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正文完】
恍惚之中, 裴野望只覺得自己仿佛重回了那年七歲之時。
周圍熾烈的火焰灼灼燃燒,燒得他全身燙得快要融化。
滾燙的呼吸中,焦糊的味道、嗆鼻的煙和血的味道充斥鼻腔, 已經分不清究竟是來源于他還是來源于壓在身上的父母尸體。
他們拼命為他擋下了最致命的爆炸沖擊波,但與此同時, 他的胸口也被一塊爆炸碎裂的鐵片刺穿, 鮮血不受控制地大量流溢。
他趴在地上虛弱得動彈不得, 在焦熱的空氣中漸漸感覺到了身體在發冷。
他……就要死了嗎?
這時, 天空中有什么降下來, 一顆古怪的, 半透明銹紅色球體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他面前。
一道裂隙橫貫球體,裂開擴大,像是一只可怖的、血紅的“眼”睜開了, 凝望著他。
突兀地, 裴野望突然理解了祂的意思。
——想要活下來嗎?代價就是你未來的生命。
……未來的生命?
他當然愿意!
只要能活下去……
小小的裴野望極力伸出手臂, 握住了那顆銹紅色的球體。
他勉力收回沾滿鮮血的手, 就要按照祂的指示放入自己被刺穿的胸口。
突然,一只蒼白的手伸來,用力猛地握住了他的手臂。
小裴野望詫異地抬頭,瞬間被震驚到失語。
一個身披紅色紋路的半透明白紗, 看不清面貌的青年半蹲在他身前,握著他的手臂, 靜靜地看著他。
他看著祂伸出不似人類的蒼白手指,將他手掌里那顆半透明的銹紅色球體輕輕拿走。
小裴野望愣愣地望著那顆被拿走的球體。
那顆球體里不知何時已經生出了一顆黑白分明的眼球, 祂又閉上了“眼”, 靜靜地躺在青年的掌心。
不知為何,他總覺得, 那顆球體心甘情愿被拿走,甚至是帶著一絲滿足地被青年吞入口中。
在他猶自茫然無措的時候,青年放下了他的手臂,然后捧起他的臉,輕輕在他的額頭落下一吻。
輕如柔云的觸感一觸即離,仿若虛幻的夢。
小裴野望回過神來時,青年已經轉身離開。
他沒由來地感到一陣強烈的心慌,他下意識地極力伸出手,然而那柔軟的紅紋白紗輕柔地掠過他的指縫,卻滑溜地根本抓不住。
不……別走,別走!
不要走——!
裴野望赫然睜開雙眼,一下彈坐起來。
靠在一旁打瞌睡的陳志行被嚇得同樣彈起來,在床邊手足無措地轉了幾圈,小心問道:“裴大,你還好嗎?”
裴野望低頭摸了摸胸口,多年鍛煉的身體依舊強健有力,但里面附著的那顆球體和被他強行嵌入身體絞殺的結晶小腸都不見了。
他抬起頭,嗓音沙啞地開口問道:“……晏綏呢?”
陳志行臉色發白,數度張口,才勉強湊出一句話:“晏,晏醫生他,消失了。”
其實他們都有一個猜想,既然毀滅的主宰沒有毀滅世界,那他是不是把自己給毀滅了……
裴野望黑沉沉的目光定定地看著陳志行,幾乎要洞穿了他,將他的所思所想都看得一清二楚。
片刻后,他沉聲說:“他還活著。”
陳志行一愣:“什么?”
裴野望低頭看著自己的右手,低聲說:“他還活著,我很確定。”
“這怎么可能?那為什么世界還好好的?”陳志行不可置信地反問。
裴野望想到夢中所見披著白紗的青年,握緊了拳頭,心痛得難以呼吸。
還能為什么?因為晏綏選擇了自我放逐,徹底與現實世界隔絕啊!
……
朦朧混沌的灰蒙霧氣如常涌動著,高聳入云的黑色長柱交匯之處,所有立柱彼此拱立著,形成了一個通天徹地的古怪王座。
身披白紗,膚色蒼白如玉的青年靜靜地倚坐在王座上,撐著額頭閉目不言。
巨大的黑影自濃霧后顯現,祂黑紅色的、外附層層骨刺或是鱗甲的龐大身軀恭敬地匍匐在地,輕柔的聲音層層疊疊地在這片濃霧中回蕩。
“我至高無上的主宰,您是此間唯一的神王,您本可以向著世界施展您所有的威能,為何您沉默至今,甚至自我封閉至此?”
說著,祂直起身,一雙眼恭敬崇敬地注視著祂的主宰,揮舞著粗壯的黑紅色肢體繼續說:“雖然本次輪回劇目不慎出現了一點點的、小小的意外,但此間的劇目也在我的力挽狂瀾下成功落幕!待一切回歸原點,我愿盡其所能,指揮一出更為完美,更為刺激的輪回戲劇……”
見主宰始終不言不語,祂起身張開黑紅色的肢體,赫然朝著濃霧的上方揮舞利爪。
濃郁到凝成實質的深紫色異化污染力量劃破灰朦的濃霧,呼嘯朝著上方一個藍綠色的球體揮去。
然而那道足以毀滅一顆星球的刀刃在即將沖破濃霧之時,就被一道亮白色的光網攔截,反彈而回,重重地打在黑紅存在身上。
這種力量本就是自祂生發出的力量,當然無法對作為力量本源的祂產生任何傷害,但祂還是被沖擊力打得連連后退。
祂捂著胸口,不可置信地看向主宰,哀叫道:“我至高無上的主宰,您為何要阻止我?”
“閉嘴。”
晏綏終于睜開眼,燦爛的金紅色光芒泄出,兩輪金紅色發光球體如煌煌大日,照亮了整片灰朦空間,令人難以直視,甚至連黑紅存在也不得不退避。
金紅色的光芒漸歇,內收凝聚,形成了晏綏一雙金紅色的瞳孔。
祂注視著這個童年的“玩伴”,侍奉滅世主宰的瘋狂侍從,自祂身體中生出的毀滅信使。
“已經夠了,小黑。”
主宰緩緩起身,抬手一拂,無數灰霧散開,露出上空的漫天星辰。
無數相似的藍綠色星球整齊地排列在空中,以各種方式徹底破碎崩毀,它們色澤灰敗,毫無生機,隨時可能散成虛無的煙塵。
唯有排在最末的一顆藍綠色星球還反射出健康明亮的光,生命的氣息在上面盤旋縈繞,生生不息。
祂靜靜凝望著那顆星球,孑然而立,不言不語,滿身孤寂。
“小黑”不安地注視著主宰的背影,恨得快要發瘋。
祂已經越來越無法感應和影響到主宰的意志和思緒,不明白為什么主宰還保持著這幅脆弱人類的樣貌。
是不是因為那顆“眼睛”!
祂明明將那顆“眼睛”多次碾碎,多次驅逐,沒想到還是被祂鉆了空子,落到了主宰輪回的戲劇里。
雖然如今主宰成功蘇醒,但那顆被主宰吞入體內的“眼睛”依舊令祂非常不安,就像是懸在祂頭上的一顆不定時炸彈,不知何時就要徹底引爆。
祂不愿就此坐以待斃,再次輕緩地開口:“我至高無上的主宰,我已經準備好開展下一次的輪回戲劇了,您做好準備了嗎?需要我為您取出那顆令人厭惡痛苦的‘眼睛’嗎?”
“沒有意義了。”
主宰搖頭輕笑,抬手輕輕按在胸口,低聲說:“我說為什么知道我救不了彌霍斯,原來我的心里也有一個空洞,而我現在才真正的‘看見’它。”
“真的是……好疼好空啊……”
“小黑”一急,馬上撲上前:“我馬上為您取出‘眼睛’!”
然而一股勁風驟然襲來,將“小黑”整個吹遠,不讓祂靠近主宰。
主宰依舊捂著胸口,祂抬手凝聚出那顆虛幻的銹紅色眼球,自言自語道:“可若看不見這個空洞,我又要怎么填補它呢?只能如彌霍斯一般無盡地外求,強迫地不斷重復,終究什么都得不到。”
“小黑”趴在地面上,焦急又恐懼,嘶聲叫嚷:“您到底在求什么?作為世界的主宰,如此多的輪回都為您而生,為何您始終不曾展顏?”
“明明在這里,您才可以徹底放縱天性,無憂無慮地做最真實的自己!”
晏綏瞥視過去,淡聲說:“因為你只是我所有負面情緒的化身,但你不是我,我也不是你。別用你的思維來揣摩我。”
“我”是誰?
“我”就是我,完完整整,能知能覺的我。
主宰在王座上盤腿坐下,雙手捧著那顆“眼睛”。
祂渾身散發出了金紅的光,穿透了所有灰朦的迷霧。
“小黑”仿佛被在這一片金紅的光芒穿刺,祂痛苦地慘叫翻滾著,利爪抓撓著地面,咆哮道:“我至高無上的主宰,您要拋棄最為忠誠的我嗎?您要拋棄為您抵御悲傷和痛苦的我嗎?”
“如果沒有我,以后還有誰能來保護你——!”
“謝謝你,小黑。”
主宰靜靜地凝望著“小黑”,平靜和緩地說:“謝謝你曾經保護了我,但我現在不需要了,我可以有更好的方法保護自己。”
“小黑”呆呆地看著祂的主宰,這才發現穿透身體的金紅光芒并不疼痛,相反,還非常的溫暖,非常平和。
祂癡癡地望著祂的主宰,終是流著淚再次匍匐在地,不再言語。
主宰閉上了眼,靜靜盤坐。
就這樣吧,讓一切毀滅和輪回的惡果在此終結。
……
A市人民醫院的急診大樓正式被廢棄,和其他許多曾經陷入副本化的區域一樣被圈起,作為拆遷重建計劃中的待拆地點之一。
裴野望到達急診大樓時,陳志行還在猶豫著試圖開口:“裴大,您真的不回特處局了?”
裴野望自那次醒來后,便發現自己在和那顆半透明銹紅色球體多年同化后,身上居然依舊保留有部分球體本身的特性。
他詭異地沒了任何墮化的可能和危險,精神值穩固得可怕,力量也保留了大半,甚至還有了小幅度地穩固身邊人精神值的被動能力。
如今無論是特處局、戰員大隊,還是研收中心,都非常眼饞他。
“說了多少次了,不用叫我裴大,我已經不是大隊長了。”裴野望大長腿邁的步子很大,陳志行必須小跑著才能跟上。
他嗓音帶笑,慢悠悠地說:“特處局戰員的要求之一就是無信仰。很不幸,現在我有了。”
陳志行一愣,心里生出一絲略帶荒謬的預感:“什么?”
裴野望不理他,徑直上前推開貼了封條的玻璃門,猛地撞上半蹲在地上手忙腳亂收拾東西的蘇婉。
“啊……原來是裴大啊。”
蘇婉訕訕一笑,抱著懷里一大堆食物、香燭、紙錢,甚至還有一塊牌位。
她用力將那塊牌位用力塞進袋子里,尷尬地試圖轉移話題:“那個,裴大來出任務嗎?我,我馬上走。”
“……”
裴野望無語片刻,扶額說:“他沒死,不用給他上牌位燒香燒紙。”
“真的嗎?他還活著?”
蘇婉像個倉鼠一樣抱著大塑料袋,飛快地眨了眨眼睛,努力將眼里的水意眨掉。
她偏著頭,掩飾般的嘟囔道:“畢竟我說過誰能讓我辭職,我給他磕十個響頭……還有徐青山那個家伙,現在出不來了,非要我連帶供上他的份……”
抱著塑料袋的手不由收緊,蘇婉低聲說:“磕頭做不到了,給他上供點東西總還是可以的吧……”
陳志行抓了抓腦袋,也不知道說她什么好。
裴野望笑了笑,說:“我們也可以換個方式。你對這棟大樓比我熟,能幫我把這棟大樓里晏綏常用的東西都收集起來嗎?”
蘇婉和陳志行同時茫然:“啊?”
裴野望這是想要睹物思人?
裴野望抬頭望了望墻壁上消失一空的急診科守則,平靜又篤定地說:“我們來將他召喚回來。”
“啊?!!”
蘇婉和陳志行眼睛都快瞪脫眶了。
裴野望:“幫個忙,蘇護士,就當是還上這十個響頭了。”
等蘇婉迷迷瞪瞪地去封存的各個地方尋找常用物品的時候,裴野望瞥了陳志行一眼:“你都聽到了,就是這個意思。”
陳志行一怔,面色變來變去,終于下定了決心:“裴大,我來幫你!”
之前封鎖急診大樓時清掃了不少東西,但有蘇婉這個熟悉的人在,還是找到了不少晏綏曾經常用的醫療器械、紙筆、水杯、鍵盤等等,甚至還有他放在休息室的備用衣物和兩件干凈的白大褂。
等蘇婉抱著這一大堆雜七雜八的東西回到大廳里時,就看到裴野望和陳志行一起在大廳光潔的地板上畫了一個巨大的、奇異的符文法陣。
蘇婉下意識地瞄了一眼,在感受到頭暈目眩的瞬間就識相地收回了視線,別開臉喊道:“東西放哪里?”
陳志行小跑著過來接過東西,按照某種規律將一件件東西擺好,最后沾染晏綏氣息最多的衣物被放置在裴野望周圍最近的地方。
他退出法陣,略有躊躇地問道:“這樣就行了嗎?我們……真的有可能成功嗎?”
裴野望就站在法陣中心,聞言聳了聳肩,說:“我也不知道,賭一把吧。”
在陳志行的無語凝噎中,他低頭打量了法陣片刻,突然抬頭說:“蘇護士,你弄的牌位可以給我嗎?”
說是牌位,其實就是一個簡單的木頭牌子加底座,上面簡單地寫了晏綏的名字和生卒時間。
裴野望看著牌位,輕輕一笑:“這畢竟是他第一次主動選擇成為主宰,說不定轉機就藏在這里面呢。”
他抬手,拇指用力按在木牌上,將生卒時間后面的日期抹去,然后從褲兜里摸出一把匕首,在木牌名字上方一筆一劃地刻下四個大字。
——創生主宰。
再將密密麻麻的符文咒語刻畫其上后,裴野望放下牌位,匕首轉了一個彎,往自己手腕上用力一割。
鮮血如注,在陳志行的驚呼中通通澆淋在牌位上。
于此同時,裴野望開始按照咒文虔誠地頌念。
“我偉大的,至高無上的創生主宰晏綏,您最虔誠的、忠貞的、卑微的信徒和愛人,于此呼喚您……”
“祈求您落下一絲憐憫的目光,給予您的信徒一絲垂憐……”
明亮的光從地上的陣紋中亮起,刺眼的白光和狂風自法陣中升起,裹著陣法中心的裴野望不斷旋轉。
裴野望堅定地一次次割破手腕不讓鮮血停下,口中的頌念重復不斷,確保自己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清晰可聞。
不知何時,裴野望覺得自己頭腦漸漸空明澄澈,所有的雜念一點點被頌念的咒文洗去,他感覺到自己仿佛飄了起來,直入空中,飄出大氣層,飄出地球,飄出宇宙,然后在遙遠不可及的未知之地看到了盤腿獨坐在王座上的青年。
他望著青年,努力伸出手。
你已經不是曾經那個只懂毀滅的主宰了,你從毀滅中發現了生命的力量,我就是最好的實證,不是嗎?
那個地方太空太冷了,晏綏,回來吧。
遙遠王座上的主宰睫毛顫動了一下。
誰?
誰在呼喚我名?
祂緩緩睜開眼,抬手一招,將那微弱的,卻不可忽視的微小光點召入手心。
那是信仰和供奉凝結出的微光,也是這么多次輪回和毀滅中,祂第一次收到的微光。
可是……
創生主宰是什么?是在叫祂嗎?
微光倏地擴散而來,化作一股微風輕輕拂過主宰臉側,帶來一陣柔軟的花香。
等等,哪來的花香?
主宰茫然地抬眼向四周看去,發現原本終年彌漫的濃霧不知何時退去了大半,空曠的殿堂里,無數奇花異草從中生出,隨著微風緩緩搖晃。
主宰站起了身,抬起手,一片柔軟的白色花瓣落在祂的掌心里。
法陣中的白光轟然大盛!
在蘇婉的尖叫中,白光徹底包圍住了整棟急診大樓。
所有特異機構的檢測儀器同時大聲報警。
在他們手忙腳亂地尋找能量爆發點的時候,裴野望在法陣中張開雙臂,用力將從白光中出現的青年用力抱進懷里。
他笑著,輕聲說:“歡迎回來,我的神明。”
“我回來了,我的愛人。”
晏綏抹去裴野望手腕上縱橫交錯的刀口,抬起頭重重地吻了上去。
他以他的所有力量作為契約,約定從此再也沒有東西可以將他們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