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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第 41 章 心痛

    “那位……看著倒是老實。”

    翠珠緊皺眉頭, 圓圓的臉上顯出苦悶,道:“老夫人不喜旁人伺候,她就在院子里打理花草, 平時很孤僻,不大愛跟人說話?,旁人也不主動搭理她。”

    江婉柔手下的動作一僵,又問:“那她行跡有無可疑之處?或者和府外之人鬼鬼祟祟,暗通款曲?”

    翠珠道:“夫人,前?面不好說, 至于和府外之人暗通款曲, 應該是您多慮了!咱們深宅大院里,五步一道門、十步一堵墻,里里外外那么多丫頭婆子把持著, 定不會發生那等丑事。”

    江婉柔揉了揉額頭,“我不是怕這個,我擔心……唉, 你去給我切個香瓜,順帶把金桃叫來。”

    “哼,夫人就疼金桃姐姐, 不疼我。”

    翠珠嘴上不服氣地嘟囔著, 腳步乖乖退了出去,臨走時不放心地叮囑,“夫人, 瓜果生冷,您可千萬別吃多了,傷身。”

    “好丫頭,夫人聽?你的, 快去吧。”

    翠珠手腳麻利,金桃不消片刻就站在江婉柔跟前?,她福下身,不等主子發問,搶先開口?:“夫人,奴婢認為,那位周姑娘像在打探什么消息。”

    “此話?怎講。”

    金桃低頭道,口?齒條理清晰,“當時周姑娘言之鑿鑿,為了伺候主君,寧愿喝下絕嗣藥。可主君在府時她岌岌無名,偏偏趕在主君出門的日子出頭,此為疑點一。”

    “如若周姑娘真是攀龍附鳳之輩,那她去小佛堂,必然要討好老夫人。可奴婢盯了她數日,她只在外院侍弄花草,總共和老夫人說不上十句話?,此為疑點二?。”

    “先在三房鬧出軒然大波,后意圖進錦光院,計謀不成,又轉而投向小佛堂。這位姑娘平時孤僻,但手腳勤快,外到修剪花草,內到打掃香灰,都有她的身影,奴婢以為,她在觀察。”

    至于觀察什么,就不是金桃這個丫鬟能操心的了。

    事實上江婉柔此時也一頭霧水,但她知道周妙音一定有問題。

    她先前?只是懷疑,后來把三爺叫來過問,三爺驚得?躬身賠罪,對江婉柔大吐苦水。

    那天他恰好喝多了酒,在花園看到一個妙齡女子掩面哭泣,他一時酒意上頭,問她是哪里的丫頭,看著眼生。

    姑娘受驚而去,三爺酒醒后根本沒?把這事放在心上,三房最不缺的便是美嬌娘,環肥燕瘦,各個知情識趣,三爺不至于對一個黃毛丫頭念念不忘,接著便得?到周妙音上吊的消息。

    三爺在江婉柔跟前?再三賠罪,只是他那天喝迷糊了,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何等唐突之事。

    在府中相處多年,江婉柔對家?中兩個小叔子的人品心里有數。二?爺風雅清高,三爺風流多情,都不甚上進,至今沒?個一官半職。陸奉權傾朝野,可兩個親兄弟從未開口?問長?兄要過好處。

    二?爺在外頭交了一大堆文?人墨客,三爺紅粉知己無數,這么多年,兩人從來沒?有給陸奉惹過麻煩,更別說做欺男霸女的勾當。兩位小叔十分?敬重陸奉,對她這個年輕的嫂嫂也禮遇有加,不是糊涂的人。

    江婉柔當即斷定這位周姑娘有問題,三爺再怎么醉也不至于跑到二?房撒酒瘋,二?房那么大地兒,不夠她哭么?

    江婉柔更命人盯緊了她,甚至動用?了陸奉留下的線人,這姑娘折騰一圈,她以為她大有所圖,誰知她到了小佛堂反而沉積下來,讓人摸不著頭腦。

    小佛堂只有一個行將就木的老夫人,難道放著什么寶貝?

    往往未知的才是最可怕的,只能敵不動,我不動,先這么耗著,看江婉柔先沉不住氣,還是周妙音先露出馬腳。

    江婉柔問:“這位周姑娘的身世可查清了?”

    金桃低著頭,“沒?有問題。”

    特?意讓禁龍司的人查的,江婉柔不放心,讓人查了兩遍,確實是周家?遠房表親的姑娘,自幼喪母,父兄尚在流放的路上,身份沒?有一點兒問題。

    想

    來也是,如果是專門培養出來的暗探,不會讓江婉柔輕易看出端倪。那位周姑娘看起來細皮嫩肉,只怕是從小嬌生慣養的大小姐忽逢大變,讓人利用?了去。

    陸奉身份使然,江婉柔對這種包藏禍心的人不懼,她倒要看看,究竟是何人在她府中作妖!

    她緩緩道:“是狐貍總會露出尾巴,繼續盯著,不要打草驚蛇。”

    “奴婢遵命。”

    金桃抬頭,看見江婉柔手邊的賬本,輕聲勸道:“夫人,你不該這么勞累。”

    前?段日子經歷過大公子生病,如今又是府外的王妃,府內還有個居心叵測的周姑娘,夫人即將臨盆,還在看賬本,實在操勞。

    “就這點兒事,算得上什么勞累。”

    江婉柔笑道:“我只動個嘴,府里府外,多虧了你們。”

    剛嫁進來時才是四面楚歌,如今有周氏和姚氏幫襯她管家?,她又有翠珠和金桃兩個說得?上話?的心腹,外院除了常安,還有陸奉留給她的人手,甚至那樣重要的令牌也在她手里。

    這是她的底氣。

    她問金桃,道:“產婆和大夫都安置好了嗎?”

    “夫人放心。”

    產婆、大夫甚至奶娘,江婉柔在剛得?知懷孕時就已著手安排,陸府好吃好喝供養了大半年,如今產期將近,比江婉柔本人都盼著趕緊瓜熟蒂落,他們好拿銀子走人。

    皇帝直接把擅千金婦科的太醫放在陸府,金口?玉言,務必保孩子平安。

    如今萬事俱備,江婉柔此前?生過淮翊,心中并無對生產的忐忑和恐懼,她艱難地站起來,站在窗前?,輕輕嘆了口?氣。

    “他說過,會在我生產之前?趕回來。”

    上次去信后,江婉柔沒?有再收到陸奉的回信,她在府中,心中忍不住為他擔憂。

    只要他能全?頭全?尾地回來。實在趕不及也就算了。

    江婉柔道:“把《心經》取來,我要念兩卷。”

    《般若波羅蜜心經》,多用?于為遠方的親人祈求平安,江婉柔原先愛聽?戲折子,如今每日念一段沉悶的佛經。

    她閉上眼睛,心道:愿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保佑,信女的夫婿一路康寧,平安歸來。

    ***

    富春江景色秀美,地勢卻?極為復雜險峻,山峰如刀鞘般直插云霄,峽谷中江水湍急,不斷拍擊著兩岸的礁石。

    宏偉華麗的商船被周圍數艘船只層層包圍,陸奉一襲黑衣,面色冷峻,身邊圍繞著一圈猿臂蜂腰的高大壯漢,皆手握長?刀,刀刃甚至刀柄上流出殷紅的血,滴在甲板上,滿身煞氣,恍若十殿閻羅。

    “想不到我等有此榮幸,讓堂堂禁龍司指揮使親自出手。”

    對面的甲板上緩緩走出一個身姿清瘦的青年男子,二?十五歲上下,面容白凈,眉目清秀。人不可貌相,世人恐怕怎么也想不到,窮兇極惡的水匪頭子,居然是這般書生模樣。

    “陳復。”

    陸奉冷冷道,眸光如鷹鉤般直直射向他,嗤笑:“不做縮頭烏龜了?”

    他與裴璋在杭州一帶大肆揮金,在眾目睽睽下把幾十口?空箱子運上華麗的大船,揚言繼續南下。果然,在子陵峽附近遇大批水匪截殺,甚至引來了他們的主子。

    當年僥幸活下來的孽種。

    呵,口?氣倒是狂妄,竟敢把那孽種取名為“復”。陸奉抬起手腕,染血的刀刃在日光下閃著寒光,“誅之,不留活口?。”

    他會親手挑破這場“復國?”的鏡花水月夢。

    “陸指揮使似乎還沒?有看清楚形勢?”

    陳復微微一笑,道:“不管你陸奉在外多英勇無畏,如今我眾你寡,還是在我擅長?的水上,你以為你能贏?”

    回應他的是對面一記凌厲的飛箭,陳復眸光微黯,迅速閃身躲過,那支箭矢牢牢釘在了他身后的桅桿上,桅桿應聲而折。

    “真乃蠻夷也!”

    陳復收斂笑意,冷聲道:“陸奉,你知道嗎,你這個局做得?粗劣無比!你先前?在蘇州折我上百個兄弟,如今這般刻意,你以為我是傻子么?”

    陸奉嗤笑一聲,“你來了。”

    他來了,這就夠了。

    陸奉與裴璋一路上分?析過陳復其?人,骨子里極為囂張,先截殺進京趕考的舉子,后襲擊圣上欽派的欽差大臣,明晃晃挑釁朝廷的威嚴。

    兩人立刻改變策略,在杭州大張旗鼓行事,此番不是陰謀,是陽謀,他賭陳復在知道他們的身份時,會迎難而上。

    陳復也確實想到了,他們朝廷一明一暗派出兩撥人,暗中的人想甕中捉鱉,卻?不知在水上,究竟誰是鱉。

    事實上,兩方都賭對了,陸奉想一舉滅了陳朝余孽,陳復要殺殺朝廷的威風,此時無關陰謀,只關乎實力。

    陳復嘆道:“陸指揮使,你若真想見我,好生遞上拜帖,陳某定好酒好茶相待,何須你如此折騰,還扮做茶商……你!陸奉爾敢!”

    陸奉揮手,箭雨“刷刷”傾泄而下。他想不通陳復為何有這么多廢話?,他愿意講,他不耐煩聽?。

    他只用?殺他就夠了。

    大戰一觸即發,陳復帶的人常年燒殺搶掠,出手陰險狠毒。他們擅用?鉤戟,狠狠勾住中間的商船,船篷被挑破好幾個大洞,船身上鑿出密密麻麻的小坑。陸奉身后有弓箭手,身邊的人手持長?刀,各個以一當十,勇武非凡。

    一時打得?難舍難分?,忽然,風中傳來硝石的味道,陳復眉心微沉,正在思索間,瞬間火光點點,一群人埋伏在兩岸起伏的山巒中,手持帶火的箭簇,裴璋身居其?間,微微一笑,“放。”

    “不可能!”

    陳復失聲尖叫,“你們根本沒?有這么多人!”

    陸奉不耐煩跟他廢話?,刀刀直逼要害,還是裴璋饒有興趣地解釋,“陳公子,一葉而障目。”

    是,他們一行確實沒?帶這么多人,可除了他們,還有乘御船而來的許、劉兩位大人。原本讓這兩位當“靶子”吸引視線,中途情況有變,他們改變策略,真真假假,誰又分?得?清呢。

    裴璋提前?算過,這個位置極好,他們如今的位置,正好在下風口?。

    接下來不必多言,陸奉顯然占據上風,不過這些人對陳復異常衷心,陸奉幾番殺他,均被身邊人擋了去,這些人盤踞水上多年,水性極好,最后剩下些殘兵敗將,棄船跳水而逃。

    一行人行至岸上,裴璋帶著浩浩蕩蕩的人馬與陸奉匯合,他輕皺眉頭:“可惜,逃了。”

    陸奉剛經歷過一場惡戰,臉上、身上,甚至發絲上都血紅點點,下屬送來一方帕子,他擦了擦積在手上和刀柄上的血水,看向江面湍急的水流,道:

    “我去下流,截殺之。”

    裴璋輕輕搖頭,不贊同道:“窮寇莫追。”

    陸奉抬眸看他,“裴大人,我們來這兒干什么。”

    此行將近四個月,陳復必須死!

    裴璋還想說什么,忽然寒光一閃,裴璋耳邊閃過凌厲的破空聲,陸奉手起刀落,一個人頭咕嚕嚕落在地上,裴璋捂住胸口?,臉色煞白。

    “你怎么樣?”

    陸奉黑沉的臉色暗含不耐,緊要關頭,他等著殺陳復,沒?有多余的精力照看同僚。

    “我、我沒?事。”

    裴璋低著頭,微微離陸奉遠幾步。

    “救命之恩先不贅言,這人方才從后背襲我一掌,多虧您及時出手,我并無大礙。”

    “陸大人自便,可是我觀陳復陰險狡詐,恐怕留有后手,您千萬小心。”

    陸奉淡淡應了一句,清點人數朝下游走去,待他走遠,裴璋驟然吐出一口?鮮血,單膝跪在地上,昏了過去。

    ***

    裴璋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里,他高中狀元,身穿大紅衣,頭戴烏紗帽,打馬游街,風光無限。

    他站在金鑾殿上,圣上贊許他的文?采,問他還要什么賞賜。

    當著滿朝文?武的面,他微微垂下頭,朗聲道:“臣,想請圣上為臣賜婚。”

    “哦?”

    皇帝饒有興趣地問,“裴卿看中了哪家?的閨秀?”

    他道:“臣欲娶寧安侯府的六姑娘為妻,請圣上降旨。”

    圣上思慮一番,終于想起來,“唔,是我那兒媳的妹子。裴卿啊,世間好女子千千萬,何不再覓佳人?”

    “不,臣就要她。”

    他不知道圣上此舉何意,立刻辨白道:“世上縱有千萬個好女子,那都不是她,臣……情之所鐘,盼望圣上成全?。”

    皇帝意味不明道:“想不到裴卿竟是個要美人,不要江山的風流才子,罷了,不過一庶女,便賞與你做妾罷。”

    他初入朝堂,得?到圣上這一句評價,與“難當大用?”無異,他思量許久,向那高高在上的帝王磕下頭。

    “江六姑娘……她是個極好的女子,如璀璨之明珠,亦如皎皎之明月,臣心向往之,不愿委屈她做妾。”

    “如若她做妾,臣這輩子大抵是不會娶妻了。圣人云,修身齊家?,而后治國?平天下。臣若連內帷都不修,又有何面目為圣上平定天下?”

    “臣恭謝圣恩!”

    ……

    圣上最終答應了他的請求,他十里紅妝,鳳冠霞帔,風風光光地娶了他的姑娘。

    兩人婚后生活十分?圓滿,她機靈俏皮,心思通透,嫁進來沒?有擺一點兒千金小姐的架子。她說:“嗐,你還不知道我?當初兩個銅板兒都要靠夫君接濟,什么小姐不小姐的,我如今只是裴家?妻。”

    因?為頂撞圣上,圣上并未對他委以重任,欲把他派去邊陲小鎮當知縣。母親因?此不喜歡她,她從未有過怨言,日日與母親一同繡花烹飪。母親生病,她侍奉在側,為她親嘗湯藥,又為表妹覓得?如意郎君,拿出自己的嫁妝為表妹添妝。等他們夫妻上任時,母親已對她大為改觀。

    在那個名叫落云鎮的邊陲小鎮上,兩人過得?如同神仙眷侶,他閑來念書給她聽?,她為他縫補衣物。她的繡工并不好,繡了好幾年,鴛鴦繡的還像只鴨子。她不喜歡呆在內宅,喜歡逛集市,喜歡在山坡上看日出,喜歡和牧民一起跑馬,喜歡看夜幕低垂下,天空閃耀的星星。

    她也有安靜的時候,在靜謐的午后,一盞清茶,她能坐著看半晌兒書,她喜歡看民間話?本兒和戲本。戲本而已,難不倒他這個狀元,他親自操刀為她寫了幾出戲,她是落難娘子,他是風流才子,內帷之間,甚得?其?樂。

    后來……后來發生了許多事,圣上終究愛惜人才,把他調回京城,那時他們已經有了一個可愛的兒子,后來他步步高升,成了閣老,兩人一輩子沒?紅過一次臉,待她去后,他在睡夢中闔上了眼。

    ……

    裴璋驟然睜開眼眸,身邊有人呼道:“醒了、醒了,裴大人醒了!”

    大夫圍在他床邊,焦急道:“大人感覺怎么樣?可有哪里不舒服?”

    裴璋的眼神逐漸聚焦,他捂著心口?,低聲道:“心痛。”

    “唉?不對,您受傷的是后背啊。”

    大夫絮絮叨叨,道:“傷您之人功力深厚,這一掌——嗐,這么說吧,要不是陸大人眼疾手快,您又身穿護甲,您這條命,恐怕就交代在這兒了。”

    “陸大人救了您一命啊!”

    裴璋久久沒?有言語,驟然喉頭一甜,又吐出一口?鮮血。

    “來來,快把我的針拿來,三兒,你去熬藥。”

    裴璋一言不發,整個人籠罩在一層陰郁中,直到深夜,案邊的湯藥已涼透,外頭傳來驚慌的腳步聲。

    “不好了,裴大人不好了!”

    侍衛匆匆闖進來,單膝下跪,“啟稟裴大人,陸大人……陸大人中了埋伏,生死不明。”

    裴璋驟然睜開眼眸。

    第42章 第 42 章 羊水破了

    “你說什么?”

    他驀然起身, 蒼白?的臉上,越發?顯得眸色幽深如墨。

    “陸大人率領兄弟們去下流截殺陳賊,陳賊諸人倉皇逃竄, 追至一個峽谷中,后來……”

    侍衛臉上閃過一抹痛色,道:“忽傳一聲?震天動地?的巨響,天塌地?陷,遠處冒出陣陣黑煙,卑職立刻前去查看, 那陳賊……竟在峽谷中埋有?火藥。”

    “山中碎石四?處滑落, 兄弟們還?在挖鑿,卑職另派人在水中打撈,至今未見陸大人的蹤跡。”

    “陸大人現在生不見人、死不見尸, 我等需往京中送信,請派兵——”

    裴璋驟然打斷他,喝道:“不可!”

    “為何?裴大人, 雖然您官職高,但此事關系重大,不可延誤啊!”

    裴璋緩緩下床, 修長如玉的手指系上胸前的盤扣, 淡道:“帶路。”

    “可是——”

    侍衛還?想?分辨,抬眼撞入裴璋幽暗寂靜的黑眸中,久久說不出反駁的話。

    南下之行, 名義上以陸奉和裴璋兩人為主,但陸奉位高權重,勇猛非凡,他們心里敬重他, 凡事皆聽陸指揮使的命令。裴璋也從不違逆陸奉,所以他們并沒?有?把這個文?弱的裴大人看在眼里。

    如今裴璋受了?傷,身形羸弱、臉色慘白?,身上卻有?了?一種渾然的氣勢,被他漆黑的瞳孔盯著,侍衛頓覺如芒在背。

    那是久居上位者才能養成的氣魄,他從前只在陸奉身邊感受過。如今裴璋驟然受傷,仿佛換了?一個人,他竟不敢直視眼前病弱蒼白?的青年。

    “帶路。”

    侍衛不敢再言,恭恭敬敬把裴璋帶到峽谷。現下已過子時,漫山的火把照得峽谷如同白?晝,遍地?碎石,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硝煙味兒。

    “呦,裴大人!你不好?好?養傷,到這兒做什么!”

    眾侍衛在埋頭?搬運碎石,迎面?走來一個身形高大,面?容堅毅的中年男人。他走到裴璋身邊,不贊同道:“這里風大,裴大人該在房里好?好?養傷。”

    他是和陸、裴兵分兩路的劉大人。南下一共派出四?位朝廷命官,如今許大人身中毒箭,尚且昏迷未醒,陸奉活不見人、死不見尸,裴璋又這副要死不活的樣子,現下只剩劉大人毫發?未損,愁得他腦仁疼。

    此番回京,該如何向圣上交代啊!

    旁人還?好?說,圣上對?陸指揮使的偏愛有?目共睹,甚至戲言他是“朕之半子”,連正兒八經王爺的案子都交給他,要是陸奉出事,他們這些人有?一個算一個,都吃不了?兜著走!

    劉大人的眉頭?仿佛能夾死一只蒼蠅,他長長嘆了?口氣,道:“既然裴大人來了?,便與老夫一同參謀參謀,如何向圣上上疏。”

    這么大的事,肯定不能隱而不報,就是看如何報,能熄了?那帝王的雷霆之怒啊。

    裴璋道:“不報。”

    “即刻封鎖消息,不能讓此事傳至京城。”

    劉大人和方才的侍衛同樣的反應,“那豈不是欺君之罪?”

    “劉大人聽我、咳——聽我一言。”

    裴璋吊著一口氣走到這里,清潤的聲?音在呼嘯的冷風中顯得模糊不清。

    “如今陸大人生死未卜,圣上擔憂他心切,看到此報,豈不勃然大怒?”

    “再者,陸大人在京都樹敵頗多,如果讓居心叵測之人得到他遇難的消息,更為他添一分危險。”

    “京城不只有?圣上,還?有?陸大人……陸大人的家眷。”

    他難受地?捂著胸口,艱難道:“她……她即將臨盆,最快的密折三日就能到達京城,萬一讓她受驚,不……絕對?不能傳到京城。”

    劉大人是禁軍教頭?出身,一介武夫,聽了?裴璋的一番話豁然開朗,連聲?道:“好?好?好?,還?是裴大人考慮周全,連陸大人的家眷都想?到了?。圣上夸你有?治國?大才,老夫算是見識了?!”

    “依裴大人之見,我等該如何行事為妥?”

    裴璋環視一周,踉蹌著邁開步伐,“我看看。”

    劉大人寸步不離地?跟著他,主要裴璋的身子骨兒看著太?過羸弱,他怕一不小心給風吹折嘍。裴璋用了?半個時辰,把周圍走過一遍,忽道:

    “水上的人撤回來,太?遠了?,陸大人不在水里。”

    “這里……”

    他用靴子在地?上劃出一道痕跡,道:“朝這個方向找找,往深處挖,我猜,可能這里有?個密道。”

    “為何——噯?裴大人你流血了?!”

    在火把的光亮中,劉大人看到裴璋靴子上血跡點點。這里碎

    石遍地?,山體?陡峭,他們都穿著特制的鹿皮靴,裴璋卻是尋常的緞面靴,走一圈下來,腳磨出了?血。

    這下劉大人不敢再問,趕緊叫人把這尊大佛請走。他看了看裴璋劃線的方向,吆喝道:“來幾個人,往這里挖!”

    ……

    劉大人命當地?官兵封索山路,帶人不分晝夜地?挖了?整整三天,終于在第三日午時找到了?密道,里面?有?劇烈打斗的痕跡,鮮血干涸在墻壁上,滿地?殘肢斷臂,還?有?數箱金銀財寶與兵戈武器。

    卻不見人的蹤影。

    搜刮出來的財寶足足有幾十萬金,劉大人樂得直拍大腿,當即準備上疏回稟圣上。在他看來,此時陸奉已經不重要了?,他們剿了?陳賊的老巢,這等功績,還?比不上區區一個臣子嗎?

    裴璋堅決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在確定陸奉的行蹤之前,不準往京中傳消息。裴璋是有?尚方寶劍的欽差御史,劉大人年紀資歷卻比他老,兩人爭執不下,后來雙方各退一步,裴璋道:“至少過完八月。”

    劉大人被珠寶的光芒晃得瞇起眼眸,“成!嗐呀賢弟,你與陸奉非親非故,怎么對?他的生死如此上心?你糊涂啊,叫了?幾個月‘兄長’,別真把人當親兄弟了?吧?”

    “要是萬一……也不全是壞事,畢竟少了?一個人和我們搶功勞……”

    “報——”

    侍衛匆匆闖進來,打斷了?劉大人的高談闊論?。劉大人臉色一沉,正欲訓斥侍衛不懂規矩,侍衛雙手高捧一封帶有?紅漆的信箋,氣喘吁吁道:“啟稟兩位大人,收到來自北方的密信。”

    “上面?,有?、有?陸大人獨有?的標記!”

    ***

    京城,陸國?公府。

    八月初八那日,江婉柔在府中大擺酒宴,熱熱鬧鬧給淮翊辦了?五歲的生辰禮,宴席散后,她摸著淮翊的腦袋,柔聲?道:“今年委屈我兒,待明年,母親一定為你大辦一場。”

    即使再熱鬧也只是府中內眷,以往淮翊生辰禮,陸奉親自寫請帖,宴請京中眾多達官顯貴,連諸位皇子、王爺都不曾缺席,那是何等的氣派與尊榮?今年陸奉不在,自他走后陸府開始閉門謝客,愛熱鬧的三爺也不再往外跑,府中分外消停。

    陸淮翊看著江婉柔,忽然拉住她的手,道:“母親,你別擔心,父親會回來的。”

    陸奉已經有?段日子沒?往府中寄過家書,江婉柔心中憂慮,笑的不如往日多,吃也吃不好?。

    好?在產婆說了?,江婉柔這回是雙胎,本來就辛苦,少吃點有?好?處,胎兒大了?反而不好?生。

    陸淮翊不會安慰人,絞盡腦汁想?了?半天,道:“母親,您笑一笑呀,就算父親真的遭受不測,還?有?兒子呢,兒子會比父親對?您更好?,讓您做尊貴的老封君!”

    江婉柔:“……”

    她真被陸淮翊“童言無忌”的話逗笑了?,苦笑道:“盡說胡話。”

    淮翊還?這么小,沒?有?父親的扶持哪兒行?她也不想?年紀輕輕當寡婦啊。江婉柔心中擔憂,不想?讓淮翊跟著她操心,強顏歡笑把他送走,又開始念那卷佛經。

    又過了?幾日,在江婉柔念完一卷經書,剛放在手邊的桌案上時,金桃匆匆來報。

    “稟夫人,佛堂那位周姑娘往外傳消息,已經被抓起來了?!”

    “哦?這么快?”

    江婉柔眼神一亮,她還?以為周妙音沉得住氣,沒?想?到這么快露出狐貍尾巴。她道:“把人給我帶上來,我倒要看看是什么魑魅魍魎,敢在我陸府作亂!”

    “有?一個……死了?。”

    金桃面?色為難,“多虧主君留下的線人,發?現她與府中倒夜香的婆子接觸頗多,盯了?數日,正好?抓到兩人傳遞消息。”

    “那婆子當即咬舌自盡,周……也想?效仿,可能是千金之軀,受不了?疼,沒?死成。”

    金桃看著江婉柔的臉色,得到她的示意,讓人把周妙音帶進來。

    纖弱的小姑娘被困得像螃蟹一樣,嘴里塞著一團布,身后兩個膀大腰圓的婆子把她壓下來,雙目狠狠盯著,以防她傷到主母。

    她臉頰紅腫、發?髻散亂,嘴邊還?流淌著一絲血跡,江婉柔冷眼看著,讓人把她嘴里的布取出來。

    “你有?什么話說?”

    江婉柔冷聲?道:“你如今在我手里,尚得一息安穩。你這樣細皮嫩肉的姑娘到了?禁龍司,不知落得何種下場。”

    聽到“禁龍司”三個字,周妙音忍不住瑟縮一下,終究恨意占據了?上風,她怒瞪江婉柔,狠狠道:“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周姑娘,自你入府以來,我自認待你不薄,何故如此仇視我?”

    “是羨慕,亦或者……嫉妒?”

    周妙音頓時臉色大變,低下頭?,“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江婉柔道:“看著我。”

    周妙音不動,身后的婆子馬上上前抓住她的頭?發?,“啪、啪”扇了?兩個嘴巴子,強迫她仰起頭?。

    江婉柔端起手邊的清茶,喝了?一口,緩緩道:“這段日子,我一直在想?,你到底想?做什么。”

    周妙音在小佛堂的幾個月一直安分,這回應該是得到了?她想?要的消息,從結果倒推,她原本的目標就應該就是小佛堂。

    那何苦折騰一圈來錦光院?如果沒?有?這一遭,她也不會懷疑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女。

    江婉柔想?了?許久,忽然想?起周妙音曾說過,要依靠陸奉給她爹翻案。

    如果……她說得是真的呢?

    她又派人仔細查了?,周家姑娘養在深閨,得父兄嬌寵,如此也情有?可原。

    她道:“你背后之人承諾為你父親翻案,讓你來探聽消息,結果一入陸府,被榮華富貴迷了?眼,你生出了?小心思。”

    恰逢陸奉二審恭王案,把原本三分的心思提升到了?八分,既然都是翻案,眼前就有?一條捷徑,為何要舍近求遠呢?

    當初她在江婉柔面?前說的話,并非全然作假,只是被江婉柔戳破了?,不得不選第二條路。

    “小姑娘,我比你年長幾歲,告訴你一個道理。”

    江婉柔緩緩道:“人心不足蛇吞象,既要這個,又要那個,往往什么都得不到。”

    “呵。”

    周妙音冷笑一聲?,神色倔強,“如今夫人高高在上,說什么都是對?的。我與你非親非故,不勞您教誨!”

    “當我自作多情罷,你不要我教誨,我卻不舍得你這樣漂亮的小姑娘受苦。”

    江婉柔道:“我如今再給你一條路,你來選。”

    “第一,我把你交給禁龍司,我自是清凈,你此后是生是死,與我無關。”

    “第二條路嘛,我既不打你,也不罵你,好?吃好?喝地?招待。只要你好?好?交代清楚,甚至……愿意為我做事。”

    江婉柔的聲?音仿佛帶著某種蠱惑,“至于你父親,只是一個七品芝麻官,大爺抬抬手就過去了?,你……仔細想?一想?。”

    她放下茶盞,瓷器碰撞桌案聲?,在寂靜的房間里格外響亮。

    “好?姑娘,我只給你一次機會,好?好?選。”

    過了?很久,周妙音看著眼前高高坐在上首的美婦人,她……她只是一個還?算美貌的婦人,因為懷孕,連攝人的美貌都折了?幾分。身上并無華貴的衣物首飾,挺著圓滾滾的大肚子,只是一個普通的婦人啊,卻那樣凜然不可冒犯。

    她身上有?種獨特的平靜、淡然,還?有?一種她永遠沒?有?的無畏和底氣。

    她竟然還?能看到一絲悲憫。

    她在可憐我嗎?笑話,一個只圍繞男人轉的深宅婦人,我用得著她可憐?

    周妙音再次低下頭?,聲?音沙啞,“你讓我想?想?。”

    “你個賤人,還?敢討價還?價,給你臉了?!”

    “住手——”

    江婉柔叫住壯婆子,揮了?揮手,“帶下去吧,我累了?。”

    周妙音奇異地?看了?她一眼,走了?幾步,又停下來,道:“作為誠意,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你讓她們都走,這個秘密,我只說與你一個人聽。”

    江婉柔遲疑片刻,周妙音道:“我手腳都捆著,又是一個弱女子,夫人還?怕我拿你怎么樣?這是個驚天秘密,聽者滅口的。”

    江婉柔看了?她一會兒,揮退眾人,金桃在她耳邊道:“夫人

    ,奴婢就在外頭?,有?事喊我。”

    金桃在屋外嚴陣以待,誰知僅僅過了?一息,里頭?傳來江婉柔的聲?音,金桃立刻破門而入。

    江婉柔無恙,她坐在椅子上,面?色如常,對?兩個婆子吩咐,“你們兩個,請周姑娘回去,看好?。”

    等不見幾人人影,江婉柔摸著肚子,咬唇道:“金桃,把產婆和大夫叫來。”

    “我羊水破了?。”

    第43章 第 43 章 相見

    周圍腳步聲凌亂, 偶爾聽到盆碗碰撞的清脆聲響,江婉柔躺在榻上,腹部傳來一陣又一陣絞痛。

    “夫人, 用?力、用?力啊!”

    “啊——”

    汗水沾濕了發絲,恍惚中,江婉柔感覺有人用?濕帕子?為她擦拭額頭上的汗珠,有人往她嘴里塞參片,產婆在耳邊不斷道:

    “夫人,憋住氣, 使勁兒!”

    “頭出來了。”

    “快了, 快了,就差一點兒,使勁兒, 哎呦,還?有一個!”

    不知過?了多久,驀然一道白光閃過?, 江婉柔那?會?兒叫都叫不出來了,她虛弱地閉著眼,耳邊響起嬰兒響亮的啼哭聲。

    “恭喜夫人、賀喜夫人, 是龍鳳呈祥啊!”

    “呦, 姑娘哭得?真有勁兒。”

    “母子?均安。”

    江婉柔心里吊著的那?口氣終于消散,放任自己?陷入黑沉的夢鄉。

    ……

    江婉柔做了一個夢,夢見一片荒涼的大漠, 一群人帶著青面獠牙的面具,手持利刃,身?騎快馬,追殺一個黑衣男人。雙方你追我趕, 他們?狠狠把手中的長?矛刺入男人的胸膛,男人身?上被扎出幾個血窟窿,鮮血流淌了一地,鬼使神差地,她走上前,撩起男人的黑發。

    ——竟是陸奉的臉。

    江婉柔心神俱震,她看著周圍恍若惡鬼般歡呼的人群,茫然地給陸奉擦臉上的血。一下、兩下,怎么也擦不干凈。她狠狠掐了自己?一把,不疼。

    原來是個夢啊!可是為什么,他身?上的觸感那?么清晰真實,甚至還?帶有血肉的余溫。

    “你別死。”

    她怔怔撫摸著他的臉,“我為你生了一對龍鳳胎,你睜開?眼,看一看啊。”

    天地驟然失色,黑暗淹沒一切,青面獠牙的惡鬼忽然消失了,江婉柔終于為陸奉擦干凈臉頰,抱著他的尸身?,一同淹沒在黑暗中。

    ……

    “啊——”

    江婉柔驟然睜開?眼眸,額頭上沁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沒事,只是個噩夢而已。她安慰自己?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我一定是太擔心他了……

    “夫君?”

    江婉柔抬眸,驟然看見夢中的陸奉活生生出現在自己?跟前,她怔神片刻,低頭猛掐自己?的手臂。

    嘶,這?個夢好真。

    “是我,我回來了。”

    陸奉連忙制止她自傷,攏過?她的肩膀,溫聲道:“我說過?,不會?錯過?你生產。”

    肌膚的觸感和方才一樣?真實,江婉柔忍不住打了個哆嗦,撫上他的臉龐,怯生生地問道:“這?真的不是夢嗎,夫君,你還?活著?”

    陸奉挑眉,“夫人好生摸摸,我是人是鬼。”

    江婉柔當真不客氣,撫過?他的額頭、鼻梁、薄唇,下游到衣襟,解開?他的盤扣。

    “嘶。”

    下面的鈍痛讓江婉柔面容扭曲,她這?下徹底信了,如今是她剛生產完醒來,這?不是夢。

    “夫君,你何時回來的?怎么不提前說一聲,我一點兒準備都沒有。對了,孩子?,我們?的孩子?——”

    陸奉按下她的肩膀,“我們?的孩子?壯實又漂亮,一兒一女,辛苦你了。”

    他搖晃床頭鈴鐺,不一會?兒,翠珠端著一碗湯藥進來。她眼眶紅腫,肯定私下哭過?不少,見江婉柔醒來,翠珠眼里迸射出驚喜之色。

    礙于陸奉在此,她不敢在江婉柔跟前放肆,放下湯碗便躬身?退下,陸奉舀起一匙藥,道:“別急,我慢慢說與你聽。”

    陸奉率人在富春江下游截殺陳復,陳復自幼生活在水上,水性極好,竟比陸奉的腳程更快。陸奉在沿岸發現水跡,順著水跡追至一峽谷,突然,“轟——”地一聲,深埋的火藥被點燃,山體轟然崩塌。

    江婉柔驚得?瞪大美眸,“啊?那?你是怎么活下來的?”

    陸奉語氣平平,她卻能想?象到當時有多危險,她眸色擔憂,再次把手伸到他的衣領處。

    臉上看不出什么,她擔心他衣裳下裹著的身?子?,不會?已經傷痕累累了吧?

    “夫人真當我是銅皮鐵骨?”

    陸奉輕笑?一聲,拍掉她的手,“先喝藥,晚間給你看。”

    在江婉柔的殷殷目光下,他放下湯碗,從懷里拿出一枚玉璧,看向江婉柔。

    “是你救了我。”

    “我?”

    江碗柔看著她臨行前夾在陸奉衣物中的玉璧,疑惑道:“莫非佛祖當真顯靈,從天而降一道金光,將夫君罩了起來?”

    陸奉勾起的唇角微微一僵,抬掌輕撫江婉柔的秀發,“以后少看些戲本。”

    江婉柔:“……”

    她總感覺不是好話。

    當時,峽谷地勢陡峭,水跡忽然消失不見,四面八方有四五條可疑的路,陸奉心中躁怒,口中干涸。解下腰間的水囊。

    忽然,他動作微微停滯,發現囊口墜的玉璧不見了。

    行走在外,他身?上最重要的東西便是水囊,一來他愛潔,二?來安全,他方才在岸邊喝水時還?在,如果丟落,一定在那里。

    只是一件死物而已,不如陳賊重要。

    岸邊離此地不過?兩里路,如果只有他一個人,幾息便能來回。

    陳賊狡猾,不得?耽誤片刻。

    快一點,再快一點,耽誤不了什么。那?是她放在枕邊的東西,它被她的發絲纏繞過?,沾染過?她身?體的馨香。那?玉璧不是凡品,如果被那?群五大三粗的兵痞看見、或者被山野樵夫撿到,放在手心把玩……

    光想?想?,陸奉就覺得?難以忍受。最終心里強烈的占有欲占據上風,陸奉迅速吩咐一句,“你們?往那?幾個方向搜,我去去就來。”

    待找到回頭,已經天塌地陷。

    他僥幸活著,也只有他活著。他迅速趕過?去,環視四周,做出了和裴璋一樣?的判斷——有密道。

    他追至密道,終于找到陳賊眾人,雙方皆已筋疲力盡,陳復力竭但人數眾多,還?有他們?自己?知曉的精密機關,陸奉雙拳難敵四手,再次被他們?逃脫。

    等追出密道的時候,天邊已是紅霞遍布。又一次,讓陳賊在他手中溜走。陸奉生來便是天之驕子?,除了當年?斷腿,他做任何事都是手到擒來,從未這?般挫敗。

    當年?,陳王讓無數忠心耿耿的將軍喪命幽州,如今,陳王的崽子?在這?道無名的峽谷中,折了他陸奉的兄弟們?。

    此仇不報,誓不為人!

    陸奉沒有折返回去,去臨近的鎮上買了匹快馬,一路追尋陳賊的蹤跡,竟跟到了京城。

    ……

    “原來如此。”

    江婉柔感慨道,陸奉這?驚心動魄的一路,簡直比戲文都精彩,她追問道:“然后呢,那?水匪在京城,抓到了嗎?”

    陸奉并沒有告訴她陳王的事,江婉柔只當陸奉口中的“賊人”是水匪,心想?這?幫水匪真夠猖獗,京城乃天子?腳下,這?不是自投羅網嗎?

    陸奉臉色微冷,手上繼續給她喂藥,沉聲道:“這?些事不用?你操心,你養好身?體,照看好三個孩子?足矣。”

    陸奉不愛說外頭的事,江婉柔也懶得?操心,畢竟水匪再猖獗,也不可能打到高墻深宅的國公府。她放下一半的心,問他:“那?……你還?會?走嗎?”

    他從前出門也就十?天半個月,一眨眼就過?去了,這?一走四個月,她心里還?怪惦記。

    陸奉沒有輕易做出保證,回道:“但憑圣上吩咐。”

    藥里加有少量的麻沸散,江婉柔感覺下面沒那?么疼了,這?時才有精神仔細端詳陸奉。模樣?沒大變,輪廓如刀削般分明,

    冷眉劍目,薄唇緊抿。只是眼底多了片烏青,下頜面長?出了短短的胡須。衣裳乍一看整潔,細看之下,袖口和袍邊已經磨損抽絲。

    她伸出手,為他扶正頭頂的發冠,柔聲道:“夫君快去歇歇吧,我叫人伺候你沐浴更衣。”

    看他風塵仆仆的樣?子?,估計回府還?沒有闔眼。

    “不必,”陸奉搖搖頭,“我去面圣。”

    他到京城先去京兆尹,下命關閉東、西兩面城門,只留南、北二?門,下令嚴格排查來往行人。之后即刻趕往府內,剛好趕上她生產。

    思及此,他緊握她的手,似乎心有余悸,“夫人,如今你我二?子?一女,孩子?夠了,我們?……以后不要了。”

    在產房外,他看著一盆盆血水端出來,聽著她痛徹心扉的慘叫,心中抽痛不已,恨不得?代她承受這?份痛。

    婦人產子?,如同邁鬼門關,他原先只當危言聳聽,這?世上哪個女人不生孩子??不能綿延子?嗣,要女人有何用?!

    不止陸奉,這?世上的男人都這?么想?。傳宗接代乃天經地義?,如果哪家媳婦兒不走運,沒挺過?去,媒人得?趕緊為其再尋一家好姑娘,美名其曰:照顧孩子?。

    這?世道,子?嗣總比女人重要。

    陸奉站在產房外,聽著江婉柔的陣陣慘叫聲,驀然想?起第一次生產時,她凄厲地叫喊。

    他在冷風中下令,“保大。”

    “如果夫人有恙,在座的諸位、諸位的家人親族,盡去殉她罷。”

    陸奉面容凌冽,威勢逼人,把產婆嘴里那?句“大小都能保”硬生生嚇得?縮了回去。江婉柔醒來,除了翠珠喜極而泣,其他人都是松了一口氣。

    ……

    江婉柔暫不知內情,聽了陸奉的話,她笑?道:“子?嗣全憑天意,哪由得?了你我做主?淮翊之后五年?,絲毫沒有音信,誰知這?一來啊,就是倆。”

    陸奉原想?說有辦法,話到嘴邊遲疑了片刻,道:“這?不難,民間有羊腸衣,宮中亦有許多避孕的法子?,待我面圣時,向圣上討要。”

    “可別。”

    江婉柔忙捂住陸奉的嘴,嗔道:“夫君不嫌臊,妾可受不了。怎么這?等私密話都往外說,圣上是真龍天子?,又與我們?非親非故——”

    她忽然頓住,幽幽看向陸奉。

    第44章 第 44 章 真情假意

    陸奉看?著?她的神?色, 溫和道:“你我之間,有什么話不能直說?”

    妻子什么都好,只是心?思重?, 愛胡思亂想。他驀然想起那?封陰陽怪氣的家書,忍不住抬掌掐她的臉。

    江婉柔孕時山珍海味地補,面色紅潤,臉如銀盤,加上她雪白細膩的肌膚,手感細滑軟糯, 陸奉沒忍住, 連捏好幾下。

    “不要捏,這樣不雅,嗚嗚——”

    江婉柔嗚咽著?, 口齒模糊不清。她一定還?在夢里,陸奉出?去一趟,怎么變得這么幼稚!

    陸奉難得哈哈大笑, 沖淡了他身上的陰沉之氣。笑夠了,他戲謔道:“我不納妾。”

    “嗯?”

    江婉柔微微怔神?,不明白陸奉怎么忽然扯到納妾的問題上, 陸奉略微不舍地放下掌中美好的觸感, 對江婉柔解釋,“娶妻納妾,本為傳宗接代, 如今我們子嗣豐盈,用?不著?旁人。”

    “你我二人足矣。”

    她愛胡思亂想,他干脆給她吃個定心?丸。三個孩子的娘了,每日相夫教子即可?, 別總疑神?疑鬼,又想不到點子上,亂吃飛醋。

    陸奉的聲音低沉醇厚,和他這個人一樣,讓人不自覺信任臣服,江婉柔心?里承認,這一瞬間,她的確心?中動?容。

    只是經過他一打岔,她原本準備試探的話反而不好說出?口了。

    有言道:至親至疏夫妻。她與陸奉多?年夫妻,如今兩人還?共同孕育三個孩子,可?周妙音那?個“要滅口”的秘密實在太大,讓她不敢輕易開口。

    雖然他在她面前沒有那?么冷,近來夫妻情誼漸深。他這回出?遠門,她心?中的惦念是真,日夜祈求他平安是真,見?到他的歡喜是真,但心?中對他的那?絲害怕,也是真。

    夫妻、夫妻,夫為妻綱,他永遠是壓在她頭頂的那?個人。就像翠珠和金桃,她對她們再好,再情同姐妹,真遇到事,她們不敢在她跟前放肆。

    理智與情感在心?中拉扯,江婉柔略顯僵硬得嬌笑著?,因為剛生產過,她身心?俱疲,腦中亂糟糟的,一時竟不知道如何回應他。

    陸奉安撫地拍了下她的手背,然后將她的手放進大紅色的鴛鴦錦被里。

    “有什么話就直說,不想笑便不必笑。”

    陸奉站起身,淡道:“你先休息,我進宮面圣。”

    他走得干脆利落,江婉柔驀然心?中一緊,脫口而出?,“陸奉——”

    陸奉停下腳步,江婉柔其實也不知說什么,一瞬的沉默后,她道:“叫金桃給你拿身干凈衣裳,你走的這段日子,我……”

    她本想說她擔憂他,親手為他做了幾件外袍,算為剛才找補。可?話到嘴邊兒,她咬著?唇瓣,低聲道:“我……叫人給你做了件衣裳,如今這天,正正好。”

    陸奉“嗯”了一聲,緩步離去。只有背影,江婉柔看?不見?他的表情,她慢慢躺回引枕上,狠狠閉上眼睛。

    過了一會兒,見?主君走遠,翠珠躡手躡腳地進來,夫人生產經歷了一天一夜,她在外頭擔心?死了,本想和夫人好好說會兒話,見?江婉柔滿臉疲憊,又不敢說了。

    她輕輕給江婉柔掖了下被子,江婉柔驟然睜眼,一見?是翠珠,心?里說不清松了口氣還?是失望,問她:“怎么不出?聲?”

    “夫人,奴婢是不是吵醒您了?”

    翠珠頂著?兩個紅腫的核桃眼,低聲道:“奴婢只想過來瞧您一眼,您接著?睡,奴婢這就走。”

    江婉柔看?著?不知所措的翠珠,心?中微怔,過了一會兒,她低聲哂笑,朝翠珠伸出?手臂。

    “扶我起來,我方才睡了好長一覺,怎么睡得著??”

    翠珠忙傾身上前,看?著?江婉柔的臉色,聲音頓時歡快了許多?,”夫人您餓了嗎,奴婢給您準備了點心?和羹湯,這就端上來。”

    “我不渴,也不餓。”

    翠珠停頓一下,馬上又嘰嘰喳喳道:“那?您想看?看?兩位小?主子嗎?幾位接生婆,個個都說生得漂亮,奴婢給您抱過來。”

    “兩位小?主子總哇哇大哭,肯定是沒看?見?親娘。”

    江婉柔笑了,柔聲道:“你懂怎么抱孩子么,別把兩個小?家伙摔了。”

    懷胎十月,好不容易生下來,說不期盼是假的。但方才陸奉說了,孩子在睡覺,這么小?的孩子,抱來抱去再受驚,亦或受了涼風,她要后悔死。

    左右在自家府中,陸奉也回來了,她心中大安。只要兩個孩子被照顧得好好的,不差這一時半會兒。

    翠珠眼里有活兒,嘴上不消停,腳下也沒閑著?。她眼睛環視四?周,把南邊兒半掩的窗子闔上,一邊篤定道:“夫人,奴婢就是自己摔了都不會讓小?主子受傷,您放心?吧!”

    江婉柔忽然問她:“翠珠,你跟我幾年?”

    翠珠愣了一下,掰著?指頭算,“一二三四?,夫人,我在您身邊快有五個年頭了!”

    “真快啊。”

    江婉柔輕嘆,道:“五年,你熟知我的脾性,知曉我所有的喜好,甚至一盞茶,你煮的,總比別人煮的更順我心。”

    翠珠一時被主子夸得不好意思,正想謙虛兩句,聽江婉柔道:“你以后不要再自稱‘奴婢’了。”

    她待旁人寬嚴并濟,對翠珠和金桃兩個心?腹,卻?從舍不得責罰。相伴五載,兩人甚至比陸奉給她的陪伴更多?,她對她們也有真心。

    誰知翠珠一聽,嚇得差點蹦起來,連忙擺手,“奴婢不敢,奴婢萬萬不敢,夫人折煞奴婢了!”

    “你別怕。”

    江婉柔放輕了聲音,“一個稱呼而已,這些年,我待你和金桃如何,你心?中明白。”

    翠珠固執道:“哎呀,這不是一回事!總之,夫人是主子,奴婢是丫鬟,這是頂天的規矩,規矩不能破!”

    “夫人以后不

    要說這種話了,奴婢害怕!”

    江婉柔沒有再強求。翠珠被她嚇到了,利落地倒了一杯茶,慌忙退下。江婉柔握著?溫度恰好的杯盞,心?中沉思。

    連最不穩重?的翠珠都不敢在她跟前逾矩,她平日寬和,對翠珠不曾說過一句重?話。

    如今陸奉跟她說,可?以在他跟前暢所欲言,想笑便笑,不想笑也不必勉強。瞧瞧,這話聽著?真好聽啊,像一塊蜜糖,不斷引誘她去品嘗。

    可?她知道,她不能。說白了,她與翠珠沒什么區別,都是依附于人活著?罷了。

    她費盡心?思走到現在,如今什么都有了,難道要她去賭陸奉虛無縹緲的真心?嗎?她賭得起么?

    她惦念他,擔憂他,敬重?他,依靠他,甚至對他生出?了一絲超出?尋常夫妻的愛意。他們這場姻緣,始于一場算計。婚后為了讓自己好過一點,她曲意逢迎,對陸奉千依百順,織了一張密密麻麻的大網,讓他離不開自己。

    可?這張網在網住陸奉的同時,又何嘗沒有束縛她呢?

    這些年,真情假意,真真假假,有時候,連她自己都分不清了!只是江婉柔心?里一直緊著?一根弦,她不能把自己完全交給他。

    不止陸奉,她不會把自己的心?全然系到任何一個人身上。幼年經歷困苦,她無比清楚地知道,這世上真正能信任的,只有自己。

    父親不行,姨娘不行,她只有她自己。

    江婉柔長長嘆了口氣,再次闔眼,思慮怎么安置那?位棘手的周姑娘。

    ***

    陸奉換了身衣裳,臨出?門時,問常安:“我不在這些天,有人讓夫人受委屈?”

    常安低著?頭,半天憋出?一句,“應該……無人敢給夫人氣受。”

    陸奉一走,江婉柔便是陸府最大的主子,她大著?肚子,看?不慣她的皇帝都得消停消停,誰敢讓她受委屈?

    要真說不順心?的事只有那?一件,便是城南那?位王妃娘娘,可?夫人只是送去一副耳墜,便讓恭王妃發了瘋,這……誰氣誰還?兩說。

    當時看?到江婉雪的反應,常安腸子都悔青了,他直到那?時才后知后覺,夫人怒了,之后躲著?江婉柔走。

    想到這事兒,常安立刻單膝下跪,利落認罰,“屬下失職,請主君責罰!”

    傳言道陸奉陰晴不定,常安跟了他十幾年,他深覺世人愚昧,都誤解了他。

    陸奉不愛那?些彎彎繞繞,釘是釘、鉚是鉚,他說出?的話,做出?的命令,他們不需要思考,只用?照做就是。

    做得好了,有賞;做不好,便罰。賞罰極為分明且從不追溯過往。比如曾經,禁龍司有個將領不服氣,想他陸奉資歷尚淺,卻?憑身世驟然接管禁龍司,還?是個瘸子。

    那?將領私下罵過好幾回陸奉“死瘸子”,偏偏一回不巧,被陸奉恰好聽到,陸奉罰他八十軍杖,罪名?為“不敬上峰”。禁龍司的棍子,十杖能打死一個文弱書生,誰知那?將領命大,竟然活了下來。后來那?將領自知得罪上官,欲辭官回鄉,被陸奉以“不合吏治”為由駁回。

    將領只能戰戰兢兢留在禁龍司,本以為陸奉想殺雞儆猴,結果他什么都沒做,甚至在一次任務中救下此人一命。

    當時禁龍司私下流言四?期,說陸指揮使留著?那?人,欲要施恩,以德服人。只有常安最清楚,他們都想錯了!

    主君當時確實生了怒,按照最高?刑罰處置,事后不論他的死活,這事主君心?中已經過去了。至于后來駁回他辭官的折子,因為那?將領正值壯年,不符合本朝吏法,根本不是什么殺雞儆猴。

    至于后來,他救那?人一命,其流傳的理由更是無稽之談,主君身為指揮使,竭力降低傷亡,僅此而已。

    在常安看?來,陸奉是個干脆利落的主子,不需要旁人猜他的心?思,耳朵機靈點兒,聽清吩咐,照做就好。

    第45章 第 45 章 私房錢

    常安三言兩語把城南小?院的事稟報清楚, 果然,陸奉眉頭都沒皺一下,淡道:“自己去領三十軍棍。”

    常安心中長松一口氣?, 陸奉不?在京城這段日子,何止江婉柔,就連他這個七尺男兒?都不?免心中惶然,仿佛失去主心骨。

    陸奉又問了幾句江婉雪,自從經歷上次的刺殺后,江婉雪病了, 這回是?真病, 受驚過度加上入秋陰冷,磕磕絆絆的,一直好不?利索。

    陸奉沉默片刻, 吩咐道:“找太醫好好瞧瞧。”

    常安心中略顯詫異,陸奉說話從不?拐彎抹角,說“好好瞧瞧”, 就是?字面意思,他要那位王妃娘娘無恙。

    之前……沒看出主君對恭王妃有這份心啊。

    陸奉離京四個月,常安和江婉柔接觸多了, 打心底敬重主母, 不?免為?她鳴不?平。

    他頷首道:“屬下遵命。只是?主母那邊,恐怕說不?清楚……”

    陸奉斜睨他一眼,“加十棍。”

    常安不?敢再說話, 躬身退下。

    ***

    陸奉面圣不?需要令牌信物,一路暢通無阻,到了皇帝住的養心殿。

    剛踏進來,陸奉的眉頭微蹙。這時皇帝疾步走來, 他身形高大,穿著繡有九爪金龍的黑色圓領常袍,領口微褶,顯然剛從榻上起來。

    “好,好!回來了就好。”

    皇帝一雙虎目含著喜悅,把陸奉從頭到尾看了一遍,抬掌拍了拍他的肩膀。

    一切盡在不?言中。

    此番折損諸多兄弟,依然讓陳賊逃脫,陸奉原本準備負荊請罪,但此時看著皇帝殷切的目光,他忽然偏過頭,道:“圣上該保重龍體。”

    習武之人耳聰目明,他一進來就聞到了,養心殿有股藥味。

    皇帝龍驤虎步,在位二十余年,連太醫都甚少傳喚。陸奉根本沒有想過,九五至尊的帝王居然會如凡夫俗子般生病。

    “嗐,入秋受了涼風,朕都說沒事,那群太醫,忒小?題大做。”

    皇帝不?在意地擺了擺手,拉住陸奉的手讓他坐下,慈聲?道:“來,讓朕看看,出去一趟,君持瘦了。”

    “你媳婦給你生了對好兒?女,聽朕的,先把諸務緩一緩,好好歇幾天,享受一番天倫之樂。”

    陸奉避開皇帝的眼睛,沉聲?道:“陳賊未滅,臣沒有這等?閑心。”

    平時皇帝居高臨下地坐在龍椅上,陸奉站在下首,他暫且不?覺得突兀,如今兩人坐在案幾兩側,不?像君臣,像一對尋常的父子閑話。

    只是?皇帝武將出身,久居上位,說不?出太溫情的話,更指望不?上陸奉,一時相顧無言。

    驟然,陸奉掀起衣袍跪下,“臣有辱圣命,請圣上降罪!”

    “陳賊狡猾,朕抓了幾十年都沒音信,怎能怪你。”

    皇帝長長嘆了一口氣?,安慰道:“你們此行并非全無所獲,摸清了陳復其人,剿滅陳賊的老?巢,那些金銀財寶與兵戈武器,當算你一大功。”

    陸奉搖搖頭,“剿滅陳賊老?巢,是?裴大人和許、劉兩位大人的功績,與臣無關。”

    “怎么與你無關?”

    皇帝沒好氣?地瞪著他,“裴璋說得清清楚楚,是?你先發現的密道,一路北上追殺陳賊,把人堵在京城。誰敢說你沒功績?朕第一個不?答應!”

    皇帝身上有上位者的通病,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陸奉是?他心懷愧疚又不?能認的親兒?子,他心偏到沒邊兒?了。

    況且陸奉并非沽名釣譽,他實打實辦事。眼底那一圈烏青,皇帝看得清清楚楚,如此一個出色又不?居功的孩子,皇帝真心疼他。

    想到這里,他又嘆了一口氣?,以一種罕見的、商量的語氣?道:“現下陳黨余孽在京城,掀不?起什么風浪。即將舉行秋社,朕想讓你認祖歸宗。”

    陸奉正要說話,被?皇帝驟然打斷,“你先閉嘴,聽朕說!”

    “朕時常在想,或許當年,是?朕錯了。”

    皇帝威嚴的臉上露出一抹失落,他抬頭,望著頭頂的雕龍屋檐,語氣?悵然,“這些話,朕從不?曾告訴旁人。其實那時候……我也沒想過我能贏。”

    他剛和魯王大戰一場,元氣?大傷,陳王先他一步占據京城,京城的城墻高聳,外有護城河,易守難攻,若非陳王欺人太甚,他也不?會魚死網破。

    同陳王跳城墻時還在為?他的血脈籌謀一樣,在兩軍開戰前夕,他同樣秘密

    安排了一支精兵。如若戰敗,他們這些人死就死了,當年歃血為?盟時發過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大丈夫死得其所,沒什么好怕的。

    但稚子何辜,他給他自己、以及諸位兄弟們留了一條后路。他那時已?經有兩個兒?子,但長淵只有一根獨苗兒?,慘死在陳軍刀下,他不?忍啊!長淵生前陪自己南征北戰,死后馬革裹尸,以后連個為?他上墳后人都沒有,他不?忍心啊!

    把這個孩子過繼給長淵,他以必死的決心上戰場,沒想到,贏了。

    皇帝道:“恩恩怨怨,過去二十多年,朕如今已?經看淡了,人生在世,不?過一抔黃土。”

    陸國公去了有四個年頭,入秋來皇帝邪風入體,感染了風寒。確實如皇帝所言,不?礙事。可他是馬背上的帝王啊,齊朝的開國皇帝,壯年時力舉大鼎,如今一個小?小?風寒,竟讓他臥病不?起。

    皇帝再一次意識到,他老?了。

    他的孩子,如今已?有了三個孩子,不?服老?不?行。

    聽著皇帝的肺腑之言,陸奉神?色晦暗,低著頭,陰影中看不?清他的神?色。

    沒聽到反駁,皇帝微微舒了一口氣?,放輕聲?音道:“當年你年輕氣?盛,非要去禁龍司,朕依你。這些年,你行事剛烈,得罪了多少人,你自己心里有數。”

    陸奉不?在乎道:“禁龍司不?辦冤案,殺的皆是?朝廷蠹蟲,尸位素餐、貪污成性,他們該死。”

    “就是?該死也不?該由你來動手!”

    皇帝吹胡子瞪眼,“如今朕這把老?骨頭還有幾兩重,能給你遮風擋雨。倘若他日,朕兩腿一蹬,殯天了呢?天天喊‘萬歲’,朕又不?是?烏龜大王八,能活千萬年!”

    “君持,過剛易折,我能容得下你,將來新?帝登基,你又該如何自處?”

    “朕想過了,等?秋社,你同朕一起祭祀天地,朕為?你恢復親王的身份,你慢慢把禁龍司的擔子卸了罷。你如今膝下有三個孩子承歡,該好好享受天倫之樂。”

    人一老?,心氣?也跟著變了。皇帝真心為?陸奉打算。這個兒?子自幼多舛,身有腿疾,里里外外得罪這么多人,這是?皇帝為?他想過的最好的結局,禁龍司指揮使聽起來威風,說白了就是?帝王手中的一把利刃,他舍不?得把自己的兒?子填進去,將來新?帝能容得下他嗎?

    不?如急流勇退,富貴一生。

    陸奉跪在帝王跟前,過了很久,他開口,聲?音略顯僵硬,“禁龍司,恕臣不?能放手。沒有活捉陳賊,臣心難甘。”

    “等?陳賊事了,全憑圣上做主。”

    “好,好!好孩子!”

    皇帝被?巨大的驚沖昏頭腦,連把他扶起來,拍著他的肩膀,語氣?激動,“應該的,陳王一案盡數交予你,要人要馬,你盡管開口。”

    皇帝原以為?花費一番口舌才能說動陸奉,沒想到這回這么容易。至于陸奉口中“等?陳賊事了”,他并沒有在意。陳復老?巢都被?抄了,剩下的殘兵敗將逃往京城,京城數萬精銳,天羅地網,還能讓他逃了?

    在皇帝眼里,了解陳年舊怨,兒?子認祖歸宗,已?指日可待。

    皇帝臉上的溝壑仿佛洋溢著喜悅,他嘆道,“至于陸家,朕自不?會虧待,長淵的兩個兒?子,等?等?,叫什么來著……”

    陸奉忽然打斷他,“圣上,臣的妻子剛剛為?臣誕下一對兒?女,臣進宮匆忙,尚未來得及去看他們。”

    皇帝正在興頭上,沒有阻攔,大笑道:“好好,一下子得了對龍鳳胎,得大辦一場!你媳婦這次是?大功臣,當賞!”

    之前皇帝因?為?淮翊身子弱,遷怒江婉柔,如今一視同仁,又因?為?兩個健康的孩子贊許她。

    皇帝贊許的方式簡單粗暴,給權、給錢。

    “權”這塊兒?先放一放,一來江婉柔在幾年前就已?得封誥命,還是?品階最高的“夫人”,僅在王妃之下,已?經封無可封。二來在皇帝眼里,陸奉早晚是?個親王,他連封號都擬好了,妻憑夫貴,她的尊榮應由陸奉這個丈夫給予。

    于是?,江婉柔好好在錦光院坐月子,忽然一道圣旨下來,賞黃金千兩,良田百傾,綢緞百匹,東海夜明珠十斛,和田美玉十方,珊瑚樹數株,首飾頭面若干……進貢的琉璃盞一套,翡翠玉如意一對。

    圣旨的太監一口氣?念不?完,中途喘了好幾下,江婉柔一臉茫然地接了旨,等?宣旨太監們浩浩蕩蕩離去,江婉柔才回過神?,忙道:“翠珠、金桃,快去送送諸位大人們。”

    乖乖,這也太多了!江婉柔讓人把圣旨供奉在祠堂,心里盤算著皇帝忽如其來的賞賜。

    管家油水大,她掌家這些年,自然給自己留了不?少私房錢,將來萬一有什么事,這是?她和淮翊的退路和底氣?。

    皇帝一出手,比她這些年攢的多得多,旁的不?說,單那黃金千兩就足夠闊綽,不?是?白銀,是?明晃晃的黃金啊!

    能抵一個州郡,一整年的賦稅。

    ……

    晚間,夫妻兩人在帳中對望,江婉柔忐忑道:“不?知圣上是?何意,妾受之有愧。”

    “那些東西已?經充庫,放在公中。妾想問一句夫君,如若……沒什么不?妥,妾明兒?個叫人,給二房三房,還有老?祖宗那兒?分一分。”

    “分什么?”

    陸奉手中捧著一本書,淡道:“給你的,你拿著。”

    第46章 第 46 章 小別勝新婚

    “這么多, 都給我啊?”

    江婉柔身著水紅色的鍛面寢衣,月子怕冷不怕熱,翠珠在屋角放了個?炭盆, 熱得她雙頰紅撲撲,烏黑水潤的眼睛眨著,不像剛生產完的婦人,像個?天真的二八少女。

    可惜,只能看不能碰。里側的陸奉眼皮都沒?抬一下,道:“嗯。”

    天降橫財, 還是帝王欽賜, 江婉柔高興歸高興,心中?總覺得這筆黃金燙手。

    她輕輕拽了下陸奉的袖子,嗔道:“晚上別看了, 當心熬壞眼睛。”

    “你許久未歸家,你我夫妻說會?兒話吧。”

    她得好好打?聽打?聽,是怎么回事。

    陸奉放下手中?的史書, 看著面色紅潤的妻子,神情略顯無奈,“你說。”

    江婉柔剛生產過, 不能沐浴, 她受不了渾身被汗水弄得黏糊糊,讓翠珠用溫水給她擦拭身子。她如今不方便,原以為陸奉看過孩子, 會?回他自己的院子,沒?想到天蒙蒙黑,陸奉竟來了錦光院。

    人來了,江婉柔不好把他趕走, 讓人另取一床被子,兩人同床不同被,倒是幾年來頭一遭。

    屋里燃著炭盆和燭火,床頭放著一顆碩大的夜明珠,將房間照得亮堂堂。床帳半遮半掩,雕花大床內,江婉柔仔細端詳陸奉的臉龐。

    他剛回來時風塵仆仆、胡子拉碴的,活像江湖上流浪的游俠兒。待他從宮里回來,江婉柔即刻叫人給他沐浴凈面,如今拾掇一番,男人劍眉濃黑,挺鼻薄唇,穿著薄薄的黑緞寢衣,露出一片緊實有力的胸膛。

    有種鋒利冷漠的俊美。

    江婉柔忽然覺得口干舌燥,伸手給他整理衣襟。

    “少招我。”

    陸奉警告似的瞟了她一眼,輕拍掉她的手。

    “妾只是想幫夫君整理下衣裳。”

    江婉柔委委屈屈道,不承認是她自己的色心犯了。陸奉的容貌是極具攻擊性的俊美,但他身上的煞氣太重,人們通常會?忽視他的相貌。

    江婉柔不喜歡做那事,太疼了。陸奉其實沒?有特?別的嗜好,那時候也不愛說話,埋頭苦干。只是他體力好,一個?蘿卜一個?坑,蘿卜太大,只能苦了她。

    她喜歡正面,或者跨在他身上,這樣她能看清他的臉。能清楚地看到他臉龐滑落的汗珠,能看到他滾動的喉結,看到他額頭上暴起?的青筋。陸奉無疑是英俊的,在這種時候格外撩人,江婉柔看著他的臉,仿佛覺得身體也沒?那么疼了。

    她在心中?幽幽嘆道:要是一直如此就好了,不用做那事,還能欣賞陸指揮使的男色,簡直是神仙日子。

    江婉柔的眼神太露骨,讓一旁的陸奉想忽視都難。他把手中?史

    書放在一旁,對妻子道:“你再?忍段日子,現在不可。”

    他也忍得辛苦。

    江婉柔:“……”

    要不是現在不行?,她也不敢這么撩撥。

    江婉柔按捺住她蠢蠢欲動的雙手,眼神從陸奉精壯的胸前移開,嗔道:“有言道:小別勝新婚,夫君一走多日,跟妾都生疏了。”

    陸奉垂眼看她,一雙黑眸淡然無波,“不若我們熟上一熟?”

    江婉柔怔神間,陸奉欺身而上,江婉柔身上驟然一重,男人的呼吸噴灑在頸側,帶著濃郁的灼熱感?。

    四目相對,江婉柔驟然睜大美眸,磕磕巴巴道:“夫、夫君,太醫說了,現在不行?。”

    “不行?還撩撥我?”

    陸奉的聲音低沉暗啞,在江婉柔耳邊,有種酥酥麻麻的感?覺。

    她忍不住身體瑟縮,嘴上還在狡辯,“我沒?有,夫君冤枉我!”

    話音未落,被陸奉結結實實堵在里面,陸奉的吻又兇又急,帶著把人拆吃入腹的狠戾。

    ……

    外頭的蠟燭燃至一半,燭淚層層堆疊在銀漆燭臺上。陸奉放開江婉柔,她臉色紅潤,一絲曖昧的銀絲劃過,唇瓣似敷了一層上好的胭脂,艷光攝人。

    妻子終于?乖了,陸奉滿意地頷首,又拿起?方才的史書觀摩。

    江婉柔震驚地看著陸奉,要不是看到他微微起?伏的胸膛,她還以為方才是自己的幻覺。

    她咬了下唇瓣,又麻又疼,疼地她“嘶嘶”皺眉。

    江婉柔心中?感?嘆,陸奉果真是個?干大事的男人。如此活色生香的美人在此,他竟然埋頭看書!

    她和衣躺下,決定不去招惹男人。誰知?過了一會?兒,陸奉淡淡道:“說。”

    “啊?”

    江婉柔面露疑惑,“說……說什么啊?”

    陸奉分給她一個眼神:“你不是要說話?”

    江婉柔:“……”

    她訕訕道:“不說了,妾怕打?擾您看書。”

    “無妨。”

    陸奉雙腿交疊,把書一放,恣意地靠在床頭,道:“消遣而已。這是四年前修撰的新史,比以往舊史的佶屈聱牙,新增了注釋和故事,增添趣味。”

    “原是為你找的。”

    顯然,他走時什?么樣,回來還是什?么樣,主人恐怕連書皮都沒?翻開過。

    他微嘆一口氣,算了,孩子都生下了,以后讓孩子學,不必強求她。

    江婉柔身子一僵,既怕他翻舊賬,又怕他忽然來了興致,給她講一段。陸奉聲音醇厚,念書很好聽,當時她懷孕的那會?兒,一聽他念書就犯困,還得應付他時不時中?途停下,向她發?問。

    陸奉是個?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但他念的書又太過晦澀,她總是一知?半解,夫妻倆大眼瞪小眼,兩人都很無奈。

    有段時間她甚至懷疑,什?么給“肚里的孩兒”熏陶,全是托詞,他莫不是嫌她不懂詩書,趁機點她呢?

    現在肚子平平,江婉柔怕他又犯“好為人師”的毛病,趕在他之?前開口,忙道:“夫君看到兩個?孩子了嗎?”

    陸奉淡漠的眉眼顯出一絲柔和,“嗯。”

    他道:“很漂亮。”

    江婉柔不曉得能看出什?么漂亮,剛出生的孩子,跟個?沒?毛的紅猴子似的,紅彤彤、皺巴巴,一點都不好看。

    她今天看了一眼,兩個?孩子眼睛瞇著,戳戳捏捏,他們沒?什?么反應,奶娘還夸血脈連心,說兩個?小主子一睜眼就哭,只有在親娘跟前乖巧。

    江婉柔不免想起?淮翊,他剛出生那會?兒也不好看,她看到時傷心得快要哭出來,論相貌,她和陸奉都算人中?翹楚,怎么生出來個?丑孩子。

    大概過了一兩個?月,癟癟的孩子似被吹了一口仙氣,忽然變大了,成了個?雪娃娃,兩個?眼珠黑黝黝,像水靈的黑葡萄。

    江婉柔笑道:“兩個?小人兒的滿月酒可得大辦一場,不能比他們哥哥的差太多。”

    淮翊出生那會?兒,正值陸奉接管禁龍司,因行?事殘暴剛烈,朝中?沒?人敢得罪他,他唯一的兒子滿月,京城所有的權貴一個?不落,全都送上了厚禮,九五之?尊的帝王親至。她抱著淮翊,以陸府當家大夫人的身份接待賓客,那算是她第一次,正經走進京貴婦們的圈子。

    陸奉點頭,“這是自然,我親自寫拜帖。”

    淮翊每年的生辰,都是陸奉親筆寫的帖子,如今輪到兩個?小的,不能厚此薄彼。

    江婉柔趕忙道:“還有淮翊,今年你不在府中?,他的生辰宴過得寒酸,得抽空給孩子補上。”

    她此時的樣子像只護崽的母雞,陸奉不禁莞爾,戲謔道:“你這個?母親,真把一碗水端平了。”

    “這是自然。”

    江婉柔不以為然,道:“都是我的親骨肉,怎能厚此薄彼呢?”

    陸奉神色微怔,俄而一笑,輕聲道:“你說的對。”

    是他錯了。他忠于?大齊,忠于?圣上,圣上對他偏信幾分,他竟天真地以為,他是他最得意的兒子。

    今日給他狠狠扇了一巴掌,原來,他從未考慮過他。

    皇帝共有十?二個?兒子,最小的兒子才一歲多。出宮建府的王爺們,倒了一個?恭王,還有禮賢下士的賢王、有精通騎射的英王,有機敏擅辯的敏王,有文采斐然的敬王。成年的皇子中?,小九機靈會?撒嬌,小十?念書好,過目不忘,十?一的母親是皇帝寵愛的妃嬪,十?二是皇帝老來得子。

    陸奉知?道他有腿疾,也明白他身份尷尬。當年陸國公?問他,想做皇子還是陸家長子,他想了一夜,選擇陸家。

    當年他根本沒?有野心,陸國公?勇毅剛直,他自幼年沐浴名師教導,成年上得戰場,和將士們一起?守衛邊疆,那時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建功立業,報效朝廷。

    要不是齊煊那蠢貨自作聰明,陸奉性情大變,才有了爭一爭那個?位置的念頭。

    他執掌禁龍司,皇帝多次暗中?相助,他都知?道。他以為這是皇帝的默認,他身上同樣流著帝王的血,他們行?,憑什?么他不行??

    至于?結果,成王敗寇,他認。

    若說恭王刺激陸奉,在他心中?長出一顆嫩芽,今日父子兩人養心殿里談話,讓這顆嫩芽長成了參天大樹。

    那個?位置,他勢在必得!

    ……

    陸奉面色如常,但他的情緒變化瞞不過江婉柔這個?枕邊人,她忽然伸出手,輕輕撫上他的額頭。

    “不要蹙額,以后皺眉多了,這里會?長紋路。”

    “顯得兇。”

    陸奉輕笑,“我本就兇。”

    江婉柔回:“夫君不兇,夫君是世上最和善的人。”

    說完,連她自己都控制不住,樂了。

    她蛄蛹著靠近他,“我給你按按頭吧,你出去這么久,正好看看我的手藝有沒?有精進。”

    江婉柔的雙手按上男人的太陽穴,這里是人的命門,尤其是習武之?人,最忌諱這處暴露于?人前。江婉柔不清楚,第一次給陸奉按的時候,險些被陸奉拎著脖子丟出去。

    想到這里,江婉柔心中?不忿,嘴上哼哼唧唧,開始翻舊賬。

    “你那時候好兇,黑沉著臉,把我手腕都捏腫了……”

    “虧我一番好意……”

    她說著,不見回聲,低頭一看,男人雙目緊閉,已經睡著了。

    平時她先睡著,陸奉一般晚睡。他的睫毛又黑又長,眼下見此機會?,江婉柔的手蠢蠢欲動,想趁機摸一把老虎胡須。

    她手都伸出來了,忽然看見他眼底淡淡的烏青,手一轉,給他蓋好了被子。

    她沒?有搖鈴鐺,緩緩起?身,趿著繡鞋,吹滅房中?的蠟燭,又拿起?黑布,把夜明珠遮上。

    一夜好夢。

    ***

    江婉柔這個?月子坐的很痛苦,比孕時都難受。

    首先,不能沐浴洗發?,最多只能讓翠珠用溫水擦身。一個?月下來,江婉柔覺得身上快餿了,虧得陸奉能忍。

    其次要忌口,不能吃重口的膳食。她自孕后愛吃辣,大著肚子還能吃大廚做的麻辣豆腐,如今除了雞湯就是魚湯,美名其曰養身滋補,補得她聞見湯味兒都想吐。

    其三是孕后恢復,她在孕時勤于?保養,暗搓搓問太醫要了許多宮廷秘藥,涂在肚皮上,

    孩子落地,她的小腹驟然平坦,沒?有一絲尋常婦人生產該有的紋路。

    但是皮肉有些松,不如未生育時緊致。

    江婉柔受不了,她才二十?出頭,做姑娘時不顯,要藏拙。嫁人后養得好,整個?人容光煥發?、光彩攝人。做了五年大美人,讓她驟然看到自己松松垮垮的肚皮,她不能接受。

    她纏著陸奉,讓他在宮里找了幾個?經驗豐富的嬤嬤。皇帝葷素不忌,后宮佳麗三千人,宮妃們斗成了烏眼雞,嬤嬤會?的五花八門,全給江婉柔招呼上。

    最有用的是一個?嬤嬤的按摩手法,按壓揉搓,不僅有助于?排出惡露,還能讓肌膚緊致,腰身纖細。那嬤嬤偷偷在江婉柔耳邊道:“夫人可不要小瞧老奴,宮里的熙美人,十?一皇子和八公?主的生母,就是因為老奴這一手技法,才盛寵不衰。”

    “夫人一身雪白的皮肉,如同一塊無暇的美玉,比熙美人還美!待老奴使力,定讓您身姿妖嬈,把陸大人迷得、迷得神魂顛倒!”

    陸奉顛不顛她不知?道,反正她自己已經被嬤嬤按得神魂出竅。江婉柔忍著身上的痛意,咬牙道:“嬤嬤,輕點。”

    這手法有用是有用,也是真疼啊!

    嬤嬤一臉老道:“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夫人,您現在吃痛,將來會?感?謝老奴的。”

    說完又一使勁兒,痛得江婉柔面容扭曲。心道她已經是人上人了,實在不必吃這沒?必要的苦。

    她實在怕了,又陸續嘗試很多方法,都不如這嬤嬤好使,只能繼續用她。轉折點是某一次按摩,發?生了點兒小意外。

    陸奉回來了。

    陸奉自回京后仿佛清閑了許多,以往他白日從不回府,如今時常能看到他。陸奉踏進府門時,嬤嬤正在使力,江婉柔發?出一聲慘叫。

    那會?兒她已經沒?力氣了,那聲音似慘叫,似嚶嚀,和江婉柔在某些時候,特?別像。

    陸奉臉色大變,立刻抽出腰間的長刀,外面的紫檀木牡丹雕花屏風被凌厲的刀風劈地四分五裂,露出衣衫不整的江婉柔和一臉驚恐的嬤嬤。

    六目相對,嬤嬤嚇得連跪帶爬地跪下請罪,陸奉殺氣騰騰走來,黑沉的眸光把江婉柔從頭到腳看了幾遍,將刀尖指向嬤嬤。

    “你敢對夫人不敬。”

    嬤嬤嚇得說不出利索話,還是江婉柔勉強披上衣裳,緩聲解釋一番,安撫住暴怒的陸奉。

    后來陸奉和江婉柔夜話,說他不在乎,生老病死,非人力所能及,勸江婉柔無需太在意這身皮囊,轉頭給她送了一摞書,讓她閑來多看書,讀書可以明智,別總琢磨有的沒?的。

    江婉柔嘴上答應地好好的,心中?嗤之?以鼻。呵,男人,嘴上說得好聽,要是她長得貌丑無鹽,想必陸奉根本不會?看她一眼,更別提在這跟她說什?么皮囊不皮囊。

    而且她才二十?多歲,他不在意,她在意啊!

    江婉柔又找到那位嬤嬤,經過此事,嬤嬤被嚇破了膽子,她過得舒坦多了。起?初她還擔憂力度小,效果不好,結果按了一個?月,真把肚子按得精致如初,如二八少女曼妙的腰身。

    她已生過孩子,胸脯鼓囊囊,原先的衣裳又得松上一圈。一個?月后,江婉柔穿著一身正紅色的掐腰長裙,裙身用彩線繡著一簇簇雍容華貴的牡丹,額貼同色牡丹花鈿。烏黑濃密的秀發?高高挽起?,頭戴璀璨的步搖金珠釵,耳墜碩大的東珠,容光煥發?、風情萬種地出現在眾人面前。

    今日,是兩個?孩子的滿月宴,也是江婉柔做完月子,重新回到諸人視野的日子。

    孩子金貴,一會?兒抱出來露個?面兒就行?了。主要大人之?間的交際,陸奉在前院宴客,二爺三爺作陪,江婉柔在后院宴女賓,兩個?妯娌幫著招待。

    現在還早,人還沒?來齊全,江婉柔和相熟的夫人說了幾句話,回后廂房再?次核對坐席酒水,檢查賓客單子,忽然,她的目光停在一個?人名上。

    江婉瑩。

    裴璋不日前回到京城,他這回立了大功,圣上對他多加賞賜,顧忌他年輕,沒?給他升官,但準他入宮為諸皇子講學。

    皇子的老師,說不準以后有大造化,一時裴大人在京中?炙手可熱,她于?情于?理,都不能略過江婉瑩。

    就是不知?道,她會?不會?來。

    她大筆一揮,把她的坐席安排在一個?說不上靠后,但是偏僻的位置上,吩咐道:“按這個?排。”

    第47章 第 47 章 江婉柔有點悲傷

    如今裴璋風頭正盛, 按江婉柔滴水不露的性格,應該把她安排在前列。

    但她實在不想看見江婉瑩。今天是個好日子,她特地細細敷上鉛粉, 上了?胭脂,妝容精致,衣著華美,不想在此?時倒胃口。

    當了?多年?當家主母,把江婉柔蘊養出?了?一股傲氣,不想虛與委蛇的時候, 她當然可以任性一把。

    侍女?恭敬接過江婉柔手中的單子, 絲毫不敢質疑夫人的吩咐。兩個孩子,有府中六位奶娘、兩個嬤嬤照看。江婉柔想看孩子時,自有人把小主子收拾得干干凈凈抱過來, 她只在母愛泛濫時抱一抱、逗一逗,至于孩子吃喝拉撒、哭鬧叫喊,沒人敢煩到她跟前。

    不用為孩子分神, 江婉柔好好休養了?一個月,漸漸把府中事務接了?回來,周氏和姚氏撒手得很痛快, 江婉柔投桃報李, 把圣上的賞賜給二房、三房各送去幾件。

    原本便是江婉柔管家,如今她生了?對兒龍鳳胎,圣上親自宣旨賞賜, 大爺越發愛重?,府里沒有傻子,都知道哪位是“真佛”,把大夫人的話奉為圭臬。

    一個小小的變動并未引起波瀾, 倒是姚金玉掃了?一眼,眼睛一轉,沒看到似的迎上來,道:“呦,今兒個是長嫂的好日子,正主兒反而?去躲清閑。”

    “你這張嘴,貫不饒人。”

    江婉柔笑著,隨手抓起碟兒上的一個青果,給姚金玉塞過去,“先吃點兒,墊墊肚子。”

    一場賓主盡歡的宴席,主人家是很受累的,不能輕忽這個,不能怠慢那個,宴席上珍饈玉食,色香味俱全,主人通常動不了?幾口。

    江婉柔喜歡去別人家吃席面。不愛自己辦宴。

    陸奉的生辰宴一向低調,江婉柔自己生辰更懶得麻煩,二房、三房有兩個妯娌操辦。以往一年?中陸府也就大宴賓客兩回,一次是老祖宗大壽,其二便是淮翊生辰。如今多了?兩個小的,親生骨肉,江婉柔操辦地甘之?如飴。

    她有先見之?明,早前已經在錦光院墊了?幾個小菜。姚金玉陪她打趣玩鬧,過了?一會兒,客人們?到的七七八八,圍著江婉柔說話。

    江婉柔臉上掛著溫和的笑,盡管她許久不曾露面,卻并非困在府中與世隔絕,翠珠和金桃每日給她念京中的新?鮮事,江婉柔句句應對得體,未有半分疏漏。

    吏部尚書?的妻子崔夫人嘆道:“江夫人的消息真靈通,我府里本月的開銷,比以往多了?好幾百兩,一打聽才知道,原來米價上漲了?。”

    江婉柔在剛剛察覺到這趨勢的時候,當即讓人囤了?許多米面糧油,陸府地方大,人也多,不怕發霉,省下一大筆錢。

    “江夫人持家有道,當真賢惠。”

    江婉柔微微含笑,回道:“崔夫人謬贊。”

    說起來,崔夫人與江婉柔還有些淵源。年?前她求救無?門來到陸府,給江婉柔送來一個手腳不干凈的廚娘,陰差陽錯,讓江婉柔找到了?當年?害她的真兇。

    后來江婉柔給她遞了?個不大不小的消息,崔夫人過年?給她送來一筐稀罕的荔枝。今日江婉柔兩個孩子滿月,崔夫人來得最早,有示好之?意?。

    抬手不打笑臉人,江婉柔也愿意?給她一個臉面,或者說她一直是一個與人為善的人。沒辦法,陸奉太剛硬,她這個做妻子的便得柔和一些,方為長遠之?道。

    因為今日參加孩子的滿月酒,來的女?賓都沒有帶家中的女?兒,一群生養過的婦人說話,沒那么?

    多忌諱。聊完珠釵頭面,夫君兒女?,這些家長里短的閑篇,有一婦人忽然道:“你們?可知,如今那位裴大人,風頭正盛呢。”

    此?話一出?,原本熱鬧的氛圍瞬間靜謐。

    裴璋的妻子是江婉柔的娘家姐妹,但自裴璋入京以來,她們?從未見這兩姐妹在人前說過話,也不見兩府往來,在座的都是人精,看得出?來姐妹不睦。

    這不,那位裴夫人架子可夠大的,這會兒都沒到,估計今天不會來了?。

    江婉柔面不改色,沒有提江婉瑩,順著接話:“我也有耳聞,據說年?紀輕輕就入閣,將來前途無?量。”

    眾人見江婉柔面色溫和,漸漸放開了?,有一位夫人道:“我遙遙見過那裴璋一眼,面如冠玉,謙遜溫和,是個不可多得的好郎君。”

    “我娘家妹妹的女?兒如今正值妙齡,她出?身?差了?些,要是有機會,能嫁與裴侍郎,做個貴妾也使得。”

    話音剛落,又一位夫人插嘴道:“是啊,我家也有幾個年紀相仿的庶女?,能和裴侍郎結為姻親,可得大造化了?。”

    京中權貴皆是如此,嫡女?自幼好生培養,長大了?百般綢繆,尋一門好姻親,維持家族榮耀,甚至更上一層樓。庶女就隨意多了,反正庶出?的女?兒不值錢,嫁同?等的庶子為妻、嫁高?門為妾,或者如當年裴璋求娶江婉瑩一樣,盡管當時他只是個窮書?生,寧安侯覺得他是個人才,一個庶女?,舍了?便舍了?,萬一壓對寶,如現在的寧安侯,倒了?一個恭王,有陸奉和裴璋兩個女婿,他依然很得意?。

    盡管江婉柔不喜寧安侯,但在外人眼中,她是江家女?,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而?且姨娘還在侯府,她總不能天天給陸奉吹枕頭風,說自己生父的壞話吧?就算她說了?,陸奉也不是為內宅動搖之?人。

    庶出?的艱難苦楚,沒有人比江婉柔更懂。雖然嫡女也沒好多少,但總歸打聽過對方的品性、容貌,不會過得太苦,庶女如同一件可有可無的貨物,身?似浮萍飄絮,不知飄往何方。

    江婉柔低垂著眉目,道:“裴侍郎好是好,但做人妾,哪有當正頭娘子舒服呢,我那姐姐……嗐,不說也罷,諸位夫人還是另尋驕婿罷。”

    “江夫人此?言差矣。”

    說話的是一位穿著深藍衣裳的圓臉婦人,江婉柔記得她是某位御史的夫人,沒什么?愛好,偏愛碎嘴。

    藍衣婦人壓低聲音道:“我看這裴府內宅,大有門道。”

    人一旦說起別人的閑話,總是精神抖擻。在座諸位皆支棱起耳朵聽,江婉柔垂首吹茶喝,沒有說話,亦沒有阻止。

    眾所周知,裴璋只有一妻,并未有其他姬妾,但是江婉瑩嫁入裴家多年?,肚子一直沒動靜,裴璋能忍,家中的老夫人可忍不了?。

    裴老夫人喪夫寡居,含辛茹苦把兒子拉扯大,如今兒子要絕后了?,可不著急么??先前剛到京城時,老夫人舟車勞頓,幾個月不曾露面,如今身?子骨兒好了?,出?來第一件事便是為兒子另尋佳人,甚至放出?口風,誰家女?子能誕下麟兒,允她做平妻。

    不然今日怎么?這么?多夫人盯上裴璋,跟蒼蠅盯著肉似的。誰家夫妻成婚五年?還沒動靜?估計就是如今那位裴夫人不行!如此?嫁進去,是妻是妾有何要緊,只要生下孩子,熬得住,就贏了?。

    裴璋一表人才,前途無?量,不止諸位貴夫人愿意?攀這門親,家中的女?兒也愿意?。只是裴侍郎情深,至今未松口。

    藍衣婦人又道:“不過依我看,裴侍郎松口是早晚的事。聽說裴府后院還住著一個云英未嫁的表姑娘,如今雙十年?華,侍奉老夫人左右。”

    “這表姑娘遲早跟了?裴侍郎,有一就有二,世上還真有情種不成?”

    說完,眾人發出?一陣哂笑。尋常男人有兩個銅板兒還想買個丫頭暖被窩,更別提這一眾權貴。在座哪一位的家中不是妾室、庶出?子女?一大堆,與之?相比,江婉柔算是異類。

    有人嘆:“江夫人好命。”

    陰差陽錯得了?嫡姐的婚事,如今年?紀輕輕得封誥命,夫君獨寵,兒女?雙全。反而?那位一時顯赫,如今……唉,都是命啊!

    崔夫人接話:“我倒覺得事在人為。江夫人恐怕有我等不知道的馭夫之?道,今日話都說到這兒了?,我等得向夫人討教一二。”

    婦人間說話,比閨中姑娘大膽奔放,如今宴席正酣,諸位夫人吃了?甜酒,氣氛正是熱烈。

    江婉柔佯裝嬌羞地笑了?一下,柔聲道:“我哪兒有什么?馭夫之?道,諸位抬舉我。”

    在外人面前,江婉柔向來給陸奉面子,“全賴夫君品行端方,治家嚴謹,得夫君憐惜,是妾三生有幸。”

    這話旁人不好插嘴,陸奉此?人鼎鼎大名,哪一條都和“品行端方”沾不上邊兒,睜眼說瞎話也不能這么?離譜。話頭正架在這兒,姚金玉“噗嗤”一笑,戲謔道:“這話可是長嫂親口說的,回頭我得跟大爺好好學學。”

    江婉柔嬌嗔得瞪了?她一眼,揮手,叫來翠珠,“去,給三夫人上盤麥芽糖,看能不能黏住她的嘴。”

    ……

    江婉柔知情識趣,又有姚金玉這個妙人在,后院的氣氛逐漸熱烈。江婉柔跟著喝了?幾杯果酒,她自知酒量不好,讓金桃偷偷在她的酒壺里兌了?水,水喝多了?,便想更衣。

    她淡笑一聲“失陪”,在丫鬟的陪同?下去后院的西南角更衣,陸國公?府很大,中間得穿過一個小花園,在園中,她看見了?一個男人。

    她心中頓時警鈴大響,宴會最怕的就是這個。她當年?因此?盡失清白,后來看多了?,這種事屢見不鮮。哪家姑娘失足落水,被誰家公?子救了?,眾目睽睽下抱在一起;誰家公?子在后花園撿到了?哪位貴女?的珠釵……算計得清清楚楚,偏又無?可奈何。

    迎面的冷風讓她從酒宴中清醒,她緩步走上前,問:“這位公?子,您在此?作何?”

    今天來的全是貴婦,決不能在府中出?事。

    江婉柔心中閃過許多陰謀詭計,豈料男人轉身?,露出?一張清雋絕倫的臉龐。

    “裴、裴大人?”

    江婉柔眨了?好幾次眼,剛說過別人的閑話,這會兒忽然見到正主,一瞬間神色怔然。

    她此?時相信這是一個巧合。裴璋占了?相貌的優勢,一看就是個清風朗月的翩翩君子,不像做這等陰謀詭計的小人。

    有言道:人不可貌相,裴璋在這里站了?許久,專程等江婉柔。

    他怔怔看著她,那個夢快把他折磨瘋了?,從江南一路北上,他沒有一天不夢到她。

    在夢里,他們?是夫妻相得,相識于微末,相守于清貧,在亂世中相互扶持,歷經三朝,攜手終老。

    他們?有兩個聰明的兒子,孝順能干,皆是人中龍鳳。

    他甚至記得兩人白發蒼蒼時,他們?在庭院中散步。他折下一株海棠花,簪在她的發髻,被她笑罵“老不修。”

    他走得時候,是笑著去的。他這一生,十年?寒窗苦讀,一舉奪魁,因得罪帝王,被發配邊陲小鎮,后調任回京,步步高?升,兩朝后,武帝英年?而?崩,朝局動蕩,他力挽狂瀾,扶大廈于將傾,擁立幼主繼位,整頓朝綱,安撫萬民?,世稱“裴閣老”。

    他從青州一文不名的書?生,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人生起起落落,得意?又失意?,她一直陪在他身?側。他生前入青史,死后進忠烈祠,人生得一賢妻,后繼有人,他這一生,沒有一點兒遺憾可說。

    黃粱一夢,夢醒來,現下全然不如夢中那般演繹。他原以為是他的臆想,可他驗證除她之?外的事,皆一模一樣。

    莊周夢蝶,蝶夢莊周,究竟何謂真,何謂假?這不重?要,從江南回來,他只有一個念頭,他想見她。

    裴璋的目光太太有侵略性,讓江婉柔有些不舒服。她后退一步,提醒道:“裴大人?”

    “嗯。”

    裴璋依舊看著她,“當日一別,夫人可好?”

    江婉柔心里劃過一絲詭異,他們?就見過一次,裴璋是不是太熱絡了??

    她還記得裴璋對淮翊的教導之?情,翠珠對裴璋印象極好,在江婉柔面前說了?很多好話,江婉柔笑道:“勞裴大人記掛,妾身?一切順遂。”

    “陸府小徑曲折,您是不是

    迷路了??”

    裴璋苦笑一聲,啞聲道:“是啊,我……找不到回去的路。”

    “這有何難,我叫小廝個引路。”

    江婉柔笑了?一下,正要叫人,別裴璋打斷,“不必,我失了?東西,在這里找找。”

    “啊?裴大人丟了?什么?,可還貴重??”

    江婉柔擔憂道,她好好辦個宴會,怎能讓客人丟了?東西?想問多問裴璋兩句,抬眸,對上他烏黑幽深的眼眸。

    忽地,江婉柔感覺有點悲傷。

    裴璋貪婪地看著她,似要從中找到夢中的痕跡。他端詳她的相貌,她的眉眼,她的粉唇,她的臉頰,她的發絲。

    悲傷、無?措,痛苦……太多復雜的情緒,從心里蔓延,逐漸席卷全身?。

    他清楚地知道,

    她是她。

    她又不是她。

    第48章 第 48 章 一場大戲

    在夢中, 她不是這般模樣。

    她更削瘦一些?,喜歡穿淡雅的青色衣裙,干凈清爽。

    她不愛上胭脂水粉, 她天生麗質,本就不需要這些?庸俗點?綴。

    她的秀發烏黑亮麗,常常用一個?玉簪或者素簪挽起,他為此學?了很多種樣式,為她挽發。

    她的十指白皙纖長,指甲圓潤飽滿, 透著淡淡的粉色, 如早春的櫻花,鮮嫩脫俗。

    她的眼睛大大的,烏黑有光澤, 比天上閃爍的星辰還要耀眼。

    ……

    明明一樣的臉龐,卻像兩個?渾然不同的人。

    她比夢中的“她”身段更加豐腴,肌膚雪白, 身上穿著流光溢彩的霞緞,鴉鬢簪著搖曳的鎏金步搖,金釵閃耀, 珠翠點?點?。

    她面若桃花, 臉上敷了粉,黛眉紅唇,身上傳來一絲若有若無的花香, 很甜,甜得有些?膩。

    她的手指如羊脂玉般細膩柔韌,小指上帶著璀璨的鎏金護甲,紅藍寶石錯落地鑲嵌在甲片上, 折出刺眼的光芒。

    她低眉順眼地站在他身前,叫他“裴大人”,客氣又疏離。

    裴璋閉了閉眼,后退一步,道:“兩個?銅板而已,毋須勞煩。”

    “裴大人不要客氣。”

    江婉柔方才喝了酒,雙頰紅撲撲,比胭脂都要醉人,“能讓你?來找尋的,想必不是凡品。您賞臉赴我?一對兒女的滿月宴,怎能讓您丟了東西?”

    “來人——”

    “不必!”

    裴璋驟然提高音調,連續后退幾步。

    “興許是我?記錯了,我?……對不住,我?酒量欠佳,失態。”

    不一樣,她和他一共孕育兩子,現在她除了長子,卻生下一對龍鳳胎。

    難道兩人是前世?的夫妻,今生,緣盡了嗎?

    裴璋面上露出痛色,很快被他掩蓋下去。

    他輕聲道:“夫人,我?與貴公子乃忘年之?交。”

    江婉柔點?頭,唇角蕩漾著感激的笑意,“我?知曉,還未正式拜謝過您。淮翊這孩子倔,有您開導,性?子開朗許多。”

    裴璋眉眼低垂,不再看?江婉柔。

    “我?與貴公子有緣,倘若以后他……或者夫人,遇上難事?,可以來找我?。”

    “裴某定傾力?相助,絕無二話。”

    江婉柔心中更加詫異,覺得這裴大人實在古道熱腸。抬手不打?笑臉人,她欠了下身,道:“妾身先代犬子謝過裴大人。”

    裴璋道:“我?看?見東邊有個?小廝,我?叫他引路。”

    說罷,他驀然抬頭看?向江婉柔,江婉柔心中一驚,那眼神?幽暗復雜,有太多她看?不懂的情緒。

    裴璋道:“夫人,珍重。”

    江婉柔回?過神?時,只能看?見裴璋的背影,男子白衣翩翩,身姿頎長,卻有種落荒而逃的意味。

    她在原地站了許久,秋風拂過,吹落地上幾簇菊花的花瓣。

    她叫來兩個?小丫鬟,讓人在院里找兩枚銅板。

    ……

    一場微不足道的插曲,江婉柔言笑晏晏地回?到宴席,和諸夫人說笑一會兒,奶娘在江婉柔耳邊低聲說小主子睡飽了,她才讓人把孩子抱過來。

    盡管剛剛滿月,兩個?孩子已經出落地玉雪可愛,江婉柔卸下護甲,把哥哥抱在懷里哄了會兒,接著去抱妹妹。

    興許嗅到母親身上的馨香,哥哥妹妹都很乖巧,瞇縫著眼睛,不哭不鬧。江婉柔和奶娘一人抱著一個?,在眾人面前露了個?臉,收獲一眾贊譽。

    不管真心還是假意,江婉柔聽在耳里的全是溢美之?詞,她笑著一一答應,替她的孩子接下這份福氣。現下已經過了處暑,天氣轉涼,盡管用厚厚的襁褓包著,里襯柔軟親膚的絲緞,江婉柔生怕凍著小家伙,轉了一圈就讓奶娘把他們抱走?。

    人多眼雜,她也不放心讓兩個?孩子暴露于人前。

    太陽悄然西移,宴席已過半。身姿曼妙的歌姬穿著絢麗的衣裙翩翩起舞。趁諸位欣賞歌舞之?際,江婉柔抽空夾了幾筷子,吃了塊油酥餅和一碗乳酪,間隙抬頭說幾句話,不讓場面冷下來。

    江婉柔的臉上顯出疲色,好在時辰差不多了,接下來只需把客人送走?,今日便圓滿了。忽然,金桃匆匆而來,在江婉柔耳邊低聲道:

    “夫人,裴夫人來了。”

    江婉瑩?

    江婉柔微蹙黛眉,她原以為她不會來。她方才在小花園見過裴璋,說明裴璋準時赴宴,她卻在這個?時候來,夫妻倆竟不同路嗎?

    人到了,她總不能把客人趕出去。

    她讓人把江婉瑩安排在她特意選的位置上。她來得突兀,江婉柔以為她要鬧,特意派人盯著她,誰知江婉瑩進來不言不語,也沒有動宴席上的菜色。

    悶聲喝了好幾杯酒,目光死死盯著上首的江婉柔。

    她的視線如蒼蠅一樣黏在身上,讓江婉柔如鯁在喉。好在她見過的場面多了,不會為這點小事失態。江婉柔熟視無睹,神?色如常地送走?諸位夫人,待空蕩蕩的花廳只剩下兩人時,她驟然垂下上揚的唇角。

    她道:“裴夫人一直看著我,有何指教?”

    江婉瑩臉色青白,即使敷了厚厚的粉,也難掩神?態中的憔悴。她沒有起身,歪著頭看?上首的女子,目光憤恨,還夾雜著一絲幽怨,與嫉妒。

    江婉柔要氣笑了,她那般害她,她沒找她報仇,她有何顏面恨她?

    過了一會兒,江婉瑩幽幽開口,“你?很得意吧?”

    “國公府的當家夫人,敕封一品誥命,夫君疼愛,兒女雙全……哈哈哈,六妹妹啊六妹妹,你?瞞得我?好苦啊!”

    “你?也重生了,對不對?”

    江婉柔看?著形若癲狂的江婉瑩,心道她在宴席上備的是果酒,江婉瑩酒量這么差嗎?

    她不耐和一個?醉鬼說話,淡淡道:“金桃,送客。”

    “你?心虛了?”

    江婉瑩癡癡地笑,她這段日子瘦了,雙頰凹陷,顴骨凸出,為了遮掩疲態,她在臉上敷了厚厚的粉,涂著紅唇,乍一看?十分猙獰。

    她狠狠道:“我?真傻,早該想到的!鸚兒死了,你?卻越活越滋潤。你?知道我?跪壞了多少蒲團么?我?念了一卷又一卷經書、受了那么多苦,才換來轉世?重生的機會,你?憑什么?”

    “蒼天不公,蒼天不公啊!”

    女人凄厲的聲音在大廳回?蕩,江婉柔眉頭緊蹙,想了一會兒,道:“你?……是不是過得很不如意?”

    方才諸人閑話,可見江婉瑩如今的日子并不好過。先前聽翠珠胡咧咧,說市井有瘋婦,因自己生活貧苦艱辛,日日當街唾罵,怨恨其父其母,怨恨丈夫子女,怨恨老天不長眼。

    誰知舉頭三尺有神?明,她罵得多了,有一日大雨滂沱,竟從天降下一道天雷,將?那婦人劈死了。

    江婉柔原先當翠珠哄著她玩兒,如今一看?,也未嘗作假。

    她面色復雜,勸道:“裴夫人,我?勸你?敬畏上蒼,有些?話不能亂說。”

    “此處只有你?我?二人,你?不用給?我?裝傻!”

    江婉瑩踉蹌著站起來,一步步朝江婉柔走?來。

    “首輔夫人當膩了是吧,如今想做皇后娘娘?六妹妹,看?不出來,你?野心不小。”

    “你?能籠絡住那位,是你?的本事?,我?認!你?走?你?的陽光道,我?過我?的獨木橋,我?們井水不犯河

    水,你?當皇后,我?也不嫉妒。”

    “可你?明明都過得這么好了,為什么還要搶走?我?的裴郎!我?什么都不要,只要裴郎!你?就這么見不得我?好?”

    江婉瑩目光充滿怨毒,這段日子以來,婆母的逼迫,丈夫的冷落,姓阮的賤人的嘲笑,旁人的指指點?點?,似乎在此時找到了出口。

    裴璋從江南歸京,她滿心歡喜地去迎接,讓人做了一桌他愛吃的菜,他回?來第一句話,卻先質問她:

    “你?一個?侯府小姐,去恒泰做什么?”

    她與裴璋相遇在京城最大的恒泰當鋪。

    前世?裴閣老有兩大事?跡廣為流傳,一是“寵妻”二是“重情”。

    “寵妻”自不必說,好大一籮筐,“重情”是指他念舊情。當年裴閣老在寒微之?時進京趕考,生活窘迫,無奈當了傳家玉佩,在寸土寸金的京城租下個?小院,供他和寡母暫居。

    后來他一朝高中,率先去贖傳家玉佩,掌柜完璧歸趙,說那日觀公子儀表堂堂,想必一時困苦,這塊玉佩根本沒有掛牌售賣,等?公子來贖。

    裴璋就此和掌柜引為知己。后來恒泰的掌柜得罪權貴,鋪子在京中開不下去,裴璋冒著得罪權貴的風險出面周旋,那權貴聽說了兩人的事?跡,大為感動,三人相和,成就一樁美談。

    前世?裴璋的故事?聽的太多,江婉瑩牢牢記住了恒泰這個?名字。回?來先把礙事?的六妹妹解決,然后用前世?的先機討好嫡母秦氏,她終于在府中活的像個?小姐,日日溜出去,守在恒泰鋪前,等?來了走?投無路的裴璋。

    他需要銀子,恰好,秦氏近來待她不錯,她攢了些?體己錢。

    ……

    江婉瑩從未見過裴璋那樣陰沉的臉色,只能支支吾吾,隨口編出個?瓷盞。說嫡母不慈,她偷拿府中的瓷盞變賣。他又追問瓷盞的顏色、款式,事?無巨細。假的真不了,裴璋目光如炬,瓷盞事?后,又追問她為何知道南下有危險。

    裴璋睿智聰穎,心細如發,憑一己之?力?察覺出水匪和恭王案的牽扯,其能力?得到皇帝和陸奉兩個?人的賞識,一個?后宅婦人哪里頂得住?她被問得越發心虛,最后連自己說了什么都不記得了。

    裴璋的額頭青筋暴起,渾身陰冷。江婉瑩不敢靠近,亦不敢抬頭看?他的臉色。過了許久,裴璋啞聲道:“我?會查清楚。”

    他頭也不回?地走?了,此后半個?月,她沒有再見過他一次。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她越來越恐慌,頭頂仿佛有個?閘刀,不知何時落下。婆母越發逼迫,阮箏與她明爭暗斗,終于,在得知江婉柔給?她的并非生子藥,而是避子藥時,憤怒、嫉恨、恐慌、不甘……紛至沓來。

    原來如此!為什么和前世?不一樣,裴郎為什么忽然對她冷淡,一定是她!

    她今世?享受榮華富貴還不夠,又舍不得前世?夫君的溫柔。她嫉妒自己,嫉妒自己是裴璋名正言順的妻子,她不讓自己有孩子,一定是這樣!

    江婉瑩懷著一腔憤恨,什么話都往外倒。江婉柔驚得檀口大張,美目睜圓,慌忙看?向四周,確定只有她們二人。

    她這五姐姐果真得了失心瘋,每一句話都要人命啊!

    大逆不道的“皇后娘娘”就不說了,輕則滿門流放,重則抄家滅族。還有她……她和裴璋,她惦念裴璋?簡直無稽之?談!她自嫁進來戰戰兢兢,恪守婦道,甚至給?陸奉治腿的洛小先生,她從不單獨召見他,就怕瓜田李下,傳出什么流言。

    陸奉眼里揉不得沙子,當時嬤嬤給?她按肚子,他誤會了,一刀把厚重的紫檀木屏風劈個?粉碎。他倒沒有向她陪罪,第二日,一模一樣的屏風出現在相同的位置。

    陸奉現在脾氣溫和,她可不會忘記她剛嫁進來的境況。她清清白白一個?人,江婉瑩上下嘴皮子一碰,她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真是個?瘟神?。

    江婉柔暗自唾罵,卻不敢刺激她,怕江婉瑩再說出驚世?駭俗之?語。她盡力?維持面上的表情,佯裝淡定道:“裴夫人今日來就說這個??”

    “六妹妹,你?這輩子又贏了,是不是很得意?”

    江婉瑩走?到江婉柔跟前,面上不見方才的癲狂,一雙陰毒眼睛冷冷看?著她。

    “我?的好妹妹,姐姐今天來是恭喜你?,恭喜你?一對兒女滿月啊。”

    “三個?孩子,以后誰也撼動不了你?的地位。榮華富貴唾手可得,你?好像天生有勾引男人的本事?,跟你?那個?婊子娘一樣!”

    提起麗姨娘,江婉柔的表情驟冷,同樣站起來,眸光凌厲,“江婉瑩,有些?話,不能亂說。”

    “犯癔癥就去治!我?上次跟你?說過,再犯到我?手里,我?不會手下留情。”

    江婉瑩忽然“撲哧”一笑,道:“好好好,六妹妹大人有大量,饒了姐姐一回?吧。”

    “只要你?把裴郎還給?我?,姐姐給?你?跪下都行。”

    江婉柔被她纏煩了,怒道:“我?說過了,我?和……清清白白,你?胡說什么!”

    “怎么可能?裴郎天人之?姿,溫柔體貼,你?別告訴我?,你?喜歡上陸指揮使吧?”

    江婉瑩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納罕道:“此處只有你?我?二人,你?也別跟我?藏著掖著。你?嫁給?陸指揮使,多年委曲求全,難道不是圖他的身份地位嗎?”

    “你?莫要告訴我?,你?對他動了真情?哈哈哈,六妹妹,在姐姐這里不用裝,裝了這么多年,你?不累嗎?”

    江婉柔隱約覺得有點?不對勁,江婉瑩語氣篤定,言之?鑿鑿她對陸奉沒有一點?兒真心,全是哄騙他的虛情假意。

    江婉瑩說對了一半,她剛開始確實是虛與委蛇,但夫妻多年,就是假的也演成真的了。而且他們夫妻倆關起門過日子,江婉瑩在執著什么?

    她沒有把自己曲折的心事?廣而告知的癖好,更別提對面是一個?古怪的瘋子。

    她道:“我?聽不懂你?說的話,至于你?方才所言……笑話,我?與夫君夫妻五載,孕育三個?孩子,怎會是假的?”

    她看?著江婉瑩的眼睛,神?情真摯,“我?與夫君真得不能再真。有句話怎么說來著,山無棱、天地合,乃敢與君絕。我?與夫君正是如此啊!”

    她自己有男人,絕沒有惦記別人的男人。

    她本意是想安撫她,讓她不要繼續發瘋,誰知江婉瑩怔怔許久,尖銳道:“不可能,不可能!你?騙我?!”

    兩人挨得很近,江婉瑩驟然伸出手,還沒碰到江婉柔的臉,電光火石間,空蕩的花廳響起女人的慘叫,伴隨著杯盞破碎的聲音。

    江婉柔定睛一看?,陸奉不知何時出現,高大的身軀逆著光,手里把玩著一個?瓷杯。

    她忙走?到他跟前,一臉驚魂未定,“夫君,你?怎么來了?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陸奉抬掌,給?江婉柔別過耳邊的碎發,語氣不辨喜怒,“我?也不知。”

    他的目光轉向伏趴在地上的江婉瑩,慢吞吞道:“這位……裴夫人,差人來,請我?看?一場大戲。”

    江婉柔大驚,終于明白江婉瑩的奇怪之?處。兩人上回?已經撕破臉,她卻在自家兒女的滿月酒上找自己“談心”?怪哉。

    她剛才被她的瘋態弄慌了神?,現在細想,江婉瑩口齒清晰,言語流利,哪兒是真喝醉或者失心瘋的人能做到的?要不是自己謹慎,還真可能被她帶溝里。

    幸好,她戒心重,方才并未失言。

    第49章 第 49 章 她受委屈了

    江婉柔忐忑地看陸奉, 道:“妾這五姐姐瘋瘋癲癲的,忽然跑過來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妾心實在惶恐。”

    “一個?瘋婦, 值當你?嚇成這樣?”

    陸奉安撫似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溫聲道:“孩子們在鬧,你?去后院哄哄他們,這里交給我。”

    他的嗓音醇厚低沉,帶著令人信服的魔力。江婉柔心中稍安,她?正欲抬腳離開,

    又看了一眼伏趴在地上的江婉瑩, 說道:“夫君,我不能吃這個?啞巴虧,得先為自己辯白兩句。我自從嫁到?陸府, 孝順公婆、友愛妯娌,恪守婦道。從未做出過半點兒出格之事!不知道五姐姐得了失心瘋還?是受奸人蠱惑,竟這般污蔑我, 旁人的看法我不在意,只求夫君,千萬信我。”

    她?怕待會兒江婉瑩再說出喪心病狂的話, 干脆走在她?前?頭, 她?行得正、坐得端,陸奉也不是偏聽偏信之人,沒有人證、沒有物證, 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想污她?清白?做夢!

    果然,陸奉的臉色和緩,薄唇微微勾起,看不出怒意。

    他道:“別?說傻話了, 來人,送夫人回房。”

    江婉瑩派人給陸奉送了個?紙團,上書?:令夫人早已心有所屬,與外男牽扯不清。與君為妻五載,盡是貪圖榮華富貴,無一絲真情。請陸指揮使前?往花廳,邀君看一場大戲。

    一個?很拙劣的局,按陸奉的脾性,應該立刻把人拿下,禁龍司十八道大刑輪番上,一切陰謀詭計都無所遁形。

    這回,殺伐果斷的陸指揮使罕見地遲疑了。

    原因?有很多,比如這是他的內宅家事,牽扯太多,恐有損妻子的名聲;再比如將?計就計,看究竟是那方小鬼在他眼皮子底下作亂……除卻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在陸奉的心底深處,他自己猶豫了。

    他沒有驚動?任何人,按照紙團上所寫,孤身?來到?花廳。

    接著便看到?一場所謂的“大戲”,這瘋婦說什么前?世今生,他嗤之以鼻。他在邊疆整整三年,戰場上尸山血海,白骨累累,誰的刀快誰就是王,沒有人信什么神神鬼鬼,因?果報應。

    在陸奉看來,鬼神魔佛只是安撫民心,便于統治的工具罷了。

    他不信所謂的“前?世”,江婉瑩口中的“前?世夫妻”更是無稽之談,直到?他聽江婉瑩道,妻子嫁進陸府,受了許多委屈。

    陸奉無可反駁。

    最開始的時候,他的確不喜這個?素未謀面的妻子,他娶她?,只是因?為他碰了她?,那雙小獸般的眼睛落在了他心上。皇帝百般勸阻,說如此女?子不堪為妻,他還?是八抬大轎娶了她?。

    娶個?妻子,對他沒什么特別?,陸府占地廣袤,勻一個?院子給她?住,不是大事。

    什么時候對她?上心的,他也記不清了。或許在她?為他誕下嫡長子時,或許在她?為他縫制溫暖的護膝時,或許在他深夜歸來,看到?那一盞為他而亮的燭火時;亦或更早,在新婚之夜,她?嚇得瑟瑟發抖,仍舊用顫抖的手解他的盤扣時。

    饒是陸奉這樣嚴苛的人,也不得不承認,她?很好。

    他也承認,起初,他對她?并不好,讓她?受了許多委屈。

    那一瞬間,陸奉心中竟生出了一絲無措,他在暗中死死盯著江婉柔,想知道她?會怎么回答。

    她?心中可有怨懟?

    她?說:我與夫君的感情真得不能再真。

    她?說:山無棱,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似有什么東西在耳旁炸開,陸奉聽見了心臟在胸腔里砰然跳動?的聲音,上一次有這種?感覺,是陸國公把他叫到?祠堂里,告訴他身?世。

    在那個?瘋女?人即將?碰到?她?時,陸奉再也忍耐不住,從暗處現身?。他沒有跟她?說幾句話,現在不是兒女?情長之時,待回到?寢房,他們有很多時間。

    ……

    目送走一步三回頭的江婉柔,陸奉臉上的柔情徹底消失。剛才在江婉柔跟前?叫囂的江婉瑩好似忽然啞巴了,趴在地上,捂著受傷的手腕,訥訥不敢言。

    陸奉慢條斯理?地走過去,他走一步,江婉瑩退一步,眼中充滿恐懼和敬畏。

    “裴璋的妻子?”

    黑鍛官靴停在江婉瑩身?前?。陸奉手下審訊犯人無數,不乏裝瘋賣傻、以求逃脫之輩。她?眼中有恐懼,真瘋的人,沒有這種?情緒。

    方才聽了江婉柔的“真情流露”,陸奉心情不錯,沒有用那雙碾碎無數人顱骨的靴子,直接踩到?差點傷了妻子的手腕上。

    他先前?聽妻子說過,這個庶姐和她關系不睦,婦人間的爭鋒嫉妒,他不在意,也不想問?。

    他隨意抽了一張椅子,大馬金刀地坐下,審視道:“照你?說,你?是重來一世之人。在你的那一世,我當了皇帝?”

    他的身?世至今秘而不宣,莫非裴璋通過某種途徑猜到了,讓他的妻子前?來試探?

    合作,威脅,亦或投誠?

    陸奉心中閃過無數陰謀詭計,唯一沒有往“前?世今生”這方面想。

    江婉瑩低著頭,發髻凌亂,在陰影中看不清神色。

    兩人誰都沒有說話,江婉瑩要耗,陸奉比她?更沉得住氣,空蕩蕩的花廳里寂靜沉悶,過了很久,江婉瑩道:

    “我夫君是裴璋。”

    “本朝第一位連中三元的狀元郎,原膠州知府,天?子欽派的欽差御史,如今的吏部侍郎,深受天?子寵信。”

    她?眼睛死死往下盯著,不敢看陸奉的臉色,“我是朝廷命官之妻,你?不能殺我。”

    陸奉挑眉,“我何時要殺你??”

    “天?干物燥,引發一場大火,亦或走在河邊,失足落水,更有想不開的,一根白綾吊死在房里,裴夫人,人命在我這不值錢.”

    “我耐心不多,我問?,你?說。”

    裴璋是麻煩點兒,也只是麻煩點兒而已。在江婉瑩說出大逆不道的話時,陸奉已經把她?當成個?死人了。

    江婉瑩在江婉柔面前?還?能裝瘋賣傻,如今直面陸奉,想到?前?世那些傳聞,忍不住全身?打顫。

    開國圣祖皇帝傳位于武帝,武帝獨斷專行,自繼位后,大改圣祖皇帝的“修養生息”之政,大力扶持蠶織商業、海外貿易,從中攫取巨額軍費,廣積糧草,大造兵械,在國土以北、西、南三面蓄養虎狼之師,大肆征伐。

    武帝尤愛御駕親征,破其城池,掠奪財寶,降者皆沒為奴隸,烙官印,通買賣,不降則焚燒屠城,鐵騎所過之處,哀鴻無數,尸橫遍野。

    史官上諫,為帝者征伐太過,煞氣日盛,恐非祥兆,遭武帝痛斥貶謫,直接廢除諫官一職。他頒布嚴刑峻法,削弱百官之權,朝中大小諸事,皆決于帝,久而久之,除了內閣首輔裴璋,無一人不畏帝王威儀,不敢稍抒已見。

    朝廷百官噤若寒蟬,民間更是戰戰兢兢,禁龍司耳目遍布各地,百姓不敢妄議帝王半句。他是個?暴君,他殺的人不計其數,剛愎獨斷,容不得絲毫忤逆,在他面前?,稍有不慎就可能人頭落地。

    他又是個?明君,在他的統治下齊朝日益昌盛。圣祖皇帝結束了四分五裂的亂世,武帝在圣祖皇帝的肩膀上,大肆擴張疆圖,搶掠的財寶國庫充不下,融成金子,分發給普通百姓。

    極度的強權之下,氣氛壓抑,無人敢非議帝王,在所有人心里,對武帝既敬、又畏、又怕,江婉瑩也不例外。武帝離她?太遙遠了,她?死那會兒,武帝又要去征伐,這次要遠征大漠,大漠有個?古老的部落,據說藏著永生的秘密,欽天?監算出是“大兇”,帝王大怒,砍了好多人頭……

    前?世活了那么多年,真正直面陸奉時,江婉瑩才切實感受到?了死亡的脅迫,加上“武帝”天?然威壓,在極端窒息的恐懼下,江婉瑩竟聰明了一回。

    她?依然不敢抬頭,道:“我方才所說,句句屬實。我……我是有宿慧之人。”

    江婉瑩知道她?不聰明,對上陸奉,說謊就是找死,亦不敢再說“前?世今生”,不管是今世的陸奉還?是前?世的武帝,顯然不信這一套。

    她?換了個?說法,“我忽有一天?靈臺清明,能預知未來之事。我看到?六妹妹嫁與裴璋,裴璋高中狀元,一路高升,我便動?了心思……”

    陸奉沒有打斷她?,他的神情從剛開始的漫不經心越來越凝重,若說這婦人編故事,這故事也太真了,環環相扣,沒有絲毫破綻,眼前?的女?人……嘖,應當沒有這個?腦子。

    為了讓他信服,江婉瑩絞盡腦汁,又想起一件事佐證,“今年冬天?會很冷,北邊有個?小鎮,許多百姓吃不飽、穿不暖,賣給富家為奴,富家不仁義,動?輒鞭打,有幾個?人聚在一起,殺了富人,舉旗叛亂。”

    具體原因?肯定沒有這么簡單,

    可她?不清楚,她?只知道江南水匪一案后,緊接著北方一個?鎮子爆發了動?亂,因?為是奴役起事,聞所未聞,被人稱為“奴役之亂”。

    前?世,裴璋沒有下江南,而是在這場奴役之亂中嶄露頭角,逐漸被帝王重用。

    江婉瑩說的顛三倒四,陸奉本不應該信,可欽天?監偏偏算出,今年冬季寒冷。

    現在離過冬還?有幾個?月,欽天?監不敢打包票,監正稟報皇帝時,他恰好在,皇帝吩咐再測,不許聲張,擾亂民心。

    此事,就是裴璋也不該知道。

    陸奉沉思許久,意味不明道:“裴夫人好手段。”

    他倒真舍不得殺她?了。

    江婉瑩聽出陸奉的言外之意,顧不得手腕的傷痛,豎起手指道:“我對天?發誓,方才所言句句屬實,反正離冬天?也不過幾個?月,陸大人拭目以待。”

    “如果有半分虛假,不用您動?手,我自己了結。”

    時間一點一滴流逝,在死亡的威脅下,江婉瑩在那一瞬間想了很多。

    她?真傻,她?太傻了!空得奇遇,卻困宥內宅,傻愣愣不知道施展。

    眼前?可是未來的皇帝啊,她?若向他施展她?的能力,利用前?世先機助他稱帝,什么婆母,什么表妹,她?還?用怕她?們嗎?

    她?那六妹妹算什么,武帝從不是耽于情愛之人,他愛的是天?下啊!

    就是裴郎,她?要他愛她?,他也只能愛她?!

    柳暗花明!若不是陸奉在此,她?真要控制不住大笑三聲。江婉瑩掙扎著站起來,拍拍裙擺上的灰塵,緩步往門口走。

    她?篤定道:“我等你?來找我。”

    ***

    江婉柔回到?錦光院,讓人把孩子抱過來,老遠就聽見“哇哇”的哭鬧聲。

    “小祖宗們,這是怎么了,快來給我抱抱。”

    江婉柔來不及想方才的不愉快,三步并兩步把襁褓抱在懷里,嬰孩的哭聲如魔音穿耳,她?哄完這個?哄那個?,分身?乏術,終于把兩個?孩子安撫住。

    哥哥烏黑圓溜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眼中閃著水潤的光澤;妹妹哭地鼻頭通紅,小鼻子一聳一聳,可憐又可愛。

    江婉柔把兄妹倆放在搖床上,心疼道:“剛才還?好好的,回來一會兒,怎么就哭成這樣了。”

    “莫非你?們看他人小,不會說話,便怠慢小主子?”

    江婉柔素來溫柔和善,驟然冷下臉,威儀十足,細看之下,竟有幾分陸奉的影子。

    “夫人冤枉啊!”

    嬤嬤當即跪下來,也差點兒哭了,“老奴待小主子盡心盡力,說句僭越的,比待自己親兒子都親。”

    “等小主子們睡飽了,老奴才敢抱到?前?廳去。可不知怎么,回來就一直哭,奶娘們猜可能餓了,可小主子們也不吃奶。”

    這小人兒不會說話,她?們也難啊。

    江婉柔仔細檢查了包裹他們的棉被,貼身?衣物,并未發現不妥。兩個?孩子哭夠了,又瞇縫著眼睛手舞足蹈,半點兒不見方才的鬧人。

    江婉柔又好氣又好笑,一人點了個?腦瓜兒崩,笑罵:“你?們倆,就折騰我吧。”

    嬤嬤笑道:“小主子是想娘了。正好到?了喂奶的時辰,不如今日勞煩夫人一趟?”

    大戶人家,主母是不哺乳的,一來孩子哭鬧地煩,讓主人睡不好覺;二?來哺乳會引起乳.房下垂,不美?觀。

    江婉柔沿襲了這個?規矩,一口氣給兩個?孩子找了六個?奶娘,只是婦人產后乳汁豐沛,她?得用牛角之類的工具硬擠出來,很痛,后來被陸奉發覺,全進了他的肚子。

    今日湊巧,偶爾喂孩子一頓,應當不礙事。

    兩個?孩子在母親跟前?很乖,吃完就呼呼大睡,江婉柔看著他們白嫩的小臉蛋,一人親了一口,才依依不舍地讓嬤嬤抱走。

    這是個?小事,江婉柔沒放在心上。直到?晚上紅鸞帳里,曖昧的光線下,江婉柔臉色潮.紅,難耐地咬著唇,陸奉趴在她?身?上,不滿道:

    “今日怎么少了?”

    第50章 第 50 章 我永遠信你

    聞言, 江婉柔嬌羞地?別過臉,雙目緊盯榻邊的束帳流蘇,咬唇不語。

    方才已經來過一次, 她雪白綿軟的身子上覆著一層細膩的薄汗,如云的烏發大片鋪在身后,肌膚如玉,眼尾泛紅,如同話本里勾人的妖精。

    沒有?得到應有?的回應,陸奉繼續悶聲享受柔軟馨香。忽地?, 江婉柔“嘶”地?驚呼一聲, 感受到一陣刺痛。

    她委委屈屈道:“夫君輕點,沒了。”

    她最?近勞累得很。出完月子,府中諸事倒是得心應手, 夜間?卻?險些折了腰。男人隱忍這么久,驟然?開葷,她好?幾天沒下來榻。

    陸奉這廝著實不要臉皮, 從宮里帶來一大口箱子的物什。什么溫補藥玉,羊腸衣,羊.眼圈, 合.歡.香……她看?一眼都覺得面紅耳赤, 親自塞到床底下。

    她一直當陸奉是個端方嚴肅的正經人,哪兒知道他不正經的時候這般孟浪!他以往悶聲不吭的,如今這些五花八門的東西全招呼到她身上, 沙啞的聲音她耳邊問:“舒服么?”

    她不應他,他便?一直磨。弄得江婉柔想一頭?撞死在榻上,宮中的東西確實好?使?,陸奉這個空有?蠻力的粗蠻漢子, 竟弄得她有?點兒感覺。

    又痛,又爽快。她控制不住,恰逢剛生產完,奶水在某些時候的會溢出來。這時陸奉便?會低低笑出聲,說她是水做的寶貝。

    陸奉用力揉了一把,上面的水被他榨地?一滴不剩。他伏在江婉柔頸側,質問道:“今日就這么點兒?”

    江婉柔哭笑不得,她像安撫孩子一樣,柔軟的雙手撫摸男人寬闊的脊背。

    “今天喂了兩個孩子,自然?就少了。”

    陸奉語氣不滿,“孩子讓奶娘喂養,陸府不吝幾個奶娘的月錢。”

    江婉柔這會兒還陷在方才的余韻里,癡癡地?笑了,嗔怪道:“你啊,真不羞。”

    “為人父的,還和孩子搶口糧吃,說出去讓人笑話。”

    陸奉理所當然?道:“你是我的。”

    她的人,她的心,都屬于他陸奉,什么“前世今生”,簡直無稽之談!

    今日江婉瑩的話,還是給陸奉造成了一些沖擊,所以今晚江婉柔感覺格外難熬。

    江婉柔順著他,柔聲哄道:“是是是,都給你。沒人和你搶,那么兇做什么。”

    再次生產后,連江婉柔自己都未察覺到,她的心境比之前開闊許多,渾身上下散發著一種平和、包容與寧靜。

    那是一種溫和又柔韌的溫暖,讓陸奉深深沉溺其中。

    陸奉忽然?問道:“今日,你在花園見裴璋了?”

    江婉柔猛然?一激靈,不知道她走后江婉瑩又胡說八道了什么,竟讓陸奉疑心至此。

    她狀若無意?道:“裴大人在花園迷路,我正巧遇到,說了兩句話。”

    “夫君,有?何不妥嗎?”

    陸奉不說話了。

    妻子坦坦蕩蕩,辛苦操持一雙兒女的滿月酒,他實在不該多疑。

    他也從不相信“轉世往生”等無稽之談。

    但今天江婉瑩的話恍如在他心中扎下了一根刺,酸疼,卻?無從拔起。

    妻子很無辜,裴璋今日在花園迷路尚且存疑,但觀他往日言行,確實是個端方君子。

    陸奉空有?一腔悶氣,卻?不知往何處發泄。他自出生便?是公?爵世家?,鮮少有?這樣憋屈的時候。

    只能把這筆賬記在那個不知所謂的瘋婦身上,等日后一一清算。

    江婉柔見陸奉久久沒動靜,用柔韌的雙手來回輕撫他的脊背,輕聲問:“難道今日我那五姐姐又污蔑我了?夫君信她不信我?”

    “我信你。”

    陸奉沉聲道,抓住她不安分小手,按在枕側。

    他看?著她明亮的眼睛,道:“我永遠信你。”

    陸奉神?情專注,在此時有?種不合時宜的認真。

    江婉柔咯咯直笑,道:“瞧你,我開個玩笑罷了,快把我松開。”

    陸奉眼神

    ?略過她的雙手,語氣意?味不明,“蓄甲了?”

    江婉柔孕時圖方便?,把長長的指甲絞斷了,如今兩個小祖宗落地?,她特意?戴上長長的護甲,蓄養指甲。

    原因有?二。一來她體態豐腴,不似時下推崇的“柔弱纖細”之美,手也比尋常女子稍顯“富態”。蓄著長長的指甲,讓手顯得纖細修長,更為美觀。

    其二則是為顯身份。平民人家?的女子,平時忙于家?務農活,就是想蓄也沒有?蓄起來的機會,貴婦人們愛留長甲,彰顯尊貴的身份地?位。

    她男人是本朝第一大權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江婉柔總不能天天穿戴得一副窮酸樣,不知道的,還以為陸國?公?府沒落了。

    除去這些,江婉柔自己也喜歡各式各樣璀璨華麗的護甲,尖如鳥喙的鎏金護甲攪弄著絲絹,款步裊裊,儀態萬千。

    這些女人家的小心思,陸奉不得而知,只是在床笫間?,這長甲另有?用處。

    他哼笑一聲,放開她的手,問道:“喜歡這樣?”

    他后背被她撓得不成樣子,之前她可不敢如此。

    陸奉不能忘懷她在醉酒時的驚駭之語,甚至有?段日子陷入了微妙的自我懷疑。如今被撓了,不僅不生氣,還有種隱隱的得意。

    意?亂情迷至此,想來她是舒爽的。

    江婉柔沒弄懂陸奉的意?思,但男人極具侵略性的黑眸騙不了人。她扭動了下腰肢,雙手攀附上陸奉的脖頸。

    “這回換我在上頭?。”

    “依你。一會兒可別哭著說沒力氣。”

    ……

    光線漸漸暗了下來,皎潔的月光透過半掩的窗子,灑下一地?銀輝,夜色正濃。

    ***

    江婉柔飽飽睡了一覺,當她醒來,已經到了辰時,床邊已經沒有?男人的余溫。

    陸奉早走了。

    他卯時當值,往往天不亮就要起身,她按捺著睡意?伺候他穿衣凈面,再回去睡個回籠覺。

    后來她再度有?孕,陸奉不許她動手,她也疲累,自顧自睡了過去。如今兩個孩子落地?,他似乎習慣了如此,不再驚擾她。

    江婉柔心緒復雜地?穿戴整齊,倒也不準備提醒陸奉。正如他下江南前放在她這里的令牌,他不知是忘了還是另有?打算,沒有?問她要回去。

    她佯裝不知,至今還在她手里。

    ……

    江婉柔先看?過兩個孩子,又叫上淮翊一起用早膳。入了秋,府里大大小小一大堆人要添厚衣裳,江婉柔重新接手府務,大筆一揮,每人多添了一身。

    她的馭下之道很簡單,她自己過過苦日子,人嘛,要的無外乎吃飽穿暖,有?點閑錢。她從不吝惜月錢,以利誘之;又制定詳盡清晰的家?規,以重刑震懾之,恩威并施,如此成了規矩,府中讓她很省心。

    連剛落地?的兩個孩子見了她都不哭不鬧。昨日江婉瑩瘋瘋癲癲鬧了一通,陸奉讓她無須掛心,她也懶得對她多投一個眼神?,如今讓她煩擾的只有?一個人,周妙音。

    金桃剛從寧府侯府回來。昨日陸府滿月宴,娘家?只來了一個寧安侯,在接待男賓的前院,江婉柔見都沒見著。侯府女眷中,秦氏稱病不來,麗姨娘的身子倒是好?些了,她卻?不肯來,只讓人送了兩串長命鎖。

    江婉柔知道,姨娘怕她給自己招閑話。十幾年了,姨娘一直覺得她的出身拖累了她,深居簡出,不肯在眾人面前露臉。

    她拗不過她,只能派金桃過去一趟,給她送去兩個孩子的畫像,托話等她得閑,帶兩個孫兒去看?她。

    金桃福了個身,回道:“姨娘叮囑,她一切安好?,不許夫人來回折騰。”

    江婉柔了然?地?揮揮手,沒有?再言語,金桃心思通透,看?出她心情不佳。

    金桃勸道:“姨娘是為夫人好?。”

    “我知道,她就是那個性子。”

    江婉柔倒不為麗姨娘擔心,寧安侯是前朝降臣,經歷荒淫無道的前皇帝,經歷過陳王之亂,如今還能撈一個侯府爵位,她那個父親,識時務。

    只要陸奉一天不倒,只要她一天還是陸府當家?主母,姨娘在侯府的日子就不會艱難。

    江婉柔嘆道:“我是擔心那位周姑娘。”

    她揉了揉眉心,問:“她最?近怎么樣?”

    金桃思慮片刻,中肯地?評價,“很安分。”

    江婉柔叫人把周妙音帶過來。

    從生產到坐月子,這位周姑娘一直是她手中的燙手山芋。那個秘密太駭人聽聞,她至今不敢和陸奉開口。

    可禁龍司的耳目遍布天下,守邊將?軍宿醉說的話,第二日便?能呈在皇帝案頭?。自家?府中發生什么事,怎能瞞過陸奉這個主君的眼?

    昨日她和裴璋在花園偶遇,周圍沒有?一個人,相信那位裴大人也不會大聲嚷嚷,陸奉晚上就知道得一清二楚。

    抓周妙音時,甚至用了陸奉的人。整整一個月,他不曾過問她,她也沒有?主動說。

    陸奉說,他永遠信她。

    男人在榻上的話算不得數,可他說這話時,神?情那么專注,那么認真,讓她竟不敢對上他的眼睛。

    陸奉不屑說謊,但她知道,他在那一刻,對她是真心的。

    她又該如何回應這份沉甸甸的真心?

    事關重大,即使?金桃,江婉柔也沒有?對她說太多。周妙音近來養得不錯,剛滿十五歲的小姑娘,似乎還長高了,這回見到江婉柔,她不復以往的不馴,略微欠了欠身,輕聲道:“見過夫人。”

    金桃在外守著,大約過了一個時辰,里頭?傳出江婉柔的聲音,她吩咐金桃,“給周姑娘好?生送回去,不得怠慢。”

    晚上陸奉回來,照例徑直踏入錦光院。他掀開簾子,柔和的光線下,江婉柔散著秀發,膝上放著針線框,正在做護膝。

    聽見動靜,她仰起頭?,唇邊蕩漾起一個微笑,“夫君回了。”

    “正好?,我心中有?個事猶疑不決……”

    “有?件事……”

    兩人同時開口,皆是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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