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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71章 鎖靈藤(31)

    “沈花間!”

    好像有人在叫他?

    不確定。

    沈花間忽而被一陣劇痛席卷了周身。

    他從出生就一直是高高在上的, 倒是第一次感覺到這種新奇的疼痛。

    李夢浮倒是有一點說得對。

    他是廢人。

    輕而易舉便被從前不放在心上的外門弟子取了性命。

    沈花間忽而覺得有些疲倦。

    他這一生大起大落,在最風光的時候跌入無法接受的深淵。

    已經見過了繁花錦簇的人間,又怎么能甘愿剩下漫長的人生浸潤在黑暗中?

    倒不如死了算了。

    撐著他走到現在的, 不過是和死域冤魂一樣的不甘怨念罷了。

    如今執念消解, 他便該如亡魂一般消散于天地間。

    血液瘋狂流失帶來的困頓和寒冷讓沈花間真有種與天地同化的錯覺。

    然而——

    “沈花間!!!”

    又一聲音清明無比地刺入沈花間的腦海。

    不是錯覺。

    沈花間愣了愣。

    他孤家寡人,風風光光來, 孤孤零零走,又有誰會不甘心放手?

    身上忽而被巨力席卷,沈花間聽見李夢浮發出震驚的吸涼氣的聲音。

    而后他滾落在地上, 傷口被灌輸進大量靈力, 失去的氣血一點點被補足,周身的溫度也漸趨回暖。

    就好像黑暗中的一雙手拼命拉住了快要消散的一抹亡魂。

    臉上忽而感覺到了一顆又一顆滾熱的淚。

    是合歡宗的那個小宗主?

    他居然突破了李夢浮的威壓,從他的劍下救了自己?

    可是為什么?

    他們之間萍水相逢而已。

    沈花間卻下意識抹去小宗主臉上的淚。

    有一滴溫熱順著紅綢滾入他的眼中, 傳來幾絲刺痛。

    沈花間忽而一愣。

    一些被放在陳年的記憶不合時宜地躥出。

    好像曾幾何時, 他在最意氣風發時仗劍走馬,曾把一個愛哭的小可憐救出過。

    那個時候沈花間剛當上掌門,被門派的繁文縟節弄得心煩意亂。

    他一直是閑云野鶴的性子, 劍仙多么放浪形骸,被這些束縛住,只會感覺憋悶,如同高飛不到高空的野鶴一般,懨懨不得趣。

    于是沈花間做了個大膽的決定。

    他跑路了!

    沈花間跑到人間去歷練, 意外繳獲了一處表面是名門正派, 實際上是人口交易的骯臟市場。

    至于被沈花間碰上的原因很簡單,他長得好看, 那群人誤以為他是什么先天爐鼎,把主意打在了沈花間頭上。

    沈花間還跟他們客氣什么, 禮尚往來,一劍又一劍地斬完了當日的惡徒。

    他穿著一襲青衣,上面被血污染得斑駁不堪,雙目悠長上挑,在左眼皮上還有很好看的一個紅痣。

    就是這樣艷麗好看的青年宛若修羅一般,哪怕有人對他抱頭求饒,沈花間依然還是笑吟吟地割掉了他的頭顱。

    最后沈花間來到關押人質的地方,將那些被當成爐鼎預備發賣的孩子們救了出去。

    剛一打開牢門,那些小孩就一窩蜂地沖散出去,如同回歸天空的鳥雀。

    興許是沈花間一身血腥,沒有小孩敢停下來駐足和他道謝。

    不過沈花間不在意。

    哼著小調,沈花間走入牢獄中,盤查著有沒有逃掉的漏網之魚。

    就在這個時候,他腳絆了一下。

    一劍可斷云霄的沈劍仙差點被絆得頭著地。

    沈花間:“……”

    沈花間古怪地拎起地上的小團子一看,發現是個唇紅齒白的男童。

    “你為什么不跑?”沈花間問道。

    小孩面無表情:“跑了就會被抓回來。”

    也不知道是經歷了多少次心如死灰,才會如此波瀾不驚。

    沈花間和這漂亮小孩大眼瞪小眼半晌,突然靈機一動,拍了拍手:“跟我來。”

    接著,他抱著小孩抓住了個逃跑的惡徒。

    一劍斬了他的頭。

    “看見沒有。”沈花間驕傲地說道,“我替你殺了壞人,你現在可以逃了。”

    小孩愣愣地看著他,突然從漂亮的大眼睛里面涌出一顆又一顆的淚珠。

    沈花間嚇了一跳。

    從來沒帶過娃的沈劍仙以為是他的手段太過血腥,于是手忙腳亂地開始哄小孩。

    豈料小孩抽抽噎噎地問道:“我跑了,又有其他壞人抓我怎么辦?”

    從小被當成爐鼎對待的小孩早已明白了人間冷暖。

    沈花間:“……那你要跟我離開嗎?”

    小孩搖了搖頭。

    “你是修士。”小孩委屈道,“我討厭你們。”

    沈花間:“……”

    他又做錯了什么啊?

    沈花間只得道:“我教你幾招,再被抓住,你就學我的樣子,砍了他們的頭。”

    小孩是先天爐鼎,這種體質雖然總招來不好的覬覦目光,但實話說,資質便如先天道骨一般,是老天爺追著喂飯吃的程度。

    他學得很快,很快便會了引氣入體,并學會了沈花間的招式。

    沈花間曾有個匕首,是他請程虛懷親自造的法器。

    小孩年紀太小,提不動劍,沈花間就把匕首丟到了他懷里。

    “拿這個,”沈花間道,“割他們的頭,不要留情。”

    小孩明白到了告別的時刻,于是捧著匕首問道:“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沈花間當時輕狂放浪,把小孩丟在大路上后,只留下一句“吾名沈花間”就輕飄飄地離去了。

    再后來,合歡宗的小宗主因為手段毒辣,滅了一個門派逃竄投奔魔修而從此惡名遠揚。

    沈花間:“……”

    陡然想起過往,讓沈花間一陣失神。

    猶然記得那小孩的一雙杏眸生得無比傳神,若是長大,必定是個絕佳的美人胚子。

    可是……他這輩子再也無緣看見了。

    縛仙索貫穿的雙目無藥可醫,因此他也不能確認此時這個愛哭的小鬼和記憶中的小可憐是不是同一個。

    還真是遺憾。

    沈花間只能笨拙地伸出手擦了擦他的淚,苦笑道:“你這個時候不趕緊帶著我跑,反而哭了起來,我們倒是要死在一塊了。”

    嚴莫諳哼了一聲:“魔尊會來救我的。”

    沈花間:“……你是指跑路的那個?”

    嚴莫諳:“……”

    嚴莫諳感覺到劍氣猛地襲來,連忙拽著沈花間向旁邊滾去。

    剛剛情急之下,嚴莫諳居然成功突破了化神,也因此才有余力從李夢浮的劍下趁他出其不意,救走了沈花間。

    如今在威壓下強行挪動身軀,筋脈好似寸斷一般,嚴莫諳頓時感覺五臟六腑被擠壓在一起,他悶哼一聲,竟連再次躲避的力氣都使不出。

    剛剛嚴莫諳突然暴起,著實是在李夢浮的意料之外。

    他沒想到一個連化神都沒有的魔修居然膽大包天混成無涯派的親傳弟子,甚至還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救了人。

    李夢浮掃了一眼那四個被他死死壓制的長老,譏諷地笑道:“魔修都來了,你們還不出手?”

    他現在表情癲狂,更別說身上還濺了沈花間的血。

    嚴莫諳忍不住小聲嗶嗶:“……高貴什么啊你,比我像魔修多了。”

    沈花間:“你是不是嫌自己死得不夠快?”

    嚴莫諳兩眼淚汪汪:“反正都要死了,過過嘴癮怎么了!”

    沈花間:“……”

    他們一來二去,似乎完全沒把李夢浮放在眼里。

    這種輕佻的態度再次踩中了李夢浮的痛腳,他拿著本命劍,即將揮出最后一擊。

    卻在運用靈力時,心口忽而傳來了鉆心剜骨的疼痛。

    他手一抖,竟是劍都握不住,掉在了地上。

    這種感覺……

    “情毒……?”李夢浮痛的頓時蜷縮在地上,面目全非,“白薇!!!”

    他被情毒侵蝕心脈,連靈力都無法運轉,壓在眾人身上的威壓頓時撤去。

    不等其他人反應過來,竹景眼神凌厲地拿著劍挑了李夢浮的手筋。

    水墨劍貫穿李夢浮的左手手腕,將他釘死在地上。

    哪怕李夢浮再逆風翻盤,只要拿不了劍,就殺不了人。

    遠處白衣渺渺,白薇面無血色,拿著陰陽扇一步步走了過來。

    “你走出來了聚靈陣?”李夢浮惡狠狠道,“你明明知道,聚靈陣是保命用的,一旦走出獨峰,你將會很快靈力干涸而死。”

    白薇吐了口血,淡定地說道:“那也要親眼看著你死在我面前。”

    她面色如同一張白紙,搖搖欲墜,頭發正在逐漸變成毫無生機的灰白色。

    “諸位,”白衣女子柔弱不堪,即便如此,她還是撐著身形站到眾人面前,“要不要聽聽李掌門的故事啊。”

    李夢浮面色此時才終于灰敗下來。

    他驚恐無比地望著白薇,終于意識到自己從未真正認識過他的道侶。

    白薇雖然和李嫣然一樣有著柔弱的眉眼,但她不是依附外人的菟絲子。

    她狠辣,有野心,有手段,和他一樣是機關算盡的聰明人。

    也因此,她哪怕選擇玉石俱焚,也要報復李夢浮對她的輕賤。

    而此時,這個陪了他十多年的道侶正用最輕柔的語氣,揭開了李夢浮最不愿面對的那般過往。

    “畢竟,在真正的主角來之前,我總得科普一下前情,不是么?”

    李夢浮在情毒折磨下,眼前逐漸出現幻覺。

    猛然間,他看見了一道窈窕身影登上了遠處的山峰。

    “嫣然……”

    李夢浮面如血色,如見厲鬼。

    第072章 鎖靈藤(32)

    李醇熙感覺自己做了一場混亂而又讓人潸然淚下的夢。

    在夢里, 她又變回了那個尚有母親的小女孩。

    父親早年離家,母親說他是為了求生。

    臥松鎮鬧了空前僅有的一場旱災,除了老弱病殘以外, 少壯勞力都為了挽救鎮子的生機而外出謀生。

    因此李醇熙的父親并不是個例。

    “囡囡。”母親躺在床上, 幾日未進口糧的她脆弱地好像只剩下了骨頭,饒是如此, 她還是溫軟著眉眼,哆嗦著端著一碗冒著熱氣的米粥,“我托鄰居王大娘做了些米糊, 來喝吧。”

    李醇熙驀然抬眼。

    她怔然地看著母親的面容, 在記憶中快要忘記、模糊不清的母親的面容。

    不知道為什么,李醇熙覺得這張臉似乎有些熟悉,就好像她曾在什么地方見過一樣。

    不過好像有什么東西阻礙著她去深想。

    畢竟是夢, 哪怕有些異樣, 也很正常的吧?

    自從筑基之后,李醇熙再也沒有睡過有夢的覺。

    她甚至很少睡覺。

    睡覺,哭泣, 難過,委屈,懶惰,自從臥松鎮再無活口的那一天,就全被李醇熙拋棄了。

    她要努力修煉, 努力地往上爬, 爬得更高,才能有機會觸碰到掌握生死的關竅。

    才能在往后再也沒有如此徹骨的遺憾。

    于是哪怕是淡忘了母親的面容, 為此不眠不休也要拼命畫著一張張面目全非的畫像妄圖留住幼年的記憶,李醇熙也不敢輕易沉湎入美夢。

    對他人來說, 美夢如黃粱,醒了可盡忘。

    可她害怕,害怕夢到了曾經的美好,便可輕易讓她好不容易建立的心防付之一炬,從此道心潰散。

    李醇熙呆呆地望著面前女人面容,不由自主地流下了眼淚。

    可是她真的好想母親。

    原來母親長得這么好看。

    她半分沒有遺傳到母親的溫柔。

    李醇熙最后悔的就是那天她喝了家里最后的米粥,導致再回家時,只看到了李嫣然冰冷的尸體。

    如果是夢的話,稍微改變一些是沒什么的吧?

    李嫣然看見女兒忽然直愣愣地大哭起來,嚇了一跳,她以為是這些天孩子吃不飽飯,餓得厲害,急得咳嗽起來:“囡囡,這里有飯。”

    她咳嗽的時候,身軀瘦弱,肩胛骨便伶仃地將衣服撐起,好似瑟縮的蝶翼。

    “母親。”李醇熙忙走過去,替李嫣然順氣,她難過道,“你好多天沒吃飯了,你吃吧。”

    李嫣然咳嗽好不容易停住,聽見女兒說了這樣懂事的話,她面上滑過一絲意外。

    不過很快,李嫣然笑道:“囡囡長大了,但是娘親是大人,餓幾天沒關系。囡囡要是餓出什么事情的話,娘親才會難過的。”

    婦人的眉眼在米粥蒸騰的熱氣后,軟化得好像是早春的柳絮。

    態度卻出乎意料的不軟化。

    李醇熙又換了幾種說法,都無法說動李嫣然自己喝了這碗米粥。

    眼見米粥快涼了,李嫣然現在身體不好,吃了涼飯或許會雪上加霜,李醇熙靈機一動,道:“母親喝一口,我喝一口。”

    半碗米粥,還不夠李醇熙一個人飽腹的。

    而且這是她們家最后的余糧。

    丈夫雖然寫了信告知最近會回來,但并不能確定是哪天,李嫣然舍不得餓著她的囡囡。

    然而李醇熙今天的態度破天荒的強硬,哪怕面對好喝的米粥,過度饑餓的小女孩也沒有饑不擇食,一雙大眼睛直勾勾地望著李嫣然。

    李嫣然不明白女兒的眼神,但卻莫名被女兒盯得想哭。

    “那好吧。”她道,“不過我喝一點就飽了。”

    李醇熙抿了抿唇。

    她知道母親在撒謊,但在這樣善意的謊言下說不出來什么。

    皮包骨的小女孩端起木碗,拿起里面的木匙,道:“我一口,母親一口。”

    入口的小米粥軟糯香甜,應當是鄰居好心,偷偷往里面加了飴糖。

    在饑荒的年代,糖是最寶貴的東西,餓到極致的人甚至可以靠著糖維持著活下去。

    在這種家家戶戶吃不飽的情況下,鄰居卻依然偷偷放了糖給她們。

    咽下去的那一刻,李嫣然就感覺水霧蒙住了視野。

    好甜,好香。

    數日未曾果腹的李嫣然因為一口熱粥入肚,竟感覺身體都輕便了不少,但一口粥填不飽肚子,卻輕易地勾起了胃腸中的饞蟲。

    等到李嫣然反應過來的時候,一碗粥已經見了底。

    “哎呀。”她懊悔出聲,一張臉嚇白了。

    怎么可以只顧自己,而忘記囡囡了呢?

    李醇熙卻并不覺得有什么。

    相反,她非常開心。

    給母親吃了些米粥,母親應當不會再餓死了吧?

    只是這些尤為不夠。

    李醇熙想起后來知道的一種生在臥松鎮附近的靈草,這種草是修士們練氣筑基時輔助用的,常人吃了沒有太多增益,不過強身健體、延年健體的效果還是有的。

    更重要的一個作用是可以飽腹。

    幼年因為饑荒失去一切,李醇熙長大后便補習了很多有關這些知識。

    縱然遺憾不可追,但至少彌補一些也好。

    李醇熙道:“母親,我出去玩了!”

    她用著小孩子慣用的借口,跑了出去。

    李嫣然還在失魂落魄、懊悔不已,便也沒有注意到女兒不同于往日的雀躍。

    李醇熙跑到山間挖了一大兜的靈草,又跌跌撞撞地跑回來。

    在觸及鎮口的時候,她忽而像是被雷劈一般立在了原地。

    這里……是臥松鎮?

    她曾經也是臥松鎮的人?

    剛剛被按捺住的異樣似乎失去了阻力,盡數朝著李醇熙泄洪而來,讓她有些失控得頭暈目眩。

    此時到了正午時分,小女孩呆愣愣地遙望著臥松鎮。

    這個時候饑荒還沒有到最嚴重的時候,鎮上人雖然面黃肌瘦,可至少還都勉強帶著笑容游走在街巷。

    熱鬧喧囂的人氣與詭異虛幻的夢境一樣,好似變成了扯住李醇熙神智的旋渦,她想掙脫著醒來,卻又貪戀夢境里的溫暖。

    小女孩一滴一滴淚掉在干涸的地上。

    卻在這時,李醇熙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她死死盯著那個青衣青年,連呼吸都不敢放緩。

    不會認錯的。

    相處了十多年,不會認錯的。

    李夢浮……!

    忽而像是想到什么一般,李醇熙臉上失去了所有血色。

    費勁千辛萬苦摘來的靈草被毫不留情地拋到地上,小女孩跌跌撞撞地朝臥松鎮跑去。

    路上摔了一跤,甚至顧不得回復關心的鎮民,李醇熙發了瘋似地朝家中奔去。

    但她的身軀實在是太小了。

    跌跌撞撞跑到精疲力盡,卻只看見母親被李夢浮一劍貫穿了胸膛,不可置信地死在了床上。

    鮮血噴涌而出。

    李醇熙呆呆地站在房屋門口,頭痛欲裂。

    她那時實在是太小了,李夢浮逃得那么慌不擇路,依然沒有發現分毫破綻。

    淚水忽然奔涌而出。

    那么多年壓抑的情感此刻終于再也控制不住地傾泄了出來。

    李醇熙顧不得許多,沖上去推開了驚愕的李夢浮,抱住了李嫣然。

    這根本不是美夢。

    但就如現實一般,她自以為是,卻根本改變不了什么。

    李醇熙像是真正地變回了當年那個孤立無援的小女孩,抱著死去的母親嚎啕大哭。

    *

    李嫣然自劇痛中睜開眼,她下意識摸向自己的胸口。

    好冷。

    啊,她想起來了,她應當是死了的。

    死在了丈夫的劍下。

    李嫣然扭頭看了看,阿昭還在她身邊睡得正香。

    替阿昭掖了掖背角后,李嫣然來到了另一個房間。

    望著面容姣好、但卻宛如陷入夢魘的少女,李嫣然一陣恍然。

    沒想到她們母女還能以這樣的方式再度重逢。

    可是時間實在是太短了。

    短到甚至沒有辦法相認。

    李嫣然坐到床邊,貪婪地看著長大后的女兒的形貌。

    她剛生下囡囡的時候,就喜歡盯著囡囡的臉看。

    只覺得,她的囡囡真是千好萬好,哪也好,叫她見了就歡喜。

    如今,也算夙愿終了。

    李嫣然輕輕地伸出手,撫平了女兒眉心的那一抹愁緒。

    她匆忙地眨掉眼里的淚,似有所感地走到院中。

    瞧見了自稱趕路人的謝冷玉和一位陌生的白衣男子。

    李嫣然含淚朝著他們盈盈一拜。

    “多謝。”

    李嫣然道。

    “小女如此,婦復何求。”

    謝冷玉眉心輕微地蹙緊了。

    “不再……”謝冷玉道,“和她再見一面嗎?”

    李嫣然卻笑了。

    正如她的名字,嫣然巧兮,眉目盼兮,明月輪輪下,卻一點點隨著月光一般飛散在了天地中。

    “這一眼,便是我平生所幸了。”

    直到最后,她依然沒有怨恨。

    平靜地化作了天地浮沉。

    東屋傳來細微的動靜,李醇熙蒼白著臉走了出來。

    “大師兄。”她似乎并不意外韓無雙為何突然變成了岑舊。

    少女說的第一句話和她的母親一樣。

    “我夢見了母親,我終于記起了她的模樣。”

    “多謝。”

    沒有再多言語,只有鼻尖一點甘甜芬芳讓李醇熙意識到,那不單單是夢。

    但如今多說無益。

    母親不想讓她沉湎在過去,那李醇熙就會大步往前看。

    至于現在,也是時候斬斷最后一縷過往了。

    李醇熙目露決然。

    “師兄,還有傳送符嗎?”

    她要去殺了李夢浮,告慰母親的在天之靈。

    第073章 鎖靈藤(33)

    少女一手抱著熟睡的阿昭, 一手拿著劍,殺氣騰騰地走在穹峰。

    夜色已經漸漸沉下去,天際漸漸掀起一抹魚肚白色。

    她的到來引發了在場無數人側目。

    然而李醇熙只是沉默著站在人群最后, 抬眼望著白薇, 直到她講完最后一句話。

    仿若一場戲曲終于到了尾聲,謝幕的時候粉墨登場, 過往的演員齊聚一臺。

    李醇熙沉默地抱著阿昭上前。

    李夢浮好似被情毒折磨得瘋癲了,一直在嘟嘟囔囔著“嫣然”。

    李醇熙聽著,忽而露出一個狠厲的笑來。

    “你這么愛她么?”

    她顫抖著聲音問道。

    “你愛的不過是你自己罷了。”

    “我覺得李嫣然這輩子最后悔的事, 應當是和你成親了罷?”

    李醇熙閉了閉眸。

    她覺得自己的心臟上面好像無形中割了一個深不見底的刀口, 汩汩地滲著血。

    疼得她好想哭啊。

    就在這時,懷中的阿昭動了動,似乎要醒來。

    李醇熙忽而動作一僵, 安撫似地拍了拍他的背。

    阿昭和自己一樣, 也是個苦命人。

    不過沒關系,命運不公,他們可以改變命運。

    李醇熙使勁攥了攥劍柄, 用力貫穿了李夢浮的胸膛。

    她想閉眼,可卻強迫自己一直看著。

    看著重逢相認的父親如瀕死的魚一般,在貫穿那一刻突然挺直僵硬了身軀,一雙眼睛瞪得大大的,劍再拔出來的時候, 滾燙的血澆了少女滿臉。

    李醇熙卻大笑起來。

    她盯著瀕死的李夢浮, 一字一句地說道:“名利,發妻, 你終其一生不擇手段。”

    “最后不過是,”李醇熙忽而深呼吸一口氣, 她的身軀其實有些稍微的顫抖,但很快便咽下了哽咽,“身敗名裂,妻離子散。”

    “一捧黃土,又何必呢?父親?”

    李夢浮咽喉不斷滾動著從肺腑流出來的血。

    他張了張嘴,喃喃出了只言片語。

    只有離得近的李醇熙聽到了。

    ——“對不起”。

    而后李夢浮伸出手,似乎是想觸碰他這個唯一用了些許真情的女兒。

    李醇熙頓時后退一步。

    李夢浮就這么睜著眼,沒有借力地狠狠砸在了地上。

    只掙扎了一瞬,便再也不動了。

    血流了滿地。

    李醇熙呆呆地看著,天光熹微,一點還帶著涼意的日光照在了少女的額前。

    天亮了。

    過往恩怨,隨著最后的一個夜晚在日光下無所遁形,便因此消散了,只落了個白茫茫大地上,一個再也沒有歸途的流浪孤女罷了。

    李醇熙忽而喉嚨中發出長長的一聲吸涼氣的聲音。

    她抱著阿昭,將劍扔在了李夢浮的尸體上面,而后轉過身,沐著滿臉的鮮血,一步一步地走過了眾人的注視。

    明明是朝夕相處的同門和師叔,卻沒有人敢攔住她。

    李醇熙抱著阿昭,直到前面多了一道白色身影。

    是白薇。

    白薇臉色似乎比剛見的時候更為蒼白了一些。

    恢復記憶后,李醇熙終于明白李夢浮選擇白薇做道侶的原因了。

    就連她,也第一眼經不住對白薇心生歡喜。

    她和李嫣然沒有什么相似的地方,除卻眉眼間一抹遠山如黛似的愁苦。

    “我不久就要死了。”卻沒想到,白薇笑著說的第一句話是這個。

    李醇熙臉色突然怔然。

    “為什么?”她難過地問道。

    白薇是她為數不多喜歡的人,卻也如長夜一般留不住嗎?

    白薇笑道:“踏出聚靈陣,我就沒什么好活的啦。不過一時半會兒也死不了,弄死李夢浮,白家不會放過我的。”

    白衣女修說著,臉上卻出現了如釋重負的神情。

    “我這一生,困于牢籠謀取一線生機。但機關算盡,不過一敗涂地。”

    白薇認真地望著李醇熙:“在我死前,我想看看這人間。”

    “讓我暫時陪你一段時間吧。”

    女修的話輕飄飄的,似乎沒什么重量。

    李醇熙卻垂下眉眼:“好。”

    白薇便用微涼的指尖拉起李醇熙的手。

    兩個女子單薄的身影互相依存著遠去,像是雨雪中抱團取暖的小獸。

    *

    與此同時。

    醉花鎮。

    陸研忍著筋脈俱斷的痛苦,砸進了一間客棧的窗戶,把里面的程佩離嚇得跳了起來。

    “陸研?”程佩離道,“你怎么混成這幅鬼樣子?”

    陸研痛得面目擰成一塊。

    他不知道魔尊當時在這種情形下,和李夢浮對抗的時候是怎么笑得出來的。

    少年拼盡最后一絲力氣,對程佩離道:“給程前輩傳信。不出意外,沐安要來和師父搶神器了!”

    說完,他猛地暈了過去,頭砸在地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程佩離瞠目結舌:“……”

    不是,幾天沒見,發生了什么啊?

    然而心底雖然震驚,小公主還是利落地掏出程虛懷在臨走前塞給她的家當。

    程虛懷給了她很多護身的法器,但傳訊的沒有幾個。

    倒是有個遇到致命危險的時候,讓程虛懷瞬間傳過來的。

    程佩離:“……”

    程佩離閉了閉眼,一狠心,拿起陸研的佩劍猛地就往心口捅去。

    雖然不清楚現在什么情況,但陸研從來沒騙過人。

    程佩離沒什么別的優點,但是她機靈,很會判斷形式。

    程佩離嚇得手在抖,都沒影響她刺心口的決心。

    只因為程佩離信任老祖。

    果然,在最后一刻,她的手串迸發出耀眼的光。

    一道白發紅衣的身影猛然出現在屋中,用靈力打落了程佩離手里的霜雪劍。

    “做什么?”程虛懷問道。

    程佩離嚇了一身冷汗,直接軟倒在地,但她沒忘記正事:“老祖,去穹峰救我師父!”

    程虛懷:“……”

    程虛懷笑道:“你倒是長大了。”

    不再多說,他動用靈力直接傳送到了穹峰。

    徒留程佩離對著暈倒在地的陸研束手無策。

    程佩離:“……”

    程佩離拿腳踢了踢這討厭師兄,發現暈得徹底。

    她一個人又拖不動半大少年,最后只能可憐巴巴去敲了隔壁秋茯苓的房門。

    *

    “結束了?”四弟子瞠目結舌地注視著李醇熙遠去,又看向真的斷了氣的李夢浮,腦瓜子嗡嗡的,感覺一晚上讀了一本狗血離奇的話本。

    李長老道:“李醇熙……這怎么算?”

    在眾人一籌莫展,完全不知道該怎么清理事發現場時,一道白色身影飄然而至。

    熟悉的、漫不經心的調笑聲傳來。

    “二師妹大義滅親。”岑舊道,“李夢浮的話,拋尸荒野喂狗吧。”

    李長老頓時想到了上一次在岑舊那里吃到的虧,下意識橫眉豎目:“岑遠之,你居然……”

    “居然什么?”竹景冷靜地開了口,“大師兄沒搶過神器,也沒害過人,被李夢浮冤枉到現在,你們是不是欠他一句道歉?”

    眾人:“……”

    好像確實是這么個道理哈。

    岑舊笑嘻嘻道:“算啦,不情不愿的道歉聽了臟耳朵。”

    眾人看著岑舊,無語凝噎。

    雖然知道這家伙現在一身清白,才敢這么招搖撞市。

    但果然好討打啊!

    沈花間道:“想拿鎖靈藤,盡快。”

    鐘長老猛地睜大眼睛:“師弟你……”

    “我什么?”沈花間道,“李夢浮死了,我這個前掌門做不了主了嗎?”

    他雖然瞎了,靈力也散盡,但這么一掃眾人,卻還是帶了些壓迫之意。

    就好像那個意氣風發的小劍仙還站在他面前。

    “仔細想想,”沈花間道,“平天門都因為神器全軍覆沒了。我們無涯派如今剛剛大動干戈,實在再經不起什么元氣大傷的事情了。”

    鐘長老:“……是。”

    其實鎮守神器本來就是因為上古的傳承,自從有了這神器,因為忌憚威力,反而不能輕易動用。

    本來就沒有給門派帶來什么便利。

    如今事故頻發,也大多都是因為神器而起。

    若說真的那么渴望嗎?

    并不是。

    這玩意也不是道骨可以隨意被覬覦。

    動用神器,還要擔心遭天譴呢。

    只是畢竟這么多年守著了,總歸是有些不甘心罷了。

    鐘長老看著岑舊一步步走近白玉殿,嘆了口氣。

    心底依然有些割舍的痛意。

    然而不得不承認,時代變了啊。

    竹景卻在這一刻突然變了臉色。

    “師兄,小心!”

    岑舊察覺到不對,猛然滾到一旁,躲過了自白玉殿中呼嘯而來的弒人劍意。

    “李夢浮不是死了嗎?”嚴莫諳震驚道。

    白玉殿中忽而傳來輕笑。

    鮫紗覆面的白衣修士款款而出,晨光打在他臉上,透出影影綽綽的冷清眉眼。

    “李夢浮死了,”沐安笑吟吟地扭頭對嚴莫諳道,“我還在啊。”

    嚴莫諳:“……”

    嚴莫諳頓時有一種被水鬼掐住脖子的溺水窒息感。

    沈花間蹙眉,擋在了嚴莫諳身前。

    “沐安,”沈花間道,“無涯派與你無冤無仇。”

    沐安在李夢浮尸體旁邊落定,卻連眼神都欠奉。

    “李夢浮和我做了交易,卻在沒付錢之前就死了。”

    沐安狀似苦惱道:“我只能自己來討要報酬了啊。”

    沐安的眼神飄到一旁冷然的岑舊身上。

    “所以我決定……”

    “無情道骨與鎖靈藤都收下啦。”

    詭譎的一聲笑陡然落幕,而后,泛著黑氣的修羅劍骨出現在了眾人面前。

    沐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著劍骨攻向岑舊。

    風微微掀動他的鮫紗,露出冷白的膚色。

    在場眾人都震驚了。

    沐安這次卻是真身前來的!

    岑舊蹙眉,沐安速度實在太快,加上大乘期的威壓,他雖快速做了抵擋,但終歸落于下風,加上沐安的修羅劍骨有腐蝕的作用,前世柳退云傷了臉之后都沒辦法彌補,不敢想這玩意的劍氣落到他身上其他部位該是什么光景。

    不僅要擋,還要不能被劍氣波及。

    岑舊掏出拂衣劍,狠狠迎了正面一擊。

    肺腑頓時傳來爆炸的疼痛。

    這就是……大乘期全力一擊的劍意嗎?

    眼前的沐安忽而消失,變成了一張薄薄的紙人。

    紙人的嘴角用血紅的顏料勾得極大,透出無比的嘲弄。

    這是分身?!

    那沐安真身在哪里?!

    幾乎是本能地,岑舊召出韓無雙的佩劍擋在了身后。

    秋水劍頓時被修羅劍骨浸染成了黑色。

    岑舊:“……”

    岑舊感覺到了棘手。

    “師兄!”竹景道,“我來助你。”

    青年修士躍到岑舊身旁,替他擋下了措手不及的一擊。

    沐安身形詭譎,加上他從不用劍,因此在場眾人此時除了陷入混戰的岑舊、竹景,暫時都不敢輕舉妄動,生怕上去添亂。

    嚴莫諳有心想幫,被沈花間拽住了手:“他們師兄弟多年默契,你去只會添亂。”

    嚴莫諳急道:“但是他倆打不過沐安啊!”

    沈花間:“你就打得過了?”

    嚴莫諳:“……”

    丟人了,他還沒岑遠之修為高。

    沈花間沉聲道:“再等等,岑遠之的小徒弟應當去通風報信了。”

    沐安身形一動,似乎察覺到了不對,明明馬上就要刺到竹景的胸口,他卻忽然飛速后撤。

    岑舊見狀,忙拉著竹景朝旁匆忙避去。

    一團火球從天轟然落地,頓時燃起熊熊大火。

    李長老想到了什么不美妙的經歷,差點沒腿軟跪在地上:“……”

    烈火之上,一道紅衣身影翩然于空,白發紛飛,容貌張揚。

    “在柳劍尊的故居欺負他的徒弟,沐安,是不是有些太過分了些?”

    沐安眸子冷凝,道出來了來人的身份:“……程虛懷。”

    他笑道:“總感覺每一次,都是你打亂我的計劃。”

    白發紅衣的修士輕輕哼了一聲。

    “分明是你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程虛懷道,“也就別怨天尤人了。”

    他不給沐安喘息的時機,袖子一揚,便是一團真火落下。

    沐安只得向旁奪步躲去。

    這真火是玄鳥遺留下來的火種,一旦沾染上,便只能被活活燒死。

    沐安撲不滅袖子的火苗,索性斬斷了那處衣袖。

    他幽幽盯著岑舊,像是心魔一樣陰魂不散。

    “你就這么放過當初磋磨栽贓你的所有人了?”

    “好慈悲。”

    沐安說完,忽而張開雙臂,猛然墜入真火之中。

    一張小紙片被燒成了飛灰。

    他竟是偷偷調換了真身與紙人。

    但卻沒辦法再顧及他的逃竄,無涯派剩余幾位長老忽而慘叫一聲。

    他們跌倒在地,血肉滋生出來了新的東西。

    ——一張印著血紅笑臉的白色面具。

    第074章 鎖靈藤(34)

    “師尊……?”四弟子愣愣地看著面前面目全非的鐘長老, 一時失了神。

    還是竹景眼疾手快,一腳將他踹到了一旁,才沒被已經奪舍成功的沐安一劍貫穿。

    “師尊什么師尊, ”竹景罵道, “你看看他長得像你師尊嗎?”

    四弟子:“……”

    后知后覺的恐懼彌漫開來,他的瞳孔都有些渙散。

    “這是什么東西?!”他驚恐道。

    四弟子是近日回的穹峰, 因此并沒有參加論道大會。

    其他人在論道大會之上見識一輪的,面上已經波瀾不驚。

    “果然和沐安有關么?”吟懷空沉吟道。

    岑舊下意識看向程虛懷。

    白發劍修如今悠然落地,瞧著四個被面具奪舍的長老, 不由得嘆了口氣。

    沐安行事詭譎又隱蔽, 他們實在防備不過來,甚至沒有辦法判斷,他是什么時候對這些人下的邪術。

    程虛懷抬眼看向沈花間:“節哀。”

    沈花間喉結輕微滾了滾, 尚未判斷出程虛懷此話的意圖。

    白發修士一揮袖子, 玄鳥真火頓時落在了那些戴著面具、不分敵我攻擊無涯派弟子的長老身上。

    真火可以除一切邪穢,卻沒有辦法拯救被奪舍的可憐人。

    在火焰中,皮肉傳來噼啪的驚人脆響, 四個長老喉中發出痛徹心扉的痛呼與尖叫,一點點隨著罪孽一起落入飛灰。

    在場眾人注視著這一幕,心底無不悚然。

    四弟子就這么呆呆愣愣地注視著真火之下一片不分你我的殘骸。

    混入其中的師尊在方才還在與他這個不成器的徒弟談笑風生啊!

    長長的淚痕自這個年輕人臉上留下,他臉色爆紅,忽而從喉中發出不似人的一聲悲憤的吼聲。

    遲來的情緒終于涌入他們心頭, 哪怕是再遲鈍的人也消化完了這轉瞬間的危機, 而后他們注視著長輩們留下的一堆骨灰,竟一時不知道該做什么反應。

    哪怕有些人或許并不是世俗意義上的好人, 但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至少對這些無涯派的親傳弟子來說, 卻是撫養他們、傳授他們的師尊。

    可是再多的恩情,甚至還沒有等到他們長大成人可以報效的那一刻,便轟然與黃土混在了一起。

    “沐安……”

    不知道是誰先壓抑著滿腔悲憤道出來了名字。

    在滿腔故意放低的泣聲中,逐漸升騰出一種夾雜著仇恨的苦嘆。

    那人多瘋癲啊。

    轉瞬之間就奪取了四條人命。

    奪取了他們的師長,他們的親人。

    四弟子似乎已經緩過來了,他的眼底紅通通一片,好像藏了一眸底的恨血。

    他緩慢而沉重地走到了岑舊面前,沉重而疲憊地喚了聲:“大師兄。”

    岑舊是這些人中唯一面無表情的。

    震驚、悲傷,甚至只是單純的同情惋惜,他都沒有。

    他白衣肅立在師尊的故居前,在這種悲愴的氣氛下,心卻鼓噪著,品出了一點報仇雪恨的快感。

    死去的人是這些人的親朋,但卻是前世加重他墮落深淵的幫兇。

    此時,他甚至感覺到了幾分與世界隔離斷掉的旁觀感。

    岑舊想,他甚至感謝沐安。

    因為有悖禮法,因為同門舊情,又因為什么所謂的大局為重,他甚至不能像沐安一樣,肆意將這些人的性命踐踏。

    盡管目的是報仇。

    “怎么了?”岑舊稍稍回過神,他忽而想起沐安的紙人分身臨死前那番沒頭沒尾的話。

    沐安說得討巧,既能動搖岑舊的道心,又能將眾人的怒火稍稍遷移到他的身上。

    是要報仇嗎?

    岑舊木然地看著曾經也算關系不錯的四師弟。

    他像是眨眼間又被沐安扯回了前世孤立無援的境地,如今疲憊又脆弱,揚起脖子引頸就戮,等待著過往故人對他的判決。

    “大師兄,”四弟子似乎一夜之間從沒正形中錘煉著長大了,從前那副油腔滑調的模樣竟在眨眼間便消失得干干凈凈,紅得快要滴血的眼睛里面掛滿了疲憊的血絲,他盯著岑舊,快要將青年修士盯出洞一樣的專注。過了很久,岑舊才聽到這位師弟沙啞著聲音,緩慢又鄭重地說道,“我替師尊說聲對不起。”

    啊。

    岑舊感覺好像思維停滯在了這一刻。

    本來做好心理準備的,妄斷生死是非的鍘刀卻沒有帶來想象中的疼痛。

    太陽已經徹底趴到了晴空,將一縷暖意慷慨地打在了青年修士的身上。

    岑舊轉動著遲鈍而僵硬的眼球,一向最會說話的他此時破天荒地發現了自己的詞窮。

    然而四弟子的聲音好似打開了什么開關。

    更多的熟悉的、他從小陪伴到大的面孔站了出來。

    他們喚著他“大師兄”,發出來了迭聲的“對不起”。

    岑舊的眼睫忽而很輕微地抖動了一下,似乎遲來的曙光終于照到了他這個重活兩世的冤魂身上。

    “大師兄,”最后一個走到他面前的是吟懷空,少年遲疑了下,只是渴望地看著他,“回來吧。”

    岑舊這才有了些落到實處的感覺。

    “不。”他果斷地拒絕道。

    無涯派的恩怨與罪孽似乎消散在了玄鳥的不滅真火中,燒了個精光。

    無涯派現在已經因為神器元氣大傷,長輩們盡數死去,留下來的不過是幾個金丹期的小鬼。

    似乎彰顯著這個門派的斷代和注定要走的下坡路。

    但似乎也還不錯。

    真火燒盡罪孽,這些孩子雖然青稚懵懂,但出乎意料地被教養得不錯,身姿挺拔,正如穹峰隨處可見的翠竹。

    但這些都不是岑舊拒絕的理由。

    他只是忽而沒來由的疲憊。

    分明解決了前世最深的仇恨,卻和上一輩子赴死前一樣,茫茫然無所得。

    “我累了。”岑舊道,直接而明了,“不想再看見無涯派。”

    他是無涯派的首席大弟子。

    師弟師妹們都曾以他為表率,躲在大師兄的羽翼之下,如今乍然聽到如此決然的話,眸中都流露出來了不舍的難過。

    但沒有人阻攔。

    他們心知肚明無涯派對大師兄的虧欠,是萬萬年也彌補不上的,所謂的挽留,不過是他們的一點私心罷了。

    吟懷空臉上露出來了不舍的神色:“我知道了。”

    少年努力仰起臉,扯起勉強的笑容。

    “江湖路遠,師兄多珍重。”

    四弟子也哽咽道:“后會有期啊,師兄!”

    嚴莫諳在一旁圍觀,默默擦了擦感動的眼淚。

    沈花間似有所覺地扭頭看他:“怎么了?”

    “沈前輩,”嚴莫諳鄭重道,“你也要多多保重啊……”

    沈花間:“?”

    沈花間臉上的笑容明顯一僵。

    “啊?”沈花間故意唏噓道,“我個老不死的,眼睛瞎了,你嫌棄我是不是?”

    嚴莫諳:“……”

    嚴莫諳遲鈍地眨了眨眼。

    注視著沈劍仙那張掛牌起碼十萬的臉,他想,這哪里老了?

    而后,嚴莫諳才意識到沈花間話里的意思。

    他語氣變得驚恐:“你還要纏著我?”

    沈花間:“?”

    沈花間笑容消失了:“你不歡迎我?”

    嚴莫諳:“……”

    是指幾天吃了他合歡宗十幾萬經費的事情?

    “太費錢了。”他弱弱道。

    沈花間:“沒事,我能賺。”

    他倆一來二去,聽進了旁邊的無涯派小輩們耳朵里。

    “師祖,”親傳弟子驚恐道,“您不駐守無涯派嗎?”

    “呵,”沈花間輕笑道,“我現在是個凡俗,沒有能力再去管修士的事情了。”

    “而且,該是你們年輕人的時代了。你們需要的也不是我,只是覺得自己撐不起來偌大的門派罷了。”

    “但吾輩祖師爺當年也是年輕的時候一路闖蕩進來的。”

    沈花間說著,好像他又變回了那個鮮活的劍仙。

    “還記得無涯派的道訓嗎?”

    這些自小生養在無涯派的弟子們下意識喃喃出聲:

    “學海無涯,上下求索。”

    “是了。”沈花間道,“愿你們在求索仙途中,再不忘道心,不負初衷。”

    他說完,仰天大笑,牽著嚴莫諳飄然而去。

    徒留一群面面相覷的無涯派小輩們。

    “三師兄。”四弟子下意識去尋找僅存的主心骨。

    豈料竹景搖了搖頭,走到了岑舊的身邊。

    “往后再見,還可喚我一聲師兄。”青年認真道,“但我會追隨大師兄,一直。我的師兄去哪,我就去哪。”

    見四弟子等師弟師妹們滿臉落寞,岑舊拍了拍離得最近的吟懷空的肩。

    “每個人該有每個人的路,繼續求索吧。”

    雖然再不舍,對未來再惶恐,這群弟子畢竟是無涯派的親傳弟子,他們天資出眾,貫徹道訓,有著超乎常人的堅定道心。

    種種變故,引導他們明路的長輩已經不再,那承載未來的便成了他們。

    因為知道岑舊與柳劍尊師徒關系親厚,想通之后,幾位同門與岑舊、竹景等人作別。

    岑舊沉默地注視著白玉殿。

    先前因為一方斗爭而將這里毀得差不多了,物是人非,一如重生兩世,再也見不到的故人。

    睹物思情,徒增傷悲。

    程虛懷從殿內走來:“沐安果然已經提前盜走了鎖靈藤。”

    岑舊郁悶但不難受,無可奈何地攤手道:“我還是輸在了不夠了解他。”

    相反,不知道沐安和他有什么淵源,他的生活里面似乎總能找到這家伙的蹤影。

    程虛懷靜靜地盯了他半晌,然后道:“白玉京是仙門中唯一不知道其真實所在的地方。而且就算是尋仇,現在也不是個好時機。”

    岑舊點了點頭。

    沐安如今是大乘期劍修,或許能與之匹敵的,勉強只有一位屈居柳劍尊之下的沈聽寒。

    但又想起前世柳退云也曾沒在沐安手上討了好,又不確定這家伙是否是真的展示了他的全部實力。

    “沐安……”岑舊道,“罷了,他的伎倆,怕是真的等到去白玉京才能弄清楚了。”

    而白玉京,現在又不是他們輕易可以挑戰的地方。

    程虛懷似乎隨意地提起:“不若回鳳梧城休養生息?佩云總是頻頻向我問起你的消息。”

    岑舊卻道:“如果一切平定,我再回去。”

    鳳梧城對他來說溫暖無比,宛如人生中第二個拼湊的家,也正因為如此,岑舊才不敢頻繁想起。

    越珍重,越敬而遠之。

    “你有了計劃?”程虛懷問道。

    “其實無涯派中似乎尚有謎底未揭,但水至清則無魚,我懶得去攬這份活。”岑舊道,“我曾遇到謝師叔,她只身一人前往蓬萊島。我擔心蓬萊島有變故,打算去拜訪一下沈島主。”

    程虛懷:“……也好。你被縛仙索苦難纏繞折磨許久,蓬萊秘境中有一味靈草或可醫治。”

    既然岑舊有了打算,程虛懷就沒有再過多挽留,用了靈力傳送回了鳳梧城。

    岑舊和竹景自穹峰石階拾級而下。

    直到下完最后一級石階,岑舊才看見了早就翹首等待的三個小孩。

    程佩離推了一把陸研,在他身后清了清嗓子。

    陸研:“……”

    少年忍受著赧意,認真地喚了聲“師父”。

    只有一天沒見,卻像是闊別許久。

    陸研想,再也不要離師父這么久過了。

    他定定望著青年,小聲而鄭重地說道——

    “歡迎回來”。

    第075章 黃粱枕(1)

    立秋。

    時憶百無聊賴地躺在自己的床上, 打了個長長的呵欠。

    他旁邊堆滿了最近時興的話本,床上羅列著各式各樣、大大小小的玉碟,玉碟上面擺著瓜果蔬菜、堅果瓜子, 甚至還有一些吃了沒啥作用、但是汁甜肉肥的靈果。

    時憶:“……”

    時宗主捂著嘴, 又忍不住打了個呵欠,不由得想, 古代哪怕是修真世界,娛樂方式無非也就這么幾樣。

    就算他是個熱愛躺平的咸魚,待了快百年, 也有點經受不了。

    時憶悲傷地又吃了口靈果。

    算了, 在這種危險的世界,活著就已經很不容易了!

    又混吃等死了一天,真好。

    這么想著, 時憶忽得聽見無為宗門口傳來一陣震天徹地的響聲。

    時憶:“……”

    直覺告訴他不太妙。

    時憶沒在正殿, 他又不傻,天天呆在正殿不是擺明了告訴弟子們去找他麻煩么?

    雖然無為宗在時憶穿越來之前,就已經貫徹了自祖師爺流傳下來的咸魚屬性, 但畢竟時憶的咸魚屬性比這種天生帶了點卷王基因古代仙俠人正宗,他是真的一點都不想動,恨不得死在床上。

    于是時憶想了個絕妙的辦法。

    在正殿門口掛了個牌子,心情好就會營業幾天摘掉牌子,心情不會就會掛上一個“閉關勿擾”的時宗主專屬小木牌。

    而這時時宗主搖身一變, 鉆進宗門大門口旁邊的不起眼的茅草屋, 開始享受他的快樂咸魚生活。

    反正沒有人想到堂堂一宗宗主會蝸居于此。

    哪怕知道了,無為宗弟子怕是也只會生出“我們宗門終于要完蛋了”的感慨吧。

    時憶聽見了宗門外的動靜。

    時憶不想動。

    他扣扣搜搜地開始起床, 頂著一張被迫上班的怨氣社畜臉。

    如果他當年上大學好好學習就好了,起碼給這個修真界來一點小小的工業革命震撼, 也許過不了百年,電視、電腦就能應運而出了。

    咸魚時宗主因為現在不能更好的咸魚從而痛恨從前太咸魚的自己。

    主打一個閑魚套娃笑話:D

    磨磨蹭蹭,慢慢悠悠晃蕩到無為宗門口,時憶搭上一個看戲嗑瓜子的無為宗弟子的肩膀。

    雖然暫時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但一生頑強愛看熱鬧的無為宗弟子不論剛剛在干什么,已經紛紛停下手中的事情把門口的事故現場圍得水泄不通了。

    時憶問那個弟子:“什么事?”

    弟子津津有味地嗑著瓜子:“好像是有人暈倒在了我們無為宗門口……唉,宗主?”

    他一聲宗主,頓時讓其他人的注意力轉移到了時憶身上。

    時憶長相俊俏,但因為他咸魚的氣質,導致他在人群中的存在感十分低。

    不過時宗主享受這種低調。

    現在大家才注意到了宗主的存在。

    弟子甲:“宗主怎么來啦?”

    弟子乙:“看熱鬧吧。”

    弟子丙:“宗主和我們一樣熱愛吃瓜,無為宗真是完蛋了。”

    時憶:“……”

    不要當著他的面唱衰無為宗啊!

    時憶修為不是最強 ,容貌也不是最好,名聲也基本沒有,普普通通,平平凡凡,但是上一個老宗主不知為何慧眼識珠,一眼看中了時憶那隨著穿越一起帶來的那種咸魚躺平的厭世氣質,非嚷嚷著說時憶身上有無為宗老祖風范,淡泊名利。

    時憶只想說,阿啐——!

    你們古代人把好吃懶做、不思進取說得那么好聽干什么!

    總之剛穿來的時憶就這么稀里糊涂成為了無為宗的新任小宗主,一直過了幾十年。

    雖然咸魚,但是咸魚也有愛,咸魚也有淚,老宗主既然把無為宗交給他了,時憶就只能湊活著把無為宗帶下去。

    于是他冷嗖嗖地看了一眼弟子丙。

    眾人還是第一次看見時小宗主露出這般神情。

    難道是生氣了?

    于是一瞬間,大家的嬉笑聲都停息了下來,齊刷刷盯著難得一見的生氣小宗主瞧。

    時憶認真地問弟子丙:“兄臺如此高見,要不你來當宗主?”

    時憶是真心的。

    如果不是那點子責任心作祟,他早就撂挑子不干了。

    如今終于聽見有人指責他了,不如順勢把宗主之位讓渡給倒霉蛋?

    豈料弟子丙聽完,瞪大雙眼,結結巴巴道:“宗主,要是懲罰我可以直接踢了我的。”

    時憶:“?”

    你們管當宗主是懲罰?

    所以當時果然還是坑了他這個新來的不懂行情吧!

    時憶真生氣了。

    就在這時,被咸魚們包圍的那個暈倒在地的人發出來了微弱的哼聲,吸引了時憶的注意。

    時憶這才抽出心神看向這在地上暈倒、甚至還臉著地的仁兄。

    其實他是不想管的。

    但是要是死在無為宗門口,似乎更麻煩。

    只見他上身披著袈裟,卻裸露著右肩,下半身穿著普通的黑色褲子,脖子上還戴著極其標志性的粗戒珠,只不過頭發倒是很長,青絲垂瀉到腳邊。

    時憶:“……”

    好眼熟,不對勁,再看看。

    緊接著,他忽然驚恐地蹦跶起來,伸出雙臂,護住門派弟子們,用神識扯著他們往后退。

    而此時此刻,那個暈倒的男人幽幽蘇醒,捂著頭一臉痛苦地茫然地掃視向咋咋呼呼的時憶。

    他容貌甚至可以稱得上妖艷,左眼上紋著一朵紅蓮,蓋住了大半眼角,仔細看,甚至會發現那紅蓮甚至還在不停浮動。

    唇紅齒白,一頭青絲,戒珠袈裟。

    時憶心里下意識浮現出來了兩個字:妖僧!

    他本來覺得無為宗這地理環境好啊,在大東北的犄角旮旯,平日冰雪皚皚,偶爾還能坐雪橇。

    現在時憶笑不出來了:“…………”

    他突然想起來無為宗還有個不世出的老鄰居住在不遠處的雪山上,不過因為這么多年沒見他們下來過,時憶漸漸就放松了警惕。

    那妖僧臉上的紅蓮標志,正是魔修大宗不二禪宗的經文!

    修習不二禪宗的經法,臉上就會出現這樣一朵堪稱妖冶的紅蓮。

    天殺的。

    無為宗弟子甲:“宗主,這人誰啊?”

    弟子乙:“他長得好俊俏。”

    弟子丙:“……臉上的紅蓮好酷,還在發光!”

    時憶:“……”

    時憶想求他們閉嘴。

    這個時候就不要看熱鬧了吧!

    對面那個可是傳聞中殺人不見血的妖僧啊!

    “那個,”時憶冷靜下來,大著膽子問道,“來我無為宗有什么事嗎?”

    那妖僧坐在雪地上,面無表情,本來就極具艷麗的長相,如今沉著臉有一種詭異的攻擊性。

    離得近的弟子默默往下看去。

    果然,宗主的腿要抖成篩子了。

    “我……”

    妖僧剛開口說第一個字,時憶嚇得差點沒撅過去。

    及至反應過來之后,他才后知后覺意識到,這妖僧態度平和,似乎并不是來挑釁滋事的。

    但是時憶的態度反而把那妖僧嚇了一跳,他忽而抿住唇,古井無波的幽潭一樣的眸子死死盯著時憶。

    時憶:“……”

    汗流浹背了。

    時憶干笑道:“不好意思,你繼續。”

    妖僧這才繼續道:“我不記得了。”

    時憶:“……不管你是做什么,無為宗……等等,你說啥?”

    妖僧又閉了嘴,只是默默盯著時憶。

    時憶感覺自己耳朵壞了。

    “宗主,他說他不記得了。”弟子甲道。

    弟子乙:“宗主,他好可憐,我們……”

    “不行。”面對弟子乙的建議,時憶斬釘截鐵地回絕了。

    開什么玩笑,圣母心在弱肉強食的修真界不可取阿喂!

    萬一這個妖僧是裝的怎么辦?

    萬一這個妖僧恢復記憶后滅口怎么辦?

    時憶大手一揮:“回無為宗,關門。”

    “真的不行嗎?”弟子丙惋惜道,“這和尚好帥,當個咸魚宗吉祥物也不是不行。”

    時憶:“……”

    時憶腳下一個趔趄。

    被宗門弟子的色膽包天驚了下。

    不要命啦!

    把不二禪宗的妖僧當吉祥物。

    你看他這條咸魚像不像吉祥物啊?!

    時憶罵罵咧咧地把所有弟子趕回了無為宗,順帶關上了施加了護山大陣的大門。

    徒留一個漂亮的和尚坐在雪地里,無辜又茫然地盯著時宗主冰冷無情的背影。

    “宗主,他好可憐,你的良心不會痛嗎?”不知道誰說道。

    時憶:“……”

    時憶齜牙咧嘴地瞪下他們這群胳膊肘往外拐的好色之徒們:“你現在當宗主,你去把他接回來吧。”

    “那還是算了。”

    如此果斷,如此無情。

    如果要因為接納一個帥和尚而被迫當宗主,他們還是忘記和尚吧。

    時憶:“……”

    你!們!

    不過總是窩在無為宗也不是個事情。

    萬一和尚闖進來怎么辦。

    即使護山大陣擋得住,但是他們也是要出門的。

    時憶的咸魚生涯受到了嚴重威脅!

    *

    正在前往蓬萊島的岑舊忽而收到了時憶給他的小木鳥傳訊。

    這小木鳥岑舊少年時用著挺順手的,就是不太夠用,后來索性量產了放進儲物袋,結識一個新朋友就送一個。

    主打一個四海之內皆兄弟。

    而此時,時宗主送來的紙條上,碩大的毛筆字寫出來了鬼哭狼嚎的架勢——

    “岑兄,咸魚危,速來救我!!!”

    岑舊頭頂緩緩冒出來了個“?”。

    第076章 黃粱枕(2)

    至于為什么從暑夏耽誤到了立秋, 岑舊他們才剛剛啟程去蓬萊島,這個事就要追蹤到岑舊和竹景剛下山的那一天。

    在陸研剛剛說完“歡迎回來”后,岑舊雖然對幾個小徒弟的精心設計的接風儀式很感動, 但是他甚至還沒來得及說什么, 眼前忽然一黑,隨即就失去了意識。

    現場頓時一片雞飛狗跳。

    程佩離驚恐:“怎么會這樣?我多年看話本的經驗告訴我, 接下來的情節不是這樣啊!”

    竹景:“……”

    什么話本這么奇怪?

    竹景朝差點也嚇暈的程佩離解釋道:“是舊傷發作,疼暈了。”

    岑舊是直栽栽暈過去的,因此好在前面站了個陸研, 眼疾手快地接住了他。

    陸研面色一變, 好不容易被接上的肋骨此時又被師父砸斷了。

    竹景看出他在忍痛,于是很自然地伸出手:“讓我背著你師父吧。”

    陸研:“……”

    少年警惕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簡短利落地拒絕道:“不用, 我很好。”

    竹景:“……”

    這小子怎么莫名其妙瞪他?

    竹景不明白, 為什么大家作為男人,有什么不爽不能堂堂正正打一架,吟九也好, 面前的小子也罷,總是對他產生一種沒來由的敵意。

    竹景:“。”

    想不通。

    陸研靜默了一瞬,也明白他的態度稍稍有些過激。

    不是因為對師父那股莫名其妙小孩子爭寵的獨占欲作祟,而是陸研還沒有忘記,柳退云給他看的前世記憶中, 正是這個看起來和師父關系不錯的師弟用劍刺傷了師父。

    雖然一看就知道其中存在隱情, 雖然陸研不記得前世的事情,甚至他也沒想起來正是因為竹景那一劍, 才會間接連接上了和師父前世今生的羈絆。

    但是,不管有意還是無意, 這人總歸還是傷了師父。

    陸研極其記仇。

    因此他不太信任竹景,哪怕忍受著半痛的身軀也要頑強扛著師父回客棧。

    魔尊:“……你就嘴硬吧。那你為什么不把岑遠之交給那兩位?”

    他指的是沒有受傷的,也在岑舊名下當徒弟的程佩離和秋茯苓。

    陸研:“……”

    方才找的借口好像不適用了。

    圓不回來的少年惱羞成怒,一把子屏蔽了魔尊的殘魂。

    魔尊:“……”

    你小子。

    等到他們把昏厥的岑舊放到床上,陸研再怎么心不甘情不愿,還是把離床邊最近的位置讓給了竹景,讓他給岑舊探脈。

    陸研垂眸凝神地盯著,愈發覺得只修劍還有諸多弊端。

    師父太容易受傷了,也許可以等他再長幾歲后,去偷師一些醫修的治療術。

    竹景也不是醫修,只不過長年累月的修習,受傷不可避免,尤其是單論竹景性子而言比較容易引起爭端,因此自然受傷多了,對這方面的知識也有所涉獵。

    他收回探脈的手,一扭頭,便瞧見仨小孩眼巴巴地蹲在床邊,好像嗷嗷待哺的雞崽。

    竹景:“……”

    下意識煩得額頭冒了青筋。

    還是不理解大師兄這種從小到大如一而終喜歡雞娃的愛好。

    “是縛仙索的舊傷發作。”竹景道,“應當是和沐安打斗時,強行征用了太多靈力。”

    陸研卻喃喃道:“蓬萊島……”

    竹景沒聽清,下意識問道:“什么?”

    少年看向這個比較討厭的小師叔。

    如果拋開上輩子不談的話,竹景對岑舊的情意是沒的說的,應當也不會再走到前世那般結局,而且目前就他的實力來說,假若真去了蓬萊島,怕是在秘境中連十步都走不到就會殞命。

    陸研便把鳳梧城時程虛懷告知他的消息說了出來:“程前輩說過,蓬萊島秘境有種靈草就牧柳,或許可以治療縛仙索的傷。”

    竹景:“真的?”

    乍然聽見這個消息,他心底不可自抑地升騰出喜意。

    縛仙索手法陰毒,足以看出行刑之人對岑舊的惡意,其留下的舊傷還會時時發作,對岑舊來說是個不小的隱患。

    倘若真的還有彌補縛仙索留下傷的靈藥,竹景是無論如何也要為師兄尋來的。

    可它偏偏在蓬萊島上。

    如今是七月下旬。

    馬上就要立秋。

    竹景記得,前世蓬萊秘境正是在這個時間段突然發生了變故,將在秘境試煉的、各門各派的弟子們通通關在了秘境中。

    具體什么變故,其實就連在同樣被困住的竹景也并不清楚,只知道和蓬萊島以及秘境的本源有關。

    他只記得,自秘境關閉以后,原本對修士友好,可以說是絕佳游歷尋寶場所的秘境一瞬間就變成了妄圖吞噬所有的怪物,變異妖獸,兇殘靈草,甚至無數在當年人妖之戰遺留下的幽魂怨鬼,覬覦著他們這些年輕修士的皮肉與修為,傾巢而出。

    竹景和其他弟子拼命廝殺,宛若煉獄,努力堅持著等待外界的長輩們想辦法打通蓬萊秘境來拯救自己,但那些東西實在是太多了,無窮無盡,到最后甚至出現了無法用常語形容的新奇怪物。

    竹景在里面被關了五年,他每天只能無情地屠戮、廝殺,比較幸運的是在之后他進入了秘境中一位上古大能的傳承之地,因為有大能的神識殘留,成為了一片難得的凈土,但付出的代價也相當慘重,竹景差點就失去了所有的記憶與人格。

    直到不知今夕何夕,快要被殺戮與血腥麻痹到成為不會思考的傀儡,秘境突然地動山搖,開始坍塌,無數妖獸靈植在這一刻好似暴動,等到竹景渾渾噩噩地再度醒來時,他已經沉浮在蓬萊海的深處。

    水墨劍托著他的腰腹,一路將他托出了大海。

    竹景剛一浮出海面,就下意識回頭去找秘境與蓬萊島。

    卻見海上渺渺茫茫,水面一望無際,蓬萊島像是成為了他的一場夢魘,消失得無影無蹤。

    好像殺機重重的秘境、慘死的同門、幸存的正道修士,全部隨著蓬萊島一樣,化為了虛無的泡沫蒸發在了陽光之下。

    哪怕是現在想到,竹景都覺后背發涼。

    什么樣的存在,才能抹去一個島嶼和島嶼上的萬千生機?

    岑舊和程虛懷說要去蓬萊島的時候,竹景當時沒有表態,實際上一直在糾結怎么組織師兄踏入早已注定蠻荒死氣的地方。

    現在,卻是有了不得不去的理由。

    竹景喉結微滾,沉默許久的青年似乎在這一刻下定了某種決心:“我現在去蓬萊島,試試看能不能進入秘境。”

    “師叔?”陸研愣了下,“我們不一道嗎?”

    竹景沉聲:“哪怕師兄醒來,也不許提我的去向。”

    他目光忍不住又落在床上昏睡的青年側臉,似乎一瞬間又回到了奄奄一息的兒時,在破敗無比、散發著腐朽味的荒廢廟宇,少年一身狼藉,卻依然將瑟瑟發抖的他抱入懷中供暖。

    沒有當年的師兄,也便不會有如今的他。

    蓬萊秘境太過危險,是一場不能深思的死局,師兄絕對不能去,但他不一樣,既然上輩子能靠著傳承僥幸活下來,那他就必須去盡力爭取給師兄的生機。

    “如果可以,”竹景道,“想辦法阻撓師兄,立秋之前,不要讓他踏入蓬萊島。”

    這話里面似乎夾雜了某些慎重的份量,聽得三個小孩都是一怔。

    “師叔,”程佩離小心翼翼地問道,“蓬萊島很危險嗎?”

    竹景:“……不危險,我很快就會回來的。”

    青年從來沉默寡言,一路來只是安靜地陪在岑舊身側,從來沒有提及過什么他自己的訴求。

    如果說岑舊是艷麗張揚如山巔的桃花枝蕊,這位看起來不茍言笑的師叔更像是沉默的山石。

    竹景不再多說什么,拿去水墨劍離開了客棧。

    “陸研,”程佩離急道,“他一看就是做危險的事,你為什么不攔一下啊!”

    陸研看了眼這個急得跳腳的小公主一眼,道:“我們的話又比不過師父在師叔心里的分量,他不會聽的。”

    程佩離:“……”

    也是。

    陸研卻知道的更多。

    前世這位小師叔應當活到了最后。

    他垂眸,纖長的眼睫輕微地抖動,昭顯著少年其實并不平靜的思緒。

    人都是自私的,他不是人,更尤為甚。

    只要師父能平安,其他一切都是可以被放棄的,哪怕眾生,哪怕天道。

    程佩離偃旗息鼓了一會兒,最后值得道:“那我們現在怎么做?”

    “修煉。”陸研道。

    程佩離:“?”

    程佩離:“……師父都昏了為什么還要修煉啊!”

    陸研看她:“正是因為師父昏了,我們才要趕緊修煉,不然怎么保護師父?”

    程佩離:“……”

    程佩離忽然覺得陸研說得好有道理。

    拉著秋茯苓嘀嘀咕咕了一會兒,被陸研打了雞血的程佩離帶著她的小侍衛雄赳赳氣昂昂地……

    跑到院子里去練劍去了。

    等到兩個人離遠了,陸研猛然松了口氣,然后迅速跑到門口,狠狠鎖緊了門。

    終于糊弄走了。

    陸研想。

    程佩離在這里,其噪音堪比五十只雞一同大展歌喉,太聒噪了。

    少年沉默著坐到岑舊床邊,開始為他醒來之后,怎么完成師叔留下的任務而絞盡腦汁編織措辭。

    畢竟岑舊是個人精,稍有一點蛛絲馬跡他就能察覺出不對。

    陸研害怕,等到岑舊醒來,發現是因為他的一點私心,才導致師叔獨自赴難,師父會怎么看待自己。

    少年一邊模擬著各種情形,一邊惴惴不安地等著師父醒來,迎著對他的宣判。

    可是陸研沒想到,師父這一次暈倒之后,竟像是許久未從酣睡的疲憊旅者,許多天宛如入定一般躺在床上沒有聲息。

    陸研等得心焦,又害怕師父出什么事情。

    幾乎徹夜守在師父的塌邊,甚至隔一會兒就要去探岑舊的脈搏。

    少年心力交瘁,被恐懼折磨得快要瘋掉,他感覺好像又回到了那個幻境中,看見了白玉床上毫無生機的前世師父。

    而等到白衣青年再次睜開雙眼,已經到了立秋前夕。

    他這一昏,就是昏了大半個月。

    第077章 黃粱枕(3)

    岑舊剛一醒過來的時候, 只感覺神清氣爽,像是得到了充足的休息。

    他下意識先伸出胳膊,緩慢愜意地伸了個懶腰。

    手伸到半空之后, 岑舊才覺得似乎有哪里不對, 動作忽而一僵。

    岑舊:“……”

    等等,他之前在干什么來著?

    比身體晚一步蘇醒的記憶這才遲遲回籠。

    他剛和沐安打了一架。

    沐安不講武德, 偷了鎖靈藤。

    他和師弟下山,和徒弟們會合。

    然后……

    岑舊面目扭曲,實在不愿意承認當場暈倒的那個弱雞是他自己。

    岑舊:“……”

    所以現在是什么時辰了?

    岑舊其實有感覺到自己并不是單純的昏睡, 而是在昏睡之后進入了一種入定的狀態, 從他醒來之后神清氣爽,并且靈力比之前又充沛了一倍的表現來看,興許又是天道送給他的修為加速大禮包。

    入定是修士修煉、突破的一種方式, 具體表現為對外界無知無覺, 身心都進入玄之又玄的領悟世界,不過一般修士很少遇見入定的情況,只有遇見什么大機緣、大造化才會突然頓悟, 從而進入旁若無物的狀態。

    一般有些大能修士到了化身、合體修為以上,便總會常年閉關,之所以需要閉關,就是因為他們在參悟的時候需要進入入定狀態,而這種時候被人打攪了很容易走火入魔, 因此閉關期間, 大家都約定俗成地不會去打擾。

    只是岑舊沒想到自己暈過去也能順便入了個定。

    入定有好處的情況下,必然也有弊端。比如不能被打擾, 比如對外界感知被屏蔽,還比如入定時限不是人為決定, 有的人甚至入定三五十載。

    岑舊:“……”

    岑舊心底打了個突。

    所以現在是什么時候了?

    他猛地一扭頭,才發現塌邊坐了個人。

    是陸研。

    少年眼圈底下窩著一圈濃郁的青黑,此時抱著雙膝,以一種委屈的姿態蜷縮在岑舊的床榻邊正在打瞌睡。

    他像個安安靜靜的動物幼崽,一點動靜都沒有,才讓岑舊一開始沉浸在自己的情緒里,從而沒有注意到這房間還有一個人的存在。

    注視著少年并無二樣的外貌,岑舊心底撲騰的小鳥回了籠。

    還好還好,沒有一覺醒來發生徒弟長大的慘案。

    岑舊掀開被子,準備下床,卻沒想到他放在外側的衣服袖子被陸研緊緊攥在手里,他這邊一動作,竟把睡得昏昏沉沉的少年拽了個趔趄。

    陸研下意識睜開雙眼,原本安靜的動物幼崽此時猛然從眸中迸發出一股警惕的狠勁兒來,像炸毛似的。

    而后,他看清了眼前坐著的白衣青年。

    “師父!”他下意識喊出聲。

    像是再也壓抑不住這半個月來的惶恐與不安,少年緊緊盯著面前的岑舊,呼吸急促,似乎是擔心這一切只是他一場幻夢。

    岑舊被這一聲叫得有些發懵。

    應當……沒暈太久吧?

    他有些不確定地想。

    只是還沒等他開口打探消息,面前的黑衣少年卻忽而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他眼角紅暈漸盛,暈出明顯的輪廓。

    而后,少年吸了口氣,似乎是打開了什么開關,眼角慢慢涌出一層薄然的水光,隨后一滴又一滴的淚不要錢似地洶涌而出。

    岑舊:“……?!”

    哭、哭了?

    岑舊活了這么多年,還是第一次遇見這種情況。

    他頓時舉手無措地看著面前的小徒弟,竟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哄。

    哄人的經驗岑舊當然有,但正是因為太會哄人了,所以從來沒有出現有人因為他而哭的情況,何況他還不知道陸研為啥哭啊。

    “現在,”岑舊頭皮都快要炸了,只能干巴巴地問道,“什么時辰了?”

    大徒弟哭得像個淚人真的讓他很不安啊!

    陸研抹了抹淚,有些不好意思。

    他沒打算哭,也沒打算讓師父處于這種尷尬的境地,明明已經坐在床榻前陪著師父的時候,曾無數次設想過師父醒來的場合和要說的話,如今卻因為不爭氣的情緒壓過一切,導致淚水把什么都泡湯了。

    陸研:“。”

    努力咽下那點子丟人的情緒,少年止住眼淚,眼角有用力揉過的紅意,卻偏偏裝作無事發生一般強撐著冷靜的聲音回答道:“師父,您暈了半個月,明天立秋。”

    岑舊:“……”

    好像是有點久哈。

    怪不得徒弟一見面就哭了。

    岑舊本來是個很有分寸感的人,但此時不可避免地想要犯點賤,得知暈后他們一行人便一直住在醉花鎮的客棧,沒發生其他大事后,他笑吟吟地問陸研:“回舟,哭什么?”

    陸研:“…………”

    少年閉了閉眸,覺得自己的形象可能在師父那里崩塌成什么奇怪的樣子了。

    “沒哭。”他冷硬地說道,“是剛醒,眼睛不舒服。”

    岑舊忍著笑意:“知道了。”

    再逗就炸毛了,他索性見好就收。

    而這時,程佩離和秋茯苓練完劍,也照例回來看岑舊一眼。

    門被風風火火地推開,一道火紅身影像火球一般沖進來,而后猛然在看清屋內情形后停住步伐,導致和后面的秋茯苓后腦勺貼鼻子硬生生撞了一下。

    程佩離捂著頭齜牙咧嘴,卻還是不忘問岑舊道:“師父,你什么時候醒的?”

    岑舊:“剛剛。”

    程佩離心大,聞言只是傻呵呵地樂了幾下。

    而后她把目光移到了陸研身上。

    程佩離:“?”

    程佩離:“見鬼了。”

    程佩離繼續道:“這玩意兒怎么也會哭?”

    陸研:“……”

    岑舊:“……”

    不是,半個月里,你們就是這么相處的?

    “對了,”岑舊忽而發現還差個人,“你們竹師叔呢?”

    說起這個,陸研就感覺喉嚨一陣發緊,那個懸而未決的刀終歸還是落了下來,他面上有一絲輕微的不自然,就連聲音也下意識心虛地放低了些許:“師叔他有點私事,就先離開了。”

    岑舊了然。

    他沒有去問竹景的私事是什么。

    既然師弟不告訴他,說明便是不想告訴,岑舊一向尊重別人的決定,而且他入定半個月,竹景要忙他的事情,自然得去忙,總不能一直陪著他,耽誤了正事。

    那岑舊醒過來得愧疚死。

    陸研看岑舊沒有繼續探究的欲望,不由得暗自松了口氣。

    但卻沒有想象中的那般如釋重負。

    名為判決的刀只是假模假樣地在他的脖子上蹭了一下,又重新懸掛到了高空。

    不知道什么時候會紙包不住火,也不敢想師父知道真相之后會如何生氣。

    甚至會不會因此不要他了?

    陸研越想越覺得心驚。

    少年木然站立著,心底猛然翻騰出一個想法。

    他好像……自以為是地做錯了事。

    *

    既然知道竹景是去辦私事之后,岑舊便打算和徒弟們一同前往蓬萊島。

    畢竟暈了半個月,在醉花鎮耽擱了許久,謝師叔卻一直沒有傳信告知他蓬萊島具體情況如何,岑舊實在有些放心不下。

    又休整一天后,岑舊發現三個小徒弟在他入定時,居然全都無師自通地成功筑基并且學會了簡單的御劍。

    這樣就好辦了,于是立秋當天,岑舊便讓仨徒弟一起跟著他御劍,就當做是練習。

    程佩離和秋茯苓還沒有自己的本命劍。

    修士的本命劍需要等到筑基后,去煉廬提供的劍池中挑選,不是人選劍,而是劍選人。

    合適的佩劍挑選到心儀的主人,甘愿陪他同生入死,劍修將心頭血滴入劍刃中,結下本命劍的契約,除非劍修身死,不然本命劍將一輩子被它選擇的主人所操縱。

    不過大多數本命劍在磨煉中都逐漸有了自己的見識與意志,主人死后,大多隨著一起自毀,鮮少有獨活的。

    此時程佩離和秋茯苓使用的還是剛入門的素劍,這種劍沒有靈韻和意識,只能當做最開始初學者的工具用。

    但既然以后決定了以劍入道,往后肯定是要做好和本命劍搭伙過一輩子的打算。

    岑舊打算等蓬萊島事畢,就帶這兩個小姑娘回一趟煉廬。

    不過還沒等他們到達蓬萊海域,岑舊的專屬小木鳥就飄飄悠悠出現在了半空中。

    岑舊截獲下來,便收到了時宗主啼笑皆非的求救信。

    雖然不知道時憶遇到了什么危機,但就這急哄哄來聯系他的態度,應當不是小事。

    蓬萊島又不會跑,但人命在前,而且岑舊日后必須要從無為宗那里借來神器,便打算就趁著這個機會試探一下時憶的口風。

    不過謝冷玉這么久都沒回訊息的異樣也引起了岑舊的注意,莫非蓬萊秘境真的出了變故?

    岑舊便改路無為宗的同時,向秦雪霜用水鏡發了幾條訊息。

    秦雪霜一時沒回,不過水鏡的訊息可以保留,岑舊便打算再等等秦雪霜的消息。

    而后,他便帶著徒弟朝北而去,用了一天時間來到了無為宗所在的地區。

    和其他地方的暑夏不同,無為宗處于東北山上,因為地勢高、溫度低的原因,積雪常年不消,岑舊剛跳下拂衣劍就感覺到了一股涼意。

    他按照記憶中的方位找到無為宗,卻沒想到看見了緊閉的大門,和坐在雪堆里的一個……帶發修行的和尚?

    那和尚不知道坐了多久,幾乎快要被雪堆了滿身。

    岑舊:“?”

    時宗主這是什么戲碼?

    第078章 黃粱枕(4)

    “總之, 就是這樣。”時憶坐在他的小屋的塌上,愁眉苦臉地跟岑舊介紹完他的遭遇。

    岑舊來了之后,因為見無為宗緊閉大門, 門口還有個看起來有些古怪的和尚, 于是就用水鏡聯系了時憶,讓他放他們進去。

    時憶做賊似地打開無為宗大門, 而后左顧右盼,確認那那和尚還在原地之后,拼命地朝著岑舊一行人揮了揮手。

    岑舊:“……”

    更覺得古怪了。

    他隨著時憶進入無為宗。

    無為宗在雪山上, 因此建筑物都偏高大厚實, 和岑舊之前見過的其他門派的樣貌都尤為不同,不太符合無為宗出了名的不求上進的懶散氣質,這些建筑物大多都是冷白色調, 屋頂偏尖, 高聳入云,種的也都是較為肅穆的松柏。

    一路上無為宗的弟子很少見到,稍有幾個要么是歪七扭八掛在石頭上睡覺, 要么聚眾兩三個坐在一塊破布上嘻嘻哈哈地邊吃邊聊。

    只能說,不愧是以咸魚出了名的無為宗。

    時憶沒帶著他們深入前往正殿,而是從大門口石屏旁邊,一道掩藏在花間的小徑蹚了過去,繞過威嚴高聳又肅穆的無為宗正常建筑, 背后被時宗主清理積雪搭了個小棚, 小棚下面挖了黑土地,種了些瓜果苞米。

    別問, 問就是華夏人的血脈覺醒。

    而在這片田地之后,坐落著一個毫不起眼的茅草小屋。

    “這是……?”岑舊疑惑道。

    時憶搓了搓手:“我洞府。”

    岑舊:“……”

    頭一次看見一宗之主的洞府如此接地氣。

    他們繞過田地, 來到那茅草屋前,岑舊才發現這不起眼的外表是刻意下了陣法禁制,內里空間反而大的很,像是一個外置的儲物袋,表面不起眼,實則大有乾坤。

    懷揣著好奇一探的心思,岑舊在時憶身后跟著進入了時宗主的心愛小屋。

    實在是時憶這人看著咸魚,實際上各種鬼點子著實層出不窮,岑舊下意識就覺得時宗主的洞府也有點什么東西。

    剛一進去,岑舊便發覺里面的空間格外大,竟是和外表不同,將儲物袋的原理真的運用在了他的洞府里。

    里面是一個二層小閣樓,最下面的大廳沒有覆蓋,在靠里旁邊放著兩架樓梯,樓梯蜿蜒而上,在每一層的幾個房間前都做了木板踏腳。

    而且這房子竟是格外亮堂,岑舊環視一圈,便發現了在天花板上掛著的一串宛如水晶一般的東西。

    時憶注意到了岑舊在看什么,心里面緊了緊。

    他大學是學室內設計的,總是花各種各樣平面建筑圖,好不容易到了心想事成的修仙世界,物質方面也不缺乏,自然想蓋一棟獨居的夢想小屋。

    時憶:“這是……”

    還沒等他說完,就見白衣青年了然一笑:“這樣子用來照明還挺方便的,里面是放了會發光的靈石吧?”

    時憶:“……”

    不怪他以前錯以為岑舊是老鄉啊,這理解能力和包容性實在是太強了!

    時憶汗顏,真怕岑舊再看下去,就意識到他是個從別的世界傳過來的異魂,帶著岑舊和他的幾個徒弟來到一樓的臥房。

    “總之……就是這樣。”時憶道,“我不清楚不二禪宗發生了什么事,也不明白這妖僧為什么執意蹲守在我們無為宗門口。我怕其中有什么內情,更怕這妖僧反應過來之后報復我!”

    時憶欲哭無淚。

    他穿越過來,十分清楚自己有幾斤幾兩,什么拯救世界黨穿越龍傲天就不用想了,他只想安安靜靜躺平混吃等死。

    卻沒想到,規避了所有死亡flag之后,居然有一天能被麻煩主動找上門還賴著不走。

    這不是碰瓷是什么?!

    岑舊沉吟半晌,他一開始并不知道門口的和尚居然是出身自不二禪宗的魔修。

    魔修大宗門只有三個,分別是妙音門、合歡宗和不二禪宗。

    若說作惡最多的怕是妙音門,但合歡宗因為大家都懂的原因在話本出現頻率最高,因此知名度比妙音門有過之而無不及。

    但相對的,不二禪宗這些年在修仙門派很少作妖,自閉地把宗門設立在無人可去的雪山最頂峰,要不是因為當年魔尊隨手給了他們一個神器,平時盤點九大門派也會順手帶上不二禪宗,不然大家早就把它忘得一干二凈了。

    這存在感,和滅門差不多了。

    岑舊腹誹著。

    他畢竟年輕,這些年從沒有見過不二禪宗的魔修,也就無從得知這門派的消息,要不是時憶主動介紹了不二禪宗,岑舊甚至險些忘記還有個鎮守神器的門派。

    “倘若沒有殺意,會不會是有要事需要無為宗求助?”岑舊問道。

    時憶:“……我問了,但是他說他失憶了。”

    岑舊:“……”

    岑舊頓覺奇怪。

    “失憶了,為什么賴在無為宗門口不走?”他納悶道,“對無為宗這么大執念?”

    時憶面無表情:“我不想知道。我只想讓他趕緊滾。”

    要不然他已經好幾天沒辦法出門了啊!

    時憶修為才合體期,而那妖僧是個化神修為,化神期放在其他大宗門里也也起碼得是個長老級別的戰力,怎么想在不二禪宗地位都不能低,這種地位的人說失憶就失憶,除非是有哪個大乘期閑著沒事干往他腦殼劈了一劍,要不然怎么可能啊!

    當這里是什么狗血恩怨小說,動不動失憶流產一條龍呢!

    何況真失憶了,這不明晃晃就說明他是真的被大乘期揍了嘛,一看就是存在什么修真界恩怨,時憶也不想無端沾了一身腥,而且不二禪宗再怎么不作妖也不能改變它是個魔修宗門的事實,時憶害怕這妖僧清醒了搞什么發瘋屠殺的死出。

    打又打不過,趕又趕不走,時憶只能想起來他最近新抱的疑似本世界“天命之子”的大腿求救。

    聽完時憶的推斷后,岑舊不自覺地挑了挑眉。

    這時宗主看起來沒心沒肺、大大咧咧,沒想到心思居然如此縝密。

    岑舊便道:“你想讓我趕走他?”

    時憶拼命點了點頭。

    岑舊卻道:“我卻覺得這里面有古怪。”

    時憶:“……關我屁事啊!”

    岑舊笑著覷了他一眼。

    “時宗主這些天有關注過外界的風向嗎?”岑舊問道。

    時憶:“……”

    吃瓜怎么沒有呢?

    他表情逐漸鄭重起來,直覺岑舊不是只是簡單關心他這么簡單。

    “我覺得,他沒準真是被大乘期一劍劈壞了腦子呢。”岑舊道,“我們都知道有個吃飽了撐的、閑的沒事干發瘋的大乘期。”

    “不過也不能確定……想知道具體原因,怕是還得從那被妖僧身上找找答案。”

    時憶:“……”

    沐安去不二禪宗,只能是為了神器。

    而后,他表情逐漸凝重起來。

    假若真的是這樣的話,沐安能隨手把不二禪宗疑似地位不低的化神期和尚腦子劈壞,是不是也能突然想起來,不二禪宗山腳下同樣有著神器的無為宗?

    何況他修為更低,到時候壞的就不只是腦子了。

    時憶:“…………”

    經岑舊這么一點撥,他才意識到潛藏的危險,嚇得時宗主直接狠狠打了個寒顫。

    他試圖安慰自己:“也許不是沐安呢?”

    “如果是呢?”岑舊毫不留情地問道,“要因為這一點僥幸,放棄潛在的危險嗎?”

    岑舊看人很準,輕易便看出來了時憶咸魚躺平本質。

    時憶:“……”

    時憶嘆了口氣。

    難道這就是所謂的“是禍躲不過”嗎?

    但幸虧是岑舊來了,哪怕他就算自己推斷出來了可能是沐安的手筆,時憶也沒膽子去直面妖僧并且明晃晃地和沐安對著干。

    時憶感動道:“還好有岑道友你啊!”

    岑舊笑容不變:“其實我也是有私心的,假若不是沐安,我也是要去一趟不二禪宗的。”

    時憶:“……為了神器?”

    雖然不知道岑舊在忙活什么,但時憶本能地覺得是件大事。

    這么一想,無為宗不也有個神器嗎?

    與其天天因為沐安的虎視眈眈而擔驚受怕,不如現在就給岑舊啊!

    咳咳咳……絕對沒有故意把麻煩給岑道友的意思!

    時憶十分上道,立馬道:“岑道友千里迢迢來一趟無為宗,還要盡心盡力解決不二禪宗給我們帶來的麻煩,實在是太辛苦了!”

    他忽而伸手在塌上摸來摸去,掏出一個樸實無華的枕頭,遞給岑舊,有些羞澀地說道:“無為宗沒什么拿的出手的東西,這黃粱枕就送給岑道友當報酬吧。”

    岑舊:“……”

    這就拿到了?

    被時憶豪邁的態度震驚到,岑舊反而莫名覺得良心有點子痛。

    豈料時憶大手一揮:“反正這東西在無為宗也就是個吉祥物,我一般都是拿它當抱枕做美夢的。”

    黃粱枕沒什么別的功效,倒是可以在夢里體驗一把夢想成真的感覺。

    岑舊卻瞇了瞇眸子:“也許可以讓魔修試試這個黃粱枕。”

    他曾經試過用百花燈與伏念琴一起結合使用,給李醇熙制造過去的記憶幻境,但那只是建立在他已經知道李醇熙的過去的情況下,如同扮演早已寫好的戲本一樣,為她編織了一個故事。

    現在沒有人知道這個妖僧發生過什么,自然不可能如法炮制。

    但黃粱枕倒是可以。

    所謂夢想成真,不過是因為勾起來了人心目中的最深的向往。

    妖僧只是失憶,但潛在的本能和過去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跡沒有被抹去。

    也許黃粱枕可以使他回憶起骨子里最深的訴求和執念。

    沒準兒,妖僧就是為了這個執意蹲在無為宗門口的呢。

    第079章 黃粱枕(5)

    既然岑舊這么說了, 時憶就打算這么做。

    他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但前世在現代生活好歹是個走在互聯網浪潮前端的男大學生,唯一比較值得慶幸的是他在剛選題畢業論文之后穿的, 要不然時憶懷疑現在的自己會從咸魚黑化成滅世BOSS:D

    但作為合格的現代人, 誰年輕時候沒沉迷過網文呢,畢竟華夏國的網文可謂是領先世界幾百年, 什么穿越、讀檔、重生都是玩爛的梗了,因此憑借著一個多年網文老書蟲的目光,時憶在吃瓜之余, 很快鎖定了幾個疑似“天命之子”的人物。

    雖然他作為邊角料躺平的咸魚, 還是盡量遠離主角比較好,畢竟主角身邊才是最危險的.jpg

    但并不妨礙他有難的時候去抱“天命之子”大腿啊。

    反正現在時憶就打定一個主意。

    岑舊指哪,他打哪。

    只要不給自己多加戲, 他一定可以成為躺贏到最后的那個咸魚!

    岑舊說要給那個妖僧用黃粱枕, 雖然時憶聽得一愣一愣的,不過還是下意識點了點頭。

    隨后,他突然覺得有點哪里不妥。

    時憶不好意思地說道:“要不還是先洗洗……?”

    畢竟他把這玩意當抱枕用了, 雖然他很愛干凈,那妖僧長得也像個體面人,但畢竟是他劃入私人領域的東西,讓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在這種情況下觸碰,總感覺有種被冒犯的感覺。

    岑舊:“……”

    岑舊:“神器應當會自潔。”

    ……的吧?

    岑舊忽悠完時憶, 不確定地想。

    畢竟縱橫修真界幾千年, 也沒有人像時宗主這般把神器真當抱枕用的啊!

    說他膽大包天的,還挺慫。說他膽小謹慎吧, 敢這么禍禍黃粱枕,要是無涯派那幾位把鎖靈藤當命根子看待的長老還健在, 看時憶這種褻瀆行為怕是會當場氣暈過去。

    似乎是讀出了岑舊的想法,時憶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給自己申辯道:“神器發明出來,不就是用的嗎?”

    岑舊:“……也對。”

    時宗主抱著黃粱枕,和岑舊再度出了無為宗。

    果不其然,在無為宗大門前見到了端坐的妖僧。

    立秋之后,炎熱的天氣本來就已經開始轉涼,無為宗這種建造在雪山上的更為尤甚,此時已經有點凍人了,那妖僧也是鐵了心地要蹲時憶,坐在雪地里雙腿盤坐,雙眸緊閉,面無血色。

    岑舊湊近一看,哦豁,已經凍暈了。

    他扭頭看向時憶。

    時憶:“……”

    時憶:“好吧。”

    時憶:“好像是有點過分。”

    他主要也沒想到門口這和尚這么犟種啊。

    時宗主感覺心口狠狠中了一箭。

    他只想自保,不想殺人QAQ!

    岑舊:“……”

    岑舊:“不是,我是說正好他暈了,省的我們動手,趁現在趕緊把枕頭給他塞腦殼下面。”

    時憶:“?”

    時憶“啊”了一聲:“在這冰天雪地里讓他這么睡?”

    不會真出人命吧!

    岑舊想了想,還是道:“就這樣吧,萬一搬運途中醒了還挺麻煩的。他身上有靈力流轉,好歹是個化神,冰天雪地死不了。”

    時憶:“……”

    剛剛幻痛的良心突然又完好如初了。

    原來身邊這個大佬比他更不做人。

    不過岑舊說的也確實有道理,雖然確實挺擔憂這妖僧睡一覺醒來腦子壞得更徹底,但是想想搬這妖僧進無為宗的話,正殿之類的肯定不能去,還得避著點兒那群色膽包天的吃瓜群眾們,思來想去,估計只有時憶的洞府比較合適。

    那還不如讓他凍著呢。

    毫無憐香惜玉的時宗主默默把凍僵的和尚擺成躺平的姿勢,在他腦后與雪地相接的地方塞了個黃粱枕,之后又把妖僧的手交叉著放在他腹前,不經意間目光又再次落到了男人臉上妖冶的紅蓮。

    時憶:“?”

    這紅蓮顏色似乎變淡了?

    不過時憶之前并不敢盯著一個化神修為的魔修的臉細瞧,他當時滿腦子想的都是跑路回宗,因此縱然有這種恍惚的感覺,但也只是心底掠過了個念頭,時憶不能妄下評斷,也沒多在意,只當是在冰雪的映襯下產生的錯覺。

    “那我們……”時憶放完黃粱枕后,問旁邊的岑舊,“接下來做什么?”

    岑舊:“等他醒來,看看能不能恢復幾成記憶。”

    時憶:“哦。”

    隨后他從儲物袋里變戲法一樣掏出來了兩個長條板凳,在倆板凳周遭又擺放了個紅木圓桌,緊接著,時憶蹙眉,似乎是仔細思索了一陣,又開始去翻他的儲物袋。

    岑舊和仨小孩就一路看時宗主搗鼓來搗鼓去,從袋子里面掏出幾個切好水果、用靈力密封冷凍的果盤,有西瓜、番茄甚至桃子,最后放上來的一盤飽滿的葵花籽。

    陸研:“……”

    時宗主莫不是倉鼠轉世。

    時憶坐在長凳旁,大喇喇地招呼著他們坐下:“反正一時半會兒他也醒不過來,不如先來吃瓜!”

    岑舊含笑應了聲,便讓幾個小孩坐在一條長凳上,他則和時憶坐在一起。

    時憶很喜歡吃瓜,當然不是他擺在桌上的西瓜。

    好不容易等到修真界的話題中心人物在身邊,最危機的關頭也已經渡過,自然時憶的心思又開始飄忽起來。

    憋了半天的時憶暗戳戳地問道:“聽說無涯派出事了?”

    岑舊能看出來這位時宗主沒那么多心眼兒應當只是單純的好奇,加上時憶的性格意外地合他胃口,因此便一五一十地講了這些天的經歷。

    不只是時憶,程佩離和秋茯苓當時因為卡在了入門試煉,不得不選擇留守在醉花鎮,雖然最后確實派上了用場,但終歸有點遺憾沒有親身參與其中,如今聽著也不由得被里面曲折的故事驚得目瞪口呆。

    最后岑舊講完的時候,時憶還有點意猶未盡。

    時憶:“……沒、沒了?”

    這不比這些老掉牙的話本好看?!

    岑舊看他一眼,好笑道:“時宗主還想聽什么?”

    雖然沒聽過癮,但是時憶作為一個書蟲,直覺敏銳地發現了一些異樣,他看網文時就特別喜歡看大世界觀的劇情文,尤其是當從字里行間捕捉到作者故意留下的暗示伏筆的蛛絲馬跡,并且和后續情節遙相呼應的時候,非常有成就感。

    于是時憶問道:“所以給你小師妹下蠱的人是誰?”

    岑舊蹙眉:“我本以為是李夢浮或者那些長老,但最后沐安殺人的動作實在是太快了,線索就這么斷了。”

    時憶:“嘶,有一種殺人滅口的急迫感。”

    但是照沐安這個破罐子破摔的尿性,反正現在他平等地招惹了九大門派,現在有一種“不裝了,攤牌了”的瘋感,他和無涯派的py交易又沒什么關系,犯得著那么好心幫忙殺人滅口嗎?

    除非是罪魁禍首還在,并且如今和沐安還在進行某種利益合作,沐安才會主動幫忙遮掩相關的罪行。

    可這么說來,那下蠱的人就還活著,死的長老只是一種打掩護的幌子。

    岑舊也不是沒有想過,但后來仔細想想,他都打算和無涯派恩斷義絕,內里這些恩怨情仇似乎沒必要操這份心。

    管他呢。

    不過后來醒來后,陸研跟他說的事情更值得岑舊警惕。

    他本來還在疑心,沐安是怎么做到在眾目睽睽之下做到調換本體與紙人分身、進入正殿盜取鎖靈藤的,現在想來是親傳弟子中的內鬼幫了他。

    只要之后不再礙他的事情,畢竟本來都是他帶大的孩子們,本著一點年少情誼,岑舊還不太愿意追根究底。

    而時憶聽完咂摸了半晌,先前他只是隱約知道沐安可能是這個世界那種勵志毀滅世界的BOSS,但也實在沒想明白為什么他可以這么瘋,仿佛是一種不在乎所有人的精神狀態。

    時憶便不自覺問出來了聲。

    岑舊:“……可能是因為他目前是最能打的吧。”

    時憶:“。”

    好現實。

    “這么說來,沐安還挺奇怪的。要神器我尚可以理解,”時憶抓了把瓜子,嗑起來,“為什么這么執著岑道友你的道骨呢?”

    其他那些卡在化神合體修為不上不下的老不死們覬覦尚可以理解,沐安圖什么呢?

    他已經是大乘期了,若真的想飛升,潛心修道致使大道圓滿,渡劫期之后應劫天雷就行。

    假若是因為業障太多無法抽身,可沐安現在做到事情更加過分啊!

    屆時天道不劈死他就算好的了。

    “要不……”時憶的推理習慣犯了,他出神地摩挲著下巴,“沐安想飛升,但他的道心與岑道友你有關;要么他不想飛升,但他還是如此針對你……”

    “難道沐安和岑道友你曾經是故人?”

    推理完后,時憶一時半會沒得到回復,剛抬眸想要表示疑問,抽神之后發覺周遭不太對。

    時憶:“……”

    時憶木然地轉過頭,鼻尖差點蹭上了一張紋著紅蓮的好看面容。

    那妖僧不知道何時已經醒了,也沒出聲,而時憶正在全神貫注地吃瓜,壓根就沒注意到這家伙是什么時候蹲到他身后的。

    而這不二禪宗出來的魔修眸子散發著一輪藍色的光暈,此時幽幽沉默無聲地蹲在時憶背后,像個悚然的背后靈。

    時宗主一口涼氣沒提上來,牙齒叼著的瓜子就這么直生生滑入了喉道。

    時憶:“……”

    救救救救命,卡住了!!!

    完蛋,他不會成為第一個被瓜子殼卡死的宗主吧?

    第080章 紅蓮筆(1)

    時憶當著妖僧的面, 被瓜子殼卡得面紅耳赤。

    時憶:“……”

    妖僧:“……”

    兩個人四目相對,一個面無表情,一個五官猙獰。

    好在還是岑舊反應過來, 用靈力幫時憶拍了拍背, 幫他解決了瓜子殼。

    時憶:“……”

    好丟人,好想死。

    “你為什么要這么站在我身后!”剛恢復正常的時憶立刻就惱羞成怒地把社死歸咎于面前這個和尚身上。

    男人就這么好像無措地站在原地, 艷麗的五官此時寫滿茫然,面對時憶的指責居然一聲不吭,要不是他脖子上掛著非常有標志性的戒珠, 一頭青絲, 眉目灼然,誰能看得出來是個和尚?

    直到時憶跳腳完,男人木著一張臉, 好像沒什么神情波動, 散發著藍暈的瞳孔就這么直勾勾地望著時憶。

    時憶:“……”

    社死的羞恥感冷靜下來之后,他才意識到做了什么?

    時憶絕望地想,他好像……一不小心指著一個比自己修為高的魔尊罵了好久啊!

    現在有地縫嗎?他想鉆一下。

    不, 或許更應該擔心會不會被這人弄死。

    等到時憶安生下來之后,妖僧動了,他剛準備張嘴,時憶一個閃避,躲到了岑舊身后。

    岑舊:“……”

    時憶:“……”

    等等, 反應過度了, 這家伙好像不是準備動手的樣子。

    時憶比岑舊矮一頭,藏在白衣青年身后, 慫兮兮地探頭去看面前的魔修。

    只見魔修還是頂著那張三無厭世的冷漠臉,似乎看不出來他是否因為時憶剛剛太歲頭上動土的行為而生氣。

    只是因為長得漂亮, 又這么陰沉,加上身軀高大,時憶估摸著得有一米九往上,因此縱然什么也不作為也會顯得很有壓迫感。

    咳咳咳……一定不是單純因為他慫。

    妖僧望著時憶,慢吞吞地吐出來了三個字:“……對不起。”

    時憶欲哭無淚:“岑道友他要詛咒我……不對,你說什么?”

    時憶愣住了。

    像是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一樣,時宗主再次和那個妖僧大眼瞪小眼起來。

    結果他的態度反而讓對面的魔修有些摸不著頭腦,面上出現了一種可以稱得上為茫然的空白,而后才遲鈍地反問道:“不是我嚇到你了嗎?”

    “對不起。”男人眨著那雙泛藍的眸子,又一次認真地說道。

    時憶:“…………”

    壞了,時宗主覺得有點恍惚,頭一次看見脾氣這么好拿捏的魔修,不會真給他在冰天雪地里睡壞腦子了吧?!

    “你……”時憶忍不住問道,“你還記得你是誰嗎?”

    妖僧點了點頭,老老實實回答道:“鄺微。”

    岑舊瞇了瞇眸子。

    他原本一直都在喜滋滋看戲,如今終于開口問道:“黃粱枕讓你想起來了?”

    名叫鄺微的妖僧又再次點頭:“想起來了我為什么來這里。”

    時憶見馬上就要說到關竅處,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鄺微道:“我在宗門中翻到了一些典籍,本來想確認查驗典籍上的實情是否屬實,但是被人打暈,從山上扔了下來。”

    “什么典籍,難不成是什么禁術,亦或是記載了預言或者不二禪宗的秘辛,”時憶忍不住腦洞大開,“導致他們對你殺人滅口?”

    不是時憶突然對鄺微的警惕性下降,決心幫他恢復記憶。實在是鄺微的表現有些太不符合時憶對魔修的刻板印象了,導致他看這位大兄弟,怎么看怎么覺得像地主家的傻兒子,怨種得可以。

    鄺微在時憶問到典籍內容的時候卻忽然沉默了。

    時憶:“?”

    時憶:“……我就是隨口一問,不想回答不用勉強……”

    “不是,”鄺微道,“我記不得了。”

    時憶:“……”

    恢復記憶了,但好像又沒完全恢復。

    岑舊卻一把抓住鄺微手腕,果不其然在經脈中探知到了一抹對記憶的禁制。

    一般來說,境界高者可對境界低的修士下一些禁制,被下了禁制的修士就宛如腦子中存在了某種指令,除非突破禁制要不然永遠也無法掙脫束縛。

    岑舊試著用靈力試探存在于鄺微經脈識海中的禁制,但發現那禁制紋絲不動,堅固得很。

    岑舊:“?”

    他如今是化神修為,連他都能壓制住的禁制,只能說明這個給鄺微封鎖記憶的人已經到了大乘期境界。

    “你記不記得打暈你的人是什么模樣?”岑舊松開鄺微的手,沉吟著問道,“有沒有戴個白色面具?”

    雖然按道理來說,這不像是沐安的作風,他一向行事肆無忌憚,而且絕不拖泥帶水,基本上為了神器說殺人救殺人,能屠滿門就屠滿門,絕不留一點后患,為數不多的幾次未成功都是被程虛懷還有柳退云阻擋過的。

    所以鄺微只是單純被下了記憶禁制,還扔在無為宗門口,留了個活口這件事,實在不像是沐安所為。

    太仁慈了。

    可是其他大乘期沒事干去找不二禪宗麻煩做什么?

    能這么缺德且惡劣的,只有沐安這個好像隨時隨地都在發瘋的神經病了。

    難道這次沐安不是為了神器,而是鄺微看的典籍有問題?

    里面一定是記載了什么令沐安都為之悚然的東西,忌憚卻又不想讓別人看到,才會給鄺微弄失憶。

    但是為什么不直接殺了他?

    是不想殺,還是……殺不了?

    恰好這時,鄺微說道:“他打暈我是背后偷襲,因此我并沒有看見,不過可以回宗門再看看。”

    “我也很感興趣。”岑舊忽而揚起笑容,“我能去嗎?”

    他笑得一臉純良,完全看不出來剛剛一瞬間涌發出無數的小算盤來。

    時憶:“……”

    難道不是為了神器?

    時憶心里默默吐槽,不過他跟岑舊是一邊的,自然不會說出來給自己人拆臺。

    既然可以確定這一切都是個烏龍,時憶也就失去了糾纏的興致,他懶洋洋地打了個呵欠,對岑舊道:“多謝岑道友相助,黃粱枕就拿去吧。既然沒我的事,我先回宗了。”

    結果剛走了沒幾步,衣領就被人提溜了起來。

    時憶:“……”

    時憶腳在空中蹦跶幾下,才愕然反應過來他成了懸空狀態。

    時憶:“???”

    時憶愕然扭頭,和那雙泛藍的眸子對上。

    時宗主的個子在成年男性中算不上矮的,但是無奈鄺微實在是太高,一米九甚至有兩米的恐怖比例,加上這家伙不知從哪來的一身怪力,導致如同大貓提溜小貓崽一樣,輕而易舉地把時憶提到了半空。

    “不行,你得跟著我一塊兒回去。”鄺微道。

    時憶:“……不是,憑什么?”

    鄺微認真道:“我師尊告訴我,山腳下的時宗主有些特殊之處,那些典籍書寫奇怪,我記得我看不懂,也許你可以。”

    時憶:“……”

    從來沒有想到咸魚屬性有一天也能被碰瓷。

    時憶怒了:“我只是好吃懶做了一點,憑什么你們以為我有特殊功能?!”

    他只是個從異世界穿越來,一條平凡得喜歡混吃等死的咸魚罷了!!!

    岑舊咳了一聲,也沒明白鄺微這種莫名其妙對時憶的執著,于是主動給時宗主這樣解圍道:“先不要抱太大希望。假若那人只是因為你看了典籍就將你打暈并且下了記憶禁制,說明這典籍中有他不想讓別人看到的內容。也許等我們上山,就會發現他已經拿走了呢。”

    時憶:“……”

    時憶感動得無以復加。

    還是岑道友懂他!

    豈料人畜無害的鄺微唯獨在這件事上十分執拗。

    “我師尊不可能出錯的。”鄺微道,“而且你也都說了,只是也許。萬一典籍還在呢?”

    岑舊:“……”

    你是油鹽不進啊。

    給時憶遞了個愛莫能助的眼神之后,岑舊便道:“不知道友的師尊是……?”

    “死了。”鄺微道,“死人的名字還需要知道嗎?”

    岑舊:“……”

    岑舊被噎了一下。

    頭一次遇見這種兩三句話就能把天聊死的人,就連岑舊都有些吃不消。

    他笑容不變:“道友,不二禪宗現在的宗主是誰?”

    鄺微不顧時憶的掙扎,就這么拎著他走在前面,聞言頭都沒回地答道:“我。”

    岑舊:“……?”

    時憶:“???”

    時憶突然停止了掙扎。

    啊?

    這個傻大個是不二禪宗現任宗主?!

    因為不二禪宗實在是太自閉了,多年沒有下過雪山,其他修士自然不知道內部的權力更迭。

    但時憶卻覺得心拔涼拔涼的。

    招惹誰不好,他怎么招惹上了個魔修宗主。

    鄺微不會是打算把他帶回老巢殺人滅口吧?

    鄺宗主走著走著,忽然發現一路撲騰的時憶沒了任何動靜,他疑惑地垂眸看去,差點喜提一個馬上嚇死的咸魚。

    時憶察覺到鄺微的目光,頂著死魚眼看他:“你是不是在報復我?”

    鄺微:“?”

    鄺微認真回答:“我沒有。”

    “真的,”他道,“那些典籍的文字應當只有你能看懂。”

    因為怕沐安還在不二禪宗逗留,岑舊便讓三徒弟先回時憶洞府等著。反正時宗主房間那么多,有客房可以睡。

    他走在路上,和前面鄺微落了一段距離。

    岑舊還是在想沐安這一次的做法。

    他不太信這家伙突然改變了本性,更像是出于某原因,不能下死手。

    說來也是奇怪,平天門當初作為第一個被剿滅的門派正是因為門派弟子稀缺,且戰斗主力不足。可如今看來,無為宗和不二禪宗也符合這樣的條件,但在那之后,沐安甚至寧愿去論道大會作妖,也不愿意來這里拿神器。

    難道無為宗和不二禪宗背后有什么讓沐安忌憚的淵源?

    岑舊蹙眉。

    *

    白玉京。

    帶著鮫紗的白衣修士坐在正殿上,他面前擺放著一個矮小的琉璃茶幾,茶幾上面有一個素凈的瓷瓶,瓷瓶里放著一枝寒梅。

    寒梅旁邊有幾本看起來年代久遠的典籍。

    沐安伸出纖長的手指,翻開了典籍的第一頁。

    他只是大致知道這些典籍記載著什么內容,卻也是第一次看。

    入眼是一群缺胳膊少腿、歪歪扭扭宛如什么密文的花里胡哨的文字。

    沐安:“……”

    他看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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