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姜鶴年(一) 那還是個孩子,卻也是個……
陳鶴年正混沌著, 不知道自己的魂在往哪里去,他就聽見了一陣兒哭聲,起先很弱, 像貓兒似的,后來像個燒開的開水壺,又尖又細,聽了有一陣兒,才發(fā)覺,那哭的竟然是他自己。
不是他,而是他的身體。
他降生了。
姜武元年,六月初一落了第一場雨,民間有了瑞年之喜, 初二天就晴了,原是顎陽宮的陳王后誕下了一位王子,那是姜王此生第一個兒子,是比天還要大的喜事。
鶴年,是姜王與王后為其取的名字。
陳王后與大王比民間和睦夫妻還要恩愛,所以姜鶴年一出生,宮里人人都說,這幾日去東宮打掃時總聽見有喜鵲在叫,看樣子, 這冷清地要住進位主子了。
姜王喜愛這個兒子,卻沒怎么抱過, 剛出生時,他只匆匆瞧了一眼,就交由奶娘照顧,嬰兒的模樣不俏, 臉蛋太紅毛也不齊,活像個小猴子。
王子在王后宮中照料,姜王空閑之時都會瞧上幾眼,日子一久,長得總算有模有樣了,臉蛋是白的,有些粉氣,頭發(fā)也齊了,姜鶴年睜開了眼睛,他有五分像生母,陳王后可是個英俏的美人,看那雙眼就像站在碧水上看里頭的墨石子。
可王子除去降生后的啼哭,就不哭不鬧,像個啞巴,醫(yī)師未探究原因,姜王決定于滿月之際舉行一場祭天儀式,由大祭司趙陰陽主持。
帝王已拜天地,祭文已念,宮人將姜鶴年抱過來,遞到了姜王懷中。
臺上正在擊鼓,天壇下群臣叩拜,祭司舞到了王和王子面前,那張森嚴的面具裝滿了嬰兒的眼睛,襁褓中的孩子是醒的,可他只是看著出奇的寧靜,祭司用觀音草著露珠輕輕掃過王子的臉頰,一點露珠落于眉心,那觀音草竟就枯了。
大祭司一驚,從懷中拿出塊寶鏡往王子臉上一照,口中憤罵出兩句咒語,寶鏡壓下去,姜鶴年身上射出一縷黑煙,消失在天際。
接著,姜鶴年就眉心一皺,姜王懷中傳出嬰兒響亮的啼哭聲。
原是有鬼邪在姜鶴年降生后就附在他的身體上,屏蔽了他的五感,所幸在皇宮中,有姜王龍威所震,才沒叫嬰兒被鬼邪吸去了精氣。
大祭司趙陰陽不僅會古老的蚩南蠱術,還精通道法,姜王禮待重用之,卻不曾想有一日,他也會跪在這顎陽宮的正殿外。
趙陰陽正是為了姜鶴年主動面諫姜王,他句句出自肺腑,為那幼兒著想:“殿下命格不凡,乃是千年難遇的極陰之體,殿下此生易遭鬼邪侵擾,賊人迫害,只有從道,方能用道法護其一生平安!
那高階上的帝王沉默一刻,只說出一句:“趙陰陽,孤可有薄待你!
帝王的臉龐蒙上陰霾,趙陰陽惶恐,立即跪地伏首:“大王賞識臣,重用臣,如此恩情,臣此生難忘!
姜王道:“可你現在卻在告訴孤,孤的兒子要去做一個和尚,他是太子,是這姜朝未來的主人,趙陰陽,你再告訴孤,此事何解。”
“稟大王!壁w陰陽答:“臣還有一法,讓宮匠用重銀刻制一枚長命鎖,叫殿下時刻佩戴,臣會在東宮布下陣法,防范邪靈,但殿下在滿六歲前不得踏出東宮半步,宮中也需減少殺戮,為殿下祈福!
姜王的怒火這才消退:
“準!
那日之后,姜王便下旨封禁東宮,撤去了王子身邊眾多宮人奴仆,只由奶娘和陳王后親自照顧,為此,關于陳鶴年都流言四起,宮人都說,東宮的主子體弱險些早夭,如今只能靜養(yǎng)連房門都不能出。
陳王后為此憂傷消瘦,姜王更是勃然大怒,在宮中仗責了數十人。
姜鶴年本人并不知道,他相安無事地長到了兩歲,這時,他已有兩尺高,能隨意在東宮中走動,近幾日還落了雪,他身上裹著狐裘,頭發(fā)是奶娘梳好的辮子,他會坐在屋檐下抱著手爐看雪。
他說得最順口的兩個字就是母后,但那個寒冷的冬天過后,他就再難把這兩個字叫出口。
陳王后在他兩歲那年產下了一位公主,卻也因此薨逝,姜王大悲,除了東宮,皇宮都掛滿了白綾,和雪是一個顏色。
他在王后下葬的最后一天出現在靈堂,由奶娘牽著,在一具棺材面前跪拜,他沒有看見父王,只有些妃子和母族親眷。
靈堂中跪著的人都在哭,王悲,宮中則不敢出現笑語。
那棺材是黑色的,姜鶴年走得很近,看見了母后故去的容顏,奶娘一直在安撫他,擔心他會受驚。
姜鶴年并不害怕,他只覺得奇怪,因為他看見了兩個母后,一個在棺材里躺著,一個則正站在他的面前,站在哭泣的人群中央。
母后像往常一樣,立在那里,輕輕對他笑。
他想把母后兩個字叫出來,但陳王后卻在對他搖頭,那是不能做的意思,他能看懂,所以他閉住了嘴。
他只是來這里拜了一次就被人牽走了,姜鶴年回到東宮,一路上,他默不作聲,只是悄悄地往旁邊看,他的母后就跟在他的身旁。
只是母后沒有對他說過一句話,她就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等到夜晚,他回到寢殿的床榻上,卻在半夜聽到了細細簌簌的怪聲,有人在殿外吼叫,他驚醒,起身打開殿門往外看,殿外沒有燭火,也沒有人。
屋外的風雪吹了進來變成了他母后身上披著的衣袍,陳王后出現在他的面前,她和以前有些不一樣,她的衣擺下有血。
姜鶴年和往常一樣鉆進母后的懷里。
母后用像雪一樣冷的手把他抱到床上,輕輕拍打著他的后背,她什么也不用說,就可以哄他入睡。
豎日。
陳王后下葬。
姜鶴年就再沒有見過母后,奶娘告訴他,陳王后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
這東宮就只有他和奶娘兩個人,兩個月后,進來個會哭鬧的孩嬰,比他還要小,是他的胞妹。
宮里人說,大王不喜公主,只給她取了一個皖字,就把她丟進東宮,是給太子說話解悶的。
姜鶴年已經是太子了,在陳王后下葬后,姜王就下了詔書,他是東宮唯一的主子,這東宮里也只有他,小皖和奶娘。
四歲時,姜王給他派了一位夫子,那是他母族的人,陳坷大夫。
大夫每日都會入東宮,教他習字,讀書,他慢慢都學會了,卻總是覺得無趣,提筆練字,還不如小皖用手沾了墨在紙上作畫有意思。
到他五歲,來過東宮的都只有三個人,父王,大夫,還有祭司趙陰陽,趙陰陽每月都會來東宮檢查陣法,應姜王要求,會順道來殿中陪他解悶。
趙陰陽會教他作畫。
他知道日子,會提前叫奶娘準備好干凈的筆墨,把小皖叫去偏殿午睡。
趙陰陽是宮中最特別的人,姜鶴年每次見他,他身上的打扮總是不同,這一次是一身魚白的袍子。
姜鶴年是東宮的主子,無論是頂頂威望的夫子和祭司都是他的臣子,他想要看什么,趙陰陽便會畫什么,只是一次去留的時間比以往要短。
趙陰陽的手比之前要抖,他總是需要停下揉捏手腕,只能不停向姜鶴年賠罪。
姜鶴年準許他提前離開,臨了,就指著他的肩膀說:“那里濕了,下次,干凈些再來見孤。”
趙陰陽聽了有些不解,他來東宮自然會注意衣冠整潔,直到伸手一摸,才發(fā)覺不對,猛地從肩膀上拽出了一只蠱蟲,那是他不久前造蠱丟失的蟲子,原來是鉆進了他的身體,要是再發(fā)現晚一點,就要往他脖子上吸血了。
趙陰陽大驚,知自己差點釀成大禍,悻悻離去時,仍對姜鶴年感激不盡。
那還是個孩子,卻也是個儲君。
姜鶴年六歲時,已熟讀百書,他的生辰宴被姜王特意推后了一日,那一日,姜王下旨打開了東宮的大門,貴為太子,他該有的宮奴,儀駕,全都賞賜下來。
東宮不缺珠寶,畫卷,只是少了一些人氣。
宮門打開時,姜王出現在大殿前,站在他眼前。
姜王于他,是一個威嚴的父王,但這次來不是為了考驗他的功課,而是對他說:“我兒,你現在是這東宮的主子,而這座皇宮未來都屬于你,但你要自己去做整個天下的主子!
當夜,姜王在宮中舉辦夜宴,為太子慶生,可在后宮卻出了件丑事。
冷宮里的余氏得醫(yī)師確診,她懷了大王的龍嗣。
陳王后逝世,太子又體弱多病,就讓后宮起了心思,余氏最為大膽,她在姜王醉酒時假扮先王后,得到了一夜恩寵。
姜王清醒后大怒,將其打入了冷宮,如今,余氏已得龍嗣,這消息不巧,當夜一并傳到了姜鶴年的耳朵里。
“賜自盡!
可誰知,姜王動的是殺心,不僅是余氏,還有她肚中的龍嗣。
夜宴中,群臣冒死進諫,帝王子嗣關乎江山社稷,東宮僅有一個病太子并不能穩(wěn)定人心。
姜王不為所動,他怒而不發(fā),看向姜鶴年,問:“我兒,你以為此事該如何處置?”
姜鶴年站起身,以手作揖,回道:“父王殺余氏,可是因為余氏有錯?”
姜王答:“是。”
“余氏想懷有龍子,也須父王準許才可成事!苯Q年道:“父王既已準許,余氏也有為王室開枝散葉之能,自是功臣,何錯之有?”
“我兒!苯跗鹕,于寶座上踏出,道:“你認為,是孤的錯?”
“是。”姜鶴年答。
這一字,驚得朝臣叩首請罪,宴上人人皆知,姜王大怒的原因,正是余氏破壞了他對先王后的諾言,錯不能在帝王,哪怕是再大的榮寵也不能子責父。
朝臣恐大王發(fā)難,太子失寵,危及社稷,卻也沒有一人敢在此時出聲為太子相言。
姜王踏至姜鶴年眼前,姜鶴年直視王上,不驚不懼。
姜王卻沉默一瞬,他看著姜鶴年,那雙眼睛可真是像極了陳王后。
“是孤的錯!绷季茫醯溃骸肮,愧對你母后!彼氖址旁诹私Q年的頭頂,這是六年來,一個父親對兒子最親近的動作,他對宮人道;“傳孤旨意,念在太子為其求情,免去余氏死罪,幽禁冷宮,她須日日在宮中抄寫佛經,吃齋頌經,為太子祈福!
至此,太子得大王盛寵,群臣皆知。
六歲起,太子便伴帝王身側,于朝中聽政,看姜王批閱周折,姜王念,他聽,姜王問,他答,姜王的寵愛,讓太子穩(wěn)坐東宮,哪怕冷宮中的余氏也生了一位王子,可不得帝王寵信,便永無翻身之地。
如今,太子已十六歲,都到了選太子妃的年紀,可惜他命格特殊,趙陰陽為其算過,只有八字通陽的人才能與之作配,宗室中不存在這樣的女子,太子婚配只能延后,他已長成,眉眼也已長開。
侍奉在太子身邊宮人換了一批又一批,可誰都說太子簡直是書中的如玉公子,溫潤俊俏,又有傳言他早年體弱,更稱他是弱柳公子。
一日,姜王將他召至殿中,提嘴說的便是宮中那些對他的評價,只聽語氣,姜鶴年就察覺了姜王對此的不滿。
姜王冷笑一聲:“溫潤恭謙,一個平庸的父親會喜歡聽到這樣的聲音,可孤是王,你是太子。”
“我兒,帝王該是什么樣子?”
“像父王您一樣,不怒自威,生殺予奪,絕不心軟!苯Q年很快回答,他目如炬,語氣淡薄又堅硬:“這些,兒臣明白!
姜王問:“宮人議論太子,該何為?”
姜鶴年答:“輕者克扣月俸,重者仗責五十,逐出宮門!
姜王手一抬:“傳孤旨,按太子所言懲處!彼叩搅私Q年眼前,這樣的距離不像君臣,更像父子,姜王道:“我兒,你已十六,那孽障也已長大,你身邊該養(yǎng)一些近衛(wèi),你母族為你訓練了一批,想要獻于你,你可想要?”
“父王替我回絕便是。”姜鶴年冷淡地說。
“何故?”
“最忠心的狗只有自己的鞭子才能馴出來!苯Q年道,“父王不是最希望,我可以借母族之力卻不可偏信,需自己培養(yǎng)出親信?”
姜王滿意地笑了,“你自己去辛奴庫挑選吧,剛賣進來的宮人才最適合,你既然不愿習武,就得有替你擋刀子的奴才!
“兒臣明白。”姜鶴年點頭,說完,他走出了大殿,隨行的宮人問道:“殿下,要奴先去辛奴庫打點么?”
“不必。”姜鶴年拒絕了,他沒有擺太子的移駕,只叫宮內總管隨同在身邊,那是個老太監(jiān)了,最擅長看主子的臉色,不用姜鶴年開口,就帶著他靜悄悄地就踏進了辛奴庫的大門。
這里管事的不知道太子駕臨,姜鶴年瞧見人影的時候他正在教訓手里的奴才。
那些都是年小的,剛從外面被賣進宮的,有些脾氣,身形也不瘦弱,看著結實能耐苦。
“在這里,你們就是奴才,奴才的命不值錢,知道么?”管事的大聲嚷嚷,手里還握著鞭子,他的腳踩在一個人的背上,輪著胳膊,大力地用腳踹著。
十幾個人聚在一起,在地上趴著,默不作聲,只有那被踩著背的,咬著牙齒,發(fā)出了一些氣音。
“這是在做什么?”姜鶴年進門便開口說了一句。
辛奴庫都是懲罰下人的地方,沒有哪個主子會跑到這腌臜地,管事的一回頭,瞧見兩人,單看華貴的衣著就不敢輕舉妄動,他正判斷來人身份,總管就呵斥一聲:“這是東宮的主子,還不跪下!”
管事的瞧見姜鶴年佩戴的長命鎖就猜到了一些,他只是不敢相信太子會蒞臨此地,總管一吼,他也管不了別的了,立即跪下磕頭:“奴見過殿下,殿下萬安!
管事的不勝惶恐,鞭子棄了,躬下的身體還在發(fā)著抖,只需姜鶴年一句話,他腦袋一個時辰后就掛在玄武門了。
姜鶴年朝那批奴才走近一步,總管緊張地護在身旁,見他朝一人指去,“就這個吧。”
他指的是那個挨了踹,還一臉傷的少年。
“帶去東宮!苯Q年下令。
這辛奴庫的人沒反應過來,總管先呵道:“還不謝恩!”
那少年此時眼睛通紅,額頭上是蹦起來的青筋,他咬咬牙,才把頭低下去:“奴,謝殿下恩賜!
姜鶴年挑好了人,轉身便走了,他不想在這里多待,這里比皇宮別處多了不少飄蕩的影子和惡心的氣味兒。
“還不跟上來!”總管催促一聲。
少年這才動一動,他手仍攥緊著拳頭,他沒想到自己會這么快就出辛奴庫的大門,但在哪個宮里不都是做奴才?他心中有氣,眼神兇狠得像把刀子,見誰都要剜上幾刀。
他一直躬著背,不抬頭看誰,就這樣走了一段路,姜鶴年卻突然站止,回頭看向少年。
少年不懂這玉面俊俏,穿得矜貴的主子要做什么,他眼睛就一直低沉沉地盯著。
“傷人不得,先傷己!苯Q年開了口,他朝少年淺淺掃視一眼。
“棄了罷。”他淡淡說道。
姜鶴年話一點,少年就愣住了,他此時也能感受掌心的刺痛,繃緊的手指一松,手里的一塊瓷片掉在了地上,連帶他的幾滴血。
姜鶴年見他松了手,就扭頭繼續(xù)朝前走著。
少年被總管狠狠拍了腦袋還有些木訥的,半走半挪的跟在姜鶴年的身后。
姜鶴年看見他的第一眼知道這個人想要做什么,他的眼神像父王秋獵時一箭射死的野狼,狼在死前就用這種眼神盯著它的獵物,要是再來晚一些,他大概會直接剜穿那管事的脖子。
那將會是兩具尸體,也許更多。
姜鶴年不喜歡看見死人。
第72章 姜鶴年(二) 他不是畫卷中的神仙,不……
“能進東宮, 可是你八輩子都找不來的福氣,你可得好生伺候著殿下,曉得么?”總管捻著手指對著少年眉心, 說起話就是往他骨頭上戳。
總管要回姜王那復命,離開東宮前把他交給了東宮的內侍,這三兩句訓話自然是不能叫他服帖的,少年攪著眉頭,腫起來的顴骨,和他長刺的氣勢一樣高。
“整衣斂容,得體時,再來面見孤!
那東宮的主子拋下這一句話,便從他眼前消失了。
那主子說完時, 他低頭看了自己破洞的靴子,哼了聲,王室要吃荔枝,就得跑壞馬,累死人,而他的衣服能遮得住身體就算好,在他眼里自然沒有不得體的時候。
這天下是姜家人的,老子傳給兒子,兒子傳給孫子, 那人生來是東宮的太子,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而他是奴籍,是這世道里最低賤的物件,一條命都比不過那太子一根頭發(fā)絲。
少年咬著唇,他到哪兒不都得做奴才?
外殿的婢子把他領進了一間屋子里, 等了會兒,抬來了浴桶,水,還有一身干凈的衣服,他先洗了把手,才敢摸了一把新衣裳,那可不是他身上麻衣爛布能比的,也不是任何一個宮人能穿的。
少年皺著眉頭問:“這是給我的?”
“是!
“為什么給我這些?”他不懂,不懂太子的用意。
“主子的恩賜,你謝恩便是。”婢子回道,她出去關上了門,“你收拾好,我領你去面見主子。”
他脫掉了身上的和泥巴攪在一起的麻衣爛布,將身上洗凈了,洗了把臉,嘴唇上的傷口漂白了,臉上只有紅腫的痕跡,扎好頭發(fā)換上衣服,新鞋子有些不適宜,他抖了抖腿,把身上的落魄也給抖掉了。
他再見到太子的時候,是在申時三刻,頭頂的太陽像只黃蜂,嗡嗡地在他身邊轉了一圈,額頭就被蟄出了汗兒。
“主子!鳖I他來的婢子行了禮就安靜地退去一旁,他跪下,早就習慣這奴才樣,向太子請安:
“殿下貴安!
他更在意的是身上的衣服,難怪奴才不會穿這般好料子,跪在地上就糟蹋臟了,他不知道太子要將他怎樣,他心底是不想死的。
太子坐在石椅上,手里捏了本木卷,旁邊同坐著一位少年,他曉得,這東宮只有兩個貴人,那是姜王的女兒,昭平公主。
他的目光不能停留在貴人身上,跪拜著,頭也沉了下去。
“阿兄!彼犚娏斯鞯穆曇簟
姜皖看向他,問道:“這就是你從辛奴庫里挑出來的人?他身上有什么特別之處,能入阿兄的眼?”
姜鶴年只在少年進來時瞧過一眼,他低著頭,不作答,只說:“小皖現在瞧見了,覺得如何?”
“骨頭看著挺寬,但是瘦了點!苯畹溃骸肮饪纯蓻]用,要試試才知道!
“那便試!苯Q年說。
姜皖笑了,走到少年面前,“你站起來!”
少年這時才抬起頭來,按她說的,從地上爬起來。
姜皖揚起手:“和我練練拳腳,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有什么過人的功夫。”
姜皖朝他出手,奴才和主子的練武,不就是給主子當沙袋的么?他厭惡又不能反抗,背后臉上的淤青都還痛著,一個公主,拳頭勁兒卻大,朝他腰腹打來的時候,他沒有設防,身上一痛,他順勢倒在地上,是在認輸。
姜皖抱胸嗤道:“如此無用,阿兄,還是將他送回辛奴庫做個普通奴才好了!”
少年躺在地上喘了幾口氣,他瞥過去。
姜鶴年依然沒作答,但他看向了自己,眼神是涼的,淡得像是湖泊里的水。
他可不承認自己輸了實力,立即從地上彈了起來。
“再來一次!”
他咬著牙齒喊道。
再和公主動起手,他動了真格,緊鎖著眉,兩眼睛一紅跟發(fā)瘋的牛似的,靠著一股沖勁和蠻力壓制住了公主的一條胳膊,他發(fā)起狠來,恨不得直接擰斷她的手。
姜皖比他有技法得多,她很靈活,一扭身,用腿掃了下擺,一腳踢在他小腿上,他身體歪了下,但沒倒。
“行了。”姜皖呵了聲。
這一聲才讓他醒過來神來,卸了力氣,他漲紅了臉,都想先摸摸自己的脖子,算算他腦袋還能留幾個時辰。
姜皖伸手將他推開,走開了,回到姜鶴年的身旁,坐下道:“算他合格了,他這樣的年紀估計也就干過體力活,若找個武師父叫他練一練,也不會太差。”
少年已經跪在地上:“奴不小心傷了公主,奴罪該萬死。”
“你說這個?”姜皖拉起袖子,她的胳膊已經青紫了一塊兒,“我還未曾向阿兄告狀,你怎的先謝罪了?”
少年只是埋著頭,他的臉像是被蟄了兩個大包,抿著全是死皮的嘴,身上已經出了汗,他見過太多死掉的奴才,那不過是皇宮里的貴人一句話的意思。
“抬起頭來!彼犚娞拥穆曇。
少年緊繃著臉,抬起了下巴,他放棄沉思,只去看太子的臉,若要死,不如把死前能犯的錯都犯上一遍。
姜鶴年放下了手中的竹簡,問他,“年歲?”
“十四!
“叫什么?”
“于林。”
“木秀于林,這是個好名字!苯Q年低聲一笑,“孤要你對得起你的名,在我身邊做個近衛(wèi),前提是功夫要好,孤打算給你一月的時間。”
“以后就住在偏殿的小房里!彼玖似饋,衣擺也拖在了石子路上。
于林看過去,才注意他穿著一身很白的袍子,太子修身林立,比自己要高上一截。
“賞你了!彼粨P手,就拋來一樣東西。
于林接住,低頭一看,是個外表華貴的物件,能擰開,打開一看里面是白色的凝膏。
“好好治你的傷。”太子說,他揮揮手,下人就走到了于林的跟前。
于林睜大著眼睛,他沒有想到,自己居然沒有受罰,還受了賞賜,得了東宮的恩寵。
“跟奴來罷!睂m人近身道:“你能入主子的眼,待遇可別我們這些奴才要好,沒準以后,還得叫您一聲大人!
“大人?”
于林喃喃一聲,愣住了。
太子有意讓他做身邊的近衛(wèi),這算得上一種官職,他本以為身上有奴籍,一輩子都不能有所建樹。
就算當奴才,在宮里也分三六九等,他侍奉的貴人是太子姜鶴年,姜王最寵愛的孩子。
宮人常言,在東宮侍奉是件美差,太子是這宮里最善待奴才的人,他不喜罰殺,像極了畫里的男神仙,是冷冰冰的皇宮里的一塊兒暖玉。
是的,這貴人是長得這樣一張臉,有讓人嫉妒的身份又有出塵的容顏,但于林一點也不覺得他是暖的。
他的臉上總是溫和淺笑,但他的眼睛是冷的,像覆了一層薄薄的冰,只能看見冰層上的一副耀眼皮囊,他身邊沒有親近的人,東宮的內殿鮮少會有宮人走動,太子喜歡清凈,他的身邊最多黏著一位公主,但只有第三個人在場,公主依然遵循綱常保持距離,太子是儲君,公主也是他的臣子。
于林很少見到太子,他有了一間寬闊的屋子,和半個自由身,一個月,他在循規(guī)蹈矩地在武師父手里練了這么長的時間,才重新去到那間院子。
太子就坐在屋檐下。
于林見到時,眼睛一愣。
太子沒有戴冠束發(fā),身上就一件單薄的衣裳,披著身繡著玉蓮的外衫,他散漫地坐在那里,眼睛依然是從高處俯視著他,卻仿佛在低吟吟地笑。
這并不是宮人口中的太子。
“來吧!苯顩_他招手,丟給了他一把木劍。
于林與公主用木劍比試了一場,公主的劍還未抵在他的下腹,他的劍已經橫在她的脖頸前,他的劍更快更狠,公主敗了。
于林扣下劍,朝太子跪下請罪,“殿下……”
“你該換個稱呼了。”姜鶴年在這時,站起身,他腳下甚至沒有著靴,踩過木板,拖著衣袍,走到了他的身前。
太子的手落在了他拳頭上,將他從地上拉了起來。
“那奴該稱什么?”于林問,他抬頭,撞上太子的眼眸。
姜鶴年道:“你是孤的人,自然該和東宮里人一樣,喚孤一聲主子,在孤的面前,稱臣便是!
于林正怔愣著,手心里就多了塊兒物件,姜鶴年給了他一副腰牌。
于林接了牌子,心中卻有些不解,“主子為何會選我?”
“你不該問孤。”姜鶴年的目光凌厲地掃向他,他的聲音也是冷的,“要是接不住孤的東西,盡早棄了吧!
于林頓時皺緊了眉,抓著腰牌的手也捏成了拳頭,他立即跪下磕頭謝恩,鏗鏘有力地喊道:“臣,謝主隆恩!”
主子的衣袍從眼前掠過,在遠處頓。骸吧頌榻l(wèi),還不隨侍奉孤左右?”
于林探起身,默默跟在主子身后,他正式成了東宮太子的近衛(wèi),與太子隨行。
主子面見王上,他于殿外等候,主子批閱奏折,他便守在屋外,有時,主子會叫他入殿中。
他在東宮度過了一載,也慢慢發(fā)覺,主子不愛待在殿中,他更喜歡在夜間在檐下乘涼,坐在紅木搭建的長廊上。
東宮有萬卷書,千金畫,姜王要他協(xié)同處理朝政,他會在殿中點一盞燈,于幾案上讀書,批閱奏折。
主子有時會朝他說上幾句話,可于林不識字,沒讀過書,對朝政發(fā)表不了什么見解,主子知道后又給他叫了位文師父,還會親自教他幾個字。
主子貴為太子,姜王愛之,朝廷重視之。
于林也習慣注視著他,但卻總覺得,只有當他脫去榮冠,脫去太子朝服的時候,神情才是最真切的。
他不是畫卷中的神仙,不是宮人口中的圣賢太子,他習慣權勢,心一定是狠的,冷的。
于林總是試圖窺探那皮囊下真正的人影,因為他時常困惑。
主子在殿外時,總是望向院中那棵光溜溜的樹,那樹枝都探出了宮墻。
他到底在看什么呢
直到那樹的花開,于林才有了猜測。
也許他是在等樹上的花開。
東宮內院里居然種了一棵桃樹,在這花開時,金碧璀璨的東宮里就添了粉色。
桃花開了,主子也笑了。
第73章 姜鶴年(三) “臣,定不會讓主子失望……
于林站在石頭路上, 一抬頭,天上晨曉未出,盡是皺巴巴的黑云。
他每日比主子要早起半個時辰, 主子正在殿中更衣,他瞥過去,殿中屏風的黃紗里映著人影,他在殿外等候,這時能聞見淡淡的花香味兒,宮墻邊的桃花開得正旺,他看了天又看了樹,盯久了,人不知不覺就站在桃樹底下, 挑著一截折斷下來,捏在手里。
當他手里已經握著一枝桃花的時候,才意識到自己犯了傻。
“卿在做什么?”
一聽那幾乎沒有起伏的語調,他就先行禮了。
“主子。”于林單膝跪著,他低著頭,抱著的拳心里還握著桃枝,明晃晃地出現在姜鶴年的眼皮子底下。
姜鶴年問道:“折一桃枝,何故?”
“臣,臣……”于林頓時變成了一個結巴, 他不想因著出格的舉動惹得主子不快,但他做了, 也只能如實回答:“臣看天象恐大雨摧花,會掃了主子的興致,便提前折了一枝,若主子喜歡, 將花枝放在殿中,可供主子觀賞。”
他說完,臉上已經蒙羞,恐怕這世上做臣子的,沒有哪個會向主子送朵花的,他攥緊手,只恨不得回到片刻前,把伸出的狗爪子給剁了。
可一晃眼,他就聽到了笑聲。
姜鶴年輕輕笑了會兒,說道:“即要給與孤,還不呈上來?”
于林怔愣片刻,他慌忙站起,才敢去看姜鶴年,他踏上前,將花枝遞到了姜鶴年的手中。
姜鶴年喚來伺候的下人:“去偏殿取個瓶子,放入孤殿中養(yǎng)著。”
下人將花枝取走,姜鶴年的視線留在桃花上卻有些久,他的嘴角平平,語調卻有了變化:“卿有心了!
他是高興的,于林膽大包天地想,他的主子是太子,群臣年年獻禮,東宮不缺萬兩黃金,香車寶馬,但他日復一日守在殿中時,總覺得這里少了些許顏色,這桃色很襯主子,也能入主子的眼,但花終會敗,于林只希望這些顏色能留久一點,再久一點……
他伴太子上朝,已有兩年,東宮的伙食加強了他的體魄,他變高了,快有和主子比肩的身形,他盯著主子的背影,主子也變了,他的長袍會蓋住他的靴子,身形高挑,如山岳一般英挺。
于林只能站在殿外,未曾見過主子立于群臣面前的模樣。
散朝后,姜鶴年照舊被姜王留下,他時常比朝臣要晚出現半個時辰,于林在殿門外還注意到,有幾個官員也守在這里。
于林了解這些人,那些臣子,不敢拿自己的烏紗帽和性命在姜王面前死諫,就會將希望放在太子身上,求他主子勸諫王上,他每每瞧見這一幕便會覺得厭惡,因為這些人并不了解他的主子,又像狗皮膏藥一樣黏上來。
姜鶴年從殿門踏出時,于林率先迎上去。
“殿下!”
急忙忙一聲,于林一聽就知道,那幾只花花綠綠的蛾子馬上要撲上來,他站在姜鶴年身后,臉又沉又硬,手一橫,擋在眾人面前。
姜鶴年只淡淡地回頭說了一句:“卿回府去吧,陳公一事,父王已有決斷,候聽王旨便是!
“殿下——!”
姜鶴年沒有回頭。
主子已經發(fā)話,于林兩腿往那一站,楚河仿佛就在他身下,有底氣也有氣勢,誰也跨不過去,“諸位大人,請回罷!彼煜ぴ趺磻獙@些人,他像刀子般的眼神淬了毒一樣的狠。
他會動真格,那些臣子都認識他,摻他的本子會被太子攔住,慢慢的,也怕了他。
姜鶴年已緩緩步入深宮,將朝臣唬退,他才跟上主子。
他主子現在最多會為兩件事憂心,一是國家政務,二是昭平公主的婚事,但主子的憂慮從不會表現在臉上,主子的習慣是一段漫長的沉默。
比如昨夜,他捏著那份奏折看了三遍也沒有放下,也沒有坐在檐下賞那桃花。
“去將孤的棋盤取出來!苯Q年吩咐,坐到了石路邊的圓桌上。
于林去殿中將東西取來時,姜皖也從偏殿跑了過來。
“阿兄,你是要與誰人下棋?”她笑著問。
“主子是在等人!庇诹窒日f道,他知道,主子只會和兩個人下棋,一是趙陰陽,二是陳坷大夫,那是兩個都有胡子的老頭兒,棋術精湛,主子難勝也。
姜皖瞪了于林一眼:“誰叫你說了!彼诮Q年的身旁,“阿兄,我也聽了前朝的事,阿兄可正為那陳懷義一事困擾,你與父王打算如何處置他?”
“你都聽到了多少?”姜鶴年只問。
姜皖說:“從三月前金平起水患,使得地方災民四起,那張懷義由朝廷派去鎮(zhèn)災,結果這幾日卻引起災民暴動,他這主事的被摻了好幾本奏折,我可有聽錯?”
“無錯!苯Q年掀開棋盒,手里捏了一顆黑子,扭頭卻看向于林:“卿以為,孤會如何處置陳公?”
于林沒有猶豫,回了簡短又駭然二字:“殺之!
“這陳懷義乃是我母族能臣。”姜皖敲了下桌子,“陳氏是我阿兄臂膀,殺了陳懷義,那王氏的人就會乘機頂替他的位置,豈能說殺就殺?”
“臣知!庇诹致牭疥愋諘r就明白他的身份,但于林沒有改口,他認為自己沒有說錯。
“阿兄!苯羁聪蚪Q年,“到底如何處置的?”
姜鶴年笑而不語。
他們看見婢子前來通報;“主子,大夫求見!
姜鶴年開口:“孤等的人已經來了,小皖,你先回殿中去吧!
“好吧。”姜皖只能離去,于林也默默退去了墻角,他看見頭頂已經添了幾筆墨,便悄聲叫婢子去取了傘在旁備著。
殿外的人通報后也走到此處。
“老師。”姜鶴年看見來人,站起身。
“殿下!标惪莱Q年行了禮,他已是花甲之年,胡子都埋沒了他的下巴,步履急促,雙腮紅了一半。
姜鶴年笑道:“老師來得正巧,與孤先下盤棋可好?”
陳坷抹去了額頭上的汗,看向棋盤:“殿下有意,臣自然隨之。”
“坐!苯Q年抬手。
姜鶴年與陳坷相繼落座,捻起了棋子。
姜鶴年面上帶笑,于林站在身后,能看見他的鼻翼和勾起的唇角,光不在天上,卻在主子的身上,衣袍上的金絲玉龍好像動了,他落子有聲,棋局上步步緊逼,最后一子成定局。
是平局。
陳坷吐出一口氣,姜鶴年看向他:“孤以往都會輸于老師,老師今日,心怎的不在孤此處?”
陳坷無辯:“殿下,臣……”
“孤若吃了這顆棋子,老師可就輸了!苯Q年打斷他,伸手從棋盤中取了對方的白子,捏在手中。
陳坷立即起身,跪在石頭路中,鏗鏘一聲:“臣請殿下救陳公一命!”
姜鶴年也站起身,于林目光緊隨。
姜鶴年移步至陳坷身前,自話談及:“父王于朝下問孤,可要留陳公一命!
“父王不愿殺陳公,損了他與母后曾經的情誼,壞了我與母族的情分!彼┦┤坏,卻隨手將棋子棄之。
那圓潤的白子伶仃一聲,落在陳坷的腳底,姜鶴年低頭俯視,陰天將他的眉眼壓成一朵黑云,黝黑的眼眸不溫不熱,他道:
“孤豈能叫父王為難,孤心中只有一個答案,能不勝任,便是死罪!
“陳公,孤必殺之——”
這一聲,險些壓斷陳坷年邁的脊梁,他心切道:“殿下!陳公是有罪,可他是陳氏一族的功臣,也是殿下的表親吶!殿下心中,可還有陳氏?”
天公也不作美,在這時落起了雨,淅淅瀝瀝地掉下來,第一滴先落在額頭,姜鶴年抬起頭,“誰人哀愁?”他伸手,用掌心接住雨水,“是孤的子民。”
他說這話時,陳坷已臉色驚變,“殿下……”
“老師!苯Q年語聲忽厲,他伸手將陳坷扶起,眼睛比落在的雨要冷:“孤是君,天下萬民皆是孤的臣子,孤該為萬民做主,還是陳氏?”
陳坷一抖,身形不穩(wěn)險些倒下,他此刻仿佛才清醒,面前之人不是他膝下學子,而是權力中心的儲君。
于林已站在姜鶴年身后,默默為其撐傘。
這雨越落越大,不僅能摧殘花還能將人淋成落湯雞。
陳坷立在大雨中,衣袍已濕,更是壓平了他挺起的肩膀,好不狼狽。
“老師年邁,身前功名圓滿,日后還是多歇息罷!苯Q年道。
“好啊……好啊……”陳坷瞪大眼,他連連后退,“臣垂垂老矣,實在無能!
他再跪下,朝姜鶴年行了一禮:“臣告退!
姜鶴年轉身,走進殿中。
于林收了傘,在屋檐下抖了抖雨,他看著雨中蹣跚的陳坷,此人教過大王,又教過太子,可此時卻像個剛剛學步的孩子,步子一顫又一顫,蹉跎難行。
他不了解主子,妄想在主子面前求情,這是他的錯,
于林自小便厭惡權貴,那些坐擁天下的貴人,可草芥人命玩弄權勢,可人就是這樣,沒有權力的人想要擁有權力,沒有自由的人向往自由,那些掌權者,還叫人忍不住瞻仰。
于林翹起嘴角,將傘置于殿外,進入殿中,一抬頭,就看見了自己折的花枝,好好地插在玉瓶中,他心更喜之。
姜鶴年伏在幾案上,他沒有在批閱奏折,手中也沒有握著一卷書。
“卿,坐吧!彼嫦蛴诹,手掌一翻,指向對席。
于林心知自己沒有那些朝臣一樣的地位,他見主子鄭重便有些拘謹。
“孤也想贈卿一樣東西!苯Q年開口道:“卿想問孤要什么?”
于林答:“臣能護衛(wèi)在主子身邊,已圓滿!
“圓滿?”姜鶴年搖搖頭:“卿當真是這樣覺得?卿與孤主仆兩載,還不能推心置腹?”
“臣不敢。”于林立即跪下。
“你敢!苯Q年卻說,他離席朝于林走去,彎下腰,將他扶起:“孤會選你,正是看中了你的野心!
“你不想做奴才,也不怕死,既已有一身本事,孤這東宮豈會拘這一匹快馬?”
于林愣住,他瞪大著眼睛,心臟狂跳。
“去軍部罷。”姜鶴年給出答案:“陳氏是孤的母族,卻文臣居多,王氏手握軍權,與陳氏有世仇,自然不愿見孤登上寶座,孤殺陳公是自斷羽翼,所以孤要你在軍部立足,卿莫要讓孤失望。”
姜鶴年笑著,從柜臺上取出長盒,遞到了于林手中。
這是一把利劍,由銀鐵煉制的刀鋒,快得能削斷人的骨頭。
于林接住劍鞘,姜鶴年的手指覆在他的手背上,“刀劍無眼,你是東宮的人,孤信任之人,無論功名如何,都得完整的回來見孤!
主子親近地拍了拍他的手,一剎那,于林就成了雪中行走的冰人,那讓人渴望的碳石就捧在他的手心里,他倍感灼燒又不舍棄之。
于林從恐慌變?yōu)榕d奮的戰(zhàn)栗,他沉吸了一口氣,立劍立誓:“臣,定不會讓主子失望!
第74章 姜鶴年(四) 他不想做駙馬,他想要的……
于林身上還沒有正經官職, 他去了崇武營只做個小兵,但身上掛著東宮的腰牌,營中有眼力見的都知道, 太子將他放在營中歷練,未來總會有一日把他提拔到至少都尉的位置。
他睡在營房,那地方不如東宮,身邊只有一堵堵肉墻糙得比豬皮還要厚,操練過,打過沙包之后,人人身上都帶著一股飯嗖味兒。
軍營給了他一些特殊待遇,事實上,于林住過這里要差百倍的地方, 這里有更多世家大族的子弟,這些人都占了未來武將的位置,沒有背景的對練還得做貴族的陪襯。
于林不需要,他動手前絕不會多說一句,是這里最沉默寡言的,他輪起的拳頭也是最硬的,那股狠勁兒能揍得貴族公子哥找不到鼻孔,只能用屁孔出氣。
于林在營中不知收斂,這是罪過。
但是他身后的東宮不會讓誰對他判下懲處。
他在營房住著一月才回一次東宮, 一天的時間,于林照舊來院中給姜鶴年請安, 只是今日不巧,姜鶴年正與趙陰陽在內殿中議事,昭平公主也在內殿外,她走到于林的跟前, 瞥見了他臉上的傷,說道:“你小子,一出東宮就不停惹事生非?”
姜皖倒不是來問責的,她笑道:“好在你沒輸,不然,我都不叫你再進這東宮的門!”
于林沉默中卻勾起唇,他不會讓東宮因他失了臉面。
不久,那殿門打開,姜鶴年和趙陰陽走出來,他身上的朝服還未褪去,高冠束發(fā),露出下顎一條細膩的弧線,只是站在那里,便是他太子的威儀。
于林看過去,說話時,嗓子還有些。骸爸髯!
“臣,先行告退。”趙陰陽側身行禮,他臉色稍有憂愁,離去時還看了于林一眼。
于林當即瞥過去,他足夠敏銳,不喜歡那年長者看自己的眼神,他不喜歡那人,但趙陰陽偏偏每月都要入東宮一次。
“卿在營中,又有長進了。”姜鶴年朝他開口,于林回過神來,單聽這一句,褒貶難分。
“阿兄!他可驕傲著呢!”姜皖立即喊道:“他又把王氏的三個子侄給打了!好像掉了牙還斷了鼻子,那參他的奏折都堆成山了,若不是有阿兄護著,他早就被那些大族的人五馬分尸了!”
“他們挑釁我,說我是無能之輩,也挑釁東宮,貶低主子,我自然不能讓他們用言語辱沒了主子!庇诹制届o回道:“誰張的嘴,我就打斷誰的牙齒!
“臣沒有輸過!彼堑慌伦约喝潜娕,東宮保不住他,反而笑道:“主子也會愛護臣,不是么?”
這一問,惹得姜鶴年笑出聲。
于林還記得,他聽到王氏之地粗鄙之語時,早就將尊卑給拋遠了,他動手時是莽的,狂的,但他不后悔,就算要受到懲處他也認了,但判罰的令三天都沒有落在他頭頂,他就知道,他在朝中有人護著,姜鶴年讓他有底氣越來越大,近乎膨脹,人人都盼著他摔下去。
“一群人還打不過一個。”姜皖說道:“那他們確實應該被教訓,免得被王糧養(yǎng)肥了,還不知道天高地厚呢!”
“小皖。”姜鶴年叫了她的名字,她反而笑道:“阿兄,我也沒說錯呀!是我,我也一定會把他們教訓一頓。”
“看我做什么?瞧不起我?”姜皖站在姜鶴年的身后,對于林道:“我是輸給你,又不是輸給全天下的男人!
于林倒是有些羨慕她,他看向姜皖與姜鶴年之間的距離,公主能親近地伴在主子的身側,而他卻不能觸碰,主子對他好也讓他變得古怪,怪得不像是一個正常的男人,一口氣吞不下也吐不出,還抽疼了他嘴上的傷口。
“卿若是日日掛彩而歸,孤這東宮的藥膏可就要不夠用了!苯Q年道,他看了于林一小會兒,在他低頭沉默的時候。
這軍營幾月倒是讓于林變得更加剛毅了,和他十四歲入東宮時截然不同,一樣臉上掛了彩,但他現在把這當成了功勛榮耀。
于林嘴角破了一塊,額頭上還有碰過拳頭的淤青,但他來時特意整理了發(fā)冠衣袍,回道:“臣,會盡量避免爭端。”
姜鶴年沒有深究此事:“孤還聽說你在營中馴服了一匹烈馬。”
“是!庇诹忠娊Q年提及,面露喜色:“那匹馬日后都屬于臣,是臣爭來的。”
姜鶴年笑了:“做得好!
聞之,于林已經翹起了嘴角,他那喜悅的心思從未隱藏過,但他肚子里卻有個無底洞,讓他耿耿于懷,只是欣賞,他覺得不夠……
于林入軍營三年,為的大概就是這一刻。
姜武二十三年,北牧人夜襲邊關壓闕堡,戰(zhàn)事告急,他被任命為都尉隨大軍出征,總帥是王氏老將軍,建功立業(yè)是年輕人的主場,戰(zhàn)爭也是,這次出征不僅關乎兩國,還關乎姜朝將領的更替,他野心勃勃,誓要在戰(zhàn)場上闖出一番事業(yè),不僅是為了不辜負東宮主子的期望,更是為了他自己。
臨行前,他沒有如愿見到姜鶴年,他在東宮院中只看見了一具為他準備的鎧甲。
他騎著自己馴服的烈馬,頭戴銀寶盔,腰間操著利劍,在軍陣中跟在主帥身后。
“大王在墻上送行!蓖袑㈩I喊道。
于林聽到了提醒,他立即回頭看向城墻,他如愿了,姜鶴年就站在姜王身旁。
崇武營多青年子弟,個個血氣方剛,這出行的氣勢揚眉吐氣,握著韁繩,內心緊張又暢快。
姜鶴年看著馬背上的青年,他入東宮時才只是個少年郎,爪子不夠鋒利又沉默寡言,身體也不夠強壯,除了肌肉就是骨頭,還帶著滿手的繭子。
如今,他騎在馬背上,身形挺拔,眉眼鋒利,已然是長成了。
姜鶴年看著他遠行,嘆出一口氣,只是他身邊少了一個人,東宮就顯得更加冷清了。
三月,崇武營順利與壓闕堡的守軍會師。
七月,東宮就收到了捷報。
姜朝兩萬兵馬對陣北牧三萬騎兵,首勝!于林在陣前斬敵一百一十人。
他在邊疆每兩月都會給姜鶴年寄來一封自己手寫的書信。
黃皮紙包著的,只有短短一句。
君安,甚念——
只是短短四字,姜鶴年卻能從看出許多,身上有傷或是又立了軍功,他的雀躍他的情緒都在這些筆法中,于林的字是在他眼皮子底下練出來的。
姜鶴年督促前朝,糧草軍備都準確無誤地運往邊疆,陣后有東宮監(jiān)管,邊疆的姜軍無后顧之憂。
十月,邊疆再傳捷報,不過也同時于林被扣押聽審,他不聽主帥軍令,在重兵糧草還沒有抵達的時候,自己帶兵奇襲北牧糧倉,一把火將姜朝的劣勢燒成了優(yōu)勢。
違抗軍令,該罰,重創(chuàng)敵軍,當賞。
姜鶴年為此在朝堂上應付了那些喋喋不休的王氏朝臣,東宮力挺于林,他在朝上說:“用人則不疑,少年人的血性正是戰(zhàn)場上的搏殺之氣,王將軍為朝廷鞠躬盡瘁,如今老矣,自然不能面面俱到,他有前輩之心自然不會阻礙年輕人勇舉,于卿之功,當賞!
能在敵人優(yōu)勢的情況下,博弈出對方糧草的位置并快準狠出擊,正是只有新兵的沖勁兒才能做出的事,朝廷需要這樣的后起之秀。
“傳孤旨!苯醯溃疤岚斡诹譃樾N尽!
只可惜,遠在一方的于林未能聽見京城那些為自己說話的聲音,一道圣旨發(fā)到邊疆,他順利升官。
于林奔赴戰(zhàn)場已接近一載。
京都落雪了,邊疆只會更早,冷得能凍住風沙。
姜鶴年身上裹著狐裘,手中抱著暖爐,驅散了下人,靜靜地坐在檐下看雪,如他四歲年紀時一般,捷報的書信還放在身側,昭平公主走進來,她默默拿起書信看了好幾眼。
“阿兄,他可真是膽大包天!竟然敢半夜時分偷襲狼群的尾巴,最后全身而退!苯畹溃骸澳弥约耗X袋爭功名,我都有些佩服他了!
姜鶴年呼出一口氣,看著檐上結的冰柱,“他太大膽,倒讓我膽小了……”
姜皖聞聲,一驚,她說道:“阿兄……你并不高興。”
姜鶴年回曰:“我高興!
但姜皖臉上憂愁外顯:“可是阿兄,你此時在擔心什么呢?是人么?是他么?”她說,“阿兄,你都不看那棵桃木了。”
姜鶴年的視線正看向那片落雪的天,那薄薄落下的雪飄進他眼眸里,一愣,他臉上竟也有些詫異。
姜皖說: “我總是不知道阿兄在看什么,但現在好像明白了一些,是他讓你變了,阿兄可是在想他?”
姜鶴年收回視線,攏了攏身上的裘衣,“有些不習慣了!
他身后少了一個人,那是青澀又大膽的一個影子,那是一顆懂他的心,這些年,于林總是在他身邊揣摩他,試圖了解他。
于林心思不夠深,他的情緒時常表現在臉上,他的得意和困擾全都被姜鶴年看在眼里,他并不為此覺得于林狂妄自大,事實是,他仿佛真的被于林看懂了。
于林眼神如炬,他給出的答案總是自信又符合姜鶴年的預期。
姜皖貼身坐在姜鶴年的身旁,將頭枕在了他的膝蓋上,她說:“阿兄,我有時做夢都在害怕,就怕哪一天阿兄變成天上的神仙飛走了,誰也不要了!
“小皖,可是信了趙公的預言?”姜鶴年低頭看她,只是輕笑著撫摸著她的頭頂,就和幼時一樣。
趙陰陽頂著姜王的龍威放言,雙龍爭霸,姜鶴年是為斷首龍。
“我呸!”姜皖頓時氣憤,“有我在,王位就只有阿兄一人能坐,誰要想害阿兄,我就先剁了他的腦袋!”她抬起頭,眼神堅毅地說:“阿兄,我也想從軍!我不想通過的嫁人的方式幫阿兄籠絡能臣,我想靠自己,用我的手段,我自己就要做阿兄手下的能臣!”
姜鶴年彎著唇,只輕嘆說:“戰(zhàn)事快停歇了!
那一場仗,打了三年。
姜朝的兵馬成功將北牧人趕出了邊境,北牧決定派遣使臣求和,主帥帶著崇武營的人也班師回朝。
于林在戰(zhàn)場待了三年,再回到京都時,已經不是那個手在殿外的小小近衛(wèi),他入皇宮先隨主帥面見王上,按軍功,他被姜王親封了飛羽將軍,他看見了姜鶴年,他的主子,正站在帝王身旁,在笑。
于林拒絕姜王賞賜給他一座將軍府,他將自己得來的銀兩都獻給國庫,只說:“臣想,東宮應當還有臣的一席之地。”
他在朝中向東宮獻忠,為官者都知道這是明智之舉,但只有他于林自己知道,這就是他想要的。
于林已經習慣了戰(zhàn)場,生死間交戰(zhàn)令人膽寒,他也曾在尸山中生畏,有人為君,有人為將,他想青史留名,在他違抗軍令之后,險些被斬首,所幸他有東宮腰牌,以太子威名留得聽圣旨的時間。
“臣,見過主子!蹦侨眨砩系募纂羞未卸去,頭頂的寶盔蓋住了他的頭發(fā),只露出一張冷硬的臉龐,邊疆的風沙讓他黑了一些,可五官卻變得硬郎鋒利,濃深的眉,深邃的眼睛,是個意氣風發(fā)的神勇將軍,那刀上一旦沾血,他身上的血腥氣就抹不去了。
他連聲音也變了,跟細沙磨過,沉穩(wěn)擾人。
“卿,瘦了些,卻也更高了!苯Q年的手扶在他冷冰冰的鎧甲上,他看向自己時,目光變得蕭索,但瞻仰熱誠卻不減當年。
姜鶴年不厭惡他身上的氣味,能全須全尾的回到東宮,他很高興。
“主子也變了!庇诹帜曋Q年,二十有幾的年紀,相貌聲音皆已成熟,他更像是畫卷里的神仙,眉眼一瞥一蹙,都好生清冷像隔了一道萬米高的城墻,主子的身形依然比他要高,但二人已經接近平視的距離。
姜鶴年笑著,他吐出一口氣,“已經三年了!
“隨孤回宮罷!
于林沉默地跟在姜鶴年的身后,戰(zhàn)場的習慣讓他行走間也會握緊腰側懸掛的利劍,他像是一只歸巢的鷹,落回自己曾經的位置上。
他在軍中有了自己的地位,將士信服他,愿聽他號令,這三年廝殺也有了生死之交,再回來,他看向那院子,這里一切的布置都未曾變過。
姜鶴年在東宮為他設宴,叫下人取了酒,只有他,主子,還有公主三人。
他在邊疆時,那里的冬天很冷,冷得需要酒來暖身提神,燃了把火兒,大老爺們坐一塊兒,那些人其中有的孩子都有膝蓋高了,美妻幼兒在家中等待他們歸鄉(xiāng),只是能領著軍功回來者卻是少數,他時常和死亡擦肩而過,受過嚴重的傷。
在他疼痛之際,會更加想念姜鶴年。
班師回朝時,弟兄們都羨慕他,說他馬上威風,沒準都能做駙馬,這一句話把他的心思也勾了出來,他不想做駙馬,他想要的人是太子,那夜他飲酒八大碗,他興許是瘋了,才會生出這樣的念頭。
于林不敢在姜鶴年面前飲酒醉,姜鶴年也只飲了小小一口。
于林挑挑揀揀說了一些邊疆的事,他從沒有在信中提及過,如今面對面說出來,反而生動有趣,能引得姜鶴年開懷大笑。
酒碗觸碰在一起,于林盯著姜鶴年,看著他,沒飲酒就覺得喉間辛辣,他仿佛從未如此暢快過,瞧見姜鶴年被酒氣熏得微微發(fā)紅的臉,他就被這樣吸引著,難以移開眼。
半月后,北牧使臣入京,對方面見姜王,是為求和,提出的條件是求娶昭平公主,讓公主嫁給北牧君王。
可笑。
于林位于武將中,輕蔑地看著那北牧使臣,姜鶴年站在群臣前,當使臣說出訴求時,他看著姜鶴年的眼神一點點冷了下去,盡管他嘴角平平臉色毫無情緒,北牧人果真猖狂至極,于林只恨不得拔出寶劍,讓他血濺當場。
和親可以休戰(zhàn)使得雙方修養(yǎng)生息,還能開通商道,北牧能熬過嚴寒的冬天,姜王并沒有立即回絕,這個提議有可取之處。
姜皖已經二十四歲,至今未婚配,若不是姜鶴年一直在其中斡旋,她大概已經被許配給了去年的科考狀元。
姜王在十四歲給她賜了昭平的稱號,也建了公主府,但她自出生起便養(yǎng)在東宮,宮人都說姜王不喜公主,但太子寵愛公主,金枝玉葉已長成,注定要為王室作出犧牲。
“要把我嫁給北牧王?那可是個五十歲的老頭!”公主得知消息,自然大怒,“公主享了福,王子就沒有么?怎的不將那姜禮許配給北牧的公主呢?”
東宮的下人已經退下,她怎么罵都成,姜鶴年提起衣袖,給她倒了一盞茶。
“阿兄……”姜皖罵了許久,罵著到最后她自己的氣勢也弱了,她苦悶發(fā)問:“我怎的生來是個公主呢?”
“卿以為,我朝與北牧再戰(zhàn)會如何?”姜鶴年未曾勸解公主,轉頭問話于林。
如果說,姜鶴年有什么逆鱗,那昭平公主便是其中之一,于林深知,以姜鶴年的性子斷然不會讓公主和親,所以,當姜鶴年問出這句時,他心中已有答案。
于林嗤笑一聲:“北牧蠻夷,自然不敵我姜朝戰(zhàn)士,只憑朝中現有兵力,臣也能將他們驅逐回草原。”
“卿有能為之,孤信之!苯Q年握著茶盞,他沉著眼盯著盞中搖晃的茶水,說道:“小皖,你不是想去戰(zhàn)場么?那阿兄就為你做主一次!
“可父王……”
“孤知道該如何做!苯Q年穩(wěn)重的聲音叫人心安,“丞相幾日前,要獻一把寶劍與孤,豎日夜宴中,他會呈于孤,小皖,替孤握穩(wěn)它!
歷朝歷代,沒有哪個太子敢與丞相給帝王設局的,輕則廢黜太子之位,重則死罪,但是姜鶴年堂而皇之地做了。
宮中舉辦夜宴迎接使臣,姜王也會在這宴中下達旨意,姜鶴年不能賭他愛女之心勝過君主的冷血。
當夜,丞相念了祝詞,就叫下人為遞上了一把寶劍,此劍名曰:霸王。
這是把上過戰(zhàn)場的劍,姜鶴年能看見劍身上兇猛的血煞之氣。
群臣皆知姜太子并不擅武,贈劍不過是助君威,誰知姜太子一抬手,起身的成了昭平公主。
“昭平聽聞北牧王年輕時擅騎射,能獵狼王!苯钇鹕,她站在宴席中央,伸手握住劍柄,這千金鐵竟被她舉了起來!
“昭平!”姜王立即呵止一聲。
“父王,母后是將門之女,她未曾嫁與父王之前,替父從軍就得了中郎將的位置,母后英勇無雙,只有嫁與父王才不辱她的英名。”姜皖手持霸王劍,走到了使臣面前,“我昭平自然也要做母后這般英勇之人,而那北牧君王暮年老矣,不配做我昭平的夫君!”
使臣聽了這褻君之言,大怒,可不等他發(fā)怒,姜皖猛然提劍,直接朝使臣刺去,眾人始料未及,霸王劍已刺穿使臣脖頸,血濺三尺命喪當場!
姜鶴年隨即站起,問曰:“我朝再戰(zhàn),可有利劍乎?”
姜皖吞咽了一口氣,她站在尸首旁,骯臟的蠻夷之血濺了她半身,這是她一次殺人,舉劍的手抖了抖,卻很快挺直腰背,怒喊出來:“昭平請戰(zhàn)!”
“放肆!”姜王勃然大怒,他從寶座上站起,群臣立即伏身叩首,他赤紅著眼,手指姜皖,卻遲遲沒有落下重言。
老臣仿佛從姜皖身上看見了先皇后的身影,姜王亦然,他怒火待發(fā),這時,于林也于席中踏出:“臣請戰(zhàn)!臣愿領帥出征!討伐北牧!”
“臣請戰(zhàn)!”
“王上!當戰(zhàn)!”宴席中,幾乎有一半的臣子出頭請命。
使臣已死,自沒有和議之說,只是姜皖此舉觸怒君威。
“昭平殺得妙,北牧狼子野心,戰(zhàn)敗卻還想從我朝索取一位公主,”姜鶴年冷聲道:“若不讓北牧蠻夷付出代價,豈不是讓犧牲的將帥英魂寒心?”
姜王哪里不知道這是姜鶴年做的局,那些臣子都是姜鶴年這些年招攬的幕僚,他凝視著姜鶴年,看著這個自己一手培養(yǎng)的孩子,仿佛卸了力氣,倒回寶座之上,他嘆道:
“我兒,你長大了!
太子逼戰(zhàn),姜王未做出懲處,王氏老將主和,他便下旨叫飛羽將軍于林掛帥,昭平公主接劍替兄奔赴邊疆,他們會在宴殺使臣的消息傳到北牧的同時,帶軍聚集在壓闕堡。
這是姜鶴年料想中的結果,觸怒君威乃是大罪,但是他了解自己的父王,朝中有一半臣子信服他,這是姜王一直希望從他身上看見的儲君的威望,其二,父王不希望在他的推動下讓于林一人手握重兵,而姜皖入軍部恰好可以分解于林手中可能握著的軍權。
姜鶴年給了他一個滿意的答案。
次日,于林便又要整裝回歸戰(zhàn)場,他回京也才一月的時間,可他卻說邊疆和東宮都是他的歸宿。
于林甲胄墜地,鏗鏘一聲,跪下向他鄭重許諾:“臣,會護公主周全,主子可以安心!
姜鶴年從未有懷疑過他的忠心。
“你起來!苯Q年說,“孤希望不只有昭平,還有你,你是主帥,自然以自己,以姜軍為重!
他握住了于林的手,“孤如今最在意,最信任之人都上了戰(zhàn)場,卿與小皖,孤誰都不想失去!
“這是孤為卿準備的東西。”
于林發(fā)熱的手心中被塞了一樣東西,他一看清,頓時瞪大了雙眼——是虎符!
“主子?”于林猛然抬頭,他驚詫,卻看見姜鶴年眼中的憂思化為實質。
“你有此符,哪怕沒有王上旨意,也能調動三軍!苯Q年在他耳畔輕聲低語,“你且收好,此事只有你與孤二人能知!
這虎符捏在他的手心里,于林直接變成了一個啞巴,他無法發(fā)出聲音,心卻在狂跳,深秋,風正透過鎧甲侵蝕著他的舊傷,而他的血液卻難以阻擋的開始膨脹燃燒,青筋在他手背上蹦顯,和他在戰(zhàn)場上殺敵時一樣忘我興奮……
“孤,會等你們平安歸來!
于林在他發(fā)昏發(fā)熱的腦子里,只聽見了這一句。
第75章 姜鶴年(五) 于林是醉了酒的傻子,他……
姜軍駐扎在壓闕堡十里開外的荒原, 姜旗是紅幟金龍,插在黃土上,舉在騎兵手中, 馬蹄齊齊踏過黃沙,在掀起的塵沙里,那面旗幟飄得像是紅潮熱浪,一陣陣兒在翻涌。
那里的夜晚像是深冬,而北牧蠻夷總會挑選在夜間的時候突襲,他們是狡詐又兇狠的狼,在草原上長大的人天生會騎烈馬,北牧是皇城腳下一根刺,姜軍想要日后太平就得徹底拔掉他們的牙齒, 殲滅蠻夷騎兵,要在草原的夜晚勝過狼群,他們會先飲兩口酒,再提刀上陣。
姜皖也學會了喝酒,軍營并不待見一位公主,刀尖上沒有金枝玉葉,她學著他們的豪邁,靠斬下的人頭征服那群漢子,她與新兵并無不同, 在人海中,只憑戰(zhàn)場上的喧囂聲就叫她膽寒, 黃沙吹得她嘴唇干裂,眼睛刺痛。
兩軍交鋒如潮水一樣互相沖擊,只有身在其中時才能深刻感受到自己的渺小。刀槍劍戟這些都是要人命的東西,你會親眼見證, 它是如何刺穿同胞的內臟,姜軍戰(zhàn)士又是如何倒下,死亡會讓她感到恐懼,但更多的是仇恨激發(fā)的憤怒,她自愿被這股憤怒占據她的身體,這樣在她揮舞霸王劍的時候,就不會因為血腥的惡臭而變得手抖。
她受了傷,在刀往身上割開一道口子時,這些疼痛反而刺激出不一樣的狠勁兒。
第一場仗后,她坐在火堆旁給胳膊止了血,就坐在黃土上,于林給她遞了一小壺酒,坐下來問她:“怕么?”
“怕,是坐在這里,冷靜下來的時候才會覺得怕!彼f,“在戰(zhàn)場上,我早就昏了頭,可沒時間害怕!
“你身上也有傷!苯顠伣o他兩樣東西,“止血膏和金瘡藥,東宮里帶出來的好東西,你留著用吧,我知道你每月都會給阿兄寫信,可你受了傷,我阿兄看出來也會憂慮。”
“你也不必再叫人貼身護我,我不愿誰為我而死,若我死了,阿兄定然會為我傷懷,但他更會為我驕傲。”姜皖笑了,“只要立下的軍功夠多,在史書上留一筆墨,死在邊疆又何妨?你很厲害,但我總會趕上你的!
昭平公主,她是宮廷里的女人,但在戰(zhàn)場上的她殺敵時的嘶吼聲不低于任何一個男人,有些人,天生就屬于戰(zhàn)場,生死令人恐懼又令人振奮,他們手中握著的刀劍便是惺惺相惜的老友。
他們贏過,有很多次,即便是險勝,但蠻夷的傷亡總是比他們慘烈。
邊疆鮮少有雨,一旦有雨,馬蹄就容易陷進泥沙里,這意味著兩軍會在此時休戰(zhàn)。
于林已經定好接下來的用兵戰(zhàn)略,但在眾人離去時,他站起身,“不論官階,凡讀過書的,都可留下來!
他一說,可有不少新兵涌進來,將士們擠在席間,抬頭一看,飛羽將軍正靜靜地端坐著,手中緊緊扣著寶劍,眼神犀利,手指卻不停撥弄著劍穗。
于林手下能文能武者稀少,他淡漠深沉的目光擲向席中的生面孔,說道:“我有一問,誰若能給出一個滿意的答案,我得來的半只羊就賞給誰!
在這里,羊肉可比金子還來的實在。
“將軍請講!”將士舔了舔嘴,一想那滴油的烤肉香,便心情澎拜,刷地看向于林,肅穆聆聽。
于林道:“貴人生辰將至,我該寫什么祝語?”
眾將士都瞪著一雙眼睛。
“貴人?”
這二字一出,席中將士也心知肚明。
能有什么貴人,飛羽將軍心氣比天還高,能放在眼里的權貴除了東宮那一位,別無其他。
“將軍想給太子拍馬屁?”
嘴快者立即被于林凜了一眼,甚至少見地瞧見將軍眼中的不快。
“放你的狗屁,這是大事!肚子里沒墨現在就給我滾出去!”于林這惱怒的一聲呵斥,將士們不由鄭重以待,個個面色深沉。
有人問:“將軍具體表達何意?”
于林不由吐出一口氣,他緊皺著鋒利的眉,心里咬文嚼字但嘴里全是空氣。
“足夠真誠,特別!
他說:“以及……動人。”
“……”
于林讀過的書太少,至多看得懂軍令,這晦澀的形容講出來,讓帳篷里一片沉默,那些穿著甲胄胡子拉碴的大老爺們,全都開始齜牙咧嘴,蒼天可見,這可比打仗難多了!
兩個時辰后,將士們才陸陸續(xù)續(xù)地從帳篷里走出來。
半月后,東宮取得軍報,正逢太子壽宴,只因戰(zhàn)事,宴席從簡。
姜鶴年在夜晚拆開那封信,捏在手心中一瞧,依舊只有一句話。
于林寫道:昭昭如愿,歲歲安瀾。
院中只有一棵枯木,他看向明月,秋將至。
姜武二十七年,姜王的身體每況愈下,姜軍還差幾口氣才能徹底將蠻夷扼殺再戰(zhàn)的火苗,太子姜鶴年在這年深秋趕赴邊疆鼓舞士氣。
王位想穩(wěn)須手握實權,實權得靠軍民來固,姜鶴年深知姜王的用意,他的馬車抵達壓闕堡的時候,于林已派人來迎接。
太子來時,穿著一身素簡的白袍,出征的姜軍一共二十萬,姜鶴年沒有看見全貌,崇武營出來的將士都集結在此。
“戰(zhàn)場的主宰是爾等將士,不必朝拜孤。”這是姜鶴年到來時說的第一句。
“孤來,是為祭奠亡靈,帶故去的將士們歸鄉(xiāng)。”
因戰(zhàn)事吃緊,姜軍的遺骸未能運回故土,只能埋葬在這黃沙下,軍營為他們立了簡陋的木頭,一道道插在黃沙上,像是地里長出了白楊枯枝。
姜鶴年立在軍隊前,他挺直身,這一抹白在風沙中不動如山,眉眼一凝,目光不是冷的,對亡者的憐惜在他眼底細水長流,地面都被黃昏落日曬得金黃,他站在那里時,像宮廷屋檐上無聲的金鈴落在邊疆的投影。
在此之前,他未曾親臨戰(zhàn)場,僅憑文書未能體會其中寒苦。
他低下頭去,便能看見地上插滿箭羽,血流滿地,遲早有一日,黃沙會將一切都掩去。
姜鶴年能看見的,還有木上之魂。
那些死去的將士們,身上有刀孔,滿身箭矢,有的斷了腿,斷了手,在流血,更甚者,連腦袋都找不見,這些鬼魂立在木牌之上,無聲無息。
姜鶴年望著那些黑影,他站在生與死的中間,站在陰陽交界。
姜鶴年嘆息一聲,伸出手,一把土灑了出去。
尸體不能運走,他就帶來了皇城的土,那些土和黃沙混在一起,風來的巧,全都吹進了墓地中。
他道:“我姜朝將士,歸鄉(xiāng)矣!
軍隊中頓時有泣者,思鄉(xiāng)之情難掩,便就此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場。
于林會永遠記著這一幕,他細細地看著姜鶴年挺拔的身影和平靜細膩的神情,天上的神仙會不會因為人的消亡而流淚呢?他不知。
但他看見地上的神仙在沉默哀慟。
太子席地而坐,戰(zhàn)士們皆未卸甲,那些冰冷有笨重的鎧甲壓在他們的臂膀上,飽經風霜之后,能在火堆邊喝上一碗小酒是最珍貴又暢快的事。
姜鶴年知道自己的存在會讓他們拘謹,所以他率先給姜軍敬了一杯酒,在他臉被酒氣燒紅之后,便走進了帳篷里。
姜皖喝醉了酒,含著眼淚枕著他的膝蓋睡了過去。
于林遣人將她扶回了自己的帳篷里。
于林總是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在只剩下他與姜鶴年兩人時,他說道:“公主吃了很多苦。”
“那卿呢?”姜鶴年便問,被他注視著時,不會叫人惶恐,反而讓人心安定神,“小皖好與壞都會告訴孤,卿怎的不會?”
這聲關心讓于林沉默著,一時甚至有些無所適從。
“臣并不怕苦。”
他說。
姜鶴年笑道:“卿當真無所懼?”
于林回:“臣非完人,豈會無懼?”
“卿懼何?”
于林捏緊了酒碗,只痛飲下去。
訴心意,只怕遭厭。
于林想,等太子登基,子嗣綿延,天下太平之時,他便卸甲歸田,那時,他心中只有憾而無懼。
他也許會述說心意,也許不會。
“臣只懼心愿難成!庇诹植寥プ旖堑木茲n,呼出一口熱氣,“臣有三愿。”
“一愿,天下太平,姜朝昌盛!
“二愿,主子安康,萬事無憂。”
“三愿,臣能無憾歸鄉(xiāng)。”
他說完,又自嘲般地勾起嘴角,不去看姜鶴年臉上是何反應,接著說:“主子,你舟車勞頓當早些歇息,臣先行告退!
“這是卿的帳篷,卿要去何處?”姜鶴年說話的聲音很輕,但于林都能聽清,“若卿不嫌孤叨擾,不妨同榻而眠。”
“你我君臣二人,這些年,卻很少交心而談,今夜不正是個機會?”
“臣,都聽主子的!庇诹值,他低下頭,吸了口氣才將自己驚詫又欣喜的情緒沉淀下去,今夜的酒太純,喝了兩碗就沖昏了他的頭,熏紅了他的臉,他一定是醉了,醉了心就開始傻笑。
姜鶴年問一句,他磕磕巴巴地答一句,直到帳篷外的火熄了,人聲退了,才決定上床歇息。
姜鶴年褪去外衣,于林卸去鎧甲,二人躺在床榻上。
姜鶴年側躺著,頭發(fā)滑落在肩膀上,他的頭發(fā)很長,京城里的主子養(yǎng)得矜貴,他露出的后頸像一截細膩的白藕,于林細致地將他刻在自己的眼睛里,這是從未有過的距離,他慶幸姜鶴年沒有回頭,讓他自己默默享受這一刻。
這注定是于林的一個不眠之夜,他不想閉上眼,直到他聽到姜鶴年的呼吸聲越發(fā)平穩(wěn),已經夜深時,按捺不住搏動的心催促著他動了動。
于林離姜鶴年很近很近,都能聞見他身上干凈的氣味,能聽到他的呼吸,他探起頭,靠近些,緊張得手攥成拳頭。
他屏住呼吸,不讓自己的熱氣灑在對方的臉頰上,他輕輕地比蜻蜓點水還要細微,最終用嘴唇觸碰了姜鶴年的后頸,剎那間,立馬縮了回去。
這是親吻。
是他難以言說的愛。
于林唇齒顫抖著,他不愿割舍,卻又深知這種情愫是畸形的令人作嘔的。
他不是斷袖,他不愛男人,他的心里只是裝進了一個人,而那恰好是個男人。
只是于林并不知道,姜鶴年一直都是醒著的。
他的睫毛在于林觸碰他時明顯地一顫,他沒有睜開眼,只是清醒地感受著于林那小心的觸碰,僅僅只是一瞬,但熱息還是掃在他身上,燙得他心驚。
于林是醉了酒的傻子,他亦是。
帳篷外的風還在吹著,這冷薄的空氣凍不住怦然不止的心,宿醉一場又何妨?
第76章 姜鶴年(六) 姜武二十八年,姜王病逝……
三日后, 太子回京。
將軍于馬上送別,別無他言。
太子此行消解了他心中思念之情,同床共夢已算圓滿, 殊不知,這會是他此生與姜鶴年最后一見。
姜武二十八年,姜王病重,太子侍疾,消息傳至邊疆時,姜皖決定不報回京。
姜王危,帝位更變在即,臨行前,她對于林道:“王氏賊心不死, 我恐其謀逆對阿兄不利,等朝廷的詔書下來可就遲了,有我在,必不會讓阿兄有事,你好生打完這場仗,回京城復命之時,我們在宮中好生暢飲!”
姜皖回京時攜帶了四千輕騎,若當真宮變,便八百里加急, 邊疆的于林帶軍回京接應,她回到京都一路無阻, 身上的鎧甲還沒有脫,持劍入內廷,一身戾氣無人敢阻,剛至午門, 頭頂上傳來一聲鐘響,鎧甲簌簌一聲,腳步頓時剎住。
喪鳴鐘響,帝王崩殂。
她遙看了宮中金頂,一時茫然,宮道間,宮人倏地跪拜在兩側,惶恐傾聽。
姜皖沒有停頓多久,接著她便奔跑起來,她急急地朝東宮的方向去,宮墻上有金黃的銀杏葉璀璨得像天上的太陽落了下來。
她父王竟去了。
姜皖即使有準備,卻依然感到意外。
她心中沒有莫大的悲傷,卻也不是她自己預料般的冷漠。
她記得,奶娘離去的那一天,她難從悲痛中走出,阿兄在夜間與她談心,阿兄告訴她,那就是死亡,血親離去,身上就會少一塊兒,哪怕很小,也是缺了。
姜皖更迫切地想見到姜鶴年,她還未到宮中,先看見被兩侍衛(wèi)架住的趙陰陽。
“公主?公主——!”他晃眼間瞧見姜皖,起先詫異,卻如蒙大喜,“公主快助我一臂之力!東宮有變!太子有難——!”
聞之,姜皖立即沖過去,見侍衛(wèi)有拔劍之意,她先行出劍,未多半言,一道寒光閃出來,劍歸鞘中,兩侍衛(wèi)的脖子頓時鮮血迸濺,嘔血倒下。
宮廷的侍衛(wèi)敢朝她拔劍,果真東宮有變。
“我在東宮設下的陣方才破了,恐是有邪物闖進東宮。”趙陰陽說道。
姜皖眉宇一皺,邪物?她并不懂道法奧義卻知是大事,沒等趙陰陽解釋,先一步拽住他,奔去東宮。
東宮大門外的婢子瞧見她,又驚又傻,說道:“主子下令,任何人都不得踏入東宮!
“你是誰的人!”姜皖見那婢子的臉,冷呵一聲,“姜禮?”
姜禮的人進了東宮?
豈會如此?!
“滾開!我看今日誰敢攔我!”她那沾血的劍刃直接削過去,婢子在驚嚇中癱倒在地上。
姜皖持劍踏入東宮,直至內院中,趙陰陽緊跟隨后,卻頹然嘆道:“遲了……”
滿地的落葉,鋪滿了宮道,這里的空氣冷得像是冰窖,趙陰陽半是哭半是笑,“這是命數,是天命,公主,你快逃!”
“放你的狗屁!”姜皖一聽,恨不得將他也一并給劈了,院中沒有血,和她記憶中一樣寧靜,她自然不信姜鶴年出事。
“阿兄!阿兄——!”
她連連大喊,停在那內殿門外,抬頭一看,殿中跪坐著一個人影,一身素白的外袍,長發(fā)頹落,影子都未晃動分毫,枯槁一般痩白的臉,與人偶別無不同。
那正是她阿兄姜鶴年。
“你來得,倒是及時!苯盥犎肃托σ痪,那人從殿門一側走出來。
“姜禮——!”姜皖當即吼出來,她提劍上前,身上無所束,還未踏至殿上,就難再邁出一步。
她看見,一雙和尸體一般腐爛蒼白的手掐在姜鶴年的脖頸上。
那是什么?
姜皖見過太多尸體,鮮血淋漓,腐化潰爛,唯獨沒有活著的尸體,那便是趙陰陽口中說的邪物!她心中大驚。
“你若上前一步,你便能親眼見證阿兄如何身首異處!苯Y笑道。
她阿兄闔緊雙目,無聲無息地被那一團黑霧包裹,那邪物臟了阿兄的衣袍,饒是她在戰(zhàn)場兩年,在一刻也慌了神。
“太子已亡!壁w陰陽道,他搖搖頭,卻指著姜禮笑道:“可你也不是天命之人,那王位,你坐不了!”
趙陰陽猶記當年,太子加冠,姜王命他為太子占星卜卦。
雙星降世,雙龍爭霸,一為斷首龍,二為潛龍,唯有潛龍嘯世,可續(xù)姜朝盛世。
他為姜王和太子解卦,得出的答案卻讓姜王勃然大怒,險些將他下獄,只因姜王不想流言損害太子威名才將此事作罷,令他不得再提,所以那日朝后,他赴東宮與太子話談。
太子姜鶴年便是那斷首龍!這是事實,是天昭!
天昭勝過他的前途和性命,他當年輔佐真龍姜王造反登基,如今也同樣冒大不韙扛龍命,絕不會篡改預兆。
“如此,如此……”太子姜鶴年得知時,比他想得還要平靜,他只輕嘆一句。
趙陰陽不知他未盡之言是何意,太子曾助他,他來此是為償還恩情。
“若想改命,臣有二法!壁w陰陽道:“其一,斬潛龍!”
“那潛龍便是殿下從辛奴庫收的野駒,好馬化龍,殺了他,可破此命局。”
“原是如此!苯Q年不怒反笑,他眼睛里下了細雨,漣漪泛濫,也許是高興,也許傷悲,都是剎那間的事,太短太少。
“難怪趙公看他的眼神總與旁人不同。”他說,“他會成王?”
“是。”趙陰陽答:“臣見他的第一眼就看出,他身負真龍之氣,與王上相同。”
姜鶴年笑了:“那他也會成為一位合格的帝王,與我父王一般。”他說,“既命數已定,何須介懷,趙公不告之父王,而將這些說與孤,難道真想讓孤殺了他?”
趙陰陽搖頭:“臣不敢拿國運兒戲,潛龍在世,必將掃蕩風雨,姜朝昌盛,這正是臣想看見的!
“是了!苯Q年只道:“既能給姜朝盛世,便是幸事。”
“殿下,臣來是為殿下您,臣仍是有一問。”趙陰陽托起伴身的長袍筆直跪下:“殿下可愿與臣入道?極陰之人,方有入道才可自救,臣愿助殿下改命!
“趙公有意,孤謝之,但孤此生是太子!苯Q年淡淡笑之,“是儲君,此命不改!
趙陰陽問:“殿下已知命數,所求是何?”
姜鶴年道:“孤思忖,來日既促,何苦嗟嘆?珍惜當下,便已圓滿。”
趙陰陽嘆出一口氣,朝姜鶴年拜三拜:“姜朝有殿下,是百姓之幸也!
“趙公,起身罷!
姜鶴年抬手,他站起,移步至殿門,推開一看,殿檐遮擋了他頭頂的穹光,讓它只有院中樹枝的縫隙里熙熙攘攘地穿過去,落在地上,落在人身上。
于林與姜皖站在院中,他二人連聲喊道:
“阿兄!”
“主子!
他們都笑著,像月牙兒飄到他的手上,是暖的,此刻此景,就刻進了他的眼睛里。
他想。
如此,便是好。
只是于林,不只能是個武者,姜鶴年對他再無遮攔,二人相伴時,他會將批閱的周折念出來,談及朝政,他看見了于林臉上的窘迫,青年促狹的晦澀之氣和他不想丟臉的執(zhí)拗都是鮮活的。
姜鶴年教他習字,于林耳聽目染,后來他就上了戰(zhàn)場。
東宮的孩子都長大了,于林戰(zhàn)功赫赫,在群臣之中也是一貫醒目,是頭牙齒鋒利的獅子,姜皖殺敵萬千,還自己招兵買馬,組建了豹騎。
姜鶴年將戰(zhàn)報書信一一保存,疊成了一座雪山。
父王身體日漸虛弱,病癥纏綿,他站得越高,走得越遠,姜王便一一卸去了他的擔子,像個普通老者,一個帝王對兒子最大的寵愛便是將他培養(yǎng)成合格的儲君。
姜鶴年對父親心存感激,他有所感應,父王離去不久矣,而他的時間也短矣。
姜皖與于林皆在邊疆,他去探望一次,知再分離便是永別,可他見所愛之人安康自在,早已無身后顧慮。
又一年,他于殿中觀軍報。
信上言,北牧潰退,姜軍追擊。
飛羽將軍言:戰(zhàn)必勝,攻必取,蠻夷可往,我亦可往!
狂言之后,他便深追北牧騎兵五百里至草原桓河。
姜鶴年見過他領軍陣前的模樣,驕陽遜色之,虎豹皆不敵,年輕氣盛,自狂之。
姜鶴年只不能見證他稱帝,當他登上寶座時是否也會局促無措,這是他心中一憾,他捏著那封信,悵然間,信紙被風卷了起來,從他指尖縫隙間吹去了殿外。
咚——!
宮中的喪鐘敲響了。
三聲過后,殿中的溫度也漸漸冷了下去,他吐出一口氣,在他眼前凝成了一片白霧。
他心嘆,時間已到。
“孤知終有此日。”他平靜地跪坐在幾案前,衣冠潔整,一道黑影映在了他身旁的屏風上。
姜禮,本是個奮進的孩子,卻被帝王傷了心,王氏自然和姜禮聯(lián)手,他們在姜王病重時掌控了御林軍,連帶他東宮的人也逐一替換,他并未阻攔。
姜鶴年微笑著闔上眼,他并無大憾。
他記得那個吻,他只是在想,青年許下的愿望終究不能實現,于林是否會被傷悲所擾?那個從咿呀學語開始由他一手帶大的孩子,不能再在他懷中枕膝哭泣……
姜禮冷笑道:“趙公,我曾有重用你之心,可你卻非要自尋死路!
“我主已亡,我亦不懼死。”趙陰陽雙手朝天,大笑起:“真龍將顯,我道亦圓滿!”
“我看你是瘋了。”姜禮冷眼相對,隨即傳令:“來人!昭平公主與大祭司趙陰陽謀害太子,釀成大禍,即刻押入天牢!”
御林軍早就包圍了東宮,從內殿中涌出,奪了姜皖的劍,將她扣押在地上。
她頭被按在地上,紅著眼沖殿中嘶聲吶喊。
“阿兄——!”
然,姜鶴年已故,殿中無人回應。
姜武二十八年,姜王病逝,同年,太子姜鶴年被毒害而亡。
罪人趙陰陽于獄中自戕,而昭平公主,于東宮階前問斬!
姜鶴年的尸身立于殿上,她自刎時抬眸看去,悔恨交加,最終血濺東宮階前。
而那殿上靈尸,右眼竟掉下一滴淚來。
昭平公主的尸身被燒,叛軍未能緝拿,三日后,她的豹騎八百里加急傳信至邊疆。
戰(zhàn)事還未終結,于林手握急書。
信上言:姜王已死,東宮事變,太子姜鶴年亡故,公主被緝拿問斬,姜禮登基,姜朝將改!
左都護見飛羽將軍看完那短書,手指顫抖筋肉虬結著,他雙目赤紅,驟然間涌出的恨意能殺人心魂。
于林聞信,怒目圓睜,眥裂欲碎,當即噴出一口心血來。
第77章 姜鶴年(七) “東宮依舊是那個東宮,……
姜武二十八年, 姜王逝世,次月,姜禮登基, 自封姜成王,他即刻下詔褫奪飛羽將軍帥印,命邊疆副統(tǒng)領將其扣押回京,不曾想,那翻遍東宮乃至整個皇宮的虎符居然就在于林手中。
于林以虎符號令三軍,他立即帶二十萬兵馬回京,陸路通行,左都護攜八萬人馬駐守壓闕堡,陣勢一起, 地方官員紛紛響應。
“飛羽將軍至!攔者,殺無赦!”
地方百姓聽千萬馬蹄踏過,飛羽將軍的威名早已在坊間流傳,畫像上的他有三頭六臂鐵齒銅牙,急行軍虎步龍行,所到之處,風云變色,可他來之快,去之急行, 百姓驚懼,只見旌旗獵獵, 甲胄生輝……
將軍一馬當先,誰敢阻攔?
大軍直通山海關,那地方官皆為太子一手提拔,京城未為太子發(fā)喪, 姜鶴年之死存疑,飛羽將軍乃是太子座下能臣,他手中又攜有虎符,城門大開,兵馬長驅直入,姜禮聞訊勃然大怒,可京城兵馬已空,除去能調動的三萬親兵,無人可用。
他于東宮設囚籠,卻不曾想,他成了一個空殼皇帝。
姜禮登基一月,京城墻下,一日雨夜,駐守城軍高舉著火把看雨中黑霧,聞風聲,一道驚雷打下,竟有四十萬大軍壓城!
守城軍不戰(zhàn)而降,飛羽將軍的人馬包圍了皇城,將王座上的姜禮拉下,囚于冷宮。
姜禮被于林部下扣押住,他冷笑道:“你一賤奴,如今也妄想奪取我姜氏江山!若阿兄知道,只怕九泉之下也難瞑目!”
于林穿帶著鐵具的手一掌扇于姜禮的臉龐,俯視之,怒問:“他在哪兒?”
“姜鶴年已死!”姜禮猛地掙扎而起,又被鐵手按下,他噴出口血沫,見于林目光森冷,竟仰頭大笑:“你即便殺我、威脅我、折磨我,我皆不懼,你愈欲尋他,愈不能如愿!你終生不得見其尸身,我且觀之,縱使你為王,又得幾時?姜朝乃我囊中之物,阿兄那賤人,亦當屬于我!”
姜禮自那寶盔之下,未見憤怒與仇恨,唯見冷漠,恰如于林之聲般凜冽:“斷水絕食,任何人不得入此地半步。”
“我不會信你的謊話!庇诹稚裆渚抗饩o緊盯著那扇緩緩合上的冷宮大門,轉身便對部下吩咐:“派人繼續(xù)找,皇宮被姜禮所控,他們一定去了宮外!
姜鶴年是何許人?他是姜王悉心培養(yǎng)出的出色儲君,聰慧睿智,于朝堂前見過多少爾虞我詐,姜禮的計謀在他面前不過兒戲,他有辨識之能,必定能金蟬脫殼,全身而退,豈會敗在姜禮手中?
于林提著劍,沖回東宮。
姜禮曾派人至東宮翻尋,往日寧靜早已消弭,他一見東宮此般景象,心中恨意頓起,如火焚心,猛地一拳頭砸向宮墻,就連那棵桃樹,也被拔去根莖,院子雖空,然他知曉一處所在,乃是姜鶴年曾告知他的暗格。
他行至存放典籍的長柜前,抽出那一截抽屜,里頭能推開,空間并不大,能存?zhèn)小箱子,他取出甫一打開,黃皮子包裹著的信封似蝴蝶群般紛紛飛出,從頭淋到腳底。
于林匆忙跪在地板之上,拾起幾封信件一瞧,一眼便看出,這些皆是他從邊疆寄至皇城的家書與軍報,他于信堆之中苦苦尋找,終于摸到一封未曾拆開過的書信。
封皮上寫著姜鶴年的字跡:于林,親啟。
于林撿起那封信之際,手指在顫抖,險些癱倒于地,眼前甚至一陣發(fā)黑,他沉沉吐出一口氣,青黑的眼底泛起淚花,在此刻,他方憶起呼吸是何種滋味,臉上緊繃的嘴角也終于卸去了力氣,他笑了,笑得又苦又愜意。
他急忙扯開黃皮,抽出那張宣紙。
當于林看清那紙上短短一言時,他的眼睛已經死去了,只剩下濃墨般的漆黑,再無其他,他的身體是冷的,嗓子是啞的,他什么也說不出,道不清了。
那是姜鶴年的字跡,他認得。
信上只有三個字:留王氏。
“留王氏,留王氏……”于林反反復復看了幾遍,從疑惑到震驚,他翻過紙張,直到他的手指僵住,紙被絞出皺紋,他冷得使不上力氣時,有些站不穩(wěn),身上的甲胄比千金更重,能將他壓垮。
他的人包圍皇城之后,王氏的人都被他發(fā)落了大牢。
王氏與姜禮一丘之貉,他還未處置,他想著,這些人都該由姜鶴年親自發(fā)落。
然……
于林手里攪緊的不是紙,更像是他的心臟,他的肩膀震顫起來。
姜鶴年料想到會有這一步,留王氏能穩(wěn)住朝堂。
留王氏。
于林明白這句話的含義,他靜靜站在殿中,失神失魂,晃眼間,殿外出現了一個人影,他幾乎是下意識的,毫不猶豫地沖出殿門。
一看,來者只是個白發(fā)蒼蒼的老頭。
“誰允許你進來,滾出去!”于林怒喝。
“將軍,您處置了姜禮,可如今宮廷已然亂做一團,大臣們心中不安,民心亦不得安定。”陳坷大夫拖著他那年邁的身軀,緩緩朝于林跪下,乞求道,“國不可一日無君吶。”
于林記得他,他是姜鶴年的夫子。
“君?”于林一問,他拖著鎧甲,走到陳坷面前怒聲指責:“你曾是太子的夫子,如今要我稱王,是將太子置于何地!”
“太子已亡故!”陳坷大夫聲音沙。骸澳鞘抢铣伎粗L大的孩子,可他拋下了姜朝。”
“如今何人能稱王?唯有將軍!唯有將軍您登上王位,方能不讓姜朝毀于今朝!
“姜朝?”于林嗤笑一聲,微微皺起眉頭,他的聲音中帶著一絲迷茫與困惑。
“是我!逼讨螅袷峭蝗活I悟,忽然放聲大笑起來,無奈又悲憤,亦有一絲瘋狂,“是我……”他反復呢喃著這兩個字。
于林的眼神中閃過一抹決絕,他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發(fā)白,突然,他猛地一用力,將那頁紙撕得粉碎,紙片如同雪花般紛紛飄落。
交虎符,提前收攏地方官員,放任姜禮和王氏聯(lián)手,留下三字言,那是姜鶴年鋪的一條路,王位拱手相讓,是他的死路。
此刻,于林才相信,姜鶴年是真的死了。
“那祭司的預言成真了!庇诹粥哉Z:“他信了。”
“他居然信了!
他的聲音如杜鵑啼血般凄厲,猛然間,抽出長劍,削斷了自己的一縷直發(fā)。
于林站在夜下,當夜幕籠罩了他的全身,他的銀盔寶甲失去了光澤,腳下的石板路在月光下泛著冷冷的光,他往殿外一步一步走去。
陳坷大夫沉默地望著于林的背影,看見他斬斷的發(fā)絲落在眼前。
“于林已死!彼犚娔俏磥淼慕踝詈蟪镣吹穆曇。
不日,飛羽將軍于林登基,他習慣馬背,坐上龍椅依然穿著將軍的甲胄,他沒有下令叫內廷繡朝服,也沒有準備登基大典,戰(zhàn)爭讓姜朝國庫虧空,他以民生為由拒絕了繁瑣的稱王儀式。
王氏大族再次出現在大殿中。
王氏謀逆,此乃誅九族之大罪,然而于林卻僅僅誅殺了王氏中的老人,對此舉,陳氏極為不滿。以御史大夫為首的陳作霖,于殿前慷慨陳詞:“先太子為王氏所害,王上此舉,豈不是寒了先太子之心吶。”
“陳公。”于林面色厲然,沉聲道:“你可是在拿先太子壓我?”
“老臣不敢!标愖髁鼗炭郑B忙低頭回應。
“陳公君前無狀,來人,脫去他的烏紗帽,貶至嶺南為太守。”于林沉聲道,“若有人再犯,便以陳公為例,我絕不姑息!”
于林果斷發(fā)落了陳氏一族為首的陳作霖,抬了王氏的年輕顯貴。
那些妄圖攀附陳氏發(fā)展黨羽的苗頭也被扼殺在搖籃中,于林并未偏袒姜鶴年的母族,后世的人都說,他是個馬上皇帝,戰(zhàn)場上染上的血腥氣令人膽寒生畏,他那日,只于殿前對王氏道:“讓我看見你們活著的價值,不然,你們便去九泉之下懺悔。”
于林坐在了那個寶座,他成了姜朝歷史上唯一的異姓王,帝王冷漠無情,群臣叩拜他,世人議論他。
他照著記憶中那個人影,描摹,登基之后前朝大臣他善待之,宮中階前甚少染血,他批閱奏折,整治官吏貪污,北牧在姜朝內亂時再度來襲,他親征一次,也是他在戰(zhàn)場上最兇險的一次,他不記得身上有多少刀口,他醒來時,跪著的醫(yī)官如蒙大赦。
帝王身側,是他曾最信任的戰(zhàn)友,左將軍對他說:“王上,您不該再打仗了!
“您若再出現在戰(zhàn)場上,姜朝恐怕會失去您!
左將軍以一種哀傷的眼神看著他,更像是憐憫,身為帝王,坐擁江山萬人艷羨,但是這位戰(zhàn)場上的老友卻仿佛在默默哀悼,好像那馳騁疆場的飛羽將軍已經死得徹底,再無跡可尋。
于林緩緩吐出一口氣,他尚有呼吸,可他的肺隨著這一口氣抽痛起來。他還能記得疼,“姜朝需要我,我便不會死!彼穆曇綦m不高,卻像是鄭重的承諾。
而后,左將軍就接替了他的位置,被任命為主帥,一共三場仗,徹底將蠻夷給打服了,北牧國君赴京請罪,而后再無戰(zhàn)事。
于林的頭上悄然多了幾縷白發(fā),醫(yī)官言明,那是身上舊傷所致,他如今做了王,擁有天底下最好的藥材和醫(yī)官,然而,卻沒有任何辦法、任何事物能夠醫(yī)好他的身體。
姜朝歷經了無休止的戰(zhàn)爭,經過兩年的休養(yǎng)生息,民間不再彌漫著家破人亡的哭喊聲,登基第三年,于林召見了宗室子弟,從中精心挑選出一個少年帶在身邊。
姜武文王登基后,后宮如同虛設,這個少年的出現,意味著王上有從宗室中培養(yǎng)儲君的意向。
少年跟在王上身邊,那些老臣見了潸然淚下,仿佛是看見了從前的姜王與太子。
曾有一日,于林叫宮廷畫師為先太子畫一副畫像,也對少年談及起自己少年時的過往,他沒有在看著誰,他的目光落在很遠很遠的地方,連神色都大不相同,“是主子將我?guī)チ藮|宮,那是一處比我想象中更為冷清的地方,主子不崇尚武力,僅憑智慧亦能謀取天下,他極少苛責下人,宮人們皆言他是最為仁慈的主子,那內院里,還有一棵桃樹,他甚是喜愛看花……”
他沒有注意到少年已經惶恐地低下頭,帝王繼續(xù)說著:“我見到主子時,總覺得他和下人所言不同,他的仁慈只是對人命的珍惜,他也會因為人命而狠心,我在他身邊相伴數年,以為自己終于懂了他,可到頭來才發(fā)覺,我不過是個最愚蠢最狂妄的小子!
“王上!”舍人再難將起居錄寫下去。
于林回過神來,才看見少年和宮人跪在地上。
少年神色慌亂:“王上,您乃是真龍?zhí)熳,是這世上最英勇,最仁慈之人,沒有誰是您的主子,沒有誰配做您的主子!”
“放肆!”于林勃然大怒,殿中臣仆無一不匍匐在他的腳下,他搖晃著走到畫師跟前,看著畫師僵硬發(fā)抖的身體,問:“你為何不畫他們的面孔?”
“臣做不到。”畫師在帝王的注視下,顫抖著說:“王上!我雖有幸得見先太子容顏,然而先太子已然故去,東宮之人也早已不在!
“東宮依舊是那個東宮,卻再無人能夠重現當年景象!
帝王沉默一刻,忿然之下,提握腰側,可他身上未著烈甲,配劍也已斷在疆場。
今朝是何許年?他身形搖晃,扶住額頭,看著那畫像中空白的人臉,猛然間才醒悟,東宮已無人能與他飲酒,言談。
斯人已逝,唯有他難以從中走出罷了。
第78章 姜鶴年(完) 他們重聚在一起,恰好,……
碧華是在東宮輪值的宮女, 她們的主子是這世上最古怪的皇帝,身為皇帝不住在帝王寢宮,后宮里也沒有妃子, 她是在新朝成立時入宮的,已經在這里生活了五年,她知道王上的習慣,夜晚,王上在崇德殿批閱完奏折之后就會回到東宮歇息。
宮人愛嚼舌根,他們說王上的古怪是因為他篡奪了姜氏的江山,樣樣不缺可心不安寧,做了皇帝的人,最先忘記的就是從前的情與義, 在王上還是個飛羽將軍時,他臣服于太子,可他一當了皇帝,就打壓發(fā)落了先太子的母族,早就不念及舊情,是個冷漠,無情無義的皇帝。
宮人隨意議論此事,就算傳進了皇帝的耳中,他也未曾發(fā)怒, 王上似乎并不在乎那些流言,而碧華始終認為, 她侍奉的皇帝是這世上最英勇最仁慈的王。
每當深夜時,她會去東宮續(xù)燈,輕輕一抬頭就能看見院中檐下的一個孤零零的黑影,王上總會坐在那個位置, 他身旁還會擺著一副長命鎖和一把鋒利可怕的劍。
她知道那代表著什么,太子姜鶴年生于姜武朝元年,他出生時王后就為其打造了一副長命鎖,上面刻著鶴年二字,而昭平公主是個馬上公主,她生前有一柄厲害的霸王劍——
碧華每次都是輕輕地走過,續(xù)上燈火就退去院門外,她不敢驚擾了王上,什么聲音都不敢發(fā)出,她就在旁等著,站在門邊遠遠地看著。
而王上,只靜靜地凝望著院落的一角,那由紅磚砌成的高墻,在沉沉的夜色之下,竟也黯然失色,東宮只有夜風的聲音,那抹身影沉甸甸的,像座大山立在那里亙古不變。
她曾聽宮里的老人說,東宮院中曾種了一顆桃樹,花開之際,先太子格外喜愛。
可現在,那里什么也沒有,王上素不喜奢靡,故而其帝王居所,竟是清冷而又空蕩,毫無尋常帝王宮室之奢華氣象。
他就一直那樣看著,不同于他面對宮人時的威嚴凌厲。
不知是在看什么?
也許是沉下來的天,也許是宮墻上的磚瓦,日復一日。
什么樣的東西能入帝王眼中,那樣久?
只有此時,他才會褪去帝王衣冠,像個常人,他黝黑的眼睛化作了一片深邃而神秘的迷霧。
王上恐懼先太子,常被夢魘驚醒,深陷過往記憶,難以適從。
碧華不認同這些話,若王上懼怕先太子,又為何要夜夜回到此地?
在他的眼睛里,投下天上的月影時,那閃過的一抹情緒,是什么?
可惜帝王的心思,她看不懂,也不敢窺探。
今日也是如此,碧華在門口等了許久,直到她困了,竟然靠著門欄睡了過去。
再醒來時已經是卯時,皇帝該起身上朝了。
她趕忙爬起來,整理了自己的衣衫,前去殿中想服侍王上更衣,她小心翼翼踏上殿前臺階,忽覺腳下濕滑,低下頭一瞧,頓時吸進口冷氣,那地面上分明是一攤液體,初看像是水,可仔細看,那水色暗紅,散發(fā)著一股淡淡的腥味,竟是血。
“王上!”碧華慌忙地推開殿門,瞬間就被殿中的情況嚇破了膽,她尖叫出聲。
殿中燭火已滅,鮮紅的血蔓延至大門,姜武文王躺在血泊中,月亮走了,只有透過窗欞灑落的微弱光線,盡管暗淡,也能瞧見他冷峻蒼白的臉龐。
姜武文王緊闔雙眼,他也許躺了很久,胸膛已無起伏,已然危矣。
碧華沖出去呼喚宮人,她慌了神,還未沖出東宮就被門口穿著官袍的人攔住,如今的御史大夫陳良大人出現在東宮門前,她跪在宮門口,驚懼間抽噎泣淚,卻看見一具鐵棺材抬了進去,她這才知道,在百姓和樂,盛世太平之際,姜武文王棄姜朝而去了……
左將軍是提著酒壺來的,但他已不再飲酒,他易夢,夢醒之際便是從幻想中抽離的痛苦,心中太苦,太澀,不如一直疼痛著,至少能體會到活著的滋味。
于林處理朝政日夜不休,總是逼得舊傷復發(fā),卻又不讓醫(yī)官近身診治,他穿著一身玄衣,滲出了血也不過是沉了塊布料,旁人不可察。
他盡管仍和從前一樣高大,威嚴,但他的面龐消瘦了。
“王上喚我前來,所為何事?”左將軍問。
二人身在內殿中,君臣仿佛交心而談。
于林道:“我要去辦一件事,姜朝將立新帝!
左將軍大驚,雙目圓睜,他倉皇間跪下,勸道:“王上萬萬不可!就算是為先太子,也斷不能以王上安危作賭!”
“我做的還不夠多么?”于林移下目光,問他,見左將軍沉默,帝王大怒,吼道:“我可有半分對不起姜朝對不起百姓?!”
左將軍俯首,搖頭。
于林走近,立在將軍身前,片刻中他平復語氣,搭上左將軍的臂腕,將其扶起。
他說:“那個孩子雖有些懦弱,但能明辨是非,有你管理軍部,王陳兩氏謀事勸諫,也可保一世太平!
“我為姜朝奉獻半生,也該讓它為我做些什么了,我已與陳公商定,他愿助我,左卿,你呢?”
左將軍甚少近距離面圣,他曾以為這曾經英勇的主帥,如今的帝王是巍峨的大山不會倒下,可當他看清于林青黑的眼底,仿佛已經抽去了生機,他意識到,王上真的累了。
目睹英雄隕落是一件憾事,左將軍頹然,“王上圣明,臣無話可說。”他朝于林磕了頭:“臣,愿恭送王上!只要臣在一日,定護姜朝太平!”
于林不再多言,未飲酒水卻酒醉,他長笑著,而后,君臣兩別。
趙陰陽留下的學術中說,人死后,三魂會兵分三路,一入地府,二守舊土,三居墳墓,可姜鶴年尸身至今未果,姜禮又于冷宮不翼而飛,如此詭異行徑,只怕姜鶴年仍被玄術所連累。
于林豈能見他漂泊在外,變成孤魂野鬼?
他曾想招魂,派人招回趙陰陽的弟子,可招魂法陣全然失敗。
唯有一法,以鮮血祭之,讓人與鬼魂結契。
他盼著這個法子已久,日日記掛,只待那宗室子弟習慣朝堂,他便可以身上的重擔托付出去。
五年,他做這皇帝已有五年。
皇命非他所愿,他不能再等下去。
一夜,于林用刀割開了自己手腕,疼痛讓他雙目清醒,他按照趙陰陽留下的秘術,用血于東宮殿中畫符陣,在紙人身上寫上了姜鶴年的性命和生辰八字,于長窗兩側掛上招魂幡。
一切備好,他搖響鈴鐺。
魂歸來兮——
蠟燭照亮了整個宮殿,他跪坐在地上,在鈴聲搖過時,張開蒼白的嘴唇,念道:“姜鶴年,我于林要與你結下生死契!你可應允——!”
聲止,只見殿中掛起一陣狂風,將陣中央的紙人吹上了房梁。
于林死死盯著,見未得鬼魂回應,他又悲又怒,指天喊道:“你本該等著我,那個位置本來由你來坐!而不是我!”
他粗重喘息,手指顫抖著,含著一抹決絕又期盼著,他不知該望向何處,只能憤恨地吼出來:
“姜鶴年,你好狠的心吶!”
“你逼著我坐上那個位子!你甚至不給我坦白的機會!”他緊咬著牙,幾案上失敗的畫像全都飄到了地上,那一張張被涂毀的面孔,是他已經模糊的記憶,肌肉在肩膀攪動,他強撐著身體,腦袋在被冷風呼嘯著一陣嗡鳴。
他抬起頭,赤紅著眼:“你聽見了么,求你……姜鶴年,我求你了……”
他咬破嘴唇,舌尖嘗到了血腥的滋味。
陣印中心的白紙被血液浸濕,那紙面上再次出現姜鶴年的字跡。
這紅色的大字勒住了他的心臟。
那是鮮紅的,刺目的。
——允。
于林像從馬上墜落,他拋出去的心落在了實處,他開始大笑,像個瘋子,契成,最明顯的是他手指上多出的一根紅線,如此清晰,如此牢固。
儀式并未停止,他閉上眼睛,直到他體內的血液流干。
姜武文王就此故去。
陳良連夜抬棺,對外發(fā)喪,將一具空棺材投入帝王陵,實則,陳良請辭之后,將于林的棺槨帶去了滿周山,趙陰陽書卷中記載的寶地。
人死后會變成孤魂野鬼,鬼魂會投胎,忘去前塵事。
但是于林不想就此了結,他死去了,陳良用趙陰陽留下的術法設了大陣,鐵棺材投入深潭,他的魂魄停留在自己的尸身旁,那根紅線沒有斷。
姜鶴年會喜歡一個清凈的地方,他的魂魄回來,也許會投胎,但總會回到他的身邊。
他做了鬼,便要生生世世再不與之分離。
一年,十年……
一百年,兩百年……
它只記得自己的名字,它叫于林。
木秀于林,有人曾對它說過,這是個好名字。
五百年,一千年。
它忘記了時間,忘記了一切,它是什么?它也不知道。
它為什么要坐在棺材上,它在看什么?
它開始沉睡,它的魂魄回到棺材里,那是一個很冷的地方。
直到一個月夜。
一道哭聲將它喚醒,它手指上的紅線猛地燒了起來,它的心臟仿佛開始跳動。
【歷史】
姜鶴年誕生于元年,是姜武王統(tǒng)治的年輪,他的死亡,也是姜武王時期的終結,享年二十八。
而姜武文王創(chuàng)造了姜朝歷史上最大的盛世,姜武文王稱帝,在位僅僅五年,于三十一歲暴斃,姜成王即位。
姜武文王的功績讓姜朝延續(xù)了五十年。
五十年后,姜朝滅亡。
歷史上只有寥寥幾筆,寫盡他們的一生。
而陳鶴年看見的,是一個身披寒森甲胄的將軍,他肅殺的臉龐意氣風發(fā),在往山中迷霧里走去,他義無反顧地往最陰暗痛苦的深處去,他的身影越來越淡,他消失了。
陳鶴年回想起了千年前的過往,他的眼睛流淚了。
源自他自己,他的魂魄。
可他知道,那一代的人都死去了,而今,只存在著東皮村的陳鶴年和一只孤魂野鬼。
他們重聚在一起,恰好,他們依然還相愛。
第79章 姜武文王現世 一直。
天生異象, 迫使道門齊聚。
道士,天師,民間術士大批出行。
左賀連夜坐上飛機, 再轉汽車,跟著前輩一起趕到了異象的發(fā)源地,有點資本的門下的弟子都在差不多的時間趕到了。
年輕輩的人遠遠地站在師父們的身后,他們都能感受到來自山中沉甸甸的壓抑氣息,太陽剛消失,左賀在黑漆漆的山腳抬頭望去,只覺得那是一座看上去很寧靜的山峰,但是頂上詭異赤紅的月亮破壞了這份安逸。
前輩放言:“諸位,在老天師來之前, 咱們先在山腳下布陣!貿然進山不成,那大鬼總要下山來的,絕不能讓它去到人世吸食人氣!”
“怎樣的陣?”
“道門齊心,天行陣,最佳的困獸之法!”
左賀可被這幾句嚇了一跳,老天師是他那出山的祖師爺,人中半仙,道門頂尖的人物。
各門弟子已經開始畫符,刻陣, 左賀待不住,他要提前去給陳鶴年他們報個信。
餓時便有人送來一碗熱乎乎的米飯。
哦。
不是人, 是蛇。
在他悄悄鉆進草叢里往山上走了一百米時,就剛好撞上出來查看情況的小白,左賀大喜,跟著小白往山上去, 沒多久,他看見了姜皖的人影。
“我就知道是你們。”左賀一時不知該喜還是憂,他靠近時,姜皖也睜開了眼,霸王劍直接朝他指過來,刺在他脖頸前。
“你怎么會在這里?”姜皖見來人是左賀才收起劍,她皺著眉頭說,“他們還在水里!
“他們?”左賀詫異,他看向底下的黑潭,“陳鶴年也下水了?多久了?”
“整整一天!苯钅樕缓,有擔憂,也有疲憊。
“這么久?”左賀驚訝,他旋即走到岸邊,往底下看去,“一直都沒有動靜么?”
“不礙事,他不會被淹死的。”鏡中鬼一直趴在黑包上,它說道:“我雖然聞不到他的氣味了,但可以確定他是活著的!
“那什么時候能出來!弊筚R有些急。
“馬上!辩R中鬼發(fā)出邪邪笑聲,它抬頭看向天,瞇起眼說,“沒有任何一只鬼會容忍那些道門的雜毛闖進它的領地里,它會被激怒的。”
只見天上慢慢冒出像螢火蟲一樣的閃爍著的光斑,從山腳下往頂端飛去,那是符文,有人在誦經起陣,有足夠多的人符文才會源源不斷地飄出來,大有形成一張巨網的架勢。
“道門的人就快集齊了。”左賀趕忙說,“至少上千人,足夠把整座山圍住,那是天行網,這么做大概是想困住山上所有的鬼魂。”
他依然看著深潭:“主要是那水里的!
“小子,那底下的可不能用鬼魂來形容。”鏡中鬼舔了舔嘴,提醒他:“那是鬼中半仙,我都要叫它一聲老祖宗,要是把它惹不高興了,它能把你們都吃了。”
那水里冒出來的鬼氣強得讓它興奮,山下的誦經聲都傳到了他們的耳中,忽然,鏡中鬼大叫一聲:“它要出來了!”
在那些符文聚到頂端排列,要變成一個金籠子之前,深潭中的水攪動起來,水流從上層往深處涌去,不久便不斷冒出黑色的霧氣,像溫泉一樣,卻不停刮來冷冽的寒風,風穿過整塊平地,樹葉沙沙的響著。
一聲龍的哮音從底部傳了出來,人做了皇帝便是真龍?zhí)熳樱砩铣休d著一朝國運,再不濟死后也能做個城隍,山神,這是頭一次,來了個孤魂野鬼。
姜皖與左賀睜圓了眼睛齊齊看去,任由寒風掃過,他們看見,當黑霧漸漸平息時,兩道影子也同時出現在水面上。
那是一個人的身形,而不是什么鬼魂。
他身形修長挺拔,像棵筆直的青松,神色很冷,臉太蒼白,他伸出的手有力地攬著一個人的腰身,將其一并攜出水面,正是陳鶴年。
乍一看,陳鶴年的頭發(fā)似乎更長了,批下來都到了腰部,他的下巴更鋒利了,臉龐是一條硬朗又優(yōu)美的弧線,他的視線投過來,目光很沉穩(wěn),像是年長了幾歲。
這讓左賀覺得有些陌生,鏡中鬼更是在一瞬間就躲去鏡子里,“要打仗了!”它跑走的時候說。
姜皖立即迎上去,她走得極快,欣喜的情緒從眼睛里溢了出來,可靠近時,她又局促地止住了腳。
“你們沒事就好!彼砂桶偷卣f了一句。
“你們都在,正好!标慂Q年淡淡笑了聲:“他是于林,還需要我正式向你們介紹一下么?你們應該也知道他!
自然是認識的,他們三個坐在一起,不知道在背后嚼了多少舌根,古代的皇帝從他棺材里爬了出來,站在面前,讓人實在是“受寵若驚”。
“我去解決那些多事的人!边@尊大佛開口了,他的視線終于舍得從陳鶴年身上移開,看上天的那一剎那,他的眼球翻轉,變得和血月一樣紅。
天上頓時無聲地飄下黑色的雪,更像大火后消弭的灰燼,出現時,山中的溫度都低了許多,黑雪落在山下的陣中,那道要豎起的屏障一點點出現裂痕,在雪的摧殘下,它破碎了。
于林的神情很冷,平靜時,他眼睛的底調是黑色,還有透明的白,鬼魂大多數形態(tài)丑陋,惡心,而他是一具千年老尸,盡管是人的面孔,也叫人不寒而栗。
“不能傷人!”左賀當即說,“我知道哪里防守最薄弱,我可以為你們指個方向,最壞的情況下,你們可以從那里沖出去,但是我更希望你們直接隨我下山,祖師爺不是不通情理之人,道門恐慌鬼王現世,也只是擔心危害人間而已。”
于林有些煩山下的聲音:“太聒噪,多余的舌頭,拔了最好!
說完他動了,一移數米,身形極快。
但同時,陳鶴年也動了,他抬起一根指頭,勾住兩人連著的那條紅線,在指骨上轉了一圈。
于林察覺到了紅線被扯動,他回過頭,步子止住,用詢問的眼神看向陳鶴年。
后者問道:“你要一只鬼飄去哪兒。俊
于林不動了,回道:“我哪兒也不會去!
陳鶴年將最后兩個字咬得很重:“我們從哪里上來的,自然從哪里下去,一起!
“一起!”姜皖與左賀附和。
“你不想么?”陳鶴年問于林。
于林搖頭。
“那就待在我身邊。”陳鶴年對他說,“和以前一樣!
“好!庇诹炙查g就回到了陳鶴年的身側,他吸進一口冷氣,身體的記憶讓他站在陳鶴年靠后的位置。
接著,他抬起手,牽住了陳鶴年的手掌。
“冒犯了!痹陉慂Q年看向他時,于林立即解釋,他低著頭,好像生怕陳鶴年要和他對視一般,那條紅線在手掌合十的時刻,也隱去了。
紅線也是契約凝成的實質,外人看見得越少越好,于林有這樣的目的,但未必全是這樣的心思。
于林握得很緊,他的手沒有溫度,但紅線束縛的兩端卻很燙,冬天的冷風吹得人臉頰生疼,而那些風卻只能吹動陳鶴年的頭發(fā),他身上的寒冷都被刻意驅走了。
陳鶴年不需要偏頭,他知道于林在看自己,
一直。
無論是上輩子,還是現在。
都是如此。
這樣行走的感覺都有些陌生了,尤其還牽著手,于林默不作聲,無論什么時候都像個冷漠的啞巴。
陳鶴年看見佛門的經文越來越亮。
道門人也感受到那股壓迫的鬼氣襲來,越來越低,握著劍柄以待,一個人最先出現在眼前。
卻是左賀,眾人疑慮,卻未有半分松懈。
左賀喘了一口氣,他說:“這里沒有危害人間的鬼王!
“師弟?你這是干什么?”南派弟子也到了,他沒看見自己師父,師兄們朝他說,“你先過來!”
左賀沉默著,他沒有走向同門,只是扭過頭,看向山坡,那氣息近了。
眾人詫異間,就聽見了緊促的腳步聲,那更像是人的聲音,然后,在那山坡上,一雙猩紅的眼睛就這樣出現在眾人眼前。
三人一鬼,黑雪還在密集落著,模糊了他們的臉龐,鬼已至,一塊兒大石頭壓在每個人的胸口,很悶,連呼吸都艱難了,鬼氣的影響很深,有的腿脖子在打顫,有的已經摔倒了,木劍都提不起來。
陳鶴年笑了起來,問道:“你們是在等我們么?”
“這么多人,是要對付我們?”
“三陰手的徒弟?”胡不孫站在天陰派陣前,一眼就認出了陳鶴年:“你們怎么在這里?”她眼神驚詫又復雜,但她看見于林時,依然毫不猶豫地喝出聲:“拔劍,備戰(zhàn)!”
于林凌厲目光頓時掃過去:“以劍對君,死罪。”
“慢——”老者沉聲一句,在要交鋒之前傳了出來。
南派的陣型頓時散開,他們的祖師爺到了,那是個頭發(fā)胡子全白的老頭兒,他手握著震山木做的拐仗,一步一步慢慢走到前面。
于林沖他皺起了眉頭,鬼對從道之人的氣味同樣敏感,實力越是相近,越是兩看相厭。
但老者卻是笑著的:“姜武文王出世,人間幸事,可大道已變,恐人世叨擾王上清凈,不如隨我去山上,便由我派來沏茶賠罪可好?”
姜武文王,老者報出于林來歷,身為帝王,眾人皆驚,收回了劍。
老者以表尊敬,于林只去問陳鶴年:“要去么?”
“當然要去!标慂Q年說。
于林神色未變,看向那老者,就吝嗇地說了一個字:“允!
老者揚手:“請!
眾人都暫且松下一口氣,有祖師爺在,自然能穩(wěn)人心,于林不同于普通邪物,他出現在人世,是大禍。
這樣一個大禍現在跟著南派祖師爺坐上了現代的汽車,像個常人一般,甚至還上了飛機。
陳鶴年也是第一次坐飛機,他和于林坐在一起,問他:“習慣么?”
于林點頭。
老者坐在飛機的前艙,留給他們的位置很大。
姜皖開口問:“你們上山,真的沒事?”
陳鶴年說出緣由:“我?guī)煾敢苍谏缴,我相信他會有法子讓我們全身而退。?br />
周羨之給他留的書信上說,他會在南派等陳鶴年歸來。
而于林不上山,道門各派恐怕睡不了一個安穩(wěn)覺,道門人也不想和于林生死交戰(zhàn),盼著南派的祖師爺能鎮(zhèn)住他,陳鶴年只需順水推舟,畢竟于林的身份擺在這里,誰敢弒君?
“吃點么?”左賀給他們拿了盒飯。
“我都要餓死了。”姜皖打開飯盒,安心地狼吞虎咽起來。
陳鶴年和于林的手這時候才松開,吃了飯,他們就睡了。
只有左賀和于林睜著眼睛。
左賀看向于林,他并不懷疑這只大鬼的安全程度,他的身體是死的,但他是有心的,他在乎陳鶴年,也只在乎陳鶴年。
有他在,甚至沒人敢覬覦太陰之體。
這是好事。
左賀看著于林,只是他沒想到于林會在這時候轉過頭,對上他的眼睛。
做過的皇帝的人,眼神就讓人莫名畏懼,太威嚴,太可怕。
“我知道你!庇诹掷淠卣f,“但我更熟悉你的祖先,他在軍營與我喝過酒,他輸給了我!
“我的祖先?”左賀有些詫異,他皺了皺眉問道:“你會想念從前當皇帝的日子么?”
他有些許擔心,畢竟現在已經沒有了封建王朝,沒有侍奉他的人,他會憶起舊友,是不是也會想念曾經一呼百應的權力?
“不!庇诹粥托σ宦,他看向淺睡中的陳鶴年,他很久沒有這樣體會過了,他干渴地掃過陳鶴年的眉眼,一寸一寸將他刻進自己的眼睛里,良久,吐出一口氣。
他嘆道,聲音輕得只有自己能聽清:“現在,我才是活著的!
飛機降落,睡著的人不約而同的睜開眼,陳鶴年坐直身,同時也朝于林伸出手。
陳鶴年沖他挑了挑長眉,不需多言。
于林彎起唇,陳鶴年的味道讓他的心變得平靜,他默默牽住了陳鶴年的手,一冷一熱交織,水火亦可相融。
飛機停靠的同時,他們也到了南派的山頂。
陳鶴年站在飛機門口,詫異的一聲立即傳出來:“你們南派還有自己的飛機場?”
第80章 重生 陳鶴年知道,他會被接住的!
別看南派里住著一群道士, 這可不是什么吃齋念佛的地方,他們有專門的弟子去山下經商,全國各地的道觀寺廟收益他們都有分成, 南派可一點也不窮,只是門規(guī)主張修身養(yǎng)性,下山的弟子都穿得樸素,這里的房子是木頭做的,每個弟子都是寬闊的單人間。
陳鶴年下了飛機,正是凌晨,從那零星的黑影中,他看見了自己的師父,還有永建師父, 山中的弟子都走空了,山上也空了。
“師父。”永建師父和周羨之同時對那老者客客氣氣地喊了聲,又看向于林:“姜王,久仰!
老者道:“山中來了貴客,告誡門生,日后要好生招待!
“徒兒知曉!庇澜◣煾更c頭。
“師父,此行辛苦,不如先讓孩子們自己去休息,其余的都是小事。”周羨之眼睛都笑出了褶子, 他沒有走向陳鶴年,只是彎著身對老者說:“我已沏好了茶!
老者點頭, “去吧!
“我?guī)麄內プ〉牡胤。”左賀立即說,“跟我來!
陳鶴年幾人就和那幾位師父錯開,沒一會兒,影子都望不見了。
三人在漆黑的夜下走著, 腳步聲還吵醒了棲息在樹上的鳥,翅膀撲棱臉上驚到天上,一驚一乍地給人疲憊的心境上又添上了郁悶的一筆。
姜皖問道:“他們就這樣放心地走了?”
“也許?”陳鶴年回:“這樣正好省事,都交給我?guī)煾杆先思胰ヌ幚砗昧!?br />
姜皖并不放心:“怕就怕先給個甜棗再給個降龍十八掌,苦頭在后面等著呢!”
“不會的,你們不用擔心!弊筚R以笑勸慰,“來了南派便都是一家人!
“我以前住的地方隔壁正好還有三間房!弊筚R將人帶到了位置,去窗戶上取了鑰匙,先給姜皖遞了一把,再扭頭問陳鶴年與于林,“你們想兩間還是一間?”
陳鶴年說:“一間。”
于林說:“兩間!
陳鶴年沒想到會聽到相反的聲音,他微微怔了下,才意識到那異聲是從誰嘴里發(fā)出來的,他拽了把于林冷冰冰的手,不冷不熱地問他:“兩間?”
于林立即改了口:“一間。”
陳鶴年哼了聲,伸手指著左賀和姜皖中間的屋子:“就這間了!
“開門!
左賀正要上去把鑰匙取下給他,腳還沒邁出去,就聽見吱呀一聲,那緊閉著的鎖開始轉動,緊接著,門自己打開了。
當著道士面鬧鬼?左賀看向于林,不由擔憂起來,“山中有師父師兄們設下的符陣,都是費心費力做的!彼麘摽蜌,是不能直接要求于林的,也不好直接對著他說話,所以他的目光挪向了陳鶴年,“還請不要觸發(fā),損壞了!
陳鶴年說:“他聽見了!
于林:“嗯!
兩人各說一句,就抬起腳走進去屋子,那門依然是自己關上的。
一進房,于林便松開了牽著陳鶴年的那只手,紅線重新出現在兩人中間,成了這屋子里最亮的顏色,于林掀起手掌,桌子上的蠟燭就點燃了,一寸火苗照亮一寸之地,光印在了他的下巴處,他的眼睛里多了一點顏色。
于林僵硬的臉上沒有別的神情,他手心里的余溫也漸漸散去了,擰著眉頭的時候,是有些不舍得。
陳鶴年已經彎下腰,他先開始脫衣服,鞋子,順便問于林:“你為什么想要兩間房?你不想和我睡在一間屋子里?”
“我并非此意。”于林搖頭,“只是此地狹窄,簡陋,我怕委屈了你。”
“你可別當著南派的人面前說!标慂Q年說,可一想,他也不需要管什么面子,人人還得敬重他:“錯了,也沒什么你不能說的!
陳鶴年冷不丁的笑了:“但現在沒什么皇親國戚了,你得適應做個現代人。”
他上了床,屋子里有些冷,剛卷上被子,一回頭,于林還站在原地,便問:“你愣在那里干什么?”
“我不需要睡覺!庇诹只卮鸬溃Z氣平淡卻并不從容。
“這是好事啊,你可比活人多了一半的光陰。”陳鶴年回應,有意調侃他,“你之前也不需要睡覺。”他探起半截身體,揚起下巴,“而且還非要抱著我睡,怎么,你現在不想了?”
于林聽了這話,頓時低下頭去,他的眼睛被垂下的發(fā)絲遮住,讓人無法看清他此刻的神情。只聽他低聲說道:“是臣糊涂,臣那時對您做了逾越之舉。”
“臣?”陳鶴年微微皺眉。
“我。”于林改口。
“你這是在向我請罪?”陳鶴年問,他盯著于林,“這就是你想說的,就這些?”
火燭把他們的影子印在墻壁上,聲音不大,誰也沒有動,氣氛卻越來越微妙。
于林低垂著眼眸,未曾有一刻與陳鶴年對視,看樣子也憋不出什么話來。
陳鶴年比之前更了解他,他外面的殼子比誰都要硬,可又太要強,他的心思喜歡直白表現在臉上,喜歡便是喜歡,厭惡便絕不會用正眼去看,他做武將的時候,摻他折子就說,他行為逾越,拿對鼻子沖官員。
現在呢,冷硬的身體只用他的眼睛傳情,可惜沒人告訴他,他愛上一個人的時候,一看入迷,那眼神直白的,像是要把人的衣服都扒光在床上翻云覆雨。
“我能如此守著你,便好!庇诹纸K于抬起頭,只是他聲音都滄桑了些:“我想一直看著你,只怕閉上眼,你一下又不見了!
這話讓陳鶴年沉默了,于林穿著一身古素的玄衣,他是從姜朝遺留下的最純粹的舊人,史書不能寫出他的全貌,只有陳鶴年知道,只有他能在心里將于林完整地拼湊起來。
不是誰都想做皇帝,做明君太難,太苦,姜鶴年不喜歡,于林也不喜歡,陳鶴年記得于林一直流血的傷口,他濕了的衣衫,在屋檐下吹盡冷風,他吃了皇帝的苦還沒享受貴族的福。
姜鶴年留下了一條讓他走。
他就活成了姜鶴年。
陳鶴年忍不住說:“那五年,讓你辛苦了!彼J真地說:“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你已經沒有顧慮了。”
于林似乎笑了:“過去都不重要了!
“安心睡吧,一切有我!
“主子……”他的聲音極輕,如同呢喃低語。
陳鶴年不再多言,他蓋緊被子,留給于林一個裹緊的后背,便閉上了眼。
于林一抬手,蠟燭便熄滅了,他就站在那里,他的身軀擋住了門外的所有光亮,全都融入了陰暗中,只露出一雙眼睛。
陳鶴年睡得很快。
于林靜靜地看著,陳鶴年的頭發(fā)和那時一樣長。
他知道陳鶴年睡熟了,才靠近,俯下身,這一次他親吻了陳鶴年的臉頰,還濕潤了他的嘴唇。
陳鶴年這一覺睡到了太陽曬屁股,趕了個中飯。
“我需要一把傘。”陳鶴年去找了左賀,左賀取來了一把黑色的油紙扇交到他的手里。
于林握著把柄傘,傘身瞬間被黑霧吞沒變成了屬于他的東西,樣式特別又氣派,他在白天也可以行走在太陽底下,打一把傘足以。
“讓孩子們自己玩去嘛!边@是周羨之的原話,可惜他們沒有這個機會,姜皖要受正統(tǒng)三堂會審,關于姜族一事,南派已審查清楚,她觸犯了道規(guī),這件事誰都不好干預。
姜皖靜靜地站在佛像底下,臉上依舊掛著從容的笑容,輕聲說道:“我這也算是自首吧,能不能從輕處罰?”
那審判人正是左賀的師父永建,他以公正著稱,毫不講情面。
姜皖的手上沾染了八十八條人命,然而念及事出有因,經過眾弟子的求情,永建最終判了姜皖在山上修行祈福五十年,且五十年間不得下山,這已然是能爭取到的最好結果。
那審判人正是左賀的師父永建,他可謂是公正不啊,毫不講情面。
但姜皖又怎會將寶貴的光陰留在這片土地上呢?她果斷拒絕了這個選項。
如此一來,若她想重新做人,便只能求得神仙寬恕,在天黑之前爬上那三千石階,登上戒律山的山頂。
她還需要承受五十三道鞭刑,這已經是通融后的條件。
姜皖毫不猶豫地應允了,她虔誠地跪在佛像前,不認錯,只受罰。
永建師父行刑,他手里拿著用于教化的藤鞭。
陳鶴年站在身旁,替她數著鞭子。
永建師父一鞭鞭落下,姜皖的后背瞬間皮開肉綻,衣服破了,布料和后背的傷口攪在一起,血滲了出來,她緊緊咬住牙關,硬是一聲痛呼都沒有發(fā)出。
姜皖的臉上布滿汗水,那冷風呼嘯著她單薄的身體,臉色越發(fā)蒼白,嘴唇也沒了顏色。
陳鶴年緊皺著眉頭,一直看著鞭刑結束。
姜皖的身體沒有上一世強健,雙腿跪久了而有些脫力,幾番嘗試都無法站起身來。她只要一動,便會扯痛身上的傷口,隨后,她抬起頭,望向高處的石階,緩緩挪動身體,朝著那里艱難地爬去。
“我背她上去!标慂Q年開口。
“不可!庇澜◣煾富亟^。
陳鶴年頓時一聲冷笑:“有何不可?”他凌厲的目光毫不客氣地刺過去,“我是她的血親,她的哥哥,她若想重獲新生,我自有道理幫她護她也只有我有資格這樣做!
他眉眼寧靜,卻飽含怒氣,“神仙若不通情理,便不配坐在廟中,享受人供奉的香火!
永建師父啞口無言,退讓一步。
陳鶴年已經走過去,他扶起姜皖的胳膊,將她架在自己的背上,于林跟在他的身旁,共撐一把傘。
左賀叫著弟子帶著醫(yī)藥先一步在山峰上等著。
姜皖的重量壓在他的身上,沉甸甸的,他記得,在姜皖六歲以后,他就沒有抱過,背過她了。
古時候的親情也需止乎于禮,實在可悲。
陳鶴年踏上臺階,他走得快,只擔心他慢一步,姜皖便多疼一次。
姜皖的頭靠在他的肩膀上,問他:“為什么,要幫我?”
陳鶴年聽見了她的聲音,回答:“因為你是我的妹妹!
姜皖卻哽咽著說:“我不是那個會在你懷里哭的姜皖。”
“我知道。”陳鶴年說:“我也不只是那個姜鶴年,但我們身上依然流著一樣的血,我們的父親曾是姜武王,母親是陳王后!
姜皖咬緊牙關,她哭了,眼淚砸在了陳鶴年的肩膀上,這是她此生第一次哭泣,她記起了姜朝的一切,她記得自己曾在戰(zhàn)場上的疼痛與暢快,同樣目睹親兄的尸首卻無能為力,她的抱負實現了,卻失去了最重要的人。
阿兄!
那聲呼喊,再無人回應她。
她的骨灰灑在荒山野嶺,她的魂魄因怨恨殘留劍中。
姜皖的眼淚流進了她的嘴里,苦澀發(fā)咸的滋味讓她喚出思念已久的聲音:“阿兄!
陳鶴年應了:“我在!
姜皖痛聲道:“我遲了,我也輸了!
“是我晚了。”陳鶴年輕輕喘著氣,“無論是從前,還是現在!
太子姜鶴年也并非料事如神,他本以為將昭平公主送去邊疆,于林回京奪取王位,便能保昭平公主一世平安,可他沒有料到,公主回京,羊入虎口。
姜鶴年就那樣看著,他一手帶大的孩子自刎在眼前,從咿呀學語開始,奶娘牽著她的手帶到他的身邊,她學會走路時半摔著倒進了他的懷里,奶娘說,他們身上留著一樣的血,是皇宮里最尊貴的小主人。
姜鶴年為她梳過發(fā)髻,習書時,她會安靜地趴在他膝下入睡。
東宮是個很冷清的地方,他總是能聽見哭聲,在半夜時傳進他的耳畔,引他出東宮的殿門,他分不清人和鬼,而這個孩子尖銳的哭聲能把他來回現實,她聲音是清脆的,和鈴鐺一樣,眼睛是明亮的,也是母后留給他的最后一份思念。
刨開姜鶴年的身體,你會瞧見里頭住著兩個鮮活的小人。
可惜啊,他算錯了,他小看了于林和昭平公主對他的愛,所以到頭來,三人都未能得償所愿。
姜皖抬起頭,這白石頭堆成的臺階,和東宮殿前的玉階一樣。
她死了,割開脖子的時候是疼的。
而現在,陳鶴年背著她,她看見了要落下的太陽。
她重生了。
她在痛苦中擠出微笑。
姜皖閉上眼,在黑夜到達之前,陳鶴年背著她登上了山頂。
“我們到了。”陳鶴年的聲音輕了,他的胸膛起伏著:“你會自由的。”
左賀帶著人立即將姜皖從陳鶴年背上扶下來,為她清理傷口。
額頭的汗水都滴進了陳鶴年的眼睛里,他直接卸了力氣,腳一軟,直挺挺倒下,他不會摔在地上,他倒在了于林的懷里。
陳鶴年知道,他會被接住的。
“我也找到你了!庇诹盅劬χ惫垂吹乜催^來,洶涌的厲色沒有藏住他眼底的心痛,他抱著陳鶴年,箍緊他,將他死死地攬入自己的身下,再難割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