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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章 粉·黑(一更)

    瑞婭點了好幾次屏幕, 甚至拍了拍手機,屏幕上仍是漆黑一片。

    “好的,今晚我會死掉吧……”

    海上無垠寂涼。

    月光被水波切碎成千萬塊亮片, 晃蕩不停, 但玫紅色跑車卻始終堅固地卡在大礁石上。

    這堆密集的礁石,原本在退潮時是裸在沙灘上的, 多年來位置不移,黑漆漆的表面散布著一些海苔,在白天烈陽的照射下像黢黑的煤炭塊蓋了層綠布。

    而一旦漲潮,它們就只剩下了表層那片綠。

    漲潮時,海水會在不知不覺間侵占沙灘,甚至能將海岸線向陸地推進幾十米。現在瑞婭正在一片漲潮的海上。

    “如果我死了, ”駕駛座上的金發女孩抿抿唇,從掛在車窗前的化妝包里翻口紅,她拼命去找最艷麗明亮的色號,卻只找出了自家LC那款車厘子色——

    她打開口紅蓋,繼續自說自話:“也不能就這樣狼狽地被人撈尸。”

    她傾身面對后視鏡, 這會海水淹到接近鎖骨位置,她得費力將手臂從水中浮出來,舉起口紅,把臉往鏡子前湊, 才勉強涂了一層完美的口紅。

    現在,音樂也不能播放了。

    四周靜悄悄,像一座海上墳地。

    “雖然很遺憾, 但我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體面地離開這個世界。畢竟手機沒電關機了, 沒有給方時滄發定位,我也不能確定潮水淹沒我之前能不能獲救……”

    “不, 我不能再說個不停了,可能最后只是死于話多體力不支……”

    水位越來越高。

    瑞婭探出上半身,試著借車窗和礁石踩到車頂上——這并不容易,她還為此滑了一下,崴了腳。該死的海苔。

    海水“嘩啦啦啦”從身上滑落,夜風吹拂,襲來一陣涼意。

    她瑟縮著,抱膝坐在車頂上,回頭一看,才切實察覺陸地已經有多么遙遠。

    海岸線在黑暗中隱約可見。

    再看前方,海面一望無際,深藍色空曠而遼遠,玫紅色法拉利讓她成了這夜海上的唯一一座孤島。

    裙子皺巴巴貼在身上,白鞋被水泡漲,一動就發出“啪嘰啪嘰”聲。

    誰能想到,就在昨天,她還在滿懷壯志地計劃著更好的生活呢?

    “你真的要偷偷訂票回加州?”昨天,小純湊到她的電腦面前來。

    “我可以試一試。”

    “你會被他們發現的。”

    瑞婭想了會,疊著雙腿躺在沙發上悠閑地吃車厘子:“鐘離阿姨沒有方時滄那么嚴格,最近她負責‘監管’我——當然說好聽點是教導。總之,只要在這位阿姨身邊,我就有機會溜出去玩。如果是方時滄就不行,他的警覺性很強,自從上次他在酒吧拎走我,他就叫保鏢嚴格看管我了。”

    “萬一回了加州,你父母又把你遣回來?”

    “不,假如我在一個雷雨夜里淋一身雨敲開家門,抱著他們的大腿哀求,他們總會心軟的,我知道。他們只是還沒看到我有多慘,爸爸最近都不接我的電話。”

    瑞婭正說著,陡然坐起來:“你跟我一起走吧!如果有你參與,最壞的結果也不會太差。”

    小純連連擺手:“我這個高二暑期整天忙著上全托班,平均每天都消耗高董一萬塊學費,雖然是被資助也不能這樣糟蹋錢吧……”

    瑞婭嘆氣:“我真搞不懂你們的仕途教育。我十七歲的時候……”

    瑞婭開始回憶。

    小純認為跟這個女孩聊此類話題是天方夜譚,無論如何瑞婭也不會對另一種環境里的絕望和痛苦感同身受,她便趕緊打斷對話:“你的機票信息會在你出門前就被發現。”

    瑞婭抱著腦袋思索:“那我只能自己開車出門了吧。”

    “你要開車回加州?太平洋沒有你想的那么小。”

    “怎么可能?我去南方海島玩,正好逛一遍中國南方海岸線。”

    瑞婭說著就激動了,叉著腰站起來,興奮地補充:“總之,我不要當籠子里的鳥、水缸里的魚!我不要像木偶一樣!我不要這樣無趣的生活!”

    小純靜靜看她:“你能要什么?”

    她要什么?

    她要擺脫空想,馬上行動,抓住飄渺多變的風,燒沸陰涼純凈的水,踏裂僵硬厚實的土。她要身邊的世界通通發生改變,要太陽下的一切在夏季熊熊燃燒!

    就這樣,跑車在第二天夜里出發了,帶著車漆上那火焰般的光澤,穿過擁擠城市,可惜在海邊公路的一個岔口遇上點交通麻煩,沖入斜坡沙地,剎車失靈,一直沖到海里。

    火熄了。

    那時海水剛好退下一個大潮,跑車卡到礁石上,緊跟著,浪潮再次撲來,給整輛車淹了一半-

    晚上十一點,海上仍寂靜無聲。

    瑞婭因為裙子濕透而冷得發顫,艱難地拿口紅在粉色記事本上寫簡譜,打發這命懸一線的漫長時間。

    海水在下方涌動,波浪撞著車身,發出空曠海面唯一的噪音。

    在即將進入天堂——或地獄之前,她開始懺悔過去十八年的種種錯誤。

    然后她發現,她根本就沒有錯誤。或者說,她不認為那些是錯誤。

    至于此刻為什么陷入這樣的境遇,那是另一回事。

    沉寂之間,有“轟隆隆”的機械聲打破夜海的寂靜,由遠及近,還隱約帶來水流的汩汩聲。

    炫目光束在夜色中掃射,像刀刃一樣劃過一雙藍色的眼睛,即刻定格。

    是一艘快艇來了,穿過涌動的海面,兩側劃出皚皚白雪般的浪花,直逼這遼闊海面上的“孤島”。

    瑞婭臉色一亮,剛要跳起來,崴腳的部位隱隱作痛,她只好老實坐在了原處:“我在這里!這里!”

    快艇隔著一定距離就減速了,逼近這邊時,看起來就像沒有動。

    但瑞婭確定它還在緩緩移動。

    因為,有一種好似悄無聲息的、厚重的波往她的小島涌了過來,包圍般沖擊著她的四周,水花拍打在她的透明車玻璃上,好像要撞碎堅硬的隔膜。

    細細密密的水珠濺到她的腿上。

    她用手背擋住眼睛,從指縫中迎接那強烈的、筆直的光束。

    黑暗里,輪廓清晰的快艇停在幾米外,上面有幾個人影在走動。

    要不是因為能看出這東西是來救她的,恐怕她會以為是不知名的危險巨物在靠近。

    畢竟,海太廣了,水太多了,在這里呼喊求救沒有半點作用。

    天地之間,只有她不堪一擊的圓形小島與高強度鋁合金材質的船彼此靠近。

    雙方停在一定距離外。

    快艇雖然沒有動了,轟隆隆的機器聲還是有些刺耳。

    這是能接近的最短距離,多年守舊屹立在原地的頑固礁石們冒出頂端,守著小島,警示著快艇需保持清醒的距離。

    瑞婭聽到了熟悉的男聲:

    “把她撈上來。”

    沒有明顯情緒的聲音,瑞婭卻聽出了危險、壓抑的意味。

    是那低沉含混卻富有銀質光澤的嗓音,像沙礫在月光下流動的下墜感,曾經她第一次聽時就被引發這樣的聯想,此刻竟真的在月下沙灘附近聽見了。

    在這被拯救的溫情時刻——勉強算是溫情時刻吧,氣氛就這樣被破壞了:

    “沒缺胳膊少腿吧。”

    這是方時滄對她說的第一句話。

    語氣是嘲諷的。

    瑞婭:“……”

    白色快艇甲板上,男人的身影不太清晰,只是氣場有點壓迫感。

    現在方時滄說什么話都不過分。一小時前,他還在大廈高層的會議室內翻閱合同。

    金融世界的秩序是那樣整齊、穩固。

    她傳來的消息卻是這樣瘋狂、離譜。

    “咚!咚——嘩嘩嘩……”

    保鏢們動作敏捷,先后跳下水,迅速往那光束中央的粉紅色游去。

    方時滄當然是不會下去的。

    他靜靜留在快艇上,穿著筆挺的高定西服,寬肩長腿,逆著光就像一座優雅完美的雕塑立在那兒。他哪會泡這咸涼的海水,惹得一身海苔腥氣。

    水波蕩漾的海面上,那抹濕嗒嗒的粉色身影被攜過來,越來越近,艱難地上了快艇,給甲板帶來一片濕涼的海水。

    瑞婭上船,剛從可怕的海水中脫離,還沒坐穩,眼前一黑。

    一件西服外套朝她扔來,迎著臉蓋到了她身上。

    瑞婭:“……”

    她慢慢扯下眼前那黑色外套,瞥一眼斜前方的男人,再慢騰騰地把外套披到肩上,乖乖坐好。

    方時滄坐在對面,這會他正在接一個電話,聽內容好像是在談商業上的事,接下來談了好一會。

    瑞婭耐心地坐著聽他打完電話。

    終于,等他一放下手機,她就趕緊搶先開口說道:

    “叔叔,你知道嗎,本來車剛卡在礁石上那時候水位還不算高,也許只到我腰上位置……我該試著走回岸上的,但我怕水,也不會游泳。而且我試過伸一只腿出去,不行,浪有點厲害,人在海里面根本站不穩……我還想,或者等潮水落下去的時候我就拼命跑上岸,但你知道,潮水馬上就會跟上來,我不可能跑過它的……”

    “然后,我還沒有想出好辦法就漲潮了,本來水只淹到輪胎上面,沒過多久就比車窗還高……要不是兩邊礁石支撐,底盤早就沉下去了……”

    瑞婭一邊解釋一邊往對面走去,在方時滄旁邊坐下——

    “別挨著我。”他提醒道。

    瑞婭忍了忍。

    她擺弄好自己滴水的裙擺,離他干凈平整的西褲遠一點,繼續進行大段解釋:“在路口那時候,我以為我可以優先直行,但那輛車直接轉過來,我為了躲它就拐到岔道上,沖到沙灘上來了。我真沒想到會剎車失靈,真的,這怪不了我。”

    她說話時配有很多生動的表情、語氣甚至小動作,以增強說服力:“幸好我及時減速,不然肯定狠狠撞上礁石。”

    說完,她撫摸胸口平復了一下呼吸,顯得劫后余生很幸運。

    方時滄冷笑睨著她。

    在令她感到不自在的沉默結束后,他咬牙切齒地總結道:“我看你不像是落水受難的樣子,倒是興奮得像剛參加完派對。”

    瑞婭咳了咳:“叔叔,今晚的事……你不會告訴高董吧?”

    “你也會擔心這個?”

    “……”

    方時滄背靠船舷,慢條斯理補充:“如果她知道這件事,明天就會把所有保鏢、助理、管家召集起來開會,鄭重討論這次事故中該追究誰的責任,誰又將在這次事故中被免除職位……”

    瑞婭呆住:“這不是我自己的事故嗎?她怎么能怪別人?”

    方時滄瞇緊眼盯她片刻。

    夜海上的白熾燈下,那雙藍色眼眸如同鈷藍色夜空純凈,密長睫毛沾著白色柔光眨了眨,眼神顯出點可笑的愚蠢。

    “左瑜,你對這個世界、這個社會的責任關系結構一無所知,并且,對自己也沒有一點責任感。”

    瑞婭抱住腦袋,喪氣道:“總之,不要告訴高董,好嗎?這算是違反了我跟她之間的合約,如果她知道了……”

    ——我會失去回到美國重獲自由的機會!這句話瑞婭沒說出來。

    快艇在這時抵達了碼頭。

    方時滄懶得再跟她講廢話,起身準備下船,身后卻傳來一聲驚呼。

    “糟糕!我的記事本……”

    瑞婭回頭,往來時的方向看去,夜色茫茫,黑暗中的孤島已看不清。

    “我把它落在車頂上了!怎么辦,快艇能倒回去嗎?叔叔,我需要取那個本子,我用口紅寫了一……”

    “你在開玩笑嗎?”

    方時滄回過頭來。

    碼頭零星的路燈下,他的神色晦暗不明,但冰冷語氣很明確,已經快要失去所有耐心:“下船。”

    瑞婭剛要接話,助理蹲下來對她小聲提醒:“左小姐,方總待會還有視頻會議要接著開,而且現在時間已經很晚……”

    “那叔叔你先走吧,我帶瑰拉掉頭回去找,好不好?不能再耽誤時間了,再等一會那個本子就會被漲潮淹沒……”

    說話間,快艇駕駛艙不知是怎么回事,船身莫名晃動了一下。

    瑞婭身體一斜,就往前撲去,眼看要栽到地板上——

    前方人影及時攬住了她。

    她被結實的手臂收住,聽到頭頂傳來壓抑著情緒的、不耐的質問:“你就沒發現自己腳腫了?”

    人剛上船時,方時滄就把她渾身上下審視過一遍,沒發現受傷痕跡。

    是她坐他旁邊講個不停時,他瞥見那腳踝外側腫了的。

    “哦,這是不小心崴的。”瑞婭匆匆看了看腳,再抬頭,方時滄松開她下了碼頭,站在筆直的狹窄路面等她。

    助理、保鏢們都紛紛下去了,在下面立成一排,導致氣氛有些嚴肅。

    方時滄:“我再說一次,下船。”

    瑞婭站在船舷邊,跟方時滄只隔一只手臂的距離,手上比劃著動作,用商量的語氣說個不停:“叔叔,手機、化妝品,甚至那輛漂亮的法拉利都沉沒也沒關系,因為大多數都還可以買重樣的,但那個東西只會有一次……”

    話還沒說完,倏地,手腕被一股力量扯住,在她反應過來前,身體重心直直往前傾去。

    她驚慌地瞪大了眼,在混亂的視野中看見自己撲向了一個肩膀——

    “啊!”

    天旋地轉,睜眼時,世界已經是倒過來的,目光對向移動的地面。

    方時滄直接將人扛到肩上,快步往遠處路邊的車走去,全程沉著臉。

    保鏢們沉默跟在身后,幾個高大身影在夜色里黑壓壓一片,顯得其中那抹嬌小玫粉色異常扎眼。

    “方時滄你不能這樣!我可以自己做選擇!我跟助理掉頭回去就行,你又不用陪我……你不講道理,你……啊!你弄痛我了……”

    其實,方時滄的手指皮膚算是光滑的、一點也不粗糙的,可是,一手壓住女孩的背脊,另一只手掌,控制在她那纖細滑膩的大腿背面時——她掙扎扭動——指尖在摩擦中掠過臀部下方的柔軟皮肉,才察覺出皮膚質感的強烈對比。

    他緊皺眉頭,手掌挪開些,覆在側面裙擺上,繼續鉗制著她往前走去。

    可惜這人早已不是小孩,否則他可以理所當然一巴掌拍在外甥女屁股上叫她老實,而現在,他只能隔著裙子控制她在肩膀上的掙扎。

    深玫粉色的V領吊帶裙,垂墜感亮面材質在月下有著絲綢般的光澤,每寸緊緊貼身,側開叉,修長腿部從縫隙間延伸出一片白皙肌膚來。

    一雙細腿,還沒有他繃起來的手臂肌肉粗,對著空氣亂蹬亂踹,還敢說別人不講道理,她是不是看不見自己今晚這一出鬧劇多么荒唐?

    “不要!我的本子,現在回去一定還來得及取走……”

    被海水淋透的裙擺,淌下一滴滴鹽水來,浸濕一件整潔白凈的襯衫。

    半透明的襯衣下胸肌若隱若現。

    大腿寬度對比胸肌寬度簡直是可憐得有些可笑,她還不自量力想掙脫跳到地上。

    方時滄沉著氣息警告道:

    “再吵,就試試下水喂魚。”

    簡短一句話讓瑞婭安靜了。

    下水?

    那她是絕對不會再下去的。

    她終于停下肢體上的反抗,連聲音也微小下來,只是嘴上還控制不住念念叨叨:“我的簡譜,被水泡過就會看不清了,哪怕明天再去撈也沒有用,那是我在臨死前靈感閃現記錄的旋律,爵士就是要即興,難道就這樣……”

    方時滄感覺耳膜都是刺痛的,從牙縫里硬生生擠出一句:

    “那就回去重寫一遍。”

    “我不可能完全記得,更不可能重寫一次,叔叔,靈感只有一回。這是我到目前為止人生第一次完整寫出一首爵士歌曲,水往引擎蓋上漲的時候,我緊張得只用幾分鐘就把它一口氣順利寫完了,這對我真的很珍貴……”

    到了路邊,車門打開,女孩嘴里還嘰里咕嚕講個不停。

    方時滄真是徹底煩了,將人扔進車后座后,俯身,手掌掐住她兩邊臉頰,直接控制了她的廢話。

    終于安靜。

    黑暗里,瑞婭仰起微痛的臉,聽到頭頂一聲悶沉緊繃的警語——

    “左瑜,你真的很難應付。”

    男人站直,撤離的身影從她臉上晃過,幾秒后,語氣恢復平時的冷靜疏離:“好,如果你以后還要繼續當一只野性難馴的小野貓,我沒意見。只是,再出事的話,就記得別再聯系我了。”-

    遠處潮起潮落。

    夜里海岸只剩水聲,路燈下,方時滄在那邊跟保鏢講了幾句話。

    十幾分鐘后,他們出海回來了,帶回了那個邊緣被濡濕的本子。

    還好,有皮面遮擋,里面不至于大面積浸濕。

    方時滄坐進后座,車門關上,車終于往回開走,駛向市區方向。

    鬧劇終于結束,午夜總算平靜。

    車上無聲,沒人講話,僵硬的空氣隨氣氛凝滯。當那個該死的本子被甩給瑞婭時,意外的是,這個吵鬧的女孩并沒有伸手來接。

    桔色路燈疏忽而過,一盞盞劃破車內的暗。樹葉的光影在濕漉漉的粉色裙子、金色頭發上閃過——

    女孩慢慢抬起臉,小聲提醒:

    “叔叔,這是給你的。”

    “角落寫了你的名字。困在海上的時候,我想,大概死前最后一首用心寫的曲子比較能承擔起補償的意義吧……”

    暖色燈光映在漂亮的混血面孔上,但由于她低下了頭所以表情不明,說話聲也是模糊的,很低很慢,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

    “上次,把你珍貴的黑膠唱片都弄壞了,我真的很抱歉。”

    第14章 粉·黑(二更)

    這個姿勢是撐不了多久的。

    未亮燈的車內適合安睡, 瑞婭仰著臉休息了一會,腦袋開始往一側滑。

    車進入市區,凌晨的外灘已錯開人流如織的高峰, 所有亮光都覆上了一層靜謐的午夜柔色。偶爾有一些金色、紫色、粉色的霓虹光掠過車后座, 在濡濕的白襯衫、粉裙子、黑西褲、白皙細腿上擦過。

    劫后余生的安寧氛圍令人全身心放松,而且安全感是個玄妙的東西, 瑞婭無法控制昏昏欲睡。

    當方時滄準備接一個電話時,那只腦袋便滑到了他的左肩上。

    埋入頸窩的不是側臉而是正臉。

    他不知道這人是怎么睡的,屈腿斜縮在座椅上,將他當成沙發靠枕,整張臉直接埋進來。

    他關了手機屏幕,閉眼忍了忍。

    雖然隔一層襯衫, 但每一寸的燙人觸感都有自動描摹五官輪廓的能力,它們迅速勾勒出了一張面孔的容貌:深邃的眼窩、窄而瘦挺的鼻梁、精致的鼻尖、緊致的臉頰骨肉……飽滿軟彈的唇……

    他皺起眉,正要一手推開她,那只腦袋先自己動了一下,接著——

    下滑——

    沉沉地下垂——

    居然沿胸膛慢慢往下栽去——

    關鍵時刻, 一只手掌牢牢托住了那張臉。瞬間,所有柔軟的皮肉與纖細的絨毛,都被及時壓在了手掌之中,沒有發生不應該的碰撞。

    方時滄咬牙俯看下去。

    兩腿中間, 那一大簇金色頭發因車內冷氣而變干,恢復了蓬松,此時才見發量多到如何夸張的地步。

    長而卷的金發, 細密藤蔓一樣蔓延開來, 披散在腦后、背后,一部分軟軟地搭在結實的胳膊與手臂上。

    發絲光滑的觸覺, 也有著藤蔓般絞纏著人的魔力。

    裙子側面開叉的部分延展出魚尾般的曲線,裙面還是濕的,讓這女孩更顯得像一只剛上岸的小人魚了,還沒有適應陸地上的人類世界,雙腳磕磕絆絆,每天不斷出錯。

    方時滄將這麻煩的腦袋往前放,擱到腿上,才松了手。

    額角那兒隔著西褲燙著了他。

    他有所察覺,抬手,手指在半空擱置幾秒,才觸向那些卷發,輕輕將那臉頰上的亂發撥開,將手掌落在女孩額頭上。

    溫度高得不正常。

    方時滄將她上身的西服外套往上拉些,裹緊,對司機說:“空調溫度調高點。”-

    “方總,這是最終版合同電子版,您再翻閱一遍。”電腦屏幕右下角,助理阿朧提醒道。

    凌晨兩點半,偌大客廳只亮著溫和的線性燈,從天花板四邊反射灑下柔輝。

    方時滄剛結束線上會議,商議出了最終結果。不過,這結果或許沒什么必要了,投資人那邊到目前為止未給華英任何回復。

    “唰唰唰……”

    后半夜一直在下雨。

    夏日暴雨迅猛,傾盆倒在紅磚白墻的花園里,濺起涼意與香氣,從通風處滲進室內,讓人清醒。

    方時滄剛倒完水回來,手指放回鍵盤上,聽到了身側平穩的呼吸。

    他轉過臉。

    寬大的棕皮沙發上,蜷縮著睡在那兒的人蓋了毛毯,臉朝外躺著。她睡得很沉,雨聲、視頻聲音一點也不能干擾她,只要別動她躺著的狀態。要是誰試圖把她帶回房休息,她馬上就不耐地推拒。

    醫生早就過來看過,處理了腳踝的傷,涂了藥,期間還叫醒她喝了退燒藥,她喝得心不甘情不愿。

    當時女傭坐在她身側,扶著她坐起來喝藥,她滿頭冷汗、臉色蒼白,只想躺著不動,眼睛都睜不開了,還得張嘴,于是罵罵咧咧。

    杯子遞到她嘴邊,她喝完就躺下罵了一句Fuck,翻身接著睡去。

    醫生:“……”

    方時滄:“……”

    夜間雨聲聽久了有點助眠效果,但紅茶產生的作用讓方時滄毫無睡意,何況電腦上的一堆事務等著他處理。

    電腦前的三個小時過去,快天亮時,紙質文件、電子屏幕聯合給眼睛造成的疲倦終于讓他移開了視線,目光不經意轉到那張安睡的面孔上。

    這樣靜謐的環境里,他才得以第一次集中注視這張臉的細節。

    有點奇怪。

    就算是混血,竟也沒有半分與他相似,也沒有任何一種玄妙的、天然的、血緣滋生的親近感。

    也許,原因只不過是……

    她太美國了。

    太加利福尼亞了。

    跟她相處,就像在跨越物種交流,通常沒有一句話的意思真正對上過,也沒有哪一個時刻與她共處同一思維空間。

    恍惚間,手伸出去了,指尖朝向那深邃的眼窩,觸上濃密卷翹的睫毛。

    睜眼的時候,那里會是一片色度很少見的藍,跟他見過的任何一種都不一樣。

    ——他以為他真的這樣做了,驟然醒過神,卻發現自己的手掌還放在一邊,安穩貼著冰涼的沙發皮面。

    剛才的動作只是一次詭異的幻覺。

    他撤回目光,收起散亂的心思,立即起身去廚房冰箱找水喝,但剛走幾步,身后發出了一點聲音。

    那是一聲低吟。

    睡著的女孩因睡姿不適,發出了一聲極其細膩的悶哼——那個“嗯”,很自然,波浪似的上下起伏了兩次,甚至像是帶著點琴弦余音,可以想象一只貓慵懶舒適地伸展開四肢的狀態,讓聽者耳朵酥麻。

    但她只是翻了個身。

    方時滄的背影在原地僵停了幾秒,才走開了-

    天亮后,助理打來電話匯報公事。

    關于收購DF傳媒,最近整個業界都在發布種種推測,等待這場風波的最終結果,期待商場掀起狂風驟雨。然而,昨晚,備受矚目的風波主角之一——投資人卓非卻根本沒有接受與華英商談條件,甚至連一點回復都沒有給出,人跟蒸發了似的沒影。

    當然,這位投資人在做.愛。

    據蹲點狗仔透露,整個晚上,DF傳媒的年輕美女董事長就在他外灘酒店的夜景房內,室內燈光始終明亮,亮到天明也沒人出來。毫無疑問,他們做了一整晚,在暴雨的漲潮的商界腥風血雨的夏夜里。

    天亮后,股東們都對這次事件的最終結果感到震驚,覺得不可理喻。送到嘴邊的大收購項目就這樣黃了,太沒道理-

    接下來幾天連下暴雨,梅雨季的尾巴遲遲不肯離去,山上涼爽了許多,安撫了瑞婭內心一部分蠢蠢欲動的燥熱。

    高虹從香港回來了,匆匆召開股東大會,忙完這一陣,主要注意力就放在了瑞婭身上,準備開始帶她出入各種場合,接觸業內一些重要人士。

    瑞婭表示這些活動過于匆忙:“距離時裝秀不是還有一段時間嗎?現在就頻繁露面,您不擔心媒體亂拍?”

    “現在讓他們拍吧。”老太太坐在典莊花園的露臺上,滿意地看著造型師文森特的忙碌過程,“外界適量猜測沒問題,本來時裝秀就要開始了,這個月需要一些新聞熱度造勢。你現在先把自己的外形處理好就行,用最好的形象來迎接我在服裝秀上公開你身份的大事。”

    “我會在秀場上發表講話嗎?”

    “當然。”

    “您最好不會后悔。”

    “放心,”老太太起身,臨走前拍拍她的肩,“等文森特忙完你的外形,鐘離阿姨接下來會深入改造你的談吐、氣質,連演講詞都有人幫你寫。不過,我更希望你到時候能自己準備一篇。”

    瑞婭用煩悶的目光看她走遠。

    方時滄、高虹、鐘離西檀以及這位造型師,瑞婭來中國后就一直在應付這些人,輪流改造,沒完沒了。

    不過最近方時滄倒是好像消失了,從落水事件后一點人影都看不見,前兩天她發消息拐彎抹角想弄走他的那只貓,他也一條消息都不回。

    文森特卸妝時一驚一乍:“啊!你為什么可以這么輕松涂芭比粉!這就是絕對的美貌嗎?”

    “……”

    “寶貝,你的臉真的有很強的可塑性!什么風格都能駕馭。”

    文森特早就準備好了全面的「公主變裝計劃」,在電腦上拉出一長串列表,都是關于妝容、服飾等方面的設計,其中最重要的是為瑞婭聯系定制一些高級服裝,并告訴她盡量將目前使用的衣櫥鎖起來忘掉。本來,瑞婭會很喜歡文森特這些精彩的花樣,但看到眼前閃過的全是黑色、卡其色、棕色、灰色……她塌下了雙肩。

    “沒有粉色嗎?”

    “親愛的,你的膚色色調更適合這種顏色的針織衫,看……”

    瑞婭對文森特編輯的時尚雜志有點抗拒:“你認為這類風格真的適合我?”

    “是的,只要你別穿著這類服裝去夜店蹦蹦跳跳。”

    “我想我是去不了了。”

    “相信我,你馬上就會成為一名真正的法式名媛!”文森特眨眨眼,“至少在形象上。但氣質方面我幫不了你。”

    瑞婭瀏覽了頭發項目,指尖在發梢上打著卷兒,猶豫道:“你給我染完后,還能變回來嗎?”

    “親愛的,我知道你的金發很寶貴,但用一次性染發劑不好,如果你以后實在需要恢復原來的顏色,放心,我可以幫你再染回來,我已經讓理發師記錄下你原來的發色了,具體色度也記錄得非常清楚。我還有一些很好的方法幫助你的頭發盡快褪色。”

    “好。不過,選一些常用口紅色號而已,我們有必要選這么久嗎?口紅對整體形象影響不大吧。”

    瑞婭對著密密麻麻的色彩有點犯暈,自家LC的各款口紅快給她試遍了。

    “別小看一支小小的口紅,它可以讓毒藥與解藥同時在一位女性的唇上綻放,世上還有什么東西比這更有魅力?”

    “好吧。”瑞婭對著鏡子嘆氣,“希望你不會把這位美女變成怪物。”

    “我已經跟你強調過很多遍了——相信我。我只是讓一種美女變成另一種美女。不如我們來測試一下,等你‘變身’完畢,到所有人面前亮相,我會當場記錄感到驚艷的人數。”-

    連續的雨天后,某個傍晚放了晴,左氏的親友們受邀前來典莊花園共進晚餐,聽老太太說要交代些跟外孫女相關的事。

    夕陽還沒有從山下消失,暮色為花園染上一層金黃,園內正熱鬧溫馨,剛回國的方時滄卻獨自一人坐在室內沙發上喝飲品。

    傍晚七點,他起身,拿起外套要走,有人悄無聲息在他對面落座。

    “時滄,你去哪里?晚宴馬上開始了。”

    “公司還有些事。”

    “你別整天忙了,坐下吧,我有話跟你說。”鐘離西檀伸手攔了一下,臉上有些愁色,“我看,你還是抽空去加拿大見見你母親比較好。”

    方時滄坐回來。

    “什么事?”

    “小叔也沒跟你聊過嗎?”鐘離西檀一看他平靜的神色就明白了,環顧四周,見沒人在近旁,便壓低聲音說,“也對,這是高家這邊的事。哎,你媽跟我聊電話的時候,我感覺她的狀態很疲憊。”

    方時滄皺眉:“到底什么事?”

    “你知道你外祖父遺囑的事拉扯幾個月了吧,你那個舅舅,前段時間翻出些以前的東西,認定你媽不是家里親生的,只有他和高虹才是親姐弟。”

    方時滄稍怔。

    指尖在杯壁上輕輕摩挲。

    他停頓一會:“你怎么知道?”

    這不奇怪,鐘離西檀什么事都知道,有時候甚至搶在當事人前面第一時間得知各類消息,工作以外的所有時間都在親友間打聽各種密事,各種遠親近鄰,誰誰身世有故事啦,誰誰私下亂.倫啦,誰誰利益沖突要離婚啦……

    “你媽親口告訴我的。你還是去問問她具體情況吧,這件事暫時只有幾個人知道,高董目前估計也拿不準,不會對外說。但聽你媽的意思,這件事多半是真的了,只是要等具體結果查出來……反正,無論如何遺囑處理起來不簡單,肯定又是一場風波。”-

    七點過,老太太從外面回來時,造型師文森特先滿臉笑容地迎了出來。

    “高董,您家的漂亮芭比已經在我手中改造完畢!相信我,她絕對會是所有沙龍活動中最優雅迷人的名媛——等著,我們馬上就來檢驗成果!她下樓來了……”

    熱鬧的說話聲吸引了室內室外許多人注意,大家帶笑好奇地瞧過來。

    花園里,高虹養的那只小狗每天都在精力旺盛地奔跑,越上花壇,躲過噴泉,幾十米高的房頂塔尖,幾百平寬的碧綠草坪,沒有它不曾逛過的地方。有一個女仆專門負責照顧它,每天差不多要花十二個小時追著它喂食、排便、清潔,那只狗似乎討厭所有穿在它身上的花花綠綠的衣布,只想上竄下跳鍛煉成運動健將。

    它從沒有為這世上任何事物停下過,此刻卻駐足了。

    它望著走下旋轉樓梯的女孩。

    樓下,連忙碌的女傭們也抽空愣了個神,放慢走動速度,抬頭望上去。

    高虹緩緩揚起嘴角。

    花園里聊天的親友們先后走了進來,紛紛投去好奇的目光。

    彼時,剛從與鐘離西檀的對話里回過神來的方時滄,坐在原位,緩緩抬起了眼——

    正視過去。

    第15章 金魚

    以前, 如果瑞婭在晚上精致打扮,必然是為了外出參加派對,所以裝扮要么性感要么鬼馬, 總之顏色無比艷麗;現在, 她要進入家里的晚宴場合,只能優雅只能高級, 渾身都穿黑白兩色。

    或者,也可以再多一種顏色,紫色。文森特說紫色足夠優雅高級,而且神秘,正符合法式風格需要的耐人尋味。所以,今晚那白色大帽檐上的紫色綢帶, 成為了僅有的一點艷色點綴。

    “這些是日常私服,那些是晚會禮服,還有這些,是你以后在一些正式商業場合該穿的衣服……”

    一整天,文森特就在交代這類事情:“你的衣櫥已經被重新規劃好了, 親愛的,記得嚴格按照我給你的搭配來穿。我得回米蘭忙了,以后有任何著裝疑問隨時聯系我,這是高董交代的。我對你不是很放心。”

    瑞婭掃一眼衣櫥里那大片黑色、大地色, 興致缺缺。

    “去吧,現在就去把今天晚宴的禮裙穿上,從頭到尾換一身。”

    瑞婭對著他遞來的長裙挑剔道:“我從沒試過這種風格, 感覺會像靈魂套錯了軀殼一樣奇怪。”

    “放心, 你這樣的軀殼,就算沒有靈魂也能迷倒一大片人。甚至, 人家倒正期望你沒有靈魂。”

    “那他們做夢去吧。”

    文森特將裙子放到她手上:“這是你們拉夏伊品牌上半年小型春夏時裝秀爆火的款,「金魚魚尾」概念系列,每件裙子都有特殊的魚尾元素設計,它是出自一位意大利設計師。那位設計師也有個人品牌,但起步太晚了,自然比不上你們LC超過半世紀的發展,高董很欣賞她,所以給了她機會任意發揮,果然沒有看錯人。你穿上就明白了。”

    “但我認為人還是該盡量選擇自己最適合的。”

    “多嘗試新事物有什么不好呢?你又不知道自己最適合什么,鏡子打碎后你才能真正看見自己。”

    從換衣間出來后,文森特翹著小拇指驚嘆:“啊!我果然是藝術家。寶貝,快把你的喪氣收起來,你該不會這樣臭著臉去面對所有人吧?”

    “當然不會。”瑞婭說。

    她在鏡子前轉了一圈,看了會,感到有點意思:“既然已經穿上了,我就不會一直喪著臉接受……”

    說完,她昂起下巴,指尖捻起雪白的毛領一角,理了理,扭胯挺胸往樓下走去——

    語氣也上揚起來,自帶驕傲和篤定:“畢竟是我穿漂亮裙子,不是漂亮裙子穿我。對吧!”-

    十米挑空的大廳天花板極高,旋轉樓梯砌了上百級階梯,黑色鏤空雕花欄桿一直沿著扶手樓梯延展到地面。

    在眾人視野中央,淺金色墻面輕易將一個黑色人影突顯出來。

    巨大水晶吊燈呈柱形,幾乎從天花板連接到地板,整個弧形樓梯就繞著這水晶燈柱轉了大半圈,最終以寬闊的敞口接向大廳地板。

    樓梯上的人,每走一步,水晶燈細密的閃光都灑落在她身上,散射無盡生機。

    空氣里浮著些目光與笑意。

    管家、傭人們漸次讓開,站到樓梯下面兩側,親友賓客則零散坐在沙發上或是三三兩兩聚在大廳中央,帶笑瞧著女孩走下樓來。

    瑞婭,她那被染成棕色的頭發盤了起來,露出纖細脖頸,連同迷人的鎖骨線條一起被澳白珍珠項鏈點綴。

    黑色皮手套,看起來薄薄一層,纏著纖細的手指、胳膊,一直長至手肘那兒。

    黑金搭配自然是永遠的經典,優雅與奢華共存,禮裙有不少金色細節設計,暗藏刺繡密織,人隔一定距離看不清,只會覺得裙面質感因此而高級起來。但唯有真正將手觸上去,沿著胸部、腰腹與胯部撫摸,才會摸出精致的層次感,感覺到一條裙子是如何將一位女性的骨感與肉感同時襯托出來的——但這就是與欣賞者不相關的事了,畢竟,除了她自己誰會去摸呢。

    “真像啊,我有點想起她母親年輕時候的樣子了。”下面有長輩感嘆一句。

    旁邊有人趕緊使了使眼色,看向高虹那邊。

    還好后者只是抿唇笑了笑:“這真是我那個外孫女?”

    鐘離西檀馬上接話:“高董,這當然是您的小瑜!這簡直是最標準最完美的LC三代形象,看看這容貌,這身材……”

    裙子上半身是貼身設計,卻不失簡潔廓形,下身有大方飄逸的裙褶,與手腕上掛著的皮草體量對比鮮明。

    掛在手腕上的蓬松毛領雖大,卻毫無累贅感,形態輕盈,有上世紀的復古魂。

    瑞婭想,既然這么漂亮了,當然要大大方方展示,她決不會扭扭捏捏出場。

    她踩著花紋細膩的淺色地毯走走停停,時不時捋一下頭發,停步理理裙擺,完美享受了兩分鐘備受矚目的過程。

    兩分鐘……

    要是放在平時,她這樣走走停停地下樓,大家只會對她耍寶感到好笑,但今夜不一樣,這等同于看了頂級秀場。

    何況,那畫著優雅妝容的臉上,表情正經,斂眸掃視眾人——

    鞋跟太高,她不得不謹慎放慢速度,這么一來,倒是莫名走出了那種財閥千金去解決某些討厭小事的冷傲氣場。

    當瑞婭終于走下最后一級階梯時,目光無意掠過了一個人。

    她稍怔,輕嗤一聲,冷笑別開了視線。

    自從落水事件后方時滄沒回過她一條消息,長輩架子也太大了-

    餐桌上,大家都在專注討論即將到來的時裝秀。

    高虹叮囑瑞婭:“小瑜,你需要提前跟時滄一起去浙江,鐘離阿姨忙完也會跟過去。”

    “為什么時裝秀不在上海辦?”

    “往年在這里辦過很多次了。”

    “噢,但我感覺上海更符合時尚都市的印象。”

    旁邊,鐘離西檀笑盈盈對她解釋道:“杭州也不錯啊。09年人家香奈兒就在上海舉辦過高級手工坊系列首秀,我看,說不定下次就選周邊的蘇杭?而且對LC來說,江南城市很適合這些年的東方元素主題,這次湖泊鳥瞰宣傳片,我一早就通過了創意,湖、島,與魚尾系列概念很符合……”

    “湖?西湖嗎?”瑞婭只知道這一個地方。

    本來,老太太看她這副對自家時裝秀不了解的樣子會有些不滿,但今晚這女孩的形象太順眼,總算擺脫了那些浮夸艷麗的彩色,老太太便只是笑著搖搖頭:“西湖的話肯定是申請不到了。聽說別的一些國際品牌還想試著申請斷橋走秀,那難度應該很大,協調各方面都很麻煩。”

    接下來,大家深入討論的就是細節上的商務事了,進入瑞婭不懂的領域,她便專心吃起東西來。

    左邊,男人用完餐,抬手拿起香檳杯,輕搖酒杯。

    他用漫不經心的語氣說:“你那把完好無損的吉他還放在我家里,什么時候叫人來取走?”

    他強調完好無損幾個字。

    瑞婭繼續用餐,沒搭腔。

    今晚她沒跟他說一句話。她暗暗用余光看了看那修長的手指、深藍色的西服袖口。

    她很清楚方時滄在對她講話。

    “聽不到長輩的說話聲?”

    這下她才扭頭,用只兩人能聽到的音量說:“我不跟不回我消息的人講話!”

    她轉回來繼續吃東西。

    方時滄并沒有接話了。

    過一會,有女傭過來倒酒,給瑞婭另放了一杯香檳。

    瑞婭隨手拿起一喝,呆了一下。

    等等,味道怎么……這不是她很愛喝的琥珀艾爾?

    她下意識往高虹那邊看去。

    高虹正在跟人熱切聊事情,完全沒注意這邊。

    “照常喝就行,沒人會發現這里面是啤酒。”旁邊的人淡聲提醒道。

    瑞婭這才轉過臉去看他。

    后者沒什么表情,只是目不斜視地喝他的香檳。

    “這是哪里來的?”

    “剛才讓管家去拿的。”

    瑞婭低頭看了看。

    久違的味道,她接連喝了一口又一口。好吧,她暫時可以搭理方時滄了-

    晚餐接近尾聲時,高虹出去接了一個電話,單獨叫方時滄去旁邊談了幾句,接著,方時滄就回來拿上外套離席了。

    高虹叫上瑞婭:“小瑜,你也跟你叔叔一起去。”

    “我有什么事?”

    “場地使用權出了點問題,需要協調,這大概要花些時間。反正你有機會就去跟著多學多了解這些事,明白嗎?”高虹拍拍她的肩-

    瑞婭就這樣被老太太派走了,感覺每天像動物一樣被人招來喚去的。

    下山的時候,夏日天空還沒有完全黑,人可以看清度假區與盤山公路間的暮色。

    車內,方時滄一直在對著電腦忙。瑞婭悶聲閑得無聊,湊過去看了看,都是漢字,她也不認識幾個。于是,她隨意將視線投向了車窗外。

    在方時滄肩膀右側的窗外,風景閃逝,側臉線條在黯淡的天色背景里異常清晰好看,但瑞婭卻被背景里的一棟奇怪建筑吸引了注意。

    “那么大一團黑色的東西是什么?別墅?”瑞婭盯著對面山腰。

    那山林背景里矗立著唯一一棟房子,特別醒目。車無論在這條公路上怎么開,那東西都在她的視野里。

    方時滄抽空將目光從電腦屏幕上移開,掃了一眼:“嗯。”

    “太糟糕了。它是遭遇了火災還是建筑設計師腦子出了問題?”

    方時滄沒應聲,專注在鍵盤上敲敲打打,沒有心思理她。

    坐在前面的助理阿朧回頭解釋:“左小姐,那是前不久意外失火的私人住宅,上過新聞,業主買下來一直閑置沒住,也就沒有傷亡。”

    這么一說,瑞婭有些困惑了,不禁傾身湊近些去看。

    這一動,耳頸處的一點棕色碎發輕掃下來,滑過白皙柔嫩的脖頸。

    太近,香水的混合花香味浮到鼻間,方時滄下意識后傾些,皺起眉。

    車內,總是車內。

    印象中好幾次在車內狹窄的空間與她挨到一塊,她要么說話,要么亂動,很少有徹底安靜的時刻。

    “可是,沒人住的別墅怎么會著火?你們看,沒被燒壞的花園打理得很干凈整齊,不住人的話,誰會這樣仔細打理?”說著瑞婭就來勁了,“我看沒那么簡單,可以參考懸疑影片里那些事故,它背后……”

    “別人的房子關你什么事?”方時滄稍微壓低屏幕,抬眸。

    他意在通過這個動作提醒她別挨這么近,擋到他辦公了。

    但后者根本沒有察覺,始終傾身觀望,腰腹隔著黑裙偶爾擦過硬實的胳膊:“這是在自家附近出的事,我怎么不能問了?夏天這么炎熱干燥,山上本來就容易失火,萬一哪天燃到自己家門前……”

    山林間,那棟三層花園別墅被火燒得毀了一大半,部分墻垣坍塌,一片炭黑顏色。即便如此,從僅剩的墻體與結構來看,還是瞧得出那是一棟原本典雅華麗的老洋房,頂端有些歲月留下的舊痕。

    “你也說了,是這個季節的緣故。或者你可以理解是小偷縱火,這一帶偷竊事故比較常見。”方時滄冷淡敷衍道,只想立即結束這個話題讓她老實坐回原位。

    女孩對空氣里的燥熱毫不知情。

    黑色禮裙完美切合每一處曲線,微微俯身時,細腰扭出的線條是一只寬大手掌剛好夠貼合的尺寸。纏在腰上與胳膊間的輕盈毛領,時不時掃過手臂,在冷氣的吹拂下悠悠輕顫,像一些不平穩的呼吸。

    金色卷發不見了。

    妝容、服飾也都與往日不同。

    唇上色彩,像是熟透了的紅得發黑的車厘子。但她整個人卻是一幅古老歐洲的油畫。

    任何人只要挨近就會被吸引,因為看得出眼前這典雅、含蓄、迷人的軀殼內住著一個截然不同的靈魂,內與外的張力讓她太過抓人目光。

    那藍色的眼眸依舊如往日純澈:“如果是氣候干燥的原因,不太合理,前段時間梅雨季那么多雨。至于小偷,要是小偷干的壞事,為什么偷了人家東西走掉還點一把火?我不認可這個推測,失火只會增加小偷暴露行蹤的可能性,小偷哪有那么蠢……”

    她講個不停。

    一秒,又一秒。

    近距離實在是維持太久了。

    電腦上的辦公頁面早就不知道被胡亂切去了哪里,空調冷氣越來越失效,方時滄感覺喉嚨干澀,坐在原位,啪,合起電腦。

    他閉眼,揉了揉右邊額角。

    瑞婭注意到了他的不耐,歪頭去打量陰晴難測的臉,蹙眉疑問,聲音稍微小聲了一點:“我說錯了嗎?我只是想知道沒人住的老房子為什么會著火,這有什么問題……”

    第16章 金魚2

    觸覺包括對質感、壓力、形狀的各種復雜感受。

    如果, 纖細柔軟的腰腹摩擦過一個人的手臂,會讓手臂上的觸覺受到刺激,那么, 硬實有力的手臂阻隔在腰腹處時, 腰腹也該有所反應。

    瑞婭并沒有留意到自己的肢體語言——自從在海上被救后產生的,一點自然而然的依賴心理。

    因此, 她感到不解,當方時滄把手掌擋在門板上,對她說這話時:

    “不用再跟進來了。”

    這是第二天晚上,他們已經抵達大秀預定場地所在的城市。從上海過來花了幾小時,再經過一天的商業談判、應酬,從酒店會議室回到房間已是深夜。

    瑞婭只需要跟著方時滄和那些秘書助理走動, 無需操心任何事,當然不累,這會還有精力再玩點別的——她認為出來辦事就是來玩的。

    “為什么?”她立在門外,手上還拿著剛吃一半的冰淇淋,仰頭望向在門前轉身的男人。

    深夜的長廊沒有半點聲響, 零星的雕花壁燈灑落碎光在彼此的正裝上。

    瑞婭看得清方時滄的表情,正經又帶點諷刺。

    “為什么?現在是凌晨,作為一個女孩子,不該再隨便進別人的住房, 尤其是異性的房間,要保持距離。”

    “你是我的叔叔?”

    “那也是異性。非必要情況,應該注意分寸。”方時滄用強調語氣對她說。

    瑞婭一怔, 她又不是要進他的臥室, 于是提醒道:

    “叔叔,這是一間套房。”

    “但你自己的套房在隔壁。”

    “我那里的投影儀幕布比你的小四十寸, 我喜歡大的。”

    “你還要看電影?”方時滄瞧向手表,對她語氣里的活力感到匪夷所思,“知不知道現在是什么時間?”

    外面,遠離都市的廣袤夜空下,幾百平方公里的人造湖泊早已陷入沉寂,那些星羅棋布的島嶼、支離破碎的湖網、游輪的燈光與煙花都湮沒在黑暗中,沒了一點生氣。

    只有瑞婭的心情還很強烈:“現在還早!才半夜十二點,我看完一部電影再去洗漱睡覺剛好。你知道,我都是在凌晨兩點睡。”

    “……我不知道。”

    方時滄說:“回你的房間。”

    當他的話變得簡短,瑞婭就知道沒什么好說的了:“好吧。”

    這個人的態度怎么忽冷忽熱的?一會對你和氣些,一會又表現得疏離。今天輾轉每個地方,他都安排一位秘書跟她單獨乘車,好像很排斥跟她長時間待在一塊似的。

    瑞婭暫時還沒走,猶豫道:“那,明天下午你去開會的話,我能不能自己開車去高速路上……”

    追日落三個字到了嘴邊,被她臨時換成了“檢查千島湖黃昏景色是否符合大秀宣傳片風格定位”。

    方時滄用那一眼便知的目光瞧著她,似笑非笑道:“基于你的駕駛技術與駕駛風格,我不建議你去兜風。你開卡丁車去逛逛倒還有點希望。”

    “放心!經過上次的事我早就長教訓了,我會讓瑰拉陪著我。”

    “你真當是來度假的?”

    “度假……這不太好吧。”瑞婭忍不住笑了笑。

    “……”

    那雙藍色眸子映在方時滄眼里。

    其實偶爾,他也會不禁產生一種幻覺,面對這一雙不經世事卻熱情似火的眼睛,聯想到世上所有的水。

    “明天你的鐘離阿姨會過來,交代你一些事。”他看一眼她那房門所在的方向,一字一頓強調道,“現在,去睡覺。”

    瑞婭已知被否決了,磨磨蹭蹭地吃著冰淇淋往回走。

    在慢慢按完密碼后,她剛進門,那邊的門就關上了,聲音很干脆-

    依山面湖的酒店,深夜仍然璀璨明麗,好幾棟樓每晚在靜謐的湖光山色里燈火通明。

    淋浴完,方時滄回到電腦桌前。

    手機屏幕上沒有彈出任何新信息。對話框還停留在時差的另一端,顯示著一段與遺囑相關的簡短談話。

    他倒了紅酒,到湖景落地窗邊的沙發上坐下。

    窗玻璃透著無垠的明凈湖色,很寬闊,但視線還是失焦定在了自己的倒影上,想看清輪廓,輪廓卻映得不清晰。

    雖然,目前還沒有收到回復,不過高虹跟他母親不是親姐妹,這件事想來是很有可能的。

    兩人相差十幾歲,而且,長相上似乎并沒有相似之處-

    清晨,隔壁陽臺上的一點鳴叫聲隱約將瑞婭喚醒。

    她本來就是醒得早的人,這會天還沒完全亮,醒得更早了,只見外面的湖與天都是灰藍色。

    瑞婭怕方時滄的那只鳥。

    為什么外出也要叫助理給他帶來呢?偌大陽臺上的鳥籠里,褐色的一只,羽毛高貴而華麗。瑞婭不知道是什么品種,但她天生害怕鳥雀類動物,不能多看。

    就連天鵝這樣漂亮的鳥類,她也喜歡不起來。雀類就更讓人心頭發顫了,嘴尖翅圓,好像隨時會啄傷人。這很尋常,有些人天生就有這種心理,以前她爭取身邊人理解還花了不少時間。

    她心里惦記著的依舊是方時滄的那只貓,她想,總有一天她會得到的。

    雖然她知道小貓被調教得很“乖”了,不過,打從她第一次見到這貓在廚房里關掉電閘起,她就認定這不是一只本性安分的貓,不適合跟方時滄待在一起。

    九點鐘,等她打扮好準備去見鐘離西檀時,剛出門,“咔”,側面傳來響亮的拍照聲。

    她轉頭,見助理小鄭剛收起手機走過來,以公事公辦語氣道:“左小姐,按照高董與鐘離女士的要求,您每天出行的整體著裝都需要被記錄上傳到她們那邊。”

    瑞婭對此難以置信:“有必要這樣嗎?他們想督促,為什么不每天早上親自來幫我穿衣服?”

    “小姐,車已經在下面等您了,鐘離女士今天要帶您去見您的語言老師。”-

    為什么要見語言老師?就因為那天瑞婭當眾說了些特別的話。

    一位討人厭的中年親戚婚內出軌,由于聯姻牽扯太多利益關系而陷入麻煩,來請求高虹的支持與幫助。瑞婭在現場,一聽就從嘴里吐出一句“惡心”。

    場面有些尷尬,那中年男人還厚著臉皮狡辯,讓她越聽越生氣,反駁時因為是罵人所以時不時切換到她那口美式英語,中英混雜一口氣道:“……真愛?你不能因為年紀大了快要喪失性功能就這么急迫地去滿大街找真愛,一次出軌三個人你也是真厲害,還怎么求妻子原諒?好吧,現在既然人家表示出原諒你的意向了,早點真心懺悔,重新過好當下的生活才是正確的,而不是在這里討論如何讓自身利益最大化。以后注意管住下半身吧,畢竟人不能只靠兩腿間那東西活著,對嗎?活在當下不是活在襠下。”

    最后一句是用中文說的。

    她,還懂中文諧音。

    中文可全是從她媽媽那兒學來的,可想而知,她媽媽平時使用中文常處在哪種話題語境里。

    中國人注重親戚間留情面,瑞婭可不在意。說完,她學下午茶桌邊的鐘離西檀那樣,動作優雅地對一顆車厘子細嚼慢咽,再不慌不忙地端起紅茶杯品了一口,微笑環顧眾人僵化的表情。

    高虹挺直背脊,沉默后,從容地將臉緩緩轉向鐘離西檀:“我知道問題在哪兒了。作為LC繼承人,她不能再說她那口美式英語。”

    高虹說:“她得說法語。”

    當一個人無法使用母語的時候,自然就能管住嘴了。沒有那么多粗俗的詞匯可供使用,只能被迫優雅。

    鐘離西檀立即點頭:“您放心把這事交給我。”

    瑞婭:……

    瑞婭:你們一拍腦門就決定了?-

    瑞婭為嘴巴上的痛快付出了代價,現在,她每天都要花五個小時以上的時間跟法語老師相處了。

    胖得可愛的女老師,卻會每天從嘴里發出嗡嗡的含糊不清聲,嘴型動作非常小,像蜜蜂一樣咬碎耳膜。

    瑞婭認為,這還不如每天跟著方時滄去參加那些無盡的、無聊的應酬與會議。

    一周時間,已經快把她逼瘋了。

    同時,在時裝秀開始前這兩周,她都得跟鐘離西檀一起留在這景區,等待完善大秀幕后事項。鐘離西檀要處理工作上的事,每天還要花大量時間教她言行舉止、社交禮儀,瑞婭聽得累,也替對方覺得累,但這件事就是無法結束。

    市區距這里有幾小時車程,太遠了,她沒有別的消遣,每天就在這地方面對湖光山色,感覺還跟在典莊花園一樣無聊。

    “小姐,您沒事吧?”

    這天傍晚,助理杵在門邊面露難色,面對滿室混亂場景手足無措。

    方時滄過來時,這室內漫天鵝毛正紛飛,輕巧鵝絨在半空中飛旋、起落,視野里盡是白色。

    客廳里,穿著黑裙的女孩在白色世界里很顯眼,她正坐在桌邊拿兩個枕頭有節奏地拍打桌子,面色平靜,但動作很瘋。蓬松柔軟的大枕頭在桌沿上撲撲飛打,每一次都帶出一大片細小的羽絨,落得滿地都是。

    做這些粗魯動作的時候,她穿著的是方領顯氣質的法式小黑裙。

    “怎么回事?”方時滄問。

    助理低聲道:“左小姐說她需要解壓,任何人都不用管她,結束后她自己會用吸塵器處理現場。”

    方時滄在原地站了片刻。

    “嗯,我知道了。”

    助理走開后,他將門帶上。聽到關門聲,里面的人終于注意到這邊,停下了折磨枕頭的動作。

    門關,風也停了,雪白纖細的羽毛們漸漸落定。

    方時滄這才往里走去。

    他嫌棄地瞧著桌側那鋪滿羽毛的座椅,皺了皺眉,一手拂去絨毛,然后再坐下去。

    桌上攤開的書籍上被標記了亂七八糟的字母,平板上的筆記也一團混亂。

    “我以為,你這幾天在室內安靜學一些有用的東西,原來在學撕枕頭?”

    瑞婭抱住那個可憐的枕頭,憤然道:“這門語言真的難!我第一次感覺智商受到挑戰!”

    斜陽背景下,窗外湛藍的湖面比綢緞還光滑,反射的波光映在女孩棕色的長發上。如果,她的性格也像頭發一樣柔順就太好了。

    方時滄想起了鐘離西檀的那兩個孩子,他的小外甥,年紀更小些的時候有多么難搞。腦子雖然聰明,但在學習態度上簡直是令人頭疼,他應對這些還是有點經驗的。

    他將雙肘撐在桌上,拿出曾使用過的平和語氣溝通:“我知道你的脾氣喜怒無常、陰晴不定,但三個老師都被你換走,有點夸張。”

    瑞婭對他這些成語一聽就懂:“這跟我的性格有什么關系?我倒好奇,為什么換掉的三個法語老師都是那種刻板性格!我發明了一些獨特的竅門來幫助自己記詞性,卻被他們直接否決,批評為不科學不嚴謹不正經……”

    “你發明了什么竅門?”

    “你真的想聽?”

    方時滄一看她這亮起來的臉色就察覺有些詭異。

    他瞧一眼書頁:“說說看。”

    瑞婭坐直,清清嗓子。她還記得那晚方時滄讓她保持距離,于是她沒有坐到他旁邊,只是將書本轉了九十度,對他指著詞匯表仔細劃動:“你知道這門語言里很多詞匯分該死的陰性和陽性吧,比如最基礎的名詞,女人是陰性,男人是陽性;母貓是陰性,公貓是陽性……我就感覺這世界不論有生命的物體還是沒生命的物體,全都分成了男女,我每次開口說話都必須在腦子里回憶一下它們是男是女。”

    然后,她蒙住一個詞,指了指墻壁:“你猜,墻這個名詞是陰性還是陽性?”

    “猜?記這個應該有規律吧。”

    瑞婭喜歡他這樣放平了語氣跟她講話,終于有點長輩的美德,用和氣的引導來進行話題,這讓她心情不錯。

    “那位老師非要說沒有規律,最多也只能根據結尾記點簡單方法,所以本質上還是要死記硬背。”瑞婭移開手指,“un mur,陽性。”

    她又問:“窗戶呢?”

    方時滄看著她。

    她自己答:“陰性。”

    “它是一個口。”她把一個馬克杯推到方時滄手邊,再次自問自答,“咖啡杯呢?陰性。”

    “摸摸看,”她拍了拍墻壁,“墻是實體的。再看杯子,杯子有一個口。這個口,是一個通道形狀。”

    “……”

    方時滄沒說話,隱約感覺太陽穴要不好受了。

    “樹是陽性的,花是陰性的。”

    女孩很專注,傾斜上身翻著書頁,干凈、蓬松而富有光澤的棕色直發散些下來,掃過光滑的銅版紙,清爽到根根分明。

    黃昏的千島湖,上千座大大小小的島嶼如綠寶石鑲嵌在藍水上,每一座島嶼都被斷斷續續的珍珠似的水網包圍,天地之間只有純凈的綠與藍。

    你會以為,她也要講多么純凈的話。

    “還有很多近義詞的陰性陽性,有尺寸大小的對立關系。比如說,椅子是陰性,沙發是陽性;月球是陰性,太陽是陽性;海是陰性,洋是陽性……”瑞婭不斷翻著詞匯表,“還有,交通工具多數是陽性,你可以這樣聯想,男人們基本上都是交通工具。瞧,規律已經很明顯了。雖然這并不總是準確,但我發現,大多數情況下腦子里先產生一些形象、形狀,按這樣記憶、推測不容易出錯。”

    說完,瑞婭見方時滄沒說話,便問:“你認為呢?”

    “……”

    瑞婭看著他。

    這個男人又穿著衣領扣得很整齊的白襯衫。從上次以后,瑞婭知道他的胸肌大概是什么質量了,那這人真是奇怪,難道偷偷鍛煉嗎?甚至腹肌,她的膝蓋好像也隱約蹭到過,那種感覺……

    加州海邊那些男孩簡直恨不得讓所有肌肉曬到陽光下,誰會這樣嚴實藏在寬松襯衣下啊,怪不得他沒有女友。

    她這一想,就更認定他保守了。

    “你的老師,對你這些想法是怎么評價的?”方時滄維持著平靜臉色,但似乎在忍著一些讓人頭疼的東西。

    至少他沒有立即嘲諷她。

    瑞婭哼一聲:“她說我,廢料腦袋想什么都不嚴肅。”

    “她還問我,那得是長了一個怎樣骯臟的腦袋,才能總是聯想到這些?”

    “我就說,那怎么能怪我?要怪這門語言太復雜,而且它本來就屬于一個情色味很濃的國度。”

    說完,她略有些得意地坐正:“老師在母語氛圍中長大,可能沒辦法體會我這種非母語學習者的特殊觀察角度。我也是意外注意到的。”

    方時滄一時沒接話。

    半晌,他起身:“你說的都是按自以為的多數情況來推測,確實不科學不嚴謹。我建議放棄這方法,按傳統思路去學習和記憶。”

    瑞婭打量他起身的動作:“果然,你也要被我的思路氣走了,是嗎?”

    “我只是看出來你這種腦回路在任何方面都無藥可救,不能徹底解決,只能側面應對。從今天起,”他的語氣放松了些,盡量給出一個長輩的包容,“你每天學累了可以抽點時間出去散心。”

    瑞婭頓時興奮:“真的?”

    果然,這樣的溝通比較適用于她。

    “但不管乘跑車還是卡丁車,都得讓保鏢全程陪同。給你這個寬松條件的前提是,不要再換老師——”

    他伸手,指尖在半空稍停,片刻,難以忍受地撥開了她頭頂那片刺眼的羽毛。

    “也不要再悶聲砸枕頭了。”-

    瑞婭總算得知鐘離西檀這個名字長什么樣,原來,它在漢字里是這樣方方正正的名字,四個字都很有“方塊”的特點,太過端莊,拼起來缺少美感。

    就像名字的主人一樣。

    “小瑜,你穿裙子的時候一定要這樣坐。”鐘離西檀示范給她看第八遍。

    “我是這樣坐的。”瑞婭低頭。

    “我知道,但角度還是有一點偏差,你盡量按我的準則來。”

    “好的,名媛準則。”

    鐘離西檀是女性,而瑞婭不習慣對女孩子發脾氣——盡管鐘離西檀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也還算是女孩,因此她只管像木偶一樣聽話,內心自我鼓勵,反正再過不久就能重獲自由了。

    她少反駁一句,對方就少念叨一句,有什么不好呢?-

    又是暮色灑落幾千頃湖水的傍晚時間,咖啡廳露臺上,男人坐在傘棚下。

    電腦旁邊放一杯咖啡,他剛喝了一口,將杯子放回桌面,手機屏幕亮了。

    方時滄看到了備注名字。

    這是來自家里的消息。最近長輩們那邊因為遺囑很忙,都在加拿大清算相關事項,這場回復來得遲是正常的。

    但當他拿起手機,終于可以解開疑思時,斜前方忽然傳來很輕很慢的高跟鞋聲。

    他抬頭,見一個人影朝這邊走來。

    視線有一秒飄忽,但他很快適應,最近已經習慣她這副扮相了。

    瑞婭穿著白色的女款小西服,內穿V領襯衣,下搭黑色包臀半裙。她腳踩曲線優美的法式高跟鞋,頭戴一款深棕色的墨鏡,那墨鏡大得像要占她半張臉了。還有黑色的貝雷帽,配著她那頭柔軟的棕發。

    裙子偏緊,她走得很慢,在這個過程中,方時滄第一次很直觀地看清了她整體「改造」后的樣子。

    是的,沒什么以前的影子了。

    尤其當墨鏡遮住那雙藍色的眼睛。

    瑞婭終于走到他面前,卻錯身在隔壁一張空桌位坐下。

    她記得要跟他保持一定距離。

    瑞婭捋順裙擺、理理頭發。

    她確定,要是跟一個月前的自己對比,方時滄一定很難認出她。別說他了,就連那些偷拍的媒體記者也會感到臉盲。

    她將那一絲碎發別到耳后,露出一個鐘離西檀教她的氣質笑容,一顆牙齒也不露出來:“先生,您這樣打量我,是我的今天的外形有什么問題嗎?”

    這做作的細柔嗓音一出口,方時滄頓時忍耐地收緊了手指。

    “幾天不見,你又換人了?”

    瑞婭對著櫥窗瞧瞧自己。法式美人經典的紅唇配墨鏡,有什么問題?被名媛準則培訓得氣質達到巔峰,不能再優雅不能更松弛了。

    “請問,是我的著裝有問題,還是妝容有問題?噢不,今天這樣的妝容顯得貴氣又高級,名媛正是需要這樣大方的氣質,不是嗎?”

    “……”

    方時滄不再搭理她。

    他準備繼續剛才拿手機的動作,去看收到的重要消息。

    但瑞婭又問:“難道,是我的坐姿有問題?可是鐘離女士說,一位名媛坐著的時候應該像一幅油畫,而不是像沾了一身廢顏料的水桶。”

    她就坐在那兒一動不動,背脊挺直,雙腿斜著交疊,目視前方,靜等咖啡。

    不知道的人以為她在拍雜志。

    方時滄正要拿手機的手一僵,擱在半空,收回。

    “你一定要用這樣的聲音說話?”

    “是呢。鐘離阿姨讓我說話要有氣質,首先,從優雅的法語上找語感,我不能再用美式發音那放松的口型說話了,我得半閉著嘴巴,就像法語讓我說話看起來像嘴唇沒怎么動的樣子。先生,您能理解嗎?”

    她放慢語速,每句話都拉長腔調說得很慢很慢,聽的人快把耐心給磨沒了。

    “她讓你這樣稱呼我?”

    “先生,您作為上位者,除非您親自對我說不用再對您使用敬稱,否則,我是不能隨意稱呼您的。我只是需要在中文里也適應這個語境。”

    說完,不知她從哪里摸出一本雜志,一邊翻閱,一邊品咖啡。

    “在我面前……”方時滄停頓片刻,壓住情緒,“我是說,至少在私下,你可以不用一直保持這副樣子。那是面對媒體、公眾和社交需要的狀態。”

    “我不認可您的話,鐘離阿姨說,一位現代名媛,要隨時注意自己的言行,時刻保持最優雅高貴的樣子,不能有任何一次失誤。”

    她用手輕輕掩嘴笑。

    ……也許,這笑容配上這樣的容貌并不奇怪,但方時滄就是感覺心臟發麻。

    “你倒也不必每句話都聽。”

    瑞婭感覺他在咬牙講話,同時那手指在鍵盤上噼里啪啦,很不痛快的樣子。

    “叔叔,”她暫時換回這個稱呼,“您在干什么?”

    “查詢一些精神科相關癥狀。”

    “……”

    瑞婭皺眉,傾身過去看一眼。那邊屏幕上都是漢字,她認不了幾個字,不過頁面是表格,應該只是商業相關信息。

    她知道他在嘲諷她。

    但這一起身,雜志不小心給碰掉了,落在地上,發出“啪”一聲脆響。

    “噢,我太不小心了,這真不應該。”她細聲細氣道,準備俯身去撿,這下問題來了。

    優雅的裙子并沒有為穿衣的人考慮到優雅的下蹲動作,它繃緊了雙腿,像綁帶一樣將人捆起來。襯衣V領開口,按社交儀態要求,她該一手捂住胸口,一手伸去捻起雜志,可這高跟鞋真是該死的高啊,她甚至需要一只手去扶住欄桿保持身體平衡,才不至于撲到木地板上去。

    于是她一邊捂胸,一邊用雙腿繃著裙裾,蹲了下去。

    沒有意外,撿雜志的過程讓她跌坐到了地上。

    方時滄忍著太陽穴隱隱的腫脹。

    一秒,兩秒。

    他側身,直接撿起雜志——

    給她拍到桌面上。

    然后他坐在原位,伸出一只手臂,目視前方,似乎不想再多看她一眼。瑞婭把手搭上去,借力輕松站了起來。

    女孩理理頭發和著裝,抿唇,以最優雅角度微笑,繼續用那詭異的細嗓含混不清道:“非常感謝您的幫助。不過,您的臉色看起來不太好,怎么回事?我剛才太失禮了?告訴我,我可以改……”

    “……”

    第17章 巴齊耶《粉色的裙子》

    胳膊上密密麻麻的觸覺消失了。

    直到黑白色衣裙背影消失在湖邊, 方時滄看見那身影上了車,鐘離西檀的司機關上車門,才撤回視線。

    他拿起手機——

    總算點開消息頁面。

    真相近在眼前了, 湖水上的夕陽將波光投到咖啡廳玻璃窗上, 玻璃將光反射向手機屏幕,有一秒刺眼, 他稍微傾斜角度,將手機拿開些。

    幾分鐘前被一再耽誤后,此刻他卻有些猶豫,并沒有立即去看清屏幕。

    如果沒有血緣關系,會怎么樣。

    如果有血緣關系,又該怎么樣。

    手心帶給胳膊的觸覺, 也會隨著真相的呈現而改變嗎?可以改變嗎?

    他發現這個問題越想越麻煩,越想越危險,干脆先直接點開了那條關于遺囑、親屬關系解釋的信息-

    “小瑜,你喜歡哪種口味?”

    包廂餐桌邊,鐘離西檀正在給瑞婭詳細介紹本地美食:“這是深水螺螄, 做成了兩種風味,一個是上湯螺螄,一個是醬爆螺螄。”

    “我喜歡紅色的這個。”

    “你果然更愛重口。”

    鐘離西檀把螺螄盛到瑞婭面前。

    后者吃過,補嘲一句:“我感覺方時滄那種人會更愛清淡款, 對吧。”

    “……應該是的。”

    瑞婭雖然不愛跟鐘離西檀待在一塊——畢竟這位中年女士很悶,但她對美食沒有意見,中國的美食實在太多太好了, 她無法抗拒, 因此,哪怕從頭到尾被念叨提醒各種用餐禮節也能忍。

    “你知道嗎, 小瑜,其實你不應該坐這個位置。我作為你的長輩,跟你一起用餐,你本應該讓我坐那個方向。但沒事,今天只有我們兩個人,你知道,你的姨母不會對你介意這些。”鐘離西檀慢聲細語指點完,又柔聲補充,“千島湖的螺螄從小在這里的湖水中長大,肉很干凈,細嫩不肥膩,是不是?”

    瑞婭跟這位姨媽相處的秘訣是多聽少說,所以她專心吃東西沒有接話。

    今天,她本準備在黃昏時沿湖邊騎行綠道騎一小時自行車,但這個計劃毫無意外被鐘離西檀否決了。

    在酒店的健身房待著畢竟沒有室外好,可是鐘離西檀不會允許她穿著運動短褲去外面騎自行車。作為補償,鐘離西檀就帶她來餐廳品嘗一些地道美食了。

    “我每次回國最享受的就是美食,在外面真是受苦。”鐘離西檀感嘆道。

    “怪不得你知道這么多好吃的。”瑞婭抿抿唇,“方時滄看起來跟你不一樣,他就像那種只知道工作的人。”

    “恰恰相反,這些都是我讓時滄推薦的。我們家里,最了解這些的人就是時滄,因為他口味挑剔又講究,下次你真該讓他帶你吃這些。”

    “那算了吧,恐怕他只會覺得我是個麻煩的加州妞,不會懂得品鑒中國美味。”

    “來,再嘗嘗魚燉豆腐。”鐘離西檀看了看一桌的魚,“喜歡吃魚嗎?”

    瑞婭其實對中文里的諧音頭疼,吃魚的時候容易想起自己的名字。

    滿桌湖鮮以魚類為主,因為這片湖的魚正是最有名的食物,一桌菜色都是各種魚類的各種烹飪方式。瑞婭感覺這湖里的魚有點可憐,炒的、爆的、炸的、蒸的、煮的、腌干的……以這么豐富的方式被人家吃掉。

    鐘離西檀盛了一碗魚湯過來:“千島湖的魚頭湯,今天的重點就是喝這個湯,所有食材精華都在這里面了。你快嘗嘗。”

    砂鍋中,一個魚頭竟然有那么大,單是頭就占了幾斤分量。瑞婭嘗了,果然,醇香奶白的魚湯不沾一點腥味,里面的肉質也細潤爽滑。

    “這也是叔叔推薦的嗎?這個品種的魚肉質好鮮嫩。”

    鐘離西檀放下餐具,意味深長地笑著注視她:“你嘴上嫌棄你的叔叔,但是,你每隔一段話就要談到他。”

    瑞婭馬上接話:“當然,我可很少見到他那么古怪的人。”

    對話中斷片刻。

    “小瑜,有件事……我早就留意到了,雖然,我知道本身沒什么,但還是要提醒你一下。”

    “什么?”

    “在我們這類備受外界關注的家族里,個人跟任何人的往來都要注意分寸,你明白嗎?”

    瑞婭略感困惑地望著她,同時沒停下享用美食。

    “那天很早,天還沒完全亮,我就在落地窗邊看到對面的套房了。我看見你站在時滄的陽臺上。寶貝,你知不知道,這樣不太合適?作為一位名媛,你要知道怎樣約束自己的行為舉止。”

    “啊,那天是因為方時滄養的鳥太吵了。”瑞婭回想片刻,“我對鳥叫聲敏感,很早就被吵醒,所以去找他理論,要他換地方……”

    “作為一個女孩,那也不能隨便去人家的房間。”

    “那是我的叔叔?”

    “我知道。”

    這把瑞婭搞迷糊了。

    她思索片刻。

    難道,她真的……有時在無意識間表現得不太合適?-

    暮色沉下去了。

    落地窗邊,一個人影在客廳的吧臺前坐下。這次,電腦旁邊的飲品不是紅茶,也不是純凈水,而是一瓶西海岸的美式IPA和一個空玻璃杯。

    方時滄將啤酒倒入酒杯。

    淺金色液體慢慢注入,沿著杯壁浮起一些白色泡沫。

    指尖觸到冰涼的杯子就讓人清醒,他端起杯子看了半分鐘,觀察這淺色酒液。

    然后,他喝了一口,第一次直覺感受到殺口的口感。酒花苦味比英式IPA更明顯,柑橘、熱帶水果香氣在舌間迅速收干凈,又快又強烈。

    當他再次將手指放回鍵盤時,已經感覺到無法恢復剛才專注的工作狀態了。

    也許,是因為那酒在口腔中收得太干凈,舌尖才會留戀咽下的味道。

    當他倒第二杯時,酒店下面的綠植庭院內,有兩個熟悉的女性身影走在花園小徑上。

    其中一個是他腦子里正在想的。

    他收回目光,將手機屏幕點亮,再次翻出那條消息。

    對話內容顯露,自己的母親的確不是高氏祖輩親生的,而是高氏夫婦當年替已逝友人撫養的女孩。

    這種陳年真相,跨越半世紀才泄露出來,不僅不會對現實情況有什么影響,對高虹和他母親的關系來說更不會有損失,姐妹幾十年的親近不會為這遲到的真相變質。只是要除了那個麻煩的舅舅,那邊必然要為遺囑爭執一番。

    該有的安慰、勸解都已經通過電話傳達,風波很快就會過去。

    只是,心里又產生另一些波動。

    那是與他自己相關的。

    關系明了前,曾經那些微妙的躁動的隱秘的情緒像啤酒發酵一樣被保存起來,有一天,突然被人開瓶倒入杯中品嘗,于是味覺記憶卷至舌尖,過去以另一種形式重演一遍。

    既然沒有絲毫血緣上的相通……

    那么,發生過的事就得通通推翻重來一遍,連同窗外樹上那些嫩葉都要重新萌芽一次,所有細枝末節將伸展出新的意義,以另一種耐人尋味的寓意再次生長。

    ——當那條粉色迷你裙砸在他心臟的位置,再落到他腳邊。

    ——當超短褲下那雙長腿,無意從他拿金融報刊的手臂旁經過。

    ——當泳池里所有滴水的柔軟被撈了個滿懷。

    ——扛在肩上時,手指因健身附有的一些薄繭按擦過臀部下方的肌膚。

    ——睡著的臉在他頸間蹭來蹭去。

    ……

    看到的,碰到的,所有一切帶來的真實感覺,還能不能視而不見?

    全部回憶重寫,每個昨日重現。

    一切意義顛覆,等待再次解讀-

    “如果有人跟你聊藝術……”

    “我知道,”瑞婭立即接話,“我不能讓對方知道我喜歡看動畫片,我應該多聊古典藝術,最好從文藝復興時期開始慢慢說,這樣,既能跟人家把話題聊下去,又顯示了自己的品味。”

    鐘離西檀點點頭,翻了翻手中書籍:“下一個,如果有人跟你具體聊西方美術史,問你最愛哪個畫派或畫作……”

    瑞婭對這樣的「培訓」感到十分疲倦,干脆伸手把油畫書籍拿過來,自己翻了翻,忽而被一張圖吸引注意:“我感覺這幅畫很眼熟。”

    “哦,想起時滄家里的會客廳了吧?那兒有一面墻,當年讓畫師畫了壁畫,就是巴齊耶的《粉色的裙子》。”

    旁邊賞析文字標注,畫家在二十三歲就畫出了這幅《粉色的裙子》。

    瑞婭看了一會。

    這倒是很像方時滄那種人會喜歡的作品,樸實無華的風景畫,日落下的鄉間村莊,一切被籠罩在家庭與教會的安寧、穩定氣氛中。

    這畫乍看只讓人覺得顏色對比強烈,缺少寓意暗示,也沒有明確的主題和情感,略顯粗糙直接,可若是細看,就會發現畫中人的裙子與坐著的石塊被刻畫得十分細膩。

    粉色裙子上,有濃淡變化精細的藍灰色條紋;灰色石塊上,有層次堆疊生動的棕褐色斑紋。

    這并不是沒有細節的作品-

    夜晚十點半,天臺上的景觀花園燈光明亮,只是剛下過一場驟雨,園景濕漉漉的,所以不像平時那樣有人三三兩兩聚坐喝咖啡聊天。

    瑞婭出了房間,只走幾步,從樓梯口轉上來,一下就嗅到撲面的雨后花香。

    她剛繞過水池,就依稀看見傘棚下的休閑椅上坐著一個人。

    那人拿著手機,正在通電話。

    傘棚下光線黯淡,但即便不聽說話聲,瑞婭單看那背影也認出是誰了。

    她立即掉頭返回,剛走兩步,身后就傳來方時滄的聲音:“這么晚上來干什么?”

    瑞婭回頭。

    方時滄已經掛了電話,側坐過來,瞧著她這個方向。

    她懷里正抱著一瓶可樂、一堆零食和一個平板,平板還在播放游戲的音效。

    “鐘離阿姨到這個時間還在對我念叨,我的耳朵都疼了。我真的不想一直聽藝術評論,準備找個地方躲一會,就上來了。”瑞婭空出一只手揉了揉耳朵,走近些讓方時滄看清這個動作,“真的聽疼了。”

    傘棚的陰影下,方時滄的臉有一半陷在黑暗中。

    瑞婭感覺他在審視她。

    他說話的語速放得很慢,別有意味:“最近幾天不見人影,一碰面就繞開,不知道還以為哪里惹到你了。”

    “不,叔叔,只是因為我們需要保持距離。”瑞婭馬上強調,“這是你跟我說的。我也不想什么事都麻煩你。”

    既然他和鐘離西檀都表達了這種態度,她當然要聽從了。

    她感覺方時滄沉默了片刻。

    接下來他的語氣透著一點不舒服意味:“我沒讓你像躲鬼魂那樣躲我。剛才一見到我就轉身,你急什么?”

    “我看你在打電話。”

    “現在電話結束了。”

    “我不能在這里玩游戲吵到你。”

    “你可以在這里玩游戲。”

    語氣有些忍耐和不滿,很像是一種自我內在的矛盾。

    瑞婭用莫名其妙的目光打量他,又環顧四周。天臺花園空氣清新,卻是濕淋淋一片,不僅花草景觀滴著雨水,所有露天桌椅也都被雨淋濕。

    只有傘棚下,方時滄坐著的那唯一一張休閑椅是干凈的。

    “叔叔,你自己看看,這地方都被雨淋濕了,根本沒有一個可以坐的座位,總不能讓我坐你腿上吧。我還是回房間繼續折磨耳朵好了。再見!”

    她這樣一說,方時滄沒有再接她的話。對話匆匆結束,她轉身繞過了水池,大步踏上過道。

    但身后的寂靜只維持了幾秒。

    方時滄的語氣有點生硬:

    “……回來。”

    第18章 巴齊耶《粉色的裙子》2

    瑞婭慢慢走回去:“什么事?”

    她停在兩米外。

    方時滄起身, 一步一步朝她走過來:“明天下午,你需要跟我去見一位設計師。”

    “我不用跟鐘離阿姨學習嗎?”

    “沒人要求你每天跟在她身邊。”

    “……好吧。”瑞婭狐疑地瞧著他,總覺得他今天不太對勁, “可是, 我跟去干什么?”

    “那位設計師是這次時裝秀最重要的人物,有些幕后的事, 我們需要跟她溝通。”

    “高董為什么還不過來?”

    “她會等大秀前兩天再來,上海還有很多事要忙。”

    “好吧。等等!我想起來明天下午鐘離阿姨允許我去做SPA,我有半天時間是留給自己……”

    方時滄用一句話輕易駁回:“你知不知道,所有人里面你最閑。”

    “?”

    瑞婭一聽這話就來氣,她明天好不容易才有半天自由支配的時間,被他說得好像她每天只知道享樂一樣。

    她狠狠瞪著眼前人:“好, 我知道了,我會跟你去的!”

    這個夏天,她習慣了跟這些人相處不適的滋味,畢竟文化背景不同:高虹在法國生活了大半輩子;鐘離西檀是中英混血且長期在英國生活工作;她自己在加州出生長大。

    方時滄,雖然也在英國留學生活過較長時間, 整體上卻是這里面最中國的一個人。瑞婭觀察過他對外展露的面目,接受人家采訪,從談吐舉止來看完全就是一個有氣質、內涵的儒雅東方男人形象,可是, 為什么他私下對她就這么刻薄苛刻!

    瑞婭咬牙道:“您還有什么話要說?叔叔。”

    雨后天臺花園里,對話告一段落,陡然的寂靜才讓方時滄發覺自己站得離她太近, 她還得仰著臉看他, 壁燈的光從他腦后斜照過來,在她臉上映下陰影。

    那一聲“叔叔”, 似乎也將他從某種情緒的拉扯中喚醒。

    瑞婭看到他的眼神清晰了起來。

    神色漸漸恢復平時那樣,像多數時候面對外人的平靜內斂。

    “明天下午四點去跟設計師面談后,我們再去一個晚宴。”

    “好。還有什么別的要我做的?沒事我就走了。”

    “別的?”方時滄坐了回去,“你除了逛街購物、參加聚會,還會些什么?”

    瑞婭聽得出來,他這話雖然是問句,卻用了平淡的敘述語氣,好像在講習以為常的事實。盡管表面上沒有輕蔑的語氣,甚至還有點包容、將就的意思,但瑞婭怎么聽怎么刺耳。

    “你為什么把我說成廢物?”

    “我沒說這個詞。”

    “你是這個意思。”

    方時滄轉過臉來,正視她,語氣沒什么變化:“就算你只會逛街購物、參加聚會,你也可以過很好的一生,因為你的外祖母早就用一輩子把事業奮斗完了,剩下的你除了繼承家業沒有太多事要做。”

    瑞婭一聽,更煩悶了。

    他這意思不就是在暗示,同樣有家業繼承,他那種人還知道上進開拓自己的事業,她就只知道坐吃山空?

    不愉快的心情飆升到腦袋上了,但她還是清楚,方時滄站在道德高地。

    畢竟,像家里現在這樣的情況,高虹年紀大身體精力跟不上,又跟女兒斷絕關系長期沒有培養繼承人,這個背景下,方時滄和鐘離西檀等人確實在一些事情上幫了不少忙、費了不少心,而且利益上的往來相對純粹,比餐桌上那些心眼子滿天飛的親戚好多了。

    正因如此,被嘲諷時,她只能憋著氣,越想越覺得不順心。

    一碼歸一碼,他不能這樣嘴巴不饒人,她也不能常常占下風,她得在某些方面找機會報復回去-

    隔天下午,瑞婭剛整理好外出著裝,從房間里走出來,聽到鐘離西檀的竊語,不覺放輕腳步。

    剛才在里面換衣服的半個小時,她就一直聽到鐘離西檀在跟人講電話,隱隱約約透露出一些不尋常的對話信息。

    “……我只跟你一個人講了,總之,就是這么一回事,別告訴任何人。我真沒有夸大,我認為時滄母親確實有些難受,想想看,這么多年過去才知道真相……”

    瑞婭聽到,這是鐘離西檀聊的第三個電話,并且起碼是跟第三個人說“我只跟你一個人講了”。

    她到旁邊沙發上坐下,聊得火熱的鐘離西檀掛掉電話后才注意到她,大吃一驚:“小瑜……”

    瑞婭拿出鏡子,一邊補口紅一邊問:“所以,方時滄的媽媽跟我的外婆并沒有任何血緣上的關系?有意思。”

    “你全都聽到了?”鐘離西檀見她一臉淡定,不太確定地試問道。

    女孩語調輕松答:“沒錯。”

    鐘離西檀匆忙坐過來,拍拍她的肩,輕聲細語道:“小瑜,你知道嗎?關于這件事,你得假裝沒聽見,別告訴任何人我在背后說過這件事,好嗎?主要是……哦,主要是暫時不能讓時滄知道真相。”

    “你的意思是,你都知道這件事了,但方時滄自己還不知道?”

    “是的。他父親囑咐我先不要告訴他,時滄最近要忙的事太多了,家里公司的項目、自己公司的新上市產品,還有時裝秀的一些事……怕他分心。”鐘離西檀那張嘴一開啟話匣子就很難停下來,“雖說葬禮都過去幾個月了,但遺囑上的糾紛還是讓人心煩,少一個人去操心就少一個人煩悶吧。他父母會處理那些事的。”

    瑞婭不奇怪這人為什么會跟人家把私事泄露出去了。她佯裝漫不經心問:“阿姨,你是怎么知道這件事的?高董都還沒有告訴我這個外孫女。”

    “我么……自然是有些方法探聽……”鐘離西檀含糊其辭把話題帶過了。

    瑞婭了然,由此深知,以后可不要把任何秘密告訴這位阿姨-

    鐘離西檀走了。

    可是,鐘離西檀的平板電腦還留在桌上。瑞婭聽到吵鬧的中文對白,走過去一看,見屏幕還停留在電視劇播放頁面。

    她低頭,似乎發現了一點了不得的事。

    哦,這個阿姨,平時一副淑女做派,行為舉止端莊典雅,社交上方方面面考慮得過于周到,甚至周到得讓人感覺別扭,在外跟人聊天開口閉口聊她的美術館、她那和諧美滿的家庭,私下竟然——

    瑞婭退出頁面,原本要關掉,卻瞥見影視觀看歷史下面的電子書架還有一些小說,英文備注名字都是些《對嫂子的懺悔》、《天臺上那場不應該的錯誤》、《老師今晚再教我一次》、《是婆婆與媳婦又怎樣》……

    閱讀進度全是100%。

    瑞婭一個晃神,指尖不小心點擊回到影視頁面,于是屏幕繼續播放剛才未播完的本土電視劇。

    人物大聲念白:“在我們的文化里,幾千年來都注重禮義廉恥、道德倫理,注重家庭觀念和世俗眼光,你……你怎么能做出這種事!竟然背地里跟你的表親勾搭在一起,還有沒有羞恥心!你你你們一起長大,怎么能產生那種感情……”

    屏幕上,那個備受指責的角色滿臉寫著悲戚、自責與絕望,好像被折磨得想撞墻。

    瑞婭看到這個角色,漸漸若有所悟,產生了一種聯想。

    這種痛苦心理,似乎,正是她期待在一個人臉上看到的,感覺真折磨人啊。

    既然有人在心理上讓她不好過,那么,她也該在心理上討回來,不是嗎?

    這意外啟發給她一個思路-

    月光下的湖面光影交織,游輪正在夜航,甲板上的晚宴燈火闌珊。

    杯觥交錯間,瑞婭時刻跟在方時滄身邊。

    “叔叔,這款酒味道不錯,還有這款甜品,你嘗嘗。”

    方時滄早就注意到,今晚這女孩態度好得離奇。

    這種反常讓他察覺到了詭異。

    瑞婭避開他那敏銳的視線,故作認真吃一塊又一塊甜點。

    方時滄并沒有接住她友善的示好,瞧著她往嘴里塞東西的樣子,提醒一句:“吃太多東西會讓人變得愚蠢。”

    瑞婭皺眉:“這倒是我想要的。畢竟愚蠢對我來說實在太遙遠了。”

    “……”

    說話間,這座香檳塔背后,相對安靜的一角傳來略顯尷尬的聲音。

    瑞婭用眼色示意:“叔叔,看。”

    沿著她的視線看去,可見香檳塔背后一對男女吻得難舍難分。

    四周喝酒聊天的人為避免尷尬,都對此視而不見,繼續三三兩兩地聊天,試圖以說話聲掩蓋那口水聲。

    只有瑞婭專注地觀看著。

    方時滄收回目光,見她還一臉習慣的樣子瞧著那里。

    瑞婭感嘆:“我一直都覺得,他們可真般配啊。”

    “……你認識他們?”

    瑞婭用平淡語氣介紹道:“噢,那位先生是我的上一位法語老師,鐘離阿姨給慈善晚宴主辦方推薦了他,因為他有過非洲支教經歷。至于他現在吻的那位,正是他的妹妹。”

    身旁空氣靜默三秒。

    方時滄:?

    “也許只是一種說法。”女孩聳聳肩,“你不是跟我說過嗎?晚宴只邀請本人出席,不得已的情況下,最多可帶一位親屬——類似我們這樣。這位老師赴宴時說那是他的妹妹,但現在大家都能從他們的互動看出來,不太像。”

    方時滄:“……”

    “你能確定嗎?”

    “不能確定。不過叔叔,是不是親兄妹有什么問題?”

    瑞婭從他微妙的神色變化中判斷出,他正對此感到頭疼。

    “如果是,你的老師都是些什么亂七八糟的人?”

    “你上次還不讓我換。”

    “……”

    瑞婭嘆口氣,拖腔帶調道:“其實,就算是兄妹,這也是一種愛情里的情趣,古董叔叔,你不懂。”說這話時,她的眼睛從酒杯背后偷偷瞄著他。

    香檳杯里淺金色酒液折射的光痕,輕輕搖曳在英俊的面孔上。近距離內,瑞婭第一次從這張臉上分析出東方男人的魅力來。東方骨相中更立體的那類五官,有著最均衡的分布,不僅帥得標準,還比她成長環境里見過的那些男性更耐看,畢竟,氣質是一種植根于東方的含蓄審美。

    而且,成熟儒雅的氣質自帶禁欲神秘感,會讓人產生一種躍躍欲試的破壞欲。

    “情趣?這明顯是一種錯誤。看來,西海岸的教育環境對你影響不小。”

    瑞婭發現了他眼里隱藏的一些詫異、質疑、迷惑,以及打量她時,還涌動著的更多復雜的情緒。

    也許他受到了一點沖擊和困擾,惡作劇真讓人上癮。

    “這是錯誤?”

    女孩將杯中余下的一點酒一飲而盡,湊近些,彎起笑唇望著他:“我倒認為這很正常,叔叔。我也可能會犯那樣迷人的錯誤。”-

    回到酒店是在晚上十一點,瑞婭進房間前,對著幾米外的那道門輕聲說:“叔叔,你過來一下,我有東西要給你。”

    那道門剛要合上,在門縫剩最后一線光時停下了。

    等到方時滄過來后,瑞婭拿起吉他,指著斜對面的沙發說:“坐吧,水給你倒好了。”

    方時滄看著她拿琴的動作,稍頓,緩緩坐下,打量著她。

    “給我什么東西?”

    “我給你一首歌。”

    話音剛落,不等他接話,吉他的弦已被撥動。

    瑞婭是有所準備的。她逛過方時滄的黑膠收藏館,清楚他個人偏好的是哪些風格。首先,不論曲風,節奏要慢,年代要久,氣質要好,而且經典必然不會太小眾,所以她保險起見選了經典老歌《Moon River》,很短,還不用記太多次詞。

    她唱的是小野麗莎那版爵士風格。

    開始前,她隨手關掉了頂燈,只留幾盞間隔較遠的落地燈,氛圍加載到滿。

    奶白燈光下,牛奶一樣柔滑的光芒泄淌在棕色發梢上、深紫色禮裙上、纖細修長的手指上,連嗓音也泡了一層甜黏的味道。有一盞燈就在方時滄身邊,所以瑞婭能夠看清他的眼神。

    他一直在專心地注視她。

    唱完后,她把吉他放到一旁,清清嗓子:“雖然是唱了這首歌,但我認為,叔叔,你還是不能總是從唱片機里聽經典老歌,你也該聽一些當下的、即興的爵士現場。經典是大眾篩選流傳的口味,審美當然安全;但小眾的爵士會更刺激,充滿意外的可能。”

    他聽出意有所指:“所以?”

    “所以,人應該活在當下,注重瞬間的情緒,不管那是不是會被驗證為錯誤。”

    方時滄起身。

    他俯看她的臉片刻。

    “你喝多了。看來,不該放任你在晚宴上隨意喝酒。”

    “你去哪里?”

    “快半夜了,早點休息。”他徑直往門口走去。

    瑞婭距離門口更近,速度飛快地橫到他面前:“你沒發現我今天有哪里不同?”

    方時滄上下打量她。

    瑞婭生硬地眨了眨眼,指著自己的眼睛和臉:“今天我嘗試了一個新的妝容!瑪瑙紅酒微醺滿天星碎光妝,你竟然沒看出來?”

    “……”

    方時滄閉眼忍了片刻。

    “你到底還有什么事?”

    “我只是有一個問題要問你,你回答完我就放你走。”

    方時滄輕笑一下。

    瑞婭看得出那是嘲笑,好像他只要稍用力就能把她拎著甩開似的。

    但他還是停在了原地,靜等下文。

    幾秒沉默過去,女孩看著他,一只手攪動著發梢,用試探而直接的語氣緩緩問:“今天,我漂亮嗎?”

    空氣里的氣氛有所變化。

    既然沒有血緣關系,瑞婭只覺得這算是跟一個男人正常的調情,一種戲弄,不算什么。可是她想,方時滄不知情,一定會被她的勾引驚到吧!

    但瑞婭沒料到,他只是神色略有變動,很快收斂起來,面無表情用公事公辦的語氣說:“這問題,難道不是你身邊人都會告訴你答案的?”

    說完,他不再多看她一眼,動作利索地繞過她去拉開門。

    與此同時——

    門板前閃過一道人影,砰。

    瞬間,門被瑞婭的背壓回去了。

    女孩緊抵著門板,動作太快還有些不平穩的喘息。彼此之間,只隔幾寸距離,呼吸都打在他胸膛上。在朦朧的落地燈光下,她慢慢抬起臉,迎著他的目光,用那雙清澈的藍色眼眸望著他。

    依舊是那雙看起來不經世事卻熱情似火的眼。

    飽滿紅唇間吐露的嗓音慵懶而魅惑,癢癢的,羽毛一般掃入耳廓,透著一點期待與執拗——

    “我是在問你,你覺得我漂亮嗎。”

    第19章 巴齊耶《粉色的裙子》3

    紅唇微張。

    微醺感的裸色啞光口紅, 覆在唇形飽滿的唇瓣上。由于不久前補過妝,所以深夜還保持完美誘人狀態。

    任何目光都無法直視它太久。

    近在眼前,仿佛枝頭上唾手可得的暗紅色車厘子, 經人新鮮摘落后, 咬成上下兩半,果瓤豐潤、汁水充溢, 毫無疑問一定滋潤可口。

    但這僅限想象,你就算想過掠奪很多次,也不能就此放棄克制一次。

    擋在女孩臉上的陰影晃了晃,撤遠了些。方時滄從散亂思緒中清醒,退開一步,撿起冷卻了的對話:“你要是把我當成了魔鏡, 那應該是眼神不太好。”

    聞言,瑞婭頓時變了臉。

    “你為什么逃避我的問題?”

    “我可能說不出好聽的話。”

    剛才他低頭盯她半天,就說出這么兩句話?瑞婭氣沖沖走回沙發前坐下:“所以你的答案是我很丑?”

    她悶著臉坐在那兒,恍然意識到有點沒勁了,也許, 她試圖玩弄這種保守老派男人的想法有些可笑。

    方時滄回頭看向她。

    半晌,他說:“我的意思是,在我的詞庫里,沒有那么多夸女孩子的詞匯。”

    女孩的表情明亮起來, 還沒接話,他又補充兩句:“當然,作為一個長輩, 我更希望你的腦子漂亮一點。”

    無論如何, 他這話默認了她漂亮!瑞婭自動忽略別的部分,趕快切換到主題:“叔叔, 作為晚輩,我能得到你的一點關心與幫助嗎?”

    “有事直說,少講廢話。”

    “……”

    好吧,既然他拿出了商業談判爭分奪秒的冷淡語氣,她也得回他一句驚天動地的話才算級別匹配。

    她說:“我做了一個春夢。”

    果然,這話一出口,兩人身影起碼相對定格了五秒。

    “……”

    無形之中,可隱隱覺知某種世界觀正在遭遇解構重建。

    看到方時滄花了力氣維持一副鎮定臉色,瑞婭想笑,但忍住了。

    她用雙肘撐在膝蓋上,埋頭抱住兩側額角,苦惱道:“這是我十八年來第一次做那樣的夢,嚇死了。其實,夢里什么夸張的事也沒做,但真的很突然。原來這就是青春期嗎?”

    她這個人,說出再露骨的話來,也不讓人過度驚奇了。

    方時滄早就習慣,只是稍微需要點時間來適應。

    他緩步走回來。

    “……”他到她對面坐下。

    看向前方,他被再次明確提醒,眼前人的確還只是個十幾歲的女孩。長發散在她青春靚麗的臉頰兩側,眼中是小小世界的紛繁情緒。她與他,分處十年歲月的兩端,她這個年紀尋常的煩惱對他來說遙遠得無法理解。

    瑞婭還以為,他開口會先談對錯或別的什么,搞不好很保守地直接教育一番,沒想到,他頓了頓——

    先問的是:“你夢見誰了?”

    她還沒接話,他的語氣就帶來銳利、幽暗的試探:“以前學校里的男孩?還是來中國認識的?或者……”

    “我不清楚。叔叔,夢里那個人,我感覺他有點熟悉,但我看不清他是誰。”

    瑞婭耗盡了這輩子的編劇能力:“我夢見的……是一個模糊的男性,我在和他接吻,好像是在床上,除了吻,別的印象都很模糊。也許這個人只是我的一種幻象,并不真的存在,畢竟我來中國后深入接觸的男性只有你一個。總之,后來還夢了很多次,這種夢我不敢告訴爸爸媽媽,你知道吧,對太親近的人會感到羞恥。可是,我錯了嗎?這不是我能自控的。”

    “……”

    他的聲音有些忍耐意味:“這就是你今天反常的原因?”

    “叔叔,這個問題很困擾我,它必須得到解決,否則,我會不斷被春夢困擾。”女孩頓了頓,雙眼緊緊盯住他,小心試問道,“我已經成年,你覺得,我可以去戀愛了嗎?”

    幾乎是在瞬間——

    “不可以。”

    三個字脫口而出。

    兩人都有片刻的啞言無聲。

    方時滄拿起杯子喝一口冰水:“……你不能跟別人談戀愛。”

    “為什么?”

    “現在,你的情況不允許。”

    他在這段迷惑的對話中理清思緒后,盡量讓語氣保持平穩:“在你的人生中,任何感情關系的結局都只能是走向聯姻,這一點,你需要早點明確,高董不可能讓你隨便戀愛。別因為一點小麻煩就胡思亂想。你的感情關系只能是一種深思熟慮后的安排。”

    “憑什么!”瑞婭輕喊。

    這話倒是發自內心的質問。

    這個方時滄似乎比她還清楚她的命運,連她自己都沒有思索過這方面的問題。

    “行了,現在你不該想太多,需要做的只是早點休息。”方時滄起身,繼續用白開水一樣寡淡的語氣說話,竭力將對話氣氛引向尋常,“至于這種……青春期普遍存在的心理問題,我明天再告訴你怎么處理。”

    女孩仰起臉,見他臨走前還露出那種覺得她“腦子不太好使”的目光。

    他略顯頭疼,欲言又止看了她片刻,才關門離開了。

    夜終于靜下來。

    落地燈還亮著曖昧的光。

    好吧,瑞婭想,就讓他覺得她腦子不太好使吧,最后誰被捉弄還不知道呢。

    不過,剛才他走的時候,眼神似乎透露了一些半信半疑的揣測?-

    第二天傍晚,瑞婭與鐘離西檀面對面坐在咖啡廳露臺上。

    鐘離西檀在對著電腦忙碌,瑞婭在對著純藍湖水發呆。

    她在這閑下來的空檔繼續思索,怎樣如愿看到方時滄陷入困境。

    她一邊想,一邊自顧自念叨:“可是,我用什么征服他呢?如果只靠臉的話,那其實也太沒有難度了,我該想點別的辦法才好玩。”

    鐘離西檀沒注意聽她的碎碎念,只有幾個詞進了耳朵:“什么難度,小瑜,你在說些什么?”

    “噢沒什么。嗯……只是我昨天不小心在您的平板上看了一部劇,講東方家庭倫理的,”瑞婭用喝咖啡的動作掩飾異樣神態,“我看完很好奇,為什么大家把世俗倫理看得那么重要?”

    “當然重要。”鐘離西檀的眼神有些躲閃,放下手頭的事,“違背世俗倫理的人,除了外界壓力,自己也會備受良心指責。另外,我要強調,那部劇不是我在看的,我只是不小心點到收藏……”

    瑞婭只聽前半句:“那如果,一個人偏偏忍不住產生了一些背德想法,該怎么辦?”

    瑞婭認為,鐘離西檀和方時滄的性格在某些方面有相似處,比如在克制自我上,也許,她能從鐘離西檀這里推測出方時滄會產生什么想法。

    “那就忍回去。”

    “這怎么能忍?”

    瑞婭不信東方的克制能控制一個人所有原始情緒。而且,在她從小生長的另一個環境里,她意識到,世上幾乎沒有男性會拒絕一塊主動送上來的蛋糕。面對一個年輕女孩主動的勾引,難道不會在內心產生左右為難的拷問?-

    瑞婭走后不久,方時滄來坐她的位置,也就是鐘離西檀的對面。

    鐘離西檀注意到,今天他點的是一小杯Espresso,看起來比往常更需要清醒。

    兩人簡單交談了幾句工作相關的事,濃縮咖啡上來,方時滄端杯輕抿一口:“我媽身世的事,你還沒有跟任何人講過吧。”

    鐘離西檀登時抬起頭:“……沒有。怎么了?”

    見方時滄慢慢喝第二口咖啡,她若有所悟,趕緊解釋道:“家里那邊,你都全部弄清楚了吧?時滄,我可從來不是那種多嘴的人。老實說,你們大家以前都對我有點誤解,我愛社交不代表我愛談論人家的私事,你爸對我囑咐過,所以我至今還沒有跟任何人泄露這件事……”

    好,現在方時滄弄明白了。

    這位表姐早就把事情跟人講了-

    鐘離西檀走后,瑞婭來坐她的位置,也就是方時滄對面。

    此時傍晚的天色已暗下來。

    “叔叔。”她小聲喊。

    兩人間似乎有種默認的平靜,片刻沒有對話。

    昨晚,方時滄的電腦上的確出現過一條搜索內容:如何應對青春期少女性意識相關問題。而上一條搜索內容,還是XX年經濟危機應對風波經典案例,涉及巨大金錢數字與復雜商業信息,接的卻是這樣一條青春期女孩性相關知識,怎么看都有些荒唐。

    其實問題很常見,只要上網一搜,就會看到大量諸如“十八歲青春期少女因做春夢心態崩潰”的心理咨詢,這類事件是普通的,是正經的。

    但是,在經歷與鐘離西檀的談話后,方時滄開始用玩味目光打量桌對面的女孩。

    他斂下別有深意的探究眼神,收起東西,以尋常語氣道:“回房間談。”

    瑞婭立即輕快地跟上去-

    方時滄的套房內,居然跟昨晚她那邊一樣,也只開了幾盞落地燈。

    自進入室內,瑞婭就無端感覺方時滄的氣場跟昨晚有點不同。

    怎么說呢,也許是因為身處他自己的套房?在他更熟悉的地方,自然而然會散發更有把控力的氣場。

    瑞婭沒有多想,因為緊接著方時滄就對她說:“坐。”

    瑞婭正要坐到他身旁去,被他一個眼神提示:“坐那里。”

    她磨蹭坐去了斜對面。

    這回,立式臺燈是處在她的位置旁邊,換她被照得清清楚楚,毫無隱蔽了。

    而對面,純手工鵝毛燈罩間透出的柔光淡淡落在男人身上,迷蒙不清。黑色襯衣一如既往整潔,衣料由于雙肩放松靠著沙發背而微微繃緊,勾勒出胸肌起伏的漂亮線條,暗光下潛伏未知的力量。

    夜的黑,光的白,對比強烈。

    落地燈的鍍金長桿與鍍金底座剛好與他的手表相配,托出一絲低調的矜貴,同時增加一份冰涼的氣質。

    方時滄坐在那里,先用鄭重態度引起她對談話的重視,再換平和語氣慢慢教導:“在你這個年紀,”他說,這停頓讓瑞婭想起了曾經的校長——“青春期的躁動是很常見的,也是合理的。但,就算這樣,你也不能試圖隨便找一個異性嘗試任何一種初體驗。”

    “啊?我沒有隨便找……”

    “你那張心愿清單怎么寫的?”

    “……”

    方時滄打開電腦,翻出一份表格,語氣依舊是那種商業會議上的正經:“這是我讓助理查各項相關專業資料總結的方案,針對你的情況,選取了一些直接有效的解決方式。放心,沒人知道這是你的事,我交代時,備注這是幫別的親屬子女準備的。”

    “叔叔,您身邊正處在青春期的女孩有幾個?這相當于掩耳盜鈴。”

    “你的中文成語學得不錯。”方時滄將電腦屏幕轉向她,“我父親那邊的家族成員很多,沒人會疑心想到你。”

    瑞婭一看那密密麻麻的表格文字,噢,該說他貼心嗎?還是英文版。

    略過前因后果的心理學分析,視線自動跳到「禁欲專區」的段落上:

    一、適當增加日常素食比例,吃素使人清心寡欲。

    二、多運動。身體素質增強能對欲望的膨脹有所調節,最終以健康的方式轉移注意力。

    三、減少飲酒。酒精對于……

    ……

    瑞婭才看幾行,就感到了一種強烈的絕望。有沒有搞錯,這個保守老派的男人居然真的在認真幫助她解決“困擾”?

    當這位叔叔看不出她的暗示,還為她細心處理“青春期煩惱”,她無話可說了。

    他就這么不解風情嗎?

    這樣簡直是浪費時間,看來她得直接出手了。

    想著,她起身踱步到落地窗邊,看了看傍晚天色下呈現千萬種層次的中國山水,再回頭,對身后那只有一種刻板面貌的男人說:“叔叔,你知道這個地方為什么被叫做千島湖嗎?”

    沙發上的男人瞧著她,以沉默示意她講下去。

    女孩以慵懶身姿背靠落地窗,修身的黑色長裙將身體扭成一朵花枝,連嗓音也帶著露水濕意:“你看外面,從這里到天的盡頭,一千座島僅僅是粗略統計,指的是面積大于0.25平方千米的小島,事實上,還有無數被忽視的小島沒有算進來。當初被大水淹沒前,它們原本都是連綿的山峰,受人類和環境影響才被迫變成了遠遠相隔的小島,彼此保持距離,但你不能因此說,深水下面它們沒有任何相連。就像在某些事情上,那些沒有被你注意到的細節,你不能說它們不存在,對嗎?”

    方時滄:“所以你想說什么?”

    瑞婭見對方在以看戲目光淡然瞧著她,頓覺心里沒了底。

    對視幾秒后,她竭力發揮真誠語氣:“我想說,我——”

    “在夢里見到的人是你。”

    她太享受這種信息差了。

    一想到自己知道血緣真相,他卻一無所知,人表面淡定,內心可能早就陷入血脈倫理相關的深度迷惑與震驚之中,她就感覺過癮。

    她繼續發揮:“那個晚上,我被困在海上,你為什么要立即來救我?還放任我躺在你懷里?”

    “……”

    在死寂的氣氛中,她凝視著他,一步步走回:“叔叔,你為什么要給我造成這種困擾?你明明知道,我們有血脈上的相通,你從一開始就該跟我保持距離,避免造成誤會。”

    說完,她靜靜期待著在這位長輩臉上看到迷惘、自責的神色。

    可她沒有看到。

    對方居然——

    只是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他盯著她,似乎頓時明白了一些事。這笑莫名給人一種后脊背發涼的感覺,瑞婭辨出了幽暗危險的弧度。

    她恍惚回憶起,方時滄曾經在接受國際金融欄目采訪時,用英式英語發表觀點的那種從容不迫、大局在握,那讓她陌生。

    方時滄稍微傾身靠近些,抬眸直視她,以耐心敘事的語氣慢條斯理道:“小外甥女,你知道嗎?我小時候讀很多寓言,從那些大同小異的故事里,我深刻發現這樣一類給人警示的現象——弱肉強食的叢林里,總有些貪玩的兔子自以為狡猾,試圖扮成狐貍玩惡作劇以達成某種目的,卻并不知道自身早就暴露在獅子眼皮下,還洋洋得意地放松戒備,對外挑釁。你猜,獅子會拿它怎么辦?”

    瑞婭茫然:“……什么意思?”

    “我在說什么,你不明白嗎?”方時滄起身過來,換了低沉語調,“小瑜。”

    不知道為什么,他喊「小瑜」二字的時候,瑞婭聽出一種捕魚人順著釣竿輕喚獵物的味道。

    她看他走近,不禁咽了咽口水:“叔叔,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溫潤內斂的燈光底色,透過臺燈內層優質麻布散發出來,卻暖不了發寒的氣氛。頎長身材自帶壓迫感,每近一步,空氣就緊張一分。而那俊朗面龐上,沒有明顯表情,更讓情景發展陷入未知的神秘里。

    “不是說青春期問題嗎?”方時滄有條不紊地脫下外套,扯松領帶,修長手指的骨節暗寓掌控力度,“既然跟你的叔叔相關,那我親自幫你解決,應該比外人更合適。”

    瑞婭:!

    他、他怎么可以就這樣輕易動搖,不再堅守原則?

    表面禁欲做派,原來背后竟對搞亂lun感興趣?

    他的廉恥心呢!

    瑞婭呆了片刻,發覺事件發展不在預料之中,下意識要撤,雖然動作很快,但剛轉身趕到門邊——

    這次,對方倒搶先將手掌撐在了前方門板上,砰!門被按緊。太快了,力度大得有些嚇人,比她昨晚強勁到不知哪里去了。

    與昨夜重復的場景,換了方向,換了上下風,不變的是同樣危險的距離。

    從門上陰影可見,背后有高大身軀正在壓來,無形牢籠降落在附近,氣氛快要使人窒息。

    隨著距離變短,撐在門板上的手掌變為了下臂。

    兩人之間,肩膀、手肘,每一個觸點都帶出一陣發麻的觸電。

    瑞婭僵硬地、緩慢地,在他與門板之間小心翼翼轉回來。

    這角落窄得她透不過氣。

    還沒想好如何面對、如何收場,在這緩緩轉身的煎熬時間中——

    右側頭頂有微熱氣息逼近,伴隨磁性聲線抵達額角:“想用哪種方式解決?”

    第20章 舒伯特《野玫瑰》

    瑞婭感覺背脊快粘在門板上了。

    她自己因心虛、緊張等情緒而發熱, 可是,眼前人卻像那一身黑衣黑褲般冷靜,逆光立在無法看清的黑暗里。

    她仰起臉, 不甘心地試著分辨他的臉色, 理性勸說道:“這、這不好吧?你是我的叔叔,你別忘了……我, 你……”

    “昨晚你不是說過,人要像爵士樂一樣活在當下。”

    太近,雙方都能感受到彼此的氣息。紅唇就在危險距離內,他只要再把頭低下去一點,就能讓她感受到威脅。

    “那也不能亂來!”為了拿出氣勢,瑞婭提高音量, “別忘了我們的關系,你和我的輩分!”

    “你還記得我是你的叔叔?”

    方時滄傾身,與她的雙眼盡量貼近,以搜刮出她眼中所有幼稚想法:“不是喜歡捉弄人嗎?繼續。”

    瑞婭:“……”

    兩人就在這距離內定格片刻。

    一秒,又一秒。

    終于, 看夠她震驚后一臉抗拒的神色后,方時滄退開了。

    瑞婭臉上的陰影散去。

    他拿起西服外套,手臂繞過她,拉開門——在這瞬間, 她還往旁邊縮了縮。他嗤笑一下,聲音仍然是嚴肅的:“這個游戲到此結束。玩夠了就老實點,明白嗎?不要再隨便挑戰別人的底線。”

    說完, 人往門外去了。

    房間靜下來。

    女孩留在原地, 愣了一會,差不多花了半分鐘才反應過來是怎么一回事, 整理好被剛才這場戲搞亂的思緒。

    很快……

    她心底,漸漸又升起一股沒來由的、難以言喻的、無名的怒火-

    不愉快的心情持續了幾天。

    期間,方時滄回上海辦事,瑞婭暫時不用再見到她,每天只跟鐘離西檀相處,繼續在聽圣經一樣的嘮叨中虛度時間。

    瑞婭想不通憤怒的心情本質上從哪里來,以為是自己離開加州太久,被束縛的日子太長,扮演另一個人生角色太累。

    時裝秀時間提前、推后調整過幾次,最近所有人都進入了緊張籌備階段。本來時裝并不是LC主打產品,只是遇上拉夏伊50周年,這場秀才備受重視。從對外發布活動后,團隊、管理人員都投入了一系列籌備工作,包括舉辦展覽、開辦論壇等,每天都很忙碌。當然了,有相關負責人處理,鐘離西檀這類高管只需每天開會,不停開會,而瑞婭每天就跟著走走看看。

    最近唯一讓她感到愉快的,只有那位時裝設計師,LC的設計總監,跟她交談能讓人感受到活力。

    “不是說今年有東方風情相關元素嗎?”

    瑞婭走入時裝秀后臺,這地方目前安靜得能讓她聽見腳步回聲。

    幾百平空間剛搭建完成,一些工作人員推著衣架與道具來來去去,瑞婭穿梭在一片金色禮裙中間,在射燈下感覺有些刺眼。

    設計師正在更換模特名單,忙完回答瑞婭:“對,但那屬于LC飾品設計師的工作,這次時裝重點是「鎏金系列」,你可以看到,所有裙子都是金色的。”

    瑞婭當然注意到了,每條裙子都有著碎金般的華麗裙面,款式各有不同,卻有著同樣強烈的視覺刺激。

    金色,一種金屬反光的色澤,自帶矚目、熾熱而強烈的質感。但既然是法式品牌的熾熱,也就不能指望它能有多奔放激情,畢竟連色澤都是這樣低調的暗金與香檳金,實在是過分典雅。

    設計師發現瑞婭出行的私服又是小短裙——今晚是暗紅色小短裙,看得出本人很喜歡這類款式了。

    她笑道:“瑞婭,知道嗎?你是我見過穿超短裙最好看的女孩。各式各樣的迷你裙就像上帝為你量身定制,每一條都有萬種風情,每一個扭胯邁步都很有魅力。我猜,你身邊經常看見你穿短裙的男性,都會被你迷住吧?”

    “是嗎?”女孩穿梭在衣架間,面色寡淡,無聊地用指尖撥動一些裙擺,“好像不是這樣。”

    “真的?”

    “嗯,有人就總是會對我的接近表現得非常冷靜。這讓我感覺,我的反應都很被動。我不喜歡這種挫敗的滋味,很陌生,也很沒勁。”

    設計師若有所悟:“但我不認為你感到挫敗的原因在于對方。如果箭在你的弦上,那無論收到什么反應,主動權都在你手上。”

    說著,設計師抬手指一遍周圍:“你看,我知道高董的要求總是要符合品牌格調,以低調高貴成熟知性為重,可每次設計都完全照那樣做的話,很難激發我的靈感,所以這次我用了香檳金這種折中的處理,才有了大家都滿意的成果。知道嗎?最重要的不是目標的約束、結果的反饋,而是在過程中為自己的情緒找到出口,否則我根本無法完成設計,我會早早因為厭倦而撒手。”-

    也許對方時滄編過的劇本會帶來報應,瑞婭真的夢見了方時滄。

    不是春夢。

    只是夢見黑夜里,他冷靜地站在一個地方,隔一定距離,沒什么情緒地俯看腳邊一團燃燒的火-

    為什么會夢見他?

    瑞婭想起了那晚對話的最后時刻,他撤離將吻未吻的距離時,她心底陡然而至的失落感。

    既然他早就知道血緣真相,為什么能對她的靠近毫無反應?他明明盯著她的嘴唇看了——她知道他就是看了,但他最終的反應卻是冷淡理性地、無動于衷地警醒她“這個游戲到此結束”。

    在那種距離內,連她的呼吸都變快了,他的聲音還是那樣鎮定自若。

    過去十八年,瑞婭常常癡迷于喜歡某一件事物的感覺,音樂或派對,啤酒或夏天,當她全心投入一種強烈的情緒時,會感到別的一切都不再重要,即便被命運安排進入另一個人生角色,她也可以去適應。關鍵不在于環境是什么樣,而在于她內心的情緒。她什么都不怕,怕的只是失去對這個世界最原始的熱情。

    可現在她還喜歡什么事物呢?

    好久沒有那種感覺了-

    深夜,俄羅斯世界杯閉幕式正在酒店大廳熒屏上播放,瑞婭拖著無精打采的腳步回來,路過時不禁駐足。

    助理與保鏢也隨她停步。

    幾萬人在體育場內肆意歡呼,巨星們在閉幕式上縱情歌唱,全球歡慶,這場被她錯過了的、心心念念的世界杯,就這樣盛大落幕了。而這個原本該縱情燃燒的夏天,青春期被壓抑的蠢蠢欲動的熱情,想要尋得某種寄托卻始終沒有找到出口。

    在這全世界沸騰的時刻,瑞婭終于隱隱預感到……

    似乎有份答案在心里呼之欲出。

    她好像——

    知道自己喜歡什么了。

    她喜歡靠得很近時,從一雙黑色的雙瞳中看見自己藍色眼眸的倒影,她可以通過強烈對比看見自己清晰的存在。

    她喜歡不小心犯錯把人家收藏的珍貴黑膠唱片弄毀后,并沒有遭到那種預想的嚴厲責備。

    她喜歡枕頭撕碎后鵝絨滿天飛,來替她撥掉頭頂上那根煩人羽毛的手。

    還有更多一時難以說清的細節。

    她想……

    她該不會是喜歡……

    她應該是喜歡上了……

    “小姐,先上去休息吧,外面下雨了。”助理出聲提醒道。

    瑞婭回過神,才發覺自己站在大廳入口處發呆很久了。

    室外的確下起雨來,檐外臺階下,雨水遠遠濺起些濕意到腳邊,很快就濡濕鞋面。

    她恍惚抬頭望向夜空,霎時,發覺所有迷思都被理清了——

    深夜里,金光閃閃的雨絲砸向地面,墜地的一剎,全都碎成一朵朵燙人火花。焰做的花,在淅淅瀝瀝的雨幕中大肆濺開,它們悄悄地漸次綻放、歌唱,緩緩吐露芬芳!并且開始閃閃發光,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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