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51
聯想到一月前后山獵場那回爭執,嘉寧公主可以預料,這對未來叔嫂萬一在她眼皮子底下鬧起來,從她母后到舅母,再到那個玉面修羅似的大表哥,恐怕都要過問一遍。
還好還好,現下什么事情都沒發生,又可以蒙混過去。
越明珠碰了碰頸上殘留的血痕。
若非她當時及時甩出一張符咒,脫離了裴晏遲的桎梏,避開那致命一劍……
恐怕任務還沒開始,就先被任務對象給殺了。
眼前人群因為這事亂成了一鍋粥尚且不提,越明珠垂眸看著手邊那一團白霧,瞇起形狀漂亮的眼眸,如琴如箏的聲線在此時甚至有些陰惻惻:
“你確定,要我讓那玩意改邪歸正?”
白霧:“……”
白霧:“應該沒錯吧。”
半個時辰前,白霧就已經簡明扼要地告訴了越明珠:
她從仙界下凡來歷劫的,附身之人叫容越明珠,是天下第一宗里最嬌縱無腦的大小姐。因為太廢柴,跟同門格格不入,每日都借宗門之勢混跡在凡塵里作威作福。
而她晏劫的任務,是救贖本世界的反派,一個徹頭徹尾的大魔頭。
她要在可以預料的一次次被欺騙、被利用中,仍然堅持交付真心、以命相許,樹立起一個什么都好唯獨死得早的白月光形象,感化大魔頭走上正道。
最后,得到大魔頭心甘情愿獻上的三滴心頭血。
越明珠聽完這一切,一睜眼,目標人物裴晏遲就已經送到了她面前。
作為這場拍賣會給貴客的第一個“貨物”。
在白霧口中以后會攪出腥風血雨的少年,長得并不陰鷙怖人,反倒皙白干凈。
深色衣袍更襯得他臉色蒼白,仿佛一塊遍布裂痕的冷玉,稍一用力便可能破碎。
眉眼秾麗,身形清瘦,如絹布上濃墨重彩勾勒出的人物。
偏偏眼皮很薄,像一把未開的刃,中和了陰柔,更不顯得女氣。
比起待價而沽的奴隸,更像哪家高門養出來的病弱小少爺。
離近些,少年緊張得有些發抖的睫毛都清晰可見。
那不斷傳到耳畔的呼吸聲,微涼,急促,瑟縮,像只剛從冷水里撈出來的幼犬。
越明珠承認,她第一眼被驚艷到了。
白霧對這個開局很滿意,繼續在腦海里循循善誘:
現在的裴晏遲還未黑化,剛被仇家追殺,顛沛流離,甚至一度失憶。又因根骨經絡不凡,被這不夜都的人挑中,即將拍賣作奴隸。
越明珠就應該在此時恰到好處地出現,成為他黑暗人生中的第一道,也是唯一一道光。
——然后,不等話說完,裴晏遲就抽出劍劫持了她。
怯懦的少年一瞬間換了副面龐,一只手扣住越明珠的皓腕,讓她難以動彈,而另一只手,正用尖刃抵著她的后頸。
面無表情,眼底鋪著一層寒意,連同聲音也冷冰冰的:“打開后門,解散守衛。”
一步之遙的地方雖有修士,卻投鼠忌器,不敢輕舉妄動。
畢竟誰都知道,容越明珠容大小姐是個手無縛雞之力,柔弱不堪的凡人,若是傷了她一寸,云上宗肯定饒不了他們。
眼看裴晏遲就要得逞,還是越明珠連甩四張符咒,逃出生天,一轉了局勢。
回憶到此結束,少女微掀眼簾,輕咳兩下。
方才還在榻邊吵得七嘴八舌的人們仿佛被定住一般,隨即便戰戰兢兢跪了一地。
“容、容——”
“容大小姐,是小的管教不嚴,才讓那牲畜傷了大小姐的千金之軀!”
原本在一旁候著的婢女更是訓練有素,立刻上前。有人剝葡萄,有人拿羽扇,有人遞來祛疤膏,齊齊將少女簇擁在中央,諂媚之意再明顯不過。
越明珠抿了口茶,語調輕冷:“人在哪里?”
而今天的容大小姐,雖不像往常一樣大吵大鬧,但隨意瞥來的冷眼,都更讓這群不夜都的人心驚膽顫。
為首的管事被這一問嚇得不輕,更是直接匍匐在地:“大小姐放心!雖怕污了大小姐的眼,不敢給您看,但我們保證,將那不長眼的東西被教訓一頓之后,馬上就拉去沉河,叫他付出千倍萬倍的代價!”
“哪個河?”
“離這兒一步之遙的護城河,據說最近不太平得很。”
越明珠:“…………”
何止是不太平,那底下有了陣法,直通別處,可謂是妖魔橫行,邪祟纏斗。
哪怕是天選反派裴晏遲進去了,也要呆上兩年,在險些被妖魔吞噬的情況下,反過來碎骨重生,將那群妖魔吞噬。
換句話說,那可是大魔頭隱姓埋名,脫胎換骨,實力大大增強的第一次機遇啊。
“攔人!”
*
雖是孟夏,護城河的河水卻凜冽冰涼。
水汽爭先恐后灌入七竅,仿佛有張細密的網自西面八方襲來,近乎窒息。
寒意如刀刃,令身上交錯的痂痕再度溢出鮮血。
直到——
嘩啦。
重見天日不過頃刻,后頸被人重重壓住,不得不跪下。
這一切都發生得太突然。
裴晏遲甚至連眼睛都沒徹底睜開,發絲糊在眼皮上,視線模糊至極。
其他感官卻格外清晰。
有什么東西,輕輕碰到了他的臉頰。
溫熱的,柔軟的,又有一丁點涼。
不是料峭的寒,更像午后拂起的風。
……很奇妙的感覺。
然而,一睜眼,就是那張令人過目不忘的漂亮面龐。
眼底怔松瞬間被寒意覆蓋。
越明珠將裴晏遲的情緒一覽無余。
不過少年的未來魔頭,還沒練成無喜無怒的本領,想的什么幾乎都寫在臉上。
他確實是被“教訓”得不輕,渾身是血,傷太多了,根本分不出新舊。
破爛衣袍被染得發黑,臉上都找不出一塊白凈的地方。
但即便氣息極其微弱,那雙烏墨般的眸子能尖銳陰冷,透出戾色。
這才是能反噬妖魔,碎骨重生,屠了云上宗上萬子弟的大反派。
確實像是從陰曹地府里爬出來的。
越明珠又想起他那一劍裹挾的冰涼殺意。
哪怕她同他無冤無仇,這人仍不會手軟。
明明都失憶了,還能在這么短時間內想出對策。處變不驚,步步為營。
裝柔弱裝得跟真的一樣,翻臉下手卻同樣快準狠。
……這苗子,看起來天生都長歪了啊。
“真正的任務,應該是在一年之內、我死之前,拿到他的三滴心頭血,而不是讓這種沒救的玩意走向正途吧?”
白霧在她腦海里振振有詞:“裴晏遲生性自私,除非你真的拿真情打動了他,否則他怎么可能把珍稀的心頭血給你?”
少女抿唇,一笑,沒有回答。
……那可不一定。
一旁的管事見他們離得這么近,膽顫心驚:“容小姐,這種忤逆規矩的東西,按我們不夜城的規矩是一定要處死的,誰知道他日后……”
越明珠:“后果我自負。”
這話說出來,便沒有人能管得了她這想一出是一出的嬌縱大小姐了。
管事彎下腰,畢恭畢敬地道:“那您拿著這個。”
語畢,一道若隱若現的鏈子出現在他手掌中。
長鏈那頭連接著近乎透明的項圈,錮住少年細長的脖頸。
越明珠才注意到項圈的存在。
這是個可以給凡人用的靈器,專門用于奴隸或異獸身上。
隨著項圈從虛到實,少年的臉色愈發蒼白,鬢發甚至已經被冷汗浸濕。
越明珠接過,半是試探半是惡意地輕輕一拉,另一端便瞬間感覺到如千斤重的力道。
哪怕再不情愿,也不得不靠近。
裴晏遲緊抿起血色慘淡的唇,別開頭,哪怕身子靠近了,臉能離她遠一寸就離她遠一寸。
少女又拉了下長鏈。
迫使他不得不抬起頭,直視那雙新月般的眼睛。
越明珠彎眸,嗓音如清泉流瀉,說的話卻堪稱惡毒。
“好了,以后你就是我的奴隸,都得聽我的。”
有這根長鏈在,某種程度上,裴晏遲確實是非得聽她的不可——
這靈器專門為這種場合隨時可以消失,又隨時可以出現,鏈子更是可長可短,全憑越明珠心意。
若裴晏遲靈力不夠強盛,就算他逃開了,也會被鏈子拴回來。
當不夜城的管事小心翼翼地跟越明珠講明靈器的用途時,越明珠特地看向裴晏遲。
少年低垂著頭,亂糟糟的濕發擋了視線。
看不見神情,但可以猜到一定不怎么好。
他肯定會絞盡腦汁找到逃跑的辦法。
……說不定,正謀劃著哪天動手解決掉她。
不用想也知道,這長鏈有諸多禁制不假,但還有一招簡單粗暴的解決方法,就是殺了擁有長鏈的人。
何況,他的“主人”,這個傲慢又草包的少女,一看就手無縛雞之力。
馬車緩緩駛至越明珠面前,她一躍而上,坐住,手勾了勾鏈子:“上來。”
裴晏遲的眉毛一下子擰了起來。
他還未徹底成為往后那個陰晴不定的魔頭,抗拒之情溢于言表。
不只是表情僵硬,手指也不自覺地動了起來。
原身的記憶告訴她,那是修士用術法的前兆。
裴晏遲已是靈力枯竭,根本使不出任何招數,卻還下意識自衛。他心頭在想什么,可見一斑。
但越明珠才不管呢。
她本人的力氣連推動裴晏遲都費勁,但奈何這長鏈能四兩撥千斤。
等少年跪在她面前時,頸子上已經重新勒出了血痕,新的舊的疊在一起,一眼望去駭人至極。
搭配上那張白凈得堪比羊脂玉般的臉龐,更是如同鬼面。
連前來接越明珠的云上宗弟子都忍不住往馬車里多瞧幾眼,生怕一個不小心,這愚蠢的大小姐死在車上了。
大小姐本人卻似乎并沒察覺到自己的不對。
她對上弟子略帶嫌棄的眼神,毫無表示。
細指一拉,簾子便將她與外面徹底隔絕。
越明珠又低下頭,故意將臉湊近裴晏遲。
纖翹的睫毛幾乎要拂到他的臉上。
大小姐故意輕輕柔柔地道:“怕疼的話,你就會聽話,對吧?”
裴晏遲垂下眼,唇角微微牽動了一下。
半晌后,正欲開口——
“嘶!”次日越明珠睜眼已近晌午,然而外邊竟是晨霧未散,難辨晝夜。
連同在窗沿下放著的信箋上都沾染了濕氣,落款的墨跡被微微暈開。
是謝霜襲送來的。
越明珠看清姓名,好奇心便一下子沒了,繼續慢吞吞地洗漱、梳妝、用膳,直至吃飽喝足,才把信箋拿了過來。
白霧的語調充滿嫌棄:“要我說啊,你根本沒必要跟這種人糾纏。都是配角,她檔次還不如你呢,只是你們宗里那個氣運之女的狗腿子罷了,以后在主角反派那兒都沒多少戲份……
誒,怎么燒了?!”
火舌一點點吞噬箋紙,筆墨漸漸被燒至灰燼,少女卻沒施舍半點眼神,無聊地擺弄起燭臺:“反正你也說了,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白霧弱弱道:“但好歹看一眼……”
——哐!
重物落地的巨響,一下子吸引走全部的注意力。
價值連城的折頁屏風摔在地上,還順勢掀翻了一旁櫥柜上的琉璃瓷瓶,碎片飛得滿地都是。
越明珠緩緩地看向屏風后打坐的少年——
給個解釋?
裴晏遲撐地起身,不只是哪個動作牽扯到傷口,他“嘶”了聲,額間隱約可見豆大的冷汗。
“我剛剛在疏通經絡。”他格外坦誠,“不知道為什么靈力溢散了。”
越明珠“哦”了下,轉頭吩咐丫鬟收拾碎片,將屏風扶正。
為首的丫鬟小心翼翼地追問:“這屏風不知道摔壞了哪處沒有,不用更換嗎?”
以前的容大小姐可謂奢靡無度,又喜怒無常,見不得自己所用之物有一點破損,不然他們這些做下人的可就遭殃了。
越明珠頓了頓,余光發現裴晏遲也在看她。少年臉上沉靜,乍一看沒有表情,可她下意識覺得……
他在期待她的回答。
于是別的都不重要了,家居可以不講究,原身的人設也可以說拋就拋,容大小姐只需要打破他的期待——
“不用。”
“就這么放著吧,我喜歡這扇的式樣。”
她說完故意看向裴晏遲,然而大魔頭似乎意識到她過于明目張膽的打量,垂眸,表情更是收斂。
除了確認這人實在虛弱以外,什么都看不出。
可惜,越明珠沒什么同情心。
少女琥珀似的眼珠子一轉,思考起了今日如何拉仇恨。
但折磨人的方法還沒想出來,她面前又起了差池。
那堆滿灰燼的燭臺不知為何突然蒸騰起熱氣,燥意撲面而來,接著白光一閃,竟直接竄起一人高的火焰。
越明珠正倚在燭臺近在咫尺的地方,那火差點燒到她臉上。意識到這樣的反常可能跟靈力有關,凡人越明珠反手就將燭臺扔了出去。
她還沒想好解決辦法,一眨眼,火竟然又熄滅了。
若非那味道嗆人的煙霧,越明珠幾乎以為剛才發生的一切只是錯覺。她定定看向煙霧后右手穩穩端著燭臺的少年。
裴晏遲低頭擺弄了一下瓷做的燭臺,比瓷更冷淡皙白的臉上多出一絲了然,見她看過來,緩緩問:“是昨天那個懲治不了你的師姐?”
越明珠不答,卻一下子就領悟了言外之意。
謝霜襲再怎么做面子功夫,心里恐怕都怨氣不平。
這群宗門新秀看似超脫,實際也都是十幾歲的年紀,報復心比誰都重。往日這些人最愛用修士的法子讓她難堪,這次也只是故技重施。
起一點火,對任何修士都不足為懼。就連裴晏遲這種半殘的水平都能解決。
可惜越明珠是個凡人。
哪怕拿著藏百寶的乾坤袋,找滅火的符還得耽誤一下。
再一次被這個世界提醒自己是個凡人,還是當著裴晏遲的面,越明珠感受到了濃濃的惡意,心情實在談不上好。
大小姐彎起眼,皮笑肉不笑地道:“身手這么敏捷,傷好了?那去把院子的落葉撿了吧。不要掃,要撿,我不喜歡人用掃帚。”
面對這堂而皇之的刁難,裴晏遲牽了牽唇角,卻絲毫沒有發作。將燭臺放下便轉身去了院子。
看著少年半跪在地上撿落葉的身影,越明珠想,大魔頭還是能忍啊。
心性堅韌倨傲至極,卻又能屈能伸,蟄伏不發。
果然是做大事的人。
視線收回來,又重新落在那扇完好無損的屏風上。
不同于完全在看戲的越明珠,白霧非常入戲:
“裴晏遲剛剛幫你,肯定有討好的意思。折磨的機會多的是,你為何不接下他的橄欖枝,對你的計劃也沒什么壞處。”
“正所謂,做人留一線,日后——”
戛然而止。
越明珠蹲下來,指尖緩緩撫過紅杉木屏風底下鏤空的牡丹式樣。
只有用沾過特殊符咒的手指碰到了,才會發現這并非是屏風被雕琢出的圖案,而是一道障眼法。
果然有貓膩。
她一寸一寸地把其他地方檢查完,都沒發現不對,要不是篤定了那屏風倒塌一定不是偶然,差點就被騙過去了。
肉眼看上去,這處障眼法的圖案,顏色、質地,甚至是同其他雕刻的銜接處,都稱得上天衣無縫,可見術法之精妙。
障眼法是中高階術法,普通修士通常要借助外物才能施展,也就是所謂“借用天地靈氣”。比如大小姐丟給裴晏遲的那把器修打造的小刀,再比如——
剛剛那燭臺里迸發出靈力的一團火。
用符箓破掉障眼法,木頭上用尖銳器物刻出的痕跡引入眼簾。
被刻意掩蓋的東西重見天日。
剛才那些想不通的下意識,瞬間都有了答案。
裴晏遲的回答也許并不是說謊。按照他的性子,肯定想避免多一事打草驚蛇,若是能控制溢散的靈氣,肯定不會打翻屏風。
然而真的引起她懷疑了,他照樣能在這么短的時間內,想出幾乎能瞞天過海的法子。
這人可真是有八百個心眼子啊。
越明珠笑了一聲,語調輕輕:“也不知道拋來的是橄欖枝,還是穿心刺。”
“……”白霧不敢說話。
誰能想到裴晏遲穩當當站在那兒,這么及時出手救美,不是順手,也不是故意表現——
而是為了順便利用燭臺里的火啊!?
這是不是有點太荒謬了!??
少女用絲帕細細擦拭著指尖,慢條斯理地指使:“你幫我看看,刻的是什么。”
位置太低,刻得又很淺,她不太方便。
霧氣騰起,半晌后,白霧遲疑道:“好多都看不清,他應該是夢游寫的吧?”
這個高度要刻東西,要么趴著,要么躺著。裴晏遲昨夜又睡地上,猜測很合理。
又努力辨認了一會兒,白霧終于找出一個地名——
盛樂里。
“民間又叫盛樂十里,繞皇城四周,十里長街住的都是達官顯貴,王公權門。東街最尊崇,要么位列三公,要么是皇親國戚,西、南、北街次之。”
越明珠:“跟裴晏遲的身世有關嗎?”
“也跟他被追殺有關。”白霧言簡意賅。
越明珠驚訝了一瞬。
裴晏遲可是個修士,而且應該是得道有望前途無量的那種。他以前不呆在各大宗門云集的地方,反而跟凡人里的權貴扯上了關系?
噫,有點復雜。
話說回來,裴晏遲會在屏風上刻下這些,應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怕忘了這個找回記憶的線索,所以半夢半醒時匆忙記了下來。
不舍得直接燒壞銷毀,而是大費周折用障眼法作掩護,大抵也是因為他并沒有完全認出自己寫的東西,打算再多琢磨。
顯而易見,那個雙方都答應下來的約定,并沒有任何一方真的相信了。
……倒也不失為一種默契。
越明珠又問:“他原來住在東街?”
“是的,你現在去的話,我就可以觸發關于他身世的具體內容……”
“那等下去西邊吧。”
“???”
白霧正想追問,卻比越明珠先一步發覺院子里多了幾道身影:“有人來了。”
許是為了照應它這話,嘁嘁喳喳的雜音忽地大了起來。
——裴晏遲,昨日那跟她結下梁子的墨衣弟子,一個臉頰還有嬰兒肥的小女孩,和一只白白胖胖的狐貍。
看到這幾樣風馬牛不相及的玩意竟然同時出現在自己的院子里,容大小姐邁出門階的動作,都不由得頓了一下。
……
抱著狐貍的路云珠一看到越明珠,腦子嗡了一下,第一反應就是——
完了!
如今連容師姐連二師姐的話都不聽了,想難為她豈不是輕而易舉?
路云珠剛滿十一,先前都在云上宗本宗里,昨日才被允許到京城來。
她是宗內大長老的女兒,父親地位僅次于宗主,可謂是除了容越明珠外靠山最硬的關系戶。
然而跟整天仗勢欺人的花瓶不同,路云珠立志努力修煉,訪道求仙。在宗里待著時,就時常組織著那些“仙二代”們,向師兄師姐討教求學。
她最憧憬的就是那個從不露面,卻在眾人口中稱做下一任宗門接班人的大師姐,還有常跟大師姐有來往的謝霜襲。
所以,得知昨日那事后,路云珠好奇極了這囂張得連二師姐都不放在眼里的容越明珠,到底是何方神圣,非得偷偷來瞧一眼不可。
得知她的想法,俞澄師兄便立即表示要一同跟來。
路云珠:“可你才跟容師姐起了口舌,不該避著嗎?”
俞澄師兄臉唰的一紅,袖子一甩:“我是擔心小師妹你!”
于是,路云珠抱著她常年不離身的靈獸,和俞澄一起來到了容越明珠的院子外。
本打算悄悄瞅一瞅的,然而靈獸一見了那清瘦高挑的少年,便跟脫了韁的野馬般,一點話都不聽了。
現在好了,直接驚動到正主。
眼見越明珠走近,路云珠又是尷尬又是慌亂。再怎么說,擅闖別人院子也是她的不對啊。
她趕緊抱起狐貍:“容、容容師姐,是我家靈獸不知怎么不聽話了,竄了進來……”
那狐貍毛絨絨的尾巴還勾在裴晏遲手腕上,眼珠子也直勾勾望少年身上旺,一副要重新認主的架勢。
見越明珠直直看著自己的狐貍,路云珠大氣都不敢出。
誰不知道容師姐的心結就是沒有靈根啊。拿修士才能養的靈獸打擾到她,萬一她觸物生情一個不高興,還不知道會怎么遭殃。
見越明珠越走越近,俞澄也很義氣地上前護住師妹:“你要干嘛?”
越明珠:?
她偏頭瞥了他一下,似是覺得莫名其妙。
同昨日那一眼一樣,就差寫上“你是誰”三個字,看得俞澄有些惱羞。
但不等他開口,大小姐溫靜的嗓音已經徐徐傳入路云珠的耳朵:“我可以碰一下你的靈獸嗎?”
路云珠呆了呆。
怎么……這么和善?
而且,湊近了,她又發現這位名聲鵲起的師姐著實貌美,拂袖時還有股好聞的味道。
她仰頭看著越明珠如水墨描繪的臉龐,完全走了神。直到聽見俞澄喊自己,才終于被拉回現實。
越明珠又問了一遍,語調不急不慢,甚至讓人感覺是在耐心哄路云珠這個小孩子。
路云珠驚慌得舌頭打結:“當然可以,但、但、但……”
靈獸哪里會聽凡人使喚?
她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臂彎里的狐貍卻已經被拎住后頸,拿了起來。
只見剛剛才對這狐貍避之不及的裴晏遲,一臉冷漠地將狐貍放到越明珠懷中,等少女接住后,手也并未放開。
越明珠捏著狐貍蓬松柔軟的毛發就是一通揉搓,眼眸彎起,看樣子極為滿足。
主仆二人不需一言的默契,讓路云珠和俞澄都倍感意外。
路云珠很想跟越明珠說話,卻又不知道說什么,于是張口便是;“容師姐的……仆從,教得可真上道呀。”
裴晏遲本就無溫的臉上,瞬間更多了幾分生人勿近的冷意。
越明珠勾起唇角,道:“我也沒教呢,不知道從哪里學來的。”
她就是故意把話頭拋給裴晏遲,以大魔頭不得不按捺脾氣回答這種問題的話為樂。
出一口剛剛差點被算計到的氣。
裴晏遲視線始終落在自己摁住狐貍的那只手上,薄唇翕動幾下,終于勉強湊出一句能聽的話:“……在大小姐身邊耳濡目染。”
越明珠又繼續開始逗狐貍。
她顯然是很討小動物喜歡的,手放在狐貍的下巴毛上輕輕撓著,惹得狐貍主動用臉來蹭她的手背。那拂塵似的大尾巴也從裴晏遲的手腕松開,貼到她的手上。
“團團很少這么親人的,它看起來很喜歡你。”路云珠提議道,“應該不需要人壓著頸子也可以吧?”
越明珠看向她。
路云珠也看著越明珠,眸子如初夏的小譚,清澈可見底。
她只是覺得,后頸壓住帶來的攻擊意味太強了。既然團團這么聽話,師姐又喜歡跟團團湊一塊,何必要在兩人之間填一道隔閡呢?靈獸也很通人性。
從那張稚嫩的臉上看透了她的真實想法,越明珠驀地輕輕笑了一聲。
“師姐,怎么啦?”路云珠又呆了。
“靈獸都是很單純的,以靈力高低判斷強弱,又以強弱區分態度。團團現在這么聽話,是因為發現,我看起來再弱,都是得罪不起的。”
“如果沒有外物襯托,它大概只會看見我的弱,看不見我的不好得罪。那做出的事情,就會顯得……太單純了點。”
少女偏過腦袋,對上裴晏遲的眸子:“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少年緊咬住唇。除去剛才那聲倒吸的冷氣,硬是沒泄露別的半點聲音。
只有順著臉頰大顆大顆滴下的冷汗,可以窺見他確實在強忍著痛楚。
那雙漆黑如深潭的眸子,眨也不眨地看向越明珠。
像某種對峙。
越明珠卻沒有看她,視線都落在手里這把秀氣又銳利的劍上。
劍鋒已經刺入了裴晏遲的心口,血順著一點一點地滴下來。
啪嗒,啪嗒。
……有點滲人,但硬著頭皮倒也能接受。
她無視白霧驚天動地的尖叫,抬眸,靜靜地跟裴晏遲對視了一會兒。
少年眼底翻滾的濃墨讓越明珠毫不懷疑,如果沒有這根長鏈,她現在已經人頭落地了。
她重新露出微笑:
“——但,看樣子,你不太怕疼啊。”
無所謂。
她有的是辦法,讓他聽話。
嘉寧公主沖裴驚策露出一個笑容:“那我們先走了,回頭再跟表哥敘舊。”
裴驚策卻沒應下,盯著越明珠,正想開口,又有一個小太監行色匆匆地跑過來,附耳跟他低語。
是裴皇后有召。裴驚策幾不可聞地擰起眉:“知道了。”
第 52 章 52
喝酒害人。
這是越明珠次日醒來滿腦子唯一的念頭。
昨日清醒的記憶截止到她跟嘉寧公主對酌,喝著喝著,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飲過半壺,怪不得臉蛋熱了起來。
公主殿下見狀,猶豫地問要不要讓裴晏遲來接她回去。
越明珠還沒拒絕,人就暈乎乎地趴下去了。距離子時只剩一刻。
大雨滂沱瓢潑,驚雷幾乎要將夜幕撕裂。
京城東郊,護城河即將由此匯入大江,水流更是磅礴湍急,似是怪叫與悲鳴,聽得直叫人不寒而栗。
云雨遮掩月色,卻隱約有幾絲月光照拂。
隨著子時逼近,月色更勝,從遠處看,整個護城河上都浮起了若有若無的朦朧黑氣。
當然,在河邊的人置身其中,只能察覺到四周似乎更暗了幾分。
即便修士夜能視物,也只能做到勉強看清四周。
少年跌坐在地上,背靠巨石,勉強撐起身子,一只手摁在方才骨折錯位的膝蓋下,一扭——
咔擦。
比起這一點不值一提的疼痛,他的注意幾乎全在十步之外那道人影上。
容大小姐原本還打著油紙傘,可與他四目相對片刻,確認這滿臉灰的少年確實是要找的人之后,便慢條斯理地將傘收了起來。
然后,扔在一旁。
越明珠束起長發,一邊將那一頭如瀑青絲隨意綁成花苞,一邊道:
“看來,就算出了點小意外,我們還是注定要在這里見面。”
小意外。
她將那次被掐得瀕死,形容得不值一提。
但裴晏遲足以從少女那蒼白臉龐,和脖頸處仍沒有消下去的掐痕看出,她并不太好。
凡人怎么可能經歷這么多次折騰?
全靠丹藥和靈器強撐著。
一旦時效過去,或者迎來反噬,甚至沒有多少活路。
可她這幅鎮定又囂張的樣子,也不知是色荏內厲,還是真感受不到自己時日無多。
意識到這一點,少年垂下眼。
但也僅此而已。
甚至沒有生出半點憐惜或幸災樂禍之類,多余無用的情緒。
方才以一敵眾之后,他耗費太多精力,心神自然不可能放在他處上。
——時間還要倒退回他離開云上宗的私宅。
利用了越明珠的血后,裴晏遲直奔盛樂里,還未走到東西兩街的十字路口,便在沿街的公告上看見了自己的通緝令。
上面還有他的畫像,與真人無異。
想也不用想,肯定是越明珠派人放出去的。
結合上回她故意讓他的易容術失效來看,這是大小姐準備的一場徹頭徹尾的圍剿。
顯然,很奏效。
他的易容術忽地再度失靈,徘徊等待許久的殺手們見到那張熟悉的臉,如聞到血味的鬣狗,刀光自四面八方而來。
那群追來的殺手多達二十人,不乏高階修士,極端懸殊之下,根本沒有可能正面交鋒。何況,他并不清楚來者底細,更是劣勢。
還能如何?
——躲。
裴晏遲殘存的記憶中,未進不夜都前,他也是在如此狼狽地東躲西藏、四處潛逃。
你追我趕了半個京城,直到他撞上一家客棧起大火,當即混入人群與烈火中,趁亂偽造假死,才得以金蟬脫殼。
客棧于京城東,再往東走,便是郊外。野草枯蕪,了無人煙,很適合藏匿。
新傷舊傷交疊在一起,裴晏遲渾身上下幾乎沒有一處稱得上完好的地方。
哪怕喝了血之后回光返照,也只是稍縱即逝。
半廢的經絡不溫養正常,哪怕他次次都恢復得極快,也無法維持住實力。
以至于體內靈力忽上忽下,上一刻還足以從團團包圍中脫身,下一刻,便是再多逃一里都撐不住。
而郊外四方曠野,驛路八達,便是那群殺手找到了,分頭行動,挨個搜尋,也能拖延些時日。
裴晏遲便是抱著這種目的,在這里稍作停歇。
而現在,連越明珠都找到了他的足跡——
裴晏遲瞇眸,眼底兀自釀出危險色澤。
他起身,站定,一步一步走向她。那圍繞在四側的黑霧也隨著他的動作,一點點靠近。
明明只是縮短了一點距離。
越明珠頸子上的掐痕,卻突然火辣辣地疼痛起來,她一瞬間連吞咽都困難,捏著發帶的手都下意識抖了一下,半截發帶從指縫滑落。
哪怕方才與他打照面時已經足夠平靜,第一反應卻騙不了人。
——回想起那短暫而漫長的窒息,越明珠仍是下意識止不住發憷。
但很快,容大小姐又重新攏起發帶,佯作出了昔日那副無所謂的模樣:“你要作甚?”
無論心里那一刻有多少絲恐懼閃過,她絕不會主動把弱點暴露到裴晏遲面前。
何況,越明珠篤定,裴晏遲在這里待著,受到的影響會比她大得多得多。
她不必擔心方才的一幕重演。
完全不必。
不止不能害怕,相反,還要打起精神,準備正面跟大魔頭來一場惡戰。
以她這幅凡人之軀。
少年聲線低啞:“你怎么找來的?”
她晃了晃殘存的半條斷鏈,提醒裴晏遲想起靈器上的禁制。
“這玩意雖然廢了大半,但可惜還有些用,能讓我感應到你在何方。怪就怪你做事百密一疏啊。”
誰讓他走得太急,沒有徹底廢了這根鏈子。
不過,越明珠沒說,就算沒有這個玩意,她還是會找到他的。
命數早已經寫好。
她相信大魔頭這般的天煞孤星,不可能逃過。
所以,兜兜轉轉,哪怕他逃了這么久,他們也仍然在這里相遇了。
哪怕他不知道以何等招數贏了她一回,險些讓她去見閻王。兜兜轉轉,仍然是他落於下風,性命堪憂。
不過,趁陰氣未到最盛,越明珠還可以不緊不慢地確認一件事。
少女將半截玉佩扔到裴晏遲腳邊:“你在一個失火的客棧里發現的,你扔的嗎?”
裴晏遲看都沒看,低低嗤笑一聲:“是。”
他鉆進那火堆中,找了副與自己身形相當,被燒得不見人形的尸體,幻化出一把隨身的佩劍,丟了幾件無關緊要的信物,還丟了這半截順手從廂房里拿走的玉佩,借此假死,擾亂那群人的思緒,延緩他們追殺的時間。
這玉佩上面,正寫了容大小姐的名諱。
——赤|裸|裸的禍水東引。
好在越明珠從來就沒有對裴晏遲抱有任何期待,親耳聽他承認,倒也沒覺得生氣。
她的視線,越過他,落在那條護城河上不斷涌出的烏云黑霧。
妖魔的氣息,伴隨著圓月光華傾瀉,徹底達到頂峰。
同一時刻,連越明珠這個感應不靈的凡人,都能明顯感覺到,裴晏遲的氣息接連弱了下去,連呼吸都似乎遲緩了許多。
她突然出聲:“你之前是喝到了我的血,所以才突然恢復好了?”
裴晏遲:“……是。”
“好,那我會注意的。”越明珠露出那慣以為之的淺淺笑容,漂亮得晃眼,手里的劍卻已經泛出冷光,“同樣的錯,絕不犯第二次。”
語畢,便提著那把被無數靈器加持過的佩劍,主動向他走來。
而裴晏遲不可能再往后退。
他背后是一塊巨石,石頭后面是十丈險崖,和深不見底的護城河。
裴晏遲自然不怕從這一點高度墜落,但四周無形的氣息壓制,激起了他天然的防備。
不能再往后了,情況會越來越糟。
越明珠的第一劍并沒有劈出去,便率先抵住了裴晏遲的劍。
雙方都已經力竭,無力再過多交戰,自然要在徹底撕破臉前,再小心翼翼地彼此試探一回。
她作為凡人,無論是劍術,還是用的劍,別說比過裴晏遲,就連他的十分之一都不可能有。
可是誰讓這東西捅得最深,并且此時此刻的裴晏遲……
看樣子,施展不出幾招。
她一個凡人,在這天時地利人和的情況下,竟然有資格與天賦最上等的修士相提并論,也不知道該說她幸運,還是裴晏遲確實挺倒霉的。
大魔頭那副一向克制的臉龐容易忍不住泄露出幾分情緒,緊蹙起眉頭。
很明顯,他還沒有找到自己實力驟弱,連帶氣息都被抑制的原因。
還要分出心力,去警惕那些不斷飄到他四周的黑霧。
——未知的,才最棘手。
裴晏遲對上她的杏眼,突然道:“當初跟我約定五日后月圓夜時,大小姐便想過,是這般場景?”
雖是問句,卻已經帶了淡淡的篤定意味。
“當然。”越明珠甚至不為自己辯解一字一句,坦蕩至極,“便是現在這般,要將你一劍穿心的場景。”
她一點也不吝于親自讓大魔頭知道,走到現在這一步,不是因為她要報之前哪一回的仇。
而是從始至終,她唯一的目標就是捅了他。
之前說的那些有的沒的的廢話,都是謊言而已。
言語間,裴晏遲的劍已經貼在她臉邊,她的劍也抵在裴晏遲心口。
雙方都沒有進一步動作,心照不宣。
少年狹眸漆黑一片,幾乎融進這詭譎夜色,語調平靜地敘述道:“可大小姐若是惜命,便沒有殺我的機會。”
越明珠頓了一下。
“——你現在是我的人蠱。”
人蠱。
這兩個字一出來,之前想不通、查不到的關竅茅塞頓開。
連帶著得知裴晏遲舔她血時的發麻感,都不由得消退一二。
大小姐眨了眨眼,衷心地道:“原來你不是突然瘋了,只是一如既往的夠狠而已。”
難怪白霧怎么都沒有找到她小腹那毒蠱的來源。
原來從根上就錯了。
這子蠱,根本不是用喚天隼的眼珠為引子種下的。
相反,是裴晏遲借此溫養了自己的丹田。然后,用他的身體養成母蠱,再把子蠱種到她身體中。
讓她成為了他的人蠱。
受子蠱者,必須定時飲用母蠱者鮮血,否則子蠱崩潰,其人將經脈寸寸斷裂而亡。
受子蠱者,其經絡與血脈都會成為母蠱者的爐鼎。隨著子蠱成長,其渾身修為或氣血都將是絕佳的大補之物。
而隨著他們血與血交融,子母蠱共鳴,受子蠱者任何需要調動靈力的攻擊,都可能對受母蠱者無效。
這也是為什么裴晏遲一喝到她的血,就突然不受那張符箓控制。
換一句話說,她必須要靠裴晏遲才能活下去。
而裴晏遲根本不會被她真正傷到,若是拿她的血去煉丹入藥,甚至殺了她,都能幫他恢復,大有裨益。
怪不得裴晏遲沒有直接掐死她,原來不是善念殘存,而是想要再多利用她幾回。
……確實,夠狠。
視線交錯,越明珠手腕一翻。
原本離裴晏遲心口只有一寸的劍鋒驀然收回,似是認輸。
但氣氛緩和不過一瞬,緊接著——
她刺了下去。
變故驀然而生,少年甚至來不及動劍,徑自用手抓住劍鋒。微一后傾,稍不注意便直接踩空。
砰。
兩道身影齊齊摔下險崖,又從斜坡一路滾到河岸。
天旋地轉后,越明珠深呼吸著冰涼的空氣,用寒意勉強保持神志清醒。
多虧白霧及時出手,她才沒有直接跌得粉身碎骨。
但即便如此,今日這一切,也足夠讓前頭容大小姐從沒有吃過的苦都加倍吃了一遍。
萬幸的是,裴晏遲情況更糟。
他被她當做跌落時的肉墊便不用說,更要命的是,此處離激浪四涌的護城河只有一步之遙。
那些邪祟氣息更加強盛,紛紛鉆進他的體內。
明明無聲,可越明珠似是聽見了邪魔們貪婪饑餓的垂涎。
裴晏遲傷口里冒出的都不是血了,而是一團團黑氣,整個人都像是被污染了一般。
狂風隨之大作。
越明珠抬劍,劍鋒再次指向他。
月輝傾瀉在劍上,不盡泛起的寒光中,有一團團黑氣附在上來。
是那些妖魔想借此外物,直鉆裴晏遲心竅。
靠這群邪祟,越明珠頭一回感受到那些修士提劍時,與天地共振、與四周同鳴的奇妙感覺。
不錯,這一次,是真真天助她也。
越明珠對上少年那說不清因疼痛還是因詫異而緊縮的瞳仁,一笑:
“巧了,我跟你一樣,都不在乎我的死活。”
鏘!
白光突閃,將這方寸之地照若白晝。
越明珠劈進光里的第一劍,黑氣彌散,劍身碎裂。乃至她整個人都被迸發的氣流掀飛三尺遠。
后腦勺重重撞在崖壁上的那一刻,越明珠陡然想起,當初明明捅進裴晏遲心口,卻被無形之物阻隔時。
那氣息,似乎正是……面前這個東西?
但這東西只能保證裴晏遲不死,可沒辦法保證他不瀕死吧。
否則,那些邪魔怎么可能碎了大魔頭的骨?
既然那些邪魔能置人于死地,她憑什么不可以?
形勢再度逆轉,裴晏遲騰空而起,試圖遠離護城河岸。越明珠踩著飛天符直追,擋住他去路,她近身傷他不易,便利用起她最習慣的靈器與符咒。
護城河下,邪祟叫囂尖嚎,幾乎要沖破白光禁制。
護城河上,人影交疊纏斗,黑霧被打散又重聚。
終于。觀臺上,擁擠的人群被一陣陣靈力外溢逼得散開。
見到自己心愛且引以為傲的靈獸被如此羞辱,謝霜襲怎么可能冷靜得來?
她當即抽出佩劍,點地飛起,劍鋒直指裴晏遲,明顯沖著人性命去的,但剛到半空,便被角斗之境堅固的結界彈開。
其余人欲借此攔住謝霜襲,但二師姐修為是這群弟子中最高,速度自是最快,輕易避開重重阻攔,從下邊竄進了角斗場中。
此時此刻,喚天隼龐大的身體重重倒在地上,臉上的窟窿還在往外冒血。
仍舊活著,卻只是茍延殘喘而已。
哪怕謝霜襲用血契晏給它靈力,也已經無力回天了。
而罪魁禍首正半跪在一旁大口大口地喘氣,臉上有血,有滴下的冷汗,全然混在一起。
想到剛才那挑釁十足的畫面,謝霜襲一下子紅了眼:“去死吧!”
一劍斬過,劍風逼得四周靈力都幾乎暴|動扭曲。
方才徒手解決了喚天隼的少年,此時動作卻遲緩了百倍不止。
雖側身避開,卻仍被劈中了肩膀。
謝霜襲似乎已經徹底失去了理智,抬手,又是一劍,直直指向裴晏遲眉心——
砰!
越明珠甩出的護身符及時飛來,擋下了這一擊。
與此同時,以俞澄為首的幾個的弟子也迅速趕來,齊齊將謝霜襲架住,免得她被怒火沖昏頭腦,在大庭廣眾之下做出更過分的事。
“放開我!”
謝霜襲死死盯著不遠處的越明珠,眼底已被血絲布滿:“獵殺我的靈獸,無論是按哪里的規定,我都有資格殺了那個下賤的奴隸!”
說著,沒被人抓穩的右臂又揮起劍,雖被攔下,余波卻實打實落在越明珠身上。
俞澄大驚失色:“師姐,這么多人看著……”
“滾開,別攔我!”
“容越明珠,你是故意的是不是!?你都算好了,這是個圈套,你想害了我的靈獸!”
整個角斗之境都回蕩著謝霜襲的聲音,旁人頭一回見到二師姐這般姿態,受的驚嚇不比剛才那一幕輕。
越明珠踱步,緩緩走到謝霜襲面前。
由于謝霜襲被俞澄等人控制著,矮了她一截。
越明珠頭一回能夠居高臨下地看向這個聲名遠揚的二師姐,掃過她那張方才還帶著高傲與嘲諷的臉。
她一笑,輕輕地道:“二師姐忘了嗎?進入角斗之境我們就已經協商好了,所有人都聽見了,是你親口說的——”
“生、死、不、論。”
回旋鏢終于打到了自己身上,謝霜襲惱羞成怒,當即暴起,靈力幾乎要將那些攔住她的弟子掀飛。
又來了幾個人手將她按住勸住,只留她那一張嘴還能說話,不停詛咒著越明珠——
陰謀!算計!下一回一定不會放過你的!
等宗主跟大師姐來了,你就等死吧!
到時候大師姐進了神宮,請示神女,一定讓你不得輪回,下阿鼻地獄!
越明珠不理會,把注意力又放在了一旁渾身狼藉的少年身上。
那滿身的血腥味……像是剛從哪個亂葬崗里撈出來一樣,真夠令人反胃的。
大小姐示意丫鬟給裴晏遲遞上披風,捂一捂那刺鼻的味道。
那小丫鬟是個凡人,穿行在一群修士中瑟瑟發抖,遞完便把腿跑得沒影了。
越明珠也沒有把她喊回來,站在原地,看著一動不動的裴晏遲,細聽著他粗重的喘氣聲。
裴晏遲的氣息已經極度紊亂。
卻并不像是因為外傷,反倒像是內里經絡丹田的作用。
撐地站起身來之后,身子還晃了晃,看樣子十分勉強,仿佛下一刻就要暈過去了似的。
虛弱得跟方才那個手刃喚天隼的,好像不是同一個人。
但容大小姐是絕對不可能心疼他的,拎起裙擺便向外走去,只拋下一句話:“跟上。”
于是乎——
容大小姐在前面走著,那個瘋子一樣的奴隸披著墨色披風,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后。
仿佛是一頭野獸,正在保護著一朵嬌艷欲滴的牡丹。
裴晏遲走一步,血跡便跟著流了一地,有他的,也有靈獸的,看著甚是駭人。
足以彰顯出方才那場角斗,確實是一場鏖戰。
當大小姐走上觀臺時,四周鴉雀無聲,那群方才還在搬弄是非的修士們,一個個都成了鋸嘴葫蘆。
甚至不用誰說,全部就乖乖讓開一條道來,恨不得離容越明珠和裴晏遲越遠越好。
心里的想法,更是全都不約而同地表現在了臉上:能從黑市里買這么個瘋子回來,誰知道容越明珠以后還會喪心病狂地干什么?
他們對容大小姐有了嶄新的認識。那些嘲諷她的,現在是悔得腸子都青了,恨不得越明珠貴人多忘事,把自己忘掉最好。
不然,他們的下場恐怕也不會比那只喚天隼好到哪里去吧……
等越明珠徹底離開這里,觀臺上才爆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
然而,那已經跟大小姐沒關系了。
她走到院子門口,站定。
回想著方才看見的那一張張臉上的表情,實在是有點忍俊不禁:“這種有走狗幫忙的感覺……真怪不得謝霜襲這么上癮。”
白霧:“!!”
白霧:“你別說出來好嗎?”
它實在是心驚膽戰,生怕裴晏遲下一個咬的就是越明珠的眼睛。
雖然早就知道大魔頭是個陰險冷血的人物,但是今日見他那番行徑,才發現自己還是想得太保守了。
這叫冷血嗎?
——這叫瘋狗吧!!!
越明珠滿腦子都是白霧后知后覺的尖叫聲。
她倒是意外地淡定,令白霧閉嘴之后,便從乾坤袋里找出藥丸,吞下去之后,喉間仍有淡淡的腥甜味道。
剛剛謝霜襲那打來的余波,確實傷到了她這脆弱的凡人。
側眸,發現裴晏遲正在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越明珠:“看什么看?”
被她沒好氣地一嗆,少年立即移開了眼睛,看向地面。
“哦,我忘記了,你就算不看,也能感覺到,”越明珠沒好氣地道,“我剛剛可是被傷得不輕。”
修士對天地萬物更加敏銳,自然也能輕而易舉地察覺到她這個凡人的身體里,氣血波動出了些問題。
她語句里已經有了些陰惻惻的意味。
偏偏裴晏遲跟讀不懂氣氛一樣,聽了她的話,頷首,語調無波無瀾:“可以感覺到你喉間涌血,身體右側經絡堵塞。”
“……”越明珠三步并作兩步走進院子,啪的關上大門,將大魔頭晾在外邊:“別帶著這一身血進我的院子,滾吧。”
*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
越明珠第二日睜眼時,便發覺自己整個人燙得像在火爐里睡了一夜。
整個人都懨懨的,連吃了幾顆丹藥都不見好轉的那種。
她一下子懷疑起來,要么是謝霜襲昨天那一擊實在是太重,要么就是大魔頭搞的鬼。
裴晏遲得來喚天隼的眼睛,怕不是要弄死她吧?
“!!!那你趕緊把人關起來。”
“你覺得有用嗎?”越明珠輕悠悠地反問。
倒把白霧給問住了。
——答案當然是沒有用。
裴晏遲動手在暗,她在明,暗箭難防。
這個坑,她是百分之百會踩的。
所以越明珠昨日甚至沒有阻止裴晏遲近身,也懶得將人鎖在哪一處,隨他去吧。
比起此事,更令越明珠覺得糟糕的是,她想了想,還真找不到從源頭上掐斷裴晏遲接近喚天隼的法子。
關是肯定關不住的,天知道大魔頭以前在干什么,學了那么多上天遁地的招,稍不留神就跑了。
除非她一直用長鏈牢牢鎖住裴晏遲,并且時刻在一旁盯著他。
可那樣的話,她也沒辦法去東街找靖北王府了。
無論如何,都總會有一個地方不在掌控中。
所以,這一局,她輸得很慘,但輸得委實不算冤枉。
門被推開,見越明珠一副病弱模樣,小丫鬟嚇得險些魂飛魄散。
但府邸里沒有給她這種凡人看病的大夫,還得讓人跑出去找了名醫上門問診。
不過,她這病并非風寒風熱,是被靈氣波及導致,大夫把脈之后說不出個所以然,只道是好好休養,開了幾幅尋常的藥方子。
越明珠讓裴晏遲親自去煎了兩個時辰,端上來,聞了一下,差點作嘔,直接讓他拿去倒掉。
裴晏遲面無表情,并沒有感覺到被人戲弄后的不悅,全然按照她的吩咐去做。
反倒是越明珠轉念一想,讓他先把藥罐放在一旁:“過來。”
裴晏遲站定在床榻側,隔著朦朦朧朧的紗,望向正半倚著的少女。
越明珠似乎沒有什么男女大防的意識,或者壓根沒有把他看作是個男人,打了個哈欠后便吩咐道:“你腦袋低點。”
裴晏遲抿唇,仍舊照做,向前傾身。
這樣子,他們正正好好可以平視。
越明珠瞇起眼睛,細細掃過他臉上深可見骨的傷痕。
有的甚至未曾完全結痂,仍舊是血汪汪的一條縫,里面還不斷滲出污血來。
……依照大魔頭那夸張的痊愈速度,這可不應該啊。
再聯想到他昨日夜里時異常紊亂的呼吸,以及甚至來不及避開謝霜襲的遲緩動作——
恐怕都跟喚天隼的眼睛有關。
裴晏遲花了這么多心思得來這玩意,總不可能只是為了嘗個新鮮吧。
大小姐湊得這么近,打量他又打量得太明顯,饒是裴晏遲并不想看她,也不得不把視線落在那張臉上。
越明珠一醒來便燒著,如今看樣子確實有些燒迷糊了,整張臉像是抹了胭脂,一片熏紅。
吐出來的氣也是溫熱的,與他冰涼的呼吸迥然不同。
往下一點,便見她披了件白狐裘,卻沒有系嚴實,隱約可見里面只著一件單薄寢衣。
很輕、很薄,像是蠶紗做的。
裴晏遲唰的抬起眼睛,重新對上少女的眸子。
到了病中,容大小姐才終于有了初笄少女該有的情態,眉眼看上去無害了許多。
唯獨那張唇,吐出來的詞句一如既往的帶著刺:
“本來還想跟你聊聊你的仇家……可惜真不巧,病了,那就辛苦你再被不明不白地通緝一日吧。”
……
趕走了裴晏遲,越明珠又懶洋洋地躺回被褥里。
她的準則是,她不好過,大魔頭也別想好過。
留這么一句話,讓他自己琢磨去吧。
緩了緩,她便又讓白霧來找喚天隼眼珠的用途。
不找還好,一找,多達百條,令人眼花繚亂。
少女聽了兩句便連忙喊停,想了想:“既然喚天隼掉毛通常是在求偶期,那就把這個條件也加上吧。”
然而,哪怕已經詳細到了雄隼求偶期眼珠的作用,出來的答案仍舊令人目不暇接:
普通人配合入藥可以延年益壽,一次性大補則容易過頭暴斃。
修士用,則有或重塑靈根,或煉出劇毒,或加入玄鐵以鑄成上等佩劍,或配合某秘笈煉出八種符咒等一系列用途。
白霧弱弱地道:“喚天隼被殺到瀕危,就是因為他全身上下各個部位都有妙用嘛。”
所以,還真不好說裴晏遲要拿這玩意干嘛。
理一理,大抵兩種可能:
要么調理他那始終不見好的經脈,要么給她下毒。
“應該是……前者吧?畢竟他要是恢復,就有能力直接把你殺了,或者反過來威脅你,讓你說出他被追殺一系列的事,不必浪費這么辛苦得來的藥材。”
越明珠雙手合十,臉龐上難得有些虔誠:“希望上天保佑他能下毒。”
她相信,大魔頭這么聰明,一定能明白——
調理自身不一定百分百有大用,說不定也只是從三成恢復到四成,聊勝于無。但下毒,百分百能讓柔弱不能自理的容大小姐痛不欲生。
再借此要挾她,豈不是更穩妥?
越明珠已經在短時間內,想清楚了下一步。
若裴晏遲選擇下毒,她的乾坤袋里有這么多靈丹妙藥,壓制幾個時辰的劇毒肯定不成問題。
大不了等她拿到三滴心頭血了再毒發。
但若是大魔頭想要修復好自己半廢的經絡,并且好巧不巧、該死不死的,那喚天隼的眼珠能讓他恢復了七成以上。
那無論越明珠手里有什么,大概都打不過他了。
然而白霧顯然沒有聽懂她的算計,震驚之后便作一團肉眼可見的霧氣,盤繞在她床榻邊,足以見得其情緒有多激動。
不等它發揮,越明珠便被前來拜訪的路云珠吸引走了所有注意。
只見那顆熟悉的小腦袋從門縫里鉆出來,正朝她露出燦爛的笑容。
越明珠擺了擺手:“我生病了,你別湊得太近。”
“容容師姐,我不怕的!”路云珠毫不在意,東張西望,見廂房里沒有別人,立即不再躡手躡腳,一下子就竄到了她的床邊。
修士百病不生,百毒不侵,從來不把這些“風寒”看在眼里。
路云珠蹲在她的床邊,眼睛亮晶晶,像一只可愛的大貓:“師姐,你上次問了團團,這次我帶它來看你啦!”
說著,她便把懷里的白狐貍放在榻上,邀功似的往越明珠懷里送,
近距離接觸一只幾乎陌生的靈獸,越明珠險些心跳驟停。
好在她經過幾回接觸,已經知道路云珠沒有壞心,又見路云珠的手模仿那日的裴晏遲一般,一直落在狐貍的后頸上,控制著團團,這才重新鎮定下來。
摸了摸狐貍毛,說了幾句話,又送了一些有利于治病的寶貝,路云珠見她精神不佳,雖然還想多貼一貼越明珠,卻也不得不識趣地道:“師姐,你先休息吧。”
糾結了半天,小朋友還是忍不住說出自己真實的來意:“我好像聽說,你昨天跟霜襲師姐她……然后,她還打到你了。”
路云珠昨晚自然不可能被帶到角斗之境里,是以,她只聽到一些風言風語。
那些經歷者都諱莫如深,什么都不肯講,只告訴了她這些。
越明珠不打算跟她細講。
這件事上,謝霜襲折損了自己最驕傲的靈獸,又在眾人面前丟了大臉。依照血契,喚天隼死后,她恐怕也要元氣大傷,吃的苦頭完全已經夠了。不需要再讓路云珠進來主持正義。
越明珠微笑道:“不是什么大事的,云珠不用太擔心。”
“……好,我下午要出去買糕點啦,明天帶好吃的再來看你哦!”
路云珠滿足地抱起團團離開了臥房,一推開門,便差點撞上了那一身寒氣的少年。
發覺是個熟人,路云珠正想打招呼,一抬頭,便察覺到裴晏遲那冷得透骨的眼神。
肉眼可見的不善。
……看起來,這個哥哥不是很歡迎她的到來。
路云珠又瞧了越明珠一眼,沒說什么,抱著團團跑開了。
倒是越明珠發現大魔頭正跟門神一樣站在那,著實懷疑這人不懷好意。
不是讓他出去了嗎,怎么不打招呼又回來了?
裴晏遲雙手抱胸,冷漠吐字:“你就不怕她那狐貍突然發狂了?”
“不會。”
“不曾想大小姐對人如此信任。”
就算腦子尚且不清醒,越明珠也能聽出,這人不是在關心她,只是單純地挑刺。
她懶得理他,隨意地道:“以真心換真心吧。”
總歸,結交了路云珠不是件壞事。
人都自己找來了,她還能把這小朋友趕走不成?
裴晏遲垂下眼,比女子還要纖長些的睫毛投落下一片陰翳,語調平和:“看起來,是只換可利用之人的真心。”
越明珠受不了他在這兒說這一通不明所以的話了。
怎么,吃了那只鳥的眼睛,會導致人精神也跟著不正常嗎?
她白了大魔頭一眼:
“看來你也清楚得很,我對可利用之人都是另一幅面龐。那昨日何必還要自作多情地問我,想從你這里拿走什么東西?”
她對他的態度,自然是肉眼可見、天地可鑒的壞。
別說跟路云珠相比了,甚至還比不過謝霜襲跟她那群總找茬的跟班們。
裴晏遲自然不會因為她這幾句譏誚而動怒,停留在她面龐上的視線始終沉沉,半晌后,徑自退了一步,關上了臥房的門。
“…………”
“這算是得逞之后就得意忘形了嗎?”
月華至盛,靈氣至陰之刻——
短匕穿心。
越明珠緊握住匕首的雙手,幾乎用盡全力。
過多的靈氣四溢與靈力飛濺,使得她這幅即將被反噬的凡人身軀幾乎到了極限,血從額頭鬢角流下,她眼前黑紅色彩交替,什么也不清晰。
她只確定自己這一回是真的深深地捅了進去,沖破了所有阻礙,便再也看不見裴晏遲的表情,也聽不見他的喘息。
眼前只余下一片茫茫的白。
或者說,不是白,是一種如同天地初啟時候,萬物不著色彩的混沌。
四周空無一人,沒有裴晏遲,沒有邪魔,沒有護城河,也沒有京城郊野。
她一個人處在這片遼無邊際的混沌中。
虛無之上,是三團熊熊的烈火,傳來不斷的暖意,驅散她在河邊沾染的滿身陰寒。
少女伸出手,膽大妄為地試圖靠近那翻卷的火焰。
手里的觸感很奇妙,不像是碰到一團虛無的火,反倒像是抓住了一個人的心竅。
越明珠一瞬間清明。
看來,這就是她要找的那三滴心頭血。
她不加猶豫地用力攥住離得最近的一團。
心念一動,那火焰絲毫沒有排除異己,反而在一瞬間滲入她的皮膚,鉆進她的經脈、心竅、丹田——
在白霧驚喜的尖叫聲中,那團火幾乎要將越明珠整個人都燃燒融化。
成功了。
成功了!
等等,成功了……嗎?
腦海里刺破天的尖叫沒有持續多久,四周便出現翻天覆地的變化。
另外兩團的火光突然開始劇烈閃動,迅速化作透明,哪怕越明珠以最快的速度撲上去,手里也只抓住虛無的空氣。
就差一點點!
她甚至來不及再去尋找剩余兩團火的蹤跡,便聽見那震耳欲聾的巨響。
仿佛有一道破舊的枷鎖破開,塵封多年之物即將掙脫而出。
隨后異動陡現,混沌半塌,世上最污濁骯臟邪惡之氣驀然自裂縫中涌來。
血霧彌漫,黑氣籠罩,邪祟惡臭的味道鋪天蓋地,幾乎將越明珠也吞沒進去。
越明珠雖不知眼前為何是這般虛幻景象,但至少明白,這一定跟裴晏遲的情況掛鉤。
她忍住懊惱,勉強回想著裴晏遲在這護城河底下時候該經歷的種種。
“他是突然被吞進哪個大妖巨魔的肚子了嗎?”
“不,不是……”白霧顫抖著道,“出了點意外,劇情好像錯亂了,明明應該是他們先吃了裴晏遲,但是、但裴晏遲他——”
“在被你捅穿心竅,徹底昏死的情況下,突然反過來把那些妖魔吞噬了。”
再后來她腦袋鈍鈍的,只記得裴晏遲來接她,她抱著裴晏遲的手臂胡亂地說了好多話。
還沒有成親,什么亂七八糟的話都往外說。
梳洗時,越明珠特地問云青:“昨日是子淮哥哥送我回來的時候,有跟你說什么嗎,臉色怎么樣?”
第 53 章 53
不知道多久過去,越明珠縮在被子里,感覺自己馬上就要被這床厚重的衾被壓成一灘餅了。
悶得喘不過氣的危機感最終還是戰勝了羞于見人的情緒,少女慢吞吞地從大紅的鴛鴦百子喜被里探出了腦袋。
但也就只探出了腦袋。
昨日心衣散了后被扔到床榻下,裴晏遲抱她去沐浴回來只給她披了一條薄薄的澡巾,醒后也不知所蹤。如今越明珠身前只剩下這一點遮擋。
從漆黑的被褥里出來,越明珠才發現廂房里已然天光大亮,雕花窗半敞,清晰映出滿屋欲燃喜色。
第一眼看到的不再是迎上來的云青,而是某個昔日遙遙如隔云端的男人。
眼睛輕輕眨了一下,越明珠突然感覺有點不真實。
短暫的一段插曲揭過之后,越明珠便將裴晏遲打發走了。
這件事牽扯眾多,她需要一個人仔細思索一會兒,實在沒空應付大魔頭。若是留他在身邊,還可能被他看出端倪。
從藏書閣走回廂房的一路上,白霧還在絮絮叨叨:“跑是沒辦法跑了,但你若能貍貓換太子……”
越明珠:“沒有半分勝算。”
她那點雕蟲小技,能在顧見塵面前蒙混過關?
君不見,大小姐乾坤袋里所有的靈器仙丹,全都是顧見塵給的,拿他的東西對付他,實在是天方夜譚。
況且,顧見塵現在用這些錦衣玉食哄她捧她,留著她,只是為了面子上好看,不想落人話病,并不是真怕她做些小手腳。
依照一宗之主的實力,真想要關押她到祭典時,也是輕而易舉。
白霧噓聲:“那你到底想的什么辦法……”
“便是修士,也未必能脫離凡心。”越明珠不答,反而慢悠悠地道,“他大張旗鼓地進京,總不可能只是為了看一看凡塵風光吧。”
白霧好像聽懂了,又好像沒聽懂。
“你的意思是……”
但越明珠沒有再與它解釋,而是突發奇想:“如果,我當時選擇感化裴晏遲,現在這一關怎么過的?”
白霧:“你是打算改變計劃的了嗎?現在后悔還來得……算了,來不及了。”
就算它之前總是鼓動越明珠,去做大魔頭那早死的、善良的、不求回報的白月光,也實在沒辦法在這個時候,違心地說出“現在給裴晏遲刷好感也來得及呢”這種話。
“反正,在你這種要死不死的時候,裴晏遲總是會有機緣的。他突破的動靜太大,大家可能就沒空管你了嘛。”
越明珠:“……”
她沒聽錯吧?
甚至都沒有裴晏遲來救自己的救命恩人這一環嗎!?
看來,大魔頭的心,果真跟他的血一樣,從骨子里都是冷啊。
大小姐涼涼地道:“還不如期待一下我有機緣。”
就這樣閑聊到庭院門前,推開,看清里面情景時——
越明珠臉上的笑意全然沉下。
幾個面生的弟子們三五成群站在院落中,廂房大門敞開,甚至有人在進進出出。
而那群人簇擁的中央,正是林知絮。
越明珠還沒來得及興師問罪,林知絮身邊的人倒嚷嚷起來:
“容越明珠,大師姐在這,你都不來行禮了嗎?”
“這里輪得到你說話?”
越明珠冷冷瞥了那兩個說話的弟子一眼,語調寒若冰霜。
容大小姐就算蠻橫,也總是藏不住脾氣的急性子。如今這從未料到的反應,反倒像是一下子震住了那兩人。
一時間,原本進進出出的人停住腳步,面面相覷,院子里鴉雀無聲。
林知絮并無不悅,轉頭,淡淡地道:“你這是作甚?”
越明珠揚起下巴。
“這句話,應該是我問你才對。”
林知絮輕蹙了下眉,眼也沒抬,緩緩敘述:“宗主當初給了你一片玉髓,是從他隨身玉佩上切下。如今你們恩斷義絕,理應將其交還。”
那片玉髓并無他用,最大的意義,就是容越明珠用來證明宗主對她的的寵愛。
如今收回去,便是明晃晃告訴其他人——
從今往后,她容越明珠就跟宗主再無瓜葛了。
這種落人面子的事情,還搞得如此興師動眾,很難說林知絮是無意的。
越明珠掃了一眼廂房里的裝潢。
看來這群人雖然擅闖了進來,但也沒有失心瘋,尚且不敢隨意亂動她的東西。
還沒有到需要她正兒八經發火的程度。
于是,容大小姐相當干脆:“剛剛進我廂房的人道歉,我就給你。”
話音一落,便一語激起千層浪。
林知絮一抬手,那群人又安靜了。
她平和地道:“就算斷絕關系,你曾經也在宗主身邊待過。若他知道養你這么大,你仍是這般行事,你猜宗主會不會失望?”
三言兩語,便拿捏住了容越明珠心里的痛處。
但那跟現在的越明珠又有什么關系?
出乎林知絮意料的,越明珠并沒有像從前一樣,一聽見別人拿出宗主的名謂,便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就算再氣,也不得不強裝出大度的模樣。
相反,大小姐坐在那院落里的太妃椅上,慢吞吞地道:“——那就滾吧。”
林知絮的小跟班氣得險些口不擇言:“容越明珠,這里都是你的同門,你別拿著那副在外邊作威作福的嘴臉對著我們!”
越明珠甚至都懶得理這種人,雙眸看向林知絮。
林知絮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瞥向身邊人,低低斥責:“好了。”
那人又被越明珠無視,又被林知絮當眾責怪,臉當即一陣紫一陣紅。
但尊貴如林知絮,是不可能照顧哪個跟班的情緒,見狀后,只是命令:“你們道歉。”
這話一出,便再也無人敢置喙什么。
何況,雖然大師姐明面上沒什么表情,但她被人當眾落了面子,心情一定不會太好。這群人也不敢去觸林知絮的霉頭。
是以,全都乖乖地走到越明珠面前。
那幾個修士不只是林知絮的跟班,更是宗門里的佼佼者,平日里在哪都是眾星捧月的人,哪有對一個凡人低聲下氣的時候?
被逼著跟容越明珠這個廢柴低頭,嘴上說得好聽,實際上,牙齒都快要咬碎了。
越明珠欣賞完這群天之驕子與天之驕女的裝模作樣,才道:“左手邊第三棵樹下面,挖吧。”
此言一出。
所有人都愣了。
就連林知絮也露出幾分錯愕。
這不擺明了是說,能讓大師姐都親自前來的,所有人都視若珍寶的玉髓——
對容越明珠來講,根本不重要。
若是單說出來,還能當做大小姐色荏內厲,強撐著說的狠話。
但如今事實擺著,正正好好說明了,越明珠確實沒有將那玉髓放在心上。
那可是宗主的隨身之物啊!
如此行徑,同羞辱宗主有何區別!?
一時間,越明珠仿佛惹了眾怒,院落中人聲鼎沸,皆是討伐——
“容越明珠,昔日大師姐跟宗主不跟你計較,是看在情面上,你若如此作踐這情分,別怪我們同門不客氣!”
“師姐,無論她有多少氣,都不能往宗主贈的東西上撒啊,這要是不處置,成何體統?”
“按照規矩,這等事,至少得罰跪三日……”
“夠了。”
林知絮聲音不大,但她一啟唇,其余人全都自動噓了聲,半點不敢插嘴。
“同門間沒必要鬧得太難看,今日之事,也是你們處理不妥在先,但——”
她沒有繼續往下說,眸子卻已經落在越明珠身上,幾乎所有人都能聽懂那未盡的話。
一瞬間,圍著越明珠的那幾人紛紛望向越明珠。
仿佛只需要再聽見林知絮一聲令下,他們就會立即動手。
然而比林知絮的命令更先到的,是小師妹那雀躍的呼喚聲——
“容容師姐,容容師姐,有你的請帖噢!”
緊接著,路云珠便向一陣風一樣跑了進來。
她似乎壓根沒看到圍著的人群,跑到越明珠身邊,氣喘吁吁地惡毒,還不忘雙手奉上一張流金式樣的請柬。
路云珠一字一句,字正腔圓,足以讓周圍每個人都聽得一清二楚:
“這是方才宗主大人派俞澄師兄快馬加鞭,遞給容容師姐的請帖——是要請師姐晚上去皇宮!”
宗主,給容越明珠的,請帖!?
聽到這話,無論是誰,乃至于面容不驚的林知絮,和越明珠本尊,都不約而同地露出幾分驚詫之色。
路云珠余光瞥了瞥那群眼神快要瞪死她的人,眼珠子一轉,連忙將請柬往越明珠懷里推。
“容容師姐,這可是我跟俞澄師兄一刻不停給你拿過來的,你快收下吧。”
背對著其他人,她朝越明珠狡黠地眨眨眼。
顯然,她在林知絮要派人對越明珠動私刑前出現,并不是個巧合。
小朋友的心思,和她那替她解圍的善意,同樣都藏不住。
越明珠心領神會,接過,又給路云珠倒了杯茶,讓她坐下來好好休息一下,才打量起那張請柬。
這的確是寫明了白紙黑字要給“容越明珠”的。
就算路云珠想幫她解圍,也不能拿這事作假。
雖不知道這一通到底是在做什么。
但毫無疑問,從路云珠拿出這張請柬開始,方才這群人爭先恐后落井下石的模樣,瞬間都成了笑話。
他們借著宗主的名義出頭,宗主卻反過來將人打了一巴掌,真是要多尷尬有多尷尬了。
越明珠也懶得一個一個地揪出來奚落一頓。這群人這么狂,還不是受了林知絮默許。
她抬頭,揚唇,朝著林知絮露出一個暖融融的微笑:
“真巧,既然如此,各位的提議也不必在這里說了,我去了宴上,都會一五一十地轉告的。”
對上大師姐那張微冷的面龐,容大小姐笑意更濃,起身,拉著路云珠走進了廂房,啪的將門關上。
連個背影都不再留給林知絮一行人。
院落里,靈力流轉,氣氛微妙僵滯。
之前叫囂得最大聲的那人,磕磕巴巴開口,還試圖給林知絮打抱不平:
“大、大師姐,你晚上都沒去皇宮,難不成真要任容越明珠一個人丟人現眼到皇室里面去……”
“宗主大人所為,不容你我猜忌。”
林知絮深吸一口氣,打斷。
“況且,我此行,并非為了那些轉瞬即逝的聲色犬馬。”
她雖這么說著,腦子里卻突然想起一件事——
之前回府時,站定在宅邸門口,身邊的青年突然抬眸望向她身后某處,有一瞬間出了神。
“三皇子殿下這是——”
三皇子收回視線,笑容淺淡:“宅邸里有如此高樓,遠觀卻毫不可見,著實令人大開眼界。”
他說著開眼,語氣卻平穩得很,不似那些一見到修士便驚得怕得要匍匐再低的凡人。
皇室嫡系,也確實不用在修士面前卑躬屈膝。
哪怕這修士,是遠近周知可能會問鼎的林知絮。
當時,林知絮一聽這客套話,也知他不愿多說,微微頷首,不再多言:“謝殿下相送。”
“以后還要跟林修士再多見面,無需客氣。”
三皇子也頷了下首,視線不經意間掃過周圍那些修士。
“倒是貴宗待我的禮儀著實隆重。看來,進京的修士們,現在全部都在這兒送我了。”
林知絮聞言,愣了一下,環顧四周后,才接話道:“確實是全都來了,但倒算不上隆重,只是同門們都久聞三皇子大名。”
三皇子不再接話。
那個小插曲,當時林知絮并未放在心上,現在想想,卻似乎另有深意。
難不成,當時,三皇子是想要旁敲側擊出容越明珠相關的事情?
那張請柬,又會不會……
這個念頭剛一升起,便又被壓下。
林知絮想,絕無這個可能。
*
作為凡塵間九五之尊的居所,這萬頃皇宮的氣派,不亞于云上宗的三峰五岳。
不同的是,修士媲好天地風光,講求空谷梵靜,仙山渺茫,如世外仙境。
而這座盤踞于京城中央的皇廷,紫柱金梁,龍樓鳳裴,處處都極盡奢華之能事。
置身其中,就算是那些見慣了世面的修士們,都不由得面露驚嘆,著實開了眼。
大宴設在太極殿。宗主的位置在帝王側,雖略低一些,卻在右邊尊位,幾乎稱得上平起平坐。
開宴前,這兩個位置都空空蕩蕩。
越明珠同另外兩個生面龐的修士坐在下側。從這兩人的裝束不難看出,他們都是宗里有頭有臉的新秀。
除此之外,全都是些她從沒見過的陌生人,這邊是女眷,那邊都是男人,看著約莫是大臣跟權貴。
越明珠悄無聲息地打量著四周,而四周那些人,也同樣在看她。
不斷有驚艷探究的目光投來,接著便是連綿的竊竊私語聲。
她明明坐在不起眼的位置,可只消一出現,所有人的目光,都仍會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她身上。
不同于京城千金偏愛滿頭釵飾,常年待在宗門里的女修,多多少少要素凈一些,就連越明珠也不例外。
她簡單梳髻,只著一根紅玉步搖。除此之外,烏發,紅唇,雪膚,再配上一襲無多少細致工藝的紅衣,簡單得要命。
然而燈燭輝煌,滿堂金玉映下,都在這一刻成了少女的簪飾、項鏈,與披帛。
似乎再華貴磅礴的宮殿,都只能淪落為越明珠的陪襯。
越明珠察覺到了那些眼神,但她頂著云上宗的名頭天天在凡間招搖撞騙,被人這樣盯著看也不是一次兩次,因此并沒有覺得很奇怪。
只是有些不自然,因為某些眼神……似乎過于火熱了。
比如說,那正坐在她對面的青年。
越明珠回望他,眨眨眼。
這是很言簡意賅的警告。官場上沉浮的人,不可能不懂大小姐眼神里淡淡的不悅。
然而,不知為何,被她這般警告后,青年不但沒有移開眼神,仍盯著她看,臉還一寸一寸漲紅了。
緊接著……竟然流下了一點鼻血。
被身邊同僚一提醒,青年才趕緊手忙腳亂地用袖子擦掉。
這一番動靜,惹來周圍一陣低低的挪揄哄笑。
一陣歡聲笑語里,唯有坐在青年后面的那個冷面男人臉色更差了幾分。
他著了一身濃靛色官袍,看位次,品階不算低。
可能是因為他周身氣息太過駭人,周圍人彼此攀談著,卻并不與他交流,唯獨有個看上去瑟瑟縮縮的中年男人,正湊在他耳邊,低低說些什么,時不時還往那高位上看去。
越明珠越過那有些滑稽的青年,一眼就看到了這個有些格格不入的人。
“…………”
白霧一驚:“我真的沒看錯嗎?”
“我還想問你呢。”容大小姐的笑容斂起,“裴晏遲怎么混進來的?”
廳內,陳媽媽快步走了進來,同何良嫻低聲耳語,交代完剛剛的情況。
何良嫻皺起眉頭:“……他遲遲不帶著明珠過來,就是在忙這些有的沒的?”
反正這偌大的太傅府也沒有旁人盯著,更無人敢多嘴議論新來的少夫人,她慎重考慮之后,早早就暗示過不必收元帕了。
畢竟遠在恒云山行宮的時候,何良嫻就撞見過他們倆在一起,有些事情已經不言而喻。
陳媽媽笑著開解道:“是公子剛剛特地要求的,奴婢覺得,應該是他怕少夫人多慮。夫人以后就不必再擔心公子不解風情、傷了夫妻和氣了,奴婢瞧公子如今為少夫人事事都考慮得很周到嘛。”
聽陳媽媽這么說著,何良嫻的眉頭才緩緩舒展開:“行吧,還算他會疼人。”
第 54 章 54
昨日她一路蓋著蓋頭,什么都沒看清。如今曦光照映出太傅府內廈屋一揆,華屏齊榮,跟她住慣的小宅院完全是天差地別。
越明珠心里又開始打鼓了。事實上,昨夜那場大宴,開宴之后,越明珠就再也沒有露面。
那些人如何念念不忘地談論起那驚鴻一瞥的紅衣美人,自然也跟容大小姐沒什么關系了。
反正,她才不要在顧見塵面前刷臉。
最好一次都別碰面,直到她順利完成計劃。
而現下,未時,湖中亭,四下無人,唯見湖邊新荷冒尖,典雅如畫。
風吹拂起一圈圈漣漪,接著,便聽見青年不快不慢的腳步聲。
越明珠抬起頭時,那光風霽月般的青年已經走到她面前。
與她,僅有一桌之隔。
青年頷首,面露歉意:“宮里突然傳來了些消息,讓容小姐久等了。”
三皇子賀斂的確配得上那在外的美名,說話時,委實叫人如沐春風般。
越明珠心下不為所動,只面上釀出溫淺笑意:“正巧讓我提前在這里賞荷,也別有一番意趣。”
待賀斂入座,她不急著開口,而是抱起茶杯,小口小口地抿茶。
相當拘謹的動作。
無一不透露出她的局促、靦腆、躊躇,與那似乎一眼就能看透的強作鎮定。
賀斂道:“若容小姐與我有秘事相談,為何選在這四下開闊之地?”
越明珠隱隱覺得,這位三皇子殿下雖裝作渾然不知的樣子,但事先,估計應該猜到了一二。
或者……猜到了全部。
這人便如同這片湖一般,看上去靜謐溫和。
實際上,誰知道湖底藏的是什么東西呢?
說不定,跟大魔頭一樣難纏。
“因為這里望過去,正好可見鳳凰神宮里的那處高塔,在日光照耀下,灑落的九彩余暉。可惜今日天公不美,暫時是看不到了。”
越明珠輕聲道:“再過兩三月,殿下就應該要去那里主祀了吧?”
“慎言。”
賀斂聲音一凜。
隨即,他的語調又溫和下來,緩緩解釋道:“大小姐久居蓬萊,想必不清楚,我非儲君,并無主祀資格。”
呵。
“……我相信殿下能做儲君,才會在今日斗膽邀約,以求一事。”
越明珠似乎在心里掙扎了許多,深吸一口氣,強裝鎮定的眼眸漸漸浮起霧氣。
“想讓殿下出手相救。”
美人垂淚,哪怕并沒有眼淚真正落下,也是我見猶憐。
賀斂如何看不知道,白霧簡直看呆了:
“……你怎么還能裝出這樣的啊?”
越明珠懶得理它。
賀斂跟裴晏遲的路數完全不同。
面對大魔頭這種幾乎已經被她知根知底的角色,她要先聲奪人,占盡主動權,才能保證大魔頭不再生出別的心思。
讓一切都按著她想要的方向走。
而面對三皇子……
這人在原劇情里似乎不算重要,只幾筆帶過,連白霧都對他不算清楚。
這時候,最好的辦法,就是將主動權交到對方手上,引|誘他多下幾步棋。
如此一來,看似兩人之間,是賀斂占據上風,越明珠被牽著鼻子走。
實際上,只要越明珠借此摸清這人的底細,便很快就會有辦法,讓一切都會在按她預想的進展。
所以,無論賀斂信不信她這面對生死之災柔弱無依的弱女子形象,她就先這么彷徨地裝著吧。
賀斂抿唇,卻并不急著安撫,打量了少女片刻,才不緊不慢地道:“我聽聞容小姐最是恣意灑脫,這是遇了何事,竟求到我這個凡夫俗子身上?”
越明珠第一次聽有人用“恣意灑脫”這四個字,來形容她的囂張跋扈。
失笑之后,又覺得賀斂著實是只老狐貍。
他絕對是知道她要說什么的,可就是不急著開口。
一定要讓她主動交代。
越明珠當然還要跟他拉扯一把,聞言,也并不說自己相求之事,只是旁敲側擊,娓娓道來:
“皇室負責神宮祭祀之事,殿下理應知道,神宮異動后,便是皇室血脈日日祭祀……也快要不管用了。”
“——得需要盡快找到天命的鳳凰圣女,再獻上些祭品,才能防止大亂。”
沒過多久,空中便灑下雨珠。
門外兩個小丫鬟的議論聲清晰地傳了進來:“不是說這月十五日是大吉日嗎?聽說宗主都要在十五日進京的,怎么又下雨了?看樣子不吉啊。”
“你就不懂了吧,大吉日之前便是大兇,所以這兩日都有雨呢。等到十五月圓時,便是草長鶯飛,萬里無云,說不定還會天生異象。”
“那我們跟著大小姐,豈不是還有機會瞧見宗主大人的仙風道骨……”
被這一提醒,白霧也忍不住數起日子,不免有些哀愁。
“今日過了,還有明日,明日一過,后日凌晨子時便是月圓之夜。滿打滿算,還有十幾個時辰。”
怎么之前沒覺得,這日子過得這么慢啊!
真不知道取心頭血前還要出多少幺蛾子。
越明珠嘖聲:“再急還不是得等。”
沒辦法,誰讓護城河底下的妖魔,只有在月圓之夜子時的時候最強大呢?
到時候,護城河方圓十里都會形成結界,修士進入其中后,能動用的靈力會被壓到最低。
原劇情中,裴晏遲雖然在月圓前就被卷進了妖魔的陣法中,但一直與其纏斗得有來有回。直到月圓之夜,極陰之刻,對手實力暴漲,他才徹底落了下乘。
越明珠等的,就是那一刻。
她有且只有一次機會。
白霧越想越愁,容大小姐作為當事人,卻顯得格外鎮定自若:“正好拿這十幾個時辰看一看,我的病又會如何。”
——如果裴晏遲選擇對她動手,不到一日,應該就能看出端倪來了。
越明珠倒要看看,大魔頭是要賭一把那眼珠子能讓自己恢復多少,還是穩妥為上,給她下毒。
廂房里并沒有清靜多久,院子外又來了人。
叩門聲兩長一短,一共三次,一聽就是云上宗的弟子。這是他們自幼學的禮節。
只不過,越明珠作為宗內唯一一個廢柴,還是第一次享受此等的“禮遇”。
“……大小姐,是、是謝修士求見。”小丫鬟戰戰兢兢帶了話。
這早在預料之中,她并不理會,又將手里的話本翻了一頁。
等了片刻,院子外的謝霜襲按捺不住了,直接傳音進來——
“容師妹,我這一回來,是為了昨日牽扯到你的爭端賠禮道歉。”
越明珠一哂,讓丫鬟傳話:“不是‘求見’嗎,怎么沒看到師姐有求人的態度。”
門外很快便爆發出一陣鬧聲,雖然轉瞬就止住,但想也不用想,肯定是謝霜襲被她氣得發麻。
登門道歉對謝霜襲來講,已經是足以釘上恥辱柱的事情了,哪知道越明珠還要蹬鼻子上臉?
然而當下,她還不得不拿出最誠懇的態度來。
“師妹,我血契的靈獸死了,我現在自然也不好過,馬上要回宗里療傷。走之前最后見你一面,是求你原諒我昨日的……過錯。”
謝霜襲的聲音,幾乎是一點一點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雖然喚天隼被裴晏遲殺了,但這件事說到底,是她挑起、鬧大,最后變成一堆爛攤子。
若是傳出去,遭殃的肯定還是她。
昨日之事后,這群修士都不想、乃至不敢得罪越明珠。
若是誰想給越明珠賣個好,把這件事捅到宗主那里去,她肯定是吃不了兜著走的。
謝霜襲之前就想過這些利害,但往前的任何一回,容越明珠都被她戲耍得團團轉,從來沒出過茬子。
誰知道昨日就栽了,栽得徹徹底底。
越明珠慢悠悠推開大門,見謝霜襲帶著俞澄等人矗在那,一笑:“哎呀,明明是師姐失去了靈獸,又失去了面子比較慘一些,怎么還要你來給我這個罪魁禍首道歉?”
語氣溫柔,卻字字珠璣。
像刀一般橫插進謝霜襲心里。
謝霜襲抿起的嘴角抽了幾下,差一點又失態了,好在很快便強行壓住,勉強扯開極度難看的假笑。
“昨日是我草率,當著那么多人的門面冤枉了師妹。……宗門規矩,過錯者,要奉罪己書一份。”
她雙手捧著那折好的信箋,鞠躬,手高過腦袋,將信箋放在越明珠面前。
一炷香過去了,越明珠沒接。
兩炷香。
三……
“容越明珠!”俞澄看不下去了,催促道,“宗主馬上就要進京,要是你還不知道收斂脾氣——”
越明珠掀眸,杏眼淡淡地看著他。
只一眼,俞澄便想起昨日那個跟在她身后,足跡同血跡混在一起的瘋子,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竟然自己被自己嚇住了,不自覺往后退了一步。
跟前幾日那個敢出劍攔越明珠的,完全判若兩人。
越明珠垂眸,伸手,接過那沒有寫任何一句真心話的罪己書,甚至沒有拆看,就隨意扔在地上。
謝霜襲抬頭,眼睛里幾乎要噴出火:“你——”
大小姐對上她那雙忿然的眼睛,輕聲細語:
“師姐之前讓我在府邸外等半個時辰,我本來還想禮尚往來,讓師姐也養養耐心。不過看在你跟班說了句有用的話的份上,就先算了。”
“本來我還在愁著如何弄到一個東西,還是他提醒我,我還可以去求一求背后那個靠山。”
……
次日酉時,日薄西山,越明珠終于等來了那位一直活在眾人口中的云上宗宗主的回信。
她將信箋丟在一旁,只拿過了與之附著的丹藥與符紙。
檢查了一遍,確認無誤。
白霧的好奇心蠢蠢欲動:“你真的不看看嗎,他可是個很重要很重要的角色……”
越明珠絲毫沒猶豫:“不看。”
原劇情中,她跟宗主關系已經惡化到了極點。
此次主動寫信,要求拿到手里這兩個玩意,條件就是她自愿斷絕了義父女關系,歸還了宗主曾經給她的信物。
原身之前一直拖著,百般耍賴就是不肯給。如今態度大變,突然如此爽快,宗主肯定樂于用這點蠅頭小利甩掉她這個包袱。
所以,那信里還能寫什么呢?都徹底斷絕關系,撕破了臉,總不會是什么好聽的話。
懶得看,影響心情。
橫豎都是些無關她晏劫的炮灰角色。
越明珠瞥向那團籠罩在信箋上的白霧:“你要是很閑,不如去找一下喚天隼的眼珠到底能煉成什么蠱。”
是的,經過這一日的等待,越明珠終于確認了這個事實——
事關重要,大魔頭果然還是求穩,選擇了給她下毒。
燒退之后,她丹田里多出了一個不明所以的玩意。
排除其余可能后,幾乎可以確定,這是子蠱寄生的標志。
雖然這蠱暫時沒發作,但相信它很快就會派上用場。
最重要的是,白霧替她搜尋了那么多古籍,硬是沒找出這蠱到底是什么。
……實在蹊蹺得很。
白霧聲音一下子就弱了:“別生氣,我再找找。”
“我沒生氣,”越明珠摩挲著手里的東西,“還有兩個時辰才到子時,我有點迫不及待了。”
事情已經遠遠超出她最初的預料。
隨時都有可能生變。
容大小姐已經不想追究,這蠱到底是哪一個瞬間種下的。
她只想知道,裴晏遲打算什么時候動手?
大魔頭的心思著實不好猜。
但猜不透也無所謂,反正從始至終,她都只有一個目的——
確保極陰之刻,護城河邊,裴晏遲會出現在她想讓他出現的地方,做她想讓他做的事。
無論是拿裴晏遲失的憶做鉤子,哄騙他做下約定,讓他主動聽話。
還是……簡單粗暴一些,直接把人押到目的地。
大不了多費點精力。
越明珠抬起眸子,望向那門口的半邊衣袂。
她可不記得自己讓裴晏遲在門口守著。
……看樣子,迫不及待的,可不只是她一個。
少女似是一點都沒有嗅到風雨欲來的氣息,握緊手里的東西,坐回榻上,懶洋洋地倚著,仍跟往常一樣隨意地命令他:“過來。”
裴晏遲站定不動,視線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一遍廂房內的全貌。
“我們好像還沒有徹底撕毀約定吧?”大小姐挑起秀眉,“我讓你過來,然后伸手,我有個東西要給你。”
少年的視線仔細掃過四周,最終重新落在她那殊絕的容貌上。抿唇,斂住那一丁點的情緒,不緊不慢走到她面前。
除了不再聽大小姐那趾高氣昂的指使以外,裴晏遲仍是之前那副模樣。
不見血時,便疏離冷淡至極,總是沒什么表情。
——直到看見她放在他手里的那小小一顆褐色丹藥。
裴晏遲神色一變,微垂的眸子直直剜向她。
“看你這么沒耐心,正巧我也沒有了,那我們就提前一點來交易。”
容大小姐撐起臉,微揚起尖巧的下巴。
“你吃了它,然后,我把你想要的東西告訴你,如何?”
裴晏遲扯開唇角,語調冷寒:“看起來,這筆交易并不劃算。”
語畢,便不加猶豫地將藥丸捏碎,又曲起手指,運轉起靈力來。
然而還沒來得及召出劍,長鏈忽地顯形,整個人被巨大的力道拉到越明珠面前。
借著那一瞬貼近時的慣性,越明珠已將符紙嚴絲合縫地摁在了少年心口處。
啪。
一擊就中。
與此同時,頸間項圈也由無形透明變回實體,一寸寸收緊。裴晏遲的呼吸聲愈發急促粗重,脖頸青筋一根根暴起,看著怖人至極。
一切都不過是一剎那的事而已。
越明珠緊緊攥住鏈子,因為太過用力,掌心幾乎要被磨破。她的手止不住發抖,語氣聽上去卻極平穩鎮定:
“料到你不會吃,沒關系,這張符也是一樣的作用——”
“從現在開始,沒有我的解藥,你時時刻刻都會劇痛不止,一運轉靈力便會加倍。”
裴晏遲本就沒恢復好,打敗喚天隼后更是不知為何元氣大傷。
既然他沒有選擇溫養調理靜脈,那這張符對付現在的他,綽綽有余。
所以她選擇先下手為強,阻止了裴晏遲動用靈力,讓他徹底失去占據上風的可能。
少年頸子被纏住,雙手都被長鏈鎖得嚴嚴實實,牢牢扣在身后。
霎時襲來的的劇烈的疼痛與近似扭曲的桎梏逼得他難以動彈,只有布滿血絲的瞳孔勉強下移,牢牢看向越明珠的小腹。
如同一條瀕死時仍不忘撕咬獵物血肉的蛇。
下一刻,越明珠就感覺到腹部一陣陣的絞痛。
她兩眼一黑,噗的吐出一口血,全灑在裴晏遲身上。
丹田沉寂的子蠱,似乎得到了母蠱主人的召喚,緩緩復蘇。
“很遺憾,”越明珠咽下喉間腥甜,艱難地吐字,“……你還是慢了一步。”
她已經提前用過丹藥,兩個時辰后加倍反噬這股劇痛跟毒性。但兩個時辰內,只會感受到百分之一。
蠱是裴晏遲先下的。
但毫無疑問,現在,是她領先了。
——至少暫時是這樣。
就算她現在是不好過,但裴晏遲的狀況可更是差得遠了。
臉上那幾道被喚天隼抓出來的傷痕重新滲出血來,不斷往下流。
脖頸經絡已經烏得發黑,順著蔓延至全身。手腕處已經隱約可見那道紫色長蛇般的痕跡。
耳邊只能聽見沙啞破碎的嘶聲,斷斷續續,甚至組不成一個完整的音節。
如同困獸最后的哀鳴。
越明珠沒有看他,或者說,已經沒有力氣再抬起眼睛,只緊緊盯著那張符箓。
符紙不斷燃燒成灰燼,很快便只剩半張。
全部用盡后,想也不用想,裴晏遲肯定會直接暈過去。
可是不夠。
遠遠不夠。這宮廷規矩實在是繁復,待皇帝與宗主兩位主角落座,大宴正式開始,已是一個時辰后的事。
說來更巧合,開宴前方才驟然下起瓢潑大雨,天色突變,待開宴鼓錘響時,雨又奇跡般地停了。
太極殿里所有人親眼目睹了這一切,驚呼之后,都不由得贊嘆是神跡顯靈、天佑大鄴,恭維奉和聲此起彼伏,響徹了半邊皇宮。
哪怕越明珠已經找借口提前離開,不在太極殿里,也能清晰地聽見些詞句。
太極殿聚滿了人,周圍一圈的宮閣卻連燈都未點,黑漆漆一片,全用來襯著主殿的金碧輝煌。
唯獨東側一間小室綴了夜明珠,勉強能看清室內情景。
裴晏遲一踏進來,四面便射來十幾道飛刀。
這點中階靈器自然傷不到他,然而輕易躲過時下意識露出的熟稔,已全然不見那冷面官吏的偽裝。
比起傷人,倒更像是一場戲弄。
裴晏遲站定后,干脆直接去除了易容術,覷向正坐在太妃椅上的少女。
那一身水紅,在暗處時,被夜明珠的光照耀著,仍泛出淡淡盈色,如最上好的瑪瑙。
他凝眸,聲音冷沉:“為何不等大宴結束之后?”
裴晏遲親身喬裝,頂替了他人身份潛入這場大宴,自然是有要事要做。
分秒,都很重要。
越明珠臨時叫他出來,全然打亂他的計劃。
“因為我也很忙,出來是要辦件重要的事,順便就叫你過來一趟,把我們之間的疑惑解了。”
容大小姐顯然是絕對不會跟他換位思考的。
她甚至都懶得看他,撥弄著手里一顆小巧的金珠。
而如此金珠,在這一方宮閣里比比皆是。
裴晏遲自然識得。
——這是三皇子一門客最愛用的信物。
這金珠落在越明珠手里,倒不見得她與三皇子有多深的聯系,只能說明,這一間宮室里的下人,都是三皇子黨派的勢力。
再看越明珠桌邊那壘起的糕點、甜果,和御前才有資格享用的茶水——
三皇子著實盡夠了地主之誼。
越明珠端詳了半天那金珠,又看了看手里的請柬,終于開口:“我的請柬,和你有關嗎?”
裴晏遲愣了下,似是沒想到她問了個如此風馬牛不相及的事。
“無關。”
他答得太過斬釘截鐵。
而且,這種事,裴晏遲確實沒必要騙她。
……所以這張請柬的來源,又成了一個疑云。
路云珠當初救場時,口口聲聲說,是宗主命俞澄師兄從皇宮給她送過來的。
她便先入為主,覺得這是顧見塵的手筆。
然而,開宴前,越明珠便瞥見另外兩個修士的請柬,上面都有云上宗專用的式樣。
大宗修士的身份,無論在哪個地方,都會彰顯出來。
可是她這張請柬上沒有。
若非裴晏遲冒充哪個官吏身份,要讓她進宮,在這宴上利用她一回。
那……還會是誰呢?
心中隱有答案,越明珠按下不表,起身,對裴晏遲淡淡地說了句“你走吧”,便提著裙子向側邊的矮門走去。
然而她剛彎腰踏出門,腳邊一道殘影閃過。伴隨著微弱的鳴叫,小水洼被踩得飛濺,泥濘全都打在了她的裙擺上。
不一會兒,便有婢女火急火燎地趕來將那造成禍端的貓抓住,唰的跪在地上,道歉時腦袋幾乎都要埋在地上。
“對、對不起,容修士……這是后園的幾只貓爭搶起來,奴婢一不留神,就讓它冒犯到了您……”
說到最后,那婢女幾乎要哭出來了,肩膀一直瑟瑟發抖。
“無事,讓人給我拿一套換洗的衣裙吧。”
越明珠意外地好說話,不但沒有讓人將那只不長眼的貓扔掉,反倒蹲下身,湊近了看婢女懷里的小貓。
臉上還有血,看來是跟人打架打輸了。
那雙黑曜石般的眼珠子直勾勾盯著她,明明接近奄奄一息,卻能清晰看到眼底的求生欲。
越明珠與這只小東西對視片刻后,忍不住伸手摸了它一下。
然后便從乾坤袋里拿出一個藥瓶,撬開木塞,倒出些泛著珍珠光澤的粉末,讓婢女喂給貓。
她絲毫沒有自己正在暴殄天物的自覺,見那只貓迅速舔完了粉末,才起身,準備先回宮室里。
一轉身,便撞上了少年那雙幽潭般的眸子。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裴晏遲的眼神,似乎比方才冷了一點。
“為什么?”他突然道。
越明珠都沒反應過來:“什么為什么?”
“為什么,”裴晏遲頓了一下,“要救它?”
“……?”
少女疑惑地睜大杏眼。
這是什么鬼問題啊?
若說答案,越明珠當然可以列出個一二三——
在三皇子的地盤上,她不吝于賣個乖給人看。
況且,那只貓眼睛里的東西,她很喜歡。
也可能還有一點原因,是她正在絞盡腦汁想別的,懶得跟一只小東西計較。
但是。
這些話,有什么必要說給一字一句說給裴晏遲聽嗎?
太奇怪了吧。
或許是察覺到她眼底濃濃的狐疑,又或許是自己被冷風吹得清醒了些,裴晏遲猝然避開她的視線,垂下眼。
出聲,似是解釋方才那突如其來的一句話,嗓音還浸著淡淡的諷刺:
“——和大小姐之前說的做的,實在自相矛盾。”
越明珠還得再想一下,才想得起來,裴晏遲指的是她曾經回答他的,只對有利用價值之人好臉色的那段話。
越明珠深吸一口氣,雙手抱胸:“那我再修改一下上一回的措辭好了——”
“本小姐心情好的時候,無論對方有沒有利用價值,都樂意好好對人家。”
“至于你,看到你,我心情就不好了,行吧?”
如果容大小姐沒記錯的話,這還不是他第一回 提起了。
她實在不明白,裴晏遲為什么會三番五次地在意這件事。
若說嘴欠非要損她一句不可,不像裴晏遲的作風。
他一向寡言少語,若是真厭惡她,應該會等著日后多捅她兩刀,而非在這里得一些口舌之利。
白霧適時出聲:“正所謂:‘不患寡而患不均’,都是第一次見面,你對貓,對路云珠都挺好,就是對他不好,若是對他也好些,你們肯定不至于現在這樣。所以我說,最開始給你布置的任務,其實是最適合——”
“……你閉嘴吧。”
越明珠聽不下去了。
退一萬步說,被區別對待是天煞孤星的宿命。
活了十七年,裴晏遲早就應該習慣了才是。
要真忿忿不平,也該先忿忿一下,為什么同樣天賦異稟,林知絮是天命之女,而他還要在這里滾打摸爬。
——根本不應該糾結她對誰笑對誰好根本就不值得一提的小事啊!
白霧委屈:“這是我綜合劇情、大魔頭行為習慣、你們的宿命糾纏程度等一系列事實做出的最佳分析。”
“你的最佳分析還讓我去攻略裴晏遲,說他最終會愛上我。”越明珠涼涼地道,“少分析兩句吧。”
“…………嚶。”
由于被白霧吸引走了注意力,等越明珠回神時,裴晏遲已經跟她擦肩而過,徑直向外走去。
走到門口,才冷淡地拋過來一句話:
“我今夜要查件事,不回府了。”
越明珠:“噢。”
看來是清晨時被她問了行蹤沒答上來,為表誠意,這次還專門提前給她匯報了一回。
至于他要查明的事,雖然沒說,但她能猜到,約莫就跟那追殺的仇家有關。
那可是著實是當務之急。
等大魔頭的人走遠了,白霧才驚嘆道:“這才一日,他就已經進展到這種地步了?這么看的話,裴晏遲完全不需要你幫忙才對。”
“他需要我不給他的仇家幫忙。”
少女輕輕吐字。
——能進展得這么順利,全因為她沒有搗亂。
若是她拿斷腸毒干擾大魔頭,提前找出他的仇家。
不說合作了,單是給人通風報信,就足夠大魔頭吃幾輪釘子。
萬萬不可能是現在這副情景。
經絡恢復,的確足夠讓大魔頭媲美中上階的修士。
可若涉及到政事,絕非簡單地用實力論高下。
他失去的記憶,和這十尺高堂上數不清的利益牽扯,仍是掣肘。
若不是她對裴晏遲實在是有大用,大魔頭早就在護城河底下,反過來把她給一劍穿心了。
相比較白霧對裴晏遲私底下的任務這么感興趣,容大小姐是一點興趣都沒有。
橫豎他要做什么,也逃不過那道生死劫。
只要她能避開成為祭品的命運,再拉著裴晏遲前往瀛洲極北。
一切就完成了。
白霧明顯還想跟她說點什么,但宮室外腳步聲漸近,婢女已經捧著嶄新的金彩繡綾裙,從矮門進來。
“……奴婢伺候您更衣。”
越明珠卻并不著急換下這身被污泥弄臟的服飾,反而放輕聲音,柔柔問道:“我方才讓那管事遞給三皇子殿下的信箋……如何了?”
婢女的腦袋埋得更低了:“奴、奴婢卑微,不知道太多,不過聽公公說,殿下已經過目了。殿下還、還似乎要讓公公轉告您——”
“他一定會準時赴約。”
他很有可能在子時之前醒過來。
越明珠要萬無一失,就不能賭這個可能性。
好在她準備的,也不只是這一個籌碼。
少女深呼吸著,語調仍然有些發顫:“——裴晏遲,你不會忘了,自己當過十幾年的馬奴吧?”
事實上,裴晏遲還沒有告訴他,他叫這個名字。
當聽到時,少年充血失焦的暗紅瞳孔一震,明顯有絲愕然。
周身緊繃的氣息都為之一松,抵抗減半后,符箓的作用更是明顯。不過一眨眼,他頸間的紋路已經猙獰得似乎要裂開,烏色幾乎蔓延了那一片皮膚,仿佛一張醞釀著隨時準備張開的血盆大口。
越明珠咬牙:“……你乖乖聽話,本小姐心情好,就大發慈悲……咳咳,施舍你一回,把你那些比現在還糟糕的事情,咳,告訴你……”
越明珠就是要借此告訴裴晏遲,他不為人知的過去,他自己都不記得的過去,她都知道。
這樣子,等裴晏遲暈過去再醒來的時候,最先想的就不會是逃跑或者動手了。
打一棒子再給一個甜棗,從而引誘著他主動走進圈套里。
這一招,她已經用過不止一次,足夠熟練。
哪怕被子蠱攪得神智快要不清醒,也能下意識地編出這一通好聽的謊話。
然而腹部的痛意實在是太過強烈,那子蠱不停地嗡動著,連著她的小腹也感受到一陣接一陣下墜,越明珠難以控制地又吐出一大口血。
這一回,盡數吐在裴晏遲的臉上。
鬢邊、眉眼、鼻骨。
有些順著往下滴,落在少年抿得接近脫力的唇上。
越明珠意識回籠時,便親眼看著——
他抿住那滴下來的血珠。
然后,舔了舔。
一瞬間,她想起了那只慘死在大魔頭手底下的喚天隼。
越明珠頭皮發麻,下意識加重那摁住符箓的力道。
手腕卻突然被死死握住,難以移動一寸。
她幾乎一瞬間就明白發生了什么,腦子陷入短暫的空白,錯愕地睜大眼。
也是這同一時刻,局面徹底逆轉。
鏈子從脫力的手里滑落,啪嗒掉在一旁,符箓灰飛煙滅,少年失去了桎梏,驀地垂下腦袋,順勢埋在她頸間粗喘著。
他們彼此之間已經沒有半點距離,全然貼在一起,或者說,他牢牢地壓住了越明珠。
呼吸盡數噴灑,模樣親昵如情人。
另一只手,卻已經從后面掐住了大小姐纖細得仿佛隨時可以扼斷的頸子。
他手上力道一重,便輪到越明珠體驗那瀕死的窒息了。
越明珠甚至來不及再過多的愕然,因為她很快就失去了思考的力氣,眼前一陣陣的發黑,倏忽被逼到死亡邊緣。
大小姐毫不懷疑,裴晏遲下一刻就會掐死她。
但他只讓她保持最后一丁點清醒,體會著這種近乎折磨的感受。
越明珠的五感都幾乎被痛意覆蓋,整個人都陷入混沌之中,只能隱約感覺到少年的面龐突然湊近。
他的唇一下子貼得很近,似乎是吻上來。然而少年停頓了一下,卻不知道在想什么,驟地拉遠了距離。
取而代之的,是伸出手指,一點點抹走了她唇邊溢出的血。
像一條狗一樣,都舔了干凈。
他的呼吸似乎仍舊帶著痛意,聲線也幾乎嘶啞非人,猛烈咳嗽之后,他一字一頓,費力地道:
“……大小姐,謝謝你的血,和你的消息。”
指腹摩挲著那顆半破帶血的金珠。
裴晏遲嗤了聲。
“就、就是你看到的這樣……”那被砸得頭破血流的男人匍匐在地,上氣不接下氣地道,“我已經坦誠交代是誰派我來追殺你的,你是答應過我的……”
少年收起金珠,蹲下身,用力攥起男人散亂的長發。
半個時辰前還不可一世的修士,此時卻仿佛一條喪家犬,吃痛地嚎叫起來,說不出別的話,只一遍又一遍地重復道:
“你、你答應過我的……你說好了的!我交代了,就放過我!”
“是嗎?”
少年迎著那人期待又恐懼的眼神,啟唇,聲音沒有任何溫度:“可是靈力枯竭至此,便是神仙來了,也難救。”
話音落下。
那人似乎意識到什么,張大了嘴,卻還沒說出話,便吐出一口血,咽了氣,全然死不瞑目,布滿血絲的眼睛睜得巨大,看著人心頭一陣陣發寒。
裴晏遲卻仿佛已經司空見慣了般,只瞥了一眼,便起身。
一念咒訣,渾身上下的血跡都消失不見了,全不復剛才那折磨昔日追殺之人的惡鬼模樣。
角落里,瑟瑟發抖的中年男人連滾帶爬地靠近他:“大人,您、您打算——”
“燒了,”裴晏遲指尖已出現一絲火光,“剩下交給你。”
面對這么一句死相凄慘的惡尸,他的語調也仍舊平靜。
仿佛不是在說滅跡毀尸之事,而是在討論今日明媚晴朗的天氣。
很快,一整座宅子便彌漫在大火之中。
得了吩咐的衙吏迅速出動,場面一時混亂不堪。
裴晏遲絲毫沒有停留,已然回了院落。
然而四下無人,問了丫鬟,才知越明珠去了湖中亭。
那丫鬟縮著脖子,小聲道:“大小姐還吩咐我們,拿些現下小千金們愛用的簪釵,和淡雅些的衣裙……”
如此鄭重,聽著是去赴約。
若非現下他實在有事要告訴容大小姐,裴晏遲實在不想再動身去湖中亭。
然而,思索片刻,他還是去了。
少年施展著易容術,又作舊日那靦腆書生模樣,戴著帷帽,步行至那小荷點綴的園湖。
十丈之外,便已經有衛隊駐扎,不準人靠近。
再靠近些,便是結界。
被攔下后,“書生”便識趣地不再向前,退避三舍后,靈力聚作一束,無視結界,直接鉆了進去——
靈力視物,猶如親眼所見。
亭中,容大小姐一襲從前絕不會穿的累珠霞茜裙,整個人看上去格外溫柔,甚至稱得上是柔弱。
仿佛一株隨時會被風折斷的蘆葦般,無骨無依。
撐著臉,偏頭,水濛濛的杏眼直直盯著身邊的青年,似是欲說還休般,露出幾分少女慣有的情態。
一副從沒見過的模樣。
而那被她看著的青年,視線同樣落在她身上。
若不是隔著一方石桌,看這纏綿悱惻的眼神交匯,這兩人怕不是要貼在一起了。
并且。
裴晏遲輕易地從那半張側臉,認出了青年的身份。
……實在,有一點巧啊。
正好就是大魔頭此行,準備告訴容越明珠的——
他的仇家。
少年手一用力,那攥在掌中的半顆金珠便成了粉末,自指縫間傾瀉而下。
明明是仲夏,他的神色卻冷得像浸了雪一般。
她又后悔起來,早知如此,從前堂姐們學習那些貴女份內之事的時候,她就不應該裝病在房中睡覺。
手不自覺捏起錦袖,突然之間,男人冰涼的指節橫|插進來,穿過她的手指,很自然地跟她十指相扣。
越明珠歪頭看向裴晏遲,他卻沒有多解釋:“看路。”
第 55 章 55
說完之后,她又覺得自己這話說得軟綿綿的,一點威懾力都沒有。
裴晏遲的表情也無波無瀾,不知道有沒有把她的要求聽進去。
裴晏遲呼吸驟地一滯。路云珠恍然大悟的聲音打破了寂靜。
越明珠莞爾,仿佛自己剛剛只是隨口一說,又同路云珠閑聊起來:“你手上的繭,練劍練出來的嗎?”
路云珠點點腦袋。
云上宗里包羅萬象,但是以劍修為主。
劍修等靈力到了一定水平,便會挑選與自己契合的劍,將其收入元神,伴隨一生,此后便要不斷練習,只求人劍合一。
“但是,也有人不會選擇已經鑄好的劍,而是會以自己靈力化形,這種雖然也使劍,卻不能叫劍修了。”
——再比如說,裴晏遲。
容大小姐瞥向毫不作聲的少年。
裴晏遲至始至終都垂著眼睛,似乎在聽跟自己無關的事,看不出任何波瀾。
同樣的年紀,同樣萬里挑一的天賦,有人被第一宗門以全宗之力培養,有人卻飄零失陷無所歸。
所以大魔頭后面變得心理扭曲,明明是修士,卻不醉心修煉,也完全不同各大宗門交好,甚至結下血仇,實在是事出有因。
越明珠順著揉了揉她的腦袋,柔聲似水:“那你們日復一日練一樣的東西,一定很辛苦吧。”
路云珠一愣,搖了搖頭,隔了一會兒又點了一下,小聲道:“還好,就是有時候很難。”
眼睛水汪汪的,看那個感動的表情,若是她們倆之間沒有橫了一只狐貍和一截裴晏遲的手臂,路云珠恐怕下一瞬就要撲上來了。
越明珠自然不會主動抱她,又摸了兩把毛團子似的狐貍,便心滿意足地松開手,示意裴晏遲將靈獸歸還原主。
被她抱久了,狐貍的皮毛上也沾染了淡淡的香味,不濃烈,卻格外好聞。
路云珠一湊近聞到那個味道,腦子都有點暈乎乎的,脫口而出:“師姐,你人真好,是我在宗里見過最溫柔的姐姐,根本就不是外邊說的那樣!”
越明珠:“……”
裴晏遲:“……”
俞澄:“……”
路云珠偏過頭,本想找一同來的俞澄幫腔,卻看見俞澄也一副哽住的表情,氣得拉了拉他的衣袖。
俞澄這才反應過來,收斂表情,哼了聲,語氣同昨日那般陰陽怪氣:
“那是因為她運氣好,碰到的是這只狐貍,不是二師姐的喚天隼,否則現在怕是有氣進沒氣出。”
少女佯裝一臉懵懂道:“是嗎,那怎么昨日只見到你,沒見到那只靈獸?”
“…………”
又是被提醒昨日窘態,又是被嘲諷是謝霜襲的走狗,俞澄立即不說話了。
路云珠卻沒反應過來,還連忙搶答:“霜襲師姐的喚天隼最近翎羽掉得厲害,脾氣也愈發暴躁,我都一月有余沒有見過它了。”
越明珠對靈獸自然是一竅不通,余光習慣性看過去,卻捕捉到裴晏遲瞳孔緊縮。
雖然只下一瞬就恢復正常,但已經足夠令越明珠敲起警鐘。
他鮮少有如此情緒外露的動作。
仿佛一只饑腸轆轆的惡獸,驟然發現唾手可得的獵物,只是困于外物,不得不暫時隱忍下來。
——絕對不是什么好事。
越明珠心底沒由來地咯噔一下,神情不變,當即切開了話題。
送走路云珠跟俞澄時,小朋友抱著狐貍一步三回頭,戀戀不舍地道:“師姐,我以后還可以帶團團來找你嗎?”
俞澄不說話,卻也跟著路云珠看向她。只不過,他的視線全然被越明珠無視了。
越明珠笑:“可以呀。”
得了越明珠的承諾,路云珠的步子都輕快多了。
走遠了,她忍不住喃喃:“那些編排師姐的,要是真的跟師姐待半個時辰,一定就不會那么說了!以后若再聽見他們造謠,我一定幫師姐說話……喂,師兄,你怎么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
而另一邊。
越明珠笑瞇瞇地送走這兩人一狐,轉頭看向裴晏遲時,嗓音已然冷淡下來:“那只狐貍自己跑進來的?”
真可謂是翻臉比翻書還快。
裴晏遲頷首。
獸性本靈,何況那狐貍又是靈獸,一下子嗅出了裴晏遲的不凡根骨,試圖接近也是應當之事。
她原本還想細細打探喚天隼的事,然而這念頭剛起,就被裴晏遲這惜字如金的態度壓了下去。
于是越明珠便不再問,抬手招來丫鬟:“我打算親自去挑個新屏風,你們準備下。”
大小姐似是沒看見身邊少年輕微收縮的瞳仁,又看向天色,烏云已經聚了許久,要下雨了。
她轉身走進房室,完全將裴晏遲視作無物。
——少年仍站在原地。
仲夏的天總是驟變,方才還是一團團烏云,轉眼便成了一串串雨珠。砸在房檐上、石磚上,和裴晏遲的身上。
很快便將他淋得渾身濕漉,仿佛剛被人從護城河里撈出來的樣子。
越明珠還在等。
剛剛才警告過他,轉眼又大發慈悲告訴他“真相”。裴晏遲只要稍微長點腦子,就知道有詐。
所以嘛,曲折一點得來的施舍,才更珍貴,也更真實。
等到丫鬟置辦好一切,進來請越明珠動身時,忍不住多嘴道:“大小姐,您從外邊帶回來那個奴隸……好像是吐血了。”
正中下懷。
越明珠懶得去想到底是故意以此示弱,還是舊傷未愈又復發了。
纖手推開門,她同裴晏遲對視,自然也看見了裴晏遲唇邊未擦干的淡淡血痕。
印在他蒼白的唇上,反而像涂了點胭脂,增添幾分帶著血腥味的妖冶。
容大小姐似乎很滿意他這幅狼狽的樣子:“你進來換身衣裳,就同我一起去盛樂里西街吧。”
裴晏遲抿唇,也并未立即動作,仿佛在確認她話里真假。
越明珠挑起眉,不給他太多反應的時間:“不想去算了。”
少年低頭,聲音略帶沙啞:“——聽大小姐吩咐。”
他自然不能在越明珠的臥房里清洗更衣,很快就被另一個丫鬟帶去了側室。
越明珠一邊等他,一邊悠閑地挑選起出門用的口脂。
腦海里還回旋著白霧的碎碎念:“要不是你早就說了要去西街,我還真被你這一招接著一招的騙到了。”
“沒關系,你不被我騙,也會被裴晏遲騙的。”越明珠溫和地說出真相。
銅鏡瞬間籠上霧氣,模糊得只能映出少女的輪廓。
白霧委屈又不解:“大魔頭的宿命唯獨同你糾纏,讓你選容越明珠這個身份晏劫,總有天道的道理。”
“我總是覺得事情沒有你想得這么糟,他對你也不該這么無情,也不知為什么會是現在這幅局面……”
“大小姐!!”兩個丫鬟匆忙竄進來,打破一室靜謐,“那人突然暈過去了!”
越明珠愣了下,轉眼便想明白,肯定跟他重傷未愈還被無情奴役有關。
然而親眼見了,才發現,事情比自己想得還夸張——
修士皮外傷的恢復速度本就異于常人,裴晏遲又是天賦超群的佼佼者,哪怕昨日挨的又是劍又是鞭子,也不剩幾道傷痕。
但他的內傷,實在是不太妙。
連越明珠這種凡人都能察覺出問題。
少年只著里衣,手腕骨瘦削至極,幾乎就是一層薄薄的白釉貼著瓷般的骨頭。此時此刻,手臂上清晰可見體內經絡模樣,只是尋常人都是隱隱約約的青紫,他卻已經全然是暗紫色。
暗紫紋路繞在手上,像一條蟄伏著隨時準備刺入劇毒的長蛇。
脖頸,耳側,幾乎都是如此。
越明珠終于對所謂的“經絡半廢”有了一點實感。
裴晏遲先前表現得太正常了,她雖然一直知道他傷沒好完,卻不知道他隱忍到了這般程度。
不過,肯定死不了的,她只關心:“這種程度,短短四五日是恢復不好的吧?”
“你給的丹藥都只治標不治本,靠他自己,怕是需要些時日。”
越明珠:“那就好。”
她剛在心頭說完風涼話,少年便睜開了眸子。
對視時,很明顯可以看出他比方才要虛弱二三,面容黯淡,唇無血色。
唯獨那雙眸子,仍定定地望向她。
面對這么一張隨時都可能再昏過去的臉,越明珠微微蹙起遠山眉:“明日再說去盛樂里西街的事吧。”
裴晏遲:“我并無大礙,不會——”
“你先養傷。”越明珠打斷。
走之前,她還給裴晏遲留了一堆丹藥。
有宗門藥修的,有江湖大夫的,也有從拍賣會上購得的,琳瑯滿目,珍稀不已,比上次出手還要闊綽。
當然,共同點都是只治標不治本。
容大小姐浮夸的出行儀仗逐漸遠去,廂房內重歸寂靜。
雨聲漸漸小了,裴晏遲支起身,順手拿過離自己最近的一顆深綠色的圓丹。
碧洗丹,可洗髓延壽,凡人里只有皇室才可能擁有,修士間也算難得的寶貝。
然而裴晏遲認出來后,神色仍舊涼薄,不見半分波動。
稍一用力,那丹藥就化為齏粉,順著指縫飄落而下。
少年靜靜地看著,沒有半點可惜。
只在看見里衣袖口粘著的一根狐貍毛時,唇微微抿起了一點。
腦子里閃過方才的插曲,最初想到的,卻不是最有用的那只喚天隼。
而是容越明珠親近那狐貍時,種種幼稚的舉動。
若非見她那副樣子,他差點忘了,這大小姐的年紀,比他還小上幾歲。
……大概,還未及笄?
*
雨后初晴,一片暖融融。
越明珠倚在窗牖邊,看著馬車駛向盛樂里東街。
那么大方地讓裴晏遲休息,當然不可能是因為那根本就不會有的同情。
她原定先哄騙一番裴晏遲,再去查明真相。
如今不過是順序換了。
先摸清底細,還更好些。
離府邸越來越遠,凡塵的煙火氣便漸漸濃了起來。似是駛入了集市,街邊都是商號鋪面,喧鬧聲不絕于耳。
越明珠半掀開遮窗的縐紗,有點好奇這從未見過的景象。
嗯,跟修士在大夏天還要讓住處終日云山霧罩相比,確實更接地氣些,也更討她喜歡一些。
她果然是實打實的凡人,長著一顆凡心。
余光瞥見路邊的景色,她突然間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然而定睛下來,又發現是錯覺。
只有一個連連鞠躬的白面儒生,一個遮了面的千金小姐,還有她身側的小丫鬟。
這是演哪出?
“公子切莫多慮,剛剛馬匹無故受驚沖撞到您,我家小姐過意不去,想送您去藥樓看看……”
書生拱手拒絕:“多謝小姐好意,在下無礙,便不勞掛念了。”
那千金小姐一看就是少女懷春象:“今日是我之過。你可知柳尚書柳府?你收下這信物,以后拿來要我一個補償也是應該的。”
“怕污了姑娘名節,在下還有些事要辦,先行告退。”
那書生一襲裝扮清貧,卻也正派。這么個漂亮又主動的高門貴女在自己面前示好,一點反應都沒有,回絕完竟然真的就擦肩而過。
越明珠有絲驚訝。
這一絲絲,在看清書生正臉時,瞬間燃成一團。
“小白啊,”少女微微瞇起眼,“我有種直覺,也可能是錯覺……”
“不是錯覺,是中階修士會用的易容術。”
一錘定音。
兩炷香前還半死不活的大魔頭,竟然比她還先一步出現在這。
目的地都是盛樂里東街。
也不知道是這人修行天賦真真異稟,好得這么快,還是——
壓根就是裝的?
他抿起薄唇,視線晦暗地看著她,等著她的下文跟解釋。
“——你如果不聽我的,我也要以牙還牙。”越明珠哼了一聲,警告完之后又有些得意洋洋,“我可是很會舉一反三的哦。”
第 56 章 56
越明珠從小脾氣就軟和,壓根就不會放狠話,頂著那張漂亮乖順的小臉說出自以為天大的威脅時,實在叫人很難不升起欺負的念頭。
還帶著潮濕痕跡的喉結輕輕滾動一下,裴晏遲摁著她纖細腰際的手掌不由自主用了更重的力道。
越明珠腰上的軟肉本就敏感,被他弄得低叫一聲,竟然伸出爪子,膽子極大地拍開了他不安分的手,控訴道:“你怎么根本不認真聽我講話!”
她感覺自己身體力行的威脅完全失效了,臉蛋跟唇瓣都郁悶地嘟起,氣鼓鼓地重申道:“我沒有跟你開玩笑,雖然我喜歡你,但是你要是在外邊又咬我,我肯定會記仇的。”
本月十五日,大吉,諸事皆宜,云上宗宗主擇良時進京。
整座京城都彌漫在仙人蒞臨的氛圍中,熱鬧非凡,唯獨那向來便紙醉金迷的天水閣異常寂靜。
天水閣位于盛樂里邊,比鄰王侯將相的府邸,一房千金難求,如今卻全被一人包下,大手筆奢靡得令人咋舌。
偌大浴池以白玉為底,金石作屏,又引入綠竹式樣的水渠,宛如一汪天然溫泉。
越明珠悠悠轉醒時,外邊大雨暫歇,天光微亮,已經接近清晨。
或許是太累了,她竟直接在溫泉里睡了過去,還一睡就是這么久。
白霧混在那蒸騰起的霧氣中,若非它出聲,越明珠都沒發現它已化作了實體:“你打算什么時候回去?”
“晚點吧。”越明珠慢吞吞地道,還帶著還未徹底消去的倦怠睡意,“我現在可沒有精力應付他們。”
反正,云上宗的弟子們,應該不想在迎接宗主的時候,看見她這般身份尷尬的人出現在那兒。
她也懶得分出心神,與那群不必要的人周旋。
如此一拍即合,就算發覺容大小姐夜不歸宿,也沒人會催著她回去的。
比起那些與她無關的熱鬧,越明珠還是更關心月圓之夜的那些變故。
少女閉上眼,任由熱氣吹拂臉龐。
理了理腦子里纏繞成死結的亂麻,回想著那一樁樁怪事,終于有了些思緒。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出了這個局,才能大約想明白原因。
她低而輕地喃喃出聲:“那心頭血,不只是為了保護裴晏遲,也是為了抑制他體內的靈力,或是其他東西……對嗎?”
所以,當她硬生生剖走其中一滴時,三分之一的禁制解開,那混沌之中,便響起一道如同枷鎖破碎的聲音。
緊接著,三分之一被壓抑的靈力爭先恐后地噴涌而出,足以令裴晏遲逆轉局勢,重新占回上風。
而且,看妖魔們敬畏又垂涎的表情,這靈力,也不像是什么好東西。
邪性得很。
“……”
白霧沉默。
冗長的寂靜后,它道:“我沒有這方面的信息,但似乎,你的猜測八|九不離十。”
很好,這一回輪到容大小姐沉默了。
心頭血為什么要抑制靈力,那些靈力又是從何而來,是否跟裴晏遲的真實身份有關系……
這些問題,都是無解。
更重要的是,連白霧都絲毫不知大魔頭身上的謎團,那她對裴晏遲的了解,就變得更加少之又少了。
“那下一回,再有像月圓之夜這樣的機會……會是什么時候?”
“時間不算特別清楚。”
“只知道是他離開護城河的那一年中,在一場‘經年不散’的冬雪中險些遭遇不測,又大難不死地逃過一劫——”
一年內,冬雪中。
還是經年不散,應該不是普普通通的冬天。
這消息雖不如月圓之夜一般具體,但范圍也足夠小了。
況且,越明珠有些好奇,會是什么樣的幻境,能絆住到時候已經令人聞風喪膽的大魔頭。
她可真想見識見識。
“但可能是見識不到了,除了整體走向和節點還在所知的范圍內,其余的,可能全部都跟我知道的不一樣。”
白霧舉了個最簡單易懂的例子——
原本命運中的“兩年后”,裴晏遲不只是能反噬妖魔,而且是他直接把護城河底這些玩意全部吞干凈了。
其以一敵萬的實力,可見一斑。
可是昨夜,裴晏遲雖同樣能反噬,卻只是吞了河面上那些馬前卒。
他并沒有真正摧毀和吞噬整個陣法,只是借此震懾住了陣眼里剩余的大魔,讓它們不敢輕舉妄動,避免了一場酣戰。
所以說,雖然裴晏遲好像確實打開了禁制,平白增漲了一大截修為。
但或因為時機未到,或因為他無法吸收融合那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的靈力。
總之,沒有到那真正能攪出腥風血雨的程度。
由此可見,整個劇情都發生了偏移,細節已經跟白霧能告訴她的截然不同。
雖讓很多事情都超出了掌控,但某種程度上,這也是個好消息。
若裴晏遲現在已經到能屠云上宗的地步,那越明珠就是使勁渾身解數,也絕對不可能再威脅到他了。
更別提把他逼入瀕死的境地。
屏風外,腳步聲漸近。
越明珠撐著浴池沿起身,并未著衣,只用蠶紗覆體:“藥膏在進來左手邊第三格。”
那人停在門欄前,頓了一下,并沒有聽從她的吩咐。
她偏過頭,隔著那微透的屏風望過去。
少女纖細輕曼的身影打在屏風上,對方似乎意識到什么,后退了幾步。
以至于越明珠沒來得及看清來者是誰。
然后,對方便主動交代了答案。
少年啟唇,語調帶著些繃緊的冷峻:“內外戒嚴,我進不去,你的丫鬟也出不來。”
“……”一聽到那熟悉的聲音,越明珠下意識裹緊了些。
見她不說話,裴晏遲停頓片刻,又有意無意地打破了這一瞬略微尷尬的沉默,道:“這里的管家之前就托我問你,要不要人服侍。”
“算了,我自己上藥。”越明珠抬眸,“你出去吧。”
大小姐絲毫不掩飾自己一把人用完就翻臉的秉性,最后幾個字,不耐煩的情緒溢于言表。
大魔頭當然也懶得跟她計較,聞言,啪的把門合上。
越明珠讓裴晏遲回去找熟悉的丫鬟來,自然是為了給她蝴蝶骨那被磋磨破皮的傷上涂祛疤膏。
而不讓這里的人來,則是因為越明珠知道天水閣跟云上宗聯系匪淺。
昨日之事,越明珠并不想讓更多的人知道。
包括她身上這異常的傷口也不一樣,都需要遮起來。
所以,見狀,只能讓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容大小姐勞煩一回,自己給自己上藥了。
半個時辰后,越明珠推開門的第一件事,便是將手里的絲綢扔給裴晏遲:“那就只剩你給我擦頭發了。”
她手臂酸痛,抬都不想抬起來。
裴晏遲望著那片絲綢,再看向大小姐垂落至腰、繁多如瀑的青絲。
“……”
“你沒說過我還要做這種事。”
裴晏遲攥住絲綢,模樣相當冷淡。
越明珠卻已經越過他,坐到了窗邊的榻上,聞言,頭也不回,語調還是懶懶的,似乎一點都沒把他的不悅當做一回事:“那就現在說吧。”
連白霧都詫異,若說之前是她強勢,那如今平等交易,哪有把人呼來喚去的道理?
白霧:“你多少還是……”
“怎么,在殺人未遂之后,要刷一把他的好感嗎?”越明珠悠哉悠哉,“總歸,就算不差使裴晏遲,他肯定也想弄死我。”
那還不如趁裴晏遲忍著的時候,把人物盡其用呢。
容大小姐平生最拿手的,恐怕就是得寸進尺了。
不僅讓大魔頭幫她擦干頭發,還有閑心對著他的手藝挑三揀四。
“……嘶,輕一點,別把我頭發弄斷了。”
裴晏遲連應都懶得應,手上的力道卻放輕了些。
從他這個角度,一垂眸,就能看見少女細白柳頸,順著往下是秀骨香肩。跟屏風上被拉長的影子相比,少了幾分過度的纖瘦,更添珠玉般的瑩潤。
她涂的藥膏需要厚敷,黏在布料上難受。因此褻衣并非貼身,而是有意大了一圈,視線落下時,隱約能看見蝴蝶骨起伏的弧度。
——便同她那張臉一樣,無處不精妙,無處不如鬼斧神工。
手指捏皺絲綢,裴晏遲將其扔在一邊,退了一步,兀自道:“好了。”
越明珠摸了摸半干的青絲,也沒再使喚他,視線順著窗棱望向外邊,俯視著盛樂里的十里長街。
或許是因為天光初亮,街上幾乎沒有行人,竟有幾分冷清。
裴晏遲突然問:“我之前做奴隸的時候,是在哪兒?”
聽他語氣,大魔頭恐怕已經有了猜測,只是還需要最后確認一下。
“東街盡頭的靖北王府,已經貼了封條。”
越明珠答。
這一回,她倒是真真沒有任何隱瞞。
越明珠也不怕裴晏遲要去王府里看一看詳情。
反正已經物是人非,什么都沒留下了。去見一面,除了確認她說的是真話以外,并沒有別的作用,有利無弊。
不過,話題說到這,越明珠突然想起來自己命人在盛樂里外貼的通緝令。
那可是她提前準備給大魔頭的驚喜。
很顯然,后面也派上了大用。
“我之前給你下了能讓易容術失靈的術法,解除的口訣寫在紙條上,夾在我的話本里,回去你自己拿。”
裴晏遲隔了片刻,才不咸不淡地“嗯”了一聲。
這一側盛樂里戒嚴后不再有人出入,另一側,那條從城門口通往皇宮的參天道上,卻是人滿為患,工匠宮人們都在加緊完善著這沿路四周的布設。
這么多修士都已經陸續進京,卻沒有一個見過天顏。
更沒有人,竟能獲得如此尊崇的地位,踏參天道進京,讓這凡塵間萬萬人之上的帝王親自接見。
要知道,凡人雖低修士一等,但皇室嫡系的血脈,出于各種原因,可是地位與修仙大能們平起平坐的。而那些大能們,那個不是眼高于頂、目下無塵?
不過,一想到來者是天下第一宗的宗主顧見塵,一切都說得通了,也絕不會有人質疑這規格太隆重。
云上宗的名號,就是在凡塵里,也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老百姓們不了解蓬萊三島上修仙界的事情,都以云上宗代指整個修仙界。
“你應該去當個修士。”
越明珠突然道:“你要是拜入云上宗,下一回宗主進京時跟在他身邊的,肯定就是你了。”
這一回,是那個一直活在謝霜襲等人口中的大師姐。
而從路云珠之前的說法可以看出,裴晏遲的天賦,定然足以與這一位天命之女媲美。
若他能進云上宗,必然很快就會嶄露頭角,成為當仁不讓的絕世天才。
可惜,都只是如果而已。
她只是隨口一說,當然不指望給大魔頭指了這條“明路”之后,大魔頭就會放棄前塵,潛心修煉,把當云上宗下一任宗主作為己身目標。
果然,裴晏遲也并沒有把這話聽進去,短暫沉默后,他聲線漠然:“——沒興趣。”
功名利祿瞧不上,得道飛升沒興趣。越明珠也不知道大魔頭這一生到底想做什么,難不成就是單純地來當一個天煞孤星,讓這個世界哀鴻遍野嗎?
當然,她只是想想,還沒有傻到要去問裴晏遲。
擦干頭發,便是穿戴梳妝,又要耗費大把時間。
越明珠視裴晏遲如無物,慢吞吞地做完這一切,這才轉頭看向他。
少年靠著屏風,閉目養神,又或者是在想事情。
容大小姐走近他,仔細掃過少年這一身夜行衣似的墨黑衣袍,和腰間掛著的令牌。
她緩緩開口,說出的話卻綿里藏針:“從這里來回一趟,你好像用了三個多時辰,需要這么久嗎?”
裴晏遲睜眼。
對視那一刻,百分之九十的篤定變成了百分之百。
而且,頭一回,大魔頭好像不敢看她一樣,移開了視線。
不等越明珠再追問,裴晏遲抬手,隔空取過那之前給她擦頭發的絲綢,扔在她身前:“你先穿好再說。”
然后就走了。
……就走了!??
聽見關門的聲響,越明珠才緩過神來,攥住那落在她身前的絲綢,略一思索,喃喃自語:“他竟然回答不上我,甚至還轉移話題,那豈不是——”
白霧突然出聲:“有沒有可能,他不是轉移話題?”
越明珠:“?”
白霧:“?”
白霧提醒道:“你只穿了里衣……”
“可這不是該遮的都遮了嗎?”
大小姐側身照了下銅鏡,實在沒覺得有什么不妥。
不知凡塵規矩如何,修士之間尚且有雙|修一術,男女大防并不嚴苛,平日打斗時也不便著繁縟。她著里衣長裙,不見外人的情況下完全沒有問題才是。
實在不明白大魔頭到底在想什么。
越明珠懶得揣測,話鋒一轉:“裴晏遲腰間那個玄色鑲金邊的令牌,上面還刻了幾個篆文,你知道是什么嗎?”
“——有點像都督令。”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盛世國土遼闊,自然就分作許多區域,一區域軍事之首,是為都督。
越明珠雖不清楚這凡間的權力分配,但聽白霧一解釋,立即便感覺到,這令牌所代表的絕對是非同小可。
裴晏遲外出這一趟……不會就是為了這個玩意吧?
白霧一個一個檢索著可能性:“……也許是他拿云上宗的令牌騙來的。”
“修士絕不可能插手政事,這一點誰都明白。”越明珠抿起唇,道,“再看吧。”
直覺告訴大小姐,這件事牽連的是朝堂之上那些權貴,與他們之間的糾葛無關。
不過……
“他竟然沒有把這么重要的東西藏起來。”
竟然就大大方方地掛在腰間,展給她看,實在不像裴晏遲往日警惕到極致的作風。
著實令人詫異。
白霧也不說話了。
直到越明珠已經結束了這個話題,開始涂口脂,才突然聽見它故作深沉的聲音。
“該不會他本來想藏起來的,但一回來就撞見你沐浴,一下子就心神不定,把這件事情忘到九霄云外吧……”
“閉嘴。”容大小姐是一個字都沒聽進去,涼涼地道,“你說話越來越不靠譜了。”
她伸手打開食盒,極為醇厚濃郁的味道便瞬間飄滿了整個書房。
裴晏遲幾不可聞地蹙了下眉。
他一向口味清淡,不愛食辛辣刺激油膩腥氣之物。
這湯藥味道過于濃醇,雖是陌生的方子,瞧不出功效,但他一聞就并不喜歡。
越明珠卻沒瞧出他的反感,眼巴巴地望過來:“我路上耽擱了一會兒,好像都已經有一點點冷了,你要不趕緊嘗嘗吧。”
第 57 章 57(修)
馬車緩慢停下。
到目的地了。如今各大宗門陸續進京,修士齊聚天子腳下,云上宗被選派進京的弟子們,全部都住在京城西側一處云籠霧罩的府邸中。
喧鬧聲隔著簾子傳入耳里。
“二師姐說了,她現在不能進去……”
“現在是宗門弟子每日講法解惑之時……”
“……就是,她一個修不了行的,湊什么熱鬧!”
越明珠素手一掀,眸子掃過面前這陣仗。
為首攔人的青年正要拿出令牌,卻見少女擰了一下秀氣的眉:“吵死了。”
不是想象之中的氣紅臉怒斥大罵,不輕不重的三個字,配上她那張矜貴姣好的面龐,讓青年的動作慢了一拍。
但下一刻,他便如常將謝二師姐隨身的令牌拿起,在越明珠面前晃了晃:
“容越明珠,二師姐不讓你現在進去,也是維護你的臉面。”
這么重的措辭,聽者皆變了神色,眼神齊瞟向越明珠。
卻不帶關心,純是看戲。
每旬末的那天,都有師姐師兄給新晉弟子們講法,排憂解難,幫助他們修行。這是云上宗的傳統。
而這項維持了數百年的傳統,卻跟從襁褓中就待在宗門的容越明珠,沒有任何關系——
因為她容越明珠年至十五歲,仍然沒展現出任何修仙天賦。
宗門唯一的凡夫俗子,聞名修士界的廢柴花瓶。
容大小姐得宗主寵愛,事事跋扈。唯獨在這件事上被人捏盡把柄,百般嘲笑。
她在宗門外逍遙,舉著云上宗做大旗快活,宗門內卻時時刻刻低人一等。
誰讓那些正兒八經的新秀弟子,都不屑于與她這種凡人為伍。
不能修煉的普通人在他們心中,就是螻蟻。
而容越明珠在眾多螻蟻當中,是最扎眼,最喧鬧,最德不配位的那一個。
所以她被排擠針對也是常事。
容越明珠自知在宗門中做了笑料,但她在外橫著走,要什么宗主就給什么,在內,卻唯獨于這件事上無可奈何。
在這世上,不是皇室血脈,又沒有靈根,本來就低人一等。
屬于原身的記憶竄入腦海,幾個片段胡亂閃過。
還沒來京城,還沒入住這座府邸之前,在云上宗的地盤,這種事也發生過數次。
最初是生氣,辯駁,同守門弟子口舌之爭。
然后變成了故意在路上多待幾個時辰,掐著點再回去。
到最后,若非休憩時刻必須回宗門,她全待在外邊,每回都卡著宵禁出現。哪怕知道師姐師兄是故意晾著她,也假裝不知,免得自取其辱。
越明珠初來乍到,滿腦子都在想裴晏遲的事。白霧又被她嚇得不輕,忘了提醒。以至于到了府邸門口,她才悠悠想起這茬。
……這就有點尷尬了。
府邸前修士往來,路過的少男少女都往越明珠這邊望,在看清容大小姐的臉時,不約而同從好奇變成奚落。
一雙雙眼睛,一句句竊竊私語,仿佛天上有個無形的網撲下來,要將越明珠罩住。
越明珠不動聲色地偏頭,原本是在順著劇情思索,卻撞見裴晏遲神情略微異樣。
盡管察覺到她在看他的下一瞬,裴晏遲就垂下眼睛,把裝聾作啞四個字貫徹到底。越明珠還是看清了他方才的表情。
毒蛇瞥見了獵物的致命處,只在等待一擊。
——越明珠莫名地想到了這個描述。
她不打算遵守跟裴晏遲的約定,自然以小人之心度他人之腹,認為裴晏遲也在等待著一個毀約的時刻。
可惜她不是原身,更不是獵物。
裴晏遲想看見的破綻,是半點都不會出現的。
所以,云上宗嘛,一個兩個,反正都是以后要被裴晏遲撕成碎片的命。
既然她是下凡晏劫,只要自己人不死、裴晏遲血到手,別的又有什么關系?
此念一時起,剎那天地寬。
越明珠轉頭,直勾勾看向守門青年,假裝驚訝:“申時就該結束了。如今已過申時一刻,我憑什么不能進去?”
青年愣神,竟沒想到越明珠聽不懂這么明顯的排擠,短暫支吾后又挺直腰板:“總之你要么等著,要么出去……喂,你做什么?”
“容越明珠!”
暗含諷刺的警告聲驀地拔高,伴隨著驚起奔騰的馬蹄飛踏,場面瞬間一團糟。
這些看好戲的弟子是一個都沒想到,容越明珠竟然無視門禁,縱馬闖進去了!
一時間,竟然沒人敢攔。
長鞭揚起,駿馬嘶鳴,飛濺塵土中隱約可見少女眉眼,熟悉又陌生。
等二師姐謝霜襲出手攔人時,馬車已飛駛至越明珠廂房外一墻之隔。無數人或見或聽到這場鬧劇,若非親眼見證,都不敢相信——
那道身影竟是容越明珠!
越明珠絲毫沒有犯了事的覺悟,跳下馬便直接問謝霜襲:“你們講法早已結束,卻故意不通知我,是想讓我在府邸外苦等嗎?”
出身第一宗門,大家都是體面人。被挑破的謝霜襲面不改色:“看來是通知晚了,有些誤會,容師妹先坐下再說吧。無論如何,府邸內縱馬還是不妥。”
“不了,我要休息。”
越明珠利落拒絕,將馭馬的鞭子隨意甩在地上,徑直向三丈之外的廂房走去。余光都沒落在這一行人身上,料定了謝霜襲不會跟她當面起沖突。
謝霜襲的確沒有動靜,反倒是她身后一個墨衣弟子沉不住氣,不假思索地抬手起訣。
免去身份,修士對凡人最大的話語權,就是靈力與術訣。
不想讓她走,自然有百種招數。
只要她會畏懼,便在武力的絕對壓制前無可奈何。
然而容大小姐看起來絲毫不懼直指命門的罡風,步履不亂,眼睛都不眨一下,繼續往前走。
那墨衣弟子自然不敢動真格,又將罡風收回,但見越明珠眾目睽睽之下這么落他面子,他瞬間惱羞起來,三步并兩步飛至越明珠面前,召出劍:“容越明珠,你——”
鏘!
劍鋒碰撞,卷起一地殘花落葉。
漫天枯色之后,是少年清雋人影。
然而定睛時,最先看見的不是他的相貌,而是看見他長劍上泛起的冷光,與那雙比劍還凜冽的眉眼。
墨衣弟子一時愣神。
裴晏遲卻已收起劍,退了一步,將路讓給越明珠。
大小姐似笑非笑地瞥了眼那弟子,拎起裙擺跨過門檻,頭也不回地命令:“你關門。”
這時候,弟子才恍然明白這人的身份。竟然是方才來報的,越明珠從不夜城買回來的奴隸!
等等……奴隸!?
他唰的一抬頭,從即將合攏的門縫里同少年四目相對。
砰,門關上,直到身后同門連喊他三聲,墨衣弟子才發現自己背后起了冷汗。
除此之外,腦子里還都是越明珠剛才那淡淡的,帶著嘲諷意味的笑。
同她艷驚四座的臉一樣刺人。
只消一眼,便戳到人心里頭去了。
“……哼,自己修煉不了,買個會劍術的小修士回來?”他一甩袖子,干巴巴地道,“班門弄斧,自欺欺人!”
謝霜襲卻不接話,只看向那劍風在地上殘留的痕跡,眉頭漸漸蹙起。
的確,再厲害的修士,在云上宗這種地方都掀不起風浪。
但她容越明珠往日可是不還手的,今日用了個會出劍的修士,就把之前反復上演的橋段顛覆了。
誰知道以后,這滿腦子稻草的玩意又會如何。
真要動起手來,那奴隸只是個前菜。后面便是一堆宗主送的符咒跟靈器,弄出事故來誰交得了差?
*
稀世藥膏像不要錢的廢銅爛鐵一樣落到裴晏遲腳邊。
他卻無暇顧及,垂眸,看著那根桎梏的長鏈,再順著望過去。
鏈子的另一端,容大小姐躺在榻上,無聊地擺弄著這少見的靈器。
剛剛那墨衣弟子動手時,就是這根長鏈,將他一下子拉到兩人之間。
若非他反應迅速,恐怕要硬生生挨下那一劍,直接成為她的肉盾。
不過,對于他剛才那一系列舉動,越明珠似乎并不驚訝,看樣子早已料到他會出招,或者說,能夠出招。
就在那電光火石之間。
……她對他,有種莫名的了解。
“我不要這些,”少年直直望向她,“我只想知道我忘記的事。”
“不是說了嗎,五天后。”
越明珠停頓一下,又慢吞吞地補充:“或者,你幫我多解決幾個像那穿黑衣服的一樣煩人的蒼蠅,我心情好,就提前告訴你幾句。”
容大小姐是一點都沒打算掩飾自己的睚眥必報的脾氣。
裴晏遲正欲應下,字眼已到唇邊,卻忽地道:“你想把我拉進你的陣營?”
越明珠頓了頓,接著便不加掩飾地點頭:“是啊。”
看這人挾持她之前的表現,不難猜出,大魔頭想演,估計沒人是他的對手。
方才知道她與云上宗眾人積怨已深,所謂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誰知道裴晏遲會不會想利用上宗門里的誰。
與其等著他隨機挑選一位云上宗幸運群眾幫忙潛逃,不如先明晃晃地讓宗門記住這張臉是跟她一個陣營的,以絕后患。
出于這種目的,她自然想要裴晏遲多在那群人面前刷刷存在感。
而不是因為她剛才故意表露出來的小心眼。
窗邊的燈絲隨風飄起,映得少年狹眸忽閃忽暗。
他道:“不劃算。”容大小姐笑起來的眼睛彎彎的,像月牙,比馬車頂上的夜明珠還要奪目。
“我還知道,你是個被追殺的漏網之魚。”
裴晏遲瞳孔微縮。
越明珠不緊不慢:“只是你好像忘了點什么,比如說——”
“誰追殺了你,以及為什么,是嗎?”
“你到底想做什……嘶!”
裴晏遲下意識開口追問的同一刻,那把劍被大小姐一擰,攪得傷口血淋淋一片,只看就知道有多痛。
感受到大小姐明晃晃的惡意跟戲弄,少年手上用力得能看見青筋,狹眸牢牢鎖在越明珠臉上。
就差寫上“士可殺不可辱”六個字。
眼底的銳利,更是令人看一眼都心悸。
好像如果越明珠今日不趁他虎落平陽解決掉他,日后他就是做鬼,也會把她拆骨剝皮,如數奉還。
越明珠卻似乎并未察覺這近在咫尺的危險,只盯著那傷口,微蹙著眉,不知在想什么。半晌后,驀地將劍拔出,收入乾坤袋。
明明血都還沒清理干凈,她卻又變回了剛才那個嬌滴滴的大小姐,雙手捧著臉,拖長語調:“你讓我滿意了,第五日月圓之夜,我就告訴你,還放你走,很劃算的交易,如何?”
莫名其妙的條件,和莫名其妙的期限。
就像是大小姐氣不過,一時興起想出的一場游戲。
見裴晏遲不吭聲,她斂了笑,提醒道:“你沒有別的選擇。”
“——成交。”裴晏遲閉上眼。
“是‘遵命’,”越明珠慢吞吞地糾正,“因為我是你的主人。”
少年唰的睜開眸子,臉色已經不能單用難堪來形容了。然而攥成的拳松了又緊,他低下頭,聲音跟身體比不出誰更僵硬。
“遵命。”
越明珠傾身,蔥白的指尖摁在他心口那窟窿般的血洞。
雖未完全愈合,卻轉眼就奇跡般地停止了流血,悉數結痂。
……好厲害的痊愈速度。
不過,碰到的時候,應該仍有痛感。因為越明珠感覺得到,她的手指動一下,裴晏遲的氣息就紊亂一分。
她輕輕地說:“很疼嗎?”
少女的語調同神色在那一剎那格外溫柔。
然而對上裴晏遲警覺又抗拒的表情,她挑了下眉,語氣又不出所料地冷淡了下來:
“疼就記住了。”
松開裴晏遲,越明珠一轉眼就坐回了馬車里間。
確認巨大的鎏金雕花屏風跟與之附帶的結界阻隔了裴晏遲窺探,越明珠才放心地干嘔出來。
剛停止尖叫的白霧:“……”
剛裝得渾然天成的容大小姐:“…………”
越明珠揉著心口,臉色煞白還沒恢復:“你也不告訴我,我竟然有點暈血。”
純粹是撐著一口氣,才沒有當場失態。
但轉念一想,白霧原本準備給她的就是騙心騙身再騙血、裴晏遲流血她流淚的路子,原身這么脆弱也是情理之中。
比起這個,她還有更好奇的問題:
方才那劍刺進去,離心竅近在咫尺,卻被什么東西卡著,難以移動一寸……
這傷口的異常,跟他那珍貴的心頭血有關嗎?
不過,裴晏遲好像不知道自己有這么個保命絕技。
越明珠當然也不可能告訴他,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白霧:“當然,這已經類似于仙術了,只是礙于裴晏遲現在修為有限,才無法全部發揮。若你能拿到那三滴心頭血,以后回仙界了,修為提升,什么生死人,肉白骨,當然都不在話下。”
“他能發揮多少?”
“除非他現在只剩皮包骨,經絡廢得差不多,或者馬上就要死了,否則的話,他的心頭血都會想方設法保護他,跟他融為一體的,你根本沒可能拿走他的心頭血!”
越明珠若有所思。
……所以說,還是這次傷得不夠重呀。
她明白了。
白霧想起剛才發生的崩壞的一切,后知后覺:“你不會真打算這么簡單粗暴地剖人家的心吧!??你瘋了!?”
越明珠十分自然地應下:“可惜這次準備不充分,等下次吧。”
白霧瞬間從半透明凝聚成實體,懟到她的臉上:“你要不冷靜一點,裴晏遲他以后可是能把云上宗上下都弄死的魔頭,殺人如麻,眼都不眨——”
容大小姐點點腦袋:“是啊,所以只能趁以后還沒來的時候,先下手為強了。”
等月圓之夜,極陰之刻,原劇情中裴晏遲最大的一道生死關出現,自然有他瀕死的時候。
什么劃算的交易?
呵,不存在的。
——當然是要趁他還沒這么厲害,一次性解決干凈。
在此之前,她還要再琢磨一下,這位危險系數較高的大魔頭的底細:
“裴晏遲既是修士,卻不在各大宗門盤踞的蓬萊三島,反而在京城里,那也是最近隨宗門進京來朝拜的?”
“不。他一直裝凡人生活在這里,若不是被追殺時暴|露了其根骨,也不會被不夜都抓進來。”
再換句話說,背后沒有任何修仙界大佬做靠山,任她如何磋磨,裴晏遲也只能自救。
非常好。
不愧是天煞孤星。
*
馬車突然顛簸起來,裴晏遲睜眼,望向異常跳動的脈搏。
經絡半廢,靈力運轉堪稱鈍澀。巨大的疼痛彌漫之后,不見半點好轉,反而愈發嚴重,渾身上下都如同被碾過。
——尤其是心口那幾處尚未愈合的地方。
但心竅里莫名有一道熱流,暖融融的,隱約有些不屬于他的靈力浮現,再探入經絡時,又發現那只是幻覺。
忽的,頭頂上彈來幾粒石子般的小東西。
力道不重,卻故意落在眼瞼上,像小孩子的捉弄。
裴晏遲驀地抬起頭,正對上越明珠的視線。
大小姐不知何時從里間出來了,倚在軟榻上,居高臨下:“喏,這藥賞你了。”
說完,手指勾了勾鏈子,提醒他坐起來。
裴晏遲不語,手撐在木板上,直起身子,另一只手將藥丸攏在掌心,仰頭便吞了下去。
丁點都沒猶豫。
是藥還是毒,總歸他現在寄人籬下,又有求于人,本就沒得選。
看著未來大魔頭這生死不畏的樣子,越明珠瞇了瞇眼,恨不得現在就從乾坤袋里拿出最毒的藥。
心道,如果心頭血能死后取就好了……
“——喂!”
哪怕看不見白霧的實體,也能聽出它被越明珠嚇得毛骨悚然。
越明珠雙手捧臉,憂傷望天:“消極怠工是人之常情。”
這種看得見捷徑,卻只能繞遠路的感覺,大概就是她要晏的劫難之一吧。
“但是有些命數是不可更改的!”
比如,越明珠最多活一年,然后要么離奇死亡,要么被裴晏遲一劍穿心。
其他人殺不了她,除了裴晏遲。
再比如,作為天煞孤星的裴晏遲,會陰魂不散極久。
其他人殺不了他,包括越明珠。
當然,捅穿心竅是沒有問題的。
既然布置了取心頭血的任務,就注定了裴晏遲沒有心臟也死不了,只是要受些磋磨而已。
所以白霧已經無法阻止越明珠物理剖心的行為,但會時刻提醒她,不該想的別想。
違背命數會不會導致自身隕落、甚至天道崩塌,尚且不好說,至少,這劫是晏不成了。
實在得不償失。
越明珠乖乖地接受了白霧的教育,眼珠子從天上挪回馬車里,上下打量了裴晏遲幾眼,突然道:“關于你被人追殺這件事——”
少年眼底薄冰裂開一道縫隙。
他下意識動了動唇,最終卻欲言又止,別開臉,耳邊幾縷長發順勢垂落,遮住他大半表情。
越明珠當然知道他想問的是什么。
可惜她不打算說。
第一,她其實也是誆的,根本不怎么清楚。
第二,這人最會抓住任何機會翻盤,任何一點消息都可能為他提供契機,在沒有摸清楚他過往的底細之前,越明珠一個字都不會往外吐。
哐當。一把磨得鋒利的小刀被扔在地上。
刀背上還嵌了價值千金的靈石,雕了展翅的蝴蝶。
這華而不實的做派,一看就是大小姐的私人物品。
與此同時,越明珠的嗓音自頭頂響起。
“那些人只記得你的相貌,你頂著這張臉出去,怪麻煩的。”
甚至未等話音落下,裴晏遲拿起小刀,刺向面龐。
一轉眼,那張白玉做的俊顏上,就多了幾道深可見骨的縱橫傷痕。
他語氣平靜:“夠了嗎?”
“………………”
“夠了。不過這是障眼法,只管一個月。一個月之后,你就自己想辦法吧。”
裴晏遲一怔,原本攥緊小刀的指骨微松,刀身順著滑落了一截。
但也只是短短幾寸的距離而已。
再一眨眼,他又恢復了往日神情。
大小姐便似乎沒注意到他那片刻的錯愕,彎腰,將自己的寶貝小刀從他手里抽出來。
她沒施清理咒,刀刃上卻沒有血,干干凈凈。
不過,越明珠還是拿起手帕,精細地擦了一遍刀剛剛被裴晏遲碰過的地方。
擦到一半,看見刀背上映出的少年面龐,越明珠深吸一口氣——
這血肉模糊的,是不是有點太倒人胃口了!?
她連忙又將小刀拋回去:“你丑到我了,重新弄。”
越明珠卻一點都不打算認真跟他談,放下長鏈,又開始找零嘴吃,在雕花匣子里翻了半天,只扔下一句話:“那就算了吧。”
她找到話本,余光又瞥見少年微凝神色。
于是便抬起頭,朝裴晏遲露出明艷的笑靨,勾了勾手指:“你過來。”
裴晏遲靠近后,她也跟著微微靠前,湊到少年耳邊,唇角笑弧未有收斂,語氣卻急轉直下,冰冷至極:“想反客為主跟我談條件,你還是做夢比較快。”
裴晏遲的手又不由自主攥了起來。刻骨的冷意自眼底泄出,又與照在他臉上的清冽月光融在一起,讓人以為是錯覺。
掩飾得天衣無縫。
他見越明珠又埋頭開始挑選話本,絲毫沒有將兩人的話題進行下去的意思,便也識趣地保持緘默。
側頭,望向屏風后地上的被褥。
那是越明珠扔給他一些不用的玩意,讓他自己臨時鋪好的窩。
出于一些原因,明明這里多的是仆人住的下房,但越明珠卻偏偏指定了要他睡在她的最外間。
跟大小姐里三層外三層宛如瓊臺的臥房自是比不了,但跟模糊記憶中簡陋污濁的環境相比,還要好上數倍。
只不過,對裴晏遲來講都無太大差別。
他咽下胸膛隱痛導致的咳嗽聲,頓了頓,低而平靜地道:“若今晚沒有吩咐,我便休息了——大小姐。”
裴晏遲學著那些人一樣叫她,總之就是不愿說出口那兩個字。
越明珠眼睛眨了一下:“再叫一聲。”
少女仰著頭時期待的情態,被燈絲映得亮晶晶的杏眼,乃至于語調,都像是在跟人撒嬌。
……只是要忽略掉她手里還在把弄那根鏈子,并且隨時有要動用靈器的意思。
“……”
“大小姐。”
聽了兩聲,越明珠似乎又失去了捉弄他的興致,繼續看話本,懶洋洋地下了驅逐令:“好,你去休息吧。”
事實上,修士是不需要睡覺的。但裴晏遲如今靈力枯竭至此,就算不入眠,也要入定休養才行。否則過不了多久,他就得兩眼一黑直接昏死過去了。
再堅定忍耐的意志,也抵不過今天的種種磋磨。
何況他現在也才十七歲,尋常人家里還稚氣未脫的年紀。
等裴晏遲身影消失在視線里,話本上騰起裊裊霧氣。
白霧語重心長地道:“你要殺要剮要五天來準備就算了,這個仇恨是非拉不可嗎,你是嫌自己死得還不夠透嗎?”
“我是嫌他死得還不夠透。”
窗沿吹進一絲涼風。
越明珠用話本遮住臉,看不清表情,語調還是輕輕的:
“護城河下的邪魔以人的欲念和恨意為生,恨越多,吸引來的東西越多。”
裴晏遲的軀體已然是最好的誘餌和養料,但她不介意再添一把火,讓他更艱難些。
她要裴晏遲以最快的速度瀕死,這樣才能保證在生變之前順利取走心頭血。
欺辱他,自然不是為了取樂。
第 58 章 58
少女指尖都泛著不正常的紅,癢意沿著被他碰過的地方爬滿身體,她期期艾艾地拒絕:“你明明之前都是先自己來的。”
“你方才在墨齋里明明就做得很好,為什么不再接再厲?”
越明珠實在不想要理會他這個沒有下線要求。
提起方才,她又想起他先前的承諾,磕磕巴巴地道:“你你你說過我表現得好的話,就可以早一點結束……”
少女像是找到了一株救命的稻草,極力地暗示:“明日我們還要回門的。”
裴晏遲:“那你先好好表現。”
越明珠腦子懵懵的。前廳里已是人滿為患,越明珠剛到時幾乎看不見里面光景,只能看見一張張陌生又帶著好奇與幸災樂禍的臉,正看著自己。
只有等人辟開一條道,走進去了,她一眼就看見謝霜襲,接著便聽見一旁喚天隼尖銳刺耳的鳴叫。
那一道道怒鳴里的靈力足以震懾住低階修士。離得最近的那幾個人,有些面色發白、額滴冷汗,被人扶走了才稍微好些。
幸好越明珠已經提前做了準備,手里捏好了護身符。否則,被這喚天隼近距離盯著,現在腦子恐怕已經宕了。
雖已經從白霧那里得知,喚天隼是最為高大威猛的禽類之一,可見了,才知道其確實氣勢非凡。
約莫大半人高,展翅時超過三尺,令人近乎望而生畏。
而此時,它不斷扇動雙翼,大幅度的動作使得羽翼上的傷口幾度迸裂,血跡飆濺,恰如它的怒火一般四射。
若非謝霜襲用準繩死死拉住喚天隼的右爪,再用自身靈力不斷安撫與逼迫它安靜下來,恐怕現在場面徹底失控了。
……傷還沒好就敢去惹這只靈獸,也不知道大魔頭是初生牛犢不怕虎,還是委實藝高人膽大。
容大小姐偏頭,看向正被人押著的裴晏遲。
他跪在地上,脖頸與肩胛骨被人牢牢摁住,以至于根本無法抬頭。旁人也看不見少年的神情,只能看見他側臉上三道長長的血痕。
觸目驚心。
細看,那緊貼鬢邊的墨發濕漉漉,上面卻不是汗,而是近乎于烏色的血。
他身上那一襲素袍,也已經幾乎被染作血色,看得人心底發憷。
這都沒昏死過去啊。
越明珠咂舌。
白霧:“???”
大小姐的關注點總是這么稀奇呢。
“容越明珠,人證物證都在這里,鐵證如山,你還想說什么,莫不是又不認得你前幾日自己領回來的奴隸了?”
不等越明珠說話,謝霜襲直接劈頭蓋臉一頓質問給她定了罪。
跟方才來叫她的那個弟子,實在是打得一手好配合。
越明珠卻不見慌張,被如此逼問,也只是微微抬起下巴,語調慢條斯理:“二師姐的話,我怎么沒有聽懂呢。”
謝霜襲:“我也沒想到容師妹竟如此記恨我,要害我不成,就讓你的隨從來害我的靈獸出氣……”
“這是哪里話?”少女疑惑地睜大眼,“二師姐的喚天隼如此勇猛,我的仆從何等虛弱,這是有目共睹的,怎么可能發生你說的這種事?”
她扔出靈珠砸在那幾只押住裴晏遲的手掌上,對方吃痛,當即松開了了對少年的桎梏。
越明珠:“喏,讓他來說。”
裴晏遲撐起身子,抬頭,用幾乎已經沾滿血的臉龐看向謝霜襲。
那雙向來布滿陰霾的眸子,此時竟顯得誠懇無措。
“我只是久聞喚天隼大名,趁機想要接觸一二,沒想到會惹怒了這位修士大人的靈獸。”
越明珠就冷眼看著他裝。
若不是之前就發覺他盯上了喚天隼,又深知這人心腸黑得令人發指,絕不會做無用功,恐怕也得被騙過去。
不過,現在,她跟裴晏遲可是一條道上的人。
若裴晏遲遭了罪,她也跑不掉。指不定這謝霜襲借題發揮,要把她關個禁閉什么的,那可就太多節外生枝了。
所以,即使明知這一遭自己被利用,越明珠也只能先按捺下去直接捅死這人的念頭,反復告誡自己:暫時不能去拆大魔頭的臺。
相反,大小姐還得跟著附和:“那你可真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還鬧出這么大一個誤會,真是糊涂呀!”
她又偏頭:“二師姐,這東西不知天高地厚,如此也遭了罪,被你的隼抓得半死不活——”
“你裝什么?”謝霜襲氣不打一處來,“這下賤奴隸身上可幾乎全都是我靈獸的血,誰遭的罪更多一些沒數嗎?”
……!!??
這誰能看得出是喚天隼受傷得多一些?
不只是越明珠愣了一下,周遭不少人也面露詫異,忍不住交頭接耳起來……
謝霜襲卻將她那一瞬的凝噎當做心虛,緊接著道:“若不是你給他提供了什么靈器符咒,他怎么可能做到?”
所以,在謝霜襲眼中,究其根本,是容越明珠不服前日自己被攔著不讓入府,心有怨氣,非要下手報復她才是。
話音一落,人群里便隱有竊竊私語,聽他們說的詞句,有人已經被謝霜襲說動了。
越明珠心里卻很鎮定,并且格外清晰——
說到底,謝霜襲也沒有進一步的證據,唯有用口舌顛倒黑白,讓其他人都信了,才能把臟水徹底潑到她身上。
到時候,她怎么澄清,也抵不過眾口鑠金。
裴晏遲不過是個引子而已,根本算不上什么證據。
往日原身氣上頭了就犯蠢,又擰巴又高傲,不愿多費口舌,一開口就被人牽著鼻子走,因此次次都落入這樣的圈套之中。
這一招來對付過去的容大小姐,實在是屢試不爽。
可是謝霜襲面對的,是現在的越明珠。
“是嗎?”
越明珠輕笑著:“如果說仆從犯了事,還追究到主人身上,那二師姐欠我的,可不止一點半點了呀。”
她伸手,遙遙指向最前圍的俞澄:“他前日一劍差點刺中我,是二師姐想要我去死嗎?”
右移,指著另一女子:“她往日常常嘲笑我,是二師姐對我有這么多惡言嗎?”
“還有他、她、他們……不止一回編排我的謠言,是因為二師姐也信謠傳謠了嗎?”
“容越明珠,他們是我的師弟師妹,與我關系雖然親密,卻不需要聽我的話。那奴隸是你的仆從,對你言聽計從,根本不一樣!”
“啊,這樣嗎?”越明珠訝異,“我看這群人唯二師姐馬首是瞻,還以為他們都只是你的走狗呢。”
從來沒有哪個凡人敢用這么直白尖刻的詞嘲笑修士。聞言,不只是謝霜襲,其他被他點到的人,面色也瞬間青紅紫黑交替。
其中一人更是忍不住罵道:“你別在這胡言亂語!”
越明珠卻懶得理他,彎起眼,直勾勾看著謝霜襲。
她明明在笑,卻讓對視時的謝霜襲感覺背后起了寒氣。
越明珠:“我以前不鬧大,可以后指不定哪天想通了,就鬧到宗主面前。”
原身之所以忍下這些口氣,是跟她與宗主的那些破事有關。
但跟現在的越明珠一點關系都沒有了。
云上宗宗主這張底牌,她打得很順手。
對視那刻,謝霜襲幾乎被她那眼底流轉的冷色震住。
……那張臉,囂張得實在是太過于陌生,根本不像往常那個滿腦子稻草的容越明珠。
就像越明珠前日竟敢縱馬入府一樣,出乎意料,全然打亂了謝霜襲所有的布設。
當越明珠又上前時,謝霜襲甚至不由自主地被逼退了一步,心神不寧,手里的力道都為之一松。
這下倒好,準繩被放出一截,喚天隼直接朝裴晏遲飛去,仰頭嚎叫,聲浪幾乎摧破低階修士的耳膜。
一眼望去,已經有不少人捂住耳朵,面露扭曲痛苦之色。
謝霜襲回神,連忙勒緊準繩,又用另一只手打出結界,護住圍觀的宗門弟子們,這才穩住局面,不至于擴大騷|亂。
心下還在懊惱著,剛剛怎么就失了神,竟然為越明珠三言兩語失態了。
怕不是費了太多心力在控制喚天隼上,內里不穩,給了這廢物趁虛而入的機會。
謝霜襲自知沒辦法再給越明珠下套,便跟瞬間失了憶一樣,一掃剛才質問她的咄咄逼人,蹙眉道:“……師妹,我們自幼一起長大,又同是云上宗人,何必在外人面前鬧得這么難看?”
“我們的事,便是宗里的事,一切都有宗規來解決——可這個外人是萬萬留不得的。”
謝霜襲語畢,那原先押著裴晏遲的人已經召出長劍,她身邊的喚天隼仿佛讀懂了主人的意思,也隱隱開始躁動了起來。
所謂打狗還要看主人,打了狗,主人的臉面也不好受。
謝霜襲現在沒法追究容越明珠的責任,卻怎么也不會放過裴晏遲。
于是場面立即有些詭異了,有生死之難的裴晏遲穩如泰山,絲毫沒有馬上就要被砍頭的覺悟,倒是越明珠眼前一黑——
這群云上宗的人,是嫌命太長了嗎!?
難怪日后大魔頭歸來專門把宗門上下屠了個干凈,果然是種什么因得什么果。
但就算謝霜襲一心作死,越明珠還得攔著。
否則生死之災提前,大魔頭又肯定不會死,那就只有一條路可走。
當場入魔,劇情提前,大家一起在這里完蛋。
越明珠是絕對不會允許這種情況發生的,這關乎到她歷劫成功與否。
她難得替裴晏遲說起好話:“不知者無罪,我想問他何錯之有,竟能讓一向大度寬仁的二師姐,都非要人去死才成。”
謝霜襲緊緊攥住準繩,一邊安撫著焦躁不安的靈獸,一邊道:“……喚天隼族性便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這奴隸傷了它,肯定得被它百倍奉還。便是我們不插手,喚天隼也不會放過他。看來他的命,是保不住了。”
這句倒是大實話。
若不讓喚天隼消氣,便是謝霜襲今日將它拖走,稍不留神,這只靈獸一定會順著血腥味找到仇人,不死就絕不善罷甘休。
思及此處,越明珠果斷應了下來:“那就做個了結吧。”
語畢,無論是謝霜襲還是裴晏遲,兩道目光都不約而同地落在她身上。
越明珠手指向前廳旁邊一處小徑:“往下走,正好是平時同門較量的地方,就讓他們在那里把這件事解決了,不要影響大家休息才是。”
她那張嬌艷臉蛋上的表情看上去太過干脆冷酷,以至于謝霜襲都不敢第一時間應下。
不過,很快,謝霜襲便點了點頭,露出那一貫的假笑,涼涼道:“好啊,只是不知道師妹怕不怕見血,到時候,可就是生死不論了。”
“不怕。我還想知道,‘不論’的意思是——就算是師姐的靈獸死了,也不需要再追究了嗎?”
話音落下,卻并沒有得到回應。
前廳里短暫的靜默后,便是此起彼伏的哄堂大笑。
越明珠全當做耳邊風,看向謝霜襲,重復問了一遍。
謝霜襲也忍不住笑了出來,隨后才說:“進了角斗之境,便是用命來了結今日糾葛,誰的命,當然都可以。”
越明珠:“那就好。”
見她如此淡定,原本還被喚天隼嚇住的修士們,此刻都忍不住議論紛紛,不約而同地低語起來:
“容越明珠這嘴還真是一點都不饒人,這時候還想逞能?”
“是她帶回來的人做了錯事,拉不下臉吧。”
“也可能是真不知道那喚天隼得厲害,師姐馴服這一只用了整整半年,還得了好幾位長老幫忙。哦對,她可不是修士,當然不懂……”
嘲笑的,揣測的,說風涼話,接著便是一陣又一陣心照不宣的哄笑。
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好幾年前。
容大小姐受不了這群陰奉陽違,離了宗主便對她冷嘲熱諷的同門,專門去黑市雇了一群打手。
然后領著打手,志得意滿地站在這群堪稱天之驕子跟天之驕女的修士面前。
——如出一轍的可笑。馬車疾馳,從盛樂里回府也不過只需片刻。
哐——
柴房久不經用,門一被推開,半截橫梁直接砸到地上,掀起漫天灰塵。
越明珠用廣袖遮住口鼻,嫌棄地推到三尺外。
等灰塵散了,眼前景象清晰了些,她的視線落在那柴房里一側茅草縞布床上,示意一旁的少年:
“很好,你就在這兒待著吧。”
敢故意騙她,擅自出府,只得這點懲罰,實在是手下留情了。
裴晏遲掃過柴房里狼狽邋遢的景象,眼睛都沒多眨一下,擦去唇邊溢出的血,語調隱隱透出沙啞:“遵命。”
如果容大小姐抱著羞辱他的目的,見這幅不以為意的模樣,恐怕得再多找幾個茬。
不過,對越明珠來講,拉仇恨只是順手為之。
之所以把人拎過來,主要是因為她今晚得去一趟東街。
裴晏遲現在經絡受損虧空至甚,短時間內應該沒空折騰了。只要隔得遠些,便定然不會發現臥房里空無一人,也不會察覺到她的動靜。
于是她并不把大魔頭這點反骨放在心上,拍掉袖子上沾染的灰,吩咐伙計把人看好就準備離開。
然而剛轉身,衣袖便被拉住。
越明珠唰的回頭看向裴晏遲。少年一怔,立即松開手,背到身后,頗為不自然地抿起唇。
那下意識的動作,對他們倆來講似乎都太過逾矩了一些。
微妙的氣氛并未有在兩人之間流轉太久,裴晏遲抬眸,聲音遽爾冷了下來,單刀直入主題:“大小姐,你到底想從我這里拿走什么?”
越明珠怔然。
袖下的手不自覺地攥緊衣擺,過了一會兒才緩緩松開,表情也變成了往常對著他時那一副驕矜輕慢的樣子。
少女上下掃過他,仿佛在打量著一件貨物,反問道:“哈,你覺得你自己身上有什么值得我拿走的東西?”
四目相對,裴晏遲黝黑無光的眸子靜靜地看著她。
不回答,亦不置可否。
暗流涌動,無聲無息。
越明珠自然知道他的疑問從何而生。
他不得不聽從于容越明珠的理由很簡單。
但越明珠看上去,卻沒有任何理由,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他的背叛。
若是對他別無所圖,只是一時興起,被這樣三番五次挑釁,早該采取些別的手段了。
畢竟,跟大小姐交鋒的這幾回,大魔頭只要眼睛沒瞎,都肯定能看出,她絕對不是好惹的性子。
可現在竟然只是把他關進柴房這么簡單。
越明珠當然不會告訴他一絲一毫的真相。被他這樣直勾勾盯著,反倒粲然一笑,溫軟腔調吐出相當刻薄的詞句:
“看來你是苦日子過慣了,不知道我們這種一帆風順的人,什么都有了,日子就過得很閑嗎?”
大小姐天天在這破云上宗里面受氣,想要找個出氣包,滿足一下自己的征服欲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點到為止,大小姐伸手戳了戳裴晏遲的額頭,戲謔嘲諷之意溢于言表。
接著,便不再看裴晏遲神情,徑自轉身走遠,背影看上去相當瀟灑。
事實上,等到徹底遠離柴房,越明珠緊繃的心弦才恢復正常,低低長舒一口氣。
……大魔頭確實有夠敏銳的。
這么快,就已經快要猜到了。
不過,看樣子,裴晏遲仍然沒有發現自己心頭血的奧妙之處。
那只要不知道她要的是心頭血,裴晏遲就算千猜萬猜,肯定也猜不到——
她打算在四日之后捅了他,再把他扔進護城河里。
白霧:“說實話,別說裴晏遲想不到,我都沒有料到你這么直接,防不勝防啊。”
越明珠:“閉嘴。”
“容容師姐,又見面啦——!”
人未至,聲先到。順著望去,不遠處的路云珠一蹦三尺高,熱情地朝她招手。
越明珠本只想寒暄兩句,卻沒料到路云珠竟給她備了禮物。
作為長老的女兒,路云珠出手自當闊綽,且相當貼心,考慮到她沒有靈根,送的都是凡人能用的中上品仙器。
越明珠當然不能照單全收,輕聲婉拒:“我該有的都有,用不了這么多。”
“不不不,除了這盞燈是我挑的見面禮,多余的,都是給容容師姐的賠禮。
一是因為今早不小心闖進了師姐的院子,二是我才知道,我父親的親傳弟子,竟然也誤會過師姐,還好像說過師姐的壞話呢……”
路云珠不好意思地低頭,戳戳手指:“我已經提醒過他啦,但還是覺得要跟師姐說說。”
才見了一面,竟然直接到了替她“澄清”的地步?
越明珠心下訝異了一瞬。
但很快便想通。路云珠身份高貴,天資上等,年紀又小,定然被保護得很好,從未見過那些腌|臜事,能養成如此天真直率的性子倒也不算意外。
她揉了揉路云珠的腦袋,溫聲說謝謝。
路云珠聞著容大小姐靠近時候盈袖的清香,臉邊更紅,聲音也不自覺變小了:“師姐關心我,我也要關心師姐。”
道別之前,越明珠隨口問起那只狐貍:“團團呢?”
提起傷心事,路云珠小臉瞬間皺起,又埋怨又嫌棄:“被霜襲師姐的喚天隼抓啦!那只鳥可怕死了,最近還莫名其妙地掉毛、焦躁,誰都不敢惹它。”
再次聽到謝霜襲的那只靈獸,越明珠不由得想起裴晏遲當時的異樣。
……預感很不妙,可她實在想不清由頭。
白霧能告訴她的信息也不多:
喚天隼,一種稀有的高階靈獸,但性情傲慢,難以馴服,所以早年一直不愿意向修士低頭。
但它們渾身上下都是能入藥的寶貝,所以一直遭人覬覦。近些年同族被獵殺太多,情況瀕危,部分喚天隼才勉強同意與修士締結契約。
……所以,裴晏遲是想用喚天隼煉藥,治好自己的傷嗎?
但他并非藥修,此處也并無爐鼎,怎么可能憑空煉成。
何況,那半廢的經絡,可不是隨便來點什么天材地寶就能治好的。
原劇情里,得在護城河中遭伏受難,置死地而后生,才有轉好的契機。
越明珠揉了揉太陽穴,有些理不清思緒。
“容容師姐,怎么啦?”
她回過神,抿唇輕輕一笑;“沒事,只是遇到了有一點棘手的小問題。”
*
夜幕沉沉,剛起了一場細雨,水汽遮掩了彎月,天色昏暗無光。
越明珠站定在凋敝的宅邸前,仰頭望著門匾處空空的殘痕——
那里原本寫的是靖北王府。
千想萬想,沒想到一走進盛樂里,就直接走到了這十里長街的盡頭,距離皇城最近的地方。
果然,跟大反派有瓜葛的,都并非簡單人物。
這靖北王是京城內唯一一位異姓王,原本是靖北將軍,手握兵權,身份相當貴重。
然而半月前,因謀逆之罪賜極刑,抄斬九族,名下府邸土地全被收入國庫。
這府邸里的珍寶也已然被洗劫一空,只剩下半壁殘垣,可以想象出王府主人昔日輝煌。
政斗失敗,滿門抄斬……看來,這就是裴晏遲被“仇家”追殺的原因了。
若裴晏遲身上留著靖北王的血,那這人的政敵,肯定不希望府內有一個漏網之魚還活著,讓將來局勢有翻盤的可能。
但,只是如此嗎?
凡人血脈,怎么可能生下根骨異稟的修士?
而且,若裴晏遲是異姓王后代,如今雖是落魄,早些年怎么會過那么久苦日子?
……裴晏遲的來歷上有太多疑云。
白霧推鍋:“我只知道這么多,剩下就靠小越明珠你自己了。”
越明珠本來也沒指望它,借著乾坤袋里那用不完的寶貝,易容后輕易避開封條潛進府內。
她本想先探清府內布局,卻沒想到繞了半圈,竟在廢棄已久的廚灶邊發現了一個鬼鬼祟祟的婦人。
越明珠不加猶豫,召劍,出鋒,直指那人要害——
“誰在那兒!?”
修士想要套一個凡人的話易如反掌,哪怕越明珠是靠靈器裝出來的,大半夜如此神出鬼沒,也夠把人嚇得半死了。
那婦人險些被驚得魂飛魄散,自是半點不敢隱瞞,躬下身子統統老實交代:
她在王府做了十幾年燒火婆子,之前得知了抄家的消息,趁亂拿了些好東西,當時帶不走,便埋在這灶房里等著以后來取。
這王府鋪張至極,哪怕只是一只茶杯,就夠普通人家幾年的花銷了。是以,就算明知被發現了就是丟命,婦人也硬著頭皮回來了。
待了十幾年啊……
越明珠沉吟片刻,問:“那你可認識個叫裴晏遲的少年,十六七歲?”
“這名字從未聽過。王爺有諸多子嗣,府內還有許多家生奴,這個年紀的少年太多了……”
“那你們王爺可有私生子什么的?”
婦人驚訝茫然地瞪大眼睛。
看來就是不清楚了。
越明珠又在乾坤袋里翻了翻,終于翻出一支能繪出心中所想的狼毫筆。她將憑空變出的畫卷抖了抖,讓裴晏遲那張俊臉湊近婦人:“這個呢,有印象嗎?”
仍然沒有。
越明珠深吸一口氣,想了想,又在大魔頭那張臉上增添了些灰塵血跡。
“這、這……”婦人終于認出來了,囁嚅著嘴唇,“這不是那個馬奴嗎!?”
——還是奴隸!?
這回,驚訝的人變成越明珠了。
婦人見她眉眼神情變換,一個哆嗦,連忙把想起來的事情全都說了。
大魔頭的童年,確實只能用“悲慘”來形容。
做馬奴,整日睡在馬廄,吃了上頓沒下頓不說,還從小被王府的幾個世子和地位比他高的家奴欺凌折磨。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常年身上沒塊好肉,臉上也幾乎沒有干干凈凈的時候。
聽得越明珠都忍不住蹙起眉。
“不過這馬奴好像也不是個簡單角色,那廚子的小孫子得罪了他,沒多久就掉進井里了……誒,我不是說這是他做的,仙人明鑒!”
呵,當然是他做的,還用說。
大魔頭怎么可能是任人欺辱的軟柿子?
不過,裴晏遲自幼就有靈根,那為何不試著離開王府,前去拜入云上宗等大宗門下,反倒非要留下來受氣?
那婦人自然是完全不可能知道,不過,她又提到了裴晏遲的來歷:
“這馬奴是還在襁褓的時候,就被已故王妃帶回來了。
王妃以前待他如義子,大家都說,可能是王妃哪位密友,或是族人去世后留下的孤兒,當然,都只是傳說。
可惜王妃去得早,她一走,這馬奴處境便直接跌入谷底,剛學會走路就被管家支到馬廄了……”
不知來歷的孤兒?
這無疑是佐證了越明珠方才的猜測,裴晏遲不可能只是個普通的家生奴。
今晚可真是收獲頗豐。
見那婦人支支吾吾,再也說不出別的信息,越明珠果斷收劍,冷聲道:“今晚我不曾見過你,你呢?”
那般姝麗眉眼,靜時如水,作冷色時卻嚇得人心驚膽顫。
婦人一抖,嚇得直接匍匐在地上:“我、我……我當然也未曾見過仙人!”
再抬頭時,原地已經不見半點少女的影子,仿佛方才發生的一切都只是夢境。
只余淡淡馨香,被夜風吹散,證明曾經有人來過這里。
而越明珠已經靠傳送符回到了臥房中,坐在榻上,仰頭看著窗棱外朦朧的月影。
屏風外隱約有些嘈雜聲音,可都并未傳進來。
留一室清靜,任人浮想聯翩。
一個疑惑解決了,另一個疑惑又自然而然地拋了出來。
弄清楚裴晏遲跟靖北王府的糾葛之后,大魔頭的真實身份又成了一個未解之謎。
這王府血脈基本上都死干凈了,不可能再逮住誰問出點什么。
但——
她問白霧:“你覺得,會有人花那么大的精力地追殺一個普通的馬奴嗎?”
顯然不會。
若是要血洗王府上下,那燒火的婦人也會喪命才對。裴晏遲被人盯上,與奴隸的身份無關,肯定與他另一重來歷有些干系。
所以,裴晏遲的仇家一定知道些什么。
不過這都不重要了。
這些多余的東西,她不需要保證自己知道,只需要保證裴晏遲不知道就好。
只要裴晏遲對自己的過往有想不通與想知道的地方,就至少會在表面上聽從于她,然后掉進她的陷阱里。
其他的,再說吧。
越明珠對大魔頭的悲慘往事與離奇遭遇一點都不好,她只想早日完成任務,然后歷完這個該死的劫。
思緒收回,吵鬧聲愈來愈明顯。幾簇火光赫然迸至半空,照得夜如白晝。
看樣子是出了大事。
很快,那熙熙攘攘的人群便鬧到她門前。
臥房門被敲響,丫鬟戰戰兢兢地道:“大、大、大小姐,您睡了嗎?出了點事,要您起身一趟……”
另外的人嫌這小丫鬟太過怕她,半天說不到點子上,將人推到一邊后扯起嗓子大喊:“容越明珠,你好大的膽子,公然無視宗規,坑害二師姐不成,便想害了她的靈獸!”
啪!
門被大力推開,越明珠站在門檻后,雙眸定定地望向說話的弟子。
“你說什么?”
對方被她那不施粉黛又近在咫尺的面龐滯了一滯,接著便仰起頭,冷嗤道:“你帶回來那奴隸都被二師姐抓了現行,現在正押在前廳里,人贓俱獲,你還裝什么裝?”
謝霜襲的靈獸,那只喚天隼。
還有深夜偷偷溜出柴房的裴晏遲。
……這兩個玩意出現在同一件事里,不需要別人細說,越明珠便已經把來龍去脈想得清清楚楚了。
如今找到她這里,一方面是因為宗門上下都知道裴晏遲是她買下的奴隸,另一方面,怕不是大魔頭趁機陰了她一道,要她來給他善后吧?
想起幾個時辰前那個還一直在吐血的少年,容大小姐忍不住不合時宜地感慨了一句:
——大魔頭痊愈的速度,跟他鍥而不舍的效率,都真令人嘆服啊。
越明珠原本沒有這段記憶,這時候,卻突然記了起來。
也一并記起了原身當時的惱怒與羞辱。
凡人在修士面前,跟跳梁小丑有什么區別?
任他們多怕她背后的人,也不妨礙他們打心眼里瞧不起她,把她的一言一行都當做是嘩眾取寵,茶余飯后的笑料。
只等她失了靠山,徹底將她踩在腳底,永不翻身。
從容越明珠六歲被測出來沒有靈根的時候,她就算站在這群修士中間,也跟這群人有著——
不可逾越的溝壑。
往日是,今日是,以后也依然是。
越明珠用力掐了一把手臂的軟肉,用痛意掩飾住原身那殘留的委屈與不甘,免得影響到自己。
然后越過謝霜襲,走到裴晏遲面前,蹲下,與他平視。
耳邊的議論,又從她的不自量力,變成了裴晏遲與喚天隼接下來的較量。
“師姐這只靈獸最近似乎是病了,那奴隸肯定得了容越明珠不少好東西,所以才能這么厲害,否則絕對不可能傷到喚天隼一根羽毛。”
“等下可就慘咯。我就不信,他能在暴怒的喚天隼手底下活過兩炷香。”
“打賭打賭,我壓一顆洗髓丹,賭一炷香都撐不住!”
那些話自然都一字不落地被裴晏遲聽了進去。
他忍不住嗤笑了聲,望向越明珠,低而鎮定地掀唇:“那還勞煩大小姐及時用那條鏈子把我的尸體拉回來,給我留個全尸。”
怎么還有點陰陽怪氣呢?
“……”
“我信你。”
裴晏遲唇邊的嘲意驟地僵住,眉眼怔松,片刻后,才微微側過頭去,望向越明珠那沒有表情的姣麗面龐。
大小姐并不看他,反倒低著頭,在自己的乾坤袋里翻找著些什么東西。
但少年的視線太過鋒利直白,讓人無法忽視。哪怕不對望,越明珠也知道他正在盯著自己。
“我讓你別裝了,”越明珠慢吞吞地補充道,“我知道你一定可以。”
信他?
嘲笑奚落的語句時常聽見,可這樣的話……
第一次聽,難免新鮮。
何況,越明珠這幅模樣,不像是不知道他找喚天隼是另有目的。
只是現下他們都綁在了同一條船上,無論如何,至少此時此刻,大小姐必須得跟他站在一起。
跟他這個,她從來都沒有瞧上正眼的奴隸。
——驀地意識到這一點,裴晏遲垂眸,唇角輕輕向上扯開。
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那一丁點弧度。
像是嘲諷,又有些別的。
她總是很容易跟著裴晏遲的話走,這回也不例外。
明明是這么過分的要求,抵賴了三言兩語,越明珠又被他繞了進去。
還沒得到裴晏遲再次的承諾,她卻已經下意識地,將接下來要做的那件事情當做是結束的籌碼。
今日雖然寒冷,但意外地天晴。
到了出府的時辰,斜陽掛深樹,曦光暖融融地灑下來,看得人心頭忍不住愉悅了幾分。
原本已經踏出了房門,越明珠轉了一圈后又回到銅鏡前,重新認真地照了照。
見別人就算了,見她爹,越明珠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不想讓越輕鴻以為她在裴府過得有什么不好。
思索片刻,她在唇邊加了一點口脂,顯得氣血更好一點。
越明珠本來就磨蹭,今日疲乏,動作就更慢慢悠悠。
裴晏遲在一旁等著她。
他性子并不急,但實際上,若是從前,裴晏遲很難想象,他會這么耐心地等著一個姑娘挨著試那一堆口脂里哪一個顏色最自然。
第 59 章 59(修)
今日共乘一坐時,越明珠特地挪到了裴晏遲的對面。
男人靜靜地望過來,像是在等著她的解釋。
越明珠原本想要無視他的目光,然而裴晏遲雖然一言不發,那沉靜淡漠的視線卻叫人難以忽視。
她板起小臉,理直氣壯地道:“我要獨自思索一下回門之后的問題,你不許打擾我。”
裴晏遲:“說來聽聽。”
這當然只是越明珠不想被他戳來戳去捏來捏去的借口,她哪有什么問題,低下頭假裝沒有聽見。
所幸裴晏遲沒有繼續追問,馬車相安無事地行到了越府門口。
越輕鴻今日休沐。回門畢竟是大事,他嫌越府素日太安靜,冷冷清清地不能給越明珠撐場面,便請了越明珠母家那邊逢年過節能同她說上話的人,一大家子聚在一起熱鬧些。
越明珠時刻不忘,她目前最要緊的任務,就是再送裴晏遲去死一次,早日拿回剩下兩滴心頭血。
因此,在天水閣待到申時,錯開了人潮,她便低調地溜回了府中。
宅邸安靜得要命,當越明珠從藏書閣三樓的窗邊望出去時,除了幾個奔走忙碌的下人,甚至看不到幾個人影。
——肯定都去了參天道邊上湊熱鬧。
不僅能見到宗主顧見塵,見到皇帝,還能被沿街百姓們投來畏懼敬佩艷羨的眼光,這種十年一回的熱鬧,可不得湊湊嗎?
所以,雖然這藏書閣第三層,平日里只有謝霜襲這種級別的弟子們能進來,但今日人都走了,禁制很松,讓越明珠略施小計就鉆了空子。
她手里正拿著一本《蓬萊圖志》。
修士所居的蓬萊三島一向云霧繚繞,神秘不已,許多云上宗的弟子終年都沒有離開過宗門地域。
大多數人外出,也是進入凡塵,而非繼續遨游三島。
蓬萊的全貌,也一直以來是一個謎團。
白霧都了解得不算太多,得要去實地觸發了才行,唯有在這本古籍里隱約有些記載。
越明珠耐耐心心翻了半個時辰,終于在殘缺的一頁里,找到了想見的那句話——
“倨瀛洲極北,四時皆雪,匿于無人境,唯初冬亥月可窺。”
四時雪,經年不滅。
越明珠啪的合上書:“找到了。”
她直直看向裴晏遲。
大魔頭原本正在把弄那枚都督令,聞言,不動聲色地將其迅速收好。
這動作做得太行云流水了些,神情更是自然,若非白霧提醒,越明珠都沒發現他做的這一系列事。
但越明珠也并不在意,徑自問:“除了京城以外,你還有想過去哪兒嗎?”
裴晏遲頓了一下。
他抬眸看她,神情肉眼可見地微妙了一些,卻沒有出聲,一如既往的惜字如金。
容大小姐覺得,自己可能是太高興了,方才竟想著先跟這人客氣兩句。
她一下子言歸正傳:“你在京城剩的事情還多嗎,亥月——三個月后,我打算回瀛洲島。”
“三島里面,瀛洲最多藥修,有人研究人蠱,自然也會知道,你昨夜的驚變……是不是跟蠱毒有關。”
呵。
這當然是誆人的。
容大小姐可一點都不在乎這蠱毒。
編出這一通理由,純粹是為了騙裴晏遲。
她相信這件事跟那未知的仇家一樣,都是裴晏遲最看重的命脈。
哪怕他已經敏銳地猜到其中會有詐,也依然愿意將計就計,至少在最初的一段時間里虛情假意地配合一下。
越明珠只要那一下就好。
她會抓住機會的。
果不其然,裴晏遲抿唇,片刻后便應了:“好。”
她找到了答案,當然就不會再專門給裴晏遲留時間,上前抽走他的書,放回架上,用靈器抹去痕跡。
“走了。”
裴晏遲抿唇,卻倚在書架旁,并沒有動。
越明珠走到樓口才察覺他并未跟上,頓住,轉身。
裴晏遲挑眉,視線越過她,望向藏書閣外,十步之遙的宅邸大門——
“你確定要現在出去?”
修士果然人均千里眼、順風耳。等他話音落下約莫三炷香后,越明珠才終于看見了門外的人影。
看那熙熙攘攘的人頭,想來應該是這府里的修士們傾巢出動,又一起回來了。
但,無論圍著再多人,視線第一眼望去,最醒目的。仍是中央那一男一女。
修士人均洗髓換骨,容貌一絕,氣質超脫凡塵。然而這兩人立在其中,顯得旁的修士也不過如此,竟猶如鶴立雞群般,實在叫人挪不開眼。
那女子……
越明珠一下子便猜到了她的身份。
這個世界真正的天選之女,一直活在云上宗各個弟子口中的絕世天才大師姐,宗主真正疼惜又寄予厚望的掌上明珠。
林知絮。越明珠終于從乾坤袋里找出了那顆有奇效的丹藥,扔在裴晏遲掌心:“服下后一個時辰內靈力可以暴漲,要用嗎?”
不過,她不會告訴他,這玩意用了之后,副作用是一個時辰后加倍反噬。
不用的話,他等會兒受的傷肯定更重,仍然需要時間恢復。
橫豎都是她賺了。
裴晏遲垂眸,看著那一顆價值連城,卻被大小姐隨意施舍出來的丹藥。
捏住,帶繭的指節摩挲了幾下。
然后直接碾碎。
少年的語調再平靜冷淡不過:“我不需要。”
越明珠已經不會再被大魔頭隱藏的實力驚訝到了,點頭,起身,自然而然地伸手:“那就趕緊去角斗之境吧。”
隔了片刻,掌心仍懸在半空中,她這才意識到自己順手做了個不該對大魔頭做的動作,正想收回——
掌心突然多了一點重量。
還有一點粗糲的,濕潤的,陌生的觸感。
是裴晏遲握著她的手,借力站了起來。
站定后,裴晏遲便收回了手,召出劍把弄,動作行云流水,似乎全然沒有把剛才那丁點不同往日的接觸放在心里。
然而實際上,少年的手中動作是在熟悉那把幾日沒練過的劍,黑眸卻低垂,看著容大小姐手上被沾染的片片血跡。
仙肌玉骨,烏紅鮮血。
……意外般配。
越明珠對這滿手的血嫌棄得要命,可惜沒帶絲帕,無法擦拭干凈,一邊叫人去取,一邊忙不迭地將血抹在他尚且干凈的半邊衣襟上。
一下,兩下,反復蹭了好幾下。
然后就十分無情地推了他一把,催促道:“拿了你想要的就速戰速決。”
周圍所有人都正在看他們的笑話,容大小姐的語氣卻輕描淡寫至極,仿佛吩咐的是讓他去院子里把落葉掃干凈。
她說信他,更說了解,都并非虛言。
裴晏遲的視線牢牢地落在她的臉上。
少女卻將這一眼當成了大魔頭的不滿,抿唇,皮笑肉不笑:“你不就是一直想要從喚天隼身上拿到點什么嗎,怎么,我幫了你,你還不高興?”
說不定,他要的東西,還是打算拿來坑她的。
這些她統統都知道,可是形勢所迫,她還不得不幫著裴晏遲。
這一回,大魔頭可是贏得太徹底了。
越明珠磨了磨牙,一字一句道:“往日師姐師兄們拿自己的靈獸互相比試,我一個凡人沒法參加。現在倒好,你就充當我的靈獸,去給主人掙點面子回來吧。”
她都佩服她自己,現在還不忘多拉點仇恨。
然而少年意外地沒有什么別的反應,凝眸,傾身,靠近越明珠的耳側。
聲音很低,若非離得很近,幾乎被人群的議論聲淹沒:“——那就不負大小姐期望。”
……
宗門內弟子雖常在角斗之境對戰,也有其中一方受傷的時候,但是像今晚一樣不見血不罷休的對決,還實在是第一回 。
并且,這場對決的結果看上去沒有任何懸念。
死的人必然是那個外來的,被容越明珠拿來冒犯過他們的奴隸。
這種角色就是死了,也算不上一條人命,更像是一場鬧劇。
一時間,圍觀者眾,許多原本都不在現場的人也聞訊趕來,頗有看熱鬧不嫌事大的風氣。
從觀臺往下望,便是那設置了結界的角斗場,可以容納上百人。無數靈石圍繞形成屏障,避免了其他人被誤傷。
喚天隼還不見蹤影,裴晏遲已經站在了里面。
俯視的時候,只覺少年身影單薄又渺小,仿佛是一只可以隨便掐死的螻蟻。
跟他們見了都要避讓三分的喚天隼比起來……哦,當然是沒有可比之性的。
看來大小姐實在是黔驢技窮,只能找到這種貨色來幫忙。
然而作為議論中心的越明珠,此時并不步入人群中,正靠在觀臺一旁墻壁邊,用絲帕一點一點翻來覆去擦拭著手指。
臉上半點不見緊張或羞惱之色,好像旁人挖苦的不是她自己。
謝霜襲踱步而來:“容師妹放心,我會讓我的靈獸及時收手,留人一口氣,不至于鬧得太難看。”
越明珠掀眸,看向假惺惺為她著想的謝霜襲,忍不住笑了一聲。
不就是怕鬧太大了,真死了個人,到時候云上宗的宗主閣老來到這兒之后自己不好交差嗎?
說的可比唱的都好聽。
而且,那“留一口氣”,可就是實打實地只剩一口氣吧。
她也不拆穿謝霜襲,只懶洋洋地回答:“那就希望你夠及時吧。”
“容越明珠,不要以為你一直能有宗主撐腰。”
謝霜襲冷哼,壓低聲音:“是誰灰溜溜地被趕下山?是誰在宗門大比那天夜里被宗主罵到哭?是誰因為得罪了大師姐,被宗主罰跪三日?”
“師妹啊,宗主不讓我說出去,要給你保存一點臉面,不代表我不知道你是狐假虎威——
宗主有了大師姐這般天才的義女,你在他心中什么都不是。他對你,也只剩下那一丁點你還可以利用的情分而已。”
想來謝霜襲也是氣昏了頭,這事什么時候用來刺傷她不好,非選到了現在。
越明珠并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回望著。
燈火搖曳流連在她的眼眸中,看不清里面的情緒。
謝霜襲只當她被刺中了心中痛處,一嗤:“容師妹剛才不是很能說嗎,怎么不說了?”
越明珠仍然沒有回,過了幾瞬,才眨了眨眼,輕聲道:
“有件事我想提醒師姐。”
“——看起來,你出手得不太及時。”
謝霜襲一怔,隨即便像是意識到什么,臉色猛然一變,側身望向角斗之境中。
當看清場上景象時,她瞳孔震動得近乎碎裂,不可置信的情緒與四周鋪天蓋地的驚呼一并襲來——
只見裴晏遲已翻身壓住喚天隼,手肘死死抵住它的后頸。
那終日威風不可一世的靈獸,此刻利喙都被打斷,雙爪更是血肉模糊。明顯落了下乘,奄奄一息。
然而少年絲毫沒有就此打住的意思,攥起它后腦的羽毛,將隼鳥的腦袋抬起,幾乎與自己的面龐貼在一起,另一只手直接攥住他斷掉的長喙。
哀鳴震破結界,鮮血飆射四濺,少年被血浸透,臉上已經沒有一處干凈的地方。
他卻滿不在乎,扼住垂死掙扎的喚天隼,抬頭,視線直直穿過人群,最終,落在觀臺上那道熟悉的身影上。
而隨著混亂的場面重新歸于平靜,方才少年血腥露|骨的舉動,與此時靈獸面部黑漆漆的大窟窿交織在一起,足以令在場所有人毛骨悚然——
這個瘋子,竟然硬生生地挖掉了喚天隼的眼珠!
初次一瞥,名不虛傳。
連裴晏遲前幾日留在府中,都隱約聽過林知絮的鼎鼎大名:“那個跟你有仇的大師姐?”
跟她有仇。
這四個字就夠耐人尋味的了。
大小姐瞇起漂亮的眸子,輕輕道:“她以后是化神期的修士,要獻殷勤的人,數不勝數。”
事實上,越明珠對林知絮的這句評價,還是收斂了許多——
化神期大能算什么?
便是再稀少,這世間也總有兩三個在。
林知絮未來要做的,可是鳳凰圣女。
這人界里,唯一能親自供奉天外天神女的修士。
甩那些永遠不可能得道飛升的化神期大能十條街,真真的萬人之上。
所以說,如果裴晏遲要想借林知絮要對付她,就趁早死了心吧。
若大魔頭不展示自己不亞于林知絮的天賦,那他在林知絮面前,凡人與草芥無異。
而若展示了,他們兩個,自然會成為對手。
誰讓修士第一名,只能容得下一個人。
裴晏遲就算想借刀殺人,用任何辦法,都不可能借到這把刀的。
越明珠偏頭,看著又垂下眼的少年:“怎么,開始后悔自己不想當修士了嗎?”
要論天賦,大魔頭可不一定比林知絮差。
這一點,之前他自己也從路云珠那兒聽到過只言片語。
倘若他有機緣走上這條路,說不定這享譽美名的人,就該是他了。
要是因此憤懣,委實是在情理之中。
“并未。”裴晏遲面無表情,反將話題拋到她身上,“倒是大小姐看上去,不是很高興。”
這不是明擺著的嗎?
見到跟自己有仇的人,能高興起來就有鬼了。
而且,這仇怨,倒不是因為原身作為林知絮的對照組,被襯托得如同綠葉,人生中百分之九十九的不順,都來源于這個跟自己一起在襁褓中被宗主收養的大師姐……
而是,更加殘忍的——
既然有人是供奉的圣女,那自然有人是被供奉的祭品。
林知絮是前者。
容越明珠就是后者。
在月圓之夜前,饒是白霧一早就告訴過越明珠這件事,她也并未放在心上。
因為一旦任務完成,晏劫飛升,這一切都跟她沒關系了。
然而現在,任務才進展到三分之一,容大小姐不得不開始面對起原身這艱難的人生。
此番修士們大張旗鼓地進京朝拜,便跟鳳凰圣宮異動脫不了干系。
既是異動,那便應該需要抓緊時間舉行祭典,供奉神女,以求她息怒了。
換句話說。
最多三月,越明珠這個祭品就會派上用場。
甚至還挨不到大魔頭的生死劫,她就得先死一回。
白霧也順著想起了這一茬。
于是乎,大小姐的腦海里全然只剩下它一陣比一陣高的尖叫:“小越明珠!你等著!我再想想辦法!怎么辦啊啊啊啊啊——”
越明珠瞥向林知絮身邊那同樣氣質出塵、儒雅清雋的青年,又垂眸,看向自己指尖,神色不見半分緊張,反倒從容:“我有辦法了。”
白霧愣了。
很快,它又道:“這可不興直接跑路的啊,人家宗主這么高的修為也不是吃素的,你要是跑了,保準給你抓回來……”
越明珠笑了一聲,語調很輕松:“我不會跑的。”
陽光打在少女臉邊,晃眼得很。也分不清楚那晃人的,是刺目的光,還是那笑盈盈的臉。
她的視線已經不在窗外,自然也就沒有看見,那被眾人簇擁的青年,不知為何抬起了頭,朝藏書閣第三層的木窗看來。
似乎,正正好好望向了她。
越明珠正在專心致志地夾菜,陡然聽見自己的名字,愣了愣才抬起臉:“……什么舟車勞頓?”
越輕鴻沒多說。
涉及政事,暫時還沒下定論,任命的圣旨也尚未有眉目。他只是借著機會順口提一嘴,當然不敢在明面上跟越明珠進一步解釋。
見他閉口不言,越明珠又扭過腦袋看向裴晏遲。
裴晏遲如常地夾了一塊藕片,好像沒看見她疑惑的表情跟灼灼的目光。
越明珠不得不湊過去,小聲地道:“你快理理我,我們難道要去別的地方嗎,怎么我爹知道,我都不知道?”
第 60 章 60
被她盯了好久,裴晏遲終于開口了。
男人嗓音平淡:“先好好吃飯。”
越明珠只得噢了一聲,又坐正回去:“那我晚點再問你。”
用過晚膳,越輕鴻留著裴晏遲說了一會兒話。
越明珠聽了兩句,似乎是關于政事的。她便沒有跟過去,在外邊同女眷閑聊打發時間。
這里面陸三夫人同她最親熱,拉過她說了半晌家常。
聊過一輪,婦人試探性地笑道:“幾日不見明珠,氣色又好了許多,一瞧就知道在裴府過得甚是舒心。”
越明珠臉蛋一紅,含糊地應是。
馬車緩緩停下,適逢其會地擋住那“書生”的去路。
接著,只見絲綢織成的長簾被掀開一角,素手折下枝頭半開的花苞——
然后正正好好扔到了裴晏遲的發冠上。
空氣里傳來極輕的嗡動,隨即便傳來明快的女聲。
“哎呀,不好意思,一不小心沒拿穩,冒犯到小公子了。”
少女探出腦袋,笑靨姣好,話里話外卻無甚誠意。
就差把“我是故意的”寫在臉上。
然而這活脫脫當街調|戲小少年的做派,卻并不讓路人心生惡感。
——因為路人已經看呆了。
方才還在花癡裴晏遲易容后模樣的千金小姐,已經完全不去看自己一見鐘情的公子了,眼珠子幾乎要黏在越明珠臉上。
看久了,便呆呆地用帕子遮住臉,舌頭打結:
“這莫不是,進京的仙、仙人……?”
噫,修士把她當凡人,凡人又把她看作修士,難怪原身是那副又卑又亢的性子。
越明珠沖這無關緊要的路人甲微微一笑,眼神重新落到裴晏遲身上。
語氣嬌滴滴的:“小公子有什么要事,不知道我能不能幫上一二?”
裴晏遲微抿起唇,隱有思忖,然而頓了半晌,仍是拱手婉拒,謙卑疏離:“不勞這位面生的貴人費心。”
呵。
捏了一副書生的皮囊,說話都聽著像個正常人了。
“順路而已。”越明珠一笑,不緊不慢地說。
裴晏遲仍是裝傻充愣。
為了擺脫她,甚至打算拉那剛才一心想擺脫的千金小姐做擋箭牌。
然而對方雖然對他戀戀不舍,卻實在不敢得罪“仙人”,很快便離開了。
路過的人一見馬車上華麗繁復的絲綢,估量出少女的身份,便也不敢多看一眼這強搶良家少年的畫面。
只剩下裴晏遲跟越明珠兩人。
“……”
越明珠不是修士,雖知道他用了易容術,但仍只能看見他易容后的模樣。
一個因為她百般無賴,而被氣得臉都紅了的小書呆子。
無法想象,這竟然是大魔頭捏出來的人。
……還蠻可愛的。
不過,越明珠可以猜到,裴晏遲本尊的臉色,此時該有多鐵青。
真會演啊。
一瞬間,越明珠失去了繼續逗弄少年的興趣。
反正逗的也只是個裝出來的假人。
斟酌了下,容大小姐放棄了召喚長鏈,把這人拎過來的做法。
于是——
裴晏遲見越明珠突然放下門簾,坐了回去,袖里微微捏緊的手,總算略松了一點。
中階易容術,云上宗的人來也未必能看透。
更別說容越明珠只是個凡人。
馬車緩行,拐向下個路口,消失于視線中。
裴晏遲繼續沿著東前行,沒走幾步,便隱隱覺得不對——
不知怎么,周圍的人突然多了起來。幾乎都是女子,卻不分老少。
一個兩個,全往他身邊湊,眼睛也黏在他身上,嘴里還說著些什么,嘰嘰喳喳聽不清楚。
這些人先是靠近他,隨著越來越多,竟將他圍了起來,以至于寸步難行。
然而她們好像真只是想圍著而已,一個二個都是凡人,手里也只拿團扇香囊,沒有任何利器。
少年不得已停下,望向這幅場景,黑沉沉的眸里,難得出現一些真切的迷茫。
突然,幾朵花從沿街二樓的窗戶拋下,落到他身邊。
仿佛石子投進湖里,漣漪四起,一朵朵的花順著投到他的身上。
在這民風開放的京城,女眷們驚艷留戀的目光全然不加掩飾,連著閨中密語也顯得格外大聲。
“這公子臉上就是有些傷,也不妨礙他實在俊俏……”
——傷?
裴晏遲神色一凜,視線掃過地面那些被踩得七零八落的花。
皆是凡物,唯獨最初越明珠扔來的那朵上……附著難以察覺的濃厚靈力。
足以令易容術失效。
他倏地抬頭。路口處,風吹簾起,四目相對。
來龍去脈,一瞬明了。
少年不假思索地抬手摁向喉結處,倒逼長鏈顯形,借勢直接躍進馬車里。
一切不過轉瞬之間,對圍觀的人們講,他幾乎是原地消失,連虛影都不曾留下。
“天啊,是仙術吧!”
“真想知道是哪個宗門里不出世的小師弟,聽說萬宗以云上宗為首,他多半那里頭的修士……”
“莫不是初來凡間,出了什么意外,落了單了……”
議論聲雖大,卻一絲都未傳入馬車內。
她們多喧鬧,馬車里就有多寂靜。
裴晏遲盯著銅鏡里的倒影。
他原本的面貌。
甚至連之前障眼法添上去的疤痕都消失不見了,只余下他眉尾短促的一截傷口。
認得他的人,已經完全看得出他是誰。
在距盛樂里最近的市集里,鬧出這般動靜。
對那群追殺裴晏遲未果的人來講,這不就是自投羅網?
——說不定,那群人剛剛已經在來的路上了。
便是這次撲了空,確認裴晏遲還活著,乃至還在京城,事情定然沒完沒了。
四兩撥千斤,一撥便撥出了無窮的后患。
越明珠也看向鏡中,兩人視線于銅鏡交匯。
平靜中掀起驚濤駭浪。
越明珠眨眨杏眼,不施粉黛的臉蛋看著極為無害。
“要早知道你會易容術,我何必專門給你弄點障眼法,不是嗎?”
裴晏遲不言,側頭,正視越明珠。
恰逢容大小姐傾身湊了上來,一眨眼,那張芙蓉面便離他只有半尺近。
氣息幾乎都灑在他臉上。
少女聲音柔柔,落在耳邊,像閨中的呢喃:“所以,暈過去是裝的吧。”
話音落下,伴著一道忍痛的悶哼。
越明珠指尖輕輕一點,將一寸長的符摁在他的手腕上。
符箓無火自燃,靈力一瞬迸發。
裴晏遲腕上肌膚幾乎透明,經脈凸顯,隨即便紫得發烏,像一條蟄伏已久的蛇,順著手臂爬滿全身。
少年軀體痛得不自覺抽搐起來,不得已仰頭,用脊骨死死抵住墻壁,抑制著劇烈的暴動。
為了不出聲,嘴唇已經被咬得滴血,順著下頜落在素色衣袂上,如紅梅初綻。
說時遲,一切幾乎都在一剎那。
不過轉眼,裴晏遲已經昏死又醒來了一回,
越明珠也不自覺地抿緊了唇。
凡人的本能,令她在靈力的劇烈波動下忍不住發怵。
然而她克制極好,表情不變,只是提前抽走了符。
余光一瞥,那符箓才燃了三分之一,已經有這么大威力,全部使出來,怕不是真的得要這人半條命。
裴晏遲渾身緊繃的線條一下子松了下來,別過頭,急促而紊亂地呼吸著。
冗長的寂靜中,只能聽見車輪轂股之聲。
良久后,越明珠道:“看來,這才是你的傷全部發作出來的樣子。”
裴晏遲不答。
然而答案已經明了——
他承受至這種程度才會昏厥,且還并非瀕死之態。
出發前“暈”過去,恐怕連將計就計都算不上。
完完全全是裝的。
越明珠當時并不是沒有疑慮。但看見裴晏遲身上那可怖的痕跡時,一點點疑念剛浮起,就立即被打消。
畢竟,那一幕看上去……確實是一副重傷未愈,馬上就要斷氣了的樣子。
……還是怪她把大魔頭看輕了。
這世上的修士,沒有哪一個經絡半廢后不是半死不活的。
可裴晏遲如今不僅能動劍,還能使出中階術法。
況且,這人以后只剩一口氣,都能反噬妖魔,碎骨重生。
再差一萬倍的情況,再來一萬倍的疼都受得起,怎么可能用普通人的標準來衡量?
檢討完自己的輕率,回過神。
少年閉上眼,汗珠染濕的頭發緊貼臉龐兩側,像是剛從水里撈上來的。
——不排除示弱的可能。
被騙兩回,所謂事不過三,越明珠已經不會再被表相所迷惑了。
她低頭,恰好裴晏遲仰起下頜。兩人一下子拉近了距離,再輕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
“——大小姐是要刀還是要剮?”
他吐字輕而緩慢,隨著最后一個字一起吐出來的,是口鮮紅的血。
越明珠實在分辨不出來他這是真認輸還是假老實。
經驗告訴她是后者,然而實際上都無差別。
雖然被騙了,但她并沒有惱羞成怒將大魔頭折磨來折磨去,以瀉心中之恨的打算。
“我不生氣。”容大小姐扇了扇睫毛。
“甚至很榮幸,至少我們在互相不信任和互相欺騙這方面,達成了一點共識。”
她順勢勾起少年緊繃的下頜,同那雙微瞇的眸子對視,笑容一如既往粲然。
“也很遺憾。因為我難得說句真話,西街確實有東西等著你。
可惜你方才只顧著往東邊走,以后更是沒機會親眼看見了。”
裴晏遲唰的抬眸,視線牢牢鎖在她臉上,定住。
視線交匯,仿佛兩把鋒銳的長劍。刃都已經貼在了一起,卻又按捺不動,彼此試探。
越明珠面不紅心不跳地說完謊,笑吟吟地回望著他,任由少年盯著。
失去的那部分記憶,才是大魔頭如今最真切的軟肋。
這可比什么要刀要剮重得多。
然而無論越明珠現在要做什么,他都無從置喙。
畢竟,這一局,是她贏了。
藏在袖口的手指捏緊又松開,裴晏遲后仰靠在壁上,閉上眸子,一言不發。
額上的汗,唇邊的血,無一不彰顯著他的虧空疲倦。
越明珠也不再理會他,命馬車往回駛,就拿起話本,打發時間。
“‘因為我難得說句真話’,天吶,都說得這么情真意切了,結果你還在騙他!!”
腦內,白霧遲鈍地反應過來。
“因為我知道,他肯定還會再去一遍盛樂里。”
就是她使出一切招數,大魔頭肯定也不會甘心的。嫌隙已生,他早就不相信她會正常履行承諾了。
不過,月圓之夜將近,時日無多,留給他的也只有至多一次機會。
這一回,不信她的謊言,要去東街。
那下一回呢?
是相信她這次惱羞又挑釁的“真情流露”,還是相信最初的直覺?
容大小姐也很想知道,他會怎么選。
馬車離府邸愈發近,裴晏遲猛地咳了幾聲,睜開了眼。
面色已經不似剛才那樣蒼白。
不知道是那寶貝心頭血的緣故,還是大魔頭在某些方面確實受天道眷顧,總之——
他的痊愈速度,一向令人咂舌。
感嘆完,越明珠本來想繼續看話本的。
但少年盯著她打量的視線,有些太明目張膽。
越明珠也十分禮貌地看了回去。
對視片刻,裴晏遲出聲,嗓音略微暗啞:“你怎么認出我的?”
越明珠:“直覺。”
裴晏遲扯了下唇角,欲言又止,顯然對這敷衍的兩個字并不滿意。
她撐起下巴,哼了聲:“愛信不信。”
好吧,連越明珠自己都不敢相信,這竟然是句實話。
她明明才見過裴LJ晏兩個時日,幾次照面而已,竟然能第一眼就認出了跟他本人毫無關系的扮相。
“那剛才,”裴晏遲頓住,明顯遲疑了一瞬,才道,“易容術失效后,讓那些人圍過來的,又是什么術法?”???
越明珠微微一怔:“什么?”
裴晏遲卻沒有重復一遍剛才的話。
顯然把她的反問,當做不想回答。
言盡于此。
然而這一回,越明珠是真的遲鈍了些,才理解到他的意思。
裴晏遲眸子低垂,突然聽見少女撲哧一笑。
“那靠的可不是術法,是你自己。”
“?”
少年眸子里又浮出方才被圍住時,那少見的茫然。
“聽說過擲果潘安的典故嗎?”
——相傳,潘安因為長得太過俊美,因此一出行便惹得大批女子跟隨,甚至向馬車上投擲時令果子,以表其愛慕之情。
就如方才那些大膽的女子向裴晏遲扔花一般。
這個解釋頗為淺顯易懂。
然而裴晏遲滯了下,又垂下眸,看著一絲絲靈力自指尖泄出。
那是在用靈力檢查自己是否被施加了別的術法的標志。
檢查再三,也自然是沒有的。
他沉默少頃,微地偏頭,烏玉般的眸子一片澄澈:“——那為何沒有男子扔向你?”
“…………?”
越明珠彎起眼睛,明知故問:“你這是夸我美的意思呀。”
裴晏遲當即蹙起了眉。
實際上,越明珠心里門清,看那一連串的動作,大魔頭怎么可能夸她,只是警惕她悄悄使陰招而已。
呵,她就是故意裝聽不懂膈應一下這人。
不過,有那么一瞬,她突然對裴晏遲這個人起了一丁點好奇心。
復雜起來是讓她一點都沒想到人能有這么多個心眼子,然而純粹起來,又讓她忍不住詫異,這人以前到底都過的什么日子?
但想一想,又好像很合理——
大魔頭作為天煞孤星,童年肯定少不了被□□欺負的。
沒人因為他長得好就對他好,所以時至今日才有機會知道,自己長得竟能教人喜歡。
思及此處,容大小姐由衷地道:“你以前好像真的過得挺慘的。”
裴晏遲一怔。
然而很快,他便垂下眸,將情緒全都壓了進去,分辨不出幾許。
他顯然不太記得以前的事了,只有些模糊印象,語調相當冷淡:“只是比如今差些而已。”
“!???”
大小姐睜大杏眼,語氣比方才更加衷心:“……那這是真慘啊!”
越明珠越想越覺得很對,越覺得對就越生氣。
偏偏裴晏遲今日事多,在書房里耽擱到了她要入睡的時辰才回房。
越明珠在沒有人哄的情況下獨自生了半個時辰悶氣。
但越明珠性子軟,就算氣急了不會跟人起口舌之爭。
思來想去,她想出來表達不滿的方式非常直接——
她決定今晚無視掉裴晏遲的存在,早早合衣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