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無人接聽。
“瑰拉在哪里?”方時滄轉身往門外走去。
管家趕緊快步跟上來,一塊下了樓:“左小姐今天差遣瑰拉去給她辦事了,好像是要查一些秘密信息。”
“告訴瑰拉,以后必須寸步不離跟在她身邊,不能放她單獨出行。”方時滄看看手表時間,“查監控。”
管家點頭即刻走開,方時滄徑直穿過長廊,往大廳走去,過程中撥通司機的電話:“把車備好。”
管家返回時匆匆報告道:“方總,晚上八點高董走后不久,左小姐就自己一個人開車下山了。抱歉,她沒有走大門,又換了身裝扮,我們都沒有發現……”
沙發上的方時滄揉了揉眉心,壁燈光穿過碎發縫隙,在額角投下凌亂的陰影:“她有駕照?”
“……有美國駕照。”
“?”
管家結結巴巴:“但……之前左小姐說她要和小純去附近逛逛,估計那時候辦過換證手續了……”
方時滄拿起外套,起身:“馬上查車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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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接近凌晨一點半。
本來,在接到高虹離開去香港的電話后,方時滄開完會就直接來了典莊花園,會議特殊,結束時已經很晚,距離又遠,到這邊已過半夜,這會居然還不能休息,又要出門。
他從沒有這么晚出門去辦過私事。這么多年,人生就是唱片機上的唱針,日復一日精準地劃一個又一個完美的圓,沒有中斷,沒有加速,也沒有意外。如果有特別的事,往往都是提早預估、提早準備好了,總在意料范圍之內。
今晚要不是血緣與責任的捆綁,他絕對沒這閑心去管破事。
“方先生,”助理過來時壓低聲音,附耳提醒道,“外面有記者蹲著,是日常守著的那兩個。”
他往遠處的矮墻與鐵門掠去一眼,對司機和助理吩咐:“你們正常從車庫出去走大門,把人引開,我開車走側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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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一點五十九分。
華麗的音樂酒吧內,彩色霓虹燈、led燈、吊燈、壁燈絢彩奪目,舞臺上的天幕燈與地幕燈緊密排列,搖頭圖案燈則與所有的光束交集,又將每束光撞散開來,這是一個光的世界,灼熱而炫目,沒有人能逃過氛圍燈制造的迷人氣氛。
舞臺上最耀眼的聚光燈,只打在一個漂亮的金發女孩身上。
民謠歌手早就退在舞臺一角,感到莫名其妙,看著舞臺正中間跟火燒起來了似的熾烈。
臺下坐著喝酒的人都跟著唱興奮了,副歌站起來一起唱。
小時候,媽媽帶瑞婭第一次在現場看布蘭妮,是布蘭妮與麥當娜、克里斯蒂娜共同演唱一首流行金曲《likeavirgin》,那天回去,小女孩就在家里哼哼“likeavirgin”、“likeavirgin”……爸爸和媽媽都對此沉默。
這種帶有搖滾元素的流行,唱下來特別暢快,旋律上頭,解壓好曲,正是瑞婭最近需要的。
臨近第二段副歌時,酒吧門口暗處,方時滄剛進入酒吧,稍怔。
他進來那一刻——
臺上少女正在唱:“yeahyoumademefeel/i''''venothingtohide…”
今夜,臺上的女孩穿著簡單的橙色條紋背心、黑色包臀短裙,戴棒球帽遮了半張臉,青春活力、蹦蹦跳跳,唱得熱火朝天。
助理緊跟過來,語氣透著緊張:“方總,這情況……等左小姐以后公開身份后要是暴露出來是不是不太好?看,現場還有人在錄視頻……要不要我先直接過去……”
方時滄目視前方,抬手阻止:“等等,你先去找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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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完整結束,瑞婭去了洗手間返回,準備趁大家剛才歡呼的熱情再來一首小眾爵士樂,誰知酒吧經理將她攔在了半路過道上。
經理表示感謝這位客人的熱心演出,不過他們的歌手已經回臺上了。
說話間,她身側轉過一道陰影,接著,有人走到了她面前。
幾人黑壓壓的陰影籠罩在相對安靜的過道。酒吧經理迅速離開,瑞婭抬頭,在昏暗光線下看見一張逆光的臉。
來者盯緊她。
他傾身走近,語調不急不緩:“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以這么近的距離,瑞婭才特別注意到方時滄的嗓音。原來是很少見的聲音質感,低混卻富有銀質光澤,居然可以同時具備喑啞和明凈的特征,像沙礫在月光下流動的下墜感。流入耳廓的瞬間,脖頸酥麻了一下。
作為一個愛玩爵士樂的女孩,她可是個絕對的聲音迷,對音色的感知力非常強,此刻面對這么有磁性的嗓音,一時間很難不走神。
“不知道?”
見她不說話,方時滄稍微揚起語調,聲音里多一層壓迫。
在無形逼迫感中,瑞婭回過神來,偏著頭打量對方:“這位叔叔,你找我有什么事?我不過是出來玩了一個晚上,你們有必要這樣緊跟過來?我懷疑你們也想來玩,對吧?”
助理阿朧趕緊接話:“左小姐,您的身份近期比較敏感,而且晚上獨自出行本身也比較危險……”
“哪里危險?危險是被你們找到了吧。”瑞婭輕蔑一笑,話是對阿朧說的,眼睛卻勾著詭異的弧度望向方時滄。
兩雙目光在昏暗彩光中交匯。
空氣中涌動出一條幽暗溝壑。藍色霓虹光轉過男人線條緊繃的臉,立體的五官在深藍與淺藍間陷落,所有陰影都有均衡的對比,但他眼中卻只有一種強硬的情緒。
背景音很吵鬧,方時滄講話時需要向她低頭,而他顯然不是個習慣低頭的人。他單手撐在墻上,順便擋了她的退路,俯身,平視——
“記住了,這話我只說一次,”在那雙明亮碧藍眼眸中,他的倒影也變得分明,語氣冷淡而強硬,“以后出門,必須有瑰拉陪同,最遲晚上十一點回家。今晚這種情況,不要再讓我發現一次。至于其他的,接下來我有的是時間跟你講明白。”
說完,他站直了,雙手揣入褲袋,換了放松的姿態審視她。
“瑰拉,帶她上車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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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后座,瑞婭不情不愿地撥弄著頭發卷兒,別開臉看窗外。
等方時滄辦完事——所謂給她收拾完爛攤子回來,與助理兩人坐進車內,司機便立即開車離開了。
瑞婭直接問道:“我那位外祖母高董都沒有管我,你憑什么管我?”
“她不管你,自然會找人管你,”方時滄目不斜視,側臉在車窗外的夜幕背景中分外明晰,如同語氣的冷決,“今晚她走了,你就自以為可以隨心所欲?作為lc唯一的繼承人,左瑜——”
他轉過臉來:“你似乎沒有一點規束行為的領悟。”
深邃的、漆黑的眼直盯著她。
“你不知道自己代表lc的形象,也不擔心安全問題。準備酒后自己駕車回家?獨自打車?”
面對這每一句云淡風輕的質問,瑞婭皺起眉:“所以說,就因為我這個身份,我就再也不能出來玩了?是這個意思嗎?”
“我認為,很多事情錢管家已經跟你交代過了,我們再為這種話題講廢話完全沒有必要。”
“要是有人陪我出門,今晚我怎么會一個人出來玩?”瑞婭越說,腰桿挺得越直,“還有,我沒喝酒,如果我一個人出門,絕對不會喝酒,好嗎?”她緊跟著補充,“至于記者,我早就察覺到有人跟蹤,在下山那時候就把他甩掉了,跟我耍心眼,他們還差很遠!”
“我認為你沒聽懂我的重點。”
“不管你說什么,反正,假如有人以為能控制我的生活,那他就錯了!”瑞婭狠狠靠向椅背,抱著雙臂,瞪著車窗。
“那恐怕你得先搞清楚,現在你本人是否獨立,你的所有經濟需要是不是還建立在家庭支持上。如果沒有車,口袋里空無分文,你甚至連到達酒吧的方法都沒有。同樣,平時那些大牌購物、娛樂休閑、時尚生活……全部失去,這些,你先想清楚。人要享受什么,必然要承擔什么。”
瑞婭愣過后,暗暗咬緊了牙,憋半天才把臟話憋了回去。
最后,她只是感到不可置信地質問:“你——憑——什么?誰允許你這樣掌控我的!”
“當然是你的外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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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家后,瑞婭率先下車,大步往里走去,全程咬牙不語。
到了樓上臥室,她一把將門摔上,砰,一聲巨大的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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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股憋悶的氣,一直到第二天早晨還沒散盡,下樓吃早餐時,瑞婭踩著咚咚的腳步走下樓梯。
還好,她沒有看見那個方時滄。
早餐桌被外面的綠籬遮擋,避了陽光,一長排外開下懸窗灌入和煦晨風,她稍微舒服了些。
然后她又皺眉瞧著窗外:“怎么這地方種那么多銀杏樹?”
錢管家說銀杏樹是中國的國樹,前幾年高董給這住宅增加綠化面積時,方時滄提的建議。
她輕蔑一笑,撤回視線,被餐桌附近某一處吸引了:“魚缸里是高董養的魚嗎?”
“哦,這是方先生的,是他養的金魚。他平時也釣魚、養鳥,不過鳥沒帶來典莊花園這邊。”
瑞婭哂笑,果然是個古董,魚啊鳥啊,跟中老年一樣。然而,她的爸爸真中年人也不像這樣啊。
她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問道:“他的……那只貓呢?”
“貓在方先生自己的住所,不在這邊。”
“那他為什么把魚搬來了?”
“這魚缸是一直放在這邊的,前兩年高董身體不好,經常居家開會辦公,方總常過來短住幫她處理些事務,之前養的魚就留在這兒了。”
小小粉色金魚,有著一大片飄逸迷人的尾鰭,水中扇動,如絲綢般柔軟華麗。
“好漂亮的魚。”瑞婭走過去俯身觀賞,嘆氣,“這么美,居然被關在小魚缸里。”
話音剛落,身后傳來一陣腳步聲,伴隨著輕嘲的一句:“放回海里,恐怕命就沒了。”
瑞婭回頭,冷眼瞧著那身穿整潔白襯衫、西裝出門去的男人,一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大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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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桌上擺置著幾種早餐。
早餐有本地中式、美式、法式甚至英式,廚師都按管家的囑咐適量準備了,擺盤精致、品類豐富。
瑞婭覺得,這餐桌就是一張用文化差異烹飪出來的地圖。
盡管她之前就發現,這個家族里人人都有成長環境、文化背景、自我性格的差異,但在這每一份的異同之中,還是有一種格外引起了她的注意。
那并不是來自最有領導權力的外祖母,而是來自另一處——某種介于兩份遙遙相隔的文化間的混沌存在,它同時在隱隱暗示,那也將是某種最活力與最古老、最混亂與最有序、最外放熱烈與最內斂深沉之間的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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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后,瑞婭跟高虹視頻通話。
“尊敬的外祖母,您的名字里可是包含了七種顏色,怎么就容不下一種粉色呢?”開場她就扔出這樣一句話。
令瑞婭意外的是,高虹并不知道昨晚的事,露出迷惑的神情。
等她簡單幾句講述完后,對方聽完事件才表現出了然的神色:“哦,瑞婭,我看,你的心境還沒有完成長大成熟,我們從你父母那里聽說太多你的事跡了,果然找人監管你是有必要的。除非,你認為你現在足以撐起lc繼承人的身份。”
“我從頭到尾沒說過要接受這個身份,你們就替我安排好了。還有,我成年了,還不算已經長大嗎?那我倒真希望快點完成長大,長大就自由了……”
“事實是長大也不會自由,每個人都是這樣。”
“您一定要潑我冷水嗎?”
“我應該說實話。”
瑞婭狠狠坐到沙發上,大口吃車厘子。
“小瑜,別把心情都寫在臉上。”
“不寫在臉上,難道寫在胃里?”
屏幕那頭,高虹咳了咳,稍微思索片刻,擺正坐姿:“這樣,我們來做個交易吧,左瑜。”
她鄭重地稱呼這個外孫女的名字:“只要這個夏天你照我的安排來度過,那么,我就不勉強你發展音樂這一門——愛好。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只要你配合我,在公布繼承人身份前把一切該做的做好,那么你準備念什么樣的大學,在美國學習音樂也好,去意大利學習設計也罷,或是按我期待那樣學金融,都隨你選擇。總之你擁有自由,而且我會提供給你最優渥的生活。明白我的意思嗎?你需要把目光放長遠一點,在整體上不違背我的意愿,那么,在這中間你其實擁有相當大的自我空間。別因為妄想絕對的自由而最后弄得一無所獲。”
對方這段話娓娓道來。
不管怎么說,瑞婭的美式思維還是很靈活的,所以,她聽進去了。
她悶著臉思忖了一會。
“好,我同意,我看我們也只能商量到這個地步了。”
“嗯,既然答應了我,那么你也應該明白,從現在起要乖乖聽長輩們的一切安排,按流程辦事,一步步慢慢適應改變,對不對?我們都不會對你逼得太緊。”
瑞婭閉了閉眼。
深呼吸后,再睜眼。
幾個月而已,她忍還不行嗎?
“好,但是高董,我想我們還是訂立一個合同吧,我擔心你反悔,畢竟我處于弱勢地位。”
“你是有頭腦的,雖然我們是祖孫,沒問題。”
“我看見你身后辦公室就有一臺私用打印機,那我們現在就擬定、溝通?正好你的秘書、助理也在。”
“這里沒有打印機。”高虹不眨眼,理了理自己脖頸上那條優雅的法式絲巾,“我理解你,但我從沒有這樣草率簽過合同,你得給我時間準備,我們可以照常走流程。到時候我的助理會聯系你。”
瑞婭站起來,手勢顯得性急:“這個合同又不復雜,只需要十分鐘,我明明清楚看見你身后有一臺打印機,你也明明從屏幕上看見自己身后有一臺打印機,為什么非要搞得那么復雜呢?”
“別再說了,給我一個工作日的時間慢慢準備,明天再簽吧。”
“可明天是周六?”
“哦,是啊……”老太太思索,“那要等下周一了。”
瑞婭埋頭趴在桌上,嘆氣。
“這是流程。”高虹結束了通話。
瑞婭能被這種法式作風氣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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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瑞婭在聽了高虹某位助理小鄭的“演講”后,感覺精疲力盡。
她這個人很少這樣累。
長達六小時的家族歷史演講,為她詳細介紹了拉夏伊品牌與左岸集團的發展故事,一個下午就這樣逝去了。
結束后,她準備去天臺花園透透氣,經過電梯附近,在一處拐角暫停了腳步。
嚶嚶嗡嗡的女聲從雜物間門內傳來,伴隨一些打掃衛生的動靜。
女傭們正在雜物間扎堆閑聊,每一句竊語都是一串粉色的音符:
“但方總確實從來沒有過女友,每次宴會都沒帶女伴出席過。”
“都說方先生不近女色,估計是真的。這太讓人想不通了,為什么啊?那種外形、頭腦、成就……”
“而且你們知道嗎?他家華英集團從上世紀打造了那么多頂級港星,一直到千禧年后轉型,每年有數不清的娛樂圈新人美女往里鉆,這種家世背景長大的富二代竟然片葉不沾身,可能嗎?”
“說不定有些人就是這樣呢?假如是真的,他也太完美了,簡直不敢想象多少女孩想嫁給他……”
——天,這么無聊的男人。
想想看,哪個年輕人的休閑愛好是釣魚、養鳥啊,去趟酒吧在他眼中都是逾矩的錯誤。
瑞婭經過門口,停步,猶豫后還是忍不住插了一段勸說:“拜托了各位,他一看就是那種只懂傳教士體位的老派男人,雖然相貌身材出眾,但跟他在一起的女孩可能很難得到高潮,信不信?你們清醒一點。”
眾人:“……”
大家先是對她的出現露出驚恐表情,然后為她的話傻愣在原地,腦中都有閃電劃過。
說完,瑞婭搖搖頭,繞過轉角上樓梯去了。
此刻——
斜對面的視野死角。
電梯門內,剛進入電梯的男人手上動作一僵。電梯金色的鏡面反射出冷淡的臉色,但映不清眼底情緒。
兩秒后,指尖照常按下關門鍵。
門緩緩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