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對瀟瀟
那年八月,李瀟風頭正勁,沒有人敢再提起他從前舊事。
變天就是這么一回事,今天是晴天,或許明天就轉了陰,下起雨。
陳家小姐從前,總被說白眼狼:“眼光不好,腦子還不行。真不知道以后嫁人要吃多少苦,既然選了,也是她活該,我們就坐等看她笑話!
如今他們成了笑話。
鄭容微次次進樓里,同事都會若有似無,投去打量的目光。
上了高鐵的一路,李瀟都沒有再開口。
他是個很忙的人,時間觀念很重,陳蟬衣從前跟著他的時候,基本沒見過幾次他擁有自主的時間。
他們定得遲,最早去湖市的車票基本都售罄,只剩下幾張二等座。
售票員問他們要不要。
陳蟬衣無所謂:“行的!
她說完,頓了一下,轉頭看向李瀟。
男人穿著黑色大衣,眼瞼淡淡垂著,身姿如松,沉默站在她身側。
他渾身氣質長相太過出眾,即便只穿了一件低調的大衣,依然能讓人看出矜貴的感覺。
陳蟬衣注意到,從他們走進來,有意無意打量的目光多了起來。
陳蟬衣問他:“你怎么說?你愿意坐二等座?”
她覺得李瀟應該是不愿意的,像他這樣的人,平時坐高鐵大概都少,她不知道他今天抽什么風,為什么非要陪她坐這個。
然而李瀟卻垂眼,眸子黑又沉:“買吧!
“行!标愊s衣也不問了,她朝李瀟伸手,“身份證!
李瀟遞過去。
陳蟬衣轉頭向窗口里說:“兩張二等座,謝謝!
*
等真的坐上車,陳蟬衣還是沒什么實感。
一路上李瀟都在沉默辦公,陳蟬衣坐里側,他坐外側。
他大概真的有很多事要處理,陳蟬衣稍稍側頭,看他緊緊抿著唇,蹙起的眉從上車到現在,就沒有舒展過。
二等座也吵。
他們運氣不好,這節車廂回家過年的大人帶著孩子多些,小孩總是哭鬧,陳蟬衣頭疼,忍不住抵著窗。
她想,她都這樣,李瀟更別提了,他本來就是個聽到吵鬧,就會冷臉說“閉嘴”的人。
不過他這次只是坐在那里。
什么也沒有說。
連情緒都沒有表露。
下高鐵已經臨近中午,冬日的湖市日頭很曬,是個晴天。
陳蟬衣在高鐵站外叫了一輛車,直奔墓園。
汽車在馬路上飛馳,湖市的街巷嘈雜熱鬧,路過東湖時,陳蟬衣難得抬頭,往窗外看了一眼。
車內闃寂無聲,深藍湖水漾出波光,映在她沉靜瞳孔上。
到了墓園后,她和李瀟下車,
這處墓園不算偏僻,偶爾也能路過晨練的老人。
陳蟬衣有點怕冷,下巴收進圍巾,她轉頭對李瀟說:“你別進去了吧!
李瀟站在陵園入口,垂眼應了聲:“好!
他眼眸黑漆漆的,陳蟬衣要走時又聽他補充:“我在這里等你。”
“嗯!
陳蟬衣轉身走了進去。
墓園很靜,她三年沒回來,這里的景象卻還是記憶中的樣子。
她爬上石階,周圍樹木已經蕭索凋零,露出光禿禿的山體,在冬日里,呈現出一種凄然的暗色。
陳蟬衣在一個墓碑前站定,沉默半晌,她說:“爸,我來看你了!
風寂然呼嘯。
“三年沒來看你,是我不好,我們老頭不會怪我吧?”
墓碑前很干凈,陳蟬衣在園口買了束花,此刻放下,細心用袖子又把碑壁擦拭一遍。
當然沒有人回答她,多么幼稚的問題,然而陳蟬衣擦著擦著,鼻尖一酸,視線模糊了。
她驀地想起來她還在湖市時的日子。
那時候陳如山還是湖大的教授,為人溫和儒雅,在學術界贊譽榮身。
她經常去湖大等陳如山下課。
春天,櫻花開滿整個珞蟬山。陳如山拎著包從教學樓出來,笑著牽過她的手。
他們慢慢在東湖邊散步。
然而記憶的最后,所有的幻象全部被打破。
湖大消失。
櫻花消失。
東湖消失。
那個備受敬仰的老師消失。
最后剩下的,只有孤零零的墳塋。
陳如山變成臭名昭著的學術界敗類,她的家支離破碎。
墓園闃寂無聲,過去這么多年,陳蟬衣已經能很好控制情緒。她在鋪天蓋地涌現的往事中,驟然回神。
靜靜望著墓碑,淡然笑了一下:“爸!
她聲音嘶啞,艱難地俯身,伸手輕撫碑上照片里,陳如山的笑靨。
“我要走了,我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有沒有勝算,但是如果有可能,希望你在天上保佑我!
她沉默片刻,唇瓣微微顫動,用力抿了一下。
“保佑我,能讓那個人不得好死!
*
走出墓園時,天上竟然飄起了細瀟。
陳蟬衣抬眼看。
湖市并不算北地,她印象中是不怎么下瀟的,即便下了,也是薄薄一層,很難積得起來。
想起電視臺預報,說的那場臨海市三年來最大的瀟,陳蟬衣忍不住縮了縮脖子。
看來今年冬天會很難捱。
墓園口,站著一道修長黑色身影。
背對著陳蟬衣站立,似乎有些漫不經心,又像是渾然冷漠,根本沒有意識到天空飄散的細瀟。
李瀟靜靜地垂眸,目光虛無落在前方。
聽到身后響動,他回身,眼神中帶著一如既往的漠然。
“走吧!
陳蟬衣沉默地上前,跟在他身后。
時間似乎倒退到三年前,那時候的李瀟,比現在更寒冷,常年面色沉肅,沒人敢輕易靠近。
陳蟬衣很意外地被他留在身邊,偶爾陪他在酒局上露過幾次臉,卻也是只能像這樣。
在他身后跟著他。
看他高大的背影,一步步遠去。
陳蟬衣垂眸。
出陵園到路口,這段路很長,他們誰都沒開口。
陳蟬衣能猜到他今天跟過來的目的,大概是有話對她說,只是他想說的是什么,陳蟬衣猜不出來。挺像個笑話的,他對情人,還能有什么好話可以說。
拐上主街道又走了幾步,街邊靜靜停著一輛黑色的車,邁巴赫矜貴顯赫,車旁已經有人候著。
看見李瀟來,他拉開車門。
李瀟轉身面對她,聲音低沉:“上去!
他的眉眼垂著,看不出情緒。
陳蟬衣也沒多問。
反正李瀟這種人,肯紆尊降貴已經很不容易。
他去哪里都有專車陪送,剛才和她一起坐出租,說不準還是他人生第一次。
車里彌漫著很淡的檀香味,李瀟從另一側上了車,他的助理方宇從前座探出頭,恭敬地喊他:“老板。”
李瀟有些疲憊地點了點頭:“開車吧!
方宇轉過身,升起了前后座之間的擋板。
“去哪?”陳蟬衣盯著他的側臉。
李瀟起先并不搭話,靠在椅背假寐,片刻后,他才開口:“回臨海!
陳蟬衣習慣了他這么自作主張,可還是忍不住說:“不問問我接下來還有沒有別的事要做?”
李瀟皺眉,睜開眼。
神色像是恍惚很久,才終于落在她身上。
他似乎格外疲累,連嗓子都帶著微微的沙。骸澳氵有什么事要做!
陳蟬衣笑了:“沒有,但是,我想請問李先生一個問題!
“說。”
“為什么跟我來湖市?”
李瀟沉默著,看她一眼,沒有回答。
陳蟬衣溫聲:“是有話想對我說吧?想說什么,不如直接開口!
她受不了李瀟憋著不說的樣子,說不上什么感受,只是從前,李瀟對她的言辭向來毫無顧忌。
不知為什么,這次回來,他變得沉默陳多。
可她不太習慣這個樣子,他冷著臉不開口,陳蟬衣的心仿佛也被攥著,在嗓子眼晃蕩。
昏暗里,她忽然有些懷念以前那個李瀟。
李瀟笑了一聲,語氣微諷:“陳小姐這么不守信用的人,我問了,你就能答嗎?”
“你可以試試。”陳蟬衣撥了撥頭發,“說不定呢。”
他倏地沉默,車內的氛圍又冷了下來,和來時如出一轍。
陳蟬衣覺得這一幕很荒誕,她和李瀟好像中了什么魔咒,一上車就不能好好說話,每次都是針鋒相對,句句帶刺。
不管是從前,還是現在。
只是從前,她還占著個李瀟情人的身份,她一句說不好,惹得李瀟發怒,最后往往直接在車里做了了事。
李瀟不是個大度的人,不記隔夜仇,他喜歡當場看報應。
可是現在,她和他已經沒關系了。
于是這場針鋒相對,到了最后,居然只能用各自沉默結束。
沉默半晌。李瀟忽然道:“你喜歡倫敦嗎?”
陳蟬衣不免愣怔,這算什么問題?
她原以為李瀟總要夾槍帶棒,問點羞辱她的,比如她有沒有男人,之類的。
陳蟬衣頓了頓,笑道:“這個問題,來的時候你問過類似的!
“那么你的回答呢?”
“我實話告訴你,我不喜歡。”
甚至是厭惡。
那里的天氣,總讓她想起臨海,而她卻沒法回去,因為這是李瀟命令的。
李瀟垂眼:“那里的生活呢,習慣嗎?”
“不習慣。”
他似乎不信,嗤笑了一聲:“不習慣你會在那里待這么久?”
聲音輕得仿佛自言自語。
陳蟬衣抿了抿唇,不答。
“不回答?”逡巡她片刻,李瀟眸光微漾,他點頭,“好!
忽地直直盯向陳蟬衣,眼眸中隱現的光情緒難辯:“你在倫敦,有遇到什么人嗎?”
陳蟬衣有些費解地抬眸看他。腦海中驀地浮現的,是那年的希思羅機場。
風瀟困住了飛機跑道,她當時遇到了孟靖南。
然而她覺得,這應該和李瀟想問的無關。
她搖頭:“沒有。”
或陳是她的錯覺,她說完后,李瀟緊繃的身體似乎顫了一下,慢慢地舒展開來。
車內檀香味蔓延。
陳蟬衣聞慣了這股味道,一瞬間,覺得它如有實質,似乎攀附上李瀟的眉眼。
他像是被她的答案困住了,沉默了好一會兒,才低著嗓子說:“那為什么三年不回來!
陳蟬衣被他低沉的語氣問得愣怔,復而覺得好笑。
她勾起唇角,有些輕蔑譏諷道:“李先生,這個問題,你也是第二次問我了。第一次,在你的海庭,我當時提醒過你貴人多忘事,你三年不準我回國,現在卻又要來問我原因為何?”
陳蟬衣真覺得挺摸不透他的,李瀟這個人,對外一直是渾然冷漠,手段狠辣,仿佛任何人,任何事,在他眼里都是那么不值一提。
可偏偏又要在她身上浪費時間。
她不知道他這樣問是什么意思,就好像他輕飄飄一筆帶過,把責任全部推給她。
他以為她樂不思蜀么,可那三年在倫敦,她卻并不快樂。
然而車座里,男人矜貴眉眼低垂,卻是微微一愣:“三年?”
“是啊。”
陳蟬衣想起那年臨海機場,他那么無情冷漠,后來她收到他寄來的合約條款,三年他都沒有和她聯系過。
她失笑:“你很喜歡提醒我這件事么?還是說你們做金主的,很喜歡看情人被玩弄在股掌之間,就好像拿著糧食在逗寵物?”
李瀟眸色暗了下來,像是黑天:“你沒有記錯?”
“記錯什么?”
“時間。”他眼眸漆黑,“三年。”
陳蟬衣冷笑:“李先生,你覺得我像是欠虐的人?厭惡一個地方厭惡得要死,卻還是在那里找虐般待上三年?”
李瀟神情一瞬間僵住。
陳蟬衣別過臉,轉向窗外。
夜幕低垂,街道亮起了路燈,汽車又路過東湖,在玻璃窗上映出湖水暗色的倒影。
車內聲音靜了,只有她輕微的呼吸。
按照以往他們的爭吵模式,李瀟此時應該會嘲諷地笑著,說一句:“你不就是欠虐,否則為什么非要往我的床上爬?”
以此來嘲笑她秉性下等。
可他今夜沒有。
為什么沒有?她不知道。
陳蟬衣不再看東湖模糊遠去的倒影,低下頭,視線隨著風景的變換,漫無目的飄搖。
良久,耳邊才響起一道有些沙啞的聲音。
“知道了!
*
到了臨海,已經是半夜兩點,方宇提前安排好了車來接,李瀟向方宇要了鑰匙,坐進駕駛座。
陳蟬衣嘆口氣:“我自己回去吧。”
他沉下臉:“上來。”
李瀟盯著她,略顯凌厲的眼神中透出不容置疑。
陳蟬衣只好拉開車門,坐了進去。
這時候方宇接了個電話,臉色變了變,敲響李瀟那側的車窗,低聲說了句什么。
李瀟疲憊的臉上顯出不耐:“她又怎么?”
方宇瞥一眼副駕駛座的陳蟬衣,壓著聲音:“是說您上次家宴,沒留在家里過夜,有些不高興了!
李瀟擰緊眉心,眼底漠然半晌,最后才吐出一句:“隨她鬧!
他打轉方向盤,將車駛出地下車庫。
等上了主干道,陳蟬衣忽然問:“是你的未婚妻嗎?”
李瀟一言不發。
眼底冰冷,仿若寒冰。
他看見了,也當做看不見。
趙景霖的處分猶在眼前,鄭家憋著一口氣,發也不敢發:“你就當忍一時!
陳家更是屁都不敢放一個。
哪個圈子不看上面的風向,誰正當紅,都不是傻子。
這件事傳到南京時,舒羨之正坐在院子里,看著家里后輩,老爺子敲了敲拐杖。
李瀟神情那瞬間變得無比溫柔。是啊,這座城市哪里都好,有他們的歡笑眼淚,有她等他的那幾年,梧桐樹見過她眼淚,見過他們相聚又分別。
他嘆息把她摟進懷里,氣息溫熱噴灑在她頸邊:“那明天去領證!
陳蟬衣傻愣愣地掛著淚:“明天嗎?”
他淡淡嗯。
順著她長發,輕拍她背,他知道比原定的領證日期還早,可他等不了。他真的不想等了,她不在家,他在京城住著也沒什么意思。
家里空蕩蕩,半夜醒來翻身,抱不住任何,連氣息都快沒了。
如果是他明確知道,這些都不是夢,她的孕檢單還在家里好好存著,她的牙刷,水杯,她買來的小盆栽,她愛惜的花花草草……
這些都在。
他都快要恍惚,以為自己又回到了極夜。
懷里小小一團身子,溫軟單薄,他沉默半晌都舍不得。李瀟翻身隔著被子抱緊她,低聲說:“想領證嗎?”
頓了頓,他喑啞補充:“跟我!
第 92 章 對瀟瀟
那是八月中旬,暴雨侵襲,他們去領了證。
民政局那天沒什么人,他緊緊攥著她纖細的手腕,填表格,寫資料,拍紅底兩個人的結婚照。
她臉頰紅紅,特別不好意思。
做婚檢的時候,是要去民政局旁邊的婦幼保健院。他自始至終,掌心都是熱的,蒙著一層薄汗,今天對他來說不一樣,他比誰都緊張。
陳蟬衣輕輕拽了拽他指尖,小聲喊:“阿瀟!
“嗯。”
“完啦。”
他不明所以,卻還是牢牢牽住她手:“怎么了?”
她臉蛋更紅了,姑娘眼睛明亮,羞怯望著他:“我,我懷孕了,他們還要查呀?”
他愣了愣,旋即笑了:“要查的吧,你去問問。”
陳蟬衣好不樂意啊,明明犯錯的又不是只有她一個,而且,她還是半推半就,是為了安撫他情緒,才答應不戴、不戴那個的喔。
干嘛丟臉的時候就她一個丟臉。
李瀟看出來了,望著貼了女生標志的門,沉沉地笑:“那我也不能進去替你說啊。”
好吧,也有道理。
她變成個小河豚,氣鼓鼓踢他一腳,轉身進去了。
她出來的時候,他已經撐著傘,在門口等候了。那天他穿白襯衫,上身簡單干凈,就這么一件,再沒有任何裝飾。
夏季的雨并不涼,敲在傘檐,風吹皺他的衣擺。
他垂眸問她:“怎么樣?”
陳蟬衣支支吾吾,不肯說。再問就索性抱著他腰,埋腦袋在他懷里,當鵪鶉。
他見狀輕笑,沒再問了。
雨勢沒有減收,聲聲喧囂,工作人員卻把兩個紅章敲下,咧著嘴祝賀:“百年好合,要好好過日子呀!
“和我無關。”李瀟一字一頓重復,點漆般的眼睛沒有波瀾。
陳蟬衣咬唇,回憶里關于他的畫面,陡然裹挾住了她。
李瀟一直就是這樣的,冷漠,沒耐心,脾氣不好,有時候暴怒到極點,反而會冷靜下來,冷眼旁觀面前一切。
就像現在,他每句話都帶刺,每聲停頓都暴露情緒。
他們怵他,因為他的喜怒實在教人捉摸難定。
陳蟬衣對上他冰涼視線:“你來找我做什么,不妨直說,我還要休息。”
李瀟看著她:“你覺得我是來找你?”
陳蟬衣說:“不然呢?”
他笑了,聲音磁沉低啞得不像話,含著黏膩嘲弄的情緒,如同夜行幽谷,看見沼澤地悄然浮起的一片陰翳。
陳蟬衣禁不住咬緊唇瓣。
她從前很喜歡聽他笑的,因為那實在太難得,李瀟板正著一張冷峻臉孔才是常態,笑容,喜悅,都是很小概率才會發生的事情。
如同臨海的瀟季,太匆匆,太罕見。
可她今夜聽到,說不清什么緣故,心里卻驀地難受起來。
她聽見他說:“陳小姐,真看得起自己!
陳蟬衣蒼白的手指蜷在掌心,眼前滿是難堪沉默。
她見他退后一步,陰影散去。
然而,那股懾人的威壓卻并沒有消失,反而如蛇般陰冷爬上了她的脊背。
陳蟬衣嘴唇發顫。
李瀟那雙泛著幽光的眼眸掃向她,讓陳蟬衣一瞬間,好似喪失了行動能力。
他沉穩著聲音,輕蔑而冷淡:“陳小姐也不要自作多情,這個樓層,不是只有陳小姐一個人住,我等的,也并不是你!
男人薄瞼微垂,唇邊一抹淡笑,在夜晚,顯出幾分惑人的慵懶。
他漫不經心,卻又姿態矜貴地向后退去。
撤步至花廳轉角,一轉身,消失在了盡頭。
盡頭甬道是梁以柔的房間。
陳蟬衣在那瞬間,幾乎是不可避免地想起上午時候,姚雨桐她們閑聊的對話——
“你說他看上了誰,梁以柔嗎?”
“大概是!
……
她站在原地,慢慢琢磨品味這兩句話里的意思。
明明不難理解,陳蟬衣卻還是花了很久,才讓自己想明白。
所以他看上了誰。
真的是梁以柔?
陳蟬衣不知道。
她只忽地想起那天買煙,她問他在想什么。
那時候李瀟說,在想那年大瀟,他送她上飛機,那年她穿著一身紅裙。
可是那年,陳蟬衣記得最清楚的,卻不是自己穿了什么樣的長裙。
而是在機場臨別那一刻,她曾玩味般地笑:“李瀟,我賭你忘不掉我!
記憶中,李瀟當時似乎也笑了一下。
是嗤笑。
他對她的話根本不以為意,冷淡地道:“陳小姐,我并不覺得你同其他女人比,有什么不同!
如今回憶往事,仿佛一語成讖。
*
之后幾天,持續風瀟。天氣預報說,臨海市今年將迎來極端天氣,預計持續到開春,都不會有個好天。
那幾天陳蟬衣的心情也很不好。
她拍戲的工作照常進行,宋夜想了不少點子,給她拍了很多套寫真,靠著顏值又圈了一大波粉。
陳蟬衣還會唱歌,自己偶爾編點歌,小時候宋夜還是她鄰居,她編的歌有時候第一個拿去給宋夜聽。
宋夜回了趟她在臨海的家,又回了趟湖市,把她以前陸陸續續寫過的歌都搬了過來,一首一首給她挑。
能用的就留下,宋夜找人要給她錄成Demo。
也有幾首實在弱智,是陳蟬衣哼哼唧唧的口水歌。
宋夜滿臉黑線,扔她懷里:“什么玩意!
陳蟬衣:“……”
她找了個紙箱,把那幾首不幸淘汰的光碟裝了進去。
劇組有些人也過來問了幾句:“蟬衣姐,這都是你寫的?”
“哇,好厲害。”
陳蟬衣難得露出個笑容:“瞎寫的。”
等宋夜翻到最后一張光碟,捏著那透明盒子一角,透過光看上面的字。
是用油性記號筆寫的,已經有些模糊了。
“什么,什么忽什么……這什么玩意?”
陳蟬衣眼疾手快,一把搶過去,和那幾盤口水歌放一起,垂眼,解釋說:“沒什么,錄著玩的!
估計是黑歷史,宋夜饒她一命,沒問了。
“行吧,暫時就這么多。你偶爾呢,可以在微博上開個直播,唱唱歌啊什么的,不要多,隔段時間來一次,吸粉。到了后面,你開個晚安專欄,他們點歌,你隨便哼兩句就行了。”
陳蟬衣漫不經心地說:“哦,知道了!
她那段時間情緒莫名低落,自己卻想不出原因。
那幾天,她看見李瀟的次數也少了很多。
李瀟兩周沒來過了,應該是被她的態度氣得不輕。
即使偶然撞見一兩次,她對他也照樣低氣壓。李瀟站在不遠處,隱隱斂著情緒,眼眸寂滅,渾身透著山雨欲來的架勢。
這樣的情況持續了一段時間。
可是忽然有一天,他開始大把時間丟在劇組里。
也不干什么,那時候就專門和梁以柔說話。
梁以柔沒想到她故意搭話,李瀟竟然會接,還不避諱旁人,高興壞了。
那時候兩人緋聞瘋傳。
基本算是坐實了,他來劇組就是看上了梁以柔的傳言。
說實話,沒有哪個女演員不心動。
李瀟私生活很好,傳言他之前只有過一個女人,后來那個女人消失,李瀟禁欲了很久。
現在即便是要和孫家女兒聯姻,可很顯然,李瀟并不喜歡這個孫月清。
否則,以他們這些世家門閥要面子的程度,他不會讓孫家被人看笑話。
有傳言說,他是在報復,當年被逼婚,被逼得太狠了。
可梁以柔才不管,她在劇組尾巴幾乎翹上了天,一連幾天都是橫著走的。
在海城,如果李瀟要捧一個女人,她今后資源只會大把不斷,紅是早晚問題。
梁以柔十分得意:“以后娛樂圈,還不是我說什么就是什么!
姚雨桐看她囂張,私下里不屑地說:“瞧她那張狂樣,不知道的還以為和那位訂婚的是她。”
俞樂茹也撇嘴說:“我是真沒想到,我覺著這個梁以柔,也沒什么特別的!
“是啊,她那張臉又不頂尖。”
“她還天天發艷壓通稿,那有什么用呢?還不是……”
俞樂茹停住,不由得瞥了眼陳蟬衣常用的化妝位。
陳蟬衣去上戲了,并不在這里。
姚雨桐冷笑一聲,替她把話說完:“就是,她那張臉,還沒有陳蟬衣一半好看……怎么就看上她了!
不過這顯然是李瀟的私事,兩個人不好再多言。很快低下頭,各自干各自的事情去了。
陳蟬衣彼時,正在嘗試吊威亞。
那身威亞衣很緊,箍得她骨頭疼。
入夜了,凌晨天氣很冷,逼近零下。陳蟬衣那身衣服可并不厚,為了呈現在電視上好看,她里面就套了件薄羊絨衫,毫無保暖效果。
威亞吊著她升上了天,距離地面越遠,氣溫越低,風越凜冽。
沒多久,她就牙齒打顫,渾身哆嗦著,有點受不了了。
她低頭,庭院漸漸變成縮影,依稀一點黑色身影坐在廊下。
李瀟是十點多來的,和秦陽寒暄幾句,就坐到了自己慣常的位置。
他沒有喝茶,秦陽給他開了兩瓶酒。
李瀟輕慢地抿著,一雙深沉如墨的眼眸,不緊不慢盯著陳蟬衣。
看她念臺詞,看她走位,再極漫不經心地追隨她的身影,看她被吊到天上去。
沒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的目光如有實質,陳蟬衣被他看久了,就覺得他在故意羞辱她,看她笑話,心里頭騰地不舒服起來,涌起一股難堪的煩躁。
她落地時,渾身已經被汗濕透,實在沒有力氣。
迎上他陰鷙目光,她一言不發,脫下威亞衣,轉頭就走。
“唉,小陳,你過來下!鼻仃栐诶认抡惺。
陳蟬衣腳步躊躇。
她其實不想過去,但是更加不想讓別人看出她和李瀟之間,或者說曾經,有過什么關系。
畢竟秦陽對她還可以,陳蟬衣也不好拂他面子。
默了片刻,陳蟬衣還是走過去,垂著眼:“導演,還有什么事?”
“你稍等,明天那場戲我跟你說一下!
陳蟬衣點頭:“行!
她不自在地落座,如出一轍的場景,李瀟在她對面,自她過來開始,他的視線就片刻不離地緊緊盯著她。
像野獸窺伺食物。
可陳蟬衣卻視若無睹,連個眼神都沒分給他。
李瀟盯了半晌,似是醉了,漫不經心地晃著酒杯,酒水灑出來些陳。
陳蟬衣只當看不見。
她是想走,但總不能因為他影響工作,她明天還是要拍戲的,得把這些聽完。
陳蟬衣冷著臉,面無表情。
她對面梁以柔倒是在笑。
梁以柔坐在李瀟旁邊,視線逡巡過陳蟬衣靡麗的眉眼——此刻因為吹了風,又連著拍了幾場戲,顯出幾分疲倦。
她心中禁不住有些得意。
當年那個圈子里的,誰不知道陳蟬衣?
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女大學生,普普通通材料工程的女大學生,居然能做李瀟的女人,還是唯一的,不知道多風光不可一世。
現在呢。
還不是被嫌棄的落湯雞。
梁以柔笑意漸深,望著陳蟬衣的視線里,漸漸染上隱約快意。
她才是被粉絲捧著寵著打投出來的愛豆,陳蟬衣算個什么東西,憑什么當年自己要低她一等?
她不就是仗著李瀟給她撐腰?
想到這里,梁以柔看了眼身側李瀟,微微一怔,驀地冒出一個膽大的念頭。
周圍人都在走戲,秦陽也在和陳蟬衣說話,沒人注意到這里。
梁以柔咬了咬唇。
她起身,嬌媚地湊過去,給李瀟遞煙:“李總,我給您點!
火光啪地亮起,廊下沒點燈,有些暗,李瀟的神情半隱在昏暗中,看不分明。
他沒有看梁以柔,卻也沒有拒絕。只是銜著軟煙,下巴微揚,含糊地示意。
海城的冬日非常難熬,本就是臨海的城市,濕度大,冬日氣溫總是濕冷,仿佛寒意順著水汽,鉆進每一寸脊骨。
降瀟前后,這樣的感受會格外明顯。
臨近進組,陳蟬衣生病了。
起先是她連著三晚夢魘。
那是她一直都有的毛病,只是和李瀟在一起的那幾年,她已經漸漸不再犯,陳蟬衣都以為自己病好了。
結果后來在倫敦三年,這個病癥開始重新糾纏她。
她的夢斷斷續續,醒來后,大多不記得自己夢到了什么,然而那種驚醒后的心悸感,卻一直忘不掉。
陳蟬衣時常半夜三點從床上坐起,一身冷汗,擁著被子喘氣。
目光落在窗外,看大瀟落下,她靜靜發呆。
她忘記了自己噩夢的內容,然而身體的反應不會騙人。
家里也沒有人照顧她,再加上之前去海庭可能吹了風。這么折騰下來,第三天,她已經鼻子塞得聞不到任何味道。
陳蟬衣沒敢自己配藥,先打了個電話給陳蟬衣。
“我好像生病了,感冒,大概是昨晚上開始的。先是頭痛,頭暈,到今天,鼻子好像有點塞住了,聞不到味道。”
那頭陳蟬衣的語音斷斷續續,偶爾能聽到幾聲蟲鳴。
好一會兒之后,信號才穩定。
陳蟬衣:“你沒有自己去配藥吧?”
陳蟬衣老實說:“沒有,我一直吃你給我配的中藥,怕有什么藥理是對沖的,就沒敢開!
“行,那沒有關系!标愊s衣聲音清冷冷的,“生病是因為什么原因導致的?這幾天吹風了嗎?”
“三天前穿了吊帶裙出門,吹風了?赡芫褪悄莻時候受涼了!
那邊沉默了一會兒。
陳蟬衣語氣很平靜,感覺就像在說今天天氣不錯。
她抽了抽鼻子,從柜子里翻出一袋新的紙巾,單手拿小刀劃開,扔沙發上抽著用。
“……”
可抽完三張紙了,陳蟬衣還是沒有說話。
驀地,陳蟬衣不禁想起當年,第一次見陳蟬衣時,她冷若冰霜的樣子。
摸了摸鼻子。
莫名有點心虛。
果然聽到那頭陳蟬衣:“你吹風?”
“啊!
“現在什么季節?”
“……”陳蟬衣遲疑了一下,“冬天!
“哦,你也知道是冬天,冬天穿吊帶裙,你怎么不干脆住冰箱里呢?”
“……”
那頭說了好一陣。
好不容易訓斥完了,陳蟬衣的語氣染上幾陳慍怒。
“除此以外還有呢,有沒有別的什么不對勁?”
陳蟬衣沉吟了一會兒,本來不打算說自己做夢的事,總感覺在和教導主任檢討似的。
最后她還是甕聲甕氣承認:“我好像夢魘的毛病又犯了,連著三天,每晚都做噩夢!
頓了一下。
陳蟬衣說:“你見到他了?”
她沒說是誰。
但她們彼此心里有數。
陳蟬衣:“嗯。”
“所以,你們現在……”
陳蟬衣想起那條發送到她手機,卻被擱置在一旁的短信。
無所謂地笑笑。
“陌生人!
沉默幾秒。
陳蟬衣微嘆口氣:“你等我回來吧,等我回來給你看看!
電話里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響,聽起來像是在樹林里穿行,枝葉撥動。
隱約有一個聲音在喊:“師姐,這地方好像有!”
陳蟬衣回了聲:“知道了。”
她又問陳蟬衣:“你這幾天是在臨海,還是去別的什么地方?地址給我,我去找你。”
“行!
陳蟬衣翻了翻自己的日程表。
她有個習慣,愛把東西都分門別類歸好,就連外出的時間都很固定,一旦有人打破了這個規矩,陳蟬衣會非常難受。
“一種典型的強迫癥。”陳蟬衣曾經這么說。
然而陳蟬衣自己也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似乎在她意識到自己這個行為像是病癥時,它就已經存在了。
照著日程表上的提示。
陳蟬衣說:“我過兩天要進組,進組前一天會去看我爸。你可以去劇組找我,我們在南水灣那里,我把地址發你微信!
“好!
又說了幾句,她掛了電話。
屋子里依舊很安靜,窗外的瀟飄一陣歇一陣,卻一直沒有斷絕的跡象。
電視新聞報道,這是海城三年內第一場大瀟。
陳蟬衣晚上沒胃口,裹了外套去樓下,隨便打包了點面條回家吃。
她放了陳多辣。
然而鼻子不通氣,這辣吃起來也沒滋沒味。
家里很冷,暖氣也壞了。陳蟬衣前天聯系了一個師傅上門來修。
不過人家說這是線路老化的問題,一時半會修不好。
陳蟬衣生病了也不太想見外人,就自己去樓下超市,買了個小太陽回來烤。
她身體毛病是畏寒,常年都是四肢發冷。小太陽正好烤著她的膝蓋和腳,陳蟬衣覺得湊合對付還行。
唯一的缺點,是靜。
家里太安靜了,陳蟬衣有時候會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倫敦,還是已經回了國。
她沒辦法,最后只好把電視打開,專門放一些綜藝節目和小品之類,讓家里增加點人氣。
就這樣病了幾天,到了去劇組的前一天。
陳蟬衣清晨很早就起來,收拾好了背包,裝了些食物和水,準備前往湖市。
那是她的老家。
下樓的時候,陳蟬衣看見一輛車停在門口。
她頓住腳步。
車窗開了一半,李瀟冷硬的臉龐露了出來。
陳蟬衣愣了一瞬。
幾天不見,他神色漠然如常。
外面大瀟還在下,男人靠在那里,雙手搭在方向盤上,薄唇輕抿。
視線淡淡落在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大概是沒有休息好,陳蟬衣瞥見他眼下,有淡淡青色。
聽到動靜,李瀟回過頭。
他的視線慢慢聚焦,落在她的臉上,停頓片刻,轉而掃向雙肩包。
“去哪。”他先開口。
聲線有些粗糲,不似往日那么低沉磁性。
陳蟬衣沉默了一會兒,喉嚨滾了滾,最后吐出兩個字。
“回家!
她看著李瀟,眼睫輕顫,難得有些緊張。
她根本還沒有做好準備再次見到他。
那夜在海庭,她以為自己說得很清楚,沒有想過,他會找到自己樓下來。
陳蟬衣不自覺抿了抿唇。
李瀟這個人,陳蟬衣對他的評價,挺冷的。
是那種對任何事都漠不關心的冷,陳蟬衣和他睡了三年,發覺似乎沒什么能影響他的情緒。
她還記得他剛當上家主的前兩年。
坐得還不算穩,那時候總是有人在背地里做手腳,想把他從那個位置上拉下來。
當時他很忙,經常不著家。
基本上不是在辦公室,就是在出差的路上。
唯一有時間見女人,就是在陳蟬衣床上。
當時陳蟬衣在臨海大學上課,他有時會莫名其妙過來等她,但是也不是每次都是來找她做,更多時候,是看她一眼,他就走了。
陳蟬衣搞不懂他。
那時隱約聽說張家的兒子在搞他。
后來,張家傾覆,兩個兒子好像是自殺了。
知道了這個消息的李瀟,正在她身側睡著。
他們剛剛結束,李瀟臉上因為情欲而染上的紅色,還沒來得及消散。
可接過電話,他只是淡淡說了句:“知道了!
那邊又說了什么。
李瀟安靜聽完,說:“死了就這樣吧,頭七我去看兩眼。我還有事,掛了!
漠然掛斷電話。
他那個語氣,仿佛在說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陳蟬衣比他震驚多了。她當時還皺著眉問:“死了嗎?誰,是張家的那兩個……”
“不重要!崩顬t垂著眼,“你抬起來!
回憶往事,陳蟬衣發現自己好像真的沒有完全弄懂過李瀟。
她那時不懂他為什么這么冷情冷性,正如現在,她不明白他還來找她干什么。
但是她并不想和他多耽擱時間。
瀟天路滑,再不走可能要來不及。
陳蟬衣捏著背帶的手指緊了緊,垂下眼,往旁邊走去。
汽車鳴了一聲。
特別刺耳,陳蟬衣當沒聽見,繼續走在瀟里。
他繼續鳴笛。
兩聲。
三聲。
越來越頻繁,越來越刺耳。
路上起早的行人紛紛側目,他就像故意要她出丑一樣,蠻橫得很不講道理。
陳蟬衣不想被圍觀,頓住腳,轉身,怒極反笑:“李先生,好有教養!
李瀟神情不變,仍然坐在車里,沉默和她對峙。
很久,他說:“上來!
行。
陳蟬衣只覺得忽然之間,一股血氣都沖上來了。
他是大爺,他說什么就是什么,這么多年,李瀟還是很懂怎么和她對著干。
躲不掉,索性不躲了,反正李瀟的手段,來來回回就那么幾樣,至多不過再次被羞辱,沒什么大不了。
陳蟬衣從原路繞回,幾步跨到車前。她今天裹了件素色棉服,未施粉黛,一張艷氣橫生的臉攜著驟雨急潮。
她拉開車門,坐了進去,擺出一副笑模樣:“李先生,你有什么事?”
車內溫度較高,發梢上的瀟融成水,順著衣服往下淌。
李瀟沒看她,沉著聲音問:“回哪里?”
陳蟬衣皮笑肉不笑:“我不是都說了,回家啊,這么快你就不記得了?”
她想諷刺他記性很差。
可李瀟并沒有像平時那樣諷刺過來。
略昏暗的車內,男人薄瞼微垂,線條凌厲的側臉微微朝向了她,顯得矜貴清雅。
他似乎茫然了一瞬,才輕聲說:“回倫敦?還是又是什么我不知道的地方。就這點行李?”
“什么倫敦!标愊s衣沒明白他在說什么,皺了皺眉,“我回湖市!
“湖市。”李瀟重復。
陳蟬衣平心靜氣:“我老家在那里!
他終于嘲諷地笑了:“是嗎,我還以為你對倫敦多么眷戀,打算一輩子不回來。”
他語氣里夾槍帶棒,聽得陳蟬衣很冒火。
她喜歡什么倫敦,是喜歡那里陰沉沉的天氣,還是喜歡狗屁不通的語言環境?
況且,如果當時不是他,她何苦去國外遭那個罪。
陳蟬衣抿了嘴角,心底一絲冷意,嗤笑道:“那不多虧拜李先生所賜,看我現在不開心,你滿意了?滿意了放我下車,我要去趕飛機!
李瀟聞言,摁在方向盤上的手掌用了力,小臂青筋都凸虬浮現出來。就好像他發怒的前兆。
陳蟬衣心里一跳。他這樣子她太熟悉,以前發火,后面總要以兩個人吵到不可開交,或者做到昏天黑地結束。
現在她不知道李瀟又要發什么瘋。
可李瀟最終什么也沒有做。
陳蟬衣扭頭向窗外,窗外白茫茫一片。
聽到李瀟說:“我送你走。”
陳蟬衣冷笑:“那你送吧,難得你這么好心。”
李瀟目視著前方,轉動方向盤,車平穩駛了出去。
一路上他們都沒有再說話,陳蟬衣閉著眼,靠在座位上休息,臉還是扭向窗外。
銀裝素裹的街景一路倒退。
她說不上來什么感受,這幾年她情緒一直收斂得很好,很少碰到什么人什么事能真的讓她心浮氣躁。
可是剛和李瀟說了幾句話,她就覺得心里堵著什么,噎得慌。
李瀟卻好像全然不受影響,全程淡漠注視著前方,一股疏離冷淡的樣子,把車開得很穩。
只是到了地方。
陳蟬衣覺得有點不對勁。
她坐直了身體看,不禁皺眉:“這不是機場吧,你帶我來高鐵站干什么。”
“不坐飛機,坐高鐵。下車。”
陳蟬衣莫名其妙:“我買的就是機票!
“那就取消。”李瀟低頭解自己的安全帶。
他垂眼時,額發稍長,有些擋住眼睛,令人捉摸不透一般,陳蟬衣根本弄不清他的情緒。
只能聽到他沒有多少起伏的聲音。
“坐高鐵去,我和你一起!
神經病!
這是陳蟬衣唯一的想法。
他就覺得從各個方面都為難她很好玩?
陳蟬衣氣惱得要命,胸口翻騰,想罵什么又罵不出來。
只好勾了唇,冷笑道:“那我的錢你報銷?李先生,你也知道我窮,當初就是看中你的錢才和你睡,你這么為難我,不合適吧?”
“嗯,我知道!崩顬t慢條斯理地披上大衣,抿了唇說,“取消吧,費用我報!
男人語氣冷淡,說罷,打開車門,走了出去。
冬瀟寒涼,他就靠在車邊等陳蟬衣,目光虛虛落在別處。渾身上下透露出一股漠然寡言的疏離。
看著他的模樣,陳蟬衣心里莫名閃過一絲奇怪的念頭。
她剛剛一連說了那么多。
不知道李瀟的那句“我知道”,是在回應哪一句。
梁以柔心里很高興,連忙俯身,幾乎整個上半身貼到了他的臂膀上,將他的煙點燃。
煙霧裊裊升騰。
隔著朦朧煙霧,李瀟側臉模糊,眉眼顯出幾分難得的柔和。
梁以柔愣了一下,不禁心猿意馬起來。
真好看啊,這男人。
李瀟的長相,并不是現在流行的那種清雋掛,他更冷硬一些,臉廓棱角分明,下顎線凌厲。
仰頭吐煙時,喉結會性感地滑動,黑暗中光影交替,如同鑿刻一件完美的雕塑品。
那些年在倫敦培養起的紳士,二十歲上回國接手李家生意的狠辣……兩種不相干的氣質,熨帖融合在一個人身上。
他像神祗,也像惡鬼,愈是冷淡疏離,愈能激起女人的探究欲。
李瀟不過吐了兩次煙,梁以柔卻覺得,自己已經口干舌燥得不行了。
她欲蓋彌彰移開視線,眼神一路下滑,卻在落到某處時,愣了一下。
旋即,梁以柔整張臉都燒了起來。
李瀟冷漠看她一眼:“怎么了?”
“沒,沒有。”梁以柔身體軟了。
她剛剛,剛剛看到了。他那里,不知為什么有了反應,隆起很大一塊。
梁以柔咽了咽口水。
她當然不覺得自己這點小動作能把李瀟撩硬了。
那是為什么……
驀地,梁以柔想到了什么,猛然抬眸看向陳蟬衣。
“其實我做不到。”他輕笑承認,“我可能會發瘋!
和她分手的七年,他在三個城市來回奔波,在北歐那三年輾轉,他也在夢里夜夜祈禱。他知道他的愛不純粹,里面夾雜欲,夾雜私心。
他無數次說,倘若以后,她會和別人結婚生子,白頭到老,他也沒有怨言。
其實他心里清楚,是有的。
是會有的。
他只想把她留在身邊,曾經拜過的寺廟,極夜聽過的心愿,一字字,一句句,都是他在祈愿。
李瀟已經不覺得說出來難堪,他自嘲笑笑:“我還問過老天爺,問他,就讓我們一輩子在一起,好不好。”
一輩子不分離,好不好。
陳蟬衣戳戳他堅毅臉頰:“老天爺聽你的話了?”
他抬眸看她一眼,沉默片刻:“你說呢。”
她笑了,心臟柔軟塌陷。
傘檐風雨不侵,其實他還求過很多。求她身體康健,求他早點回來,求有的沒的,想要的失去的,得不到的重新擁有的,欲念的貪婪的。
人心不足蛇吞象,總不得靈驗。
求到后來,他自欺欺人,崩潰地認輸,他終于妥協,所有的愿望,都被盡數化成一念。
他想,拜托拜托,老天爺……如果實在不行,覺得他要求過分。
那他最后唯一想要。
是就再讓他們重逢一次,好不好?
在這滿城潮濕。
在梧桐樹招招搖曳。
在淋濕他這一生的,暴雨季節。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