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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荒涼街道上的兩條狗

    他的眼睛清澈明亮, 像是一汪能見度極高的湖水。

    “你……”

    原本他郁悶復(fù)雜的情緒,一瞬間好像就變成單細(xì)胞生物那么簡單。

    她的一只手支撐在枕邊,無論是眼神還是動作都極具侵略性。

    一股濃烈燒焦的愈創(chuàng)木香, 有條不紊地由絲絲縷縷,慢慢地攻占包裹他的每一寸細(xì)胞。

    那雙手緊緊抓住了她的肩膀,把兩人控制在合理的范圍。

    緊抿著唇,壓抑著聲音, 略帶沙啞地咬牙切齒道:“我只是腿受傷, 又不是廢了!

    “你別折騰我!

    說這句話時語氣又帶著點可憐巴巴。

    姜既月瞬間彈開,看他時的眼神都帶了點沒道德的幸災(zāi)樂禍。

    “陸教授你身上臭臭的!

    略帶嫌棄的表情, 使得陸綏都懷疑地嗅了嗅自己的衣領(lǐng)。

    雖說腿受傷不太便利,但他還是盡可能每天保持干凈,身上是淡淡的鹽水檸檬的香味。

    隨之對上了姜既月玩味的眼神, 她大言不慚道:“醋酸味兒, 真的好重。”

    陸綏瞪大了雙眼, 一陣無語。

    現(xiàn)在,她, 難道,不該, 好好哄哄嗎?

    氣得他滿臉通紅, 歪牙咧嘴地威脅道:“姜既月,我真想掐你。”

    這種語氣在姜既月眼中毫無壓迫感,她知道這人有這種想法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一雙大手從她的后頸環(huán)過,懲罰的意味明顯, 干燥又溫暖。

    “但更想親你!

    腦海中浮現(xiàn)出, 不知是在哪一頁的書中翻到的一句話:

    愛你腹部的十萬頃玫瑰,更愛你舌尖小劑量的毒。

    此刻的他正沉迷于這種慢性中毒的奇妙感受。

    她察覺到大事不妙趕緊溜走。

    屋外的挖掘機(jī)把藍(lán)花楹同硬塊土一同攪翻, 那聲音沿著所有剛性物體的表面流轉(zhuǎn)、聚集、碰撞、沖天而起又煙消云散。

    醫(yī)院的樓與樓之間,有著峽谷一般的裂隙,陽光能毫不費力的穿過一樓的棉窗紗。

    不知是是否是住院的緣故,他對時光有了更敏銳的洞察,白晝同炎熱的日子在慢慢加長。

    陸綏在醫(yī)院住了沒幾天就出院了,他放心不下手中的項目和學(xué)生。

    姜既月由于公司事務(wù)繁忙也就沒功夫像先前這般細(xì)致入微地照顧了,她把陸綏交給了自家?guī)煾浮?br />
    走得時候她還把小狗給帶走了。

    姜既月兩只手捏著兩只前爪,一臉嫌棄,想著回去可得好好的把給洗涮一遍,鄉(xiāng)下的青草地泥土坑,它自是無拘無束。

    憑借它豪橫的外形和囂張的個性,沒過多久就成了這一村狗霸。

    眼下把它帶走,倒還生出了幾分感傷,圓溜溜的眼睛蒙上了一層水霧。

    “好啦,我們還會回來噠!”姜既月舉起小狗爪和輪椅上的那人打招呼。

    嘴上說著不傷心的那人不知道躲在哪兒抹眼淚呢?

    “不用送了!”她瞥見了門廊后干癟的小老頭。

    他一向如此,嘴硬心軟。

    廖聽瀾把東西搬上了車,那些東西都是他們在之后實驗中的半成品,她需要帶回去做最后的樣品。

    溶溶月色,廊前蔥郁吊蘭不知何時開出白色的小花,她只看了一眼,驚覺。

    坐在輪椅上的他肩膀是如此單薄,月華下的白色襯衣猶如蟬翼,隨著他咳嗽的起伏,或貼近或遠(yuǎn)離那結(jié)實的肌肉、粗壯卻又精美的骨架。

    只是遙遙地看了一眼。

    “注意安全。”

    —

    姜既月一下飛機(jī)就趕往公司,她不在的這些日子里產(chǎn)品研發(fā)也在馬不停蹄地進(jìn)行著。

    新品發(fā)布迫在眉睫,她幾乎沒有停下來的機(jī)會。

    “你先下班吧。”姜既月看了眼掛鐘對著門口的林助理說道。

    自從她坐上這個位子后就沒吃上過一餐準(zhǔn)時的飯。

    暗自猜想:果然總裁十有九胃病不是空穴來風(fēng),這樣下去自己早晚也得染上,有點想念陸綏的糖醋小排了,不知道他有沒有乖乖躺著。

    她舉起手機(jī)的同一時刻,電話鈴響了。

    聲音猶如石澗清溪那般溫潤。

    “月月,有打擾到你工作嗎?”

    “我好想你。”

    對面怔愣,她的這句話就好像條件反射一般,在接通電話的瞬間脫口而出。

    說出口后心臟反而突突跳得更甚。

    “我也是。”

    熱戀期的小情侶就是這般,哪怕只是幾個小時沒見面,哪怕才通過電話不久。

    但一當(dāng)電流接通,想念訴諸于口之時,頭皮依舊發(fā)麻,耳廓依舊滾燙。

    “我想吃糖炒栗子!

    她無厘頭地撒了這么一句嬌。

    或者說是姜既月跳脫思維的支使,反季節(jié)的食物總會莫名出現(xiàn)在她的腦海里,正如獵獵寒風(fēng)中的冰激凌,和這炙熱灼陽下的糖炒栗。

    實際上那是她拿捏準(zhǔn)了陸綏的心思,無論自己想要什么他總會費勁心力去弄來,這還在開花的栗子,他又能從何處得來呢?

    “等栗子熟了!

    他停頓了半刻,隱去半句。

    “點了你最愛的榮鑫齋,應(yīng)該已經(jīng)到了!

    果不其然,他剛說完外賣就到了。

    兩個人的電話依舊沒有掛斷,較勁一般,好像誰先掛誰就輸了。

    “你什么時候回來?”

    “下鄉(xiāng)是四月中旬結(jié)束,我回來的話應(yīng)該要到五月份了!薄

    “?”姜既月有點失落。

    “怎么?就這么想我?”陸綏聽到后嘴角止不住上揚。

    姜既月總不能直接把生日驚喜告訴他吧,連忙應(yīng)和:“對對對,你早點回來。”最好在四月二十七號前。

    “先吃飯吧!

    “不要被我發(fā)現(xiàn)你不用輪椅!

    “知道啦!

    一日一日,一周一周。

    這邊的落日熔于地平,也便知道那邊的霓虹閃爍升起。

    他偶爾瞥見窗臺縫隙的一朵野花,便會想到那日黃裙發(fā)絲中夾的幾許花瓣。

    門前怕人的野貓也好像那個張牙舞爪隨時會給你一爪子保護(hù)食物的姜小貓。

    如果她在,或許會一邊念叨一邊丟下小魚干道:“去去,給你吃還這么兇!

    想到這里他翹起的嘴角是藏不住的得意。

    姜既月順著小狗的毛,嫌棄道:“小邋遢,這毛都打結(jié)了。”

    一連幾日她都沒功夫管這只小狗。

    閑暇的功夫全分給了陸綏那只狗。

    此刻看向它的眼神里多了幾分愧疚,咩咩也是個人精,聽到這句話立刻用前肢扒拉姜既月的褲腿表示不滿。

    “好啦,好啦,現(xiàn)在就帶你去。”

    姜既月帶它去了上次的那個寵物店。

    去寵物店要經(jīng)過一層男裝區(qū)。櫥窗里展示的運動型模特甚至沒有一張具體的臉,她都能鬼使神差得聯(lián)想到陸綏穿上的樣子。沒有片刻的思索就刷卡買下。

    可能只有這種沖動消費才能克制住想見他的心。

    一回生二回熟,這次它明顯比上次還要乖。

    店長笑著打趣道:“也可能是它為了在女孩子面前表現(xiàn)得勇敢一點!

    姜既月看見了一旁被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小比格,眼睛都亮了。這只比格不管是體型還是毛色都和咩咩特別像,如果不是那一團(tuán)蓬松的毛發(fā)和前襟墜著白色小珍珠的圍兜,她都分不清兩只小狗的區(qū)別。

    姜既月好奇發(fā)問:“它的主人呢?”

    店長回答道:“它主人沒準(zhǔn)就在樓上逛街,把它扔這兒叫我們好好打扮一下。”

    話里話外暗示出這個主人有些不太著調(diào)兒。

    姜既月繼續(xù)問道:“這只狗怎么和我家的長得這么像?”

    “這么說來是有點像!钡觊L手中微微顫抖的小狗,已經(jīng)吹干像一個宣軟蓬松小蛋糕。

    把兩只狗放在一起對比那就更像了。

    它好像有一點抗拒,也可能是害羞,姜既月立馬跑到柜臺前沖卡:“店長,請把它剪成店里最俊的小帥狗。”

    等咩咩的毛都修理好后變得愈加眉清目秀,放在那只小狗邊上也毫不遜色。

    姜既月沒著急回家,她很好奇這只小狗的主人是誰。

    沒過多久寵物店便走進(jìn)一位氣質(zhì)姣好的女人。

    她的臉很熟悉,眉目溫柔。

    店長笑臉相迎:“夫人,都打扮好了!

    “唉?為什么要給它戴這個珍珠的,它可是小男子漢!北pB(yǎng)甚好的手慢慢抬起那塊一看便知貴價的圍兜。

    店長滿臉疑惑:“它不是母的嗎?”

    兩個人大眼瞪小眼,還是姜既月作為中間人說了一句:“它應(yīng)該是女孩子。”

    “什么?”那位夫人先是震驚隨后臉色通紅,面帶慍色但卻不讓人覺得兇。

    姜既月想起來了,這就是之前那個選到同一件衣服的夫人,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原本去超市的計劃也被擱置了。

    她氣憤地?fù)芰穗娫挘骸澳憬o我解釋解釋,為什么狗在你家放了一段日子就從公的變成母的了?”

    “陸綏,你最好說實話!”

    “陸綏?”

    一道聲音吸引了在場的兩個人,以及電話那頭的人。

    對面漫不經(jīng)心地笑道:“媽,你發(fā)現(xiàn)的是不是有點晚了!

    梁女士懶得和他掰扯,直接掛斷了。

    姜既月聽到熟悉的聲音原本八分的猜想也算是落地了十成十,都來不及生氣、緊張、懊惱,肢體率先作出反應(yīng)。

    她臉上乖順的笑,同甜美的聲音一齊出現(xiàn)。

    “阿姨您好,我是陸綏的女朋友。”

    “或許我知道這件事情的因果!

    第72章 紅磨坊的西班牙舞者

    兩個人移步到隔壁的咖啡廳。

    梁女士的臉上還保持著剛才的震驚, 與此同時多了幾分喜出望外。

    姜既月把她是如何成為狗主人又是如何成為陸綏女朋友的事一五一十地?fù)?jù)實說明。

    梁女士最初是滿臉疑惑到后來逐漸釋然最后萬分欣喜。

    她激動地問道:“所以你就是當(dāng)初甩了他的那個小女朋友?”

    姜既月尷尬地弱弱應(yīng)聲:“嗯。”

    “所以那個讓他中途回國茶飯不思、夜不能寐,最后還臭不要臉、死皮賴臉追求的人,就是你?”

    姜既月的整張臉早已漲得通紅, 回答道:“是的!

    她羞愧難當(dāng),手指緊緊地攥緊衣服下擺,高考打鈴前的時間都沒此刻難熬。

    下唇都快被她咬出血了,眼下只能暗暗在心里記下一筆:要不是陸綏如此肆意妄為的偷梁換柱行為, 自己不至于在未來婆婆面前抬不起頭, 導(dǎo)致初印象稀爛。

    她剛想起身鞠躬對不起。

    就被笑聲給打斷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梁女士很少能笑到這種地步,笑得喘不上氣來。

    姜既月木木地站在原地, 道歉的話還在嘴邊,就被示意坐下。

    “沒想到陸綏這小子居然有這種時候,真的笑死我了。”她換了口氣, 眼中滿是喜悅, “小月, 阿姨真的要謝謝你。是你讓我見到了他的另一面!

    說到這里梁靜櫻的眼中浮起渾濁的水霧,眼中閃過轉(zhuǎn)瞬即逝的哀傷。

    “阿姨, 他原先是怎樣的?”

    姜既月這才松了一口氣,毫無防備地問出了這句話。

    她好像能從眼前這個優(yōu)雅恬淡的女人中看到幾分陸綏的樣貌。

    他的眉眼有三分像母親, 繼承了那股子冷淡疏離, 剩下的幾分硬朗挺闊約莫是肖他的父親。

    但陸綏通身的氣質(zhì)完全是他自己鍛造的,或冷若冰霜,或如沐春風(fēng),或生人勿近, 或悲天憫人。

    梁女士不知從何說起。

    漫長的停頓之中, 是無數(shù)次猶豫后懸而未決的嘆息。

    梁靜櫻看向姜既月的眼神變得復(fù)雜。

    她的雙臂從放松的狀態(tài)變成環(huán)抱的姿勢,緩慢又坦然地說著:“我不是一個好母親!

    她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眼中卻看不到一絲的笑意:“他剛出生的時候我也還是個和你差不多大的姑娘,還處于事業(yè)的上升期,稀里糊涂就成了母親。所以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情緒都很差,是產(chǎn)后抑郁。小陸綏就一直交給他爸和保姆帶,對此我一直很愧疚!

    姜既月看著她,默默抓住了那雙脫力的手。

    仿佛也跟著回到了陸綏的小時候,而此刻她面對的不過是一個產(chǎn)后抑郁的無助女人。

    梁靜櫻回握了一下,繼續(xù)說道:“那個時候公司剛好在關(guān)鍵階段,我和他爸爸,每天都很忙很忙,所以就只能把陸綏交給了保姆帶,這樣持續(xù)了整整四年,這件事我一直恨到現(xiàn)在,午夜夢回時還能聽到小孩的哭聲!

    梁靜櫻完全控制不住決堤的淚水,姜既月連忙遞上紙巾,她的眉頭連同心臟一起被攥緊。

    “他才三歲!他才剛會講話!他才剛會喊媽媽!他就不是愛哭的小孩!”

    梁靜櫻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那個殺千刀的保姆,居然趁我不在家把一個三歲小孩關(guān)在房間里,哭就拿針扎他,一直關(guān)到下午三點我們回家,這世上怎么會有這么惡毒的人!”

    “她以為三歲的以前的小孩記不住事兒,不巧,我兒子聰明得很,一字一句都記得住,不僅記住了還一直烙在心里,從那時起他就變得不愛講話,不愛搭理人!

    姜既月聽到這里感覺心臟同桌子上的那團(tuán)廢紙已經(jīng)沒兩樣了。

    梁靜櫻擦干眼淚繼續(xù)道:“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他喜歡上了畫畫,起初我和他爸都很支持,覺得畫畫總歸能放松一下心情。后來情況變得越來越糟糕,他開始長時間不說話,一個人靜坐著,隨后我們就有意識地禁止他畫畫,讓他出去與人交流。”

    “結(jié)果那天他把房間弄得亂七八糟,一個人離家出走了。自那以后,我再也沒有限制過他做任何事,完完全全的放養(yǎng)教育。但是他爸爸死活不同意他學(xué)藝術(shù),所以在大學(xué)時期斷了他的經(jīng)濟(jì)!

    話至此,他那滿目瘡痍的童年也就慢慢鋪展在面前。

    眼眶微微濕潤她胡亂地擦在了袖子上。

    怪不得說畫畫救了他的命,怪不得那個時候馬不停蹄地趕去兼職,怪不得他在國外過得如此艱難。

    袖子上的眼淚無法甩到心臟上,因為她摸著只覺空了一塊。胸前的空洞,被穿堂風(fēng)刮骨而過,仿若北風(fēng)吹過鐵絲網(wǎng),生冷,銹跡斑斑。

    她抬頭能對上梁靜櫻布滿血絲、充溢淚水的眼睛。

    “小月,我知道你是個善良的孩子,所以希望你能在之后的日子代替我照顧好他。”

    姜既月沒能想到這只是與未來婆婆見的第一面,如此推心置腹,真摯的囑托。

    換做從前,她可能想都不想就直接同意。

    但如今,她沒有點頭,而是異常堅定地回道: “阿姨,這個要求恐怕我答應(yīng)不了。”

    她哽咽著說道:“不管怎樣,母親這個位置是永遠(yuǎn)無法被替代的,如果您覺得之前對他有很多虧欠,那之后的日子就請慢慢地彌補(bǔ)。我的存在無非是讓他在這個世界多了一份愛!

    目的很簡單純粹。

    想要他擁有世上最好的。

    梁靜櫻的瞳孔放大,呼吸變得短促,她怎么也沒有想到面前這個看上去溫柔乖巧的小女孩居然會說出這種話。面對的可能還是自己未來的婆婆。

    她頗為贊賞地點了點頭,肯定道:“這小子眼光還真不錯。”

    原先她一直覺得在兒子這段坎坷的感情生涯當(dāng)中,這小姑娘寫下得不過是草草的一筆。遠(yuǎn)沒有自己兒子付出的多,現(xiàn)在看來兩人般配的很。

    姜既月聽到了她這么說,得意地補(bǔ)充道:“我也覺得!

    兩人相視一笑,碰了杯。

    “走帶你逛街去。”作為未來婆婆她肯定是要出點血的。

    梁靜櫻女士邁著六親不認(rèn)的步子,挽住姜既月的手腕。

    越看越順眼,小姑娘的模樣生得頂好。她也打心眼里喜歡這個姑娘。

    她的五官勻稱,比例姣好,不是那種一眼驚艷的類型,她更像一盞茗品,細(xì)細(xì)端看她的眼鼻嘴,會發(fā)現(xiàn)沒有一處不帶韻味。但比起古道破落藩籬的荊棘薔薇,或許幽深雨林中的喬木更貼合她,不借助外力去爭奪一片天空一米陽光。

    那股神秘又能使人感到安定的氣息,是她見過的人當(dāng)中最為獨特的。

    姜既月實在推脫不了就給陸綏發(fā)消息。

    【將盡月:你媽媽一定要給我買東西怎么辦!

    【陸教授:收下吧,她的一片心意。】

    她看著陸綏這個備注又忍不住笑出了聲,幾天前陸綏突然打電話給她嚇了一大跳,還以為是先前沒處理好的舊桃花,索性就改了。

    【將盡月:好吧,回家記得給我發(fā)消息!

    【陸教授:嗯】

    他像是早就預(yù)料到了一般,表情都沒有什么變化。

    拄著拐杖把飯菜端上了桌。

    近幾天沈老有一些輕微的感冒,福慧園里愈發(fā)冷清,只剩下伶仃的咳嗽聲和拐杖敲擊青石磚的聲音。

    工地里那些鬧事的都被拘留了,經(jīng)過村支書和他的勸導(dǎo),老人們也逐漸接受了這件事。

    下鄉(xiāng)寫生的實踐活動接近尾聲,同學(xué)們需要布置一個小型展覽。

    這幾天他和廖聽瀾整天除了吃飯睡覺,就是忙著指導(dǎo)布展的事宜。

    “陸教授,這版怎么樣?”學(xué)生拿著重做N版后的展板給他看。眼神中除了疲倦就只剩下破罐子破摔的釋然。

    屏幕和鏡片閃著藍(lán)光,他指了指底端:“寫上小組成員的姓名學(xué)號,可以了!

    假設(shè)按照陸綏的標(biāo)準(zhǔn),還有很多需要改,但他沒忍心繼續(xù)要求下去,就給他過了。

    “注意展板尺寸,展會布在汾西村的文化禮堂!

    他又重申了一遍。

    之所以嚴(yán)格把關(guān)正是因為,這次的展不僅與同學(xué)的實踐成績掛鉤,還能向村民普及美育。

    即便大多數(shù)村民的想法很難通過短暫的一次展覽就改變,他也深信審美教育給人帶來的震撼是長久有效的。

    他不僅僅是一個理想主義者。

    他可以是工人、是農(nóng)民、是流浪漢……

    他并非可有可無,藝術(shù)本身的存在就應(yīng)該是令人愉悅的,徹底絕望的藝術(shù)本身就自相矛盾。

    他的存在能讓人在最嚴(yán)酷的冬天依舊期待玫瑰的芳香。

    ……

    陸綏的手機(jī)里收到了一條信息,那是梁女士拍得姜既月的換裝視頻。

    【梁女士:怎么樣?我兒媳婦長得漂亮,穿什么都好看。】

    【陸綏:嗯,漂亮極了!

    【梁女士:這些我全部買下了!

    【陸綏:轉(zhuǎn)賬 】

    她看了眼簡潔明了的聊天記錄,眼神暗了暗,他依舊是這樣,直截了當(dāng)戳心灌髓。

    明明是親母子,居然這樣陌生。

    姜既月察覺到她的情緒有些不對勁,說道:“阿姨,是不是快要到陸綏生日啦?”

    “是的四月二十八號!

    “我們可以一起給他準(zhǔn)備一個驚喜?”

    她的眼中是欣喜加上一分不確定:“可以嗎?”

    第73章 生日

    “當(dāng)然可以!”姜既月笑得格外爽朗, “您是他的母親。”

    梁靜櫻聞言嘆口氣:“恐怕他不愿意慶祝自己的生日!

    “他愿意!

    言辭肯定,生怕她打退堂鼓。

    年幼的他或許覺得自己本不該出現(xiàn)在這個世界上,但姜既月想告訴他:陸綏的存在會是世界的幸運。

    姜既月附在梁女士的耳邊, 把自己的計劃和盤托出。

    她的眼睛閃過微芒,從此刻開始打心眼里喜歡這個姑娘。

    誰能不愛一個準(zhǔn)備將滿腔真心捧上的姑娘呢?

    “小月,你要不直接跟阿姨回家?”梁女士拋出了橄欖枝。

    姜既月?lián)蠐项^,答道:“不用了謝謝阿姨, 都讓您這么破費了, 怎么還好意思繼續(xù)叨擾?”

    她微微蹙眉,反駁道:“什么叨擾不叨擾, 我開心還來不及呢?”

    姜既月最后還是答應(yīng)了:“阿姨我處理完手頭的工作再來,索性也要布置一下!

    “好好好,房間早就給你準(zhǔn)備好了, 你快點處理完工作!

    她稀里糊涂半推半就地進(jìn)了陸家。

    時間過得很快, 一轉(zhuǎn)眼就到四月底了。

    工作處理地差不多了, 她被梁女士帶進(jìn)了那個房間。

    與整個陸宅格格不入的房間。

    她撫摸著爬滿青褐色霉斑的墻面,想象著年幼的他或許會用筆在某處刻下暗紋。

    猩紅的油漆, 好似每一個飛濺的角度都帶著憤怒,他一定很痛苦。

    這個房間本該被陽光鋪滿。

    她坐在那個畫架前, 很久, 很久。

    這里每一道觸目驚心的劃痕都是他的求救。

    過去的她不曾知曉,

    但如今她做好了一切的準(zhǔn)備。

    陸綏回來的那天正好也是他的生日。

    他一下飛機(jī)就收到了姜既月的消息。

    【將盡月:今天我沒空來接你,司機(jī)已經(jīng)把車停好了!

    【陸教授:沒關(guān)系!

    大老遠(yuǎn)就看見了那輛黑色邁巴赫。

    應(yīng)該是拿去洗干凈了,低調(diào)地閃著光。

    余光瞥到擋風(fēng)玻璃時, 唇角還是無意識地上揚。

    那時的姜既月還是只小刺猬呢?

    長腿一跨便坐進(jìn)了駕駛室, 就在他調(diào)整后視鏡時,看見了上面印著一枚清晰的吻痕, 附帶著一張便簽紙。

    【上次不小心把你車畫了,這是補(bǔ)償你的,賠禮道歉。】

    這樣的賠禮道歉過分囂張。

    他看到那枚醒目的吻痕,側(cè)臉的酒窩陷得愈發(fā)深。

    他沒啟動車,雙手松散地靠在方向盤上,看著鏡子,癡癡地笑。

    視線慢慢下移,中控臺上也貼著一張便簽。

    【別笑,跟著導(dǎo)航走!

    看了良久,他摘下那張紙,裝進(jìn)了口袋,還是低頭彎了唇角。

    聽話地跟著導(dǎo)航走,目的地不是別的,正是陸宅。

    他多少猜到了點什么。

    看破不說破,是成年人的默契。

    在推開鐵門前的那一刻,甚至還有過不切實際的幻想。

    不料,果真降臨到了他身上。

    在劇烈的聲響之后,他的撥去發(fā)稍前阻擋視線的絢麗彩帶。

    兩只小狗都被穿上了鮮艷的衣服帶著生日帽。迎面走來的是捧著蛋糕的姜既月。她的身后則是靦腆的父親和落淚的母親。

    “陸綏,生日快樂!

    燭火搖晃,她眼中的陸綏卻是僵站在原地。

    兩個人共同捧著小蛋糕,好似圍成不透風(fēng)的墻保護(hù)著微弱的燭光,昏黃的光映著兩人的發(fā)絲,又好似在給予他們溫暖源源不斷的熱能。

    她的眼神溫柔且堅定:“生日快樂,你的存在是我在這個世界最大的幸運。因為有你這一天才如此與眾不同!

    陸綏的瞳孔微微的震顫。

    她拿手指挑了一小團(tuán)奶油,抹在了他的鼻尖。

    太久沒過生日,久到他快忘了生日蛋糕上奶油的甜膩,如果世界是一個游戲,他想永遠(yuǎn)存檔卡在這一天,奶油如何甜膩,他也心甘情愿。

    他也不甘落后在她臉上點了一下。

    兩個人有些得意忘形,都忘記陸綏的父母還在場。

    二老都心知肚明地坐在了沙發(fā)上。

    “兒子,生日快樂,這是給你的禮物。”梁靜櫻女士遞上了一個包裝精美的盒子,“你晚點再拆!

    陸董依舊端坐著,他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具有壓迫感:“臭小子,生日快樂,給你的!

    他的禮物向來是超跑豪宅之類的,這次也不例外,是挪威的一處房產(chǎn)。

    “謝謝父親母親!彼谋砬闆]有什么波瀾,但是內(nèi)心早就卷起十米巨浪。

    他沒想到這么短的日子里,姜既月就同父母搞好了關(guān)系,并且攛掇他們一起準(zhǔn)備這個生日派對。

    換做十八九歲的陸綏他可能會說俗氣,而后轉(zhuǎn)身緊閉房門。假裝清高地不追求這些儀式感。

    但是面前的是二十八歲的陸綏。

    他既能刻意裝作渾然不知,也能盡情享受其中。

    姜既月指著滿桌子菜說道:“先吃飯吧,這些都是阿姨親手做的!

    這些菜光是清洗處理就花費了不少的精力,更不要說梁靜櫻是個從未進(jìn)過廚房的菜鳥。

    “好吃!标懴壬硐仁孔洌谒劾锢掀抛鍪裁炊际亲畎舻。

    “真的好吃。”姜既月沒有夸大其詞,她真心覺得阿姨有做菜的天賦。

    “嗯,好吃的!标懡楛c了點頭。

    梁靜櫻聽到這些話后大受鼓舞:“以后我多多下廚!

    “好呀,好呀!苯仍伦顣鯃觥

    氣氛很是融洽,晚飯結(jié)束后,她把陸綏拖到了一邊。

    用僅有兩人能聽見的聲線說道:“你一定很期待我的禮物吧?”

    她挑挑眉,賣關(guān)子:“閉上眼睛!

    陸綏乖巧地閉眼,手臂被緊緊抓住。

    姜既月帶他走進(jìn)了那間屋子。

    稚嫩的語調(diào),像在哄小孩。

    “好了,現(xiàn)在可以睜眼了。”

    陸綏睜開了眼睛,環(huán)顧四周,這里的全部格局結(jié)構(gòu)是深刻在骨髓中的那種熟悉,但現(xiàn)在的氛圍布置卻截然不同。

    它褪去了茍延殘喘的紅色油漆殼子,換上了簡潔干凈的墻紙。

    一張足夠兩個人相擁而眠的小床,一塊毛茸茸的地毯,一把柔軟舒適的躺椅,嶄新的亞麻紗簾,天花板上是橙黃明亮的燈。屋子里唯一留下的就畫架,上面還架著空白畫框。

    她從進(jìn)屋的那刻就開始觀察陸綏的神色。

    他情緒上的任何風(fēng)吹草動都足以淹沒她忐忑不安的內(nèi)心。

    直到看見他微紅的眼眶,她才顫顫巍巍地問出口:“怎么樣?喜歡嗎?”

    “喜歡,這是世界上最棒的生日禮物!彼o緊把姜既月攬在懷里,拼命攥緊,想把她揉碎融入骨血里。

    他這收到禮物的樣子和十七八歲的毛頭小子有什么區(qū)別?

    姜既月老老實實地呆在他懷里,慢慢地解說這份生日禮物:“你知道的,我這人沒有什么送禮物的頭腦,一想到禮物就只有漆器,原本想給你雕個小人,但總覺得這樣太沒有誠意了,小陸綏會不開心的!笨上Я四莻沒成型的小人還站在她的工作臺。

    “所以我就重新粉刷了這間房子。”

    他怎么會不開心,只要姜既月在他身邊。

    他低沉的嗓音帶著濃重的鼻音:“不會不開心的!毕掳偷衷诹怂募珙^。

    “三歲小陸綏沒有的,姜姐姐統(tǒng)統(tǒng)給二十八歲的大陸綏補(bǔ)上!彼嗣砺N的頭發(fā)。

    如果有下輩子,她沒有其他想要的,她只希望自己能比陸綏大上幾歲,可以看著他平安長大。

    肩頭有些溫?zé)帷?br />
    即便是情緒崩潰,他依舊是內(nèi)斂的、毫不外露的。鮮少見他如此脆弱易折,他的胸腔輕微起伏,像只暴風(fēng)雨中振翅的蝴蝶。

    她默不作聲,默默承受著。

    她拍拍陸綏的后背。“去把燈關(guān)了!

    陸綏沒有扭頭伸出一只手就把燈給關(guān)上了。

    姜既月推開他,讓他抬頭看。

    封閉的四面墻、天花板上全是密密麻麻的星星。

    熒光墻紙。

    “快看星星,這些都是我貼的,這樣你就不會怕黑了!鼻辶恋穆曇敉鹑艉谝估锏男枪,“星星是你,中間圍繞的這個月亮是我。”

    她帶著報紙折的小帽,一點點清除舊墻紙,坐在高梯上,一點點拼湊出全新的天花板。

    陸綏的情緒還沒平復(fù),問她:“你怎么知道我怕黑!

    “因為你老是喜歡開燈睡覺。”她的一句話把氣氛拖到了另一處去了。

    說完這句話后,僅僅一個對視,目光的糾纏,便致使她血液上涌,白皙的臉上潮紅漸漸暈開。

    她連忙補(bǔ)充說道:“我知道你怕黑,知道你討厭香菜,知道你討厭三這個數(shù)字,知道你喜歡畫畫,知道你瘋狂地迷戀我。”

    他顫抖的睫毛上沾滿了淚珠,目光卻好似要把她盯穿。

    沒有任何一個時刻能超越此刻她的坦蕩。

    他的吻也沒有半秒的鋪墊,同急風(fēng)驟雨般證實那份迷戀。

    比起最開始磕碰牙齒的拙劣,這個吻好多了。

    從地毯蔓延至床上。

    動作是連貫毫不拖泥帶水,這樣的場景早已在他腦海中預(yù)演過無數(shù)遍。

    衣物從床沿滑落地面,“啪嗒——”

    一片寂靜之中,只剩下兩顆躁動不安的心臟。

    但是就在這最后關(guān)頭,他卻猛然起身。

    “等等,沒套!

    第74章 月亮墜落了一千次

    兩個人同時停下了動作。

    姜既月問他:“還行嗎?”

    自己倒是沒什么, 只是可憐了陸綏。

    他咬著牙說道:“沒事,我去洗澡!

    多半又是冷水澡。

    這哪是一時半刻就能解決的。

    他在浴室待了半晌兒。

    不忍心看他大病初愈就糟蹋身體。

    她也跟了進(jìn)去,對著鏡子拋了個媚眼:“我?guī)湍!?br />
    “我房間隔音很好他們聽不見。”陸綏說著漫不經(jīng)心的混賬話, 紅得卻是姜既月的臉。

    霧氣熱氣夾雜著水汽籠罩在整個浴室,她細(xì)密的吻和喘息也覆蓋了整個空間。

    事畢,她裹著浴巾坐在床畔,他則悠閑地靠在椅子上。

    梁靜櫻的先見之明就充分地體現(xiàn)在陸綏柜子里的女士睡衣上。

    款式簡約又不失設(shè)計感, 質(zhì)地柔軟細(xì)膩。

    她穿上身剛剛好。

    陸綏在另外一個試衣間, 穿好衣服后才慢慢吞吞地走出來。

    穿西裝的他,還不至于讓姜既月花容失色。

    可眼前的陸綏是實打?qū)嵉亍罢婵瘴餮b”。

    光他站在那里, 就能想象出衣料與皮膚摩擦的聲音。腹肌上盤虬著由于體脂率過低才出現(xiàn)血管,血脈中好似能夯發(fā)出無窮盡的力量,野性難馴, 讓人脊骨震顫。

    她的眼珠子都瞪大了。

    還好自己擁有強(qiáng)大的定力, 不然撲倒在地霸王硬上弓又是一另外一種戲碼了。

    “陸綏, 你別妄圖勾引我,沒用的。”她裝作毫不在意的樣子, 實際上余光就早已將他摸了個遍。

    陸綏忐忑地問道:“還滿意嗎?”

    心情矛盾復(fù)雜:這不是你喜歡的穿搭類型嗎?

    姜既月自言自語地小聲嘀咕道:“滿意有什么用!還不是看得到吃不到!

    “什么?”

    “我說我很滿意,你以后就只能穿給我看!”她強(qiáng)烈譴責(zé)了自己后, 依舊是脫口而出。

    撒嬌和吃醋在陸綏這兒都格外受用。

    “答應(yīng)你!彼Φ脤櫮纭

    夜已深, 兩個人擠在那張溫暖的小床上,枕著他的手臂,想想就知道今晚的夢一定很甜美。

    她抬起頭,正對上陸綏的目光。

    不知道為什么, 人在無限接近于幸福時總會有種淡淡的失落感。

    她認(rèn)真地問他:“你喜歡小孩子嗎?”

    陸綏的眼神沒有什么波動, 只是食指不緊不慢地纏繞著她的發(fā)絲。

    這是他們之間不可避免的一場對話。

    他慎重的考慮過,回答道:“喜歡!

    姜既月移開了自己的目光, 顫動的睫毛似乎在猶豫不決。

    “你知道的,在遇見你之前,我從未有過結(jié)婚生小孩的想法!彼难鄄鬓D(zhuǎn),又重新出現(xiàn)在他眼底的倒影中,“我想我會一直孤單!

    他靜靜地傾聽著,撫摸著。

    姜既月停頓了一下,繼續(xù)說道:“我想之后的日子會是快樂的,或許又沒那么快樂。”因為那個世界沒了你。

    她的眼中多數(shù)是迷茫,自母親去世后,她不再對愛情、婚姻、親緣關(guān)系抱有任何不切實際的幻想,選擇做一個只取悅自己的人。直到她重新遇見了陸綏,夢里居然多了林間雪地、紅玫瑰和白婚紗。

    但夢境中的一切都讓她感到陌生,甚至覺得害怕,尤其是想到未來兩個人可能會有一個小孩,她不再自信人生只由自己掌控。

    她的聲音有些顫抖:“我很害怕,肚子上長出妊娠紋,害怕小孩子無休止的哭鬧聲,害怕身材走樣,害怕產(chǎn)后抑郁,萬一生出的小孩不健康怎么辦?陸綏,我害怕從那以后,我就不再是姜既月了!

    “或許我生來就是一個自私的人。”

    “月月,你不是!彼难凵裰藷,快要把人融化,“我才是那個卑鄙的利己主義混蛋!

    他迫不及待的把胸膛剖開,想把心臟捧給她看:“梁女士應(yīng)該和你講過我的童年,我喜歡小孩不過因為那會是你的孩子!彼敛谎谏w自己悲慘的童年,不是為了博得什么同情,僅僅是陳述事實。

    事實就是:剛出生的小孩等同于一張白紙,可以任由別人捏圓搓扁。

    看向她的眼神平靜卻歇斯底里:“是我,卑劣地想通過結(jié)婚那樣的手段,把你永遠(yuǎn)綁在我身邊,即便是死了,骨灰也要混在一起!

    “至于小孩,我始終認(rèn)為不生也是一種仁慈。”

    他輕蔑一笑:“這個世界可不是什么無瑕的玻璃糖罐,它遠(yuǎn)比你想象的要殘忍,沒有什么烏托邦、巴別塔,有的只是尖叫、廢墟、硝煙、詭辯善惡維持的虛假和平!

    戰(zhàn)爭的炮火不會善待任何人的童年。

    “況且生育對女性的打擊是不可估量的,我只想你是自由快樂的,姜既月。”

    她的名字經(jīng)由他口說出,霎時間,把她拉回畢業(yè)撥穗的那個瞬間,屬于鮮花和掌聲的那個夏天。

    他的存在能讓姜既月一遍遍肯定自己,信任自己。

    陸綏沒有絲毫拖泥帶水,用雙手捧住她的臉頰,盯著她的眼睛,認(rèn)真又虔誠地說道:“我去結(jié)扎。”

    他早就有這個打算。

    目前為止任何避孕手段對女性的傷害都是巨大的,而男性又憑什么坐享其成,在一切發(fā)生后心安理得地接受呢?

    姜既月看著陸綏,說不出話來。

    她的內(nèi)心好像生出了前所未有的勇氣,她想要同眼前這個人結(jié)婚。

    與她先前的想法背道而馳,但此刻卻不再畏首畏尾。

    想要結(jié)婚的理由:并不是為了某種意義上的恒久,是她知道和他未來在一起的每一天,她能更加清楚地感知到與這個宇宙的連結(jié)。

    她不再害怕,甚至有了堂吉柯德史詩般地勇敢去面對生活的隨機(jī)與荒誕。

    姜既月盯著天花板上的卡通具體的星月,伸出了手。

    科學(xué)試圖定義支配宇宙的規(guī)律,解釋過去,預(yù)測未來,但這其中最重要的變量,便是它給人的驚喜。

    恐怕,斗轉(zhuǎn)星移,億萬年巨變,新星爆炸之后重新組成星球,她也依舊會一次次重新愛上他。

    燦爛前路,為你千千萬萬遍。

    —

    姜既月緊緊抱住他,在腦海里無數(shù)次復(fù)寫這個念頭。

    想和他一起逛超市,打賭看看誰挑的西瓜更甜。

    想和他一起做陶藝,就像電影里面的那樣,她一定會不務(wù)正業(yè),沒做出成品就不了了之。

    想象著有朝一日,會帶一只玫瑰,同他一起去看冰河。去仰望每一個棱角下投出的淡藍(lán)色陰影的巨大冰塊,去感受來自遙遠(yuǎn)的某種神圣生命的波動。

    ……

    接下來的日子里,他們也同往常一樣,吃飯、工作、聊天、睡覺。

    她依舊樂此不疲地惹他生氣,再敷衍地哄他開心。

    他依舊會在人來人往中,獨獨看向她。

    一轉(zhuǎn)眼就到了新品問世的日子,網(wǎng)上早早地做好了預(yù)熱,這次推出的產(chǎn)品有低端線和高端線。

    高端線的每個禮盒都是由工匠親手打造,傳統(tǒng)漆器在時間的催化下慢慢成型,每一件都是藝術(shù)品。

    她從一開始就深諳饑餓營銷之道。

    聯(lián)名,也不僅僅是和明星流量之間的聯(lián)名,沒有人想到這次的聯(lián)名是和非遺博物館一起聯(lián)合的。

    在新中式風(fēng)格大火的風(fēng)頭,這次的產(chǎn)品也正好接到潑天的流量。

    新品大賣,漆器美妝盒大受好評。

    對于逐利的商人而言,這不過是一場順應(yīng)天時地利人和的成功案例。但對于姜既月而言,這證明了傳統(tǒng)的漆藝以其獨特的魅力,擺脫了被歷史洪流掩埋的命運。

    無疑是幸運的。

    姜既月也名正言順地坐穩(wěn)了姜總的位置。

    那個坐在工作臺前,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的姜既月也許想象不到,如今的她已經(jīng)瘋狂的愛上了工作,一天的二十四小時有將近一半分給了工作。

    雷霆手段,大規(guī)模裁員后,她收到了許許多多的舉報信,她們都不約而同地重新拿出了原有的膽量和勇氣,這些匿名舉報織起了一張細(xì)細(xì)密密的網(wǎng),網(wǎng)的后面是一塊巨大且不斷膨脹的豬油蛋糕。

    姜既月要做的就是把蛋糕給扔進(jìn)烤箱或者垃圾桶。

    至此之后,她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想法:建立一個女性團(tuán)隊,在最理想的情況下,這塊凈土能充分保護(hù)其中的每個人。

    工程師、生物學(xué)研究生、設(shè)計師、銷售、保潔……她們不用考慮那些輕蔑的打量、無知的貶低,她們只需做自己能做的,做自己想做的。因為她們原比同等的男性擁有更強(qiáng)大的毅力。

    但這其中的過程絕對是艱辛的,有太多太多的阻礙、冷眼旁觀。

    奇怪的是,原本互相攀咬的他們居然也會神奇的團(tuán)結(jié)在一起,用各種毫無邏輯的語言,妄圖擊穿她的心理防線。

    有人問“你何故費力做這些呢?”

    她的回答故弄玄虛:“閑得慌唄!

    生命的意義或許就在,她是否有勇氣用寡鈍的刀,破開那層堅冰。

    即便腿在顫抖,脊柱也不彎曲。

    第75章 熾熱的六月

    夏連貫地?zé)臁?br />
    細(xì)細(xì)的蟬鳴半刻不停, 它們只為變成波提切利畫中維納斯腳下的泡沫,乘托裝點著滿街滿眼的綠色。

    關(guān)于夏天的想象,她一向是順理成章的。

    海邊白襯衫曬干的水痕, 風(fēng)扇前自娛自樂的歌唱,加冰的青蘋果氣泡水,云朵棉花糖般的白日夢……

    她穿過街心花園,噴泉在陽光下閃爍著, 不時地飛濺到棉白的裙擺上, 帶來一陣清涼,手里拿著薄荷巧克力味的Gelato頂端微微融化。

    海風(fēng)帶來溫?zé)岬南绦任? 快艇劃過印度洋,不知過了多少英里,額前緊貼的發(fā)絲都卷成浪花的形狀。

    遮陽傘和沙灘, 碼頭木板和白色塑料椅, 它們都和天空是同一種質(zhì)地。

    如果可以, 她現(xiàn)在應(yīng)該住在斯里蘭卡的別墅里,看著百葉窗外的果凍海, 或者在普羅旺斯的街道,喂鴿子。而不是像現(xiàn)在!

    “陸綏, 你到底好了沒有!彼恼Z氣中充滿了不耐煩。

    他不時地抬頭:“快了, 快了!

    姜既月再也堅持不住了,松松垮垮地趴在了臺子上。

    她抗議道:“你賠我冰激凌!

    陸綏聽著這微弱的聲音,無奈一笑,哄她:“喜歡哪種口味?”

    “我要薄荷巧克力味的!苯仍缕D難地抬起手臂。

    他挑眉問了句:“不覺得是在吃牙膏嗎?”

    她聽到這話, 立刻坐起身, 眼神鄙夷,反駁道:“真沒品味, 你就老老實實吃一輩子的香草味吧!”

    她是薄荷巧克力冰激凌的狂熱粉絲,不允許任何人以任何方式詆毀它。

    他嘴角上揚,收了筆。

    從冰箱里取出了一大桶冰激凌,把勺子一起遞給了姜既月。

    她抱著冰激凌,悠哉悠哉地趿著人字拖,走到他面前。

    剜了一勺,強(qiáng)硬地塞進(jìn)他的嘴里。

    陸綏扭頭還想抗拒,可當(dāng)冰激凌融化在唇齒之間,清爽的薄荷香,仿佛全身在瞬間被淺綠色的風(fēng)穿透,讓人上癮。

    “怎么樣?好吃吧?”姜既月看到他舒展的眉宇,笑容燦爛。

    “還行。”

    他嘴上說著還行,心里其實還想再被喂一口。

    姜既月喜歡帶他體驗新式的約會,陸綏則帶她重回“人閑車馬慢”的浪漫,他像是一塊古董鐘,需要她時不時地敲擊才能動彈,但他身上散發(fā)的木質(zhì)香松油香好聞到令她沉迷。

    她抱著一大桶冰激凌你一口我兩口地啃著,眼睛細(xì)細(xì)研究著布面油畫。

    一個好消息:他重新拿起了畫筆,畫完了。

    一個壞消息:門口的樹枝繁葉茂,蟬很聒噪。

    一個不好不壞的消息:這幾天的模特都是姜既月。

    “少吃點!标懡椏床幌氯チ,強(qiáng)制把剩下半桶放回冰箱,“吃多了肚子疼!

    姜既月翻了個白眼,悶悶不樂地坐在畫前。

    不就是痛經(jīng),大不了就被痛死,看看誰才是這具身體的主人。

    看到眼前的畫,她也就沒說什么,他的畫值得拿半罐冰激凌交換。

    既不超寫實也不超現(xiàn)實,而是介于兩者之間,是那種別人看到就會驚嘆美的程度。姜既月無法做出客觀的評價,因為畫中人是自己,作畫人是他,這幅畫在她眼中算作偉大。

    觀看之道先于言語。

    語言闡釋把影像激發(fā)起的感情,從生活體驗轉(zhuǎn)向冷漠的“藝術(shù)欣賞”層次,最后只剩下萬古不變的人類處境,而該繪畫則被稱為“杰作”。

    她之所以稱其“杰作”,是因為這幅畫觀看的出發(fā),是他,沒有藝術(shù)家不愛繆斯。

    并且堅信有朝一日,轉(zhuǎn)述美與愛的高臺上會有他的一席之地。

    畫中人被賦予了吉爾伽美什般的勇敢,巴斯奎特般的張揚,阿爾特涅斯般的美貌,這些構(gòu)成了他的全部妄想。

    ……

    蘇合的六月,早就攀升至盛夏。

    他一面重新開始畫畫,一面參與大四畢業(yè)展的策劃,變得忙碌起來。畢業(yè)展的主廳在蘇合市最大的博物館,幾乎整個市區(qū)的博物館都在畢業(yè)展的展出范圍。

    反觀姜既月,團(tuán)隊已經(jīng)初具雛形,她們上手得很快,效率極高。除了制定大方向,她在團(tuán)隊中的作用也就變得不再顯著,自然而然比以往輕松了許多。

    她每天上班點卯,而后準(zhǔn)時下班。

    時不時去給在博物館揮灑汗水的背帶褲陸綏送水。

    其實是她特意給陸綏搭配的衣服,白色螺紋背心、工裝背帶褲、白色手套、卷翹微濕的發(fā)梢,狠狠滿足了姜既月年少時的修理工幻想。

    原本搬實驗裝置的是那些學(xué)生找來的工人,結(jié)果他們沒控制好輕重,把辛辛苦苦做好的畢設(shè)給弄壞了,他需要趕在開幕前把東西重新搭好。

    他這才過去幫忙。

    陸綏著實不想看到這些花費無數(shù)心血的作品因為運輸不當(dāng)而被破壞。

    “月姐姐,你來啦!币粋女同學(xué)看到姜既月就開心湊上前。

    她不過去送了幾次下午茶,這些小女孩就喜歡的不得了。

    姜既月也特別喜歡這樣的氛圍,關(guān)切地問:“累不累啊,來吃點東西!

    “不累,不累,老早習(xí)慣了。”

    美術(shù)學(xué)院的男女比例嚴(yán)重失調(diào),女生對那些體力活都已經(jīng)基本免疫了。

    她看了眼滿頭大汗的陸綏,噗嗤笑出了聲。

    想起了自己當(dāng)年的畢業(yè)展,老廖也是這樣一邊干活嘴巴還一直念叨:“真是女人當(dāng)男人使,男人當(dāng)牛使。”

    “月姐姐,畢業(yè)展那天你可一定要來看呀。”小女生激動地邀請她。

    “放心,我一定來!泵磕陞⒂^學(xué)校的畢業(yè)展是她的保留項目。

    想到這里,她的眼底的情緒變得有些復(fù)雜,遺憾又有些釋然。

    聽著不遠(yuǎn)處女孩子爽朗干凈的笑聲,她也好似回到了那個時刻。日夜顛倒后的精神狀態(tài)居然還很亢奮,凌晨三點,同室友一起用電瓶車拖著兩米長的板也不覺得狼狽,迎面吹來的風(fēng),有著巨大的阻力。不算擾民的尖叫聲好像還有幾分苦中作樂的朋克感。

    好在沒人發(fā)現(xiàn),這位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女,也有鮮為人知的瘋狂一面。

    那時的她們還年輕,吃苦的日子也能當(dāng)作享樂,時而對待生活語氣傲慢,看起來也無傷大雅。

    姜既月笑著說:“我會給你送花的。”

    在美院的畢業(yè)展中有一條約定俗成的傳統(tǒng),腐朽卻又頗具儀式感。就是:作品下面送得花越多,就代表作者的人緣越好。

    她還記得自己畢業(yè)那年收到了許多的花,也送了很多束花。

    正巧,陸綏回頭看了一眼,兩個人無聲的對視。

    她的眼眸微垂,率先移開了視線:那些花中,會有一束是他送的嗎?

    姜既月也只能這么猜想,那時的他們,很不堪、很丑陋。她期待能有更多人看到她的畢業(yè)作品,但獨獨不希望他來。

    因為害怕,一見面,就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

    只能把這個念頭,一絲一縷地壓下。

    —

    他們兩個人幾乎是同時收到的那則短信:2023年6月4日下午三點,沈溪陵于醫(yī)院搶救無效去世,享年86歲。

    從懷疑,到不可置信,再到雙眼失神。

    那種熟悉的窒息感裹挾了她的全身。

    同看到母親病危通知書的那刻一模一樣。

    如果不是陸綏反應(yīng)快扶住了,她就會跌坐在地上。

    握住她纖細(xì)的胳膊,害怕不小心就會折斷。

    在回去的飛機(jī)上她都表現(xiàn)地平靜,好似這些年經(jīng)受過那么多次生命的捶打,早就鍛造出了一顆鋼鐵心臟。

    死亡很殘酷,即便離別習(xí)以為常,也從來不給她商量的余地。

    兩個人身著黑衣,站在了;蹐@的門口。

    阿香媽抹著淚說道:“你阿公是有福氣的,他走的時候沒有很痛苦,睡了個午覺人就走了!

    “算是喜喪了。”另一位阿婆婆在一旁補(bǔ)充道,“他生前也沒留下什么一兒半女,死了也不想帶走什么!

    這位婆婆算的上是沈老的舊相識,頭發(fā)花白依舊優(yōu)雅從容。

    她是從很遠(yuǎn)的西茯市過來的,一個人。

    沈溪陵確實沒留下什么,他孤身一人,僅有這一處古園,精心嬌養(yǎng)的吊蘭如今葉片都發(fā)黃了。

    “還和以前一樣固執(zhí)!彼终袅四瞧萑~。

    這個神秘陌生的女人就葬禮上出現(xiàn)了一次,從那以后,就再也沒有人見過了。

    沈老先生的遺囑上說:自己的骨灰就埋在那片漆樹林里,不用立碑也不用立墓,只要那片漆樹林在,他就在。

    他們遵循了他的遺囑,選了一棵最老最粗壯的樹,把骨灰埋在了里面。

    后來的后來,她才聽到頑固老頭完整的故事。

    從前,有一個小孩,早早地離開家出來謀生計,十一二歲的樣子,他做過土匪、二道販子,當(dāng)不了狗腿,脾氣比黑土地里的石頭還要硬。

    快餓死的路上被一個善良的老人撿到,教他讀書寫字,教他足以謀生的手藝。

    長大后就做那么一件事,只會做這件事。

    但年輕人哪有不出去闖闖,摘幾朵桃花的,更別說他這個混不吝。

    老人的記憶越來越不好,總把午飯當(dāng)作是晚飯,他也就趁此機(jī)會同年輕漂亮的小桃花看對了眼。

    有天對他說:“你不把手上的木頭雕完,就不許出門!

    這年輕人哪能答應(yīng)啊,他還得同小桃花見面呢?翻了窗,把門給鎖上了。

    結(jié)果還沒等如膠似漆、濃情蜜意上,他就被當(dāng)作間諜,抓了去。

    七天七夜審訊回來,爺早就斷了氣。

    從那以后,他發(fā)誓再也不離開這個村子這塊地。

    小桃花結(jié)了果。

    他依舊守在那里,寸步不離。

    第76章 不要問我

    “為什么要這么對我!

    她仰頭看著平靜恒久的黑夜, 終于忍不住崩潰大哭。

    上天就沒有仁慈過。

    親人的離世,不是狂風(fēng)驟雨,而是此生漫長的潮濕, 明媚的日子再多也要習(xí)慣陰雨綿綿。

    他輕輕著撫拍著她的背,安慰的話還在嘴邊。

    她就已經(jīng)調(diào)整好了:“我不哭了,只要這個世界上還有人記得他,他便沒有離開!

    陸綏陪她一同經(jīng)過了道別, 出殯, 火化,下葬這些流程。她是那么的成熟穩(wěn)重, 有條不紊地做好了一切。

    越是冷靜他便越心痛,那些年她究竟是怎么過來的。一個人坐在飯桌前,呆在空曠的廚房里, 想到這里他的拳不自覺握緊, 隱隱有往堅硬物體上砸的沖動。

    他缺席的不僅僅是她最重要的四年, 更是她痛苦且迷茫的四年,所以這個既得利益者不想如此僥幸地原諒了自己。

    如今她哭出來, 也就好受許多。

    “對不起,都怪我, 太晚了。”他很是神傷。

    如果有, 那世上銷量最好的藥就會是后悔藥吧。

    他握住她的雙手,眼神真摯,詢問道:“如果下次遇到四年前的姜既月,你能幫我?guī)Ь湓拞??br />
    姜既月點了點頭, 他便繼續(xù)說道:“月月, 你做得很好,很堅強(qiáng)很勇敢, 但請靠在我的肩上大哭一場吧!

    她順勢貼近,緊緊相擁。

    哭得有些喘不過氣,就連頭發(fā)都變得有些濕潤。

    陸綏看著,溫柔地把她鬢角的發(fā)絲勾起,掛到耳后。

    兩頰兩側(cè)是還未褪去的潮紅,她連哭起來的樣子都是如此生氣勃勃,同在外雷厲風(fēng)行的女王模樣截然相反,擦完眼淚的她變得有些稚氣和可愛,看得人心都化了。

    陸綏還是緊盯著她生怕錯過任何一個細(xì)微的表情變化。

    “他說要一直留在那里”陸綏把廖聽瀾辭職的事和她說了。

    姜既月聽完之后沒有很驚訝,就好像冥冥之中一切事物都各有其歸途。

    兩人開一瓶酒,期待著酒精慢慢燃燒著半夢半醒的身體,

    有點耳鳴,夏季總會過去,海風(fēng)也會穿過生銹的鐵絲網(wǎng)。

    —

    誰也沒有想到畢業(yè)展的那幾天都是連綿不斷的雨。

    想象里蘇合的雨季應(yīng)該是杏花微雨,浮舟江岸。而現(xiàn)實中,蘇合的雨則是漫長而疲軟。

    胸口處的郁悶,和膝蓋處的細(xì)密的痛。

    白色瓷磚上黑乎乎黏成一團(tuán)的腳印,被順著傘架流下連成細(xì)線的雨珠,攪亂得難堪。

    燈光下乘放的展品很神圣,而前來“參拜”的人卻沒什么耐心。

    姜既月守約地出現(xiàn)在了展廳。

    她帶了一捧鮮花。

    “畢業(yè)快樂!”她笑得明媚如朝陽。

    她接過鮮花,緊緊抱住了姜既月:“謝謝學(xué)姐!

    每一個作品底下都會標(biāo)有創(chuàng)作者的名字,還有學(xué)院的徽章。如有意向便可詢價購買。

    值得高興的是她的作品拿到了金獎。

    陸綏站在一旁眼中滿是欣慰。

    這些詩酒趁年華的青年人,帶著不屑任何審視目光的狂傲,有著立足于世界之巔的野心。

    他們前程大好,她們無堅不摧。

    走過長廊,就來到了手院的展廳。

    兩個人滿懷期待,觀看的全場都保持著安靜與莊重,像是帶著一顆敬畏之心。

    看到好的作品,她也會極力克制自己的激動。

    學(xué)弟學(xué)妹的作品或許在技法上沒那么成熟,但她們的奇思妙想、天馬行空總是恰到好處。

    或童趣可愛、或詭譎荒誕、或是歌頌沉重的苦難,或是血腥的黑色幽默,或是壓抑逼仄的夢境,這一切當(dāng)你看到作品時便會忍不住胡思亂想。

    好像那個情緒鮮明、個性鋒利的作者正與你對話。

    任何作品、文學(xué)的也好、繪畫也罷,只要有這樣的影響便很成功。

    在這些作品中,她看到的不僅是幾個人的情感敘述,而是,未來。

    一個屬于中國漆器的未來。

    ……

    前來看展的人很多很多,展出的作品也很多很多。

    就好像是場一場盛大的祭祀。

    男女老少都有,所以行為實驗也能得到足夠的驗證。

    那塊不要亂碰的巨大警示牌下,是小孩子童真無邪的笑和一顆破碎的陶瓷心臟。

    人文互動的學(xué)科也擁有了充分的發(fā)展條件,那只手會無情地推動你,完成作者預(yù)設(shè)的軌道,最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被騙了。

    你會把它歸為“上帝的玩笑”,還是再來一次?

    太多的悖論和不可思議的未來想象,莫名其妙就觸動了靈魂。

    直到看見屏幕最后出現(xiàn)那行小字,會心一笑,實驗也就結(jié)束了,短暫世界就此成了閉環(huán)。

    他們兩個人一直隨心所欲地閑逛,走到了互動媒體與游戲系。

    那里有一場免費的巨幕電影。

    不過電影還沒有開場。

    于是他們就去一起玩游戲。

    這些游戲都是動畫學(xué)院的學(xué)生聯(lián)合電子科技大學(xué)的學(xué)生設(shè)計的,畫風(fēng)精美絕倫。

    這剛好還是個雙人游戲,一個人控制手柄,另一個人在投影前移動,需要兩人齊心協(xié)力幫助主角尋找迷宮的出口。

    她控制手柄,讓陸綏站在投影前面。

    他們兩個人外形姣好,格外般配,不一會兒就吸引了一圈的圍觀群眾。

    “大哥哥好厲害。”

    “姐姐也很棒!

    童言無忌的聲音在人群中很是響亮。

    姜既月聽到后有些羞澀地點了下頭,陸綏看著她,心滿意足地挑眉。

    這個游戲出乎意料地好玩。

    結(jié)束后他便去找主理人,想把這款游戲買下來。

    遇到了另一個前來詢價的人。

    “大哥哥,好厲害呀,游戲就讓給我唄!毙旖褚策是一如既往地陰陽怪氣。

    陸綏用“這貨怎么也在”的表情,無視他。

    “你怎么在這兒?”姜既月環(huán)顧四周沒看見林北鹿。

    徐今也回道:“我來招人唄!

    畢業(yè)展還有一個較為隱秘的作用就是為各大公司提供招人途徑。

    姜既月因為閨蜜一直就看他不太順眼,最近每天聽老弟抱怨這個慘無人道的上司,更覺得他煩了。

    陸綏完全沒和他商量的想法:“競價吧!

    “不是,你買這個游戲有什么用啊?”徐今也非常不理解,一個只知道看書畫畫的老古板要什么版權(quán)?

    他單手插兜,酷酷扔下一句:“她喜歡!

    姜既月喜歡的東西,他就要得到。

    徐今也一陣無語,只好改變策略。

    對著姜既月循循善誘:“你們買下版權(quán)也不能做什么,我這兒有平臺有資源,它能被更多人看到!

    這話不假,他是個實打?qū)嵉纳倘耍瑓s比其他人多一份情懷。

    對喜歡的游戲執(zhí)著到了頑固的地步,喜歡的人也一樣。

    姜既月自然不奪人所好。

    她遺憾地說了一句:“讓給你了,不過快點上架,我還想玩!

    徐今也聽到后頓時大喜:“好嘞,姜總!

    他這人慣會看人臉色,姜既月是老婆娘家人,自然得討好一番。

    賤兮兮地對陸綏說:“陸教授,能和你們一起看展嗎?我就一門外漢啥也不懂。”

    “不行!标懡棇λ麤]什么禮貌。

    姜既月停下腳步看這場好戲。

    “為什不行,上次不就是你帶我看得。”他開始死纏爛打。

    陸綏的臉色瞬間變得慌張,立刻把他拉走:“閉嘴!

    這一系列不合理地舉動,一旦和她腦子里的猜想結(jié)合,一切都變得合理起來。

    “上次”、“畢業(yè)展”。

    不正是她的那場嗎?

    他居然來過?

    人群很快就沖散了兩個人。

    在昏暗的環(huán)境中尋找一個人不算容易,但他卻能準(zhǔn)確無誤地牽住她的手。

    “啪嗒——”

    不知道是哪塊搖搖欲墜的展板掉了。

    她的心臟的的確確漏了一拍。

    那個從焦慮到心動的眼神與她相對。

    確認(rèn):他就是那個送玫瑰的人。

    “畢業(yè)快樂!”清亮的聲音出現(xiàn)在她的耳畔,像是與周圍的噪雜都隔了開。

    畢業(yè)展那天,她的作品下面鋪滿了一排的鮮花,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哪家花店。

    “芽芽,這么大一捧玫瑰是誰送的?”

    “不知道,或許哪個知名不具的追求者?”

    ——

    “原來是你。”

    他沒有說話眼睛里就是長達(dá)四年的思念。

    她的視線變得模糊,一滴一滴的眼淚從微紅的眼眶滾了出來,小聲的啜泣。這種感覺就是尋找許久的最后一塊拼圖,發(fā)現(xiàn)就在自己手中。

    他頓時變得慌張,手足無措地想要止住那些眼淚,感覺心臟與警示牌下的毫無二致。

    哭著哭著就笑了。

    原來不止自己。

    這么多年他還是放心不下。

    哪怕只言片語就足以擾亂全部心弦,更何況消息如此鋪天蓋地。

    第77章 普羅旺斯的收獲

    姜既月壓抑著自己的激動, 質(zhì)問他:“我的畢業(yè)作品好看嗎?”

    他答:“好看!

    “那當(dāng)然,這可是手工藝術(shù)學(xué)院的金獎作品!彼切χ茫瑓s比哭了還難看, “不僅拿了六萬塊獎金還被人買走了呢!

    他答:“很厲害。”

    周圍的人聲完全無法靠近這兩個人。

    “電影快開場了!

    錯亂的腳步,涌動的人群,站定的兩個人成了溪流中凸起的石頭,不停遭受著撞擊, 他的手也沒有離開她的四周, 就這么一直護(hù)著。

    “去買爆米花和可樂。”

    她的聲音只供陸綏聽見。

    周圍的位置上坐得小孩和他們的家長,好像只有他們這一對情侶。

    劇場的燈光寂滅, 電影柔軟的色調(diào)像是掉進(jìn)了吐司面包里。

    月亮有著黃油般的質(zhì)地,星星就成了跳跳糖。

    整部電影的時間很短,講述了一個臭水溝的小神仙, 遇見了一個想要跳水自殺的男孩。

    小神仙說:“你能換個地方跳嗎?”

    她帶小男孩去尋找一條干凈的河或者一片干凈的海, 最后互相拯救的故事。

    很簡單卻引人深思。

    畫面一幀幀閃過, 最后黑屏,緩緩劃過演員、工作人員信息表。

    導(dǎo)演:向春生。

    “這個導(dǎo)演好像不是我們學(xué)院的!币慌缘漠厴I(yè)生討論著!斑@部作品好像是和我們學(xué)校攝影系聯(lián)合出品的!

    “她好厲害, 一個綜合類大學(xué)的本科生都能拍出這么好的作品。”

    姜既月記下了這個名字,希望有朝一日能在人滿為患的電影廳看見她。

    結(jié)束后, 他們沒有直接回家, 而是繼續(xù)著陸綏老派的約會方式。

    走進(jìn)一家門頭簡陋內(nèi)有乾坤的小店,挑選一張西班牙唱片。順著路燈去酒吧點一杯氣泡酒,不用很高的度數(shù),只用好看喝著讓人滿心歡喜。凌晨兩三點, 人行道上空無一人, 她牽著他的手,時而快跑幾步到他身前, 時而又到他身后,他則保持勻速。

    這樣若即若離的追逐,看不出是誰在戲弄誰。

    昏黃的燈光下,有著《La La Land》相似的曖昧氛圍。

    姜既月看著卷起白色襯衫袖口的陸綏,她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些喜歡上這種老派的爵士浪漫了。

    ……

    接下來的時間里他們都開始忙碌起來。

    新一季度的產(chǎn)品馬上就要問世,陸綏忙著準(zhǔn)備自己的畫展。

    整整二十四幅畫,將在設(shè)計博物館展出。

    開幕那天,姜總送來了十二筐花籃,徐總送來了三筐,林總監(jiān)送了五筐。

    除了讓別人送花籃,她手上還捧著一束玫瑰。

    和他當(dāng)初送的一模一樣。

    但在送花前,她還需要再見一個人。

    “找我有事嗎?”聲音低沉,不帶什么情緒。

    姜既月熟練地將茶水泡好,動作無一絲紕漏,放到他面前。

    她慢條斯理地開口:“我想請您去一個地方!

    他看姜既月的眼神里多了幾分欣賞,其實他已經(jīng)猜出來要去哪兒了。

    抬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唇齒留香:“我知道要去哪兒!

    光看表情完全猜不出喜怒,只能通過語氣判斷:“是不是去看我兒子的畫展!

    沒錯,面前的這個男人正是陸綏的父親,恒達(dá)集團(tuán)的董事長,陸衡。

    他的眼神深邃犀利,棱角分明,歲月只是給他添了幾道有分量的皺紋,坐在那里,身板挺立,壓迫感十足。

    姜既月聯(lián)想到了幾十年后的陸綏,或許也還和現(xiàn)在的豐神俊朗,說不定會變得皺皺巴巴,不過一定比他多一分溫潤隨和。

    陸衡一收到這個消息就差不多知道了姜既月的目的。

    無非是想改變自己的看法。

    可他又怎是一時半刻就能輕易改變的人:“你的好意我心領(lǐng)了,陸綏能有你這樣一個女朋友,挺好的!

    姜既月看到他的態(tài)度,只好用迂回戰(zhàn)略:“我很驕傲能成為他的女朋友!

    久居高位的人不怒自威:“我不反對你們兩個在一起,不代表我贊同他的做法。”

    姜既月聽到這話,心中的火星隱隱有點燃的跡象。

    陸綏他又沒做什么傷天害理的事,簡直冥頑不靈。雖然心里是這么想得,但臉上依舊掛著微笑。

    “我想您應(yīng)該調(diào)查過我的家庭背景了吧!苯仍乱埠纫豢诓瑁瑝阂粔号稹

    他默不作聲,規(guī)律敲擊桌板的手指停頓了片刻。

    “你應(yīng)該知道,我的父親現(xiàn)在正躺在蘇合市第三人民醫(yī)院。”姜既月的黑白分明的眼睛,不帶什么情緒,仿佛那是個與她毫不相干的人。眾所周知,三院是精神病院。

    他的表情明顯有幾分不悅:“你威脅我?”

    姜既月沒有立馬反駁,淡定的喝了口茶,說道:“不是威脅,是事實。”

    “他生病了,很久之前就病了。他妄圖控制所有人,無法忍受任何人在他的世界里說三道四。執(zhí)念在心里待久了,便成了病!彼タ赐^,那個才年過半百的男人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

    她再心狠也不愿父親淪落至此。瘦削地只剩下一具干癟的骨架,同不銹鋼吊扇般在寬大的病號服底下晃。

    他時而惡狠狠地保持清醒,時而樂呵呵地糊里糊涂。

    清醒時便會大喊:“春雪,你快點回家,我一個人撐不住。”

    在那個時候,她忍住眼淚有些釋懷,最起碼,他心里有過母親的存在。

    姜既月的話足夠直接真實,一針見血。她希望陸綏得到父親的支持,因為那些是她不曾有的。

    陸衡第一次被一個晚輩教育,他雖然依舊保持著從容淡定,但心情還是有些復(fù)雜。

    其實自己只不過是在硬殼里待久了,他并非不知道陸綏這些年的經(jīng)歷。

    陸衡原本想讓兒子繼承公司,并不單純?yōu)榱四欠菁覙I(yè),更因為骨子里那份對血脈親情的信任,也不是看不起藝術(shù)家這份職業(yè)。

    但兒子的離家出走,徹底寒了他的心。一氣之下就切斷了他的經(jīng)濟(jì)來源,妄圖以那種方式逼他回來。

    可陸綏這人沒有任何轉(zhuǎn)圜的余地,他從不妥協(xié)。

    一個人苦苦支撐著學(xué)費生活費,沒再問家里要一分錢。

    久了,久到他同陸綏的聊天方式還停留在十八歲。

    這些年也沒說過幾句完整的好話,兩個人的脾氣都是一樣的倔。

    姜既月說得這些,與他而言無關(guān)痛癢。陸衡的氣量不至于和小輩生氣。

    現(xiàn)在無非是需要有人能明目張膽地捅破這層窗戶紙,送上一把梯子。

    漫長的嘆息過后,他拿起西服起身:“需要送什么東西嗎?”

    姜既月停頓半刻,才反應(yīng)過來,這是答應(yīng)了。

    立馬擺擺手:“不用不用,這些我都準(zhǔn)備好了,您能去就行。”

    她坐在車上忍不住向陸衡介紹起陸綏當(dāng)年成就:“那是他才二十歲,就已經(jīng)成為各大拍賣行爭相搶奪的炙熱新星,數(shù)次受邀參加雙年展,日內(nèi)瓦的高古軒畫廊有一塊他的專屬展位。當(dāng)別的藝術(shù)家還在為展廳好一點的位置搶得頭破血流時,他早就已經(jīng)創(chuàng)立了基金會為獨立畫家提供資金上的援助!

    姜既月夸起陸綏來不帶停:“有的藝術(shù)家終其一生也無法成名,窮困潦倒的了結(jié)此生,死后再被人們拿出來津津樂道,而他年紀(jì)輕輕就達(dá)到了這樣的高度,是幸運的同時也是不幸的……”

    思緒飄遠(yuǎn),眼神中流露出淡淡的憂傷。

    她打了個響指。

    “不過他遠(yuǎn)比你想象的更加優(yōu)秀,說這些你可能不太清楚,我打個比方,如果陸綏是絕對是一支基本面優(yōu)質(zhì)完善潛力股。”

    姜既月手舞足蹈夸夸其談的樣子,就是在炫耀。

    陸衡他原本緊繃的表情也有些松動。這樣的女孩,怪不得兒子喜歡。

    這邊的陸綏渾然不知。

    他正在向一個俄羅斯小哥介紹畫面。

    直到她抱著那盆玫瑰,從天而降般出現(xiàn)在他面前。

    “吶——路上撿的,送你了!苯仍掳蜒倒逶以诹怂纳砩。

    陸綏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被濃郁的香嗆了滿身。

    看向她的眼神里帶著笑意。

    姜既月始終覺得花不只是女孩的專屬,男孩也是需要鮮花的,尤其像陸綏這樣的美男,鮮花尤其襯他。

    “謝謝你!

    他的眼里沒有鮮花,只有她。

    那個俄羅斯人看著兩人笑著說道:

    “Утебякрасиваяжена”(你的妻子很美麗)

    姜既月聽得一頭霧水,問陸綏:“他說了什么?”

    陸綏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他說玫瑰很香。”

    “你幫我謝謝他。”姜既月對著那人友善地點頭。

    陸綏扭頭嘀咕了好久。

    也不知道為什么一個謝謝要說這么久,姜既月狐疑的看著相談甚歡的兩個人,想著以后一定要找機(jī)會學(xué)一下俄語。那個俄羅斯人重重地拍了下陸綏的肩,隨后就笑著走了。

    她剛開始是和陸衡一起來的,他中途去接梁女士了,所以自己先同陸綏匯合。

    眼下,這兩個人盛裝打扮出現(xiàn)在門口。

    姜既月拉著陸綏前去迎接:“叔叔阿姨,你們來了!”

    他的表情先是有一絲詫異,隨后又恢復(fù)如常:“爸媽,你們來了!

    不知道是驚喜居多還是緊張居多,她能感受到陸綏手心滲出的汗水。

    第78章 永別

    大概率是久違的親情讓他感到有些無所適從。

    姜既月見此情形, 與梁靜櫻對了一眼。

    “小月,你帶我去逛逛。”她挽著姜既月的手離開了。

    原地只留下了父子二人。

    他們對視良久,同時轉(zhuǎn)移開視線。

    “兒子, 你也帶我去轉(zhuǎn)轉(zhuǎn)!标懞饴氏却蜷_話題。

    陸綏在前面走著,他在后面跟著。

    本就沉默的背影,變得格外高大,頂天立地。

    只是轉(zhuǎn)瞬, 父親就再也摸不到兒子的發(fā)頂。

    陸綏轉(zhuǎn)身看向愣在原地的父親, 開口:“謝謝,您能來看我!

    陸衡如鯁在喉, 他本想說:“兒子,你畫得很好,我很驕傲!

    結(jié)果一開口就是:“展辦得不錯!

    慢慢來吧, 總有一天陸綏會興致勃勃地為他講解, 陸衡喜歡的那個畫派叫做楓丹白露。

    送走了夫妻二人, 她回到了休息室,打算睡一覺。

    不過一整個房間都被工人擺滿了花籃, 這些都是他的畫家朋友、親朋好友送得。

    他不喜歡鋪張浪費,也不太能接受過分濃郁的花香。

    除去那束玫瑰花其他的基本都在這兒了。

    上面不乏有過去的追求者。

    姜既月閑來無事就一張卡片一張卡片地看過去。

    其中一束是向日葵, 上面手寫了四個字“一路順風(fēng)”。

    心中了然, 那未干透的筆墨,在指尖留下淡淡的痕跡,她的唇角不自覺的上揚,最好的祝福就是:“成為像太陽一樣的女孩吧!

    —

    “她進(jìn)去休息了嗎?”沒看見姜既月的陸綏詢問著管理員工。

    “是的, 陸教授!

    這才放下心來繼續(xù)工作。

    畫展的第一天是最忙的, 他需要接待來自各地的藝術(shù)評論家和游客。

    巨幅肖像畫前站了一個女人,看上去是拉丁裔。

    爆炸短發(fā)和古銅色的皮膚, 穿著上世紀(jì)二十年代的低腰長裙。手里拿著一臺老舊的索尼相機(jī),戴著一副墨鏡,也不知道能看清什么。

    那個女人頻頻看向陸綏,他不為所動。

    于是她就無端靠近,往他身上靠。

    陸綏剛好是背對她的,只覺得后背被撞了一下。

    那個女人的相機(jī)墨鏡摔了一地,她坐在地上就開始喊:“你賠我相機(jī)!

    陸綏滿臉不可思議,他在自己的地盤被碰了瓷。

    但是依舊保持著紳士風(fēng)度:“女士,請您先保持安靜,不要打擾到其他人。”

    那個女人看上去五十出頭的樣子,不是什么拉丁裔,就是一個五官深邃的中國人。只見,她挑了個眉,利落地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好像剛剛的鬧劇無足輕重。

    站在那里斜睨著他,開口道:“你就是陸綏?”

    陸綏沒覺得冒犯,點了下頭。

    “你就是我干女兒的男朋友?”

    聽到這話驚得他瞳孔放大,這人居然是姜既月的干媽,崔艷玲女士。

    他的氣勢一瞬間矮下去許多,尊敬地看著面前的人回答道:“是的,是的!

    說話都有些磕絆。

    崔艷玲的臉色也柔和下來,自顧自說道:“畫得不錯,有點水平在的,不過你賣畫也賺不了幾個錢吧,沒事芽芽有錢,能養(yǎng)你!

    她是個俗人,看不懂畫面深層的含義,她只能看到畫面中不帶任何凝視,快要溢出的愛意。這會直接地讓人感受到溫暖。

    對這些陸綏統(tǒng)統(tǒng)虛心接受,即使自己的身價早就上過榜。

    他耐心溫和地回應(yīng)著,絲毫沒有半分不悅。

    “相機(jī)被你摔壞了,拿去修吧,兩個小時后我的飛機(jī)就起飛了!彼是一如既往地強(qiáng)勢不由分說,“別和她說我來過,問起來就說我在坦桑尼亞挖礦!

    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來,痛痛快快地走。

    陸綏拿著相機(jī),站在原地。

    相機(jī)在他寬大的手里像個小玩具。

    仔細(xì)地查看了一番,壓根就沒摔壞。

    他好像懂了這個陌生女人的來意。

    看似警告實則認(rèn)同的對話中,他看懂了這番苦心。

    姜既月好奇地問他:“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那個相機(jī)有些眼熟。

    陸綏的眼神躲閃,他不知道面前的姜既月是否做好了準(zhǔn)備。

    不過對上那雙純真無邪的眼睛,他牽起了她的手。

    把她帶到那間密閉的房子里。

    相機(jī)里的視頻被投到潔白的墻面上。

    「畫面的開頭卡了幾秒鐘,

    整片整片的白色,像是絲綢在浴缸中流動。

    畫面安靜地帶著顆粒感,被一塊柔軟織物包裹。

    窸窣的聲音是,棉布與褲腳的摩擦,

    出現(xiàn)在眼前的不是別人,

    正是她聽到聲音便止不住淚的,母親。

    她渾身散發(fā)出一種絮狀的光暈

    仿佛蛛絲抽離,她便會倒下。

    戴著柔軟的毛線帽,鬢邊只剩下雪白的頭皮!

    她的聲音很小卻很溫暖:“乖小寶,媽媽可能撐不住了”

    干裂的嘴唇上掛著一個大大的笑。

    記憶中的媽媽,很愛惜自己的那頭黑長發(fā),哪怕那時候最流行的離子燙她也不愿意嘗試。

    “害!真可惜,看不到女兒出嫁時穿婚紗的樣子呢。說不定你以后一個人也過得很好,反正不管是男孩子還是女孩子,只要你喜歡就大膽去追,媽媽支持你。最好別找你爸這樣的,嚇人。”

    懊惱中帶著幼稚。

    抬手的動作生動活潑,她都懷疑母親是不是就在眼前,一直沒走。

    “小寶的話,你要照顧好姐姐,別讓姐姐被人欺負(fù)。媽媽一直覺得你是個堅強(qiáng)的小孩,不過有些時候也很敏感。想做什么就去做,不要畏手畏腳的,你可是家里的頂梁柱!

    她看著鏡頭外的那個人,語氣有些哽咽:“小鈴鐺,還要麻煩你,不要哭太久啊……”

    ……

    黑暗中,能聽見她輕微的嗚咽和喘息。

    陸綏打開壁燈。

    在平坦寬闊的地毯盡端,她靜靜端坐著,一聲不吭。她什么也不答,她只是側(cè)了一下頭,身體同大廈般轟然倒塌,散開的長發(fā)和散開的音響循環(huán)的語音,遮住了她的臉。

    一遍又一遍,重復(fù)地播著。

    他不忍切斷兩個人的聯(lián)系,也不忍看她如此消沉。

    單膝跪在地毯上,幾乎祈求的姿態(tài),抬起早就遍布淚痕的臉,輕聲細(xì)語:“我們休息一下好不好。”

    她的眼神有些渙散,那是長時間的流淚導(dǎo)致的,木木地看向他:“相機(jī)是誰給你的。”

    “是崔艷玲嗎?”

    “是她。”

    姜既月沒繼續(xù)說話,她不怪她偷偷藏下了這段影像。

    她反而很感恩,如果沒有這個,記憶里的母親只會變得愈發(fā)模糊。

    她不想忘記江春雪。

    不想只在記憶里搜刮她的聲音、氣息、體溫。

    眼淚里更多的是感動,好像它們都在教會她怎樣面對告別。

    陸綏把散亂凝固的發(fā)梢給撥開,露出了那張破碎白瓷娃娃的臉,隨后小心翼翼地把淚痕擦掉,再把瓷片貼上。

    有些時候恨自己的笨拙,心甘情愿當(dāng)她依靠的木樁。

    但此時此刻,姜既月只想安靜地貼在他懷里。

    過了很久,她把相機(jī)遞給了陸綏。

    “要給且之看嗎?”他試探著。

    姜既月被他呆滯的表情逗笑:“你就這么想看我們兩個人抱頭痛哭的樣子嗎?”

    她的意思是:小男孩就給他一個人哭的自由,讓他自己看。

    陸綏聽到這話懸起的心臟也放了下來。

    她一直抱住陸綏不肯松手,害怕一個轉(zhuǎn)身,他就走了。

    姜既月一定要抓住這個堅硬的阿布貝貝。

    陸綏撫摸著她的后背,安撫著:“寶寶,我不會走!

    他很少喊她“寶寶”,并非不喜歡,而是他始終覺得不夠這個稱謂不夠獨特珍貴。

    姜既月抬起頭看著他,聲音帶著哭腔:“你永遠(yuǎn)也不會離開我是不是。”

    “是!

    斬釘截鐵

    他深情地重復(fù)著:“只有死亡能將我們的肉|體隔離。”靈魂會恒久交融。

    第79章 克里斯蒂娜的世界

    姜既月久久不能回神, 是啊,她已經(jīng)無所畏懼。

    這四年里,她沒辦法心安理得地慶祝自己的每一次生日。

    記得那年天氣很冷下著暴雨, 那是一個周末,宿舍里只剩下她一個人。

    倒霉的事總會扎堆出現(xiàn)在同一個時間點,原本就想買個蛋糕敷衍過去。

    打不到的車,無休止的雨。

    抱著透明塑料盒站路邊的她, 被路過的車軋了滿身的水。

    半個小時后, 司機(jī)取消了訂單。

    不抱期待地等,那一刻的她只覺得痛苦。

    零點后的手機(jī)被無數(shù)的信息轟炸, 都是刺眼的廣告般的生日祝福。

    她劃開手機(jī)卻不知道該打給誰,好像一切都無足輕重,對面霓虹的光在雨幕里黯然失色。

    那一串?dāng)?shù)字, 即便拉黑她也記得,

    但最終還是沒理由撥通。

    直到一個白色的手揮舞著的, 朝她奔來。

    他知道今天是姐姐的生日,所以在醫(yī)院綁完繃帶就去找姜既月。

    “姐, 我來接你了!

    那是她唯一的親人。

    ……

    今年的生日與往常不同。

    陸綏不會讓她的每個等待落空。

    她提前地對陸綏說:“你不要給我準(zhǔn)備什么生日禮物,但你必須答應(yīng)我。”

    陸綏只管點頭:“好好好, 都答應(yīng)你。”

    繼續(xù)補(bǔ)充:“反正要你兌現(xiàn)的時候, 你必須義無反顧放下一切來到我身邊!

    他點著頭,其實壓根就不需要這個愿望。

    就像是一張獎券,不過這次的兌現(xiàn)期限是無限。

    —

    4月20日、上午、意大利威尼斯軍械庫及處女花園、第六十一屆威尼斯雙年展。

    鮮花、織錦、掌聲,都送給那個獲得最具潛力青年藝術(shù)家銀獅獎的人。

    不知道舉辦了多少場舞會, 開了多少瓶香檳。

    他看著微醺的晚霞, 接通了夕陽彼岸的電話。

    “陸教授,恭喜你, 得償所愿!

    她的開心從來是體現(xiàn)在臉上的。

    “你知道的,我所愿的從來不是這些!

    他的聲音像是通過電流,低沉又性感。

    姜既月的笑容狡黠,賣關(guān)子:“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先聽哪一個?”

    “好消息!

    “好消息就是,鄉(xiāng)野藝校成功落地啦!我?guī)煾妇尤辉诶锩娈?dāng)老師!

    陸綏聽到后眼睛都亮了,不得不說廖教授的效率是真的高,不過短短兩年就建成了。

    他的酒窩愈發(fā)地深,繼續(xù)問:“壞消息呢?”

    “壞消息是,你的保險箱被我開了。” 姜既月拍了拍手,自豪地說道,“陸綏你好蠢哦,把密碼設(shè)成我的生日!

    向來分不清姜既月關(guān)于好消息和壞消息的定義。

    陸綏一聽就知道,她還沒看保險箱里的東西就沾沾自喜,前來邀功。

    低頭一笑,回道:“你要不仔細(xì)看看里面的東西?”

    姜既月剛打開柜門,就給陸綏打電話,根本沒細(xì)看。

    盒子里放的居然是她的畢設(shè)!

    一顆黑色的異型骷髏心臟。

    她的靈感來源是西方惡魔象征的山羊。那個時候的姜既月酷愛一切黑暗系的存在。

    這種隱藏著宗教、邪惡、偏見、古老的神秘符號是她想要探索的,于是就創(chuàng)造出了這顆心臟。它可以是欲念邪惡的承裝,也可以是善良純凈的獻(xiàn)祭。

    它本身就是批判地存在在世界上的。

    “所以,買下畢設(shè)的那個人是你?”

    “是我,那是當(dāng)時唯一和你存在的聯(lián)系。”

    “把它放進(jìn)保險箱也只是為了不睹物思人。”

    他的話語帶著淡淡的酒氣,順著風(fēng),從大洋彼岸而來。

    姜既月哽住了,她猜陸綏現(xiàn)在有點醉意,不然這鋸嘴葫蘆可能永遠(yuǎn)都說不出這種話。

    “我愛你。”

    陸綏的臉上浮著潮紅,直白又濃重的思念,被離岸風(fēng)帶走,來到她身邊。

    “陸綏,你現(xiàn)在清醒嗎?”

    “我很清醒!

    這點酒還不夠他醉。

    她的聲音在耳畔,宛如海妖的低吟。

    “那好,我要你兌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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