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綏的全身的血液仿佛沉入地底,又瞬間翻滾著轟轟沖入大腦之中。
被擅自拿走的材料和能量晶體、被捆在躺椅上破開頭骨的徐青山、在“棺材”里痛苦地向他求救的靈知、被反復折磨的食肉污泥,還有無數冰冷的槍口和飄落的死刑決定書……
這一切的一切都仿佛打翻的調色盤,在晏綏的腦中混成一團亂七八糟,色澤迷亂的顏料色塊,流遍他的全身,又倒涌回他的大腦,在他腦海中拉響了一聲長過一聲的警報,尖銳地嘶吼著危險危險危險。
但……那又怎么樣?
晏綏閉了閉眼,復又睜開,嘴角揚起一個略帶譏誚的弧度。
“這算什么?”他的嗓音輕緩而飄忽,問著折返站在身邊的裴野望:“你堅持救回他,就為了這樣對他?”
裴野望探頭看了一眼,神情不變:“這應該是在做一些檢測采樣,我們也是第一次碰見這種情況,需要確定他的污染程度和異變情況……”
“然后他就會被永遠關在這里,對嗎?”晏綏喉間悶悶地笑起來,開口說:“就像那位‘靈知’一樣。”
他眼尾一挑,狀似好奇地問:“他的編號是多少?你們打算給他起什么新名字?‘骷髏’還是‘活死人’?”
空氣驟然安靜下來。
晏綏語氣看似單純無害,其中的尖銳卻鋒芒畢露。
裴野望看著晏綏,平靜地說:“這里沒你想的那么霸道和不通情理,如‘靈知’一樣不可控的,有效的收容對我們對她都好。但其他危害性小,對人類友好的……我們當然會友善對待。”
“友善?是關在實驗室里任由處置的對人友好?還是像裴大這樣戴上一個項圈來證明自己的可控?”
晏綏仰起頭,笑著用手指在自己細白的脖子上比劃了一下,然后抬起手,探向裴野望脖子那條黑色項圈上的“精神值波動檢測儀”。
這塊小小的檢測儀在裴野望的脖頸上招搖過市,誰都可以在看見他的同時清晰看見這塊屏幕,就像是圈在烈性犬脖子上的狗繩,也不知道安慰了誰的神經。
“啪”地一下,裴野望如鐵鉗一般穩穩的抓住了晏綏略顯冒犯的手,不得寸進。
裴野望冷眼看著他,黑眸里的情緒就如同脖子屏幕上沉穩的綠色一般,不見絲毫波動。
晏綏也不慌,只望著裴野望笑出了兩個淺淺的酒窩:“請問裴大,徐青山可控嗎?是否對人類友好?”
裴野望垂眸看著他片刻,突然輕笑一聲,抓著晏綏的手腕推開觀察室的門,將人直接拉了進去。
晏綏猝不及防,猛地被拉了一個踉蹌。
他被迫跟隨著裴野望往里走了幾步,然后迅速反應過來,手腕一擰,就像滑溜的魚一樣掙脫了裴野望的手。
他微微用力握著自己虛攏的右手,低聲問道:“你想干什么?”
觀察室里并沒有人,燈光很暗,監測儀器也都關閉著,僅有的光源就是玻璃后的實驗室。
昏暗之中,裴野望抱起雙臂,望著玻璃墻內閑適地說:“進來看,看得更清楚明白些。”
晏綏目光鎖定在裴野望身上:“我看清楚了,然后呢?”
裴野望笑意盈盈地望來,問道:“那晏醫生怎么認為?他可控嗎?”
“……”
晏綏嗖地收回視線,望向玻璃里的徐青山,嘴角譏誚的弧度加深:“我說了,你們聽嗎?”
“當然聽,畢竟晏醫生可太權威了。”
裴野望的臉龐隱在黑暗之中,唯有一雙漆黑的眼亮如寒星。
他的嗓音緩慢又清晰,“導致食肉污泥異變的污染力量,也就是那顆晶體,你很熟悉對嗎?”
晏綏眼皮重重一跳,“你說……什么?”
裴野望隨意地倚在玻璃上,直勾勾地盯著晏綏:“因為它在你曾經待過的地方,也就是那個突兀出現又突兀崩潰的副本世界里無處不在。而你的手術刀和能力,也都是從那里得到的吧?”
試圖掩藏的東西被撕開展露于空氣中,晏綏垂在身側的手驟然蜷縮起來。
他站在玻璃前許久,感覺身體里的五臟六腑像是絞成了一團,又散落一地,身軀里空空蕩蕩。
在這個瞬間,他恍惚覺得自己仿佛被捆在躺椅,頂著天花板刺眼的燈光,眼睜睜看著飛速旋轉的鉆頭朝著自己落下……
裴野望敲了敲玻璃,一下驚醒了晏綏:“你自己看,他們是怎么對待徐青山的。”
“……”
晏綏沉默地望著玻璃后的徐青山,看著研究員很快就停下了鉆頭,一邊詢問著徐青山的感覺一邊小心地收集起散落的頭骨粉末,然后用其他材料細細的給徐青山磨掉一點的頭骨重新填平。
又看著研究員們和徐青山交談著解開束縛帶放他下來,看著徐青山摸著自己被填補過的骷髏腦袋,自如地自己跟著研究員走出實驗室。
裴野望:“眼見為實,你還有什么想說的?”
晏綏閉了閉眼,喉頭滑動了一下。
裴野望也沒想將晏綏逼得太死,他看向被帶離的骷髏架子,語氣緩和地開口:“徐青山已經沒辦法像個正常人一樣生活了,將未知研究清楚才能更好地保護他和維護他的權益。當然,等研究結束后,我們會綜合考量他的愿望和需求,將他妥善安頓……”
“我失憶了。”
晏綏突然開口,打斷了裴野望。
裴野望的話音卡在喉嚨里,詫異地轉頭。
恰在此時,玻璃后的房間“咔噠”一聲關了燈,漆黑的玻璃上倒映出了兩人的身影。
裴野望看著晏綏,晏綏看著玻璃上映出的自己。
晏綏終于摘下了那層略顯浮夸的乖巧面具,但也并不顯低沉抑郁,只平靜地繼續說:“現實世界只過了很短的時間,但我隱約記得我在副本世界里待了三年,再回過神來就已經回到了這里。但我只有剛進副本世界后幾個月的記憶,往后兩年多發生了什么,我什么都不記得了。”
他微微側頭,看向裴野望在玻璃上倒映的身影,微笑道:“我能感覺到,我忘記了一些很重要的事情。或許我就是一個異化污染力量的移動污染源,或許我早已異化成了一個披著人皮怪物……你們要把我關起來嗎?”
晏綏根本不知道失憶的兩年多里他身上發生了什么,布滿裂痕的手術刀和自身對異化能量結晶的怪異反應更是讓他遲疑擔憂。
這樣的他,看似穩定,卻是個指不定什么時候就會爆炸的炸彈,一點都不“安全可控”。
空氣再度安靜下來。
裴野望看著晏綏,晏綏則始終微笑著,平靜地等待著再一次的審判。
許久,裴野望開口問道:“你覺得你是什么?”
晏綏:“我當然是人類。”
裴野望點了點頭,語氣輕快地說:“明白了,我們會想辦法搜尋其他幸存者,說不定他們就有人知道和你有關的事,能幫你找回點記憶。”
晏綏眼眸睜大,目光終于從玻璃上的裴野望的倒影轉到他身上,對上那雙濃黑的眼。
裴野望伸出手,對他一笑:“我們的目的并不沖突,合作愉快。”
晏綏看著裴野望伸出的手看了很久,終究是伸出手。
裴野望用力一握晏綏的手,笑道:“走吧,我帶你出去。”
說完,他轉身大步朝著電梯走去。
晏綏站在原地怔了片刻,才邁步跟了上去。
電梯“叮”地一聲,門開了。
裴野望邁步走進電梯,按著開門鍵,含笑看向晏綏。
“那個,”晏綏站在電梯門口,猶豫片刻,還是老老實實地說:“其實我最初真的只是想找份普普通通的工作,作為一個普通人繼續生存下去,沒想到……”
“放心吧,”裴野望挑眉道:“在急診科毀滅的前一秒,我會努力把作為普通人的你撈出來的。”
晏綏站在電梯外和裴野望對視片刻,終究是忍不住笑了一聲,長腿一邁大跨步走進電梯,貼近到裴野望身前挑釁似地一笑。
“那可不一定,說不定是我救你呢?”
“那我可就等著晏醫生‘英雄救美’了。”裴野望語調懶洋洋地調侃道。
晏綏不由上下掃視了他一眼,眉眼彎彎:“這‘美’挺值,我會努力的。”
裴野望笑了笑,眼底的眸色漸深。
晏綏自己也許并沒有意識到,他展露的能力有多么驚人。
對他們這些深陷不可名狀世界,隨時會墜入深淵、萬劫不復的人而言,是何等的“希望”。
他會好好地保護這個“希望”,直至這個“希望”割傷他們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