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第四十二章 欽天弦動
梁都。欽天監。
主掌星象觀測推演國運的官署竟建在暗無天日的地下。大堂只有四面墻壁各點了盞幽藍色的長明燈,往來的監官與監吏行走時小心翼翼,目不斜視,腳步輕緩無聲,被那點幽光一照,鬼氣森然。
“你方才瞧見沒!步虛判官被請入了甲字房,那那那……那豈不是國師親自招待?”一名值守小吏行到角落,才敢壓低聲音詢問同僚。
“反正進了甲字房的官員,只有三成能活著出來。”
“能有三成?”
“那三成,也瘋了。”
甲字房中,光線更加幽暗。
方形的天窗透下少許微弱天光,照在房間中央的臺子上,那臺子周圍有一圈水槽。
房間四周的一切擺設隱在黑暗當中,猶如蟄伏的鬼怪一般。
尋常凡人被關在此地,怕是早已嚇破了膽。
一是不習慣以旁觀的視角看到自己。
二是見不得里面的場景。
隔著窗戶,只聽里面窸窸窣窣,是阮柒整理衣裳收拾儀容。
而后杯盞碰撞聲,想必他倒了杯茶。
一天下來,也該渴了。
小窗里幽幽傳來一句又低又悶的話語:“今日去三才觀出攤,沒顧上你。一日下來,渴了沒?”
“……”
合著這人回來連口茶都沒喝,先緊著照料那具挺尸的李無疏去了。
窗外的李無疏扭頭就想走,又聽阮柒在屋內開口。
“那兩名少年求師心切,資質也不錯,行劍頗有你當年風采。你若醒來,即刻便能得兩名高徒,不心動嗎?”
看樣子,凌原莊瀾兩個,是真的拋媚眼給瞎子看!
如此獻殷勤,阮柒竟只惦記著把他倆拱手讓給李無疏做徒弟。
阮柒又道:“我雖目不能視,卻聽說這兩人一個穿白色,一個穿黑色,性情氣質打扮正如你少年與青年時的樣子。”
李無疏恍然大悟,那倆小子身上帶有莫名的熟悉感,原來是像自己!
少年李無疏是太微宗大弟子,正道棟梁好苗子,劍術冠絕天下,天縱之才,恣意少年。
青年李無疏師門盡滅,孤家寡人,更遭人步步構陷,血仇纏身,萬劫不復。
年輕的時候他慣穿白色,因為少年臭美,覺得白色俊朗亮眼,舞起劍來仙氣十足。
后來換了黑色,因為不顯眼,更看不清沾身的風塵與血污。
如此看來,凌原莊瀾二人確與他相像。
也不怪他想不起來。人對自己的印象,總是最熟悉又最陌生的。
可是……
李無疏心想,那倆小子渾身冒傻氣,與自己哪里相像。
“我以前同你說,更喜歡你少年時的樣子。容我收回這句話……你現在的樣子我最喜歡。”
“……”
李無疏一陣默然。
他不清楚自己現在是什么樣子。形容枯槁?或是臉色蠟黃?
躺了十年的廢人肯定不怎么好看。況且不論是什么樣子,蒙著眼的阮柒也決計是看不到的。
阮柒還挺會哄人。
他以前不曾知道,這人竟然能連著講出這么多句話。
只是,覆水難收,說出去的話焉能再收回來?
隨著李無疏的輕輕嘆息,院子里卷起一陣風來,掃動竹葉,瑟瑟作響。
阮柒揚聲:“誰?!”
李無疏本能想要躲起來,但阮柒身法極為詭譎,眨眼之間便至門外,他根本來不及躲藏。
潑墨似的袖袍被風卷起,掃過李無疏的面頰,繼而穿透他虛無的身體。
他本不必慌張。
自己現在只是一縷神魂,與人無法相觸,阮柒根本看不見也摸不著他。
墨黑色綾緞在阮柒腦后系了個簡單的結,順著頭發逶迤散落。
李無疏驚覺自己離阮柒很近,連他耳邊的頭發絲都能一根根數清楚。
院子里沒有發現任何異樣,真的就只是一陣風偶然刮過。
那背影竟好似有些失落,頓了片刻后緩緩轉身。
李無疏便如此猝不及防地與他照面。
“阮……”他下意識吐出一個字來,盯著對方蒙起的雙眼,剩下一個字卻堵在喉頭。
“無疏。”
李無疏聽他喊出自己的名字,寒毛立起。
阮柒能感覺到自己的存在?
不知為何,這個念頭冒出來后,他第一反應是心虛——
明明還活著,這么多年,何故不聲不響,無聲無息。
阮柒下一句會是問候,還是責怪?
“無疏,我還以為,你回來了。”
阮柒說著,邁進屋內。
原來是在對床上不省人事的肉身說的,虛驚一場。
他從李無疏虛浮沒有實體的身形當中穿透過去,就像那只大黃貍一樣,對他的存在渾無所覺。
樹欲靜而風不止。
李無疏背靠窗框,再次默然地抄起雙手。
神魂飛升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只能被草木所感知。
但是草木無心,只懂得曬太陽喝露水,人的情感情緒對于它們來說過于復雜。
李無疏憋得快要發瘋。
隨著時間推移,他逐漸能與鳥獸|交流,鳥獸的思維見解甚是獨特。
他逐漸從中品出些許意趣來。
然后是鬼魅精怪,靈氣越弱,對他的存在感知越強。
只是直到現在,李無疏都無法被人所感知。
不過總歸來說,事情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人是萬物之靈,這些年他能夠交互的生靈逐漸升級,想必終有一天,他可以被人族所看見聽見。
李無疏只等哪天修出人身,忽然出現在阮柒面前把他嚇一跳!
如果說,靈氣越弱,對他的感知越強。那暫時不能被阮柒感知,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只是這么站在窗外,聽阮柒在床邊對牛彈琴,當真有些磨人!
“嫌我話多?”阮柒用極低的聲音說道,“那你今晚好生休息。”
李無疏:“?”
他是怎么從那張十年沒變過的木頭臉上看出嫌棄來的?
不對,阮柒分明什么都看不到。
聽到阮柒起身的動靜,李無疏著急了。
不再多坐會兒?
他的神魂著急了,但他的肉身像塊木頭,無動于衷,沒作任何挽留。
阮柒又在屋內磋磨了一會兒,似乎是在為李無疏整理衣服頭發。
他雙眼失明,雖說五感敏銳非常人能比,做起這些細碎的事來終歸不太順當,他卻不愿假他人之手。
如今他已貴為無相宮宮主,仍像以前一樣冷漠疏離,從不與人過多交集。
按照阮柒從前的說法,人與人相逢即生因果,糾纏愈深,因果難斷。
說這話時,他剛救起孤身殺出重圍的李無疏。
那又是什么讓他枉顧凡塵的束縛,不斷涉足深入李無疏因果纏身的人生?
阮柒終于退出房間,合上門,從李無疏身旁擦肩而過。
分明是道侶,卻如此見外,還分房睡。
他前腳剛走,李無疏后腳就跟了過去。
今天誓要與道侶同席共枕到天亮。
既然要同席共枕到天亮,李無疏說到做到,率先在床上平躺了下來。
因略有些緊張,雙手一時不知放哪,跟隔壁挺尸的那具肉身倒是如出一轍。
許是因為結界內瞧不出時辰變化,阮柒不知不覺間,對著李無疏聊到很晚。
回到西廂房,他也不急著睡下,坐在窗邊不知在想什么,微微偏著頭,像在仔細傾聽。
李無疏也側耳聆聽,只聽到微風拂動竹葉的聲響。
半扇窗吱呀搖動,窗格下的剪影在昏黃夕照中分外落寞。
清風微動,不知從何處卷來一片薔薇掉落在阮柒膝頭。
他將花撿了起來,神情微頓。
李無疏看到他拿著那支薔薇推門而出,大約是去了東廂,回來后,手里已經空了。
不必懷疑,定是又將花放在了他肉身的床頭。
見對方寬衣,李無疏略往里面躺了躺,給他騰出位置。
一股清冷的氣息包圍過來。
阮柒身上的味道像雪山,孤絕于世,不惹塵埃。
他右手就那么隨意一搭,正停在李無疏手邊,指尖幾乎碰到一起。
近若咫尺,隔若參商。
李無疏收回目光,滿意地闔上眼睛,臉頰早已沾濕。
……
入夜。
一陣劇烈的結界波動驚醒了李無疏。
窗外的天幕宛若水紋一樣晃動,引動漫天紅霞光怪陸離。
他驚坐起身時,身邊倏地空了。
阮柒在瞬息之間已閃身至門外,直奔東廂而去。一柄樸素無華的長劍化光而出,至擊來犯者。
李無疏打了個哈欠,跟出去看。
雙方在空中斗成一團,劍光晃眼,竹葉被天地間流竄的劍氣削得漫天飛舞。
“把李無疏放下!”阮柒對來人冷聲喝道,“你當真以為,我不敢與你動手。李刻霜!”
……
看吧,這就是道侶分床睡的下場。
“只怕為孟宸極設陣改命只是借口。國師脅迫于我,真正目的,是想得到《衍天遺冊》。”
“你說出它藏在何處,我便放你回去。”
阮柒失笑:“確實有不少人為復辟舊時天道,覬覦《衍天遺冊》,我師兄陸辭也是其一。但你也看到了他的下場……這是本不祥之書。我勸國師放下執念,以免重蹈覆轍。”
“不祥之書?”司徒衍緩緩反問,“世人不知,我卻知曉。道長無數次動用《衍天遺冊》回溯因果,令李無疏死而復生,百般嘗試才得以殺死陸辭,成就如今的時局。怎的到了旁人身上,就成‘不詳之書’了呢?”
阮柒一時沉默了下來。
司徒衍俯視著房間中央那道身影,忽然笑道:“李無疏死了那么多次,哪一次最讓你難受?”
他說罷,撥響琴弦,起手便是銀瓶乍破,蕩氣回腸。
隨著琴聲流瀉而出,攤在地上的書無風自動,狂亂翻頁,幾欲將紙張撕碎殆盡。
阮柒雙眼劇痛,再度墜入幻境當中。
第 43 章 第四十三章 進退重險
李無疏來梁都很多回,這還是頭一次正經八百從城門進。
從前一念千里,神思眨眼便至宮中。
他常惦記來看看孟宸極這個廢物國君有無怠政苛政,若他敢自掘墳墓,就抽走他的氣運。
好在孟宸極無功無過,他便懶得去管。
方踏進梁都,便見街上張燈結彩,處處掛了紅綢,是在歡慶國喜。然而那喜色卻只是一層表象,往來百姓道路以目,不敢當街閑談,哪有國家安泰之景。
李半初和身邊的李刻霜都發覺不對,彼此相視一眼。
兩人進城時將近傍晚,街邊小攤小販收拾攤子,將要散了。
沒走兩步,便見前方起了爭執。
“混賬老登!租子拖了三天了!老子今天要不把你拾掇了,明個尿尿凍壺上!”
原來是兩名壯漢為收租子,砸了個瞎眼老頭的攤。
那老頭渾身干瘦,眼前蒙著一塊黑色粗布,李半初一眼就看出,老頭并非真瞎,而是裝的。
聽說世上最準的卦師就是瞎子,所以有了瞎子算命更準的說法。
但若不是生活所迫,誰又愿意去裝瞎子呢?
這種恃強凌弱的事情每時每刻都在發生,本來李半初和李刻霜潛入梁都不便高調行事暴露行跡,自然不便行這為人出頭之事。
以李刻霜的斤兩,定然贏不了阮柒,但必要的關心還是要有的。
進門卻見李刻霜如坐針氈,抓耳撓腮,一會兒來回踱步,一會兒鋪紙研墨。
江問雪自行在椅子上坐下,看這位宗主來回折騰。
“宗主,你這是起了風疹?脖子都撓紅了。”
“我要給阮柒寫信!”
江問雪腦子里蹦出兩句話,順口說了出來:“太陽打西邊出來。黃鼠狼給雞拜年。”
“我是黃鼠狼?!”李刻霜惱道。
江問雪連忙改口:“我說反了。雞給黃鼠狼拜年。”
李刻霜沒聽出問題來,順著她的話茬氣急敗壞:“給他寫信比給黃鼠狼拜年還難受!”
江問雪又問:“可是,有什么話不能當面問?你給他寫信,他也瞧不見不是嗎?”
“對啊,阮柒是個瞎子!”李刻霜一拍腦袋,“那他肯定瞧不見那些字,我就算寫信問他也是白問!”
“什么字?”
李刻霜也不解釋,想通了什么似的,臉上云開霧散,冷笑道:“我要是寫信問他,反倒提點了他。不急著告訴他,且讓他蒙在鼓里,多受兩天相思之苦好了!”
這世上敢給阮柒找罪受的,大概只有李刻霜這么一位了。
想通后,李刻霜只覺得氣血渾身通暢,想要舒展一番筋骨,于是親切地拉起大弟子:“問雪,你今日倒是來得早。我帶你把《參陽劍法》溫習一百遍再用早膳吧!你看,幾天不見,手上劍繭都沒了。”
“……”
那是她好不容易才養回來的纖纖玉手!
江問雪,太微宗長徒,道號雪晴,人稱“雪晴仙子”,為人率真親和,頗擅經營之道,是太微宗實際的掌事之人。出身望族,哥哥江卿白是劍宗宗主。
漂亮賢惠性子好有背景,誰不想娶回家當老婆供著。
當年她卻偏要跟著比自己大不幾歲的便宜師父來重振宗門。愣是把滅了門的太微宗,重建為成天下第一大宗。
李刻霜毫無惜才之心,也不憐香惜玉,每天押著這位如花似玉的大徒弟練入門劍法。
那套劍法江問雪練了千百遍,已經使得比李刻霜還要好了。
李刻霜卻油鹽不進,他格外鐘愛這套劍法,不止江問雪,全宗上下弟子都被他敦促著練習。
他說,李無疏的劍術能夠如此高妙,正是因為將這套入門基礎《參陽劍法》吃透嚼爛!
江問雪苦著臉,想要推拒,這時閱微堂的小弟子秋暝忙手忙腳,門也不敲跑進李刻霜的書房。
“見過掌宗大師姐!見過宗主!”
江問雪頓時如蒙大赦,忙問秋暝:“什么事這么著急?居然找到獨閑居來了?”
“大師姐,昨夜一隊大梁皇家特使在涓流鎮被劫,丟失一件仙器至寶,據說兇徒使的是太微宗的劍法。國師已派人上門要個說法,現在人在前山!”
李刻霜聽到“大梁”二字就惱火不已:“涓流鎮離太微宗幾百里遠,虧他敢說?!”
倒是江問雪不慌不忙:“我宗幾位峰主近日都在宗內,從未外出。在外游歷的弟子也大多修為不高,如何劫得了皇家特使?”
太微宗復宗才幾年,吸納的高手一個巴掌都能數過來。
秋暝瞟了眼李刻霜,猶豫著開口:“昨晚宗主不在宗內。想是國師的眼線瞧見宗主清早才回山。”
“??這意思是我劫的?”李刻霜一掌拍斷了桌腿,“真是睜眼說瞎話!我李刻霜使得出太微宗的劍法?”
秋暝:“……”
江問雪:“……”
這則消息幾乎在同一時間傳到無相宮阮柒跟前。
阮柒拂開茶沫緩緩道:“當真無稽之談。李刻霜使得出太微宗的劍法?”
他坐在市務司上首,幾位主事在他前方站成一豎溜,戰戰兢兢候在大堂。
全場反倒只有銅板一個垂髫小童最適然,大大方方站在阮柒身側:“甭管李宗主使不使得出太微宗劍法,昨夜國師的眼線親眼瞧見他下了山,清明時分才回山。據說他回山時欣喜若狂,定是這趟下山有所收獲,所以國師才一口咬定是李宗主截了寶物。”
聽到他說李刻霜回山時“欣喜若狂”“有所收獲”,阮柒端茶盞的手不禁頓了一頓。
銅板冷哼一聲,又繼續道:“被那幫狗叼著可不是輕易就能松口的。看樣子,李宗主必須證明自己昨晚去了哪里,干了些什么事,才能洗脫罪名。只是不知有沒有人可以為他作證。”
唯一能為李刻霜作證的也就只有阮柒。
阮柒放下茶盞,淡漠道:“我昨晚什么都沒見。”
銅板:“?”
好吧。
他本無試探之意,這下被迫得知,原來昨晚李刻霜是來夜襲無心苑了。
既然阮柒都不想幫忙,那也輪不到他來操心。他手腳麻利地給阮柒續上茶水,又鋪開紙筆,毛筆蘸上墨水遞到阮柒手里。
“宮主,我把賬念給你聽。”
阮柒眼上蒙著黑綾,清凌凌的臉轉向大氣不敢喘的主事們:“都找凈緣過目了?”
主事們忙不迭點頭,甚至不敢拿正眼瞧他。
無相宮靠經營黑市起家,全宮上下皆是凡士。
都說阮柒是仙道第一人,半步飛升。
太微宗宗主三不五時找他切磋,次次敗陣而歸。
對于他們這幫凡夫來說,仙道第一人自是不敢冒犯,令人敬畏。
相比之下,無相宮掌事的凈緣禪師,雖也是仙道中人,卻要親和得多,畢竟打交道這么多年。
阮柒道:“既然凈緣已過目,就不必念了。”
他說著,拿筆洋洋灑灑把賬目全都勾了。
幾位主事恭敬地退出市務司大堂,才大大松了口氣。
離開市務司后,往無心苑的路上,銅板板起一張小臉:“傳到凈緣禪師耳中,他又要發脾氣。宮主,你可長點心吧!凈緣禪師指著你全權掌管無相宮呢!你這樣敷衍行事,以后容易被下屬蒙蔽。”
“這些事情交予他最是妥當,我尚有要事在身。”
銅板猜想,他的要事就是天天守著李無疏的金身,好讓對方醒來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自己。
阮柒又問他:“大梁怎忽然刁難太微宗?總不能是無緣無故。”
“昨夜大梁國君擺宴慶壽,國師并手下上百名術士算出的天象,本該一夜晴朗,卻在宴會將盡時突降驟雨。國師趁機進獻讒言……”
阮柒點頭:“無妄之災。”
“宮主,我瞧市務司往各院分發的氣象圖,梁都近半月都是晴天,怎會突降驟雨?”
阮柒聞言在檐廊下停了下來,像被庭院的景色吸引駐足。
但他其實連個樹影都看不見。
他道:“天道之意,不可妄測。”
微風拂動他遮眼的綾緞,銅板仰頭看著,微微出神。
他一直覺得宮主與旁的盲者不同,他蒙著眼,心卻似明鏡一樣。
半晌,銅板才意識到,阮柒是在回答他的問題。
“天道?宮主的意思,那陣雨,是天道故意要攪黃梁都的宴會?”他想了想又道,“我瞧這天道不是什么好天道,如此這般,反而挑起紛爭。”
“休得妄言!”
阮柒臉色陡然冷了下來,一拂袖,庭中蒼勁青樹都為之震顫。
銅板陡然失色。
雖然人人敬畏阮柒,但這還真是他頭一次講話這么重。他待人至多冷淡威嚴,不會動怒。
阮柒也知道自己語氣重了,輕撫他頭頂,緩聲道:“天道有缺,人世無常。人間的禍端可比弓弦,引而不發,未必是好事。”
銅板點頭:“聽懂了。”
意思是,該來的遲早要來。
李無疏宿醉一宿,捂著腦袋坐在樹上,昏昏沉沉。
他來得遲,只聽見兩人后邊幾句,云里霧里。
阮柒說“天道有缺”,他這是,飛升成了“有缺”的天道?他從未想到,自己在小師侄眼里的形象如此高大。
以前李刻霜總對他喊打喊殺,雖然對方心里一直相信他是被誣陷,從未真正想要傷害他,但李無疏一直覺得,小師侄對自己是有些怨氣的。
“你對他誤解大了。”李半初失笑道,“你說的這些人,江卿白,段九鋒,澤蘭君……他們本就明辨是非,心存浩然正氣,不與世俗同流合污。他們對李無疏給予力所能及的幫助,乃是順應天道之舉,道心所驅,并非李無疏靠籠絡人心得來的支持。”
李刻霜挑起眉毛,煞有介事道:“是嗎?那阮柒呢?李無疏不是送他一根發繩,到現在還被他當做寶貝一樣。”
李半初張口結舌,一時無法反駁。
第 44 章 第四十四章 江河難濟
欽天監。
晦暗地牢如同深淵,在此地看不見日升月落,感受不到時間流轉,宛如被囚禁于永恒當中。
阮柒熟悉這種感覺,因為他已多年不見天日。
但他能看到人的魂火。人有三個魂火,分立頭頂兩肩,有人是紅,有人是白。
他面前兩丈遠處,戰戰兢兢靠近此地的人,肩頭魂火閃爍不定,幽微瑟縮,顏色是灰白,這說明此人正逢命中劫難。
“仙……仙長……”
是此間看守的小吏。
“我聽聞仙長十卦九靈,可否為小人算上一卦?小人……小人幫不上什么忙,可以給仙長點一柱安神香,讓仙長做個好夢。”
這位仙長不知被國師以什么方法折磨一整日,身上沒有任何傷痕,但是看上去卻痛苦不堪,面無血色。
小吏想到用安神香交換,也只是撞撞運氣罷了。
聽聞步虛判官從不給人好臉色,要么怎稱他“判官”呢?事實上,“判官”之稱是因為他曾經代行天道,評斷因果,不過他的拒人千里確實是世所公認的。
誰知道阮柒點了點頭,言簡意賅問道:“想算什么?”
小吏大喜過望:“小人有一名青梅竹馬,自小定了親事,如今也到了年紀,對方父母卻百般推脫。小人想……”
一本《衍天遺冊》記載了這方天地之內萬事萬物因果,凡屬止戰之印內,一草一木一切人事皆循此書發展,生生死死逃不過天定命運——換言之,承載著道祖意志的《衍天遺冊》便是當時的天道。
而衍天一脈傳人,亦被稱為天道代行者,不但持有《衍天遺冊》,更是精通各種因果之術。衍天一脈的使命是抹除一切《衍天遺冊》記載之外的變數。
誰料萬世太平之下,道門再無飛升之人,而所謂的“萬世太平”也不過維持了五百年。
悲喜困頓,生死別離,人人難逃寫好的命運。
道門的氣運終究走到盡頭,各宗同室操戈,倒行逆施,直到這治世出了個離經叛道的弟子——李無疏。
李無疏是《衍天遺冊》之外,最大的變數。
“也就是說,十年前那場天災,天地崩壞,時空變亂,都是因為舊的天道難以為繼?”
相送到城門口,凌原與莊瀾已經聽李無疏講了許多道門舊事。
“所謂的‘止戰之印’,就像幾個皂角泡,”李無疏比劃道,“泡泡一破,內中的一切便暴露出來。內外的世界彼此融合磋磨,才引起那場天災。”
“怪不得當時出現了兩個月亮!”凌原道,“這么說,李無疏果真是為了擺平天災,才散盡修為重傷昏迷。都說他已飛升,我看多半懸了。”
莊瀾也附和道:“我聽說這種情況,捱越久越難醒。”
“阮仙師恐怕要等到海枯石爛……”
兩人俯仰嘆息,對阮柒表達了巨大的同情。
李無疏道:“不要那么悲觀!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他李無疏能站在這里跟兩個活生生的人講話,分明就是一大進步。
凌原又追問道:“那么,舊的天道覆滅后,新的天道是什么呢?”
“……”李無疏有半刻的語塞,他拍拍兩個少年的肩膀,“不管新的天道是什么,定然與衍天一脈的使命相悖。沒做成阮柒的弟子,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你們兩個,別太氣餒,山長水遠,天高海闊,自有一展身手的時候。”
凌原撇開頭,哼了一聲。
莊瀾對李無疏道:“你看起來年紀與我們相仿,怎對道門舊事知曉得這么清楚?”
李無疏一笑:“李無疏與我交情匪淺,道門那些事情,就連李刻霜幾歲戒掉尿床,我都知道。”
“哦?當真?李無疏與你的交情,還能好過與阮仙師的情分?”
他臉上一陣發熱,將兩人往城門外一推:“休要挑撥我與阮柒之間的關系!快走吧你倆!”
阮柒點頭,他聽得出來。
“宮主!凌原朝李少俠刺過去了!他身法好快!”
“李半初身法更快!他閃過去了!他把凌原的劍格開……不是!他把凌原的劍送回了劍鞘!”
無須銅板講解,阮柒聽得出來。
劍風凜冽,院中兩道劍花閃過,宛如蓮生并蒂,花開兩朵。
凌原手中本也是一柄好劍,此時卻似不聽主人的話,反倒順李無疏的意,被覆水劍帶著掄了一圈。還未等他反應過來,手里的劍便歸了鞘。
“這……”
莊瀾背后有人指點的事經阮柒點破,無相宮眾人認定凌原與莊瀾是梁國國師派來的眼線,立即報予掌事的凈緣禪師。
國師對太微宗派出眼線日夜監視,怎可能漏了無相宮。
凈緣下令將他二人看住,李無疏趕在這之前將他們放了。阮柒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任由這名新收的弟子將兩人送出了城。
“李半初?”
李無疏回程時腳步輕快,還哼著小曲,才進無心苑的院門,就被一道淡淡的聲音截住。
“阮……仙師。”他脫口想喊“阮柒”,到嘴邊生生改了口。
阮柒從邊廊獨自走來,袖口還帶著一絲青竹的冷香,也不知在竹林間站了多久。
“叫我什么?”
“師……”李無疏舌頭打結。
方才和凌原莊瀾侃侃而談,現在見了阮柒像個鋸嘴葫蘆。
那聲“師父”他始終是喊不出口。
要他對著阮柒喊“師父”,像在扮演奇怪的戲碼。
好在阮柒沒多計較稱呼,轉而問道:“人都走了?你待如何與凈緣交代?”
“請師父代我說情!”這回李無疏喊“師父”沒了矜持。
“哦?”阮柒面露意外。
“凌原與莊瀾為了求師跟前跟后足有兩個月了,師父早該看出端倪,卻沒透露半點,難道不是為了給少年人一點機會?今日答應我們比劍,想必也是為化解沖突,將事情遮掩過去。”
阮柒道:“你恰在莊瀾騎虎難下之時,提出同意比劍,給他們機會的人,是你。”
“他們這個年紀涉世不深,容易受人利用,其實兩人都無壞心。給年輕人留點轉圜余地,日后或能改過自新,有所作為。”
阮柒一時沉默,似乎在揣測他真正的用意是否如此單純。
實際上,此時早有無相宮的人暗中跟上那兩人,好順藤摸瓜,找出背后指點之人。
若非面前這名新收的弟子擅作主張,阮柒還得另尋一個契機將兩人放了。
末了,他微點了點頭:“你年紀不大,講話倒是老成。”
“……”
今日第二次有人說李無疏年紀不大了!
李無疏摸摸自己的臉,不由發出一聲疑惑:“咦?”
從骨相能感覺到,這幅身軀年紀不到二十歲。
李無疏的神魂在世間游蕩十年,從沒照見過鏡子里的自己,也不知自己什么模樣,而今得到那枚玉符化出人形,竟然是十幾歲的模樣。
“李無疏內丹盡毀陷入昏迷之時,年紀正與你一樣。”
聽阮柒在自己面前提到自己,是一件挺微妙的事。
十年來,李無疏偶爾會跟在阮柒身邊,旁觀著后者的一舉一動,卻從沒聽他主動對旁人提起過李無疏。
阮柒轉身沿著邊廊緩步走去,李無疏也不由自主跟了上去。
阮柒點頭,他聽得出來。
“宮主!凌原朝李少俠刺過去了!他身法好快!”
“李半初身法更快!他閃過去了!他把凌原的劍格開……不是!他把凌原的劍送回了劍鞘!”
無須銅板講解,阮柒聽得出來。
劍風凜冽,院中兩道劍花閃過,宛如蓮生并蒂,花開兩朵。
凌原手中本也是一柄好劍,此時卻似不聽主人的話,反倒順李無疏的意,被覆水劍帶著掄了一圈。還未等他反應過來,手里的劍便歸了鞘。
“這……”“看你今日表現,想必對我宗門了解不淺。李無疏當年為奸人設計陷害,成為道門眾矢之的。我為救他,也為破無解之局,違逆師門使命,動用通身修為,將一切回溯至不可挽回之前。但我二人共同努力數次,都沒能破局。到后來我已無力回溯一切……我只能在他瀕死之刻,將他一人的時間記憶回溯數年,那一回他卻終于破局——破了天道的局,但沒破他自己的局,人世流轉十年,他仍然是十幾歲的模樣……”
李無疏聽著這一切,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無心苑內斜陽脈脈,照盡往事云煙。
因果輪回,無盡艱險,數不清的別離與重逢,遺忘與相知,在阮柒口中,化作寥寥數語,輕描淡寫。
“抱歉,這些舊事,你不一定愛聽。”阮柒聲音低了下去,腳步仿佛也隨之變得沉重,像蹚入泥濘的車輪,被回憶牽扯著,深陷于過往。
李無疏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阮柒忽然道:“李半初?”
“……在。”
“將手伸出,讓我探一探修為深淺。”
李無疏順從地伸出手去,兩根溫熱的手指搭在他腕上。
他抬起頭,看到阮柒眉頭微皺,不知是因他冰涼的體溫,還是別的。
“你身上,半點修為都無?”
“……”
倒也不是半點沒有,只是修為稀薄,靈力幾乎探不出來。
修長皓白的腕子摸起來涼玉一樣,沒有修為,看不到魂火,卻能運劍自如。
凌原與莊瀾都有些底子,收拾普通妖魔不在話下,今日竟敗于一介凡人!
“世間能憑劍法之精抵足修為之差的,仙道之內不出三人,李無疏為其中佼佼者,你當真受過李無疏點撥?”阮柒捏住他脈門,冷聲質問,“你究竟是什么來歷?”
眼前的少年與李無疏有太多牽扯,叫人不得不懷疑他的身份。
李無疏這才意識到,阮柒講了這么多不愿提及的往事,是在試探他。
“我……”
他吞吞吐吐,忽然手腕被猛地一拉,整個人背靠檐柱之上。
“李、半、初?”
只聽阮柒一字一頓念出他信口編來的假名,聲如沉玉。
雖然對方眼前蒙著一條密不透光的絲緞,與他并無視線接觸,一股被看穿的感覺卻涌上心頭,仿佛被從外到里剖開了皮囊,內中神魂坦露無遺,縱使改名易姓欺海瞞天,也瞞不過那雙能見魂火的眼。
李無疏呼吸急促,蜷起手指,心中涌起退縮之意。
玉符碎裂聲在他耳畔炸響,似在對他瘋狂警示不可透漏姓名。
雖然還沒來得及仔細探查那枚玉符,李無疏卻也知道,自己能夠在人前顯出實體,正是由于這枚玉符的機緣。
他只在阮柒面前緊抿雙唇,一言不發。
握著腕子的手益發用力,壓得周遭皮膚發白。他不說話,阮柒心里便更加篤定自己的猜測,一手捏著他手腕,另一只手覆上他臉頰。
李無疏瞳孔驟縮,后腦緊緊貼在檐柱上。
那只手像拂面的蠶絲,拇指輕輕掃過他的眼睫毛,又撫上他青澀的眉骨,順著高挺鼻梁一路劃下掠過鼻尖,在與他雙唇將觸未觸的距離停駐。
阮柒的雙眼看不見,他在用手描摹他的容貌——那副據說和李無疏一模一樣的容貌。
李無疏猛地反握住那只臨近失控的手,用力之甚,連對方的袖袍都在顫抖。
直到與他相觸,他才無比清楚地意識到,與阮柒如隔陰陽的日子提前結束了。因那枚偶得的玉符,他能夠真正站在阮柒面前,與他彼此交談,彼此觸碰。自己斷然不能失去這個契機!
“我不是李無疏!”
他以為自己歷經風霜,如今對一切足夠看淡,其實仍困于紅塵浮浪,捏住了一根稻草,便再不敢放手。李半初卻沒注意到他的掙扎,忽然神色一凝:“還有一個!”
“在哪?!”
“正在靠近。”
這么近的距離,李刻霜也立即察覺到了。他身比心先動,越下墻頭勒著脖子就將人拖了過來。
那人穿著高階守衛服飾,下半張臉蒙著面巾,被抓住了卻并不掙扎呼救,只是朝兩人不斷比劃手勢。
李半初讓李刻霜松開他。
那人摘了面巾,跪在地上連喘直喘,打量了下眼前的兩人,立刻認出這其中當家做主的人,對李半初自報家門:“在下是禁軍副統領拾月的手下。此是信物,大人說公子一見便知。”
他說著,將一塊令牌遞上前來。
李半初垂眼看向令牌上的名字。
“拾月?”
第 45 章 第四十五章 摘星拾月
拾月的令牌——
李半初怎會不認得此物,在天心宗時,這塊令牌一直被拾月隨身佩戴。
那名拾月的手下又急促道:“兩位今日來的正巧,國師因公外出,沒在此地。我家大人派我來協助兩位潛入欽天監,只看公子,信不信得過我家大人。”
這簡直是雪中送炭。
李刻霜連忙看向李半初。
拾月之名,李刻霜是聽說過的。
當初洛水之約,李無疏以宗主信物為賭,應戰各宗。拾月是代表太息宗第一個上場的。
李刻霜對孟宸極的這位親信侍衛有所了解,但也僅止于此,對方品性如何,一概不知。
但太息宗上梁不正,整個宗門道心不正,淤泥缸里難道能生出一朵白蓮花不成?
然而李半初卻深知,拾月此人雖然身在賊營,心性卻至純至性,從未有過害人之心。
數次不得已與李無疏交手,拾月都舉止磊落,點到即止,事后更有惺惺相惜之意。
他為了報答孟家的恩情,才一直留在太息宗報恩盡忠,只一心守護孟宸極安全,從不行奸險歹毒之事,行事準則與那陰狠決絕的摘星截然不同。
“不曾,我聽我師父提起過你。”李半初飛快清醒過來,又補充解釋道,“我師父是李無疏。他有恩于我,他還曾授我幾招劍法。”這下把會使劍的事也掩蓋過去了。
“哦?無疏竟向你提起貧僧?”
“畢竟佛修那么稀罕。”李半初道。
在只持續了五百年的“萬世太平”期間,道門執掌天下,為安定天下,莫說佛門,連儒門等存在的痕跡都抹得一干二凈。直到后來,李無疏打破“止戰之印”后,才有佛門典籍流傳于世。
林簡原屬道門正統,靈樞宗弟子,是李無疏的同輩更兼同修。他憑借自己的悟性,在獨尊道術的人世間竟悟出了獨門佛法。現在化身“凈緣禪師”,平日喜歡在無相塔焚香念經——如果沒人打擾的話。
“若非當年無疏師弟點悟,貧僧也不能勘破紅塵,入得此門。”
李半初點頭:“勘破紅塵,但是創立了一手遮天的地下組織,比道門十一宗加起來還有錢。”
凈緣面上不動如山,轉佛珠的動作卻暴露他心中的得意。
當年林簡在修習道門正統道學的過程中誤入歧途,被靈樞宗藏書閣里的佛法殘篇所吸引,內心一度掙扎不定。后來還是聽李無疏開解,才堅定志向,毅然離開了道門,創立無相宮。
潁川百草生道:“沒有李無疏,就沒有無相宮。”他從懷里掏出紙筆,拿舌頭舔了舔筆尖,“我要把這話寫進《李無疏續傳》里,再配個蕩氣回腸的故事——藏書閣佛子窺佛法,李無疏片語渡迷津。”
凈緣并不理會他,又捻著佛珠問道:“黃昏結界是你破的?”
“是他破的。”潁川百草生探身道,“咱們仨不都親眼瞧見了?”
銅板也在旁點頭。
李半初心里一咯噔,心想凈緣等在自己床前原來是要問罪于自己,頓時縮進被子里,假裝身體不適:“我師尊呢?”
“阮仙長在東廂照看李無疏。”潁川百草生道。
在東廂?
這是自然。
這種時候不陪道侶難道來陪這么個便宜徒弟?
雖明白這個道理,李半初還是略感失落。
見狀,凈緣連忙道:“你師尊也很關心你,你暈倒后,他立刻就趕來了。”
李半初不大信,阮柒能放下李無疏趕來看自己?
“哈……那他有替我求情嗎?”
“你是說打破結界之事嗎?”凈緣安撫地一笑,“你當為此慶幸,結界一破,李無疏的情況便立刻好轉了不少。”
銅板也道:“是啊,宮主獎賞你還來不及。怎會罰你?”
“當初我倒沒想到這一層,結界阻滯了靈氣流轉,其實不利于無疏師弟養傷。”凈緣不無懊惱地嘆了口氣,“現在這樣挺好,晴雨變換,視野開闊,于修養心性有益。阮道長也該換換心情了。”
其實李半初內心里也這么覺得,這間院子,實在太悶了。
潁川百草生拈著筆,贊嘆道:“不愧是阮仙長挑中的弟子。看你年紀輕輕,才不及弱冠,竟然一招就破了凈緣的黃昏結界。此招可有名字?”
“這招是李無疏所授,招名‘云開見日’。”李半初不假思索。
“‘云開見日’……”潁川百草生立刻把這招名記在本上,“小仙長,那你與那兩個少俠比劍時,所用之招……”
“也是李無疏教的,‘藏鋒入鞘’!”
潁川百草生忙記下,又問:“那你當時說的關于衍天宗那番話……”
“還是李無疏教的。”
李半初心想,我這名頭真好用……
“不,小生是說,你把唱衰衍天宗的那番話再說一遍。”潁川百草生舉著小本目光炯炯地盯著他。
“……”
“你想聽什么話?”一道沉郁清冷的聲音在門口響起。
李半初又把被子往上拉了一截,只露一對眼睛。
潁川百草生則是立刻收起了小本。
“李無疏……”阮柒走進廂房。
李半初對自己名字有本能的反應,下意識抬眼看向門口。
“……已經有所好轉。”
“……”
說話能不能不大喘氣?
聽他進門便喚自己大名,李半初還以為身份敗露。
阮柒停在床邊,為李半初探脈。
他原本用來遮眼的黑綾打濕落在了靈泉中,那雙殘眼此時便袒露著,眼窩微凹,濃長眼睫蓋在下眼皮上。
慈悲與冷淡,兩種矛盾的特質在他臉上結合得恰到好處。
許久不曾見他摘下緞子的模樣,對上這幅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李半初有片刻呆愣。
“你現在覺得如何了?”
聽阮柒發問,他立刻回神:“沒什么不適。倒是感到渾身松快。”
“你既好了,怎還賴在床上,宮主來也不下床。”銅板埋怨道。
李半初聞言便要下床,想了想又往被子里縮了半分:“我感覺腦子還有些昏昏沉沉,好像忘記了一些事情。我只記得自己通知了銅板,然后便去為師尊找干凈衣物,后來發生了什么?”
反正有些事情解釋不了,不如干脆推給別人來解釋。
順帶連同靈泉撞見的那一幕,也一并“忘記”了。
“你一劍破了黃昏結界。”阮柒道。
“是一竹竿。”銅板糾正道。
“不必再提,阿彌陀佛。”凈緣道。
“不是……你怎么就忘了?”潁川百草生掏出小本當場拆穿他,“你剛才不是說那招叫——”
李半初深吸一口氣,及時打斷他:“感覺有點透不過氣!”
銅板道:“你從被子里面出來再說。”
阮柒探完脈,松開了他手腕:“你修為微薄,可能受到李無疏身上暴沖的靈力擾動,才致失控。”
銅板又碎碎念道:“我也沒有修為,怎不見我一劍捅破結界?”
潁川百草生糾正道:“是一竹竿。”
凈緣道:“好了夠了,不必再提。”
李無疏瞄了眼阮柒,大著膽子道:“我將結界打破,師父便好了,也許是師父冥冥之中的授意。更或許師父也希望,師尊能勘破這一隅結界,重見天日。”
阮柒臉色頓住。
這話暗示意味太強,眾人一時都不敢說話,偷覷著阮柒臉色。
銅板朝李半初直擠眼睛,讓他不要亂講話。
誰都不敢勸阮柒想開,這個徒弟倒是膽大妄為。
阮柒原本緊閉的雙眼微微張開又闔上,轉瞬即逝。
李半初仰視的角度看去,恰好從他睫毛的縫隙窺見那對空洞的雙眼,濃重而沉寂。
他瑟然道:“抱歉,弟子說錯話了。”
最后是凈緣岔開了話題:“阮道長,我已發信與白術,他不日便來為無疏師弟診治。你可放寬心。對了,我讓人搬來了兩箱賬目與文書,你且過目一下。”
“我過目不了。”
“阮宮主!”凈緣按下惱火,道了聲佛號,又繼續道,“宮中無門禁,魚龍混雜,最近外院多了不少來歷不明的人,巡務司還須加強人手,此事……”
“此事你由你定奪最好。”
“什么都讓我來?你是宮主我是宮主?!”
李半初方才與林簡交談甚是和睦,以為他遁入佛門成了“凈緣禪師”之后,性子變得隨和不少,誰知道反而更加急躁,阮柒幾句話就讓他現形。
凈緣又道了佛號,盡力心平氣和地道:“你前日往梁都為李刻霜李宗主證明清白,轉眼市務司便報我說錦福茶樓在梁都的幾家分號都被封了,你看……”
“凈緣,我看不見。”阮柒道,“你做主便好。”
凈緣氣得說不出話,朝他指了指,拂袖而出。
沒過多久,兩箱子賬目與文書便送來了無心苑。
阮柒明顯情緒不佳。
潁川百草生沒隨凈緣離去,他看看李半初,又看看銅板,卻不敢同阮柒搭話,欲言又止。
“什么事?”阮柒淡淡道。
“仙長,小生最近遇上怪事。”
潁川百草生略有忐忑,說出身上怪事。
“小生熬夜寫稿,一整宿過去,茶都是熱的!”
李半初可沒天真到以為司徒衍此行是要行善,幫助自己重獲人身。
摘星和拾月話不投機,不歡而散,扭頭走出耳室,正與三人照了個面。
廿七和李刻霜都穿著臉上都蒙著面巾。摘星與李刻霜沒見過幾面,都是遠遠瞧見對方,自然認不出彼此。
只有李半初面容低垂,假做神志不清地靠在李刻霜身上。李刻霜的心跳聲都快到連成了一片。
摘星瞥了他們一眼,淡聲問道:“趙家公子?”
廿七緊張得滿手是汗,點頭稱是。
拾月在屋內道:“想不到統領公務繁忙,還記得趙家公子今日要被押送進來。”
摘星氣哼哼地甩手離開,與三人擦身而過。
李刻霜捏了把汗,攬著李半初重新往地宮深處走去,心里還在打鼓。
誰知沒走兩步,摘星在后面叫住了他們。
“等一下。”
第 46 章 第四十六章 輿圖問秦
摘星這人,果然是生性多疑,萬般謹慎。
李半初他們三人本以為僥幸蒙混過關,卻忽然被他叫住了。
“趙家公子是關押在哪間房?”
誰也沒想到,他分明已經走出十幾步遠,竟還殺了個回馬槍。
廿七暗暗攥住李刻霜的袖子,額角不知不覺被汗沁濕。就連耳室里的拾月,此時也不禁身體緊繃,凝神傾聽這邊的動靜。
“回統領,是丙字房。”廿七道。
“我與你們同去。”摘星道。
丙字房與甲字房挨著,摘星如此謹慎行事,親自押送,也屬正常。
與拾月擦肩而過時,廿七直往那邊使眼色,讓自家大人趕緊想想辦法。拾月也無計可施,故作滿不在乎,實則余光緊緊盯住這邊。
摘星沒走兩步,回頭朝那弱柳扶風的“趙家公子”瞥了一眼,眉頭一皺,忽然伸手去撩他額前的碎發:“這趙家公子怎么……”
不等他碰到李半初,李刻霜手中克己劍已然出鞘。
他這一路提心吊膽,按著劍柄將發未發,突發這一招時險因手汗打滑將劍脫手而出。
阮柒摩挲著那枚玉符:“他倒與他師父一樣,給人取名都與自己同姓。”
李無疏自幼與父母離散,名字是師父李期聲取的。
李期聲還有個養子,叫李希微。李希微也在瘟疫中收養了一個孩子,取名李刻霜——沒錯,就是當今天下第一大宗太微宗的宗主。
給收養來的孩子取“李”姓成了宗門傳統,而道門各宗,數太微宗最喜歡收養孤兒,導致當時半個太微宗的弟子都姓李——當然,太微宗重建之后,“李”姓含量急劇下降,因為后來的不少弟子是為宗門名望而來。
李無疏給自己點化的野魂取姓為“李”,簡直再正常不過了。
見阮柒又信了五分,李無疏揣著忐忑,繼續道:“我那時居于山野,不曾見過旁人的模樣,修煉人身時便照著李無疏的模樣修了。”
怕阮柒對這說辭不滿,他端詳許久,也沒瞧出對方的喜怒。
“師父……”
阮柒聽這一聲“師父”,握著玉符的手終于松了,與他拉開距離。
發乎情,止乎禮。
“你是個什么精怪?”阮柒問道。
“我……我不記得了。”
“李半初……”他把這名字又在嘴里滾了一遍。
李無疏拽拽他的衣袖,語氣討好:“師父,我原身不是人,你還愿意留我嗎?”
這聲“師父”才多喊了兩句竟益發順口,他這會兒喊起來,心里再無半點抵觸。
對方在他頭頂輕輕一撫,當是默許了。
“你的魂火微弱,我看不出來。許是什么花草化作的精怪,你當心別被人捉去煉丹。”
阮柒囑咐了這么一句,便轉身離開。
無心苑實在不大,他身法縹緲,三兩步就回了東廂。房門在他身后“吱呀”闔上。
李無疏背靠檐柱,看著緊閉的東廂房門,尚未回神。
這就放過他了?
敢情面子還是給李無疏的!
外面的世界日升月落,無心苑仍是黃昏之景。
時光流到這里,像是流入了死潭,風吹竹動,庭燈晏晏,都有無名的沉滯之感。
阮柒安排弟子住在無心苑西廂。自己則挪到東廂,與道侶同住。
他在無相宮位份最高,卻公私分明——李半初是衍天宗的弟子,與無相宮沒有牽連,自是不能安置在無相宮內。而宮內只有這方僻靜的小院,獨屬于他和李無疏兩人。
從前寥寥可數的幾天太平日子,李無疏喜歡與阮柒待在這間院子里,坐在屋頂聽風觀雨。
阮柒喜靜,不愿插手紅塵是非。
李無疏本以為昔日一切塵埃落定后,阮柒會避世歸隱,誰知他向凈緣禪師要下這間小院。作為代價,他竟愿意接任宮主之位,繼續沾惹俗世的煙火。
更甚者,最出塵絕世的人,深入最具煙火氣的街巷市井當中,為李無疏一句無心之言算了十年的卦。
阮柒新收了弟子的消息不脛而走,不久便天下皆知。
多少想拜入衍天一脈的年輕修士喟嘆不已!
同時眾人對這位新弟子也充滿猜測與遐想——畢竟凌原與莊瀾是同輩中的佼佼者,一個寂寂無名的李半初竟能蓋過這兩人,必定不是凡輩。
但新弟子李半初的入門儀式卻甚是簡陋。
他給阮柒奉上一杯拜師茶,就當是入了門。
若說還有什么特別之處,大概就是師父讓他給李無疏也奉一杯茶。
參陽仙君的金身躺在床上,除了還在喘氣,與一具尸體無異。
喝茶是不可能喝的了,奉茶只能走個過場,做做樣子。
李無疏隔著簾幔自己跟自己干瞪眼:“我要喊師娘嗎?”
阮柒被茶嗆著了。
“也喊師父罷。你不是曾得他指點?”
真是荒謬!
李無疏心想。我成了我自己的師父。
為了區分“師父”和“師父”,他決定喊阮柒“師尊”,喊自己“師父”。
“師尊,我占了你的臥室,你晚上豈不是要來跟師父擠?”
“無妨。他不介意。”
“既然師父不介意,師尊過去幾年為何都與他分居?”
“……”
阮柒不說話,但李無疏太好奇了。
“師尊,我聽聞你與師父生死患難,相濡以沫,是一對神仙眷侶?你們為什么分房睡?”
阮柒還不說話。
李無疏孑然一身當了十年孤魂,好容易得了人身,話說不完。喜歡跟前跟后,追著阮柒問一些對方不想回答的話。
像一艘橫空而來的舟楫,攪動無心苑一池死水。
阮柒拿他沒奈何,偶爾也會回答兩句,話逐漸便多了。
銅板倒很喜歡這個新來的李半初,像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順眼。
究其根本原因,大約是李半初嘴甜,喊他“銅板師兄”。
除此之外,無相宮中還有“元寶師兄”“白銀師兄”“算盤師兄”……
“感覺你來了之后,宮主心情好了不少。”銅板在院門邊支了個爐子煎藥,拿蒲扇扇得煙氣裊裊,滿院藥香。
“他幾乎半張臉都被遮著,成天都是同一副表情,你怎么看出來他心情好的?”
“他每日待在東廂房的時辰變短了。”
“那是當然!他一在里面,我就到門口念《藥宗結丹要訣》。”
說這話時,李無疏正拿著本《道門通鑒·其一》——當然,只是書殼,里面包的實際上是衡川醉士的最新言情話本,《侯爺他悔不當初》。
“怎樣?你來了幾天了,宮主教你本事沒有?”
“沒有!”李無疏苦著臉道,“他給了我一根竹竿,讓我每日練劍三個時辰。”
“哦?”銅板瞪圓眼睛,滿眼欽慕,“難道是《步虛劍法》?看樣子宮主對你很是器重,一上來便授你絕學。”
阮柒正是使得一手虛實交錯變化詭譎的《步虛劍法》,才又被稱為“步虛判官”。
“銅板師兄有所不知,《步虛劍法》十分精深,要求修習者對衍天宗心法道術融會貫通,非一般人可以習得。”
“那你每天早上拿著根竹竿戳戳戳,是在練什么?”
李無疏將書合起,往臺階上一拍,恨恨道:“是《參陽劍法》!”
這輩子都逃不過練《參陽劍法》的命!阮柒這是把他當李無疏的弟子培養了嗎?
銅板恨鐵不成鋼,直嘆氣。
他把煎好的藥用紗布過了三遍,手腳麻利地收拾好藥爐,將碗遞進李無疏手里。
“半初師弟,你得在宮主面前多多表現,好讓他早日傳授你本事,日后我和元寶算盤他們還要靠你庇護。你把這碗藥送去東廂房罷。”
李無疏訝然:“師尊他病了嗎?”
“是給參陽仙君的藥!”
“哦……”
李無疏端著這碗熬得黢黑的藥,來至東廂房。門也不推,直愣愣往上撞去。
“砰”地一聲巨響,湯藥頓時潑了小半碗。
銅板端著藥爐正欲出院門,看到這一幕差點把爐掀了。
“李半初!你在干什么呢?!”他壓低聲音罵道。
李無疏捂著起包的腦袋嘶地吸了口氣,這才想起自己現在不比從前,有了實體后便無法自由穿門而過。
“半初嗎?”阮柒的聲音從里面傳來,“將藥放在桌上即可。”
推門進去,只見阮柒端坐在矮幾邊,一卷白宣紙攤開在他面前的矮幾上。
邊桌的香爐里點著一味特別的香,氣味甘苦清幽。
烏衣墨發在草席上隨性鋪開,有著別樣風流。他只是隨意那么一坐,便像寥寥幾筆勾勒的水墨圖,意境超然。
李無疏才將藥碗放下,又聽阮柒道:“過來。”
走近案幾,足有四尺長的宣紙上面寫滿了字,上面墨跡還未干。
阮柒的字太草,李無疏一時未能看清上面寫的什么。
還待細看,忽聽阮柒朗聲念道:
“天地化均,萬治其一。淵靜藏珠,神鬼俱服!”
接著他朝矮幾上一拍,那四尺長的宣紙便凌空飛了過來,繞在李無疏周身旋轉。
一股柔和而剛勁的力量將他托起,他整個人浮在半空,四肢不得動彈。
抬眼看去,正在做法的阮柒袖袍無風自動,遮眼的黑綾與青絲一并在腦后飛揚舞動。
只聽他一聲清叱:“現!”
李無疏感到一股靈力從百會灌入體內,游過之處泛起一陣飽脹酸澀感。
靈識內忽然響起阮柒的聲音:“你稍作忍耐。”
他忽然明白過來,阮柒在替他這個不知來路的精魂找尋原身!
“師尊!放我下來!”他在靈識內與阮柒直接對話。
“噤聲。”
“想不起來不打緊的!真的不打緊!我做野魂做慣了,若是想起前塵往事,興許反成負累。”
李無疏慌張不已,生怕阮柒這一查探,發現自己和對面床上躺著的那位有什么關系。
到時候他又要編出什么理由來糊弄阮柒?
萬一不等他編出理由,那玉符便碎了!他又要被打回原形,成為一縷孤魂。
“嗯?”阮柒在他靈識內發出一聲疑惑,身影瞬息移至他身邊。
李無疏見他又將手伸向自己腰間的玉符,心中警鈴大作。
正在這時,屏風后李無疏的肉身忽然從喉嚨里吭了一聲,嘴角溢出一股暗紅鮮血,順著臉頰流淌至枕上,不刻便聚成一汪。
“無疏!”
長劍入手,李半初橫劍格開刺向手腕的利刃。
摘星被他以巧勁化去劍式,臉色一凜,然而根本來不及分神斥責拾月。
只見李半初將劍尖調轉,劍勢奇險,由下而上,是一式絕處逢生,險中求勝之招——“輿圖問秦”。
劍穿透他的喉嚨,源源不斷的鮮血在黑色劍身上凝成一股,流淌而下。
這時他才想起司徒衍對他的叮囑。
李無疏是世所罕有的劍修天才,年少時更是游學各宗,通習道門武學。
他不但能以靈力驅動龐大劍招,使出《靈微絕劍》《刪字決》《無盡劍陣》《天問九式》等絕頂劍法。
還能靈巧變通諸如《參陽劍法》《馮虛劍法》這樣基礎劍式和《幽冥之章》之類不需靈力加持的殺招。
他是普天之下,為數不多可以單憑劍技對陣大乘高手的人。
司徒衍告訴他——絕對!不要!讓李無疏拿到劍!
第 47 章 第四十七章 覆水難收
一時是好夢,一時是噩夢。
這段時間,阮柒幾乎要將今生未做的夢都做完。
那些埋藏在記憶里的畫面,原本模糊得像失了顏色的畫,回想起來已經不太明晰,唯有彼時心境經久不息。
而現在,一樁樁一幕幕都血淋淋呈現在眼前,宛如一些被反復揭開的舊傷。
也有值得慶幸之處——阮柒瞎了十年,終于能在術法編織的幻境里再多看李無疏兩眼。
司徒衍在周圍布了大陣,壓制他的功法。他重傷未得醫治,要想逃離何其困難。
況且此刻他的弱點捏在旁人手里。司徒衍以冰魄蓮為要挾,并在這間囚室設下陣法,以一張“洞天經緯符”壓陣。
只要阮柒一步踏出大門,天心宗的使臣便能收到信號,立即將冰魄蓮全部燒去。
如此一來,李無疏便無藥可醫。
他在幻境和夢境之間沉浮,不知時光流轉。
前一刻還是李無疏倒在赤墟的大雪里,黯淡的目光隱沒在陣法的光芒之下……下一刻又是恣意少年站在城頭,因打得盡興,笑問自己名姓來路……忽地場景變幻,人聲鼎沸,那人在洛水之約中浴血而戰,功敗垂成……
濃重的黑暗如同薄紗垂落,將他一層層包裹,如同一個繭,其中鉆心刻骨困頓嘶鳴不能為外人所知。
“阮柒……”
隱隱約約毫不真切的呼喊讓他心口一滯。
這聲呼喊低渺悠遠,恍如隔世。
潁川百草生聽李半初說了這許多,連連搖頭:“半初賢侄,你太抬舉小生了,小生哪寫得出《衍天遺冊》來?還寫出那么多本?小生只是一介普通人。”
李半初卻道:“先生難道不曾聽聞‘別滄海’?”
聽他這么上道,還尊稱自己為“先生”,潁川百草生笑吟吟捋著胡須:“這小生怎會不知?‘別滄海’乃是一柄拂塵,道祖所遺三大仙器之一,小生還為此做過考據。此物由衍天一脈繼承,與《衍天遺冊》一并傳下。衍天宗在道門內的標識是拂塵與卷軸,對應《衍天遺冊》與‘別滄海’,兩者分別喻指紙和筆……”
說到這里,他靈光一閃,忽然參透兩件事的關聯,訝然看向李半初。
后者朝他煞有介事地點了點頭。
他哂笑道:“休與小生開玩笑了!半初賢侄難不成要說,小生用的那支禿毛筆,其實是仙器‘別滄海’?”
既然《衍天遺冊》和“別滄海”分別喻指紙和筆,那“別滄海”的功用顯而易見——它可以書寫和修改《衍天遺冊》。
當初李無疏一筆抹去多余的月亮,修正破碎空間,救蒼生于水火,也正是憑借這件仙器。
李半初與潁川百草生講話時,阮柒一直在側旁聽,一聲不響。此時卻道:“你將那支筆拿來與我看看。”
潁川百草生連忙去書房取了筆來。
那確實是一支禿毛的筆,潁川百草生慣用這支筆,用了好幾年,禿毛都不舍得扔。
“這是小生最喜歡的一支筆,是魏清風生前所藏珍品,弓蝦筆坊的絕版白狼毫筆。別看它禿嚕毛了,當初可是花了小生十兩銀子。”
太息宗魏清風是出了名的收藏家,太息宗滅宗之后,那些藏品便都流落在外,價值不菲。
李半初接到手里看了看,看不出蹊蹺,又遞給阮柒。
“‘別滄海’在李無疏體內,被我用作代替他碎裂的脊骨。這一支,是仿品。”阮柒道。
“這等道術當真玄乎其技!”潁川百草生感慨道,“衍天一脈不是別無旁支嗎?按說只有阮仙長精通此道,怎會有仿品流傳在外?”
阮柒沒有答話,只是神色肅然地摩挲著筆桿。
李半初和潁川百草生都微覺不妙。
衍天宗一脈單傳沒有旁支,至關重要的師門法器卻在外面有了仿品。這事當然是不太妙的!
是宗門秘法遭人竊取?還是有人以此迷惑視線另有圖謀?
阮柒神色一斂,掩去眉眼間的肅然:“半初,做得不錯。”他又轉向一旁,“這筆我帶走了。潁川百草生,你將書冊整理出來,凡出自這支筆下,全數挑出。我回去后讓凈緣派人來取。此事交我處理,你不必顧慮。”
這下潁川百草生大松了口氣,一時感激得恨不得撲上去抱他大腿,更欲邀請這位故友的道侶去喝一頓花酒,趁熱打鐵培養交情,但見對方一副高冷拒人千里的模樣,便按捺住了這份感激。
離開時,李半初又走到阮柒身邊,給他引路。
阮柒與他頗為默契,他才一抬手,對方就自然而然地搭住他腕子。
兩人沿著深巷沒走多遠,潁川百草生又在后面叫住他倆。
“阮仙長……有件事……”
李半初見他吞吞吐吐,直覺有詐:“說!”
潁川百草生面露難色,閃爍其詞:“小生寫過一本話本……不,確切來說,是半本。而這本的原型……是阮仙長您……”
“……”
“……和李無疏。”
他說著,拿出一本薄薄的書冊,雙手呈上。
他在李半初要殺人的眼神之下,硬著頭皮道:“不巧的是,這本正是用那支禿毛筆寫的。”
“……”
解決潁川百草生的麻煩之后,阮柒與弟子回到無心苑,帶回禿毛筆一支,造謠體小說半冊。
李半初從袖中取出那本書,只見封皮上寫著書名《判官渡我》。
阮柒獨門絕學叫做《步虛劍法》,又身懷宗門使命,斷世間因果,人送尊號“步虛判官”。
“嗯……這書名……”李半初喃喃道。
這書名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書名是什么?”阮柒問道。
李半初這才想起,阮柒看不見書名。蓋因阮柒平日里行止自如,容易使人忘了他雙眼已盲的事實。
“……我不認得這四個字。”
知道他在睜眼說瞎話,阮柒仍道:“那真是可惜。我還想知道書中寫了什么。”
他竟不拆穿,給小徒弟留足了面子。
李半初頓時感到慚愧,找補道:“師尊平日如何讀書看卦?”
“讓銅板念。”
“師尊,換我來吧!這書只有書名不認得,這里面的字我都認得。”
“也好。”
“以后都讓弟子來給你念書看卦。弟子愿永遠做師尊的眼睛!”
阮柒沒作聲。
略一思忖,李半初改口道:“直到師父醒來,弟子都是師尊的眼睛!”
這回阮柒點了點頭。
果然,徒弟再好再親,還是要給李無疏讓位。
李半初頓時感覺酸酸的。
自己醋自己,算個什么事兒呢?
只聽阮柒又道:“凈緣送來的兩箱公文和賬目,你晚上念與我聽。”
李半初兩眼一黑:“兩箱?都要念嗎?”
“還有一項任務。”
“師尊請說。”
“潁川百草生那些讖書,為免引起禍端,需要盡數處理,也交給你來。正好當做你入門的歷練。”
“但是弟子不知如何處理。”
“不難,只是入門法術。”
阮柒便仔細給他交代處理方法。
需要先準備材料,蛇頸龜取最大,南冥珠取最圓,二月蘭取最藍,孔雀羽取最艷。研磨七七四十九下,混入朱砂墨中。再布下陣法,于每個時辰準點時分,劃去讖書上的字句,整點過一刻之后則不靈,每日子時不可施展此術。
李半初聽得頭都大了。
他一向擅長劍術,對丹術符術陣法等都不太擅長。
但既然阮柒把此事交給了他,只好盡力去辦,結果光是準備材料就耗去一整天。
他按照阮柒的描述布下陣法,嚴格遵守每一項細節,結果那朱砂墨卻無法再讖書上留下痕跡。
顯然,他失敗了。
百思不得其解。這陣法雖然麻煩,但不算什么困難復雜的法術,試了幾次竟都以失敗告終。
他一整天把自己關在房中琢磨此事。
銅板倒是為他高興:“宮主終于開始教你本事啦!不用拿那根竹竿在院子里戳戳戳了。”
傍晚,待處理的讖書送到了。放在最上邊的,正好是那本《山鬼》。他翻開那書,忽然想到昨晚在書房,阮柒問他——《山鬼》成書于十八年前,當時你的年紀應該不大吧,半初?
潁川百草生卻說,此書寫于幾年前。那么,是潁川百草生記錯了?還是阮柒記錯了?
李半初看著房里橫七豎八的書堆,陷入沉思。
這些書都是出自那支禿毛筆,而那支禿毛筆購于幾年前。
如此看來,是阮柒說錯。但他當時語氣如此篤定。難道說,他故意說錯?
他在詐他?
是不信任?還是對他的身份有所猜測?
李半初摸了摸腰間的玉符,也不知這東西能保他現身多久。
憂思許久,最后把心一橫——隨他猜測吧!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不認就是了。
現下沒有什么比賴在這個院子里更重要。
凈緣送信給阮柒。詢問他新收的弟子表現如何,滿不滿意。
阮柒問銅板:“凈緣現住何處?”
“凈緣禪師說黃昏結界破了,宮中無能人,他要親自守護參陽仙君,代替結界之缺。所以他搬到了附近的衡川居。”
“離無心苑多遠?”
“走一百步可到。”
阮柒放下手里的信紙:“那他為什么寫信?”
“他說不想再看到宮主您。”
銅板低了頭,又小聲道:“他還說,您過目完那兩箱公文和賬目,才肯見您。”
“那便不見罷。你回他,半初聰穎靈慧,心性純良,我很喜歡。”
出門后,銅板沒去回話,先跑到東廂的書堆里通知李半初。
“宮主方才跟我說,他很喜歡你。”
這話猝不及防,李半初小臉通紅:“好好的怎么提這個?”
“半初師弟,好好表現!”
銅板說完就轉身出門,去向凈緣回話。只留李半初在原地尷尬。
原來是那個喜歡,他還以為是那個喜歡。
轉念一想,當然是那個喜歡。阮柒怎會是朝三暮四之人?
至夜,西廂門響,李半初開門一看,竟是阮柒親自過來。
清冷夜色在他背后鋪展開,明月當空,照得庭如積水。
“師尊?這么晚了。”
這么晚不是應該抱著李無疏那不省人事任人擺布的金身入寢了嗎?
“白日里不是說,讓你將那兩箱公文與賬目念與我聽?你沒來,我便找過來了。打擾你休息了嗎?”
李半初想起來了,開門讓阮柒進來,又打算去院子里翻那自打送過來就無人問津的兩只箱子。
阮柒抬起手制止了他:“不必。你先將那本書念與我聽。”
他一時沒反應過來:“哪本?”
“只有書名四個字你不認得的那本。”這個吻讓阮柒呆愕許久。
他仿佛才反應過來,忽地扣住李半初雙臂,狠狠親吻回去。
唇齒碾過他唇舌,漫無止境索取他的味道,混有血腥氣和眼淚的酸澀。他抱著懷里的腰肢一個轉身,將對方密不透風地按在墻上。
那副身軀的反應和喉嚨里的輕吟宛如刻在骨子里——每一次回應都像攻城略地,令他節節潰敗。
他環住李半初后背,在蝴蝶骨上面揉搓過去,瘦削的后背才不過一把寬,形狀風骨卻與他從前最動人的年紀一般。
這個久違的吻并不漫長,卻讓兩個人都過于迷失。
阮柒抵著李半初的額頭,痛聲問他:“為什么要毀掉冰魄蓮?”
李半初喘息著抬眼,看見他雙眼緊閉,將無神的眸子藏了起來。
他并不喜歡在李半初面前展露自己的殘缺。
即便阮柒接受了冰魄蓮被毀盡,也不一定能夠接受那個事實——李無疏的肉身已經被奪走了。
所以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稀松平常:
“因為,用不上了。”
第 48 章 第四十八章 安分非分
天色將明,薄云化作一層霧紗蒙在天際。
道路泥濘不堪,一灘灘積雨如同星羅棋布的鏡面。
馬蹄頃刻間碾碎這些鏡面,拖曳著車廂,一路疾馳縱風而去。
李刻霜架著馬車,時不時便朝車廂內看一眼。
天光太暗,簾幕內只看得清窗格前少年的半身剪影。
少年額發凌亂遮蓋臉龐,高束的馬尾此刻耷拉下來,從肩頭垂到胸前。
他懷里小心托著阮柒,護著他額頭不讓馬車顛簸驚擾到他。
因冰魄蓮的藥性,掌下的臉頰觸感冰涼,讓他想起絕情巖的酷寒。
而今他早已遠離那座冰窟,而阮柒卻還在飽受酷寒煎熬。更不知昨晚受到司徒衍何種酷刑,阮柒在昏迷之中仍不安穩,口中念念一個名字……
他幾乎是用騙的手段,才將阮柒帶出了欽天監地牢。
冰魄蓮用不上了。
《判官渡我》這書的主角是李無疏,前三回介紹了李無疏令人唏噓的平生。
因為潁川百草生與李無疏乃是舊友,所以這本書的真實度比外面傳聞還要高上不少。但是字里行間充滿對李無疏性格外貌的造謠式描寫。
——眾人趕至陣中,但見李無疏渾身浴血,伏倒在步虛判官面前。正是這名知音故人,對他布下天羅地網的殺陣。他仰頭看向阮柒,目似秋水,泫然欲泣。“阮柒,你也是來殺我的么?”他道。步虛判官垂目同他對視,心中不由為之一顫。
——李無疏一上場,眾人便眼前一亮。真真是鮮衣怒馬年少輕狂!只見他亮出短劍裂冰,向場下各宗喝問道:“誰先來?”劍風凜冽,氣勢天成,不怪乎連太息宗孟宸極都稱他是“道門巔峰”。
——這把拂塵可不是凡物,李無疏被它一掃,口嘔朱紅,“嚶嚀”軟倒在阮柒懷里。
——李無疏傷將將好,便強撐著出門,只見天地破碎,生靈涂炭,不禁兩眼垂淚,泣若神女……
李半初看到書中對自己的描寫顛倒是非,如此不堪,不禁直皺鼻子。
“師尊?真要念嗎?”
“你若不愿意,便讓銅板來。”
李半初瞪圓了雙眼。
這種內容斷不能讓銅板看到!
“都這么晚了!不必勞煩銅板師兄!我念!”
殊不知,看到下文,他更加為這個決定感到慶幸。
“師尊,前三回都是李無疏的平生事跡,世人早已耳熟能詳。您是擔心這書后面的故事萬一應了,對師父不利,我便從這第四回李無疏死后開始念吧。”
阮柒神色一滯,在微爍的燈光下看不太明顯,李半初卻看到了。
他略作回想,方覺自己說錯了話。
李無疏之名天下皆知,怎會有人巧合之下取了同名。不過這是小說,設定為劇情服務,無可厚非。
“不過幾年,戰亂紛起,李家全族遭流寇殺害,李無疏一路從燕京流亡關外。”
阮柒在他停頓間隙道:“從燕京流亡至關外?與你身世倒是相似。”
“……唔。”
李半初不好答是,也不好答不是,含糊應了一聲。
夜色漸深,燭火幽幽。
此情此景恰如昨晚在潁川百草生的書房,兩人隔桌而坐,分外祥和。
李半初感覺許久不曾如此平心靜氣,給阮柒念書,能被阮柒聽到自己的聲音,這是從前做夢都不敢想的事情。
他娓娓念來,語調多變,不顯乏味。
阮柒點頭,他聽得出來。
“宮主!凌原朝李少俠刺過去了!他身法好快!”
“李半初身法更快!他閃過去了!他把凌原的劍格開……不是!他把凌原的劍送回了劍鞘!”
無須銅板講解,阮柒聽得出來。
劍風凜冽,院中兩道劍花閃過,宛如蓮生并蒂,花開兩朵。
凌原手中本也是一柄好劍,此時卻似不聽主人的話,反倒順李無疏的意,被覆水劍帶著掄了一圈。還未等他反應過來,手里的劍便歸了鞘。
“這……”
阮柒坐姿紋絲不動,聽得專注,不時會冒出兩句品評。
每念一段,李半初都忍不住抬頭看他一眼。
雖蒙著眼,阮柒卻能察覺到他的目光,數次之后,似乎有些窘迫:“你看我作甚?看書。”
李半初眨眨眼,不再看他,埋頭看書。
這一回說的是,李無疏的轉世從燕京流亡關外,卻落入人牙子手中,將被賣到梁都。步虛判官阮柒偶經此地,將他救下。
“這步虛判官思念道侶多年,此時驚于他聲音相貌氣息等都與李無疏如此相像,不忍他受苦,便……便收為……”
阮柒耐心等他下文,也不催促。
李半初硬著頭皮,接著念道:“便收為弟子,帶在身邊悉心教導,生活上更是關照有加。”他放下書,干笑了兩聲,“哈哈,好巧。”
阮柒“嗯”了一聲,片刻又補充道:“是很巧。”
李半初只好翻開下一回,往下接著念。
“時光易逝,轉眼便至十年后。那年六月里,一夜之間,海棠竟不合時宜地開了滿樹。
“李無疏做完早課,便至阮柒院中,但見海棠花樹落英紛紛如雪落,樹下一人孑立花雨之下,有翩翩絕世之姿。”
李半初覺得這描寫與之前一樣浮夸,但讀下來,那景象竟赫然浮現于眼前。
忽然回想起,這場景白日里不是才見過!
海棠花落,伊人獨立,“絕世之姿”,當真與阮柒十分貼合。
這時他聽到對面傳來一聲輕咳。
阮柒也會不好意思么?
訝然抬頭,便見阮柒面無異色,好似剛才那聲輕咳是他錯覺一般。
他也不禁清了清嗓子,接著念道:“李無疏佇立半晌后,才笑著迎上前道:‘師尊!’”
“咳!”
這次李半初沒聽錯,阮柒真的咳出聲了!
李半初比他還尷尬,忙吞了口茶,解釋道:“我這么叫是為了將您與師父區分開來,師尊。”
聽他這聲“師尊”,阮柒端茶的手頓時打翻了茶盞。
“燙到沒有?你別動,讓我來!”李半初連忙去取巾帕。
阮柒原想施法將茶盞擺正,李半初手卻比他要快,拿巾帕在他手背上輕輕擦拭。
“有點紅了。”
“沒事。”
阮柒原想抽回手,不知因為什么打消了這個念頭,仍是將手按在桌上,任他擦拭。
收拾好殘局,他又道:“師尊,我接著念了。”
阮柒淡淡點頭,似乎對這個稱呼習慣多了。
李半初翻過一頁:“……李無疏足尖飛踏,挽竹作劍,朝那殘陽直刺了過去。他知道自己找到了結界的陣眼,在竹竿端部發力一推將之送出……抱歉!翻岔頁了!”
那紙張薄又滑,一不注意就翻過去兩頁。
他重重咳了一聲,一邊飲茶掩飾尷尬,一邊翻回前頁,一目十行掃過去,臉色頓時慘白。
這寫的一幕幕,怎與他經歷的事如出一轍!
難道說他意外獲得人身,被阮柒收為弟子,乃至于一劍打破黃昏結界,這一切經歷都是因這本讖書之故?
他心緒紛亂,理不清頭緒。
聽他忽然停下,又遲遲不再開口,呼吸似有雜亂,阮柒微微側頭:“為何不念了?”
“咳……師尊,今天就念到這里吧。”
“怎么?”
李半初不知如何言明,又不知坦白之后阮柒會作何反應,一時扯了個小謊。
“這是……一本艷|情小說。”
“何為艷|情小說?”
“……”
阮柒竟不曾聽聞艷|情小說為何物!
也是,這人和話本小說這類消遣完全不沾邊兒,不知道也屬正常。
但要怎么向喝露水長大的師尊解釋這個?
“艷|情小說就是……就是不適合銅板這樣的小孩讀的書!”
他支吾半晌,總算找到合適的描述。
“我明白了。”阮柒自然會意,面不改色道,“既然如此,便不念了。”
李半初松了口氣:“那我將此書與其他讖書一并處理了吧。”
“不。”
阮柒一口拒絕讓他心又提了起來。
“這本讖書還是交我親自處理吧。”阮柒道。
先前還讓李半初給他念書,現在被告知是艷|情小說,像是恨不得把書燒了。
還是說,他要留著自己看???
他雙目失明,應該看不了書中內容,無法拆穿李半初,更不可能拿去與旁人翻閱驗證。
此事可以滴水不漏!
一陣沉默縈繞在兩人中間。
李半初最終讓步:“此書交給師尊處理確實更加穩妥。”
阮柒從他手上接了書,納入袖中。
李半初感覺到他的欲言又止,一定是在揣摩書里寫的。
“師尊,弟子原身雖然不明,但絕非書中人!”
“你身世與書上所寫,確實存在諸多巧合。”阮柒溫聲低語,似比平日更加緩和。
李半初忙將凳子拉到他身邊,一把抓過他的手放在臉上:“師尊你看,弟子是真實的。”
那手觸到碧玉一樣冰涼的肌膚,觸感確實真實。
阮柒捧著他的臉頰默不作聲。
指腹劃過細膩柔軟的皮膚,在他眉眼間流連了片刻,像是在確認什么。
燭光躍動,李半初有片刻失神,一時沉溺于那手掌的觸感當中。
這畫面仿佛在他心中浮現出無數次。
十年以來,他不渴求更多,只希望阮柒能夠感知到他,就像這樣安安靜靜相處一室。他能夠感覺到阮柒指尖的溫度,而阮柒知曉他就在身邊,從未離開,這一切便足夠了。
“無疏。”阮柒忽然輕吐出聲。
聽這一聲,李半初猝然回神。
便見阮柒雙唇緊抿,嘴角微微下垂,是個傷感至極的表情。
他心中一時亂極了,啞著聲道:“師尊,這書中情節都是杜撰。弟子對您,斷無非分之想。”
阮柒收回了手,輕輕攥起,放在膝上。
這是他第二次觸碰到李半初的臉頰。
“不必多慮,為師自有決斷。”
李半初眼見他站起身,抖開了衣擺,一副將要離開的樣子,心里空空落落。
搜腸刮肚,竟然找不到任何話來挽留阮柒。
就像聽見他心中的愿望一般,阮柒只在門邊經過,并未離開,只是走到窗邊,背對他道:“你去拿兩本賬目念與我聽。”
他連忙去取賬目。
這一夜,燭火熠熠。
李半初念賬目念了半夜,直把自己念得昏昏欲睡,每翻一頁,都要抬頭看一眼那條背影,似在確認這人不曾離開。
阮柒始終背著手,手心緊攥。
一本接著一本,直至下半夜,李半初竟伏在桌上睡了過去……
半夢半醒之間他發覺自己飄在半空,恢復了之前的神魂之態,神思瞬時清明。
低頭看去,李半初的那副身體正伏在桌上呼呼大睡,沒心沒肺,渾不知自己已經神魂離體。
李無疏第一眼便注意到,自己肩頭還披了件毯子。
為他披衣者誰,顯而易見。
再看窗邊,阮柒人已不知何時離開了西廂。
這玉符雖然能讓他擁有實體,但似乎功效不大穩定,睡著后竟會魂體分離。
他怕夜長夢多,急于回到身體當中,卻在碰到身體之前改了主意。
穿門而出。院內萬籟俱寂,東廂斷斷續續傳來私語聲,似乎是阮柒在同他的那具皮囊講話。
李無疏一點都不想聽,轉頭便出院門。
他要去潁川百草生府上,將之揍一頓。
半晌,他微微挪動手指,輕輕探進李半初衣領,從那里面抽出一根黑色的絲鍛來。
那是他用來遮眼的黑綾,被李半初折疊整齊,貼在心口處安放。
是謊言還是言不由衷,是故意還是身不由己,他一時都不愿再追究,只是攥著那團布條,有些無力地擦拭身下人的眼淚。
“別哭了,別哭了,別哭,別哭……”
李半初雙手抱住阮柒,抽噎不止。
“我好想你,我真的好想你!你聽到了嗎?你聽到了嗎阮柒?我真的……真的……”
阮柒緊緊扶著他的后背:“我聽到了,我聽到了。”
曾經清風送花,曾經落雪訴情。
他以為自己境界頗高,對眾生平等,對紅塵灑然。
這是他第一次將自己剖開,發現里面深藏的思念醞成了舊疾。
這也是第一次,阮柒聽到了他,聽到經年沉默的風花雪月,發出一聲悲戚嘶鳴。
第 49 章 第四十九章 似故人歸
一場秋雨驅散無心苑的夏日景致。
檐下滴雨如珠簾,蒼竹曳影,沁滿涼色。
阮柒醒也只是一時,大多數時間都在睡著。
白術在他的藥里加了幾味安神藥材,不然這人一醒來就不安分,要去找尋被奪走的李無疏。
受傷的不止是阮柒,李半初肩頭也有劍傷。他一介凡人之軀,回無心苑后還忙里忙外把持局面。
他沒主動說,眾人竟都沒看出來他帶著傷。直到阮柒情況趨于穩定,他便頃刻間倒下了。
白術給他看傷,怎么瞧都不對勁,竟像是覆水劍刺出的傷口。
阮柒怎有可能對這個肖似李無疏的徒弟出手?在梁都究竟發生過什么?
縱是滿腹不解,他仍是按捺住好奇,不多問不多說,堅守身為一個醫者的操守。
凈緣自己坐著輪椅,看這師徒兩人分別在東西廂房養傷,連連搖頭:“這下好了,一個個的都被撂倒,司徒衍若是此時殺來,豈不將我們一鍋端。”
李半初知道他是玩笑之言,卻也不能不加防范。
有白術開的靈丹妙藥,李半初很快便近痊愈,于是每日花上更多時間守在阮柒床邊。
阮柒的藥是現配,沒有丸藥,只能服湯藥。白術要在此等銅板煎好藥,待喂阮柒喝下后查看情況。
左右無事,他坐在檐下,習慣似地掏出他那把無名劍,又輕輕擦拭一遍。
李半初朝那邊一瞥,就知道他是有心事。
全宗被滅,只留李無疏一個活口,各宗武學匯集,現場竟只有一人造殺的痕跡,所有線索指向李無疏。各宗為撇清干系,縱有疑惑,也只能作此抉擇。
李無疏百口莫辯,一朝淪為欺師滅祖之徒……
應惜時不是什么奇才,強練各宗武學,如此無視功法相克之理,對真元損害極大。他身為醫者,竟被咳疾纏身多年。
也有人曾問何不好生修養醫治。他從來只是搖頭,不知是不能,還是不愿。
李半初道:“我方才見你嘗了口湯藥,便知藥方。這嘗藥知味的本事,是應惜時教的么?”
“是我這些年來自學而得,只通皮毛,我師叔才是真的嘗藥知味。他少時拜入師門,卻不被師父銜羽君重視,更無人指點,手里只得一本殘破不全的《百草經》。便在后堂揀藥鍋里的藥渣嘗味辨藥,再根據病癥推斷對應藥方,久而久之學得這身本事,甚至能辨出其中藥材有幾味幾兩。”
思及舊人舊事,李半初心情難免沉重:“論醫術,當世無人能出其右。”
“阮道長的眼傷,我愛莫能助,憑我師叔之能或可一試,只可惜……”白術面有愧色,將劍平放在膝頭,“他已葬身懸崖,粉身碎骨。我在崖下遍尋方圓十里,只找到這把無名之劍。”
看得出他尚未走出這件事。
“節哀。”
白術“呵”地笑了一聲,其中滿含悲愴:“這都是他罪有應得!”
李半初一時不知如何言語,他只能說出一些蒼白無力的安慰來。悲痛的分量壓在當事者身上,旁人自是不能體會,又遑論放下。
“縱是以死償還,他也還不清這一身罪孽!李無疏待他情同手足,他如何對得起李無疏?如何對得起太微宗上下?!”
“時過境遷。他也以死作結,李無疏又何必與一個死人計較?”
白術搖頭:“現下李無疏不省人事生死難卜,誰又能替他做主,原諒了他?”
李半初著急上火。
真想一巴掌呼醒這個自尋困擾晚輩,告訴他本天道都已經不計較了。
不過現在,他才是晚輩。
白術在劍上來回擦拭,那是他的故人師長,是他的業障心魔,是他堪不破又解不脫的前塵舊夢。
劍上無塵,心上有塵。
李半初與他對坐,靜默半晌,突然開口:“白師兄,半初有一事不解。”
他現在是阮柒和李無疏的弟子,與李刻霜同輩,自然與白術同輩。
白術聽他煞有介事,終于從劍上抬起了頭。
“李無疏當年在不凍泉被陸辭算計,脊骨斷裂,筋脈盡碎,按說應當場斃命。你也是后來才趕到現場,如何將他救下?”
白術愣住:“這……”
“莫非白師兄身懷妙手回春之術,仍要藏鋒不露?”
阮柒點頭,他聽得出來。
“宮主!凌原朝李少俠刺過去了!他身法好快!”
“李半初身法更快!他閃過去了!他把凌原的劍格開……不是!他把凌原的劍送回了劍鞘!”
無須銅板講解,阮柒聽得出來。
劍風凜冽,院中兩道劍花閃過,宛如蓮生并蒂,花開兩朵。
凌原手中本也是一柄好劍,此時卻似不聽主人的話,反倒順李無疏的意,被覆水劍帶著掄了一圈。還未等他反應過來,手里的劍便歸了鞘。
“這……”
“絕無此事!當時我趕到現場,李無疏確實傷重難持,但仍留有一息,至于原因……”他垂下眼,像是不愿面對接下來的話,“是因為有一縷真元守住了他的心脈,那氣息我十分熟悉,是我師叔所留。”
“你愿意相信應惜時實際是奸人爪牙,罪大惡極,卻不愿相信他心中猶有善念?”
“……”
李半初又趁勢追問道:“你想要說服自己,他是個十惡不赦的壞人,好讓自己完完全全恨他怨他,而不愿面對自己對他的思念和追慕?”
“你……”
白術驀然看向眼前這個咄咄逼人的少年,可他偏偏生了一張和李無疏一模一樣的臉,叫他一時沒有立場反駁。
“若無應惜時留著的那一縷真元,李無疏斷不能活到今天。如此一來,你又當對著誰去懺悔?難道自刎于劍下,親自去向李無疏道歉嗎?”
李半初正襟危坐,說得白術兩眼直愣,心緒起伏。
“你又何必用旁人的罪孽困住自己?”
這還是頭一次有人如此開解他。
轉投劍宗,同門欺他嘲他,他從來只覺自己與應惜時同罪,仿佛自己茍活世間,就是為了替最敬慕親近的師叔贖清罪業。
他受對方多年教養庇護,理當如此。
但劍比針要沉重太多太多,在他感到快要撐持不住時,終于有人來對他醍醐灌頂,告訴他本不必強迫自己承擔這一切。
“不必壓抑自己。”李半初聲音軟下來,溫柔地握住他按在劍上的手,“世人唾罵與你的追思毫不相干,他于你有授業之恩,唾罵是他應得,追思也是他該受。人之一生,是非善惡紛雜,不能憑一事蓋棺定論。”
白術聽他一番話,滿臉沾濕。
李半初見了頭痛,掏出一條新手帕:“這一個個的……”
傍晚阮柒醒來,送白術離開的時候,后者握住阮柒的手,懇切道:“阮道長,你收了個好弟子。”
阮柒摸不著北。
白術道:“半初師弟心境,高出我幾重天去。”
說罷,便御劍而去,背影看去輕快灑脫,與來時大不相同。
李刻霜沒同白術一起走。
他頑固地攔在李半初門前,問他:“你下午把我支開,和白術嘀嘀咕咕說了些什么?”
“沒什么。我只是問他師尊的眼傷可有醫法。”時辰又到,李半初正籌備陣法,再試那堆讖書。
李刻霜自己似乎從未關心過阮柒的眼傷,不過他不在乎旁人去探聽。
“李無疏!”他忽然沖李半初喊道。
他覺得自己猝不及防喊這一聲,對方若真是李無疏偽裝,下意識就會應他。
不過李半初連個眼神都沒分給他。
他不甘心地瞪著李半初,心想夜里等這家伙睡迷糊了再試。
李半初遵照阮柒所說,作法銷毀讖書,試了幾回,都沒成功。那飽蘸的朱砂墨竟在書上留不下一絲痕跡。
這次又失敗了。
他心想,這回應該怨李刻霜在旁邊擾亂他。
李刻霜道:“你在弄什么?讓我試試。”
李半初便把東西丟給李刻霜,讓他去試。
誰想李刻霜使用此法,竟然毫無障礙,順順利利便銷毀了一整本讖書。
這回輪到李半初傻眼。
李刻霜面露得色:“這術法不過是入門級術法,阮柒是衍天宗獨門傳人,換做他來,根本不需要這些亂七八糟的材料和陣法,拿手一指,就能消除書上的文字。”他又看向李半初,“看來你天生與衍天宗的功法不合,不適合修習此道,不如來我太微宗門下,我收你當關門弟子,如何?”
李半初還指著學到阮柒那一手覆水能收的本領呢!竟然被說不適合修行此道。
李刻霜見他面露不悅,攤開手無辜道:“事實如此。人各有天賦,我看你天賦在習劍,考慮一下?”
他現在就想用劍把李刻霜抽出去。
“你也不要太灰心。你應該聽過,李無疏修為造詣之深,乃是仙道五百六十四年第一個飛升的道門弟子。不過天下人卻不知,他卻是一個毫無道緣的人。”
李刻霜追著李半初出門,滔滔不絕。
“你別不信,劍宗山門下有一柄參天巨劍,那劍是石頭做的。誒!不過有傳說,身無靈力之人,可以在上面照見自己的模樣。人為萬物之靈,多少帶點靈氣,所以那劍從來沒人能照出倒影。”
“你不會是想說,李無疏在上面能照出影子吧?”
“對對,正是如此!普天之下,只有李無疏被那石劍認定為沒有絲毫靈力的人!”
說到這里,李刻霜一拍大腿,豁然開朗。
要想知道李半初是不是李無疏,把這家伙帶到巨劍前一照,是人是鬼,豈不原形畢露?
他手比腦子快,當下便把李半初攔腰扛起,架劍浮空,準備千里奔赴劍宗而去。
剛飛過院頭,就被一股力勁擊落。
阮柒不知何時,已站在院門之上,劈手將李半初接入懷中。
“李刻霜,你連我弟子都要搶?”
話語間含著隱怒。
李半初覺得這一幕如此熟悉。
只不過這一次,他不是站在廊下以旁觀的角度,而是成為了雙方搶奪的對象,被阮柒攬在懷里。
“你要帶他去哪?”
李刻霜對阮柒咬牙切齒,哪肯坦白交代。
李半初擔心阮柒知曉緣由后,也主張把自己帶到劍宗,去照那破石劍,便連忙道:“他想把我賣到梁都。”
說完,他和阮柒各自想起那話本里面,李無疏轉世的身世。
天地良心!李半初只是信口拈來。
他心虛不已,后退時不慎踩到瓦片,腳下一滑,連忙緊緊攀住阮柒手臂。
隨著這個動作,一本書從阮柒袖口滑落,嘩嘩落地。封皮上赫然是《判官渡我》四個字。
他分明跟阮柒說過,那是本少兒不宜之書。
為何阮柒還未將之銷毀,反而貼身攜帶?
“師尊,您的書掉了。”他抬起頭,好巧不巧,正挨著阮柒耳邊說出這句話來。
隨后他清楚看見,阮柒白玉似的耳朵,由耳尖紅到了耳根。“不好了!不好了!”這時院中傳來叫喊。
元寶冒著雨,從院門一路沖到東廂來,腳下還不慎被門檻一絆,險些摔倒。
白術忙上前將他扶穩站好:“何事匆忙?”
“宮主醒了?!”元寶看到阮柒醒了,大喜過望。
無相宮缺少人才,阮柒就是整個無相宮的主心骨,是無相宮最大的靠山。
雖然阮柒從不管事,但只要有阮柒在,什么麻煩都能迎刃而解。
“方才收到來信,國師發信邀請各宗前往太微宗,要當眾為參陽仙君雪冤正名!他還說……”
“說什么?”
“要讓參陽仙君,親自登萬丈云階,認歸宗門。”
第 50 章 第五十章 百金藥方
“什么意思?什么叫‘認歸宗門’?還邀全仙道觀禮?李無疏原本就是我宗之人!就是死了也是我宗的鬼!”李刻霜氣得胸疼,在書房來回踱步,“不不!李無疏活得好好的,活得好好的……這個司徒衍整這一出,到底安的什么心哪?!啊?!”
江問雪將那邀帖翻來覆去看了幾遍,據說道門各宗并一些后起門派,如無相宮、瑤華境、萬紫閣等,都有收到同樣的邀帖。
“當年李無疏蒙受不白之冤,被道門全宗追殺,太微宗也下了追殺令。按說他已算是被逐出我宗,自然有‘認歸宗門’一說。”她看向李刻霜,“師父,那追殺令不是您親簽的嗎?”
“我那是受人脅迫!各宗都簽了,我當時孤家寡人的,他們欺我年少……”一說起這件事,李刻霜就心痛,就跳腳。
“師父莫急。”江問雪反倒比這個宗主淡定多了,“我想國師這意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是要將參陽仙君金身送歸我宗?”
“搶走了再送回來,能有這種好事?難道他司徒衍是在做慈善,不惜為此得罪無相宮——慢著!”李刻霜忽然頓住,話鋒一轉,“他費盡周折把人從無相宮搶出來,送到太微宗。難道說……”
江問雪見他神色少有地認真起來,便問道:“師父有何高見?”
“難道說他想與我宗交好?”
“……”
阮柒對他的咒罵毫不在意,攬住李半初將他平穩放在院里,便舉止有度地收回了手。
“李刻霜,你若敢動我弟子,就不準再踏入無心苑一步。”
這話令李刻霜立刻閉了嘴。
不能再踏入無心苑,就意味著再也見不著李無疏的面。阮柒一身獨門因果之術,言出必達,他承擔不起這個代價。
李半初朝李刻霜道:“你不要誤會!我對師尊斷無非分之想。”
這是他第二回強調這句話,連他自己都覺得,頗有欲蓋彌彰的味道了。
阮柒負手站在一旁,神色冷冰冰的。
就在李半初說完這話之后,他臉色似乎又冷了幾分。
李刻霜哼了一聲:“你雖無意,那也不防他對李無疏有二心!”
李半初道:“我實在不明白,你到底希望他守著李無疏,還是希望他離開李無疏?”
“我……”
“你若希望他守著李無疏,又為什么三番五次來搶人?你若希望他離開李無疏,又何必介意我與他關系親近?”
李刻霜嘴笨,被問得張口結舌。
他又反問:“那你呢?”
這下輪到李半初張口結舌。
李刻霜絕地反擊,趁勢追問:“你希望他與李無疏長相廝守嗎?”
李半初聲音漸低:“那是自然……”
“那你向我發誓,不準借師徒之名有什么親密舉止,不準對阮柒的示好有任何回應。”
“什……什么?他何曾對我示好?”
阮柒點頭,他聽得出來。
“宮主!凌原朝李少俠刺過去了!他身法好快!”
“李半初身法更快!他閃過去了!他把凌原的劍格開……不是!他把凌原的劍送回了劍鞘!”
無須銅板講解,阮柒聽得出來。
劍風凜冽,院中兩道劍花閃過,宛如蓮生并蒂,花開兩朵。
凌原手中本也是一柄好劍,此時卻似不聽主人的話,反倒順李無疏的意,被覆水劍帶著掄了一圈。還未等他反應過來,手里的劍便歸了鞘。
“這……”
“問那么多做什么,你只管發誓!”
“我發誓……”
“大聲點!”
“我發誓!”
李刻霜滿臉得意,朝阮柒一挑眉。
阮柒拂袖離開,撂下兩個字:“荒謬!”
李刻霜哼了一聲,也扭身要走,卻被李半初攔下。
“霜師兄。”
這么個稱呼,被李無疏一樣的臉喊出來,李刻霜感覺十分受用,立即端出身為師兄的威嚴來:“還有何事,半初師弟?”
“我聽說前不久,梁國國師忽然糾集各方術士,打算前往太微宗問罪,是因為什么緣故?”
“他們丟了東西,懷疑是我干的。哼,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那此事為何不了了之?”
“這我哪知?可能他嫌路遠,或者畏懼我宗威名。”
李半初恨鐵不成鋼地搖了搖頭。
臭小子都當一宗之主了,可長點心吧!
“你搖頭什么意思?”
“沒什么,我來無心苑求師那天是七月十六,阮柒出了趟遠門,聽說是去梁都。”
七月十五梁國特使遭劫。恰是當夜,李刻霜夜襲無心苑。
世上唯有一人可以證明李刻霜人在何處,那就是阮柒。
七月十六阮柒去梁都所為何事?自然是為李刻霜擺平麻煩。
李刻霜聽聞此言,一時說不出話來。
他知道阮柒因為李無疏的緣故,對自己百般忍讓,但不知道阮柒背地還為自己做過這種事情。
也許他仔細琢磨,也能明白,自己這些年為何過得順風順水。
但他就缺了根筋,一根好琢磨的筋。他只知精進修為武學,兩眼里沒有別的事。
李半初輕拍他的手臂,言盡于此。
李刻霜獨立院內一動不動,久久不言。
*
入得師門不到半月,李半初終于在八月初一那天跟著阮柒去了一次市集,擺攤算卦。
市集熱鬧非凡,李半初許久不曾逛市集——不,應該說是沉浸式逛市集。
車馬往來,街巷熙攘,人間煙火氣,這回不似隔了層紗。
三才觀的肥美黃貍一屁股坐在他腳背上,被他一腳顛翻,炸著毛給了他一爪子。
這回阮柒若算錯卦,李半初可沒法分神幫忙。他只好在旁見機行事,一旦阮柒算錯,就偷換卦象。
好在今日阮柒十卦九靈,也不算辱沒師門。
一天下來,李半初替師尊松了口氣。
李刻霜近日賴在無心苑,不肯回太微宗,每晚去西廂同李半初擠一間。仿佛是怕自己一走,阮柒就再也不許他回來了。
橫豎太微宗少了這么個廢物宗主也沒什么大礙,李半初便沒管他,更把床讓給他睡,自己挪到冷硬的木榻上。
睡不睡床倒無所謂,就是李刻霜每到半夜,說夢話會喊李無疏的名字。
后來李半初才發現,原來這家伙是故意趁他睡熟試探他,看他是否應聲。
李半初神魂出竅,睡得猶如死豬一般,當然沒有回應。
李刻霜倒是樂此不疲,每晚變著法喊他名字。
不過這場無聊的游戲沒玩幾天,進行不下去了。
阮柒忽然告訴李半初,自己將要遠行。
說這話時,兩人在主屋制作平安符,這東西每回出攤都要用上不少。
阮柒動筆畫符,李半初研墨備紙,這以前是銅板的活,現在歸李半初了。
“八月十五將至,”阮柒一筆勾下,忽然抬頭道,“為師要往天心宗取一味‘冰魄蓮’。你與李刻霜留在無心苑,顧好李無疏。”
止戰印碎之后不久,道門之一的天心宗,不堪戰亂,隱世閉宗。只于每年八月十五開啟,與外界互通貿易,五日后便再度閉宗。
阮柒每年這個時候都要去取“冰魄蓮”,回回負傷而歸,將養月余方好。
李半初知道他這回去,一樣是艱險非常。
“師尊,能不去嗎?師父情況已經穩定,缺那一味藥應無大礙。白師兄說他將要醒了。師尊何必還要為此藥涉險?”
阮柒搖搖頭,揭過畫好的符,露出下面的空符紙:“也許正因這一味藥,才得穩定。”
“我對藥宗醫理倒是有一些了解,以冰魄蓮入藥是為中和他經脈斷裂后流竄的陽性靈力。如今他體內靈力早已散盡,我想此味藥材應是可有可無。”他看著阮柒被遮的臉,“不妨今日停這一味藥試試,若師父情況無礙,師尊今年便別去了。”
“斷不能冒此風險!”阮柒語調堅決,不容置疑。
李半初研墨的手變得沉沉的。
阮柒寧可以身涉險,赴湯蹈火,斷不能苛待李無疏半分。
當日李刻霜問他,是否希望阮柒與李無疏長相廝守。
他第一個念頭,竟然是不愿意的。
因為李無疏總不醒來,勢必要辜負了阮柒這一番好意。
“那我與師尊同去。”
“不,你留下。李刻霜天性愚鈍,難以讓人放心。”
“師尊,讓我一起去吧。我怕霜師兄趁你不在,把我賣去梁都。”
“你二人,誰賣誰可不一定。”
“……”
阮柒揮就一張鬼畫符,放下筆道:“這些符夠用到下下個月。”
之所以要準備到下下個月,是因為下個月阮柒從天心宗取藥歸來,很可能因為傷重,無力備符。
他起身想要到院子換換氣,才剛邁步,卻被李半初拽住袖子。
他微微偏過頭,聽到李半初呼吸聲微微顫抖,像在壓抑著什么。
“你怎么……”
阮柒以為他哭了,往他臉上一摸。哭是沒哭,倒是因他這一摸,驚了一跳。
他無奈道:“好罷,我答應你了。”
李半初只是拽著他思考措辭,什么都沒說,他竟然就答應了。
他似乎忽然掌握了拿捏阮柒的法門。
阮柒說答應,就是答應,斷不會使小把戲,例如趁夜離開,或將他們支開再走之類的。
李刻霜被委以重任,臨行當天,忽然把李半初揪到院墻邊,好一通威脅。
“你發的誓,可得牢記在心。”他小聲道。
“霜師兄,你一天到晚到底在想什么呢?我是那種人?阮柒是那種人?”李半初小聲道。
“你每天跟前跟后‘師尊’‘師尊’地喊,很難不讓人懷疑。我……看到過不少……那種……”
“哪種?”李半初納悶。
“就是你那堆讖書里……有那種……那種本子……”
“師尊文學?”
“對對對。就是這個詞兒!”
李半初勃然大怒:“李刻霜你皮癢了敢翻我的書!”
阮柒在東廂同李無疏道別,聽到這動靜疑惑地朝窗外探了探身。
李刻霜連忙壓低聲音道:“你敢跟師兄出言不遜?”
李半初心說遲早要把你一頓家法伺候。
東廂房內。阮柒捏了捏李無疏的手,才依依不舍地松開:“我走了,無疏。”
李無疏神態恬靜,無動于衷,像尊石刻的神像。
才走兩步,阮柒又回轉床邊,俯身在他眉間留下一吻,繾綣深情。
李無疏自也無動于衷。
曾經清風送花,落雪訴情,他始終沉寂無聲,無欲無求,像沉溺在夢里。
阮柒無法知曉,那夢里有沒有自己。
后來他曾萬分后悔沒有聽從勸告。
若他沒去取那一味藥,或者在這日與李無疏多溫存一時半刻,可能都不會那般后悔。
他戴上半舊帷帽,半截絹紗遮住面容,朝黑暗中伸出手,他的弟子上前扶住他的手腕。
“啟程了,半初。”他寸步不落地跟著阮柒,始終慢上一尺,不曾逾越半步。
阮柒眼上覆著黑綾,看不到深秋之景,只嗅到芳華逝去。
潮濕的地面倒映他斑駁身影,孤冷清絕。
“師尊。”
阮柒踩著片片殘葉,在這聲叫喚中停住了腳步。
地面濕滑,花圃中的泥土被沖到路中央。任他五感敏銳,也繞不開這灘泥濘。
李半初這才叫住了他。上前輕托著他手臂,引他繞行之后,便撤回手。
阮柒卻隔袖將他的手反握在掌心,令他與自己并肩。
人間大夢一場,總在尋尋覓覓顧此失彼之中浮沉。
偶開天眼覷紅塵,可憐身是眼中人。*
看遍造化弄人,不見有誰,獨善其身。
第 51 章 第五十一章 停云閣上
各宗各派要來觀禮看熱鬧,太微宗也不好將人拒之門外。
江問雪總算是打點好一切,才讓太微宗上下沒亂了套。
劍宗、太清宗、神機宗、九儀宗等都安排妥當。道門各宗的安排在左手邊,右手邊則是后起宗派。照顧到無相宮凈緣禪師傷勢未愈還坐著輪椅,特給他留了最好的觀禮位置。
觀禮當日,停云閣人山人海的場面堪比當年“洛水之約”李無疏應戰各宗時的盛況。
誰都不知道國師唱的哪出,有人趁亂偷偷在底下開設了賭局,賭今日李無疏親登云階是真是假。
太微宗的萬丈云階,從停云閣延伸下山。遠看千回百折,猶如一條盤踞山上的銀蛇,蛇身為山林掩蓋,斷續起伏,為重重霧靄所籠罩。
太微宗進香之所設在山腳,凡間香客止步于此。往來修士也都御劍來去或以陣法入宗。
只有那些求仙問道之人,才須從山路攀爬而上,親登萬丈云階,以表誠心。
李無疏當年遭人嫁禍身犯重罪,被逐出道門,如今雖真相已平,卻仍屬太微宗棄徒,尚未認歸宗門。
重登此階,方能名正言順。
眾人翹首以盼,等著看一個活死人要如何親登云階。
翹首大半日,只見霧靄中一個白臉道士順著階梯緩緩出現,身后還跟著長長一隊方士。
對面的少年見他對自己傾吐心聲,臉色稍緩:“我打算往西北,上太清宗拜師。”莊瀾道。
凌原面露異色:“太清宗?太清宗不是為了避戰禍,舉宗避世不出了?”
曾經盛極一時,將全天下畫地而治的道門十一宗,如今早已七零八落。
藥宗、太素宗、靈樞宗三宗被滅。
太息宗棄道從俗,在九儀宗的輔佐下,終是掃平天下,少宗主孟宸極成了當今大梁國的國君。
太微宗、劍宗、神機宗、九儀宗仍廣招門徒,傳道于天下。衍天宗與它宗不同,一脈單傳,阮柒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一向巋然不動。
而太清宗、玄天宗、天心宗則封宗避世,隱而不出。
時易世變,而今以無相宮為首的七門八派遍地開花,紛紛崛起。道門的這番際遇,老一輩人提起來都要為之唏噓。
莊瀾拜入衍天宗不成,居然打算往西北,叩問太清宗緊閉的大門,此去一路,不知會遇上多少艱險困難。
“心誠所致。衍天宗都不懼一試,怕它太清宗?”莊瀾目光流溢著堅定,想必是打定了主意。
“好!”凌原不禁大聲贊嘆,對這個同病相憐的落選者萌生更多惺惺相惜,“好好好!這頓酒我請了!就當為你踐行!希望你我二人將來各自闖出一番天地來!十年后的今日,我們再相約此地,豪飲一番如何?”
莊瀾端起酒杯,一向冷峻的年輕臉龐終于流露出笑意:“請!”
兩個少年豪情萬丈,痛飲十壇。
凌原喝得盡興,先前的失意一掃而空,猶覺不夠,踩著板凳大聲讓店主再來十壇。
“你整日作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我看了厭煩!這樣笑出來討喜多了。”他想了想,又問,“難道你之前那樣端著,也是受人指點?”
莊瀾神情一頓,隨后露出疑色:“你也是受人指點?”
凌原唉聲嘆氣,向他講述自己的經歷:“我跟家里護院學了點本事,后來他們那點本事教不了我了,我就悄悄離家,打算拜入仙道正派,尋求一番機遇。鄱陽湖畔遇到一個神秘的家伙,他指點我往無相宮拜阮仙師為師,更讓我投其所好,模仿李無疏少年時的模樣,如此勝算更大。”
莊瀾面色微沉,追問他:“你還記得,那人什么模樣?”
“他藏頭蓋臉,我看不清,只記得他脖子這里有個指甲蓋大的胎記。”凌原朝脖子比劃了一下,又問他,“你也遇到了么?看樣子,你是模仿李無疏青年時的樣子?他是不是說你本來氣質就頗似李無疏,稍加心思便能讓阮仙師想起故人?”
“嗯。”莊瀾自嘲笑道,“畫虎不似反類犬罷了。”他說罷,又向店家催促道,“店家,酒還不上么?”
他這一催,十壇酒很快送了上來。
凌原道:“這間野店就這咱們一桌人,上酒還這么慢。”
店家連聲道歉。
凌原不免多看他一眼:“這么熱的天,你還穿這么嚴實?”
店家把領口又往上提了提:“原上風大,小的身上容易起風疹。”
說罷,陪著笑回到了后廚。
“我倆這是走了彎路!模仿別人倒不如做自己快活。離開無心苑,我現在覺得有如新生!”凌原與莊瀾碰了杯,朗聲道,“來!干了這碗!祝莊兄前程似錦。”
莊瀾穩住差點被撞翻的酒碗,正欲一飲而盡,忽然被凌原用劍柄按下。
“別動!”
一抬頭,只見凌原臉色凝重地端詳酒碗。
“這酒有古怪……這是間黑店!”
說罷,他拔劍將酒壇并酒桌劈了個粉碎。
這邊酒桌剛碎,后廚便跳出四五個兇神惡煞的歹人,將他們圍住。
莊瀾也拔出劍來,與凌原背對背應敵。
“踢到爺爺你們算是踢到鐵板了!”凌原大喝一聲,朝歹人們殺去。
兩個少年不過片刻就將這間黑店殺了個穿,幾名歹人被他倆困成一個個粽子,掛在墻頭嚎啕求饒。
臨別時凌原還津津樂道:“今日不但得一知己,豪飲一番,還行俠仗義懲奸除惡,真是暢快!”
莊瀾笑笑:“凌兄此去劍宗,萬務珍重。”
聽他叫自己“凌兄”,凌原不由一愣。
“方才若非凌兄提醒,我已經中招了。”莊瀾解釋道。
凌原頗為不好意思,撓了撓頭:“也祝瀾弟鵬程萬里!”他擅自換了個更親切的稱呼。
畢竟相處了幾個月,雖然期間針鋒相對,兩人都不由得產生許多不舍。
兩位少年將要在這條道上分手,各奔東西。
扭頭時看到天邊孤鴻,凌原竟感到鼻子發酸。但他覺得自己既然是被稱為“凌兄”的那一位,更不能比對方先顯露脆弱,于是便頭也不回,順著古道大步邁去。
再見面,恐怕等到十年后了。
天將夜,凌原還未找到能夠夜宿的人家。莫說人家,連個遮蔽破舍都沒有,只好尋一個山洞暫且將就一晚。
剛安頓下,外面就電閃雷鳴,下起雨來。
望著雨水在山洞外匯集成小溪,他感慨道:“一滴雨都沒淋著,真是天道助我。”
生好了一堆篝火,凌原便在旁邊石頭上鋪開一封信紙,準備給家人朋友寫信。
不知多久,雨都沒有停歇的架勢。
寫完信時已經很晚,他起身揉了揉酸痛的肩膀。將信紙取過又過目一遍,吹干后便好好疊起。
剛一抬頭,山洞外黑漆漆的雨幕中閃過一道黑影。
許是借著火光埋頭太久眼花了,他揉著眼睛往洞口走去。
這一次,眼前閃過的不是黑影,而是一道快如閃電的銀光。
他愣住。
那是一道劍光。
讓他驚愕的不是劍光,而是握劍的人——來人竟然是他剛拜了把子的好兄弟,是他白日里并肩作戰懲奸除惡的好友,是經他一番善意提醒躲過一劫的“瀾弟”。
更讓他驚愕的是,莊瀾的劍,比二人并肩作戰那時,還要快上十倍。
“瀾……弟……”他張開嘴,這才感到,自己喉間有溫熱的液體咕咕往外冒。
撲通一聲,凌原倒在地上。
意識熄滅之前,他只來得及浮現一個念頭——約好十年再聚,這么快,又見面了。
莊瀾熟練地甩開劍身沾上的血,收入鞘中。
“兩次了。”他對身后穿著蓑笠的男人冷冷道,“博陽湖畔,隅陽酒肆……面對這種蠢貨都能敗露行跡,你是不是應當做些反省?”
戴斗笠的男人立刻跪了下去,朝莊瀾磕頭求饒。火光映在他臉上,如果凌原還活著,他圓睜的眼睛會看到這人脖子上有個指甲蓋大的胎記。
“再有一次。我會替主人處理你。”莊瀾冷聲道。
*
因怕路上耽擱,阮柒與李半初比天心宗開啟的日子還要早了七天啟程。
橫豎時間寬裕,兩人優哉游哉,趕著輛馬車,順官道一路逛去秦州。
李半初拿著幾封信,拆開一閱,便開始咯咯直笑。
“笑什么?”阮柒道。
“在看李刻霜給我寫的信,‘半初師弟,見信如晤’……哈哈哈哈,聽這小子咬文嚼字,我好不習慣。”
“你習慣他什么語氣?”
“……”
“你與他相識不過幾天,倒是熟絡得很快。”
“咳咳……”
很難說阮柒這是無心之問還是意有所指。
但阮柒并未與他為難,轉而問道:“信上寫的什么?”
“他一天給我傳三封信,都是問我在做什么,吃了什么。”
信是用術法所傳,半個時辰便能送達,除非結界相隔。
“這小子認定我就是……”李半初忽然將話止住。
認定是誰?自然是李無疏。
阮柒頷首道:“你的骨相與無疏確實相似。”
李半初啞然了片刻。
原來這家伙還摸得出骨相!
怪不得阮柒好像很喜歡摸他的臉,原來是在摸李無疏的骨相,睹物思人。
幸而阮柒眼盲,看不到自己的容貌,不然可能會像李刻霜那樣糾纏不休。
他可比李刻霜難糊弄多了。
“霜師兄給你也寫了一封。”
他遞給阮柒一封信。
阮柒慢吞吞拆了信紙,又遞還給他:“看不了,念給我聽。”
李半初知道他還是得來求自己,心中得意,展信念道:“‘姓阮的,見信如晤。李半初和李無疏,我定要帶一個回太微宗,你看著辦吧。’”
讀罷,他抬眼看向阮柒。后者只是不聲不響。
不知阮柒心里在想什么,該不會是在盤算著,把自己送出去能省去多少麻煩吧?
“究竟有多像,才讓他如此惦記。”阮柒幽幽說道,“只是可惜,我雙眼已盲。”
大家都看過了李半初的模樣,只有阮柒不曾看過。
他指尖微動,想要伸手再去摸一次這個弟子的骨相,但這沖動被他按捺住了。
他是李半初的師父。
于理不合,于情不妥。
李半初渾然不覺,低頭去翻信件。
“哦?這里還有一封凌原給我的信。他說他考慮數日后,決定去劍宗,拜江卿白為師。我看他用劍資質不輸白術,是個可造之材。你說呢,師尊?”
“……”阮柒只是淡淡“嗯”了一聲,許久之后,他忽然沒頭沒尾道,“今晚要下雨。”
“是嗎?”
這么大的雨,若有人殺人藏尸,大約也不會留下痕跡吧。
李半初身為天道,竟沒預感到這場瓢潑大雨。
天意之外,便是人為。上官樞與江卿白同為一宗之主,輩分還比他大些,竟然受他當眾冷眼,有失顏面,卻也不好發作,氣得眉毛發抖。
司徒衍背過手,羽扇在手中不斷把玩轉動:“本師原以為阮道長不會來,既然來了,說明阮道長還顧念舊情,這人恐怕輕易不能送歸太微宗了。真是叫人為難。”
凈緣道:“你只管把人交出,其他的事不必操心!”
“這怎么能行?不分辨清楚,總是叫人放心不下。”
司徒衍此舉無異于要挾他們。
阮柒和李刻霜不爭搶一番,斗個兩敗俱傷,他便不交出李無疏來,橫豎他已奪得先機。
凈緣瞪著司徒衍,咬牙切齒地握住輪椅的扶手。
“阮道長,”司徒衍看向場上另一個身影,“來了這么久,怎不說兩句?”
“李無疏當由我帶回。不必多言。”玉石般的聲音落下,冷然淡泊,無半點轉圜余地。
這時司徒衍又微妙地看向李刻霜:“如此一來……”
“如此一來,便以劍相決吧!”
李刻霜大步邁出,江問雪攔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