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蓬萊島(7)
“鬼嬰劫, 是修真界的一種邪術詛咒。”袁宸道,他朝前面恭敬地彎著腰,沉聲道, “如今侯爺和世子都還未歸, 需要夫人早做決斷!”
在他面前站立的,是一個穿著綠色羅裙、梳著婦人發髻的女子, 她面容姣好,看不出真實年齡,五官素色卻不失明艷, 眉心間一抹紅痣好似凌霄花枝浸染。
蘇靈智站在袁宸背后, 少女好奇地偷偷抬眼去看這位美麗婦人,不免被對方的容色震驚得晃了神。
雖說平遠侯一家子都很接地氣,可畢竟一家子都長年在外打仗, 聽說夫人是醫女, 因此也會隨著上了戰場,替戰士們醫治傷口,替烈士們馬革裹尸。
這還是蘇靈智第一次踏足平遠侯府, 也是第一次見到這位傳說中的夫人。
好……好漂亮!
慈悲心腸的女子好似連面容也天然地沾染了這人世間的憫色。
蘇靈智快把自己的臉瞧得發燙了。
怎么會有如此像仙子一樣的存在!
及至聽見袁宸接連喊了她好幾聲,蘇靈智還是沒有反應過來,暈暈乎乎地走到前去,聽話又癡然地伸出沾染了鬼嬰劫的手臂,結結巴巴地仿若邀功一樣的語氣:“夫人, 請看!”
一道清越如鈴的笑聲回應。
怎么仙子笑起來也這般好看?
等到夫人那微涼的指尖觸到她胳膊上那些詭異的手掌紅痕時, 蘇靈智終于后知后覺反應過來自己剛剛是如何的蠢模樣,本來半紅的臉此時徹底熟透了。
夫人抬眸, 似乎察覺到了少女小心翼翼拼命遮掩的窘迫,指尖輕柔擦過那些掌印, 她開口問道:“疼嗎?”
夫人……是在關心她?!
蘇靈智忙道:“一點感覺都沒有的!”
“鬼嬰劫便是如此。無色無味,叫人察覺不到,”袁宸在一旁插話,給平遠侯夫人解釋道,“第一天,出現這樣的巴掌印,是詛咒發動的標志。第二天便會開始出現發熱、咳嗽等宛若時疫的癥狀。”
夫人露出了然的神色:“原來如此。”
她檢查完畢,松開蘇靈智的手臂,替少女落下荊裙的袖子。
“袁先生,”夫人問道,“既然和時疫差不多,可否用時疫的法子來治?”
袁宸:“只能治標。”
夫人卻頷首:“足夠了。鬼嬰劫一事我會上報朝廷,讓他們去求助鳳梧宮。在此之前,我們能做的就是穩住時疫病情,避免出現更嚴重發態勢。”
她說著,竟是喚來了隨身婢女,讓她給自己圍上披風。
“夫人這是要自己去查?”袁宸驚訝道。
夫人垂眸在脖子的披風紅繩處打了個漂亮的結,隨后才正色對袁宸道:“總要對癥下藥。”
袁宸遲疑道:“可夫人身孕……”
鬼嬰劫雖說是修士的惡毒詛咒,但畢竟和時疫的癥狀無二,也就是說,它是具有傳染性的病,懷著孕的婦人、老年人和小孩因為身體條件弱,便會首當其沖的成為鬼嬰劫戕害的對象。
平遠侯夫人淡聲道:“在平遠侯夫人前我首先是個醫師。”
袁宸默然。
“聽說你家人染上鬼嬰劫更久一些,”平遠侯夫人轉向蘇靈智,語氣溫和地問道,“我能去看望嗎?”
蘇靈智受寵若驚:“夫人想去,自然是可以的,只是……”
少女擔憂的目光落到了平遠侯夫人略平坦的小腹上,原來夫人此次終于落腳平原縣,而沒有和丈夫兒子一起是因為懷孕安胎了呀。
平遠侯夫人再怎么看不出年齡,可她已經生了兩個兒子,大兒子甚至已經和父親一樣戎馬沙場,蘇靈智因為母親纏綿病榻,這么些年耳濡目染也懂了些醫理,知道女子年齡越大,保胎、落胎越難。
加上如今這種叫鬼嬰劫的詛咒似乎來者不善。
“是我求著侯爺要的孩子。我想要個女兒。”夫人像是看出來了蘇靈智心中的顧慮,臉上露出淺淡的笑意,她一只手貼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兩個月了。如果能生得和蘇丫頭一樣的好模樣,便是我最大的希冀。”
蘇靈智猛然挨夸,頓時一驚。
“我……我不好的。”蘇靈智道,“小姐應當比我好上千百倍!”
夫人道:“我也是個做母親的,自然明知骨肉分離的苦楚。因此,我不想讓這樣的慘案發生在平遠縣的百姓之上。”
袁宸在一旁默然站立著,聞言嘆了口氣:“夫人大義。”
*
“怎么會突然戒嚴?”
岑舊不明所以地問車夫。
兩位車夫也都沒有收到平遠侯府提前發來的任何消息,于是面面相覷了一會兒,都紛紛搖了搖頭。
“罷了。”岑舊不在意地說道,“他們又不會攔我。先回家再說。”
這馬車如此奢侈堂華,一看就不是那兩個上戰場的大老粗坐的,乃是太子殿下覺得長途跋涉,他親自給細皮嫩肉的摯友準備的餞別禮物。
岑小少爺很滿意太子殿下的良苦用心,他本就嬌氣,磕碰了都要哇哇大哭,更何況長途跋涉坐在屁股可以開花的馬車上。
這太子殿下親自監工的馬車里面鋪了一層又一層厚軟的皮毛做的絨巾,一坐上去,便好似骨頭醉在了溫柔鄉里,但再軟的床榻,也禁不住一天十二個時辰一直坐躺啊,所以現在岑舊非常想念侯府中他的小院子。
兩個車夫放慢了速度,駕到那幾個巡邏的侍衛面前,這幾個侍衛是平遠侯府的家丁,彼此相熟,不等岑舊出示通牒和平遠侯府的證物,看到小少爺的那一刻,他們就立刻跪在了地上。
“公子!”
“小公子!”
“快起來。”少年命令道,“縣里面發生了何事,為何要戒嚴?”
幾個侍衛對視一眼:“這……”
他們臉上露出來了為難之色。
岑舊:“……”
小少爺最討厭這種磨嘰的做法了。
“你們不告訴我,”岑舊無奈道,“我進了平遠縣,不還是會知道么。倒不如提前跟我說了,讓我有個心理準備啊。”
“是……縣城中似乎染了時疫,夫人正協助縣中所有醫師在防治,因此暫時不讓人出入,防止擴散開去。”
岑舊一愣:“這個節骨眼為什么鬧時疫?”
時疫一般分為兩種,一種是在發生了大災難之后,如旱災、水災或者是戰亂等之后,因為人員流動性大,不確定因素多,加之百姓這種時候一般都受盡苦楚,身體素質差,便很容易爆發時疫。
還有一種就是季節性的,春夏交替,秋冬交替,畢竟氣溫在換季時起起伏伏,招了風寒便是難免的事情,這種時疫比前者溫和得多,傳染性也小得多。
可是平遠縣在周陵郡,本就處于西南,入秋都比鳳梧城晚了幾個月,現在也沒輪到換季爆發病的時間點啊!
不對勁。
“公子,縣里既然有時疫,要不我們還是先去周陵住下?”車夫小心翼翼地問道。
畢竟這個二公子如此嬌氣,要是真一不小心染了病,他們這些人估計要被大公子千刀萬剮啊!
“害怕什么!”其實少年心里也有些發虛,他畢竟才八歲,時疫這種東西都只在書上見過,如今可以觸及生死的事突然平坦放在面前,哪里會不害怕?
可……母親還在城里。
她甚至在幫著防疫!
起碼得陪著母親啊!
少年咬了咬牙:“我要回府!”
侍衛沒動,車夫也一動不動。
他們都在害怕害怕時疫,更害怕這個珍寶一樣存在的小公子會因此出了事。
“不要你們擔責。”少年冷冷道,“我會跟母親說,是我執意要回平遠縣的。”
馬車這才緩慢地開始行進起來。
岑舊:“……”
岑舊心不在焉地縮回了身子,他將馬車窗子的簾子揚起,打量著馬車經過的平遠縣街巷的模樣。
離開一年,卻不知為何,總覺得記憶中有關平遠縣的畫面淡薄了許多,只有蒼白的幾個扁平詞語,但即便這樣,少年還是記得,平遠縣是欣欣榮榮、熙熙攘攘的熱鬧存在。
可現在萬人空巷,街上寂靜得宛若落針可聞,周遭的房子仿若都因此鋪了一層灰白不詳的氣息。
從縣大門一路到了平遠侯府,岑舊都始終愣愣地沒有反應過來,他竟是一路上一個活人都沒有見到。
幾乎是慌亂又急促的,少年跳下馬車,急不可耐地踏過平遠侯旁開的耳門,在幾個家丁甚至沒有反應過來的茫然震驚目光中,一路奔跑高呼:“娘親,娘親!”
他聽父親說過,娘親還懷著妹妹!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眼前回廊折角處突然撞入眼簾一道綠色身影,熟悉無比。
岑舊:“……”
少年停下腳步,終于松了一口氣。
只是娘親對面還站著一個人,因為掩映在廊角陰影處,被花枝遮擋得影影綽綽,只能看出來身形修長高挑。
岑舊心里冒了一點好奇的念頭,掩去神息,輕手輕腳地走到更近處。
兩人的話音便傳了過來。
“你上報鳳梧宮,便等于昭告了所有修士,平遠侯府有妖邪。為什么?”
母親心平氣和的聲音響起。
“你不會懂的。”
“……我確實不懂。”
母親又含笑道:“我卻知道一件事。”
“平遠騙了我。他其實是修士,對嗎?”
“……”
沉默。
岑舊猛地睜大了雙眸。
他爹?
第092章 蓬萊島(8)
“他是修士, 對嗎?”平遠侯夫人平和地說道。
對面的男人似乎愣了一下,隨即語氣古怪道:“你怎么看出來的?”
“所以說,”夫人無奈道, “你理解不了啊, 沐安。”
少年身形小,蹲在回廊旁邊的矮墻死角處便輕而易舉地瞞過了所有人。他屏住呼吸, 心如擂鼓,有些不知所措地抓著自己胸口的衣服。
父親……居然是修士?
岑舊從來沒有想過,那個平日和正常人一日三餐無異, 會貪嗔癡怒的和凡人一模一樣的男人居然是那些御劍飄空、高高在上的修士。
人類對于修士, 宛如螻蟻,因此總是不自覺地帶上了些許對未知不可預料存在的敬畏。少年絞盡腦汁,也沒辦法將腦海中朝夕相處的身影與那些高高在上的修士聯系在一起。
連帶著父親這個詞匯也多了幾分陌生感。
腿蹲得有些許麻了, 然而少年出神得專注, 終于嬌弱的膝蓋堅持不住,朝旁邊歪斜,重重地摔進了一片荊棘叢中, 不但衣角被刮破,掌心和裸露的肌膚也瞬間被荊棘里的尖銳花刺劃出來了一道道驚人的紅痕。
“哎喲!”
不可自抑地發出痛呼后,岑舊才意識到此時他是在進行著偷聽任務。然而已經晚了,娘親與那位陌生男子一起看了過來。
那名男子看著和大哥差不多的年紀,膚色冷白, 鳳眸涼涼, 白玉似雪的眉眼,偏偏鼻尖與眼角都落了旖旎的小痣, 明明是素凈清倫的長相,一雙唇卻格外紅。
這人叫……沐安?
隨即, 頭猛地一痛,眼前瞬間被黑暗覆蓋,少年失去了意識,軟軟地躺在了名叫沐安的懷中,臉上脖子上都有一層又一層的被花枝花刺蹭出來的紅痕,在白皙又嬌嫩的皮膚上愈發顯得觸目驚心。
沐安目光落在少年身上一瞬,隨即再度看向面前的平遠侯夫人:“水禪衣,你兒子?”
水禪衣:“……”
有些微妙地嫌棄。
怎么偷聽也能被發現啊!
心底默默痛罵丈夫和大兒子太寵岑舊后,水禪衣道:“他不會說出去的。”
沐安:“。”
沐安:“畢竟是你們家的事情,和我有什么關系?”
水禪衣有些好笑:“那你打暈他干什么?”
沐安:“……下意識。”
冷顏的青年垂眸再次看向懷中的少年,他被打暈后,竟是自然而然蜷縮在臂彎里,像個貪睡的貓一般尋了個舒服的姿勢。
“太過嬌氣。”沐安點評道,“這樣的人作為先天道骨,只會吃很多苦。”
水禪衣一愣:“先天道骨?”
沐安“嗯”了一聲:“這就是岑平遠要做的事情。”
水禪衣抿了抿唇。
她只是一個普通的凡人醫女,就算真的猜出來了丈夫的過往身份,修士的存在對她來說也太過渺遠。
不過……
雙手碰上小腹,水禪衣笑道:“他是不是……打算放棄仙途了?”
“對。”沐安道,“自廢靈根后,把門派交給了我。”
水禪衣吃驚道:“平遠這家伙難道來頭不小?你是他的徒弟嗎?”
沐安:“。”
沐安冷淡道:“不是。”
水禪衣:“友人?”
沐安:“不是。”
水禪衣:“……”
才不信!
哪有陌生人會這樣子口硬心軟的關心啊!
“遠之的無情道骨……”水禪衣遲疑地問道,“會對他的命途有影響嗎?”
沐安:“會。無情道骨要斷絕七情六欲,自然是先有情,再絕恨。他會失去他想要的,一切。無情道骨在修士中是最上等之材,卻不少人折在了一世業障中。”
水禪衣:“……可有辦法?”
沐安:“挖掉。”
女子瞳孔微微縮小。
即便是不清楚無情道骨是具體是什么東西,可單從沐安這兩個字聽起來就足夠驚心動魄。遠之他那么怕疼,那么嬌氣……可骨肉之苦,和絕情之恨,究竟哪個可以割舍?
“罷了。”水禪衣道,“等他大一些,讓他自由決定吧。”
她默默補充完沒說完的話。
現在,還有她與平遠無痕一起照看保護著呢。
沐安垂眸:“反正我也只是前來還岑平遠一個人情。鬼嬰劫很可能給你們侯府招來不必要的禍端,你要是執意如此,我并不會多攔。”
“謝謝沐安公子。”水禪衣道,“但難道真要為個人生死,將整個縣城的人命置之事嗎?不管背后布局之人意圖為何,我總歸是要阻攔凡人遭殃的。”
沐安冷冷道:“和岑平遠一樣,你們不過是飛蛾撲火。”
水禪衣:“……”
水禪衣淡笑:“感恩沐安公子記掛平遠侯府,但道不同不相謀。我的理念,平遠理念,就是這樣。”
沐安:“。”
青年沒有再說話,目光則再度落回懷中的少年面龐。
“如果,萬一因此,讓無情道骨失去了庇護怎么辦?”沐安問道。
他琉璃淡色的眸子在陽光下剔透清亮,不帶一絲波動,仿若真的只是好奇才問出來般。
水禪衣垂眸:“屆時,他會理解我的。”
沐安:“……”
似乎察覺到了水禪衣和岑平遠是同樣不可撼動的石頭,他不再多言,而是將靈力灌注指尖,橫掃在少年身上,那些紅痕便漸漸愈合,完好無缺。
“我在他的記憶中下了禁制。”沐安道,“我不希望他記得我。”
水禪衣一愣。
她本想問為什么,卻發覺對面的青年眸中忽而壓抑了幾分郁色。隨即,懷中被塞了昏睡的兒子,水禪衣手忙腳亂地接好之后,再抬頭望去,院中已沒有秋霜般的青年身影。
這就是修士嗎?
如此強大,來去無蹤。
即便是在戰場上見過最極致的生死廝殺的水禪衣此時也不免慌了神,指尖扣緊在懷中兒子的衣服上,不可避免地露出來了一點恐慌。
那是渺小面對巨物時,所產生的本能反應。
或許真如沐安說的,會給平遠侯府招來滅頂之災,但他們……別無選擇。
拒絕了侍女替她抱孩子的請求,水禪衣抱著沉甸甸的兒子,走到院中的石桌旁,將少年放到石桌上平躺下來,她則做在石凳上,又一時間心緒紛亂,只能拿去旁邊沒做完的繡樣,繼續焦躁地顫著線。
這繡樣是她打算給肚子里的女兒織的,從來救死扶傷的醫女第一次笨拙地拿起針線,顫顫巍巍地繡出歪歪扭扭的粗糙絲線。
不知過了多久,少年后腦勺被膈得發疼,他抖動眼睫,迷迷糊糊地自石桌上醒來,眼前的陽光從一片支離破碎匯凝成直線,映照著周遭熟悉的院景。
他這是……回家之后就暈了?
岑舊有心去想當時發生了什么,但記憶中朦朦朧朧的,總也想不分明。好在小少爺是個心大的主,捂著頭茫茫然地從石桌上跳下來,這才看見身側不斷揮舞絲線的女子,驚喜道:“娘!”
水禪衣被他冷不丁的出聲,嚇得差點沒一針戳進指腹,于是忙將針別在繡樣上,笑道:“回家就喊娘啊?”
岑舊坐在另一側的石凳上,笑嘻嘻地說道:“當然啦,我最喜歡娘了!”
“這話要是被你爹和無痕聽見,該傷心了,”水禪衣故作夸張地模仿道,“‘我對遠之這么好,遠之心里居然沒有我’。”
岑舊:“……”
岑舊誠懇道:“娘,爹和大哥知道,他們在你心里是這形象嗎?”
“他們不敢有異議。”水禪衣自得道,“怕我半夜下毒。”
岑舊:“。”
他娘還真是正經不了三句話啊。
咳咳,為了避免再聊下去,真釀成什么家庭血案,岑舊果斷轉移了注意力:“娘,繡什么呢?”
“你覺得像什么?”水禪衣把那繡樣圖案遞到岑舊面前。
“……”
望著抽象的明明死結的幾根粗線條,岑舊難得沉默了。
“鴨……鴨子?”在母親殷切的注視下,絞盡腦汁,岑舊竭力憋了個答案。
水禪衣:“……”
水禪衣恨鐵不成鋼地打了他腦袋一下:“是鴛鴦啊。”
岑舊:“。”
他娘對自己的動手能力怪自信的咧。
“算了,”水禪衣喟嘆道,“看來我還是沒有坐東西的天分。”
岑舊忙道:“我覺得挺好看的,不信你問爹,問大哥!”
反正那倆一點都不敢忤逆水禪衣。
“得了,油嘴滑舌。”水禪衣輕哼一聲。
卻在這時,有個侍女低眉匆匆趕了過來。
“夫人,那位賣草藥的袁先生又來了!”
水禪衣一愣:“是我配的藥不管用了,還是時疫出現了什么新的變故?”
侍女茫然地搖搖頭。
好在門口守的兩個家丁機靈且有眼力見,知道夫人最近上心縣里的時疫,而這位賣藥老翁正是最開始第一個向平遠侯府上報的人,對平遠侯府還是對平原縣來說,都是不可怠慢的有功之人,因此在侍女來稟報之后,便匆匆忙忙地帶了袁宸而來。
白發的削瘦老人剛踏入院中,形色匆匆,臉上帶了些快步走路后汗濕的紅。
“夫人,”他沉重道,“我有一事相求!”
水禪衣道:“是缺什么東西嗎?”
袁宸搖搖頭,他臉上郁色,竟是朝著水禪衣一撩衣擺,徑直跪了下去。
“夫人,是我疏忽了。那些……那些修士和鬼嬰劫,可能是奔著夫人和小公子來的!”
“夫人,別管平遠縣了,請……請速速離去!”
第093章 蓬萊島(9)
穹峰。
李夢浮坐在正殿的首座上, 高臺高筑,周遭是一排排被刻意隱匿了形貌的座椅,座椅上都有各色影影綽綽的身影, 只是拿靈力遮掩后, 便只能看見大致輪廓。
“聽說,”一道蒼老的聲音道, “有人向鳳梧宮稟報了鬼嬰劫的存在?”
“好像是叫什么平遠縣。”另一個女音答道。
李夢浮“哦”了一聲,好奇道:“這平遠縣是什么來頭?”
“是大楚戰神岑平遠的封地吧。”有人立刻答道。
修士們一向都只是注重己身修行,除非世道動亂, 不得已捍衛眾生, 要不然平白沾染些因果業障,反而不利飛升,大部分愛護羽翼的修士都或多或少有心避免著與凡間產生過多牽絆。
哪怕有一些消息靈動的, 也頂多知道一些大楚的重大事情, 知道曾有這么一名赫赫殺神替大楚收復失地,開拓疆土,單此時說起, 還是有些茫然而無知。
“鬼嬰劫,是邪術啊。”有人不解道,“怎會有人針對凡人投放?”
無仇無怨的,徒惹業障。
“興許……是因為這平遠縣有什么奇特的存在呢。”一人聲音里似乎壓了某些奇特的興奮,“畢竟那里可離妖魔境極近。”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難道是說煉廬與鳳梧宮失職?”
“要不然怎么會讓那條魔龍跑出來在凡間作亂, 如今他搶了三件神器, 正派卻連屁都不敢放,哈哈。”
如此陰陽怪氣的嘲諷, 一時之間讓在場所有人都有些坐不住,畢竟這不是明晃晃在說他們無能嘛!
“行了, ”李夢浮道,“既然是鬼嬰劫,我們還是去看看也好,救了凡人,還能加功德修為。”
“倘若是妖邪呢?”
“那就斬了唄。”
“也興許還有別的收獲。”李夢浮眸中劃過異色。
在場之中,只有一名素衣修士坐在角落,始終未曾言語,他面如冷玉,青絲垂腰,白衣仙渺,也是唯一一個沒有遮掩面貌的存在,然而卻不會有修士敢投去窺視的目光。
畢竟這位可是年紀輕輕,卻一劍削平了東北大片連綿雪山,蕩魔除妖,懲奸除惡的第一劍修柳退云。
他垂眸靜靜聽著,眼睫低垂,看不清神色,靜得像月。
等到一群修士商議好行動時間,紛紛散去后,柳退云才緩步走到李夢浮面前,淡色的眸子冷冷,仿佛一眼就可以望到人心的最罪惡之處:“我不同意。”
李夢浮:“……”
李夢浮有些頭疼。
這位年紀輕輕的劍尊哪里都好,偏偏性格過分正直了,且油鹽不進,完全說不動,但礙于兩人的修為差距,李夢浮又不能真的和柳退云翻臉,為了此次計劃,還得絞盡腦汁地去安撫他。
“我們只是去瞧瞧是否有妖邪作亂。”李夢浮道,“師弟何出此言?”
柳退云淡淡地說道:“果真如此?”
明明他面無表情,語氣與平日交流也并無多大區別,但李夢浮莫名其妙就是感覺這素衣劍修站在臺下,在輕描淡寫地嘲弄他。
手指不禁嵌入掌心,李夢浮有些惱火。
他最討厭這種一出生就站在道德制高點的人了!
如此高高在上,如此不惹塵埃!
仿若他卑賤得完全不配做人一樣。
哈,他們都是清清白白,只有自己可笑如蟻嗎?!
李夢浮心里好似有一團名為妒火的火在纏繞著灼燒。
“哈,”他忍不住輕笑一聲,雖然有在柳退云面前暴露真實面目的隱患,但李夢浮只有這樣,才會防止他露出猙獰的神情,隨后男修胸口猛烈地起伏了一下,像是在平復情緒,“師弟有沒有想過,要是真有妖邪作祟怎么辦?”
柳退云:“……”
柳退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不再言語,轉身徑直離去。
自從將沈花間折辱在無間獄監禁后,李夢浮作為掌門就一直是無涯派最高的地位,不管是弟子,還是長老,見到他都要恭恭敬敬地行禮,這大大滿足了李夢浮作為凡人抹不掉的劣根性。
可偏偏柳退云!柳退云居然還是這幅清高得不打算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讓人討厭,讓人難受,讓人嫉恨。
而且柳退云他是先天的無情道骨,如今修真界的最強劍修,他的確有資格獨攬這份傲氣。
李夢浮晦澀不明地冷笑一聲,空蕩的正殿便飄搖著他發澀的尾音。
平遠縣一事,李夢浮比其他人更知道內情,里面摻雜了太多前塵恩怨,那個大楚殺神更是白玉京神秘的前掌門,雖然不知道為什么他傻到寧愿自毀靈根也要和那凡人女子在一起,這在李夢浮這種拋棄一切也要往上爬,不擇手段成為人上人的人來說,簡直是天方夜譚。
但白玉京那位前掌門,似乎活的時間與程虛懷一般,只不過因為從未出現過大眾視野,也從不干涉修真界的大小事務,因此存在感自然弱了許多,加之前些年又自甘墮落,明明放著飛升的大好前途不要,跑去凡間娶妻生子。
明明他和柳退云一樣,似乎也是先天道骨,而且據說這位前掌門似乎是人妖之戰后,繼承了某些上古大妖的血脈傳承,因此生的孩子便會從一出生就會有無情骨。
先天道骨也分很多種,無情道骨是最佳的,此無情非冷血無心,而是一種將天下認同平等的闊達胸懷,因此無情道骨注定了宿主要經歷一生的磨難。
李夢浮并不艷羨這種。
但是不妨礙其他修士貪圖這些。
不知道,當他們去到平遠縣,發現那兩個無情道骨的孩子之后,會是什么心情呢?
*
“這是一場對平遠侯府的圈套!”袁宸拒絕了侍女伸來扶他的手,伸出雙臂,重重地以頭搶地,大拜在水禪衣面前,“夫人慈悲心腸,但是……但是這鬼嬰劫本就是沖著夫人與小公子來的,還是快快離去的好!”
水禪衣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她不是沒見過世面的普通婦人,哪怕袁宸急得話語含糊,也突然融會貫通了整場陰謀的始末。
又想起沐安在臨走前刻意提及的無情道骨。
“他們是為了遠之的無情道骨?”一字一句的,令水禪衣周身發寒。
妄圖奪取無情道骨,又怕名不正言不順太過粗暴入了心魔劫,便故意在平遠縣施加邪術,從而打著剿滅妖邪的名號,光明正大地來搶奪。
妖邪在哪里?
想必平遠侯府就是他們心心念念的妖邪所在吧?
“可是……”水禪衣不可置信地說道,“就為了無情道骨,讓那么多百姓染上治不好的邪術?他們不怕天道嗎?!”
聲聲宛如泣血,過分的動怒讓水禪衣的小腹都不由自主地跟著抽痛,仿若未出世的孩子也在跟著控訴這群“名門正派”的嘴臉。
袁宸喃喃道:“修真界已經數千年未有飛升的存在了。”
于是不可避免地,有人迷了道心,入了魔障。
至于天道為何不管?
自從唯一的徒弟因為容貌過于搶眼,不滿十五歲死在了一位修仙世家的紈绔子弟的床榻邊,袁宸趕過去時,他像親女兒一樣養大的徒弟渾身斑駁,凄慘不堪,甚至缺了一條胳膊的時候,那紈绔卻在同一日靠著家族的資源晉升了元嬰,袁宸就明白了,天道的大道無情,是指什么都不放在眼里。
匡扶正義,道德底線,本就是人類自己給自己設置的行為枷鎖。紈绔現在還在紙醉金迷,袁宸日夜期盼的報應并沒有到來,畢竟若是壓根不認為有過錯,便根本不會滋生妄念的心魔。
枯瘦的手被暖意覆蓋,水禪衣將癡愣著陷在回憶的袁宸扶了起來。
“如果我離開了,”她平靜地問道,“他們會救百姓嗎?”
袁宸嘴皮子微動,卻說不出話來。
不會的。
怎么會救呢?
當滿城人命盡數滅絕,不就成為了他們消滅“妖邪”最好的借口嗎?
至于心魔劫的業障……在妖邪身上嘛。
水禪衣:“……袁先生,您懂了嗎,我不能走。”
“一旦走了,滿城百姓就沒辦法活了。”
“我在,或許還可以當做籌碼。”
說到這里時,水禪衣猛地吸了一口冷氣,白玉似的秀顏迅速褪成比白紙還慘淡的顏色,她猛地捂住肚子,彎了腰。
“母親!”
“夫人!”
袁宸眉目痛郁,先一步扶住水禪衣,并伸出兩指搭在了她的脈上。
“動了胎氣,夫人。”袁宸道,“您已經……做的夠多了。哪怕即使現在離去,也沒有人會怪您的。”
水禪衣張了張嘴,卻因為疼痛無法說出話來,只是不斷地吸著冷氣,她這些天一直為控制時疫在城里奔走、看病,和醫館的醫師們研究藥房,晝夜不寐,如今情緒又大痛大悲,再鐵打的身體也沒辦法頂住,更何況她的這一胎本就是險中求來。
如今袁宸竟隱隱約約發現了可能滑胎的跡象。可是不等他開口,汗濕又冰冷的手便猛地回握過來,用力極大,好似要把一切都托付過來。
“袁先生,我不能走,但是我想求您……把遠之帶走!”
第094章 蓬萊島(10)
“師兄?!嚇死我了!”
一個藍衣道袍的身影本來行走于幽暗的冥河周遭, 手中提著一盞發光的燈,本來小心翼翼走著,不時低頭望向地面, 查看是否有之前進秘境的修士的痕跡, 卻在他又一次彎腰蹲下時,肩上忽然一沉, 依稀感覺是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蓬萊島二弟子傅煊凪:“……”
他幽幽轉過身,差一點就爆發出尖銳爆鳴,及至手中的燈光映亮了秦雪霜的面容時, 傅煊凪才收回想一蹦三尺高的沖動。
秦雪霜:“瞧給你嚇的。你這一路看見小師妹他們沒有?”
傅煊凪搖了搖頭。
“他們不是跟著師兄你嗎?”青年奇怪道。
雖然說好了蓬萊島弟子要一起進來救人, 可畢竟秘境兇險,有幾個修為境界低連平常的準入資格都沒獲得,更無法放心讓他們獨立行走在秘境之中, 秦雪霜便擔負起大師兄的責任, 讓他們跟在自己身后。
但蓬萊島第一個秘境是以夢魘幻境為主題構建的,在這一個幻境雖不兇險,可只要是個七情六欲的人, 都必然會受到影響。
更何況秦雪霜因為沈聽寒的事情生了心魔,如今正是道心不穩的時候,一進秘境連句話也沒來得及說,就陷入了夢魘循環之中,剛剛才醒來。
一覺醒來, 周遭的師弟師妹們全都不見了。
傅煊凪:“……”
“好奇怪。”傅煊凪道, “總感覺秘境強度加強了不是一星半點。”
按理來說,像他們這種金丹期修士, 本來應當會對這種致幻秘境存在相當好的抗性,因此蓬萊秘境才會生出快捷的傳送門, 是因為他們既不能在秘境中鍛煉心性,也無法從第一個區域較為低級的靈草妖獸中獲得修為,不如節省時間去想去的地方。
傅煊凪上一次蓬萊秘境也進來過,至少他在第一層秘境中是什么感覺也沒有的。尋常弟子心性或許還會或多或少進入夢魘歷練一番,但蓬萊島避世又問心,簡直是夢魘的天選克星。
“你也進入夢魘了?”秦雪霜問道。
傅煊凪:“對。”
只不過或許是他比大師兄好一些,至少沒有心魔纏身,因此醒過來的時間要更早一些。
秦雪霜蹙眉:“如果是這樣,為何師弟師妹們會消失不見?”
按理來說,他們比秦雪霜與傅煊凪的修為境界低上不少,心性自然更加稚嫩,也更容易被夢魘影響,可秦雪霜一覺醒來竟再也找不到他們的一點痕跡。
“也許是秘境中的空間發成了扭曲。”傅煊凪道,“在師兄你進入第一層幻境時,他們被傳到了其他地方。師兄,你看腳下。”
第一層幻境名為冥河之濱。
不見天日的暗色籠罩了兩個青年視線所及的全部地方,周遭生長著各種各樣的靈草,或高或低,高的直沖云霄,矮的袖珍蜷縮,都散發著淡色熒光。
一條冥河在傅煊凪腳前汩汩流過,蜿蜒曲折,河上漂浮著點點熒光,里面不時游動著一尾長相詭魅的靈魚。
河岸邊郁郁蔥蔥地生長著些喜愛潮濕的植物,傅煊凪蹲下來,用靈力撥開那些植物,露出被磨蝕得光滑又锃亮的水岸,依稀可見淤泥之上或可間或出現的腳印,有深有淺,或大或小,說明來這里的修士并不算少。
畢竟從冥河之濱通向第二層風息浪野正是要通過冥河一路延伸到盡頭。
“可是,”傅煊凪指著其中一個較為明顯的略小的腳印,道,“我仔細觀察了這些腳印,卻發現每個人都是在冥河附近突然消失了痕跡。”
秦雪霜:“……難道是御劍了?”
“有什么變故會讓他們突然選擇御劍?”傅煊凪冷靜反問道。
如果是一個兩個倒是可以歸結為個人的心血來潮,但傅煊凪醒來沒干別的事情,就專心致志追蹤了這些腳印一路,卻發現全是同樣的現象!
“空間扭曲的話,他們會進入哪里?”秦雪霜問道。
傅煊凪:“……”
傅煊凪忽而沉默了一會兒,才道:“都有可能。更兇險的區域,亦或是變故后出現的未知之地。”
青年瞧著氤氳暗色下秦雪霜的神色,伸出拍了拍大師兄的肩膀。傅煊凪性格偏冷,不太會安慰人,但卻已經知道秦雪霜此時已經夠壓抑了。
“不是你的錯,師兄,不要自責。”傅煊凪道,“秘境的變故我們所有人都無法預料,如今也是自身難保,將當給師弟師妹一個超格試煉的機會吧。”
這么說著,青年卻低下頭來,不禁心里含了些悲哀的想,如果只是試煉就好了,試煉哪里會死人?
如今如果遇難,怕是連尸骨都茫茫無處尋。
心頭好像被石頭壓住了,有些喘不過氣,傅煊凪只能匆忙地斂去那些多余的影響他思考的情緒,逼著自己將全部精力集中到眼前的問題。
“師兄,我猜,”傅煊凪道,“這個秘境里可能是因為多了些東西。或許是靈獸,或許是傳承,要不然不會突然加強了夢魘的難度,還讓許多人的痕跡在冥河水旁戛然而止。”
傅煊凪在蓬萊島就是出了名的腦子好,而且思維極度理智冷靜,只是平時因為整個人說話做事都冷冰冰的,不像至情至□□笑愛鬧的秦雪霜受師弟師妹們歡迎罷了。
但不得不承認,師弟這種性格,在逆境絕望時,居然還能保持穩定的精神狀態,發現思考并解決問題,無疑給了秦雪霜最大的安全感。
“那我們先順著冥河水走下去吧。”秦雪霜道,“看看究竟會發生什么。”
傅煊凪:“好。”
師兄弟二人并肩在冥河水畔行走著,為了防止突如其來的變故打他們個措手不及,秦雪霜用了一個特質的絲線牽制在兩個人的手腕上,這絲線是用極其特殊的材料制作而成,萬年不化,火燒不斷,刀砍不掉,除非其中一人死亡,線才會自動脫落以外,哪怕真的因為變故而再度分開,至少也可以確認另一個人在什么地方、是否安全。
冥河之濱是一個很大的區域,他們所在的地方只不過是其中一點,有點近似于人間南方地區充滿著瘴氣的雨林,山石嶙峋,靈木叢生,在暗處散發著點點熒光,遠處不時有妖獸的身影掠過。
及至冥河水忽而急轉而下,從一處山石翹崖上跌落,在周遭擊打出悲愴祝歌,秦雪霜和傅煊凪對視一眼,默契地掏出本命劍御劍躍了下去。
落到平面上時,眼前的景象和剛剛大差不錯,不過也已經有了有些奇特的差別。在靈草靈木繁茂幽深中,林立了星星點點的建筑,這些建筑不大,低矮不過正常男子身高,旁邊都立著一根石柱,石柱上雕刻著一些上古大妖的神態。
“是神廟。”傅煊凪道,“我從書上見到過。在人妖之戰前,人族修士勢微,大妖們受天道使者寵愛,因此凡人們多祭祀這些大妖,將他們奉為神明。”
說到這里,他突然詭異地蹙了下眉。
先前冥河之濱有這些東西嗎?
不過冥河之濱是真的很大,傅煊凪和秦雪霜都才不過二十多歲的年紀,也就來過一兩次,而且大多都是奔著后面的深區域的地方去的,基本上對冥河之濱不太在意,也從來沒有逛完過整片區域。
秦雪霜則沒想這么細,他走到神廟邊撫摸著廟宇外層的詭異花紋,喃喃道:“天道使者因為庇護妖邪,間接導致妖魔驕矜,人妖之戰后被剝奪神格,也不知道去哪里了。”
“興許是死了吧。天道使者與凡人不同,是天道自己的一縷分神。”傅煊凪認真想了想,道,“或許當天道發現脫離掌控,這抹分神有了自己的情欲,也就將其抹殺了。”
秦雪霜:“……”
忽而陷入了一陣悲涼中。
作為七情六欲最飽滿的人族修士,他雖然和上古的天道使者立場不同,卻并不怨恨這個存在,人族的古籍中記載了不少使者親自從天外天回應祈求的事跡,他教人類農耕造物,幫助人類繁衍生息,哪怕只有寥寥文字,也依舊可以看出來凡人對這位使者的懷念。
他只不過是偏心了些,人類是最能理解這種偏心的,每個人都有愛憎,尋常家的母親尚且做不到對孩子以一待之,更何況使者也沒有真正的去主動損害過人族修士的利益。
使者只是做錯了一件事。
他不該生出七情六欲,而是應該恪守大道無情。
走出身前的神廟,古樸幽詭的感覺撲面而來,帶著一股上古被歲月消磨的厚重滄桑。廟里空間不大,只有一個神像豎在高臺,高臺之下有兩個坐墊。
神像如今銹跡斑斑,看不出原本的面貌,不知是供養著誰,秦雪霜只掃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他忽而察覺到不對,腳下在陰暗處被絆了一下,傅煊凪在旁提燈照來,才發現這神廟的暗光處竟躺著一個人,只不過因為在昏睡沒有發出聲響,加上廟里沒了靈草熒光,漆黑得不見五指,所以都沒有發現。
燈光映亮那人的面容,臉色冷白,眉目多情,熟悉無比。
“岑遠之?!”
第095章 蓬萊島(11)
“啊?”秦雪霜愕然。
這家伙是什么時候進來的?!
又蹲下來仔細查看, 臉確實是那張臉,人也是真的,身上還有溫熱, 胸膛隨著呼吸微微起伏, 只不過一直雙眸緊閉,無論秦雪霜怎么作弄都沒有醒來。
秦雪霜:“……”
他暈倒不會也是這個死樣吧?
沒被靈獸叼走還真是命大啊。
正當秦雪霜瘋狂后怕時, 傅煊凪走了過來,他看見岑舊時也是情緒驚訝了一秒,但不多, 很快就恢復平靜地問道:“師兄, 我們還要帶上他嗎?”
秦雪霜幽幽道:“你說有沒有可能我們其實壓根沒醒來,還在夢里呢?”
傅煊凪:“。”
這什么奇奇怪怪的猜測?
“要不,“他提議道, “師兄讓我打一下, 試試痛不痛?”
秦雪霜:“咳咳,那還是算了。我就是有點奇怪,岑遠之這家伙居然也會中招。”
這夢魘幻境的強度究竟到了多恐怖的存在啊!
“這個幻境的本質是問心, ”傅煊凪道,“或許只有從未有過遺憾,心中從未有過不平,一生順遂喜樂無憂,才不會被侵擾吧?”
秦雪霜忍不住小聲嘀咕:“你說的人哪能會存在?”
人間有八苦, 道門求不得。
岑遠之陷入夢魘如此之深, 無法靠外力來喚醒,是不是意味著在他放蕩不羈的外表下, 其實心底坍塌得宛如廢墟了呢?
『你的不平到底是什么?』
秦雪霜頂著青年略無血色的唇,忍不住在心底問出來了聲。
然而一時半會, 他也得不到回答。
“既然發現了,總不能把岑遠之丟在這里。”秦雪霜對傅煊凪解釋道。
第一層秘境雖說已經是最安全的了,但也有不少游蕩的低級靈獸,陷入夢魘的修士在他們眼里和一塊白給的肉沒什么區別。
岑遠之已經足夠福大命大了,暈倒在神廟中,好在那些妖獸對這種神廟一類的東西還存有敬畏之心,因此基本不靠近游蕩,但總歸不能大意,畢竟現在的秘境似乎處處都透露著古怪,哪怕是蓬萊島弟子也不敢妄言安全。
唉,欠他的。
秦雪霜將昏迷的青年打橫抱起,竟意外地發現這家伙沒有多少斤兩,雖說修士辟谷鍛體,體型本就比凡人的輕盈,但岑舊卻輕得好像飛羽,有一種不落實處不在人間的虛幻感,讓秦雪霜不自覺得愣了一下。
傅煊凪在旁盯著,道:“師兄,你這般抱著他,可能出不了劍。”
秦雪霜:“……”
秦雪霜崩潰:“傅煊凪,你能念著點我好嗎?!”
傅煊凪:“?”
青年露出迷茫的神色,似乎不知道自己為何說錯了。
“唉,你這家伙,怪不得沒女修喜歡。”秦雪霜無語地給他說道,“我要背著他,視野看不見,局限性太大,萬一有妖獸背后襲擊,或是空間扭曲了怎么辦?”
傅煊凪這才恍然大悟。
“師兄真是有遠見。”他道,“如此細心,那師兄為何還沒有道侶?”
最后一句話說時,傅煊凪冷淡的臉上帶了些許笑意,眼角堆著一抹促狹。
秦雪霜:“。”
秦雪霜:“傅煊凪,你是故意的,還是成心的?”
傅煊凪笑瞇瞇:“師兄教得好。”
好不容易皮一次的師弟瞬間被他親愛的大師兄用靈力驅動著本命劍,在寂寥凄清的冥河之濱打得嗷嗷亂叫,像是成了精的猴子。
鬧完之后,秦雪霜一路追殺傅煊凪繞過全是林立的神廟群,最后一頭扎入茂密的林海之中,邛邛樹干盤旋纏繞,在地面交纏錯結,宛如巨獸的觸須,粗壯的樹干筆直向上,高掛天旋的樹蔭中葉片密密嚴排,琳瑯地散出藍色熒光,將地面照得宛若太陽光直射的湖底。
冥河水從林間蜿蜒穿過,一直到林海的盡頭,那里坐臥著一座宏偉的黑色建筑,氣勢沉沉,廟宇恢宏,散發著陰嚴的感覺,河水在建筑前停下,積成一大片沉靜的湖泊,映襯著藍色熒光,便好似放置了塊靜止的琉璃。
傅煊凪猛地停下,隨即便被秦雪霜的佩劍狠狠擊打在了屁股上,疼得他發出殺豬般的嚎叫,一蹦三尺高又被秦雪霜艱難伸出手拽了下來。
“師師師兄,別教訓我了,看前面!”傅煊凪忙道,他伸手指向林海盡頭的建筑。
秦雪霜蹙眉:“你別是想轉移注意力吧……那里能有什么?”
傅煊凪:“真的沒騙你,師兄你看!”
半信半疑間,秦雪霜順著師弟的手臂看去,整個人頓時怔然在了原地,一下子就明白了方才猛然剎住車的傅煊凪。
駭然。
浩瀚。
驚人。
心底好似如一汪煮沸的水,不停蒸騰著一個又一個思緒,竟是自發地想要找一些可以用來形容眼前的詞匯,但人類在面對極為震撼的場面時,腦子會因為過分活躍而短暫地陷入思維的空白,導致秦雪霜一時之間竟感到了詞語的匱乏,竟一時之間再也無法找到一個足夠精確的描述,最終只化為最樸素原始的一聲——
“我靠,這玩意兒是什么啊!!!”
平靜如琉璃的湖面被打破,蕩起陣陣波紋,在水面發出嘩啦的擊打清脆聲,宛若幾萬只笛聲齊鳴,空中的水沫散發出零星碎點,于空中高高躍起又光速落下,使得半空升起隱約的七彩虹光。
彎如溝橋的虹光間,一個龐然巨物正朝上飛起,剛剛它正是從水中跳出,才形成了秦雪霜和傅煊凪眼里的奇觀。
巨物有著魚一般的身軀,但頭顱卻是巨蟒的三角形骨骼形狀,因為正好正面對著秦雪霜,所以他可以很清晰地看見馬耳朵一樣長堪稱恐怖的大眼,它頭向上躍起,翻過虹橋后在空中靈活地轉了個身,又俯沖落下,濺起又一層水汽,將那虹橋撲得更亮了一些。
“這這這這……”秦雪霜話都說不利索了。
可還沒等他說完,湖面又清晰地傳來拍打聲,且比剛剛動靜還要大,剛剛見過的蛇頭魚再次跳出海面,而它旁邊居然還有一條!
一條,兩條,三條……接二連三的奇特大魚躍出水面,露出龐大身軀,巨蟒腦袋,和在身軀上掛著的六條彎曲的腿。
傅煊凪瞇了瞇眸。
“英鞮之山,上多漆木,下多金玉,鳥獸盡白。涴水出焉,而北流注于陵羊之澤。是多冉遺之魚,魚身蛇首六足,其目如馬耳,食之使人不瞇,可以御兇。(1)”他興奮地說道。
秦雪霜:“???”
秦雪霜:“說慢一點!!!”
傅煊凪:“簡單來說,我是從一本叫做《山海異聞錄》的古籍上看來的,這家伙是上古妖獸,叫冉遺魚。”
秦雪霜震驚:“一個小小的蓬萊秘境里面怎么會有這玩意?!”
而且《山海異聞錄》是個什么東西啊!
傅煊凪卻異常興奮:“師兄,你能打得過他嗎?”
秦雪霜:“?”
秦雪霜:“啊?你讓我打誰?”
傅煊凪:“上古妖獸,冉遺魚。”
秦雪霜:“……”
秦雪霜:“你為什么不問我能不能上天?”
傅煊凪:“?”
傅煊凪茫然道:“你不是能御劍嗎,師兄?”
秦雪霜被這榆木腦袋氣得太陽穴發疼。
“你有病吧!”他壓低嗓音咆哮,“我一個金丹,干什么想不開去打上古妖獸!”
先不說,上古妖獸自人妖滅絕后,生活在天外天與世隔絕,不能回到人間,秦雪霜敢篤定,沒有哪個修士見過這玩意就能一眼說出弱點的。
更何況他為什么要打這家伙啊?!吃飽了撐的找死嗎?
傅煊凪猶豫道:“可是我剛剛說了,它的肉可以祛除夢魘,還能辟邪!到時候我們就能提前喚醒岑公子了。”
秦雪霜:“……”
其實剛剛師弟嘰里咕嚕一大堆他壓根就沒聽懂。
“我……要不咱們還是老老實實等岑遠之醒吧?”秦雪霜建議道,“找死的事情咱不做。”
傅煊凪:“。”
傅煊凪:“師兄,你知道通往風息浪野怎么走嗎?”
秦雪霜:“怎么走?”
“順著,往前。”傅煊凪冷靜陳述道,“你覺得我們不驚擾它們的概率是多少?”
秦雪霜:“。”
秦雪霜:“先試試。萬一不在意我們呢?”
傅煊凪點了下頭。
師兄弟鬼鬼祟祟地穿過雨林,然后來到湖邊。湖面上有一條粗淺的石橋,小心翼翼地踏在上面后,那群冉遺魚果然沒注意到他們。
秦雪霜松了口氣。
隨后目光瞥向傅煊凪,遞了一個警告的眼神。
這小子最好安安分分,不要去招惹那群大家伙。
傅煊凪:“。”
他們兩個人輕手輕腳,竭力屏神凝氣地踏在一塊又一塊的石頭上,一直到了快到岸邊的時候。
秦雪霜忍不住松懈下來。
那群冉遺魚好似真的不在意他們。
可就當他即將踏上岸的那一刻,身后傳來師弟的驚呼:“師兄小心!”
秦雪霜下意識用靈力御劍,只聽得背后傳來清脆的當啷聲,他僵硬著脖子轉過頭來,就見方才還歲月靜好的幾條大冉遺魚竟全將長而大的恐怖眼睛聚集到了他和傅煊凪的身上。
而他剛剛用佩劍擋下的,是離得最近的那條冉遺魚的尾巴,冥水淅淅瀝瀝濺了秦雪霜一身,透骨的涼意登時爬上脊背。
秦雪霜面無表情:“……”
淦!!!
他要撕了傅煊凪那張烏鴉嘴!!!
第096章 蓬萊島(12)
岑舊不記得發生了什么了。
印象中, 他死活也不要跟娘親分開,卻被水禪衣從袖子中掏出來了銀針,狠狠地刺中了他的脖頸, 一陣疼痛過后, 少年就人事不省,再度醒來, 他是在一方明凈的高臺上。
“這就是無情道骨。”
“怎么刨啊,刨完我們要怎么處理這個小孩?”
“隨便扔個亂葬崗唄。反正他娘死了,聽說他爹和哥因為謀逆罪被砍頭了, 就在同一天!”
這是哪?
岑舊迷迷糊糊, 只覺得眼前昏暗得可怕,眼皮好像強行墜了什么東西一樣根本睜不開。他胸膛似乎傳來了一種莫名其妙的酸楚,好似情緒在他醒來之前, 已經先一步的千回百轉起來。
他們……那些人說的是自己?
母親, 父親,大哥,他們全都……?
仿若感到了某種沉重的份量, 即便是少年夢囈似的胡思亂想,也依舊沒敢道出最后的真相。理智尚未完全回籠,少年卻已經顫動著眼睫,淚水將睫毛潤濕。
好在幅度不大,并沒有讓其他人察覺。
“那個老東西還真是難纏, 明明自己不過是金丹, 居然想螳臂當車,擋下我們所有人!嘿, 也不知道平遠侯府的妖邪給了他什么好處,讓他這么死心塌地的當走狗。”
“可惜沒有斬草除根干凈, 跑了一個小姑娘。”
“罷了,那小丫頭看著不過兩三歲,能不能記住事還另說,更何況我瞧她是中了鬼嬰劫,除非有大乘期自費修為救她,怕是活不了一年!”
“……”
后面的話岑舊已經聽不進去了。
他徹底清醒了過來,但方才還難過的心緒此時好像又變成了一片死海。
啊,母親被他們真的殺掉了。
即使到最后,她也在守著平原縣的百姓,只是不知道百姓們身上的邪術有沒有成功解除?
父親和大哥,原來是被鳥盡弓藏殺掉了,怪不得……當時父親要催自己回家,怕是早就料到回京之后的餞別是一場巨大的鴻門宴了吧?
那太子殿下……在這場鬧劇里有沒有擔當角色呢?
腦子好像分裂成了一塊塊,演化出來了無數張帶著嘴的岑舊的臉,絮絮私語著他關心的一件件事情,讓少年感覺頭疼得仿佛要當場爆裂來開。
可如果真的能死掉就好了。
他全記起來了。
那個帶他出逃的袁宸,他還帶著另外的兩個小姑娘,只不過在出縣城的路上就被攔了下來,很多修士數不清地掛在天上。
蒼老的修士掏出一柄殘破不堪的劍,顫抖枯瘦的手緊握著,擋在岑舊眼前。
然后,他只說了一個字。
“跑。”
年紀最大的名為蘇靈智的少女最先反應過來,一手抱著懷里的妹妹,在小公子尚且茫然地情況下,另一只手狠狠地推了他一把:“小公子,和我一起跑!!!”
然后岑舊跟在少女身后,跑呀跑,及至遇到了分叉口。他們聽見萬劍穿心時在空中掀起的浩大破風聲,聽見袁宸非人般的痛呼,養尊處優長大的嬌氣少年臉色蒼白,站在路口搖搖欲墜,一時間失了主意。
蘇靈智卻咬牙道:“你只比我矮半頭,公子,和我換衣服!”
岑舊愣了一下,不可置信:“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
“我知道。”蘇靈智放下妹妹,難過地說道,“可是夫人救了全城的百姓,公子,你是她的兒子,比我更值得活下去。我……我只是個沒讀過書的農家女,夫人她卻一點不嫌棄……”
絮絮叨叨,卻突然聽見了愈來愈近的交談聲,蘇靈智的聲音戛然而止,而后猛地伸出手解了岑舊的衣衫。
隨后她抱著懂事得沒有發出一點聲音的妹妹,朝著其中一條路跑去。
“看見了!在那邊!”
幾個最先趕來的修士來不及清理旁邊的無關者,匆匆朝著少女落逃的地方追去,只是臨時向少年掃了幾個劍刃。
岑舊:“……”
因為身形未張開,八歲的少年身形細長高挑,五官又雌雄莫辨,穿上少女的荊裙,竟真的毫無違和感。
他下意識地朝旁邊的荊棘叢中撲去,險險避過了兇險的劍刃。摔進荊棘叢中,密布的草葉與紅花掩蓋了少年的身形,渾身都被刺劃出一道道滲血的傷口,但一向嬌氣的少年死死地咬住自己的手掌,努力不發出一點聲音來。
直到聽到修士們呼嘯而過的風聲徹底消失,他已不知道在荊棘叢里爬了多少,荊裙和里衣都破破爛爛的,渾身上下血淋淋的,干涸了的傷口被黃昏的冷風吹過,刺刺得發疼。
少年松開牙齒,齒間和皮肉好似生長在了一起,大力扯下來之后,只感覺到了一股骨肉分離的疼痛,他的手掌被牙齒洞穿了,可以看見里面的白骨,一直汩汩地流著血,但岑舊感覺不到痛了。
他又躺在荊棘叢中,無知無覺地平躺著,直愣愣的一雙眼睛望著天空,一直盯到了斗轉星移的黑夜。
喉嚨很疼,胃也很疼,許久沒有進食的身體從五臟六腑傳來鈍鈍的痛。
但小少爺不知道自己能往哪里去。
天地茫茫,沒有容身所了嗎?
變故發生得太過突然,突然到一向錦衣玉食的少年沒有做好任何心理準備,便輕易被血腥的悲劇沖破了理智與身體與雙重防線。
為什么……為什么他一定要活下來呢?
為什么啊!!!
少年暈了過去,暈倒在一片荊棘叢中。
再醒來時,他已經被抓住了。
然而岑舊沒有感覺到懊悔,沒有感覺到自責,沒有去想自己為什么腰忍著饑餓昏睡在原地,導致被發現不對的修士折返捉住。
他只是個八歲的孩子,從小父母與大哥精心地寵慣著,連衣服都沒有自己穿過,處理成人都絕望的境況對岑舊來說太難,太難。
他只是有點想笑。
果然,該死的是自己才對吧?
父親,母親,大哥,哪一個活下來都比他有價值。
甚至袁宸,蘇靈智活下來,都比他能解決面前的難題。就連蘇靈智的那個叫蘇和樗的妹妹,那么小的年紀,居然也能不被抓住啊。
他好沒用啊。
為什么不能讓他替這些人去死呢?
后背傳來一種鉆心的疼痛,甚至短暫地蓋過了沉浸在一種特殊狀態中的少年,他思維好似蕩開了一層迷霧,卻只清醒了一瞬,就又歸結成一個麻木的念頭。
真好,他也要死了。
他要去見爹娘和大哥,哭著說他好疼。
好疼啊。
劍劃開皮肉,帶起一股火燒似的灼痛感。
少年竭盡全力忍著痛呼,沒有讓本該昏迷的自己露出一丁點醒來的跡象。
對不起,他騙人了。
真的好疼,疼得他好想哭。
堅持不住了……好疼,好像有什么東西硬生生撕裂碾碎了他全身的骨髓。
少年甚至想過自暴自棄地張嘴大叫起來,可一想到自己身上背負著的沉重的責任,他又拼命地把沖動噎回嗓子眼,身體與心靈的雙重對抗,令岑舊感覺整個人要瘋掉了。
“找到了……靠,你做什么!”
身上忽而一輕,連帶著劇痛也跟著消弭了些,又重新回到那股麻木的一陣一陣的鈍痛,背上,臉上,黏膩不堪,應當是沾滿了自己的血。
不知道是出了什么內亂,岑舊遲疑地睜開眼睛,卻發現他處在一個空蕩的寺廟里。而旁邊圍著兩個修士,此時似乎起了內訌,將他拋到一邊,廝打了起來。
岑舊:“……”
少年蹙眉,靜靜地坐了起來,即便是這樣,依然沒有引起那兩個分贓不公的修士的警覺,他索性跳下床去,拼命地朝外面狂奔。
快一點。
快一點!!!
風呼嘯著拍打在身上,即便是奔跑途中,岑舊依然能聞到身上濃郁的讓人作嘔的血腥味,背上的骨頭似乎與經脈分離了,隨著跑動一顛一顛,傳來抓狂的痛感。
可岑舊不敢停下。
他聽到當自己跑出去的那一刻,其中一人倒下的聲音,假若馬上決出勝負的話,贏的那一方肯定也會來抓他的。
跑!!!
腦子里仿佛只剩下這一個念頭。
岑舊不認得這里是什么地方,剛剛的寺廟建在山頂之上,如今慌不擇路的少年隨意挑選了一條下山的小路,時而腳滑便會朝下翻滾,又要趕緊爬起來,繼續一口氣不喘地往下跑。
直到……
一柄劍猛地刺穿了他的小腹。
岑舊不可置信地瞪大雙眼,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生命竟會如此潦草地結束。
不……他不想死。
死了那么多人,都是因為他。
那他得背負著這些人的業障,拼命地活著,拼命地逃跑。
只要還沒徹底死亡!!!
少年臉上因為失血過多而蒼白得可怕,漂亮的五官此時被大大小小的擦傷、刮傷毀掉,卻突然爆發出奇異的神采。
他沒有看身后修士一眼,像是決絕的幼鷹,將身軀朝著咫尺的斷崖邊甩了過去。隨著從高空落下,劍被他硬生生甩出來了體外,岑舊掉在了山腳的一處樹上,樹枝猛然受到撞擊,應聲斷裂。
但因為有了緩沖,少年并沒有受到太多的傷害,吐出一些帶著奇怪塊狀物的血,岑舊知道只是暫時拖延了時間,那個人很快就會追過來。
可是……他的腿折了。
于是少年匍匐在地面,用胳膊一下又一下地拖動身軀,血跡在他的身后留下漫長的血跡,直到再次因為斜坡滾落,岑舊感覺到后背的脊骨撞到了草叢中的石塊,血腥氣瞬間蒸騰進胸膛,他甚至沒來得及做出反應,就硬生生暈了過去。
在暈過去之前,少年依稀聽見一道陌生的聲音。
“嗯?是兔子撞樹了?”
那聲音漫不經心,帶著一點譏笑的冷意。
岑舊徹底暈了過去。
第097章 蓬萊島(13)
“傅煊凪, 你說的辦法最好有用!他為什么還不醒啊?”
“不可能的,書上說的冉遺魚作用就是這樣的。”
“口可口可,醒不過來你就完了!”
好吵。
岑舊下意識地冒出來了第一個念頭。
然后才意識到了不對勁。
沉浸在夢中的人從驚心動魄中沉沉醒來, 便覺得頭好似被重錘砸了一下, 酸疼過度的同時,意識也漸漸清明了起來。
做夢的時候整個人是木的, 宛若牽了絲線的傀儡,在夢魘的安排下自發的喜怒哀樂,自發的行走奔逃, 只有醒來時, 才會從夢魘中反應過來不合理的異樣。
躺在地上的白衣修士顫動著雙睫,嘴唇緊緊抿在一起,忽而快速地睜開了雙眼。入目的是一處昏暗但還能看得清的黑色室內, 天花板高高懸掛, 余光視野中空闊寂寥,只前方有一個青銅香爐,后面坐立著一個巨大的神像, 大概有三個成年男子疊起來的高度。
岑舊:“……”
岑舊坐了起來,散亂的頭發隨著他的動作,從肩膀蜿蜒著垂到胸前。青年冷靜地望向吵鬧的聲音發源地,看見了兩個衣衫破破爛爛、頭發亂成一團的不明生物正蹲在不遠處你一句我一句,有來有回的吵架。
野人?
這么想著, 野人一號轉過頭來, 自黯淡中露出那標志性的狐貍眼,岑舊才從這潦倒中認出來了秦雪霜。
岑舊:“……”
發生了什么阿喂?
但是秦雪霜只是快速地掃了一眼, 身旁的野人二號似乎又嘟囔了兩句,炸得他迅速回頭, 兩個再次咄咄地吵起架來。
壓根就沒發現他們最在意的問題已經解決了。
“咳咳。”
空曠的神殿中忽而傳來了突兀的第三道咳嗽聲,濺到四面八方的墻角,蕩回悠悠的回音。
秦雪霜:“……”
傅煊凪:“……”
師兄弟二人齊刷刷地扭過頭來,看向不知何時醒了,正在彎著眸悠悠看好戲的岑舊。
秦雪霜:“他什么時候醒的?”
傅煊凪:“忙著和師兄吵架,沒注意。”
秦雪霜:“你的任務就是和我吵架嗎?!”
傅煊凪:“嗯吶。”
一巴掌呼在明里暗里都很悶騷蔫壞的師弟的后腦殼上,秦雪霜站起身來,走到岑舊身前,打量著青年。
瞧著好友這不修邊幅的一身,岑舊稀奇道:“你倆被人打劫了?”
秦雪霜:“……”
建議不問這個。
他們費了老大力氣才從冉遺魚群中跑進這神廟,不僅要兩人對多,還要護著岑舊不讓他在戰斗中受到波及,最后自暴自棄起來,想著打都打了,不薅點冉遺魚的羊毛就太虧了,所以秦雪霜朝著最小的那一條動了手,直接用劍串著它,落到地上后就開始跑。
而自從秦雪霜真正動手殺掉冉遺魚的那一刻,冉遺魚群就出現了暴動,地動山搖的威壓朝著秦雪霜與傅煊凪排山倒海而來,它們甚至已經不局限于冥河之上,用六條腿爬上岸,張著獠牙的嘴直直沖向秦雪霜。
直到師兄弟二人險些真被冉遺魚爪子洞穿身軀,最后一刻滾進這浩大神廟時,它們突然偃旗息鼓,威壓撤去,竟是好像瞬間遺忘了秦雪霜做的破事,又慢吞吞地退回了冥河。
想到剛剛的情景,秦雪霜依然覺得有些后怕,等他們進入神殿后,師兄弟二人還在緊繃著精神,將神殿內里從前到后掃蕩了一遍,確定是真的一無所有的空廟宇后,才帶著岑舊先在這里安定下來。
傅煊凪處理了冉遺魚,給岑舊服下,以防萬一,他和秦雪霜也吃了一些。
“但我不理解,”秦雪霜納悶道,“神廟是空的,它們卻為何不敢進來?”
傅煊凪:“興許是上古神明留下來的威懾?”
岑舊走到塵土積滿的神像前,雖然已經銹跡斑駁,但依稀可以看出這神像被造成了半蹲的姿勢,腳下踩著一朵盛大的蓮花,祂伸出手,似乎在撥弄著什么。
撥弄什么呢?
似乎缺了點東西。
這個念頭滑過,岑舊忽而沉眸躍上那只巨手,拉近了他與神像的距離。而后岑舊掏出黃符,默念一聲口訣,用靈力貼在神像低垂下來的面前,一瞬間好似從符中涌現出陣陣細微水流,蔓延神像而下,將臟污與繡斑層層蕩滌,祂的面目逐漸清晰,似乎正低眸含笑著注視站在手上的岑舊。
岑舊:“……”
微微愕然。
這神殿不知是何人打造,竟如此鬼斧巧工,先不說建造如此龐大的神像需要花費多少資材,單是這極其肖似真人的精致面容,怕是天底下就找不出來幾個能工巧匠吧?
神像微微垂眸,青絲自肩邊垂下兩大縷,而他身后的頭發被編織成麻花低尾的樣子。輕薄衣衫,面如冠玉,眉目清雅,眼角滑出帶著柔意與含笑的弧度,唇角上揚,單是看了便讓人感覺受到了福澤庇佑。
岑舊與垂眸的神像驀然注視,竟有種祂似乎還殘留意識的感覺。匆匆把奇怪的念頭遮掩,岑舊跳回秦雪霜身旁。
秦雪霜與傅煊凪已經拿著他們儲物袋里面的其他備用衣服換上,儀容也休整了一番,此時才有空注意到岑舊的動作。
“這供養的是哪位神明啊?”秦雪霜好奇道,“長得還挺像人的。”
傅煊凪幽幽道:“師兄,你的意思是,其他的神明不是個人?”
秦雪霜:“咳咳咳咳,絕無此意!”
他這才察覺失言,忙朝著空中虛空拜了兩下,雖說現在天外天與人間徹底封閉,上古神明大多在一千多年前徹底隕落,剩下的估計也已經不問世事,但萬一就有個閑得蛋疼的偷聽到秦雪霜的話怎么辦?
都不需要多么動怒,只要額外給秦雪霜加點霉運,就夠他吃一壺了!
“我就是想說,”秦雪霜給自己找補道,“上古神由天道賦予神格,大多是一開始就存在的妖獸一類。古早的妖獸確實長得有點……說不過去嘛!”
所以愈發襯得眼前的神明眉清目秀,討人喜歡,怪不得一路來都是人類給他建的廟宇,單是拜完之后想起這張臉,怕是都可以賞心悅目得多吃兩碗飯。
“可是,”傅煊凪摩挲著下巴,思索道,“我記得上古神中只有一位長得像人的。”
自古以來,人間初孕育之后,為了方便管控山川河流與凡俗生靈,天道給最初的妖獸賦予了神格,例如玄鳥、燭龍、巴蛇、鳳凰等等等等,不過大都折在了人妖之戰中。
為了區分飛升的修士與這些上古神明,便給修士賜予仙位。仙人各司其職,但一般不會在凡間有專門的廟宇與牌位。
后來因為族群不同,立場不同,仙人與古神發生了多次沖突,最終引發了生靈涂炭的大戰。大戰之后,兩敗俱傷,古神剝奪神格,死的死,剩下的關在妖魔境淪為最低賤的妖魔。仙人雖未受到這般懲戒,但從此天外天的登天梯關閉,人族修士飛升便難如登天。
“所以,能被供養在神廟中,”傅煊凪道,“也只有那位使者大人了。”
一直沉默盯著神像的岑舊驀然出了聲:“這神像似乎有什么東西被摧毀了。”
傅煊凪訝然:“什么?”
白衣修士走上前去,指著蓮花坐臺上一些不太明顯的痕跡,那里的顏色比其他地方稍微深一些,很容易被當做是常見的銹痕,但其實是重物長年久月積壓出的印記。
“使者似乎是在和什么東西交流。”岑舊道,“我記得,使者似乎是因為偏心古神,向天道求情赦罪,而從此被天道抹殺了的?”
抹殺這個詞,輕飄飄的,聽著讓人心驚膽跳。
秦雪霜下意識道:“關于使者為何消失這件事,眾說紛紜,幾千年來沒有說法,但我覺得應該沒那么簡單。”
要不然如果只是因為偏袒古神,當年那些損失慘重的人族修士豈會甘心再在人間繼續供養使者?
蓬萊秘境是一些上古之地繼承,從這些保存完好的神廟與雕像來看,直到此地湮滅于歲月中,居住的本土居民也依然小心翼翼地信奉著使者,為他建高殿,為他供香火。
足以說明使者對人類來說,是值得尊崇的存在。
“現在討論這個沒什么意義了。不過使者當時好像確實是與幾位古神關系十分好,據說那些古神還是妖獸時,就是使者親自養大的,”傅煊凪一拍腦袋,“想起來了!”
岑舊:“什么?”
“使者這個動作,應該是在把玩燭九陰。”傅煊凪道,“在一本古籍上有記載,燭龍和赤鳳應當是使者最親近的大妖古神。這兩個也是唯一留了傳承的古神!”
只不過結局也不是很好,但比起其他,已經好許多了,至少沒徹底絕代。
雖然喚那魔尊為魔龍,但他其實就是天地間最后一條燭九陰,雖說每年要受天道雷劫酷刑,卻恰恰說明天道殺不掉他,要不然索性直接像滅絕其他古神一樣,抹除他的存在就好。
赤鳳當年是站在了人族的立場,本應該無罪,可為了給使者求情,自愿散盡神格,分裂神魂,將一縷魂魄送進了大楚開國皇帝程虛瑜的體內,庇佑大楚數百年。
可最終還是沒救下使者。
岑舊聽著,心臟忽而彌漫出來了一陣酸楚,就好像他在為那個連面都沒見過的使者而感到悲哀。
他蹙了蹙眉。
為什么自己會感到悲哀?
第098章 蓬萊島(14)
秦雪霜道:“所以魔尊有說過他的身家嗎, 他不會就是使者親自飼養的那條燭九陰吧?”
傅煊凪:“。”
傅煊凪猶豫道:“應該不可能吧?不然現在過得這也太落魄了。”
死得凄凄慘慘。
突然想起魔尊是被何人穿喉身亡,傅煊凪忽而抬頭望了一眼岑舊,察覺對方并沒有露出被冒犯的神情, 這才松了口氣。
岑舊好奇道:“從前秘境里也有這般上古的遺跡嗎?”
“對。”傅煊凪道, “這秘境應當是上古廢棄的地方,被天道存放在蓬萊島里, 從而形成了秘境。不只是這些神廟古建筑,游走的妖獸和靈草很多也是現世已經失傳了的。”
秦雪霜補充道:“不過現在好像上古的痕跡變得更多了,咱們吃的冉遺魚就是秘境中之前沒有的。”
他咂摸了下嘴。
冉遺魚烤出來的肉片肉質鮮嫩, 肥美多汁, 吃了之后還有些意猶未盡,不過再讓他去挑戰一次冉遺魚,這種倒霉活秦雪霜絕對不干。
傅煊凪:“……”
怎么還有人吃上癮了?
“咳咳。”傅煊凪道, “走了一路, 到現在沒有看見除我們之外的其他修士痕跡,尤其是古廟盡頭更是沒有出現一點人族活動的樣子,只能說明——”
岑舊接上他的話音:“第一秘境除了我們沒有其他活人了?”
“雖然也只是猜測, ”傅煊凪道,“秘境現在似乎隨時都會發生空間扭曲,我猜大部分人應當是被扭曲進了別的區域。”
岑舊面色忽而微妙起來,想起來了剛進來的那個古怪的迷霧空間。
“所以,這不是你們秘境自帶的?”他朝著二人簡單描述了一番, 問道。
傅煊凪:“……”
秦雪霜:“……”
師兄弟二人詭異地沉默了一會兒, 隨后異口同聲道:“怎么可能會有這種鬼東西啊!”
迷霧,鬼打墻, 長著無數人類手臂的龐然巨物,還有不見盡頭的走廊, 單是這幾個元素從岑舊嘴里講出來,就聽得人毛骨悚然。
傅煊凪摩挲了下下巴:“莫非是秘境中一些封印松動了,導致一些本該被封閉的區域和上古神獸被放了出來?”
可什么樣的神獸會被封在秘境之中?
其實自古以來都有一個疑問,人妖大戰之后,那些兇險的妖獸都被放逐到哪里去了?
不少修士會選擇妖魔境證道,便會發現妖魔境中雖然關押的數量不少,但種族其實非常單一,都是低級的小妖或者是弱魂。
那些強大的妖獸難道還在天外天,亦或是被抹殺了?
如今答案似乎已經漸漸明曉。
秦雪霜愕然道:“天道不會是把那些家伙全封在蓬萊秘境了吧?!”
人族居然還以為這是天道賜予的福澤。
“封印松動,上古神傾巢而出,為了防止它們再度前往人間,遂封閉秘境。”岑舊道,“看起來好像很有道理,但就是有些不大管人類的死活。”
秦雪霜:“……”
作為人類真的很想罵街。
傅煊凪道:“只能是這樣了。”
秦雪霜有些匪夷所思:“既然又要關押它們,又要防止它們作亂,為何不直接殺掉它們?”
岑舊:“或許是力不從心呢?”
秦雪霜:“?”
傅煊凪:“?”
岑舊語出驚人,讓他倆忍不住面面相覷。
誰?
誰力不從心?
秦雪霜弱弱道:“那可是天道,我們可以敢想,但也不能這么敢想吧?而且當著面罵天道,真的不會有事嗎?”
岑舊笑道:“開個玩笑,如果天道真記仇了,不就說明它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大公無私么。”
秦雪霜:“……”
秦雪霜艱難道:“你還真是雞賊。”
岑舊禮貌回應:“謝謝。”
不是在夸你!
秦雪霜瞪了岑舊一眼,心想幾天不見,這家伙蹬鼻子上臉的技術愈發熟練起來。
“既然秘境中沒有其他人,”傅煊凪提議道,“我們接著往里面深入吧?”
岑舊和秦雪霜都沒有異議。
他們進入秘境本來就是要救人的,如果這個秘境確認沒有大部分修士逗留的痕跡,那他們確實不應該多耗費時間多待下去,哪怕真有倒霉鬼還陷入夢魘散落在各地,至少不應該為了救一人而放棄更多的生命。
“那我們去風息浪野。”秦雪霜道。
他們二人穿過聳然的神殿,自后門繞出,前方再度出現如同剛進入秘境時窄窄的山洞。岑舊走在最前面,進入時,甚至需要稍微低頭,肩膀緊緊貼著兩側的石巖,直到走了五十步左右,前方忽而出現一條直通下的道路。
“往下走。”
傅煊凪對他道。
岑舊將拂衣劍拿在手中,借助旁邊垂旋的攀附莖葉植物躍下,這路很深,周遭不見五指,只聽得岑舊落下時,衣袖被氣流卷出的獵獵聲。
眼前忽然豁然開朗起來,一片白亮,岑舊滾在地上,扭頭四看,等了一會兒,卻沒有等到秦雪霜和傅煊凪下來。
岑舊:“……”
唉,又進這該死的古怪空間了。
他轉頭打量著這個新空間,只見是一個山洞樣式,而他剛剛所看見的白光,正是從外面映照來的日光。
岑舊收起拂衣劍,走出山洞,因為光亮的變化瞇了瞇眸子,而后露出來了一絲愕然的神色。面前的景象比他第一次進的那層迷霧空間看起來要寬闊許多,蒼蒼渺渺,黃色沙漠滾滾,不見天際。
而遠處黃沙朦朧間,一抹白色城墻和層層樓房隱約地浮現著,像是一觸即散的泡沫幻影。
這一次會有什么危機?
岑舊心里思忖著,卻突然聽得身后腳步陷入沙土的瑣碎窸窣聲,他瞬間警惕起來,指尖凝聚出靈力流光,卻被一句“使者大人”輕易地打亂了準備。
靈力在指尖瞬間啞火。
岑舊:“……”
啊?誰?他嗎?
轉過身,一個穿著異域的少女正急匆匆地奔過來,裹胸長裙,露著鎖骨與整個肩膀,裙擺在兩側腿邊開著叉,跑動間可以看見她腳上的黃色金環,脖子上和手上也帶著相同款式的金環,而一襲烏發被綁成幾條調皮的小辮子。
她膚色是太陽曬出來的健康的黑,五官立體,眼睛幽藍,眼窩深而眉骨高聳,看起來有幾分攻擊性。
“使者大人!”少女急匆匆地跑到岑舊身旁,道,“又來看達亞爾了嗎?”
岑舊:“……”
不,他不是。
達亞爾又是誰?
只不過不等岑舊開口,少女就雀躍地轉過身,高呼道:“達亞爾,使者大人來找你了!”
“知道了,索圖雅!”一道有些氣急敗壞的少年自遠處遙遙傳來,緊接著自山坡躍來一雙潔白瑩潤的雙足。
和少女一樣,足上套著金環,穿著露出膝蓋的寬大短褲,上身露著胳膊與胸膛,只在胸口遮了一圈白布,露出流暢纖瘦的腰線。
名為達亞爾的少年面容白皙,五官立體,眼眸熒藍,鼻梁高挺,紅唇豐潤,過長的烏發自由地放養在腦后,一直垂到了腳跟。
他臉上似乎浮現出某種奇特的神色,在岑舊的注視下,一直不緊不慢地走到青年面前,清了清嗓子:“我可沒有想著大人來。”
岑舊:“。”
好標準的口是心非。
修真界確實有這樣的秘境,會讓修士進入秘境去體驗他人的人生,只要秘境中化解了留在這里的意志或是殘魂的破解,就可以脫困甚至因此獲得傳承。
所以岑舊的任務很簡單,確定這個秘境是因誰構建的,以及他的心愿是什么。
只不過他的秘境高級一點,居然讓岑舊有幸扮演上了剛剛才討論過的天道使者。
好在這種秘境不需要完全符合本人的行為舉止。
岑舊故意道:“既然達亞爾不歡迎我來,那我還是走吧。”
白衣青年說著,悠然地嘆了口氣,桃花眸低垂,似乎真的被傷透了心。
“別!”達亞爾瞬間破功地拽住了他的衣袖,少年不情不愿地承認道,“好吧,還是有那么一點希望你能來看我的。”
索雅圖笑道:“使者大人,達亞爾為了等您,天天可是在晚上睡前對著星星許愿呢!”
達亞爾瞬間炸毛:“索雅圖,你再胡說八道下去,我要換個侍女了!”
膚色黝黑的少女吐了吐舌頭。
他們好像是天生熱情的性格,就連別扭的達亞爾,也很自然地拉住了岑舊的手,帶著他走向遠方的白色城池。
“你真是太久沒來了。”少年一邊走,一邊小聲抱怨道,“明明說好過兩日來看我,但是我等了十年,整整十年!”
索雅圖道:“都從愛哭鬼長大成國王了!”
達亞爾:“索雅圖!我都是國王了,不要再說過去那些丟人的記憶了!”
“我是想讓使者大人多了解了解我們的國王陛下嘛。”索雅圖眉眼彎彎。
達亞爾:“……”
達亞爾從小就說不過索雅圖,冷哼一聲,轉向岑舊:“你不要信她。我從小就不愛哭。”
“才沒有因為你每年不來看我哭呢!”
說話間,他們已經到了白色城池前,城池的建筑物外墻都以白色或淺亮色調為主,整體都不高,房頂一般以圓形為主,門窗狹小,街道兩旁有一些鋪著毯子吆喝的商販,打扮也都和達亞爾與索雅圖類似。
踏入城池的那一刻,少年有些沉重的聲音響起。
“使者大人,神明是不是說過,修羅族要被放棄了……是真的嗎?”
第099章 蓬萊島(15)
修羅族?
這是……幾千年前的修羅族居?
岑舊心里掀起了一陣驚濤駭浪。
“使者大人?”因為太久沒有得到答復, 達亞爾歪了下頭。
岑舊垂眸:“抱歉,我并不知情。”
按照現在的歷史進程來看,想必天道確實對修羅族起了殺心, 雖然修羅族在人間還有遺孤, 但卻已經大都是混血,而且不知道什么原因, 導致大家對修羅族的印象都是嗜血、殘暴一類的,就岑舊而言,不太喜歡以一概全這種刻板印象, 人族有好有壞, 修羅族倘若全被冠上同一個壞印象,是否對一些例外不公平了些?
比如鄺微,比如吟九。
重要的是如何教養引導他們合群和恪守人間的禮法, 而不應該一開始就將這些修羅族全部拒之門外。
達亞爾和索圖雅也是, 秘境中的他們熱情、天真,和現在對修羅族嗜血的印象完全不符合。
面對著澄澈如凈湖的眼睛,哪怕是虛假的幻境, 岑舊還是不可避免地生出來了幾絲逃避似的愧疚。
“這樣啊。”達亞爾臉上露出來了一絲失望的神情,少年卻不想因為自己的低落而影響好不容易來一趟的天道使者,于是重新努力揚起笑容,“使者大人,我已經吩咐索圖雅為您辦了宴席。可惜父親母親去遠方打獵了, 不然如果他們知道您來了, 一定很高興的!”
“跟我來!”
黑發少年眸子中再度掛上了雀躍的色彩,像是一個正在報恩的鳥雀, 小心翼翼地把所有認為好的東西告訴岑舊。
好看的宮殿,漂亮的衣服, 熱情的臣民,以及在異域色彩的城堡宮殿空曠的正殿中擺了整整長桌的美食,桌子呈現長方形,從高臺的寶座一直通向大門,達亞爾和岑舊進去的時候,宮殿里已經很熱鬧地擠滿了形形色色的人,他們互相交談,推杯換盞,享用著宴席的食物。
修羅族的習俗,不論貴族和貧民,都可以參加國王為了向神明祈福的宴會,共同沐浴神明的福澤。
“他們都很想見一見使者大人。”達亞爾輕聲道。
索圖雅從他們剛踏入城池時就消失不見,如今重新在熙攘的宴席中冒出頭來,亮晶晶的眼睛一眨一眨:“使者大人,這里!”
她手忙腳亂地端著四盤做工精巧的點心,手里拿了兩個,嘴上叼了一個,頭上還搖搖欲墜地頂著一盞小碟,身形不穩地左右躲閃著其他人,一路險而又險地晃悠到了岑舊面前。
“次不次!”叼著盤子,含糊不清地說道。
岑舊:“……謝謝。”
趕在頭上的碟子掉落破碎之前,他手疾眼快地接住,隨后拿起那塊糕點放進嘴里,在少年少女期盼得像小狗的目光下,露出來了驚訝的表情。
“怎么樣?”達亞爾大氣都不敢出。
岑舊:“很好吃。”
達亞爾和索圖雅同時松了口氣,仿佛使者大人一句對糕點的夸獎就是對他們人生莫大的肯定。
“我就說大人會喜歡的!大人長相肖似中原的漢人,所以我專門跑去周陵學的!”索圖雅嘿嘿笑道。
達亞爾嫌棄地抽了抽鼻子:“結果渾身是血地被抬回來,你到底是去學習還是去搶劫了啊?!”
“沒有辦法,我們修羅族特征太明顯啦,他們當我們是那些跟他們打仗的胡人,所以根本不聽我解釋就打我。”索圖雅說著,察覺到岑舊投來的目光,連忙拍胸脯保證道,“使者大人,你放心,沒有達亞爾說得那么嚴重。我跑得快,他們打不中我。”
岑舊:“……”
少年少女正是最好的年紀,熱情,活躍,意氣風發,他們恨不得把他們擁有的最好的東西全數供奉給天道使者,絞盡腦汁,殫精竭力,如此美好的祈愿,說明使者應當確實是一個非常值得被喜歡的神明。
“還是不要去那么危險的地方了。索圖雅做什么都很好吃。”岑舊溫聲道。
他有些想盡力挽留這份純真的美好,盡管從一開始便是虛幻。
索圖雅感動得兩眼淚汪汪:“嗚嗚嗚嗚使者大人您還是這么溫柔——嗷!!!”
少女抬起雙臂,剛想去抱眼前的白衣青年,被達亞爾拿起一碟糕點拍在了臉上。
達亞爾冷笑一聲:“男女授受不親,索圖雅。”
索圖雅:“???”
“哪來的男女授受不親,我們修羅族不一向都是以擁抱作為最高禮節!唔唔唔……”嘴里被達亞爾塞了糕點。
少女瞪著大眼,茫然無知的哀怨。
達亞爾干咳一聲,“使者大人又不是我們修羅族的,別冒犯他。”說到這里,半大的少年正色道,“索圖雅,給你吩咐個任務。”
索圖雅嚼嚼嚼:“什么任務啊,小國王陛下?”
達亞爾道:“去附近的日不落山谷給使者大人摘一束花。”
索圖雅立正,朝著達亞爾鞠了躬,連臉都來不及擦,就沖了出去。
達亞爾終于松了口氣。
“我……我才不是認為日不落山谷的花好看,才想送給你的!”少年瞥一眼岑舊,臉紅著說道。
岑舊:“……”
本來還不確定,這下子反而知道摘花是干什么了。
“那接下來,小國王陛下還準備帶著我去看什么?”岑舊笑瞇瞇地說道。
達亞爾炸毛了:“不準學索圖雅那亂七八糟的稱呼!”
岑舊:“好的,小國王陛下。”
達亞爾:“你壓根就沒改阿喂!”
少年氣鼓鼓地鼓起腮幫子。
他低聲抱怨道:“十年了,你還是愛開這種惡劣的玩笑。”
岑舊:“嗯?”
原來使者大人不是單純溫柔那一掛的嗎?
這么說來,使者和自己在某些方面居然有些相似啊。
“呵,使者大人日機萬里,十年過去了,怕是早就忘了吧。”達亞爾扯著嗓音陰陽怪氣地說道。
好在氣氛并沒有僵持太久,宴會上的眾人終于注意到了達亞爾與他身旁的修士的存在。他們和索雅圖一樣,性子里好像天生就帶著跳脫與熱情。
“小國王陛下回來了!”
“小國王陛下身旁的人是誰?長得好好看!”
“小國王陛下,這是你的新朋友嗎?”
在臣民們一聲又一聲的“小國王陛下”中,達亞爾的臉逐漸從薄紅到爛熟的番茄。
“小國王陛下?”岑舊含笑道,“大家都這么喚你呢,達亞爾。”
達亞爾蹦跶起來:“我不是說了,不準這么叫我!”
臣民眾人:“好的,小國王陛下!!!”
小國王陛下差點沒被這群大逆不道的臣子氣得人仰馬翻。
“咳,”一個穿著黑色長袍,打扮與眾人殊異的青年走了出來,他的頭發是金黃色,戴著一枚單片眼鏡,眼鏡鏈垂掛在耳后,“您是……達亞爾經常說的天道使者大人嗎?”
達亞爾小聲道:“他是我們的大祭司,名叫玄寧。”
岑舊:“我是。”
玄寧的目光似乎一瞬間變得萬分灼熱。
“您是來……拯救我們的嗎?!”他急不可耐地問道。
一時間,熱鬧的宴會宛若被澆了一盆冷水,氣氛瞬間跌落至冰點,一股被按捺的恐慌像是自動觸發了一般,開始自這些修羅族人的心中幽幽溢出,徘徊在整個宮殿。
他們縱情歡樂,他們熱情高漲,只不過是強行欺瞞住了對末日與死亡的恐懼。
天道從未做過這般事,隨意地去抹殺一個種群,當這道來自天道的旨意通過星圖被大祭司玄寧讀出,并昭告所有人時,他們一直都在被未知的恐懼所煎熬在烤架上。
不知道什么時候會真正迎來末日,不知道天道會以怎么樣的方式去抹殺他們。
他們成了世界的棄子,無處容身。
可是為什么呢?
他們從不曾惡意破壞,反而住在遠離人族的荒漠之中,煎熬忍受著烈日。如此,卻被天道放逐了,遺棄了,厭惡了。
不甘,委屈,恐慌,破壞了整場宴會的氛圍,修羅族的所有人都死死盯著面前的白衣青年,眸中蘊含著和玄寧一樣的神情。
憤怒,怨恨。
天道使者是天道的一縷分神,是天道與人間的媒介,對這群從不曾訪問天外天的修羅族來說,白衣青年就是天道的象征,因此便把滿腔的絕望發泄了出來。
“為什么要殺死我們?”
“我們做錯了什么?”
“我恨你!我恨你!”
無數尖嘯的怨憎好似化作了實質的利劍,刺向天道使者。一想到這是給這個討厭的使者準備的宴會,有人甚至忍耐不了的跑到桌邊,肆意端起碗碟砸向白衣青年。
“救救我們啊!!!”
“為什么不救我們?!”
“為什么要任由我們被殺死?!”
歇斯底里的詰問。
達亞爾瞪大著眼睛,少年沒有想到事態會如此發展,他把他最喜歡最尊崇的天道使者帶來,卻讓他遭遇了什么?!
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天道使者教給他們文明,帶他們學會人類的生活方式,他們不應該敬奉他若高山嗎?!
“閉嘴!”少年擋在岑舊面前,厲聲道,“閉嘴!!!這是使者大人,你們不該如此無禮!”
“也就是說,”玄寧站在瘋狂的人群中,單鏡片的眼眸彎成了古怪的弧度,“您是想背棄臣民,投靠天道了?”
達亞爾:“我……我沒有!”
少年此時才像是反應過來了一樣,他怒不可遏地看向玄寧。
“玄寧,你想叛國?!”
第100章 蓬萊島(16)
玄寧聲音漫不經心地說道:“背棄修羅族的才是叛國吧, 小國王陛下?”
達亞爾:“……”
少年眨著湖藍色的眸子,在謾罵聲中,氣得渾身都在發抖。
畢竟已經是當國王的人, 也是從貴族的廝殺斗爭中拼殺出來的, 達亞爾并不如表面上真的單純無知,幾乎是瞬間, 他就猜到了玄寧的意圖。
“所以,”達亞爾生氣道,“你誤傳了天道的旨意?”
天道為什么不下道天雷把這丫劈死?!
“但我又有哪些說錯的呢?!”玄寧振聲, “修羅與人族的長相別無二致, 我們也能學會他們的文明,憑什么!人族光明正大地占據著大半個人間,我們修羅卻要屈居在這蠻荒之地?”
達亞爾:“……”
少年忽而從憤怒中冷靜下來, 他冷冷地看著眼前仿若從未真正認識過的大祭司。
“你想做什么?”達亞爾問道。
玄寧笑了笑:“自然是與人族同爭日月。”
達亞爾臉色忽而悲傷起來:“你知道不成功的代價是什么嗎?”
玄寧目光閃爍一下, 卻很快又恢復了鎮定,好像剛剛的那抹動搖只是達亞爾一廂情愿的錯覺。
“小國王陛下,”大祭司說道, “不成功,便成仁。”
達亞爾:“……”
修羅族的少年國王緘默不語。
“何況,你以為修羅族的大家,你的臣民,他們不知道這道旨意是假的嗎?”玄寧道, “小國王陛下, 收回你那殘忍的天真吧!修羅族從來不是懦弱的種群,我們從最開始的深山, 被逼到如今的荒漠。”
“漢人的王朝如今居然妄圖吞并胡人,繼續深入擴張他們的領土!貪心, 貪心啊哈哈哈哈哈哈哈!等他們到了荒漠,我們又該去哪里?!”
大祭司向后笑得幾近仰倒。
達亞爾蒼白著臉后退一步,直到后背被一雙溫柔但有力的手扶住,他才好似重新找回了說話的勇氣。
“可是……”達亞爾道。
玄寧忽而迅速站直,單片眼鏡下的眼睛俯視著達亞爾,“小國王陛下,你可以不同意,但你不能阻止。這不是我一個人,而是所有修羅族的希望!”
達亞爾崩潰道:“你們要抗天命,你們會引來天罰的!!!”
“足夠了。請離開吧,小國王陛下,”玄寧道,“修羅族討厭叛徒。”
達亞爾:“……”
達亞爾望著那些方才還其樂融融的臣民,此時他們直視自己的目光里,寫滿了憤怒、不滿和仇恨。
只一瞬間,就變成了如此涇渭分明的模樣。
達亞爾有些悲哀。
在這里住著有什么不好嗎?
人族不喜歡修羅,認為他們雖然長相酷似人類,可骨子里終歸是妖獸的兇殘,驅逐他們的態度便如同對待那些可憎的妖魔。
但人族的做法沒有錯誤。
在修羅族住入荒漠之前,沒有文字,也沒有文明,行事作風帶著些茹毛飲血的血性,自然不會被重禮教的人族所喜歡。
何況,即便修羅族長相像人,但破壞力比一個普通凡人要大得多。
是使者大人的到來改變了他們。
白衣青年教會他們文明,耕種,廉恥,語言和禮法,從此知法守節的修羅族便一直蝸居在這荒漠中唯一的月白城池中。
或許他們本以為這樣,就可以與人族和平共處,比鄰而居,但沒想到人族還是討厭他們。在修羅族眼里,人類是極其幸運的,明明自身弱小的可怕,卻得到了天道對于弱者的偏愛,不但賜予他們最好的居住環境,還只給了人類可以飛升修煉的資質,就連對修羅族宛如救世主一般存在的使者大人,都是選擇漢人的相貌,漢人的語言。
修羅族像是不受寵的孩子一般,蜷縮在避免被天道厭棄的角落。
可他們已經受到了文明的教化,從前一無所知的時候尚且不會感覺到落差,現在卻愈發難以忍受起來,見識過被偏愛的人族風光無限的未來,又怎么甘心和人族極度相似的修羅淪落至如此境地?
修羅族恨使者,并不是恨他“幫兇”的身份,而是恨他是給黑夜帶來光亮卻又收走的唯一存在。
這是修羅族自孕育誕生以來,存在的劣根性,骨子里種下了天生自私的種子。
達亞爾忽然覺得好累。
熟悉的臣民,朝夕的親友,猙獰的面孔陌生極了。
但他又確實說不出更多的勸阻話來。
誠然如玄寧的話,至少站在修羅族的角度來說,天道確實是不公平的,他們也有資格去為自己爭取權利,可一想到與天道抗衡的后果,達亞爾就感覺到指尖的血液都發麻冷卻起來。
說他懦弱也好,說他自私也罷。
達亞爾不想去死,哪怕如此窩囊的活著,也好比去奔赴一場飛蛾撲火的死局。
身后的手依然穩穩當當地撐在他的背上,掌心傳來溫熱的溫度,讓達亞爾在茫然中仿佛溺水的人一般,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他也不想……讓背后的青年失望。
第一次遇見使者大人的時候,達亞爾八歲。但從牙牙學語開始,他的父親,修羅族的上一任國王就喜歡將他抱在懷中,給達亞爾講著使者大人的傳說。
在父親口中,使者大人是潔白如云巔的存在,高不可攀,不容侵犯。他帶給修羅族文明與火種,從此這個族群便擁有了自己的國度。
只不過,使者大人很忙,哪怕是父親,大半生也只不過見過使者大人寥寥數面。
“但是這不代表使者大人對我們修羅不上心。”男人仰著笑臉對達亞爾解釋道,“他很偉大,忙著守護整個人間,分給修羅族的時間只能有這么一點。而且使者大人每次過來,都會親自與修羅族的君主徹夜長談。”
“小達亞爾,請努力當上國王,見一見那高高在上的神明大人吧。”
但并沒有想象中的時間那般長。
達亞爾八歲那年,索圖雅在外面被人族綁架了,她一向貪玩,明明從小到大每次都會被驅逐,修羅族的女孩對人類依然有些莫名其妙的向往與好感,于是一次不幸地沒有逃掉,便被當做妖邪,困在村口的柱子上,要被燒掉。
父親知道后,抱著達亞爾穿著一身漆黑斗篷混在憤怒的邊境村民中,焦急地在尋找著時機想要解救下索圖雅。
小索圖雅害怕極了,在謾罵聲中哇哇大哭,聽得達亞爾心里焦急萬分。雖然索圖雅只是父親給他安排的侍女,但達亞爾與她年紀相仿,其實一直都將女孩當做自己的姐姐。
怎么辦?
小小的達亞爾沒有現在的魄力與謀斷,在當時只會狠狠躲進父親的大斗篷下,死死地發著抖,拼命地盯著索圖雅,妄圖發生奇跡能讓女孩得到解救。
“不行,人太多了。”父親嘟囔道。
達亞爾臉色更白了些。
如果人族這般擠擠攘攘地看熱鬧,他們根本沒有機會偷偷救下索圖雅!
即便救下,一個驍勇善戰的修羅帶著兩個小屁孩,也無法在這么多人的圍追堵截下全身而退。
何況父親喜歡使者大人,便不想傷害他最欣賞的人族一絲一毫。
“怎么辦?”達亞爾自言自語地喃喃出聲。
他現在多么期盼奇跡發生啊!
假如……假如使者大人到來的話,索圖雅是不是絕對能得救?
使者大人,使者大人。
請聽到我的呼喚吧!
少年稚嫩地在心里拼命的祈禱,希望真的會被使者大人感應到。
然而——
“行刑!!!”
人族的火炬手高呼著舉起龐大的火棒,熊熊烈火映亮他古銅色發皮膚,底下圍觀的群眾揮動著雙臂,發出統一的歡呼聲。
“燒死怪物!燒死怪物!”
索圖雅不是怪物!
達亞爾氣得從斗篷里跑出來,咬向離得最近的一個男人的大腿。
“誰?!”
父親一時沒有攔住,猝不及防的村民發出痛呼,隨即便開始憤怒地尋找調皮的罪魁禍首。
達亞爾才不給他這個機會,靈活的身軀奔走在人群中,竟是直接奔上了綁住索圖雅身軀的高臺。
“索圖雅不是怪物!”
少年擋在索圖雅姐姐面前,通紅著臉,朝著臺下的人族齜牙咧嘴,像是憤怒的小獸。
“又一個修羅?”
“你們不是怪物是什么?難道還能是人?”
有人說出這話后,竟惹得他們笑成一團。
達亞爾不明白他們的笑點,但也知道絕對不是什么善意。
他一邊躲開行刑人的追捕,在刑臺上上躥下跳,一邊高呼:“我們修羅族會人族的語言,也有自己的文明,使者大人教給我們的,我們不是怪物!”
“小怪物,那就讓使者大人來證明啊?!”
似乎篤定天道使者不會關注人間這等雞毛蒜皮的小事,他竟大放厥詞起來。
達亞爾眼睛都氣紅了。
如果……如果使者大人真的會來就好了!!!
使者大人!
使者大人!!!
少年拼命在心底里呼喚著。
卻在一瞬間,好似進入另一個世界,幾陣清風拂過,大片火紅如海的羽毛自天空紛紛揚揚而來,萬里無云的晴天卻突然蕩滌了陣陣細如牛毛的雨。
身后追趕他的行刑人驀然停下了動作,臺下的人族也一瞬間靜寂起來,就連他的父親也一臉駭然地看向達亞爾的身后,連兜帽掉了暴露了身份都顧不得了。
怎么了?
少年這才遲鈍地意識到了異樣,他遲疑地轉過身,瞳孔在瞧見白色的衣角時微微收縮了一下。
心臟不可自抑地跳動起來,是他想的那樣嗎?!
視線逐漸上揚,輕薄的月白衣衫,一頭垂腰被編成低尾麻花的青絲,幾縷碎發在鬢角兩側,一縷較長的劉海垂到鼻尖,含笑上揚的優美眼睛弧度,高挺的鼻尖,輕薄的嘴唇,和達亞爾見過的那些神像一模一樣。
青年身側懸著兩只妖獸,一條燭龍腰身螺旋著纏繞在他的身側,呈現保護防御的狀態,而大片火羽的主人正是在另一側扇動著翅膀的赤鳳。
達亞爾看傻眼了,一抹蒸騰的熱意漸漸攀繞在臉頰上。
似乎在高潔的神明前,任何行為都是褻瀆。
那些剛剛還大言不慚的人族此時卻全都恭敬地彎下腰來,不敢多看。
齊聲的呼喚震耳欲聾——
“使者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