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4 章 74
越明珠:“啊?”
裴晏遲沒繼續往下講,一個女郎家世低微,性子單純,又長了那副皮囊,心思陰暗者自然不勝其數。倘若不插手,她恐怕早已經被采擷折斷去了。
他不想多提,只道:“所以我很有經驗替你處理那些不三不四的人。”
裴晏遲瞥過來一眼,涼涼地道:“你現在都半信半疑,何況是當初。”
越明珠:“……噢。”
越明珠:“不好意思。”
她承認她以前確實是有點怕他的。
越明珠:“這又不怪我,明明以前你都不這么講話的。”
越明珠輕輕咬住唇角。
恢復記憶之后,她很難不先入為主覺得他滿口謊言。
就像是給她送那些五花八門的小玩意一樣。
這件事情就這么簡單,她也不應該想得太復雜。
既然他在討她歡心,她也會很開心,那收下不就好了。
她歪過腦袋認真盤算了一下,嚴謹地改口:“很多都靈驗了。”
裴晏遲道:“聽起來也有很多沒有靈驗。”
越明珠:“總不能事事都強求吧!”越明珠看著與記憶中相似的糕點居然不合時宜的有種隔世之感。
她不動聲色的壓下心中翻涌而起的復雜情緒,耳邊是溫岳絮叨的聲音:“神醫快嘗嘗,這是京中最有名的糕點鋪子做的,據說是姑娘家最愛吃的糕點。”說著他手上動作不停,給越明珠倒了杯茶。
主子病愈有望,溫岳身上的沉郁擔憂一掃而空,望著越明珠時眼中的欣喜和感激溢于言表。
越明珠看著眼前她幼時最愛的糕點,心底不受控制的生出幾分畏懼之意,七年前那刻骨的疼痛好似還在身體中游走。
她攥緊茶杯,指節發白,勉強擠出一抹笑:“我不愛吃糕點,多謝。小哥得閑的話給我尋一處僻靜的院子,我想稍作休息。”
“那你不如許給我聽。”裴晏遲不以為意,“我替你強求。”
他聲音淡淡的,像在說今日的天色,尾音落下后飄散四溢,壓不住越明珠忽而心跳聲如鼓。
外頭不知何時落了雨,淅淅瀝瀝打濕一片,越明珠輕輕吸了一口冰涼的空氣,胡亂地低聲催道:“不拜就算了,你快撐傘,我們先去大雄寶殿供燈。”
大雄寶殿位于凈光寺正中,香火最是旺盛,可以供燈,亦可以進行開光科儀。
越明珠已經得了那么多被了光大師開光過的寶物,此番來便只是供奉了福慧燈。
沙彌取過紅紙,讓她把心愿寫在紙上,壓在燈盞下。
畢竟對于外界而言,裴大人是因為開罪了皇帝而被罰禁閉在府中自省,可沒有傳出任何身體不適之言。
她若是貿然上門,在不暴露太多的情況下,該如何解釋,她一個江湖醫者從何得知裴世子身體有恙,此等絕密之事?
何況,自己送上門的人哪里有他們費心思請來的人更值得信任。
“客官,您的餛飩,請慢用。”一道溫柔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冒著香氣的餛飩被老婦人端上桌,擺在越明珠面前。
碗中餛飩個個皮薄餡嫩,入口細膩,倒是讓她連日吃干糧的胃感到難得的舒適。
越明珠正美美的享用餛飩,又覺察到有視線落在她身上,她似無所覺,只是慢條斯理的吃著碗中的餛飩。
用完餛飩,付完錢,她起身便走。“陰差陽錯,倒是幫了大忙。”越明珠捻起糕點,輕咬一口,酥脆甜膩的感覺讓她開心的彎起眼。
挽竹上前幾步,倒好一杯茶,放在她面前。
越明珠吃完一塊糕點,掏出手帕擦干凈手上的糕點碎渣,“荒山有什么動靜?”
“屬下等無能,荒山表面并無異樣,實際上遍地毒物,屬下縱有您給的藥,也無法深入,未免打草驚蛇,只得先行退回。”
越明珠垂眸,端起茶杯,一飲而盡。
“既然如此,先不管荒山,改日我親自去看看。
裴世子在查七年前百寧郡決堤一案。
天災雖不能為人所控,但堤壩一事顯然是有人欲從中牟利。
此事間接影響了裴家軍馳援外祖一事,背后之人與當年那一戰有無干系尚且不知,但他為一己私欲置幾郡百姓安危于不顧,更間接導致蕭家軍全軍覆滅亦是事實。”越明珠放下茶杯,寒聲道。
不論是出于私心還是為了公道,她都不可能縱容背后之人逍遙法外。
“此案既然有人沖鋒陷陣,那我們就從旁輔助,壓壓陣。”越明珠話音一轉,意味深長的露出一抹狡猾的笑。
挽竹眼眸中亦有亮色,“屬下遵命。”
越明珠讓挽竹拿來紙筆,寫下幾副藥方,隨后他帶著藥方去后堂抓藥,越明珠則繼續享用糕點。
等他帶著包好的藥材回來,越明珠已經吃個半飽,她滿意的拍拍手,接過他手中的藥包。
“對了,老家那邊莫要松懈,要是有什么動靜記得告知我?”臨出門前,越明珠多提醒了一句。
她提著藥包,從后方小道離開仁心藥鋪。確認沒有人跟蹤自己,她快步走回裴府的后院墻邊,動作干凈利落的翻墻而入,然后與正巧走到墻邊的裴晏遲來了個四目相對。
裴晏遲安靜的看著翻自己府墻的人,分明是全然陌生的打扮和臉,可他居然一下就認出是那個古靈精怪的云姑娘。
越明珠安穩落地,對著裴晏遲這張臉她此舉多少是有些尷尬,但她可不會流露出絲毫,只不慌不忙的問:“公子怎么在此處,是也打算從這里出去嗎”
“沒有,我是來瞧瞧到底是何方小賊吃了熊心豹子膽敢翻本官的府墻。”裴晏遲很是配合的搭腔。
他早已換下一身官服,此時穿著月白華袍,神容清俊,氣質溫雅。
“公子認出我了?”越明珠好奇問著,卻是以肯定的語氣。
“若不然,姑娘此刻已經被拿下了。”裴晏遲很是溫和的開口,但他話中的意思卻不是那么無害。
越明珠聽出他言外之意,眉頭輕揚,拱手作揖道:“那在下要多謝公子眼神好,否則我現在可能要遭殃了。”
“怎么出去一趟要如此麻煩?”裴晏遲和越明珠邊走邊道。
“公子這不是明知故問,你府外多少人盯著,我出去一趟還得東躲西藏。”越明珠嘆息道,“不過……”她舉起手中的藥,眼里似蘊藏著星光,“我多買了些藥,這樣就可以做很多驅蟲的藥粉。”
裴晏遲眼中閃過錯愕,原以為她是調皮才易容出府,沒想到居然是為了買藥材做驅蟲藥。
“姑娘,我只是與你提一嘴,你怎如此上心,還為此涉險。”“要是不麻煩的話……”她轉身指了指自己住的院子“讓我多住一段時間,省的我去外頭找客棧。”
裴晏遲心中驚詫,可見她一臉坦蕩,又覺是自己多慮。
“姑娘是在下的恩人,恩人若是不嫌棄寒舍,自然是在下的榮幸。”
“公子客氣,那就這么說定了!”越明珠達成自己的目的,眉眼間也掛上笑意。
二人交談間,溫岳已指揮兩個護衛把刺客拖下去,至于怎么處理就是他們的事,越明珠對此不甚關心。
此處事了,裴晏遲和越明珠一起去往膳廳。
天色已經昏沉,風過林梢,蟬鳴入耳。
越明珠忽而想到他方才所言,那話中之意分明昭示了他知道那小廝的真實身份。
她眸光輕閃,轉頭看他:“公子可是早已知曉那小廝的身份?”
裴晏遲腳步未停,他唇角微彎,繼而清潤的聲線被風送入越明珠耳中:“我今日并未派他前來,但他在我身邊已有幾年。”
“所以,公子一早就知道他的身份?”
裴晏遲靜默不語,算是默認她的猜測。他停下腳步神色認真的告訴越明珠:“姑娘是我恩人,我就不與姑娘兜圈子了。我這府上的確可算魚龍混雜,所以姑娘可不要輕信任何人。”
越明珠眉眼彎彎,偏頭注視他清俊的側顏,道:“公子也不行?”
裴晏遲平靜的回視她,“姑娘是個聰明人,裴某相信你自有判斷。”
聞言,越明珠臉上笑意越發明晰。“甚好甚好,不知晚膳用些什么,我如今可是腹中空空。”
裴晏遲臉上始終掛著溫和的笑意,禮貌回應:“不過是些尋常之物,不知姑娘可有何忌口,我下次吩咐他們注意。”
“無妨,要真遇上不愛吃的不吃就是。”越明珠隨口說著,語氣莫名帶上幾分灑脫。
二人經過池邊,天上白月倒映于池中,風掠過水面,池水輕漾,波光粼粼。
越明珠眼角似窺見水中有一物掩在殘荷之中,心中驀地生出不妙之感。
她停下腳步,瞇眼細看。那物件,不對,那……那好像是個人!
見她停住腳步,望向池中。裴晏遲也一并停下,順著她的視線看去。下一秒,他瞳孔一縮,同樣發現了異樣。
半刻鐘后,那水中之人被打撈上來,可早已沒了呼吸。
主理后院的婆子上前細看,一眼便認出她是后院中的丫鬟。
“這……這是菊香啊!白日尋她不見蹤影,我還當她去哪躲懶,沒想到,沒想到竟會這樣……”
站在越明珠身側的秋紋見此,呼吸發緊。越明珠察覺她的異樣,偏頭望她,見她已然紅了眼眶,卻在極力克制自己的情緒。
見越明珠看她,她努力的想擠出一抹笑,卻忍不住大顆流下的眼淚,最后她顧不得主子在側,不懼菊香已經血色盡褪,稍顯浮腫的模樣,一把撲過去,顫抖的抱住她。
“菊香,菊香你怎么,怎么會這樣,到達是哪個天殺的害了你!嗚嗚……”
見她毫不顧忌,哀哀啼哭。
婆子先是偷偷瞅了眼裴晏遲和越明珠,急忙解釋:“菊香和秋紋是同一批進府的,平日里二人最是要好,沒想到菊香竟會遭此劫難。”她說著還頗為惋惜的搖了搖頭。
“她是怎么落水的?”越明珠走到菊香身邊蹲下,細細打量,試圖找到她落水的原因。
“菊香是個勤快良善的性子,每日都是起得最早打水干活。偏偏這丫頭是個不會水的,沒準是她晨起打水跌進去了?”
越明珠臉色一黑,糊弄誰呢?這哪戶富貴人家打水是從這種用來賞景的池子里取的。
可她心底清楚,到底是裴府內宅的事,不是她一個外人可以隨意插手的。婆子這般搪塞她想來也是不愿她深究此事,以免露出什么丑聞。
她知道自己幫不了所有人,也知道眼下不宜暴露太多,可既然撞見此事,置之不理又覺心下不安。
她猶豫之際,察覺有人靠近,抬頭看去,裴晏遲手執一提燈行來,停在她身側。
恰在此刻,池邊青泥上不知何物在燭火映照下晃了一下,恰巧落在越明珠眼中。
她眉頭微蹙,轉頭去看,卻不見蹤影。
她垂眸看向裴晏遲手中的提燈,正糾結如何開口借用,裴晏遲卻好似明白她的打算,直接將燈的手柄遞給她。
越明珠一怔,抬手接過:“多謝公子。”
裴晏遲頷首微笑:“池邊滑,姑娘小心些。”
見他如此態度,剛才開口的婆子和溫岳暗中交換了一個眼神。
越明珠提著燈小心地走到池邊,沒多久就找到她的目標,一顆被污泥包裹了大半的圓珠,她不顧濕潤滑膩的青泥,徑直伸手拾起那顆珠子。
她回身就見裴晏遲位于自己三步之處。他還真是細心,這距離不會過度親密,倘若她不慎跌倒他亦能及時穩住她。
思索間,眼前出現一雙骨節分明的手以及一張素白的手帕。
越明珠毫不客氣接過,再順手把提燈遞給裴晏遲。
二人回到道路上,借著燭光,越明珠看清珠子的模樣,是一顆赤色的圓珠,像是掛飾上的配珠。
她疑惑的目光看向裴晏遲,裴晏遲還未應聲,婆子就開口:“這珠子瞧著像是一等丫鬟荷包上的物件。”
越明珠的注意力被她吸引,以眼神示意她繼續說下去。婆子悄悄瞥了裴晏遲一眼,見他并未流露出任何不悅,反而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看著越明珠。
她心下微松,坦誠相告:“府上不同等級的丫鬟所佩荷包上的圓珠是不同色的。赤色圓珠是一等丫鬟所有,菊香她僅是個二等丫鬟。”說到最后一句,她的語調略顯沉重,顯然是有所懷疑。
所以這顆赤珠來的有些蹊蹺,越明珠在腦海里自動補完她的下一句,但也不能憑此斷定菊香是為人所害。
“公子打算如何處置此事?”越明珠望著裴晏遲,手指摩挲著已經擦凈的赤珠。
“凡事自有章程,自當循之而為。”裴晏遲掩下心中怪異之感,如實回答。
“她簽的并非死契,稍候讓溫岳去請仵作來驗看,待尋明真相,再好生安葬。如何?”
“自當如此,只是今日我恰好遇見此事,心中難免掛念,不知查明后可否將結果告知于我。”越明珠試探的詢問。
“自然可以。”
“公子此言差矣。我與公子雖只相識數日,但也算有所了解。
公子既然提起隱谷之事想來不是無的放矢,而我對隱谷人的印象一向不佳,故而我猜測是他們想要壞事。
公子擔任刑部侍郎日常接觸大都是些案子,若我所料不錯應是與案子有關。
我對那些明察秋毫的大人一直很是崇拜,所以大人查案的時候能否帶上我,我保證不給大人拖后腿。”越明珠一臉認真的保證,誠懇的就差賭咒發誓了。
“我似乎并未告訴姑娘我任何職?”裴晏遲眼含笑意,漫不經心的詢問。
越明珠一愣,沒想到他會糾結這個問題,隨口道:“公子美名遠揚,我早有耳聞,更何況前次張公子送我回來,一路上可沒少說公子年少有為,年紀輕輕就得陛下看重,擔任刑部侍郎。”
張勉確實夸過裴晏遲,只不過大多是陰陽怪氣之語,至于是否提過裴晏遲的官職,反正他也不可能找張勉求證。
眼前姑娘一臉無辜,水潤通透的眼睛如同兩泉清潭,一眼見底。
可他知道她絕非表現出來這般單純,至少不是不諳世事的小姑娘,而是一只老謀深算,善于偽裝的小狐貍。
起先,那跟蹤之人尚未發現不妥,直到她步伐愈發急促,他才覺不對勁。
眼看她又要走進人群,情急之下來不及細想,他使了個歪招。
他快步上前,在與越明珠擦肩而過的時候,非常“不經意”的順走她掛在腰間的荷包。
然后在越明珠錯愕的目光下拔腿就往人少,偏僻的地方跑。
越明珠都沒料到他會突然來這一下,愣了一瞬,然后朝他逃跑的方向快速追去。
那可惡的小賊在前面邊跑邊回頭,看越明珠有沒有追上來,一見她速度慢下來還會刻意放慢腳步,待二人距離拉進,他又加快步子。
“這個要放在燈下面被燈油燒干凈,佛祖才知道你許了什么,你快放回去。”
裴晏遲:“不用,先上馬車吧。”
越明珠抿起唇,有點不高興:“你浪費了我供的福慧燈。”
那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供的,她拿了家里的玉佩說她是越家的姑娘,沙彌才給了她兩盞。
更要緊的是,裴晏遲一點都不認真對待她的心意。
她加快步子走到馬車前,全程視一旁的裴晏遲如無物,他接下來說的話也被她當做了耳旁風。
直到裴晏遲在她正對面坐下:“屬下——”
“沒你這個屬下,不準說話了,煩。”
頓了頓,裴晏遲繼續道:“我方才同你解釋,你好像沒聽。”
越明珠哼了一聲:“我要聽的不是解釋。”
她暗示得已經很明顯了,裴晏遲應該跟她道歉才對。
然而男人開口卻說:“那多謝你的福慧燈。”
越明珠還想挑刺,卻聽見他道:“剛寫下來,就發現愿望已經實現了。”
裴晏遲嗯了一聲,道:“所以才想留下來做個紀念,不是浪費。”
“你的愿望怎么靈驗得這么快?”
四目相對,越明珠心跳亂了一下,臉蛋錯開,伸出手,示意他把那張紅紙拿過來。
妻心似吾心。
越明珠若無其事地放下紅紙,語氣卻忍不住有點支吾:“你怎么就知道實現了?”
早知道就不圖方便在他旁邊寫了。越明珠默不作聲,低下臉,試圖裝作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裴晏遲的視線仍落在她臉上,存在感強烈而鮮明。
就像他未盡的話語一樣叫人難以忽視。
越明珠扭捏地解釋道:“其實我只是想明日繼續指使你。”
他唇邊的笑意越來越明顯,越明珠的耳朵被那若有若無的聲音撓得好癢,忍不住伸出手指壓平他的唇角,沒好氣地道:“你不準再笑了。”
裴晏遲的手順勢搭上來,大掌完全包裹住她,低聲道:“那我心情很好怎么辦。”
“我怎么知道,你自己想辦法。”
越明珠想抽回手,沒抽動,便任由他握著了,小聲嘟囔:“你是不是看了我的愿望才故意這么寫的?”
她寫的時候其實一點都不覺得有什么。
偏偏這個男人反應這么大,弄得她都后知后覺地有點不好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