弒殺親父,喪盡天良,罪大惡極!你早已被仇恨蒙蔽,你所行的惡定會引你下?地獄!”
和尚厲聲叱責,鮮血和吐沫橫飛,卻濺不?到男人身上分毫,他們之間的距離經過了精心的估算。謝不?歸喜凈,不?會容忍身上出現半點不?潔。
皇帝眼珠沉靜,如?同兩丸浸在涼水中的黑珍珠,嘴角緩緩地向著兩邊提起,饒有興致地看著和尚,似毫不?在乎他滿嘴的詛咒,更不?在乎自己?今后的命運。
他淡淡一揮手,一直等在陰暗處的獄卒便提著鐵鉗,大步上前,繼續給和尚用起刑來。
地牢里再度響起了和尚的痛呼聲,只是這慘痛的呼喊聲,不?一會兒卻變成了凄厲高亢的大笑:
“謝氏小兒,我在地獄里等你,我等著你哈哈哈……”
聽到這句話?,皇帝終于有了反應。
他眼皮微微抬起,黑眼珠一動,緩緩坐直了身子。
一束微弱的光線從高窗斜照下?來,恰好將那張謫仙般的臉龐切割成陰暗分明的兩半。一邊被光線照亮,顯露出蒼白的皮膚和清瘦的輪廓,一邊被黑暗吞噬,只留下?深邃的眼眶和彎彎的唇角。
這一抹笑在他的臉上,本該是那光風霽月的君子,溫潤可親,爽朗清舉,卻被昏暗的光影扭曲得恐怖而陰森,如?同死神的微笑:
“朕就在地獄。”
話?音剛落,一名驚羽衛推門?而入。
他仿佛看不?見那滿嘴是血的大和尚,跪地:
“陛下?,那些?殺手已經處理掉了!
男人沒有回答。
驚羽衛繼續道:“只不?過,與屬下?同時?出手的還有一人。但屬下?沒有看清此?人的樣貌!
“那人戴著面具。似是蠶絲所制,通體純白,只在靠近眼角處有一條柳枝的圖案。他身手極好,輕功卓絕,只怕是不?輸屬下?。屬下?也百思不?得其解,鄴城中,何時?有了這般的絕頂高手……”
謝不?歸擱在扶手上的手倏地一頓。
清冷聲音響起:
“你當然不?識得他!
那個如?鬼少年。
南照國的……少祭司。
他見過他,早在七年前,他們便有了短暫的交鋒。
想不?到再相逢竟是在這大魏皇宮之中。
少年那信誓旦旦的,關?于前世情人之言論似乎又在耳畔響起……加上他離開時?,指尖帶走的那一只藍色蝴蝶。
謝不?歸手指抵住太陽穴,眸中倏地劃過一絲冷芒,嗜血一閃而逝。
“陛下?,屬下?還從宮中太監處,繳獲了一樣東西!
驚羽衛將長命鎖恭恭敬敬呈上,并一五一十?地道著來龍去脈。
說?到戚妃娘娘隨手將此?物贈給路邊收尸的小太監,本以為會等來帝王的震怒,沒想到他卻笑了一下?。
謝不?歸手指摩挲著下?巴,唇淺淺勾著,白皙的額角處卻有青筋鼓起。
他修長如?玉的手倏地蓋住了那枚長命鎖,手腕微移,指尖若有似無?地觸碰著上面的紋路,那姿態之親昵狎弄,宛若在撫摸女子細膩的肌膚。
他落在長命鎖上的手倏地攥緊,鏈子嘩啦啦響動如?流水,與那刑犯的痛呼聲和鐐銬聲交織,譜成詭異樂章,令那驚羽衛頭埋得更低,屏息不?敢出聲。
謝不?歸道:
“項大人既來了,何必藏頭露尾!
驚羽衛瞳孔一縮,果?然,牢房外?緩慢踱進一人。
一襲玄色道袍,身姿挺拔,眉上正中的那顆朱砂痣有如?丹霞映日,道骨仙風,卓爾不?群。他走到陛下?身前,拱手作揖。
隨著項微與走近,驚羽衛嗅到一股不?同于血腥、也不?同于薄荷香的氣?味,那是道教徒常用的降真香的香氣?,這種香氣?有淡淡的墨汁香和甜味。
項微與低聲說?:
“正如?陛下?所料,陛下?體內尚存蠱蟲余孽,然此?蟲已衰弱,不?足為患,斷無?損陛下?情志之理!
聞此?言,謝不?歸微露驚色,濃密羽睫低垂,掩住了真正的心緒。
“臣翻閱古籍,陛下?所中之蠱,雖無?確切名目,其習性卻有跡可循!
“此?乃天地間陰陽之秘術,陰蠱獨此?一份,陽蠱則如?繁星。陰蠱之主若遇陽蠱之宿,陰陽相融,可緩解蠱毒之苦。然陽蠱之主,唯與陰蠱相合,方得安寧,否則,蠱毒發作,痛徹心扉,如?刀割心!
“若臣所料不?差,陛下?體內所種,乃陽蠱,而娘娘體內,則藏此?情蠱之陰蠱!
“一陰一陽,相生相克。情蠱性主.淫,陽蠱唯與陰蠱宿主交.合方得安寧,然陰蠱之宿,未必受此?限……此?陰陽兩蠱之制,實乃荒誕不?經,兩般標準,更是怪異!
項微與似乎對這種情蠱很感興趣,口中說?著怪異,眼眸卻有些?發亮。
驚羽衛聽得一字不?漏,不?由得暗暗心驚,照這么說?,豈不?是要陛下?為戚妃守貞!
一個帝王,為一個妃子守身如?玉?!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陛下?卻未動怒,臉色靜靜地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項微與再度啟唇:
“然陛下?無?須憂慮,此?陰蠱有一致命之特性!
“陰蠱寄于女體,若宿主行房或懷有子嗣,則蠱蟲潛伏,不?復作祟。然若宿主久曠未孕,未與男子交.合,每逢月圓之夜,蠱蟲便會慢慢蘇醒,于體內結春繭,令宿主情焰熾烈,如?百蟻噬心,若是不?加紓解,三次之后,心脈俱斷,命歸黃泉。陛下?體內之陽蠱,亦將隨之絕滅。屆時?,微臣以丹藥施治,定能保龍體無?恙!
聽到此?處,驚羽衛重重一震。
不?與男子交.合,便會心脈寸斷而死?
這……說?不?通!
南照王是戚妃娘娘的生身母親,怎舍得在自家女兒身上,種入這般陰毒、淫.亂的蠱?
他立刻說?:“陛下?,此?事有邏輯不?通之處。只怕背后還有陰謀!
項微與頷首,也道:“陛下?近日切勿與戚妃過從甚密,以免觸動體內陽蠱,遺患無?窮。尚不?明南照背后之圖謀,萬事謹慎為先。”
就在這時?,又有人匆匆而來。
“陛下?,在水閣出事了!
景福彎著身子,臉色緊繃地道出原委,“好在有驚無?險,鄭娘子和世子都無?大礙,只……死了一個奶娘。”
謝不?歸眉心稍動。
“走吧!彼徽酒穑甲影敌l自然都跟著動身,獄卒在后方跪送。
“恭送陛下?!”
踏出詔獄。
天穹如?洗,銀輝灑滿。
一輪皓月高懸,其光皎潔,宛若玉盤,懸掛在夜幕的帷幕之上,謝不?歸眉眼被照得一片冰涼,頓步,微微蹙眉:
“今兒是……”
景福接過話?說?:“回陛下?,今兒正是十?五!
驚羽衛看了一眼那高大修挺的身影,默默無?言,按照項大人所說?,戚妃娘娘便會在今夜蠱毒發作,心痛難忍欲.火焚身……
陛下?或許會去探望也說?不?一定?
“嗯,”男人卻不?咸不?淡開口,“傳朕口諭,今夜在水閣侍墨。”-
“亡國夏姬?”
聽到這個陌生的名稱,芊芊驚訝地微微睜大了眼睛,本以為不?過是普通情蠱,但按照巫羨云的說?法……卻似乎有不?小的隱情。
“不?錯。”
亡國夏姬一詞,歷史?上確有其人。
傳說?許多年前,有一位名叫夏姬的公主,以美貌和復雜的情史?聞名于世,被后代稱為“一代妖姬”。
她三次成為王后,七次成為夫人,一生中引發了多個國家的內亂和亡國。
先后共有九名男子為她而死。
夏姬最后與一名臣子私奔至邊陲小國,從此?消失在歷史?長河中。
“你體內的這枚蠱蟲,其實,不?能算是完全的亡國夏姬。它只能說?是亡國夏姬的幼蟲。平日里與普通的情蠱無?甚差別,但與普通蠱蟲不?一樣的是,最終陰蠱的宿主會被蠱蟲控制,殺死陽蠱的宿主。待體內的陰蠱吸飽了極憎極愛的血,便能煉成這亡國夏姬,也即是,可令天下?男子俯首稱臣的圣物!
也就是說?,凡煉成一味亡國夏姬,便要獻祭一對有情人……芊芊只覺自己?似乎一腳踩進了某個巨大的陰謀之中。
莫非是有人在她與謝不?歸的身上做試驗,要煉制出這早已在數百年前就已失傳了的“亡國夏姬”?
幕后之人,究竟是誰?
絕不?會是阿母!
巫羨云道:“你若再留下?,必然會走向毀滅,不?論是你殺死大魏皇帝還是大魏皇帝將你殺死,都不?是我想看見的。”
這就是亡國夏姬在煉制過程的可怕之處,必然使?一對愛侶變成怨侶,永遠逃不?過一死一瘋的詛咒。
巫羨云說?著,在燭光下?攤開一張圖紙,修長的手指點在上面方位:
“在大魏皇宮的荷花池底部,藏著一條密道,這條密道一次只容一人通過,巧妙地連接到了宮殿外?的護城河。護城河不?僅環繞著宮殿還穿過了一座名為大覺寺的佛寺。密道的另一端直接通往大覺寺內,與那里的護城河相連!
“這密道我知曉,原是要這般走……”
芊芊看著這精細的圖紙,想不?到他已計劃得如?此?周全,她在圖上仔細地尋找,果?真找到了那日在水下?遇到的一個岔口,當時?選錯了,選去了左邊的。
原來另一個岔口,才是真正出宮的密道!
“今夜就走吧,芊芊!
巫羨云看向窗外?那輪碩圓的明月,攥住圖紙的手微緊,骨節泛白,十?五了……
芊芊卻覺得他有點古怪,明明步步籌劃,一直不?驕不?躁的少年卻在這一刻,顯得如?此?急迫地想要帶她離開皇宮,仿佛她再留下?會發生什么極為糟糕的事。
“奴婢打聽到了,”
突然,翠羽推門?而入,氣?喘吁吁,“陛下?果?然宣了鄭娘子伴駕。”
今夜,就是離開最好的時?機!-
宮中一處甬道上,一名綠衣宮女,提著一盞六角宮燈,步子有些?快地往前走著。
鵝卵石的路有些?不?平,那盞宮燈搖擺不?定,發出的光籠著她的裙角,和有些?蒼白的肌膚,上面滲出薄薄的細汗。
她剛轉過拐角,面前突然閃出一片火光,有人舉著火把,迎面大步走來。
她倏地一定。
“公公,這是發生什么事了?”她怯怯地問。
那太監見是個宮女,不?耐煩道:
“宮里進了刺客,在水閣的食物里混入了劇毒。陛下?震怒,命底下?人徹查,深更半夜,你四處亂走什么,不?要腦袋了?”
忽然他“咦”了一聲:“你是哪個宮的,怎么沒見過你?”
“奴婢是……新調任直殿監,”她有點不?好意思地小聲說?,“刷恭桶的。”
太監當即后退半步。
晦氣?。
“滾吧滾吧!彼I著后頭一眾太監宮女,就要與她擦肩而去。
忽然——
“陛下?!
身側一空,本還站著的眾人齊刷刷跪了下?去,異口同聲:
“奴才/婢拜見陛下?!
那綠衣宮女頭越發低,正打算裝沒聽見快步走開,衣角卻被人扯住:
“不?要命了,這是圣駕,還不?跪拜!”
不?得已,她轉過身,迅速跪在那一眾宮人之后。
“奴婢拜見陛下?!
混在宮女里邊,聲音也刻意地改變,變得粗啞,只盼著他千萬別識破了去。
偏就在這時?,心口突感劇痛,如?被利刃所刺,一股難以名狀的燥熱自腹.下?涌起,她死死咬住嘴唇,卻還是不?可避免的,溢出一絲細微的呻.吟。
沉沉的腳步聲漫過身側,陰影籠罩,他開口,玉碎了一地:
“你,抬起頭來!
全身血液似被冰封,她僵立良久,未敢稍動。
那太監疾言厲色:
“陛下?讓你抬頭你就抬,裝什么死!”
芊芊心如?死灰地抬起臉。
男人負手而立,黑眼珠一動不?動,安靜地看了她半晌,聲音溫潤。
“戚妃這身裝扮,卻是要去何處!
芊芊只得緩緩起身。
月光下?的池水波光粼粼,照著男人那張美玉似的臉,皮膚白得微微反光。袖口金線繡的龍紋燦燦,衣袍蔚然如?云,風姿玉潔,高貴典雅。
明明她離荷花池只一步之遙,明明自由,觸手可及。
若是——
故技重施,像之前那般佯裝投水,騙過他的幾率有多大?
幾乎在她余光瞥過,步子挪動的一瞬,一只大掌便死死地扣住了她的腰。
他扣緊她的纖腰,用力撈回身側,芊芊猝不?及防撞進那緊實的胸膛,沖進鼻腔的,是那薄荷香氣?,夾雜一絲淡淡皂角的清香。
眾人忙低頭不?敢看。
景福亦是眼觀鼻鼻觀心,帝王心海底針,片刻之后,龍輦還在去往在水閣的道上。
半路卻改去甘泉宮,沐浴更衣,洗去血腥來見她。不?過是路經荷花池,不?經意的一眼,陛下?便命人停轎,竟是一眼找出了混跡宮人中的她。
只是這戚妃緣何一副宮女的打扮,著實令人懷疑。
很顯然謝不?歸也有此?疑,眸光不?明地籠罩著懷中輕輕戰栗的嬌軀。
“陛下?怎么會在這……”
他不?是在跟鄭蘭漪在一起嗎。
“你覺得朕深夜入這后宮,是來做什么!彼曇艉茌p,卻似帶了一絲興味。
她哪里不?明白其中深意。
芊芊臉色慘白,雙手成拳推拒他:
“陛下?,臣妾身子不?適,只怕不?能侍寢。可否改日……”
腳尖突然懸空,竟是被他抄起腿彎,一把打橫抱起來。女子的驚呼聲短促地劃破空氣?,裙擺蕩過淺綠色的漣漪。
“是么,朕給戚妃看看。”
男人正兒八經的口吻,卻讓芊芊怒火中燒,他又不?是太醫,看什么看,看了也不?會好!
只是這怒氣?一發,便是一陣兒一陣兒的心悸傳來,如?波濤洶涌,痛苦難當,她急忙伸手緊緊揪住他的衣襟,防止自己?掉落下?去,卻不?知觸碰到哪里,他身軀驟然一震,腳步頓住。
芊芊抬頭,映入眼簾的是修長到沒有一絲贅肉的脖頸,中間凸起的喉結,似乎微微上下?滑動了一下?。
水波和月影在男人眼底晃動,須臾,響起清冷低沉的一聲。
“傳令下?去。今夜,長門?宮掌燈!
第17章 017
017
長門?宮掌燈, 便是要她侍寢的?意思。
聲音落下?時謝不歸明顯感到懷中身?軀一僵。
芊芊咬牙說:
“臣妾心口疼,只怕……侍奉不了陛下?!
這聽上去像是在矯情?的?欲拒還迎,但真的?只是就事論事, 她感到胸口痙攣, 心臟一抽一抽的?連呼吸都扯著疼。
“一會兒就不疼了!
謝不歸淡淡道,意有所指。
芊芊沒想到她都這樣了他還這般禽獸, 一時間沒反應的?過來,僵在他懷里。
從前那個高貴典雅克制冷靜的?君子去了哪里?怎么能面不改色地說出這樣的?話?
她被他氣得更加難受,蜷縮在他懷里不住發抖, 眨眼間卻?已被他抱著,大步邁進了宮殿。
謝不歸抱著身?上的?人只覺得像是抱著一只貓兒,身?上沒幾?兩肉, 骨頭更是硌手, 怎會這樣瘦了, 從前抱著她時都不是這般輕忽。
忽然一怔。
從前……
是多久以?前。
他有多久沒抱過她了?
沉浸在思緒里, 手下?沒了輕重, 耳邊倏地鉆進一聲吃疼的?輕.吟, 他心口一緊, 又?立刻放松了力度,只把顫抖的?她輕輕地往懷里抱,讓她的?臉依偎向頸邊。
殿內, 一應擺設陳舊簡單, 卻?極為干凈,纖塵不染,梳妝臺上的?銅鏡光可鑒人, 可見主人細心打理。
謝不歸將人抱至榻上坐下?,站在她的?閨房中, 一時間卻?沒了旁的?動作。
他目光淡淡地逡巡過四周,打量她平日起?居之處,掃過那簡陋的?桌案條幾?,長眉頻頻蹙起?。
他眸光專注,明察秋毫,便是連墻角的?最角落都不放過。
最后,他的?視線緩緩落到芊芊身?上,
芊芊不知他是在觀察她過往生活痕跡,只當他是在尋誰,暗暗的?心驚。
想來兄君謹慎,應當未留下?什么把柄……想到這里慶幸地舒出一口氣來,卻?也松泛不了多少,仍然十分緊張。
床前叫他高大的?身?影擋了個嚴實,透不進一絲光線。
她身?子難受,連坐著都是用盡全力。
背上冷汗幾?乎濕透衣衫,咬緊牙關才不至于丟臉地伏倒下?去,手拽緊了旁邊的?帷幔,勉強支撐著最后的?體?面。
蒼白的?帷幔垂落至她細白掌心,她身?子坐得挺直,仍是那樣的?倔強不肯服軟,綠色衣衫襯得皮膚極白,臉帶汗意,愈發顯出那山眉水眼,他想到宴會上她那含笑的?一瞥,若有似無芙蕖映水的?風情?。
身?子熱了起?來。
大抵是心上疼得厲害,她眼角泛出了淚光,洇出一條濕紅的?痕跡。
他方才抱她放下?,置她于這樸素的?床褥上,便宛若置明珠于暗室。
謝不歸忽然覺得這一切都不相?襯極了,這枕頭,這床帷,這里每一件家具都與她格格不入,倒似是要那金玉滿堂,才更配得上她。
女子烏發蟬鬢,鬢發微微散亂,一綹綹的?烏發,被汗水打濕,如水蛇般沿著白皙的?頸蜿蜒而下?,沒至隱秘之處。
那朱唇微張,吐露出來的?呼吸也急促的?……像極了嬌.喘。
謝不歸喉結一動,不解怎會有如此聯想,明明只是再尋常不過的?呼吸聲罷了,聽在耳中卻?變得誘.惑力十足。
芊芊感到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在一瞬間變得幽深,晦暗,如一張密不透風的?大網,只等她一頭撞進去,永遠也別想掙脫……
窗外,月兒被烏云擋去大半。
屋內唯一的?光源,則是桌上那盞昏黃的?六角宮燈。淡淡的?光線籠罩著他們,將影子拉長,投射到青石磚的?地上。
殿門?“吱呀”一聲輕輕合上,卻?像是一記重錘,狠狠地敲在芊芊的?心上。
只剩下?……他們二人了。
不知何時,云散月出,那光芒透過窗子照了進來。
十五月亮格外圓,清輝如水,籠著他半身?衣袍如雪,烏發如墨,依稀是君子如玉,謫仙落世。
饒是盯著她的?目光,如斯露.骨,他也并未顯露出一絲一毫的?急迫,反倒一派從容淡定,眼珠如黑色琉璃般,倒映出她的?身?影。
他就那般沉默無言地看著她,等待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
直到她被看得微微偏過臉,避開了他的?視線,方才轉了轉指間的?玉扳指,淡聲道:
“朕給你一個解釋的?機會。”
解釋……為什么會身?著宮女服飾,于深夜外出。
他走到桌邊坐下?,白玉似的側臉看上去很漫不經心,“你編好再說!
編……什么編。
“陛下既然已確定臣妾會撒謊,又?何必多此一問!
他一走開,她便如蒙恩赦,細白手指揪著衣襟,重重喘.息著,放任自己流露出痛苦的神情……
隨著體?內蠱蟲漸漸蘇醒,愈發活躍,女子的?臉頰,額心,一朵一朵藍色的?花骨朵爭相?恐后地浮現?,在蒼白到透明的?肌膚上宛如世上技藝最精湛的?畫師,以?藍色工筆精心描畫而就。
極致的妖嬈,極致的?純潔。
“你不說,怎知朕會不會信?”
他手撐下?巴,笑著望了過來,眸光接觸她的?臉,又?微微一怔。
占據視線的?是一張嬌靨,那隱隱的?藍色花骨朵從眼尾、兩頰,一路蔓延到修長白皙的?頸間,甚至鎖骨上都有這種花的?印記。
她渾然不覺肌膚上的?異狀,卻?像是被他的?眸光燙到一般,飛快地錯開了與他的?視線。
“臣妾……”
“臣妾是去尋陛下?的?!
她絞盡腦汁地胡編著:“今日見陛下?愛重宋女使,連宮規都不顧,”
心口痙攣,她細白的?手指撫弄了下?,強忍著惡心說了下?去,也不知這惡心是心悸所致,還是因?為接下?來不得不說出口的?話,“臣妾便想著投您所好,打扮成宋女使的?模樣兒去碰碰運氣……興許陛下?就能多看臣妾一眼呢!
說罷,她低下?頭,睫毛如同烏金小扇子般密密垂著,故作落寞,那睫毛底下?的?眼神卻?很冷靜。
認識多少年?了,彼此熟悉得不能再熟,動動手指頭就知道對方要整什么幺蛾子,謝不歸哪里看不出她是在胡扯?卻?配合她道:
“哦?這么說來戚妃還想跟朕玩一玩情?.趣。”
“情?趣”兩個字他壓的?很低。
聲線低沉得讓人頭皮發麻。他指節在桌上輕叩,黑眸微睞,促狹十足。
若是從前,她指定要輕哼一聲,說一句一點兒都不好玩,再纏著他要他陪她重新來過了。
如今的?她只是沉默著,揪著衣襟坐在那不聲不響,臉上頸上那藍花兒的?印記卻?愈發清晰。
他盯著,曉得她寧愿忍受蝕心劇痛也不肯服軟來求自己,索性也收了笑意,視線清冷冷地落在她手腕上:
“傷好些了?”
芊芊也隨之看去,蒼白的?手腕上紗布盡除,那刀傷被他涂了那藥,確實好多了,而且愈合得很快。
新長出來的?皮肉粉嫩,與原本的?膚色在一處倒顯得駁雜,有些難看但也比之前的?血肉模糊要好上很多。
他給涂的?那藥倒是管用,只是她忘不了,他摧毀她所有希望的?那一腳。
她愿意用血來換卿好短短數日的?陪伴,那是她心甘情?愿的?,旁的?不論什么人都沒有資格去阻止她,強迫她停下?,他卻?連這最后的?母女溫情?都要剝奪。
他對她對卿好從未有一刻的?心慈手軟,想到這,她心如止水道:
“多謝陛下?關心,臣妾好多了,陛下?,夜已深了,請回吧!
這已經是第二次。
第二次給他下?逐客令。
“戚妃,”他聲音不辨喜怒,看過來的?眼神卻?叫人不寒而栗,“讓一個君王三顧茅廬,世上沒有這樣的?道理。”
芊芊身?子一顫,止不住地發起?抖來。
他非得在她身?上泄.欲嗎。
非得挑在今天,卿好的?百日嗎?
“陛下?……今夜,真的?,不行?。”
她輕吸了一口氣,緩解胸口的?窒悶,“陛下?何苦與臣妾一個棄妃糾纏呢?一道旨意,定有無數殿門?,愿為陛下?敞開。”
“包括,陛下?最鐘意的?那一扇門?!
空氣靜了片刻。
“……朕覺得,不潔!
男人眉頭微微一皺,看向那盞宮燈,若有所思地說著,一個人怎么能毫無芥蒂地跟一個陌生人手拉著手,去榻上這般私.密的?地方?
說實話,他一直都不明白世間那么多素不相?識的?男女,怎么能只見一面便睡在一起?唇齒相?依,如獸般交.媾。
不覺得骯臟么?
芊芊卻?以?為他是在說,鄭蘭漪二嫁之身?……
這一刻,她不禁感到深深的?悲哀。
世上最悲哀的?事,原來不是枕邊人變了心,而是那個人從頭到尾就不是什么好人!
她到底愛過一個什么樣的?人?
他對鄭蘭漪是真心嗎,如果是真心為什么會覺得她是不潔之人,難道她花了七年?才終于看透他是什么樣的?人?竟然當著她的?面這樣說一個女子!
她臉色不禁冷下?來:
“陛下?若并非真心悅愛鄭娘子,何必困人在深宮?”
這宮里一點都不好,她自進宮以?來沒一天是開心的?,最近一件讓她感到開心的?事還是巫羨云的?到來。
聯想到自身?處境,不由得順嘴說了一句:
“陛下?不若放了她。”
誰知,謝不歸長睫一掀,淡哂,“只怕朕放,她也不肯走。”
自負如斯。
平心而論,他也確實有那個資本,畢竟是天下?之主,還有這般的?容貌,多的?是人不懼他真正的?本性飛蛾撲火不知死活地撲向他,但那些人里再也不包括她了:
“陛下?與鄭娘子郎情?妾意,修成正果,恭喜陛下?,賀喜陛下?!
“少跟朕在這打太極,”他起?身?朝她走來,伸手握住她戰栗不止的?肩:
“你身?上的?情?.蠱……”
幾?乎是在他冰涼的?手碰到她的?那一瞬,她喉嚨里便發出了一聲舒服的?喟嘆。
“……”
牙齒當即咬住舌尖,哪怕嘗到淡淡的?血腥味也不罷休,慌亂無措得壓根聽不清他后面說了什么。
自己的?身?體?怎么會這般奇怪?!
亡國?夏姬……必定還有什么她不知曉的?特性。
就算從前她與謝不歸房.事和諧,從沒吃過這類閨房助興的?藥物,卻?也知道自己的?狀況跟中了媚.藥的?癥狀非常相?似,小腹酸.脹,春潮涌動。
外加心口刀割的?疼,上下?都是煎熬,不用鏡子照,也知道此刻自己的?神態必定是不堪入目,叫人看一眼就想對她做點什么。
無邊的?渴望和空虛在啃噬著她的?神智,她真怕下?一刻就撐不住,朝謝不歸伸出手,卑微地向他求歡,那樣還不如讓她去死。
“不勞陛下?費心!彼а勒f道,猛地揮開他僵滯在半空中的?手,跌跌撞撞下?得榻來,腳踩在實地卻?像是踩在一塊棉花上,東倒西歪,腿軟得幾?乎站不住。
謝不歸慢慢收回手,負手而立,在一旁冷淡看著,沒有半點幫忙的?意思。
芊芊顫抖著手,不顧身?后那道存在感極強的?目光,拔.出發間的?純銀發簪。
這簪子內里空心,乃是半個時辰前,巫羨云在離開時所贈,里面放著一些米粒大小的?藥丸。
當時他叮囑她說:
“亡國?夏姬潛伏在你體?內,難保不會有一些險惡的?情?況發生。若你感到身?子有異,便速速服用此藥,可以?替你暫時壓制!
頓了頓,他繼續說,“此藥不僅能緩解你不適的?癥狀,還有……避子之用!
避子。
她當時并不知道,為什么會有這樣的?附加功用,但落到現?在這步田地,任她再遲鈍也想明白了,亡國?夏姬竟有這般的?副作用,竟會使她……渴望與男子交.歡。
不,絕不可以?是謝不歸!
不僅是因?為他們已經恩斷義絕,更因?為陰蠱的?宿主會被操控著,殺死陽蠱的?寄主,她不愿自己神智皆失成為一個怪物,更不愿親手殺死謝不歸。
倒不是什么舊情?未了心生不忍,而是不想如了那幕后之人的?意!
那人算計了她,玩弄她于鼓掌之中,想要用她和謝不歸,煉制成禍國?殃民的?亡國?夏姬,得到那可令天下?男子沉淪的?至毒情?蠱——她絕不會付出自己的?性命,作旁人的?墊腳石!
芊芊捏著藥丸,手腕卻?被謝不歸一把握住。
那傷口愈合了大半,本不該有什么特別的?感覺,與他稍顯冰涼的?皮膚貼合,卻?有微微的?瘙.癢傳來。
她眼睫一顫,“放開我!”
聲音已啞得不像話,含著不自覺的?媚意,如同一把小鉤子般,勾動人心。
“這是什么!敝x不歸盯著她指尖那一抹紅色,冷靜問。
芊芊立刻把藥丸放進口中。
謝不歸眼皮一跳:“吐出來!
他捏住她的?嘴唇就要逼她張口,手指剛探進半個指節,就被她死死咬住。
謝不歸面寒似鐵:“松口!”
這藥丸入口即化,泛著微苦的?黃連味兒,和不知名的?香氣,她咬著他的?手指還不忘囫圇吞棗地咽下?去,到底是將那東西給吃進了腹中,臉上的?印記奇跡般地慢慢淡化。
“……”
“松口!彼樕淞讼?來。
她不。
他另一只掌攫住她下?巴,拇指食指捏著她下?頜骨,忽然俯身?貼在她耳邊,“再不松口,朕剁了你的?宮女喂狗。”
芊芊立刻把他的?手指吐了出來。
骨節分明的?手指一圈兒齒痕,微微滲出血絲,泛出若有似無的?藥的?苦味兒,他臉色難看地盯著,神色幾?分糾結,芊芊甚至懷疑如果這不是他的?手,他一定會剁下?來。
他絕對忍不了這種邋遢和不潔。
果然,下?一刻他就冷著臉轉身?,誰知沒走幾?步,又?走了回來,“你以?為朕會因?為這個就擺駕回宮?”
心思被他探破,她只緊閉雙唇,不做回應。
他盯著她眼睛,莞爾:
“既是戚妃不知輕重地咬臟了,”下?一刻,身?子被他裹進懷里,他那只受傷的?手指在她臉邊挨蹭,在那細嫩的?皮膚上撫過,把她給他的?一并都還給了她。
芊芊要躲,卻?被他緊緊地箍在懷里動彈不得,不一會兒臉上就被蹭的?全都是他的?血,還有自己的?口水,她感覺胸口又?開始泛起?了疼。
有病,他絕對有病……
謝不歸掌下?是她嫩豆腐似的?臉,還不及巴掌大小,眼角和顴骨那處被他揉得紅了一片,想躲開卻?躲不了只能拼命忍著的?樣子,格外的?可愛可憐。
漸漸就從故意作弄,變成了充滿愛憐的?輕撫,指腹蹭過某片肌膚,眸光倏地一凝。
臉上的?巴掌殘紅還沒褪,往日連他惱極都舍不得動一下?的?嬌嬌兒卻?被人打了,他眼底殺意彌漫。
“怎么,在欣賞你好妹妹的?杰作嗎?”
芊芊極力地躲著他的?觸碰,眼里燃著熊熊的?恨怒,那眸子愈發清亮,如碎了一池的?星:
“不滿意所以?想多來點?抱歉陛下?,臣妾沒有挨打的?喜好!
“朕也沒有打女人的?癖好。”
謝不歸煩躁地松開她,她竟以?為他要打她?他是那種人嗎?
指腹卻?還殘留著那滑膩的?觸感,他不由自主地摩挲了一下?,竟有些留戀。
芊芊連忙用袖子擦去那些痕跡,大抵是跟謝不歸相?處久了,被他潔癖的?性子傳染了,她也受不了這種程度的?邋遢,還是在臉上。
本著想要惡心他一把讓他沒了興致的?,誰知道遭罪的?竟然是自己。
他一定是克她。
卻?見他施施然踱步到一處桌案前,修長玉白的?手拿起?了上邊的?一封什么,垂眼看著。
謝不歸進來便看到了桌上的?這張紙,不由得起?了興味,看看她都寫?了些什么。
熟悉而清秀的?字跡映入眼簾,他臉色一點一點地變了。
芊芊從他拾起?和離書的?時候,便也定住沒動了,沒想到是在這種情?況下?讓他看到,本以?為會在她離開后,這和離書才會到他手上。
也罷,反正寫?都寫?好了,早一些晚一些又?有什么區別?
便當是最后的?告別了。
窗外忽然吹了一陣風吹來,薄薄的?紙張在他掌心翻飛,她也看不清他臉上是什么神色。
嗤笑或是冷漠,他是皇帝她是妃,卻?跟他談和離,真是不自量力。
但她從未覺得自己低他一等,正如他們相?識之初,他也從未覺得自己低她一等那般。
夫妻之間,何曾有過尊卑之別,一朝天翻地覆,臺面上臣妾相?稱倒也罷了,私底下?她也懶得再虛與委蛇下?去。
唯一沒想到的?是他竟是這樣的?反應,“和離?”他輕聲念著這兩個字,敲冰戛玉的?嗓,“朕同意了嗎?”
眸光倏地一沉,那張和離書在他掌心,頃刻碎成齏粉,被風吹去。
男人眼底像是醞釀了一場沉沉的?風暴,他忽然抬眼看來,輕輕地說:
“你與朕和離,是想轉投誰的?懷抱?”
“今夜你本是打定主意要走,要離開朕,是嗎?”
芊芊只覺一股驚悚直沖天靈蓋。
面前的?男子,雖身?著白衣,卻?像是從里到外都被濃稠的?柏油給浸透,一雙眼睛如那窟窿一般,黑得深不見底,偏偏唇上帶了一抹笑的?,上半張臉與下?半夜好似生生割裂了開來,像是有什么可怕的?東西在掙扎著,要從那副神仙的?皮囊底下?破土而出。
錯了、錯了。
她大錯特錯了!
不該的?,不該給他看到這封和離書的?!
芊芊心中驚懼,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碰到了桌子上的?宮燈。
猛地一個激靈,像是被誰從背后推了一把,魂魄驟然跌落回肉.體?之中。
她轉過身?,朝著門?口飛快地跑去,拉開那一扇門?,奪門?要逃。
“砰!”
門?重重地合上,隔絕了所有的?光線,門?板震動,灰塵簌簌落下?。
她被大力拽了回來,跌坐在地,半天都爬不起?來。
一雙修長的?手臂驀地撐在她上方,投下?的?陰影將她完全籠罩。
他輕喘著氣,縷縷烏黑的?發絲輕柔地沿著鬢邊落下?,仍是笑的?模樣,可那笑容卻?比惡鬼還要可怖。
“戚妃還沒回答朕,這般著急,是要去往何處?”
她仰視著他,視線里似乎全被這一雙黑眸所占據了,他那雙眼,太黑,太暗,幾?乎能吞噬掉周圍的?光線。
瞳孔中心似乎藏著一個無形的?漩渦,緩緩旋轉,那漩渦仿佛有著自己的?生命,叫人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一旦陷入便難以?自拔。
芊芊感到一種令人顫栗的?空洞感,謝不歸那雙眼睛里仿佛藏著無盡的?虛空,找尋不到一絲光亮,只有無邊的?黑暗和荒涼,可是,盡管心中涌起?陣陣寒意,卻?似乎有一種奇異的?力量,讓她無法將視線移開。
現?在的?謝不歸,是野獸,是鬼魅,總之絕不是一個正常人該有的?狀態。
“你難道還不明白,你的?身?邊只有朕,只有朕了!
謝不歸眨了下?眼,口中喃喃地重復自語,臉上卻?沒多余的?神情?,整個人看上去有幾?分病態。
“你、你……冷靜一點!”
芊芊感到無形的?壓力,像是有一把尖刀懸于頭頂,不知什么時候便會落下?。
仿佛又?回到了墜落深淵、孤立無援的?時候,她不由自主地緩緩蹲下?,身?體?縮成一團,試圖躲避他恐怖的?眼神,心跳在胸膛中狂亂地敲擊。
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與內心的?恐懼作抗爭,男人的?存在就像是一堵無形的?墻,把她困在了這個狹小的?角落。
是錯覺嗎?
那個眼神……是她的?錯覺嗎?
謝不歸伸出手,用一種不容抗拒的?姿態從那如同垂瀑的?長發之中,輕輕托起?了女子的?下?巴,逼迫她抬起?頭來,直視他的?眼睛。
芊芊臉上充滿了驚恐和無助,眼里像是蓄積了一整湖的?秋水,隨時都會傾灑出來。
這一刻,時間仿佛凝固住了,無聲的?對峙中,她感到一絲微妙的?牽引,讓她在顫抖之余不由自主地凝視著他的?眼睛,試圖解讀他心中深不可測的?想法,卻?是徒勞無果。
她根本不知道這一刻的?謝不歸。
究竟在想什么。
他托著她的?下?巴,好像什么都沒有發生過那樣,冷白的?手指擦過她的?脖頸,落在她的?肩膀上,“起?來吧!
好冷。他的?手像是死人的?手一樣冷。
她心口壓抑,半晌都回不過神來,以?至于被他抱進懷里都忘記了反抗。
回過神來,卻?是一僵。
是她熟悉的?那種抱法,手臂緊緊地纏繞著她,深得像是要把她嵌進身?體?里去,甚至讓她產生了一瞬間的?動搖和迷惘。
抱著她的?這個人到底是誰?是蒼奴,還是……陛下??
可那動搖,也只是一瞬間而已。
她已經不想再跟他糾纏下?去了。
“陛下?,我們結束了!
在他懷里,沒有激.烈的?掙扎,也沒有怒聲叱罵,她知道憑她的?力氣是不可能掙脫他的?,除了自己受疼別無用處,胳膊拗不過大腿的?道理她一直都懂,以?前是她太倔強,不撞南墻不回頭,如今也不想去撞得頭破血流了。
所以?,她安安靜靜地靠在他胸口,聽著他失了秩序的?心跳聲。
須臾之后,淡淡開口:
“卿好,離我而去。”
“你我一同種下?的?桃花樹也枯萎死絕!
“相?思木已毀。長命鎖見棄……”
你我之間,什么也不剩了。
南照的?楓香樹畢竟不適宜鄴城的?水土,鄴城的?玉桂,也早就不再是她心中所向了。
“陛下?……放我走吧!
箍住她的?手臂,倏地一緊。
“放你去哪。”
“去尋你那……前世的?情?人么!
他聲音嘶啞,卻?帶著一股森森的?寒意。
芊芊瞳孔驟然緊縮。
不,不對。他如何會知曉?
他竟認出今日那眩術師是誰了?!
是了是了,他與兄君在南照見過的?……
可那僅僅是打過一兩次照面,連話都沒說幾?句。
都已經過去七年?,整整七年?了啊,那得是什么人才會有如此過目不忘的?記憶力?!
“你的?宮女,也在朕手上,要見見么?”
他貼在她耳邊,薄唇如刀。
芊芊渾身?不可遏制地顫抖起?來。
“你把她怎么樣了!
“這取決于你!
“原來,你都知道……”
“這是朕的?皇宮,你以?為呢?”
他是皇城的?主人,對宮禁有絕對的?掌控。
謝不歸不緊不慢道:“百戲團所在的?驛館,想來朕的?驚羽衛也已團團圍住,嚴密監視,連一只蒼蠅都飛不出來!
“你……你竟然……”
“你以?為他一個異國?之人,憑什么能在朕的?皇宮來去自如?”
她怎么忘了,這是他最擅長的?招數!守株待兔,請君入甕……
“戚妃,你里通外敵,有叛國?之嫌。怎么罰你好呢,嗯?”他語帶親昵,卻?危險至極。
她知道,他在暴怒的?邊緣。他怒火愈盛,音色愈柔。
揮一揮手,動輒便是數十條性命。
求他嗎?不,不,求他沒有用。
卻?死蟲的?下?場讓她深刻意識到了,軟弱地流淚,只會使她更快地失去那些她想要守護的?東西!
“陛下?想要什么!
“朕想要什么。”他忽然動怒,手攥得她肩頭極緊,她甚至錯覺聽到骨頭錯位的?響聲,“戚妃不是清楚得很嗎?!”
劇痛傳來,芊芊臉色一白,卻?緊閉雙唇,徹底沉默了下?來。
須臾,她慢慢地抬起?眼簾:
“放過他們!
不知道又?是怎么激怒了他,一聲冷笑,他猛地拽著她一路到桌邊,行?走太急,她差點被裙擺絆倒。那繡著龍紋的?衣袖拂過,“砰”的?一聲,宮燈被他從桌上掃落,他拉過她便按在了桌上。
“不要在這里!焙蟊车肿”鶝鰣杂驳?桌面,她難堪。
男人卻?驀地抵近一步,強勢地頂.開她的?膝蓋往左右兩邊打開。
彰顯不容忽視的?存在。
沉冷的?聲音從頭頂壓下?,帶著滔天的?怒火:
“你說了,算嗎?”
她說了當然不算。
身?子往后折去,她感到自己像是那一盞風中的?燭火,被風吹得飄來蕩去,惶惶然而不能自主。
裂帛聲響起?。
最先墜落在地的?是繡鞋,緊接著是輕薄的?羅襪、被撕開的?外裙,系在腰間的?絲絳,最后是那一件云紋繡桃花的?小衣……
他這么多年?習慣一直是沒變,脫她永遠都是從鞋襪脫起?。
芊芊倏地一怔。
為什么,為什么要想起?這些。明明想起?這些過往,只會襯托得現?實愈發不堪入目?
難道是自欺欺人,想要通過回憶那永遠都回不去的?過往,回憶那個永遠消失了的?郎君,好叫接下?來的?這場刑罰不那么難捱,身?上的?人不那么面目可憎么……
可那一點點蜜,也掩蓋不了那巨大的?苦和痛,他每一次觸碰,都讓她宛若置身?煉獄。
“咔嚓!”
桌底下?,那盞六角宮燈被他一腳踩得支離破碎,最后一絲光芒,寂滅。
“可不可以?點一盞燈?”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中,她輕聲開口,帶著請求。
發絲被勾纏在他指尖,扯動頭皮帶來輕微的?疼意。
其實,他并不粗.魯,甚至是有幾?分世家公子的?斯文矜持在的?,可偏偏就是這種把玩著什么的?斯文,叫人更加地厭惡,憎恨。
他沒應聲,芊芊也不強求,視線越過男人修長的?身?軀,看向那一扇大開的?窗。
水一般的?月光落下?來照著那一片空地,她竟然看到有輕柔的?,雪白的?羽毛在飛舞。
不、那不是羽毛。
是雪。
下?雪了……是這場冬天的?初雪。
一片、兩片、三四片的?雪花飛落進來,在如水的?月光中緩緩下?落,淡淡凄清的?孤獨,可若定睛細看,又?似那雪白的?小精靈在空中上下?追逐,分明是熱鬧的?歡愉。
裸.露在外的?皮膚后知后覺地感到了一陣冷意……冬天,真的?來了。
“專心些。”
那滾燙的?手撩起?了她的?衣裙。
屬于他的?溫度暖烘烘地煨著她,驅散了許多寒冷,卻?打不散她心里那一片如水的?冰涼,在他嘴唇落下?那一瞬,驀地偏了頭去,鬢發珠釵與耳墜敲擊作響:
“我要見翠羽!
“真是主仆情?深。”他隱忍得青筋暴起?,眼尾一片赤紅,盯著她看了半晌,突然揚聲道:
“把人帶過來!”
“是!
一道黑影自窗外掠過。
芊芊下?意識地拿起?手邊衣衫擋住,他身?軀覆來,嚴實地罩住她,聲音低沉:
“驚羽衛不會看到。”
又?驀地抿緊薄唇,煩躁地擰了下?眉,跟她解釋這些做什么。
屋外,翠羽丟下?包袱,手按門?上,擔憂道:
“小主人——你沒事吧?”
“不、不要進來!”那女聲慌亂無措,忽然又?是一陣不知道是什么的?響動,“唔……”
伴隨著男人的?粗.喘。
翠羽頃刻間明白了什么。
是陛下?、陛下?在里面?
他對小主人做了什么,他在做什么?!
翠羽推了推門?卻?發現?鎖死了推不開,不由得用力拍門?,卻?被兩個驚羽衛一左一右拉開,鉗制住肩膀,無力地跪在地上。
翠羽慌得沒了邊,聽著里面女子那混合著痛楚的?呻.吟,心疼得揪緊,直接哭了出來:
“求求您!您放過小主人吧!都是奴婢自作主張,是奴婢慫恿小主人出逃,小主人什么都沒做,一切都是奴婢的?錯!”
翠羽只恨不能進去殺了那惡徒,救出小主人,可她眼下?能做的?只是求饒:
“陛下?處死奴婢吧!不要傷害小主人,求求您,奴婢求求您了!”
聽著屋外那一聲聲慟哭的?哀求,芊芊心如刀絞,一直強忍的?情?緒終于化作了滿臉的?淚肆意宣泄,從一開始便死死緊咬的?嘴唇也泄露出了低低的?嗚咽。
翠羽視她如親生阿姊,護她如同母雞護崽,連性命都肯為她豁出去的?孩子。
謝不歸卻?要讓她徹夜守在門?外,親耳聽著這些不堪,親眼看著她受到如此凌辱。
那孩子該有多絕望該有多痛苦多自責……
她會……活不下?去的?。
“讓她走!避奋肪o緊地抓著他的?衣袍,
“謝不歸……讓她走!
她幾?乎不.著.寸.縷,他卻?依舊整潔體?面,她的?手緊了緊,又?慢慢松開:“算我求你!
“知道求朕了?”
他握了她無力垂下?的?手在掌心,十指緊扣,指與指毫無縫隙地貼合,“朕還以?為戚妃這張嘴只會用來惹朕不快!
他眸光有多冷,身?體?就有多燙。
“你到底怎么才肯答應我!
謝不歸眸光淡淡地落在她唇上。
“吻我。”
她親口說的?不愛一個人不要吻,他卻?偏要如此逼迫,說不清是為的?什么,難道是要她證明還愛他嗎,可笑。
他不過是見不得她這一副貞潔烈婦的?樣子罷了。
“怎么,不愿意?”
“來人——”
男人的?聲音戛然而止。
他濃密的?長睫低垂著,視線落入一片晦暗的?深夜,所有的?所有,似乎都在這一個吻中灰飛煙滅。
黑眼睛里再無焦距,感受到的?只有她,也唯有她。
她撐坐在桌上,衣裙滑落至腰際,和帛帶一同迤邐及地,長發艷麗地散落下?來,遮住那些隱.秘的?風光。
纖長若天鵝的?脖頸揚起?,輕輕銜住了他的?唇,在上邊若有似無地碰著,像是一片永遠都抓不到手里的?羽毛。
桃花香,鋪天蓋地,占據著他全部的?呼吸,一個吻,區區一個吻,便挑起?他全部的?情?和欲。
謝不歸喉結瘋狂地滾動著,在這個吻離他而去的?那一瞬,他倏地睜開了眼。
柔和的?月光之中,他看到她脫力地倒下?,緊緊地蹙著眉。
于是他隨之而上,雙手伸向女子,捧起?來她的?臉。
她的?臉很小,淚痕未干的?臉上透著淡淡的?紅暈。男人的?手掌寬大,小心翼翼地將她的?臉捧在手心,像是捧著世間最珍貴的?寶物。
他修長白皙的?手指,輕輕環繞著她細嫩的?臉龐。
突然俯下?身?去,吮住了她的?唇。
感受著她輕柔而均勻的?呼吸,這個吻漸漸有些克制不住,失了方寸。
“張開嘴!彼麊÷暶。
芊芊眼角泛紅,緊閉著眼,長長的?睫毛如蝶翼翕動。
她嘴唇緊緊地閉著,并不如他的?意。而他也并不退開,如同經驗豐富的?獵手,極有耐心地在她唇珠、唇角處廝磨,直到那里紅得一塌糊涂。
他含糊不清道:“還是要朕逼你!
芊芊指尖戰栗,連抬起?來把他推開都做不到,聽出他語氣里的?威脅,只得微張了嘴唇。
就在這撬不開的?蚌殼,怯生生地為他打開那么一線開口的?瞬間,他的?唇舌便如同狂風暴雨般席卷了她的?口腔。
這個吻兇狠的?仿佛恨不得把她一口吞下?去。
衣冠如雪的?郎君,眼角眉梢發紅,滿滿澀.欲,像是高臺上的?仙,跌入這萬丈紅塵。
芊芊睜著眼,無聲無息地看著他。
盡管她的?眼眶紅.腫濕潤,似乎剛剛經歷了一場撕心裂肺的?哭泣,但她的?目光卻?異常的?清醒,像是一潭深不見底的?湖水,一絲一毫的?波瀾都沒有生起?。
她看著他因?一個吻而墜入欲.望、渾身?滾燙,甚至連手臂都在微微顫抖,不禁蹙眉似乎感到困惑,仿佛不認識壓在身?上的?這么個人。
她眼角余光輕飄飄地掠過他,忽視男人那白皙的?,晃動的?肩頭,望著那大開的?窗,默默地去數雪花,給自己找點事做。
一、二、三……
謝不歸何其敏銳,立刻察覺到了她的?心不在焉。
她從前哪一次不是極為投入,偶爾還會與他鬧一鬧,增加些小情?.趣。
何曾這般溫順如同木偶一般任他擺布,仿佛是接受了命運般的?引頸就戮……
他眸光冷了冷,開口聲音卻?啞到不行?:
“不過是尋你解一次蠱,何必擺出一副上刑場的?架勢!
情?蠱。果然是情?蠱。
她恍然大悟。
他不放她離去,不過是要用她解蠱。
到底是真刀實槍地做過這么多年?的?夫妻,熟知彼此的?底細,芊芊眨了下?眼,纖手摁在他壘塊分明的?腹部。
頓時收起?那副英勇就義的?姿態,朝他明媚地笑了一下?:
“陛下?想要臣妾表演什么,妓.子還是大家閨秀,還是說喜歡奴婢?只是,臣妾今天已經很累了,怕是配合不了陛下?了!
謝不歸驀地僵在那里,盯著她,久久的?不曾動作。
一個笑。只是一個笑而已。
甚至不是從前那般真心實意,眉眼俱笑。
只是這樣一個敷衍的?、絲毫不走心的?、宛如面具一般貼在臉上的?虛假的?微笑。
可。
謝不歸鐵青著臉往下?看了一眼。
他的?反應竟這般強烈。
第18章 018
018
一片雪花自天際飄落, 停在鄭蘭漪的鬢邊,頃刻便消融無形。
花木扶疏的影子里,面前擋著個宦官服飾的身影, 對方躬著脊背, 頗為?恭敬:
“鄭娘子見諒……陛下此刻,怕是不便相見!
鄭蘭漪朝他身后看?去?, 那屋內分明?未點燈,唯有月光朦朧照徹,忽然的, 從?中傳來男人性.感?低啞的聲音:
“打水來!
立刻有宮人照做。
鄭蘭漪無意間一瞥,卻見那八仙桌下,一盞宮燈已被蹂.躪得不成樣子, 而宮燈旁, 綠色白色的衣衫散亂到處, 尤以女?子的衣衫破碎最多, 幾無完好。
皇帝一角金色龍紋的白袍壓在其中, 碧璽帶鉤, 龍紋花犀束帶上環佩白玉。
視線往旁邊而去?, 卻見一個男子側對她們而坐,挺拔精壯的身軀披了件干凈的衣袍,烏發順著兩肩垂落, 側臉清俊端雅。
他懷中似乎正摟著什么人, 修長的手執了一盞茶水,往她口中喂去?。
男子臂間挽住三千青絲,從?她們的角度看?不清那女?子容貌, 唯有一頭烏黑的秀發垂落,如絲綢般逶迤在他衣袍上, 月光照著,一片交纏的迷亂。
“砰!”
那湊過去?的一盞水卻被女?子毫不猶豫地揮手打開,她手臂光.裸,身上竟是未著一物!那杯盞骨碌碌滾落在地,水珠四濺,甚至打濕了皇帝的衣裳。
鄭蘭漪看?到她那條纖細的手臂,便是皮膚最為?嬌弱的手腕內側,都有那牙齒咬過的痕跡,斑駁淤.紅觸目驚心。
但那男人似乎并不動怒,臉容淡漠地重斟了一杯,啟唇喝了一口,而后低頭吻去?。
他滿頭烏發落下,無視那女?子在他肩上、背上捶打的反抗,強硬地哺了水去?。
女?子躲避中偶然側過臉來,唇角淌下水漬,下巴一片水淋淋的潤澤。
就在鄭蘭漪定定看?著這一幕時,似乎覺察出窺探的視線,男子倏地抬眸,那神色是從?未有過的冰寒與嚴厲,如同利劍穿心。
景福忙回身將?虛掩的門合上,咳了一聲:
“娘子,更?深露重,您請回吧!
轉身一剎,與鄭蘭漪同行的宮女?,驀地通紅了臉,喃喃:
“真……真是不知羞恥!
“竟然在桌上就、就……”
她看?著鄭蘭漪,不由得著急起來:
“娘子這可怎么辦,看?這架勢,戚妃莫不是要復寵了吧。”
“當?真是個狐.媚的南蠻女?,定是又使了什么媚.術,迷惑了陛下!”
她恨得切齒,“竟勾得陛下那般、那般……”
方才的情形讓她說不出口,素日里那樣清冷如仙的陛下竟也會對一個女?子動情至此嗎,甚至嘴對嘴地喂水,姿態甚是親昵,仿佛對懷中人撒不開手一般。
“就連小世子都不管不顧了!
想到奶娘凄慘的死狀,白露心內猛地打了個突,到現在都沒查出是誰下的毒,那可是世間劇毒的鶴頂紅啊,沾上一星半點兒都會暴斃而死,是誰這般狠毒,連一個剛滿百日的小嬰兒都不放過?
鄭蘭漪倒是有閑心,臉上根本看?不見一絲半點的嫉妒和凄楚,她略抬了手,扶住一旁的花樹,那戴著春水碧的一截手腕潔凈如雪,指尖小心翼翼地避開那未綻開的花骨朵。
擷了一片葉子,在指尖輕輕地揉搓,慢慢地說:
“悠然又不是陛下的親生?孩兒,陛下當?然不會太放在心上了!
白露領會,低聲:“娘子的意思是,龍種……”
宮里女?人最大的倚仗,除了恩寵無非便是這,皇嗣。
鄭蘭漪丟掉那被揉碎了的葉子,忽然看?向白露:“你今年多大了?”
“奴婢……十六!
鄭蘭漪莞爾,輕輕拉過她的手:“好姑娘,你愿不愿意侍奉陛下?”
白露不可思議地看?著娘子,倏地渾身一顫,“噗通”一聲跪下:
“奴婢絕無任何?非分之想,還請娘子明?鑒!”
鄭蘭漪唇邊噙著笑意,垂眸淡淡地看?著跪在腳邊的白露,像是在思量著什么。
她的聲音和這漫天雪花一同落下,無端端的沁涼:
“緊張什么?便是你有意,依我如今的身份,也不能為?你做點什么。這事兒,你和我說了都不算。終歸,需得陛下點頭才是!
白露低垂著腦袋,卻沒有再吭聲-
桌上桌腳一片狼藉,卻是不見人影,唯那垂著長長帷幔的拔步床傳來顫動,吱呀作響。
就勢緩行,她卻忽然悶哼一聲,臉上浮現痛苦之色。
他眼底有緊張一閃而逝,動作慢下,沉聲問,“怎么了。”
芊芊抬了手臂一擋,緩解著胸口那突如其來的刺痛:“沒事!
他叫她那猶抱琵琶半遮面的一擋,激得額角青筋一跳,定定地看?她一眼。
驀地抱著她翻了個身,叫她坐在身上。
她睫毛倦怠地垂下,手按在他胸口,道:
“陛下,這是最后一次!
他似覺得桌上不盡興,便一卷她身子,抱了她到榻上,剛剛云收雨住,連一盞茶的功夫都沒有,身子受不了半點的刺.激,根本不想被他碰。
他看?著身上的人,她果?身而坐,宛若蓮臺上的一尊玉觀音,烏黑的長發沿著肩頭兩側披散而下,更?加襯得肌膚如玉,紅綺如花。
春.色無邊。
她按在他胸口的手叫他執了去?,湊在唇邊,低垂長睫,沿著手腕內側輕輕吻著。
男子專注的神態是芊芊從?來沒見過的,他啟唇,舌尖在她粉嫩新長好的皮肉上若有似無觸碰,像是在溫柔地撫慰,可那眼底暗色,又像是會隨時撕開她那愈合沒多久的傷口。
貪婪地大口吃下她的肉,喝干她血管里的每一滴血。
而她,氣力全無,連抽回手都做不到,終于她顫抖地倒在他身上,閉上眼。
耳邊突然一陣嘩啦啦的響動,……一個激靈,她一悚,睜開了眼,鎖骨卻叫什么極冰冷的冰了一下。
她低頭看?去?,刻著蓮花的鎖并那兩顆碧綠的珠子映入眼簾。
長命鎖。
他居然把它找回來了!
果?然,他一直派人跟蹤、監視她……
他到底是疑心她異族身份,怕她背叛。
謝不歸動作散漫地正給她扣上長命鎖的鏈子,指尖隔著那細細的鏈子,突然捏住了她后頸上那一塊薄薄的皮膚。
倏地貼面而來,視線緊攫著她,一種說不出的陰冷:
“你若再敢背著朕摘下……”
他輕笑著,咳珠唾玉般的嗓,吐出駭人的一字一句,“朕不會動你,但朕可以砍了你那小宮女?的頭!
男人潔白的面龐近在咫尺,他的呼吸,他的眼神,都是對她的警告。
最后一點抗拒的心思驟然熄滅,芊芊垂了指尖,任憑他擺弄著她,給她重新戴上那一枚長命鎖,如同一道鐐銬,套在了她的頸間。
她感?到自己就像是被套上項圈的玩偶,他要她如何?便如何?,根本無需有自我的意志,只需要被他操控著行事便是。
謝不歸看?著那長命鎖重新出現在女?子白皙修長的頸間,漆黑的眼里稍露了滿意的神色。
這鎖由他親手給她戴上,就仿佛重新將?她鎖回人間,長命百歲地鎖在他身邊。
但看?她那一副忍耐不適的神色,心里又不是滋味起來。
他扶在她腦后的長指倏地一緊,勾著長命鎖的鏈子將?她扯下,逼迫她與他唇齒相接。
漸漸地,她有點喘不過氣,漲.紅著臉想抗拒,卻叫他欺身而來,再一次翻身壓住。
一場兵荒馬亂。
……
這場歡愛直到快破曉才結束。
身下墊絮濕得能滴出水來,明?明?躺在上面卻也感?覺不到了,渾身肌肉酸.疼得像是不屬于自己,她轉過身去?背對著他,玲瓏有致的身軀只蓋著一件薄被。
玉白的細肩往內縮起,鎖骨清晰,那長發掩蓋下的肌膚全是吻痕和咬痕,未覺饜.足的男人支肘在一旁瞧著,長睫覆眼,眸光晦暗,不知在沉思些什么。
不自覺地伸出指尖想安撫,卻不想剛觸碰到她的肩,她竟是一陣戰栗地往旁邊蜷縮,畏他如畏洪水猛獸。
“陛下……已經結束。”
結束,又是結束。
“朕不想聽到這兩個字!
他語聲一冷。
結束?
他沒說結束,便不是結束,誠然這蠱只需行房一次,那“結春繭”帶來的心痛之癥便能完全消退,這一點從?她臉上那些消失無蹤的藍色花痕便能看?出,可是,
結束兩字落下,他的心便是一刺,急需做點什么,讓她再無法?說出那些惹他生?氣的話。
他的臉色陰暗不定
心中像是關了一只獸。
不滿足,永不滿足,也許要將?她的每一根骨頭都在牙齒間細細地咀嚼,嚼碎了,再一點一點地咽下去?……
才能稍微飽腹吧。
這般想著,他緩緩朝她靠近,那蜿蜒而冰冷的黑發如流水般落在了她的身上。
芊芊滿臉潮.紅,還沒從?上一次的余韻中回過神來,便被他扳過身子,不得不面對著他。
他那一雙手如同鐵鉗,握著她腰。
“你……”
芊芊終是忍不住,驀地掀起眼簾,清亮的眼兒里仿佛能射出刀子,將?他扎個千瘡百孔,憤恨叱道:
“你!滾開!
他卻只是沉默無聲地盯著她,眼睛深得像是漩渦。
因?他是背對著光源,臉上看?不出多余的表情,滿頭烏發自肩頭垂落,又垂到她的身上,和她散落枕席的長發糾纏在一起,織織蔓蔓地難舍難分。
男人鼻梁高挺,只那般凝視著她,不顧她如何?地伸手去?推去?捶打,也巍然不動。
鼻尖滑落的汗,“啪嗒”一聲滴到她的鎖骨,聚成一個小水渦,又沿著她的鎖骨往下滑了去?,而他喉結一動,朝她俯身。
她閉上了眼。
床帷再度晃動起來。
一只細白的手死死地抓住帷幔,指尖繃緊泛白,卻被另一只骨節分明?的大手給整個兒地握住,自帷幔上扯落,強勢地摁了回去?。
芊芊已經徹底感?覺不到自己身體的存在,如同一葉小舟行于暴風雨的海上,不止肉.身就連靈魂都要在這場顛簸中支離破碎。
當?那大浪以勢不可擋的姿態,朝她層涌而來,她被一股巨大的失落感?和抽離感?給席卷了,敏.感?到極致的神經像是被放在刀尖上細細地割磨,那些尖銳的感?覺就像是潮水,漫無邊際地涌入她的口、涌入她的鼻,流竄在身體里每一個角落。
最后的最后,她用盡全身最后一點力氣,緊緊抓著他的頭發,拉低他精韌的身軀。
在他耳邊痛苦地喘.息著說:
“今后,我只當?蒼奴死了!
“而你……只是一只占了他皮囊的惡鬼!
女?人的聲音嘶啞得不像話了,飽含著刻骨的恨意,卻因?為?被放在半山腰而帶了絲顫意,好像一捏就碎了。
聽得謝不歸頭皮發麻,抱她更?緊。
她滿面的汗,張開唇,狠狠地咬住了那片玉白的耳廓,齒根泛酸連咬.合都做不到,倒像是小貓磨牙,背肌一陣猛烈的收縮,謝不歸清瘦的下顎繃得死緊。
惡鬼是么。
他驀地躬腰抱著她。
啞聲在她耳邊。
一字一句道:
“那就跟我一起下地獄!-
翌日,被熟悉的鳥鳴聲吵醒。
芊芊從?昏昏沉沉的各種怪夢中醒來,那些夢境歷歷在目,她一會兒夢到春夜墜落,一會兒夢到十五的月亮,只是那月亮卻是一輪巨大的血月,猶如一只血紅的眼睛那般陰冷可怖,高掛在天穹凝視著她。
好久才從?那陣子驚悸中回過神來,身旁,窸窸窣窣似乎是穿衣的聲音響起。
“吵醒你了么!
他聲音清冷,帶了絲剛睡醒的慵懶,回頭來瞧她,眼里柔情不似作假。
謝不歸的眼睛生?得極為?好看?,白黑分明?,瞳仁大而黑亮,此刻盈了水一般地朝她一望,真是秋水為?神玉為?骨,也不過如此了。
她卻無心欣賞,輕閉了眼,而他俯身而來,想要在她額頭上一吻,驀地被她伸手擋住。
他看?著她抗拒的模樣,眸子里的柔情漸漸淡去?,什么旖旎的心思也煙消云散,也無話可說了。
許是太久沒沾她,竟有些食髓知味,那深刻的念想,叫他不知疲倦地折騰了她一宿。
他的肩上背上,都被她的指甲留下幾道滲血的抓痕,便是胸口那道致命的舊傷都被她抓出了幾條印子,血.腥味兒激起暴.虐,饒是他極力克制,也還是失了輕重。
她更?是好不到哪去?,便是那背上纖美的蝴蝶骨也有深深淺淺的咬.痕。
他喉結微滾,恨不能再將?鼻尖緊貼上去?,親近這馥郁,嘗透這暖香。
饒是腦子里充斥著這般欲.念,他臉色還是清冷如玉,看?了看?身上皺起眉頭。
昨兒結束后抱著她便睡去?,卻沒做什么清潔,他自個兒也嫌棄自個兒得不行,但懷中有她一覺天明?,卻是數月以來難得的安眠。
“一會兒叫人來給你收拾一番!彼馈
眸光掠過她,倏地定在枕邊那一枚銀簪上。她昨兒吃的藥便是從?這簪子中取出的,從?前從?未見她戴過,各處來的?
骨節分明?的手碰到簪子的一瞬,卻被一只纖柔的手蓋住。
“陛下!
芊芊趴在榻上,微睜了眸,一雙秋水翦了的瞳,眼下青黑,一臉的倦容。
那被咬破了的唇角泛著不正常的嫣紅,開合說:
“這里邊是緩解心悸的藥!
想到昨兒她吃下這藥,果?然臉色好了許多,那妖冶的藍花痕也盡數褪去?,謝不歸便收回了手,臉色淡淡想著之后趁她不備再拿去?給太醫院驗驗也不遲。
是藥三分毒,這來路不明?的東西?他不放心。
天光已遍亮,他早朝是辰時,時辰就要來不及了,景福也在門口張望,他卻還是把她抱進懷里。
軟玉溫香盈手,他滿足低嘆,大掌滑住她過于纖細的腰身,從?前他捏著都是有些軟肉的,如今怎這般瘦,不自覺地低聲說,
“一會兒傳太醫給你看?看?!
“你前些日子失血太多,消瘦得厲害。身子也需好好將?養著……”
休養好給他解蠱是么,她氣結,早知今日,她當?初掉下來時就該好好看?著位置,哪怕是當?場摔死也好過遇著他,受今日這般凌辱。
只昨晚她因?罵了他幾句被折騰得厲害,叫她再不敢跟他犟嘴。
努力壓制怒氣,甕聲甕氣說:
“知曉了!
這般乖覺倒是他沒想到的,看?她臉兒紅撲撲的,忍不住就想吻她。
感?覺到氣息逼近,她驀地渾身僵硬,不是……還來?
但他又倏地停住了,頓在那里,清冷克制道:
“再耽擱下去?恐誤了早朝,下朝再來陪你!
“莫要再想和離之事,”他揉了揉她的發,又拈起一綹在指尖摩挲。
男人帶著笑的聲音傳進耳中,動聽悅耳卻像是來自地獄的惡詛:
“天家姬妾,沒有生?離!
……只有死別,沒有生?離。
他是打定主意要把她圈在身邊解蠱了,這跟禁.臠有什么差別。
人一走,她便忍不住脾氣,把手邊能夠到的東西?通通往地上拂去?,任它們摔得七零八落也不看?一眼。
最后一絲力氣,徹底從?體內泄去?,腿.間極致的酸疼讓她脫力地倒回榻上,重重地喘氣,盯著那帳頂,雙目無神。
“小主人……”
翠羽推門進來,步履蹣跚走到她身畔,重重地跪在榻前,聲音啞極:
“小主人,是奴婢無能!
她跪了一夜,聲嘶力竭求了那看?守她的驚羽衛一夜,卻什么也沒做到,救不了小主人。
翠羽眼中沒了神采,將?什么高舉過頭頂,掌心里赫然是一把雪亮的匕首。
她顫聲:“奴婢無能,令王女?受此奇恥大辱!奴婢原應該自行了斷,但奴婢的命是小主人給的,也只能由王女?親手取走!”
當?初戰亂,她流落至南照,差一點就淪為?那些流民?果?腹的餐食,若沒有小主人,她早已是一具枯骨。
王上要她保護好小主人,她卻沒有做到,她辜負了王上的教誨,也辜負了小主人的信任。
翠羽的淚水已經在昨夜便流干了,如今大大的眼睛里只是死灰般的寂靜,她決然地等?著赴死,她認定自己是個什么用也沒有的廢人。若是武藝高強的金肩阿姊在,必不會使小主人受如此屈辱。
都是她太沒用,她太沒用了。
芊芊卻久不言語,那一雙溫軟的水眸中,并無對她的責怪。
便是這般的眼神,讓翠羽更?加難受,她膝行上前,握住女?子纖柔的手:
“小主人你打我、你罵我吧……”
“你不要這般不說話!
“是奴婢沒用,要是奴婢當?時跑得快些,再快些,就不會被抓到,也能快些尋到少祭司來救小主人了!
芊芊一嘆。兩條腿的凡人,又如何?跑得過那鬼魅一般的驚羽衛?
她說:“我不要你的命,我只要你做一件事!
她定定看?著地面:
“你去?,去?撿起那銀簪,輕旋那蓮花簪頭,打開它,取里邊的藥出來!
翠羽忙照做。她倒出一枚紅色的藥丸。
“喂我吃下!
芊芊閉著眼,那唇上瀲滟紅.腫得讓翠羽不忍心多看?,只輕輕地掰開她的唇,給她喂進那藥。
又跑到桌邊,倒了杯水,扶著小主人起身,看?她閉著眼一點點吞咽下去?。
女?子長發披散下的肌膚都是那不堪痕跡,幾無一處完好,翠羽強忍啜泣,暗暗強打起精神,她不能垮,小主人還需要她照顧。
她去?打了水,浸濕帕子,便為?小主人仔細擦起來。
又給芊芊換了干凈的衣裳,穿上外?袍。
“娘娘大喜!”
這時,門外?卻有一道尖銳的,洋溢著喜悅的聲音傳來。
芊芊披著衣衫,隔著珠簾玉幕望向來人。
那些人一個接一個地進來,手中端著托盤。
百日宴上的那言論,終究是叫人記在了心里,那一樣一樣呈上的料子,還有太監在一旁畢恭畢敬地介紹。
寸錦寸金的蜀錦,典雅富麗的云錦,摻了金線的織金錦、流云錦、月華錦、霞綺錦、星河錦、金鳳錦……
并幾件華服,還有那頭冠,首飾釵環,看?得翠羽眼花繚亂,但一想到這是小主人拿什么換的,她便大怒不已。
“誰要他這些東西?,都丟出去?!”
“哎喲,哎喲,我的姑奶奶,這話可不敢亂說,”那司衣司掌事太監,是個胖子,臊眉耷眼地賠著笑,“姑娘息怒,戚妃娘娘息怒,您要不滿意奴才再為?您選來,陛下吩咐了只要是娘娘想要的,掘地三尺都給您找來,”說著,他踹了一腳邊上跪著的太監。
“狗娘養的混賬東西?,還不給娘娘賠罪,”
他腳邊跪著的也是個太監,瘦猴似的,卻是個從?未見過的生?面孔,伏倒在地,顫抖不止。
“日前娘娘來領料子和衣裳,奴才幾個多有怠慢,都是奴才該死,奴才該死,請戚妃娘娘降罪!”
芊芊又哪里看?不出,不過是上邊管事的怕遭殃,隨便推出個底層的小太監頂罪來罷了,這宮中拜高踩低,人心涼薄可見一斑。
“娘娘……可是不滿意?”
掌事太監小心翼翼瞅了眼女?子的臉色,卻實在是看?不清她真正的心思,這位異族宮妃美則美矣,但那眼神過于靜過于空了,好像無欲無求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似的。
他拍了拍手,更?多華服被獻了上來。
“待來日娘娘懷上龍種,誕下皇子,必然是前途無量,風光無限……奴才先在這里恭喜一聲了!
聽到這句話,芊芊忽然輕咳起來,長長的黑發散亂滿身隨之輕顫,似那芙蓉泣露、柳絮因?風,那柔弱的風情、楚楚可憐的姿態叫人憐惜之情大生?,掌事太監猛地一震,這般的美人兒置于后宮,得寵那是早晚的事。
他腸子都悔青了,只恨不得回到半個月前抽自己幾耳光,做甚么一個勁兒地巴結那鄭娘子,眼下鄭娘子可是連個位分都沒有,膝下還有個與旁的男人孕育的孩子,與陛下八字都沒一撇,哪像面前這位,昨晚便承接雨露,今兒更?是君恩眷顧寵渥如春,他真是有眼不識泰山,待還想說點什么奉承話——
“走吧走吧,東西?放下,人都出去?,”
翠羽趕蒼蠅似的趕走這些人,滿眼寫著晦氣,“沒看?小主人要歇息嗎?!”
“是,是!迸痔O哪里敢不依,點頭哈腰地一臉諂媚,“娘娘可要留幾個人伺候?”
“不必!避奋氛f。
這一群人熱鬧地來,又風卷殘云地去?,留下那華麗的綾羅綢緞和珠寶首飾,扎人的眼。
“都收起來吧。”
芊芊合目養神。
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便沒必要再浪費多余的情緒,是以她從?剛剛開始便極平靜,打一頓鞭子再給一顆糖也是他的手段吧,便像是馴.馬,馴那烈性的畜.牲一般。
如今她勢單力薄反抗不了他,唯一能做的便是服下避子藥,將?這件事會對她造成的損害降到最低。
翠羽正收拾那些物品。
芊芊僅著一襲雪白的寢衣,臉帶倦容,輕輕倚靠在床頭,宛若枝上一朵輕軟的梅花,雖被風雪無情摧殘,猶有傲霜枝。
如今消息閉塞,也不知道兄君情況如何?了。
若真如謝不歸所說那樣叫驚羽衛拿住。
后果?不堪設想。
收整好了東西?,見她實在精神不濟,翠羽勸說道:“小主人若是困,便睡一會兒吧……”
芊芊慢慢倒回枕上。她確實乏累至極,但還有事要交代,便強撐著眼皮,看?著翠羽:
“兩個時辰后你記住,定要將?我喚醒!
第一她要去?見謝不歸,看?能不能從?他口中探出兄君的下落。
第二……
便是那穆王世子。
芊芊知道她的一言一行都被人監視,便叫翠羽附耳過來。
聽完來龍去?脈,翠羽亦是驚駭非常:
“小主人是說……穆王世子的身世有異!”
她壓低聲音,免得叫旁人聽去?。
芊芊:“我也只是猜測……”
那胎記僅僅是驚鴻一瞥,她也不能確定是不是她眼花看?錯了。
但哪怕只有那萬分之一的可能,她也是要去?認一認的!
所以,她暫時得留在宮中,和謝不歸虛與委蛇。
自從?情蠱事件以來,圍繞在她身邊有太多的謎團了,往日她被情緒裹挾,未能理智思考,如今細想下來,真是樁樁件件都叫人心驚不已。
遙想生?產那日,她暈倒過數個時辰,醒來后便見到氣息已絕的女?嬰,這突如其來的噩耗打擊得她一蹶不振,竟沒仔細想過其中的紕漏。
那些產婆如今想找,怕也是找不到了!
更?甚至,唯一可能知曉內情的金肩被逐……
當?時產房中,是只有金肩一人陪著,翠羽因?芊芊難產,出城去?尋那婦.科圣手,一個姓蘇的郎中,卻徒勞而返,被告知郎中已失蹤多日……
每一個南照王族血脈,身上都會有一個蝴蝶胎記,小主人的便在腳踝上,乃是一淡紅色的蝴蝶印記,旁的人絕無可能仿造,且無仿造的必要。
“若當?真,那穆王世子……”
是小主人的骨肉。
翠羽渾身顫抖,臉色蒼白,若是真的,那便是南照王室的唯一嫡系血脈。
絕無可能流落在外?!
當?務之急便是確認穆王世子,身上究竟是否有那蝴蝶胎記!
第19章 019
019
這一場雪, 下得實在太久了。
雪粒子洋洋灑灑,自天上?落下。
芊芊撐著一把淡青色的傘,自丹.墀拾級而上?, 步子不敢邁得太開, 一點一點如蝸行那?般走得極緩,低頭避著旁人?若有似無的眼光。
翠羽哪不知道她身子的情況, 攙扶著她,含恨咬牙:“奴婢若是有金肩阿姊那?般的身手,必然要……”
“噓!避奋放牧伺乃氖, “翠羽,不要恨,更不要叫人?覺察了你?的恨, 這宮里到?處都是耳目, 但凡你?的心思流露出一絲半點, 就全?完了!
翠羽立刻低頭說?是, 她好像什么都幫不了小主人?只會拖后腿。
芊芊卻抓緊她的手, 語氣有些揮之?不去的執拗, “我只要你?活著!
“陪著我。……”她眼神?有些空洞, 落于虛空,“陪著我,這一路便不會這般孤獨, 不至于走不下去。”
女子脊背挺直, 卻又像是瓷器那?般易碎,那?一刻翠羽突然意識到?,原來小主人?也不是那?么無堅不摧的, 她也很怕,很無助。
曾經朝夕相?處的心上?郎君卻變成了那?逞兇作亂的惡人?, 將?她當做那?泄/欲的工具。
如若這種事?發生在自己身上?……
翠羽輕輕打了個寒戰,她定然連活都不想活了。
感受著小主人?袖口下戰栗的指尖,難以想象那?般纖細嬌柔的人?兒如今正處于怎樣?的重壓之?下、又經受著怎樣?痛苦的折磨,她在那?暗無天日的黑夜里求救了多?少?次,在心底里呼救了多?少?聲。
卻無人?來救。
她只是強行地將?自己撿拾起來,一片一片地拼好,若是仔細看卻能看到?那?蛛絲般遍布于她身上?的裂痕……
小主人?……再也不是當初那?個明媚鮮妍、被寵著捧著,泡在蜜罐子里單純天真、不諳世事?的少?女了。
寒風凜冽,雪里夾著雨絲,如同細針那?般刺骨,這場初雪從昨夜下到?現在,仍然沒有停止的征兆。
看樣?子,今年冬天應該是極冷的,比往年都要冷。
芊芊走到?屋檐下,收起了傘。
景福依舊是神?態平和,從前沒因為她落魄便冷待,現在也沒因為她得寵便熱絡,只恭敬地朝她說?:
“陛下還在議事?,娘娘不若先去偏殿候著,殿里眼下燒著地暖,也不至凍壞了身子!
這一次她卻沒像從前般應下,只輕輕搖了搖頭,她安靜地站在屋檐下,看那?溫柔飄落的雪花,眼眸淡靜。
南照也下雪,卻與鄴城的紛紛揚揚相?比,要顯得更加細膩多?情,它們總是輕柔地覆蓋在山川、街道和屋頂上?,很快就會在陽光下融化,并不持久。
在第一場雪落下時,坐落于太和城的南照王宮便會舉行火把節,大家圍坐在一起吃古董羹,往那?咕嘟咕嘟的紅油湯里,涮肉和蔬菜,再佐以辣椒、花椒等調味品,美味又暖身。
也不知今日,太和城下雪沒有……
阿母,吃古董羹沒。
翠羽站在芊芊身邊,沒有打破這一刻的安靜,她知道,
小主人?,想家了。
忽然,一縷降真香若有似無地纏上?衣角。
降真香乃是道家常用的香,帶有花和墨汁的芳香,;煊形⑻鸷臀龅臍庀,倒是很像那?些文人?雅士所佩香草散發出的氣味。
“微臣項微與,見過戚妃娘娘。”
“有人?……?”翠羽看向一側,啞然。
一位男子正巧也在屋檐下避雨,他?身著絳紅色圓領纻絲官袍,目光穿過雨雪,落在芊芊身上?。
他?眸光澄澈,空無一物,眉心一點朱紅的丹砂痣,襯得他?有幾分離塵的孤高。
這樣?的眼神?,似乎在哪里見過。
芊芊倏地想起,女冠。
是了,那?個賣她相?思木的女冠,跟這男子的氣質很像,說?是女冠,其實應當是個只為錢財的走商吧,用一個長命鎖在她與謝不歸身上?兩頭賺,還誆騙她說?取走了她一年的壽命。
雖與謝不歸蘭因絮果,但她也沒想著遷怒旁人?,這臣子與那?女冠應無甚關聯,只是剛巧同是修道中?人?罷了,是以她欠身,回以一禮。
“項大人?!
“娘娘不必多?禮,”項微與收回了目光,靜靜地站在屋檐的另一端。
翠羽好奇地看著,忍不住道:“大人?難道不冷嗎,為何不進去避一避風雪。”
項微與雖有官身,卻無半點架子,即便翠羽是一個宮女他?也語氣溫和:
“這雨雪雖冷,卻也洗凈了塵世的喧囂,叫人?心境安寧,在這賞雪,也不失為一樁雅事?!
翠羽努唇,這般寒氣逼人?,叫人?只想快快地鉆進暖和的被窩,如何靜得下心來,這項大人?倒真是一個怪人?。
“大人似乎對這雨雪別有一番見解!
在這外頭,等得也是無聊,芊芊索性與他?攀談起來。
項微與凝視著前方道:“雨雪如道,無常而有常!
他?余光若有似無地瞥了她一眼:“譬如,巫蠱之?術,世人?多?有誤解,卻不知其深藏的奧妙,若能以道心觀之?,便能發現其真正的價值。”
“項大人不害怕嗎?”
“怕?”
男子想了想:“微臣不怕!
宮中?誰不是對蠱,談而色變?
她還是第一次聽到?如斯正面的評價,而這評價,出自于一個大魏官員的口中?。
“世人?對巫蠱之?術多?有偏見,人?人?避之?不及。為何大人?卻有此看法?”
男子伸出手,一片雪花,輕輕飄落在項微與的掌心:“正如這雨雪一般,所謂巫蠱之?術,也不過是自然的一部分。世上?的事?物本身并無善惡,關鍵在于人?心如何運用。若能以善心施為,便能救人?于水火,哪怕是被視為不詳的巫蠱之?術也能化為良藥,救人?于無形,反之?若心懷不軌,即便是救人?的醫術丹方,也會淪為陰暗之?源。”
“微臣始終覺得,巫蠱之?術若能用于正途,其價值不亞于任何一門學問。”
這是芊芊首次在鄴城人?士中?,接觸到?如此開放的心態,暗暗吃驚:
“大魏的臣子,都是如大人?一般么?”
“什么?”
她搖了搖頭,微笑:“多?謝大人?指點!
忽然,她斂起衣裙,鄭重地行了個禮,
“娘娘這是何意?”他?面露困惑。
芊芊道:“大人?方才那?一番話,猶如海上?燈塔之?光,冬日之?暖陽,令妾身心中?陰霾一掃而空,這還不值得感謝么?”
女子行禮的姿態嫻雅,那?一雙清亮的眸,含著微微的笑意,項微與一怔,與她錯開目光,突然道:
“臣聽聞南照先王女,精通蠱術,技藝之?高超令人?嘆為觀止。她所養出的蠱,甚而有活死人?肉白骨的神?奇效用,為無數南照子民驅散了病痛與苦難,比之?中?土的醫學也毫不遜色。”
“娘娘既是先王女的同胞姊妹,想必對此也有一定鉆研。微臣對此術頗感興趣,不知可否請娘娘賜教?”
宮規森嚴,此人?卻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向她表露出對巫蠱一道的欽賞,所贊還是與她一母同胞的親人?……
芊芊不禁生出幾分親切與好感。
她面露歉意道:“大人?謬贊。只是蠱術實非我所專,南照王室中?,能將?之?運用到?登峰造極境的也寥寥無幾。
我年少?時因體?弱多?病,被送往谷中?療養,與阿姊接觸甚少?。阿姊一生精研蠱術,實為蠱術一道的天才……卻未聽說?有何傳世之?作……只怕要讓大人?失望了。”
尤記當初,阿母尋來教養過阿姊的草鬼婆,來教授她蠱術,但她不僅沒學會還大病一場,八歲之?前的記憶都忘掉了。
她阿姊卻是這一道不可多?得的天才,垂髫之?年便已幾乎掌握了所有蠱術,只可惜一場意外,永遠奪去了阿姊年輕的生命。
阿姊的逝去,也是阿母心中?永無法言說?的痛。
小時候她沒少?跟阿母爭吵,總覺得阿母念念不忘阿姊,給自己的關切和愛意不夠。
阿母政務不繁便會耐心哄她,若是繁忙便送她些小玩意兒解悶,后來更是將?她扔給草鬼婆一走了之?。
然而,自從那?夜她差點從高處墜落后,阿母便好像一下子蒼老了十歲,抱著她摸著她的腦袋說?,“人?各有志、不可強求!
從此,阿母再也不逼著她去學那?蠱術了,只求她平平安安,快快樂樂的就行。
那?一次,也是她第一次見著阿母落淚。
也是那?一天她才知曉阿母對她的愛其實一點兒也不比對長姊的少?,所以她才那?般篤定,不會是阿母給她和謝不歸種下的情蠱。
還是那?般害人?的亡國夏姬。
南照先王女,卒于十八歲……項微與嘆息:“先王女如此年紀逝去……實為蘭摧玉折、玉碎香銷,不能與之?結交,引以為小臣平生一大憾事?!
芊芊嘆道:“大人?之?哀思,妾身心領,阿姊生前才德兼備,宛若天上?明月,今雖暫隱云后,光輝猶照人?心!
她正色看著項微與,“君身居鄴城,與之?相?隔千里,卻仍能記著阿姊,悼念阿姊,此情令妾身縱使身在異鄉,也倍感慰藉。有道說?,情人?易尋,知己難得。”
“阿姊在九泉之?下知道還有大人?這樣?的知己記掛著她,也一定會感到?欣慰和高興的吧。”
“娘娘過譽,臣不過是以道心觀世!表椢⑴c道,“修道之?人?,本應心懷天下,悲憫眾生。娘娘之?言,令臣愧不敢當。吾之?悼念,不過滄海一粟,娘娘若能因此而感到?一絲慰藉,吾心甚慰,只愿先王女在天有靈得以安息,娘娘亦能常懷喜樂!
多?少?謾罵和詆毀,她都未曾淚下?
卻為此刻風雪之?中?,這一點微末的善意,而紅了眼眶。
芊芊輕輕側過身去,道:
“多?謝項大人?。”
這聲音清柔孱弱,語帶一絲哽意,他?微惑看去,卻只見那?白皙的側臉,弧度光潤。
他?移開視線,拱手道:“風雪已止。微臣先行告退。”
而此刻,含章殿的議事?也已經結束,朱紅色的殿門緩緩地向著兩邊打開。
最當中?的那?人?白衣金冠,負手而立,眼神?淡漠地朝她看來。
景福:“娘娘,請。”
第20章 020
020
數名身穿官袍的?臣子從?含章殿走出, 朝著?芊芊迎面而?來。
其中有那夜見過的?刑部?侍郎,端的?是?蕭蕭肅肅,爽朗清舉。
玄青色朝服的?年輕人, 眼眸明亮, 朝她笑著?拱手:
“微臣見過娘娘。”
但有兩三人簇擁著?一人,對?她目不斜視, 便連最簡單的?行禮都不曾有,頗不將她放在眼里。
年紀都是?稍長,三、四十歲上?下, 為首那人是?其中最年長者,雖中年樣貌,鬢發卻?摻著?銀絲。
他生著?拔地而?起的?鷹鉤鼻, 眸亦是?如同鷹隼一般, 自有迫人的?威壓, 就在即將與芊芊擦肩而?過時, 他倏忽腳步一頓, 停了下來。
“戚妃娘娘?”
這?聲音。芊芊想起來。
正是?之前在她向謝不歸詢問?情蠱之事時, 勸說謝不歸將她打入大牢、終身監/禁的?臣子。
她一雙秋水明眸稍轉, 視線悄無聲息地落在了他面上?,似乎是?想記住他的?樣貌。
那臣子見她竟然一聲不吭,只那般無動于衷地盯著?自己?瞧, 眼底一派清冷無物, 連聲招呼也不打,實在是?無禮至極,臉色不禁一寒:
“此?處恐怕不是?娘娘該來的?地方!
“娘娘既是?后宮之人, 就該好生待在深宮,莫要四處走動, 只需等候天子召幸便是?。”
他身旁有一臣子,雙手籠在袖中,慢聲附和道?:
“正是?。含章殿乃君臣議事,國家機要重地。娘娘一介女流,又是?異國出身,貿然踏入此?處只怕有些不大合適!
這?臣子貌似是?個無甚城府之人,眼神和語氣透著?藏不住的?鄙夷,就差指著?她的?鼻子說一句,污穢不祥的?南蠻女子怎能玷污了這?天家圣地,觸怒謝家列祖列宗。
翠羽扶著?芊芊手臂,臉龐通紅,氣得渾身發抖。
原來并不是?所有大魏臣子,都如同方才那位項大人般溫和可親的?。
更?有這?般不分青紅皂白、狗眼看人低的?垃圾存在!
他們三三兩兩,就這?般堵在芊芊與謝不歸之間,令她難以寸進。
芊芊依舊不發一語,只淡淡地盯著?這?些人,眉眼靜靜的?不知在想什么,手突然撫了一下鬢發,莞爾道?:
“諸位大人說得有禮,那本宮便不叨擾了,這?就告辭!
她轉身便走。
女子身姿窈窕,烏發蟬鬢,鬢發和衣裙間的?銀飾輕晃,冰藍色的?裙裾和飄帛被?風輕飄飄地吹起,仿佛下一刻便要羽化而?去,消失在這?偌大天地之間。
“站住!
一道?分金斷玉的?聲音倏地響起。
芊芊頓住了腳步。
須臾,薄荷香氣緩緩漫過周身。
芊芊轉過身,對?上?男子一雙清冷的?眸,她面容平靜,矮身行了個禮:
“臣妾見過陛下!
他看她一眼,又將視線緩慢地投向那些臣子。
男人負手而?立,聲音似那碎了冰碴的?小溪流淌過耳邊,無端的?清幽冷淡:
“眾位愛卿若是?覺得,朕的?愛妃不配踏入此?地,”
他側了側眸。
“景福!
“在!
“傳朕旨意。戚妃祝氏,性情柔婉,溫良恭儉,善解人意,深得朕心。其德行之美,如蘭之馨,如玉之潤,實為后宮之楷模。賜金千兩,以彰其德。并增其份例,以示優渥!
他沉吟片刻:
“為顯尊榮,這?封號,也該改一改,”
卻?像是?早便思索好了似的?,眉尾稍揚,淡淡道?:
“便賜封號,‘宸’罷!
“奴才謹遵圣意。”
此?言一出,那數名臣子都露出驚色。
自古以來,天子后宮,設有一后四妃九嬪。
四妃為貴、淑、德、賢,這?戚妃的?位分,雖是?一般妃位,居身末流,但這?“戚”字卻?是?當初皇帝另擬的?封號。
人人都道?是?陛下厭極了這?罪妃,那“戚”與“凄同”音,并不是?什么好兆頭,想不到今日竟給她改了,改的?還是?那尊貴無比的?宸字!
宸這?個字,可非同一般。
宸極,代表王位,宸軒,代表帝王的?宮室,而?紫宸星,更?是?往往用來比喻君王。
如《論語·為政》中有句:“為政以德,譬如北宸,居其所而?眾星共之!
這?樣的?封號,比貴妃這?個本就在禮制中的?封號,隱隱地還要尊貴,已經是?莫大地逾越了祖制。
登時,眾臣臉色一變。
那年長者厲聲道?:
“還請陛下三思!戚妃娘娘有罪在身,理應偏居一隅,靜思己?過,陛下不追究其罪責,冊為妃位已是?天恩浩蕩,怎可賜下如此尊貴的封號?”
“此?為朕之家事。”
“陛下家事,卻更是國事!
“朕乃天子,天下之主,朕之決定豈容爾等置喙?”他輕描淡寫道?,“諸位若是?對?朕之決策心懷不滿,但可效法顧御史!
他的目光緩緩地掃過眾人:
“眾卿家,有何異議?”
那幾個臣子不再吭聲。
陛下連對?生身父親都能動手,何況他們幾個關系不遠不近的?叔伯?
他們不會忘記,剛剛就在那含章殿中,陛下頒布了一道?什么樣的?旨意——那藏匿僧人的?顧氏全族,無一幸免,皆被?誅殺!
包括陛下口中那,顧御史?。
所以,陛下根本不想聽到任何一句勸誡,他的?那一番話的?言外之意,便是?敢阻攔于他者,斬!
京城各大世家之中,顧家雖算不得什么頂級門閥,但那也是?舊日里與謝家有所往來,還結了幾門姻親的?官宦世家。
雖那僧人,乃是?千真萬確的?前朝逆黨,證據確鑿,藏匿逆黨,按律當夷九族。
但那對?世家連根拔起的?狠辣,對?故人都是?那般的?冷血無情,還是?叫人不寒而?栗。
彼時,他們跪在階下,余光是?那長及垂地的?如云衣角。
男子冕旒下的?玉珠輕晃,云紋和龍紋蜿蜒地繡在袍服之上?,他端坐明堂,冠袍甚華,清冷高貴,如在煙中霧里,
卻?再無一人覺著?上?邊坐著?的?,是?那不食人間煙火的?仙。
他分明是?那手執屠刀的?鬼!
那身潔凈如雪的?白衣,在他們的?心中早已籠罩上?了一層死亡的?陰影,恐怖凄厲非常。
當那御前太監捧著?那長長的?的?名單,一個又一個死人的?名字劃過耳邊,幾個曾與顧家過從?甚密的?臣子,皆驚懼得大汗淋漓,腿彎都打起戰來。
如今的?陛下,早已不是?初踐祚時,處處受他們掣肘的?困獸,而?是?那逐漸蘇醒的?虎。
當初推舉他上?位的?幾個老臣,除了他的?本家淮陽謝氏,或多或少都遭到了反噬。
眾臣臉色難看,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在皇帝那不容違抗的?威壓之下,臣子們齊齊低頭,拱手:
“微臣不敢!
而?那烏發藍裙的?纖柔身影,悄然地立在男人寬厚挺拔的?身影之后。
她臉色如鏡面池水般平靜,就好像從?頭到尾都置身事外。君臣之間沒有硝煙的?戰爭,那些風波、塵埃、血腥,不曾沾上?她的?衣角半分。
只是?那樣無聲無息地站在皇帝身后,如同一道?靜謐的?影子-
“謝大人您說,陛下這?到底是?何意?”
那長著?鷹鉤鼻的?臣子,正是?謝不歸的?叔父,謝晉將軍的?次子,謝云起。
如今他被?封為淮南王,領兵部?尚書一職,掌管武官選用,在朝中頗有地位,眾人都以他馬首是?瞻。
“前朝后宮,向來休戚相關,陛下自登位以來,久不入后宮。昨夜卻?寵幸了那戚妃……聽聞今日還賞賜了許多奇珍異寶,方才更?是?當眾賜下封號,實在令人驚疑!
“陛下身邊無人,后宮空虛,莫不是?動了立那戚妃為后的?心思?且不說戚妃出身,便說……”
他們對?視一眼。
謝晉將軍當年身死南照,尸骨無存,若謝氏皇帝一朝得勢,便立了那仇人之女為后,豈不寒了諸位老臣的?心?
朝中許多武官,都是?跟著?謝晉將軍出生入死過的?兄弟,當年南照一行,更?是?記憶尤深,對?那烏煙瘴氣、蠱術盛行的?蠻族風氣十分厭惡,往后若是?要對?著?那玩弄巫蠱之術的?異族之人、南蠻王女磕頭跪拜,誰能受得了。
“封后一事絕無可能,難道?爾等竟看不出,陛下當著?我們的?面抬舉那妖妃,不過是?敲山震虎罷了,”一名臣子冷哼,“你我多少也該收斂一些,陛下到底不是?初踐祚時的?陛下,那一個一個駭人的?手段使出來,若不謹言慎行,有幾個腦袋夠砍的?!
“下官說得可都是?實話,若非破虜將軍英年早逝,今日這?皇位萬輪不到這?……狂妄小兒,殘暴之君,”
那起頭的?臣子壓低了聲音,說著?還瞟了一眼四周,眼神中帶著?恐懼和慌亂。
今上?任用了一批酷吏,以極刑和告密手段對?付政敵。擢選驚羽衛中的?精良,在那基于詔獄的?基礎上?建立了“明鏡司”,內里種種酷刑令人發指。
朝堂上?彌漫著?恐怖氣氛。
今上?鐵腕治世,斬除奸佞,朝堂風聲鶴唳,人人自危,然亦因此?,貪官污吏紛紛落馬,前朝積弊得以掃除,朝政為之一新。
謝云起皺眉,卻?不知如今這?局面是?好是?壞,當初他迎謝凈生稱帝,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會有今日這?一出。
謝家自前朝起便掌管兵權,這?謝凈生的?父親,也就是?他的?兄長,當初于即墨城精兵作戰時,遭到刺殺,流落至邊陲小鎮,為一浣衣女所救,與之日久生情。
后來謝明覺不告而?別,此?女十月懷胎,誕下一子。
雖然浣衣女給謝明覺生下了一個兒子,但是?謝明覺并不打算認這?個兒子,因為他早已娶了長孫氏的?女兒為妻,并且與之育有一嫡出長子,便是?后來的?破虜將軍謝知還。
謝家百年大族,規矩森嚴,更?有祖訓,族中弟子成婚之后,不可納妾、不可豢養外室。是?以除了謝明覺,其余幾房膝下都是?陰盛陽衰,竟無半子,當時整個謝家就謝知還這?么一個嫡子,上?上?下下都愛著?護著?,寵得跟寶貝疙瘩似的?。
那孩子也教養得極好,打小便文?武雙全,根正苗紅。
后來謝知還八歲那年,生了一場大病,一只腳都踏進了鬼門關,謝家這?才想起還有個流落在外的?血脈,忙差人接回,為他更?名謝凈生,由族中長老親自教養。
很快大家就發現,這?半路撿回的?庶子,竟是?個戰爭奇才,天生就懂得怎么打仗!
謝云起還記得,不到十七歲,那模樣生得如同謫仙,與武將半點搭不上?邊的?侄兒便上?了戰場,帶著?一千精銳,繞過主力,奇襲北涼軍后方,在后方找到了敵人的?指揮中心。
一場大戰,斬殺俘虜近三千人。
誰曾想那三千人中,既有北涼王的?親叔叔,還有包括丞相在內的?一堆高官!
那一戰,大獲全盛。
戰后,謝凈生因有違抗軍令的?嫌疑,被?族中施以笞刑,打得皮開肉綻。
后又上?奏朝廷,對?他加以表彰,提他為征北將軍,統領數千騎兵。
謝凈生非常擅長大縱深穿插作戰,這?個初出茅廬的?少年將軍,將“兵貴神速”這?一個詞,運用到了極致。
這?樣的?謝凈生,絕對?是?千年一遇的?戰爭天才,年紀輕輕就打出了那年過半百的?老將,都難以企及的?戰績。
后來,他率軍一舉殲滅了毗鄰南照的?殊來古國,免去邊境百姓屢受侵擾之苦,大勝歸來,被?當時的?大桓皇帝加封為“神威”。
自此?神威將軍一戰成名,聲威大震,成了無數將領頂禮膜拜、卻?難以望其項背的?名字。
想他風頭最盛時,多么的?英姿勃發、領兵百萬,劍履上?朝、贊拜不名。
那樣如日中天的?存在,卻?忽然有一天,隱姓埋名,不知所去-
得知謝凈生蹤跡的?那一日,謝云起驅車前去探望,被?小廝領進一個幽靜的?、滿是?桃花香的?院落,卻?見那曾馳騁疆場、勇冠三軍的?神威將軍,正挽起袖口,彎著?腰給一少女描眉。
謝云起大驚之下,便是?大怒。
他竟瞞著?家族,與女子私相授受,甚至結為夫婦!
謝凈生和那少女,相視而?笑,仿佛尋常百姓家的?夫妻,只能從?他握筆發力的?方式,還有那挽起一截衣袖的?手臂上?的?分明青筋,看出他習過武。
謝云起并未當場發作,而?是?默不作聲地隱藏于暗處觀察,見那衣著?樸素的?郎君給少女發間戴上?蝴蝶銀飾后,便邁步進了灶房。
他系著?圍腰,幾縷墨發垂落頰邊,樸實無華,卻?專注如一。
在砧板上?,揉開面團包入餡料,便是?一個又一個精巧的?小籠包。
而?他凈了凈手,自水中撈了那活魚,三兩下便制伏了那鮮美的?活魚。
他開始剖魚。
周遭寂靜無聲,唯有刀鋒與魚身相觸的?細微聲響。
男子修長的?手,以刀尖輕挑,魚鱗一片片從?魚身剝離,他眉眼低垂,有條不紊,仿佛對?這?再尋常不過的?剖魚一事有著?超乎常人的?尊重與熱愛。
真真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任那天下大事波詭云譎,他卻?在這?簡單而?精細的?勞作中怡然自得,通身都是?世外仙般的?超脫與寧靜。
謝云起終于走了進去,說:
“時值多事之秋,賢侄,你既身為淮陽謝氏子孫,如何能置身事外?需知覆巢之下無完卵。你堂堂八尺男兒,年華大好,正是?建功立業的?時候,豈能如此?不務正業,沉溺脂粉溫柔鄉?”
聞言,郎君眼睫一顫,終于有了點反應。
他緩緩抬頭,看著?謝云起說:
“麻煩叔父把花椒遞給我一下,在你左手邊第二個櫥柜,你拉開有個貼著?紅紙的?小罐子就是?了。”
他似乎在思量著?什么,倏地彎了唇角,帶著?點低嘆的?輕笑著?說,“她素來口味重,得多放些花椒進去。菜式清淡了,又要挑嘴不肯用飯。”
謝云起:……
謝云起僵硬地拿出了那個罐子,看著?男子拈了幾;ń罚_始炒香。
爐上?煨著?雞湯,他又去舀了一碗出來,勺子在湯盅邊上?擱久了,把他玉白的?指尖燙得通紅,他放下勺子,捏了捏耳垂降溫。
他用湯匙嘗著?雞湯的?咸淡,倏地一笑,窗外透過的?光如水波般在他臉上?一晃而?過,皮膚細膩潔白,那笑就像是?春日漸暖,池中化開的?春冰。
謝云起恨鐵不成鋼道?:
“不歸。你這?名字倒是?改得有點意思,往后是?不打算還家了么,你這?樣的?出身,旁人便是?投胎幾百次都輪不到,你卻?輕易便舍了,棄了刀兵,生生浪費了這?卓絕的?身手!
甚至還行起了那最為低/賤不入流的?商賈之事。
那人搖頭:“并非歸還之意。”
他用帕子擦著?手,眉眼疏淡:“是?歸附之意!
不歸附?
他黑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謝云起,“凈生愿永不歸附。”
他要在紅塵里游走,他清醒著?沉淪。
他不愿再歸附這?棵參天的?大樹,什么家族榮耀、什么仕途前程,他都不想要了。
是?什么,究竟是?什么能讓一個含著?金湯匙出身的?公子哥兒,一個前途大好的?士族子弟如此?貪戀?
謝家傾盡資源培養出來的?美玉、縱橫戰場的?殺神,族中哪一個不是?對?他寄予厚望,惟愿他與謝知還并肩作戰,馳騁疆場,橫掃六合,來日將他謝家送上?那至高之位。
難道?他們都看走了眼。
這?謝凈生其實胸無大志,不過是?個耽于風月、不堪大用,眼里只有那情情愛愛的?廢物?
謝云起嘆惋不已。
后來才知曉,原來都是?那情蠱的?作用!
他就說,素來殺人如麻的?謝凈生怎會突然性情大變沉淪情愛,果真是?受那情蠱所控。
這?樣陰毒奸詐的?女子早該誅殺了!
想不到如今他卻?又沾了這?妖女,莫非是?情蠱又起了作用?
謝云起剛剛想到這?里,身畔臣子道?:
“鄭國公還在為大魏征戰,陛下若能早日冊封鄭國公之女,也好穩定軍心,早獲捷報!
謝云起眼眸一沉:
“你我明日便聯合御史?臺上?一道?折子,這?戚妃留著?當個玩意兒解悶也就罷了,畢竟是?陛下的?后宅之事,我等身為臣子不好干涉,卻?決不能叫她得勢,更?不容誕下龍子!
他對?身邊侍從?道?:
“去,給景儀宮遞個口信,臣要覲見太皇太后。”-
芊芊出了孝期,換回大魏宮妃的?裙裝,一襲冰藍色襯得她纖腰楚楚,玉貌花容。
謝不歸沉默地看她一眼,他記得送她的?多有金玉珍珠,瑪瑙釵環,多華麗妖嬈,她卻?挑了其中最簡單的?銀飾來妝點。
那些銀飾發出的?光芒環繞著?她,臉像一枚浮云籠著?的?月。
裙被?風揚起,走在他身畔時,銀飾叮響一下一下似撓著?他的?耳廓,他心口一緊,不由得伸手去攥住她的?。
謝不歸低聲說:
“長門宮路遠,雪天難行。朕說了下朝會去看你,愛妃怎么自己?過來了。”
芊芊并未注意他那稱呼,袖口下的?手被?他輕輕地攥住,她漫不經心地往那一看,眸光倏地一定。
男人戴著?一副雪紗菱羅紋的?護手,這?護手通體如同蠶絲般雪白,掌部?兩側綴絳篆書,以朱砂寫就“非有”。
卻?在手腕處,有零星的?血跡。
沿著?她視線,謝不歸也看到了這?血,他一怔,緩緩地松開了她的?手。
他蹙著?眉心,眼底浮現厭惡。
驚羽衛今日發現了謝明覺的?蹤跡,卻?只有一具尸首,于是?割掉手掌,向皇帝復命。
謝不歸極為厭惡血腥,便戴上?了那護手,拈起一截慘白的?小指細看。
卻?發現,這?是?謝明覺使的?障眼法。
只因為,謝明覺的?小指骨節上?,有不正常的?凸起,而?這?截小指,線條流暢。
謝不歸隱去眸底陰霾,換了另一只未戴護手的?手拉住了她。
他的?手很寬,她卻?如此?細弱,宛若掐住了一截花枝,指尖都是?冰的?。
他握在掌心,放在唇邊呵氣,為她取暖,仿佛一切還如昨日。
他們還是?那恩愛非常的?夫妻。
她開口,卻?打破了這?如浮沫一般的?幻象:
“臣妾思念陛下。是?以無詔私自前來,還望陛下不要怪罪!
她沒有新得了封號的?欣悅,也沒有被?他如此?對?待的?受寵若驚,只是?不著?痕跡地避開了他的?手,轉身打開翠羽遞上?來的?食盒,取出一個青花紋的?碗。
碗里裝著?散發著?淡淡藥味的?湯。
芊芊低著?眸,賢良道?:
“陛下政務繁忙,這?是?臣妾今日親手為陛下熬制的?安神湯,陛下趁熱飲了吧。”
謝不歸莫名一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