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 23 章 三合一
腳下的官靴發出沉重的聲響, 驚醒了本就睡得不安穩的江婉柔。她翻了個身,揉著惺忪的眉眼掀開床帳,“翠珠——”
“當?心?。”
陸奉按住她的肩膀, 大掌抵在她的額頭上。他的手很?冷,像冰一樣,瞬間驚跑了江婉柔的睡意。
她一臉迷茫,“夫君,你……你怎么回了?”
平時青天白日是見不到陸奉身影的,江婉柔心?中詫異, 似乎還沒從震驚中反應過來。她烏黑的長發海藻般散在身后, 歪著腦袋,美眸睜圓,看?起來溫軟又乖巧。
陸奉心?中一軟, 手掌安撫似地輕拍她的脊背,溫聲問:“累了?還是病了?”
只怪江婉柔平時做得太好、太周到,以至于被陸奉親手抓到躲懶, 他從未想過責怪她,而是擔憂她身子不舒服。
他把她的手放進錦被里,道:“叫太醫過來看?看?。”
如今正值冬末, 房間里還燒著足量的炭火, 燥得江婉柔雙頰紅撲撲。她拉住陸奉的衣袖,嬌聲道:“別——”
“我就是累了,想躺會兒。”
陸奉剛從外頭回來, 身上的衣物籠著森然寒氣,像炎炎夏日的冰塊兒,江婉柔忍不住往他身上蹭。
她道:“再說了,如今祖母壽辰在即, 錦光院請大夫,到時候人家是說祖母不慈,折騰我這個孫媳婦兒?還是說我偷奸耍滑,不敬長輩?哪個傳出去都不好聽。”
“何人敢嚼舌根?”
陸奉手中不自覺用力地摟緊她,不讓她亂蹭。
他沉下聲音,道:“有人嫌舌頭長了,我幫他拔了便是,你無需憂懼。”
陸奉并不能?理解江婉柔為何看?重“名?聲”這種虛浮之物,他自己的名?聲在外就不怎么好聽,有人說他殘忍暴虐,有人說他貌若閻羅,那又怎么樣?當?著他的面,還不得彎腰叫一聲“陸大人”。
前倨后恭之輩,何懼之有?
江婉柔“哼”了一聲,她靠在陸奉身上,聽著他沉穩的心?跳聲,肌膚相貼,讓她的言行也不自覺變得隨意親近。
她嗔道:“哎呀,別動不動喊打喊殺的。我們不像你,我等內宅婦人,出門在外,一個好名?聲大有用處。再者,妻賢夫禍少,妻子賢德之名?遠播,說不準還能?幫夫君加官進爵呢。”
陸奉輕笑一聲,捏著她精巧的下巴,“這倒不勞煩夫人。”
如果一個男人靠自己的妻子加官進爵,這個男人在他眼里于廢人無異。陸奉感嘆妻子的單純,又想到她一心?為了自己,心?中頓覺柔軟。
江婉柔感受到他的松動,她打了個哈欠,拍拍身旁的床褥,說道:“夫君,床褥我暖熱了,你進來一起睡會兒吧。”
她真的好累,好困。
陸奉一向嚴于律己,且他奉行晨起暮息,拒絕了江婉柔的邀請,他盯著她的臉色看?了會兒,看?她面色白里透紅,輕拍她的脊背。
“睡罷。”
江婉柔闔上半瞇的眼睛,又沉沉睡去。許是陸奉震住了那些魑魅魍魎,她不再做噩夢,這一覺睡得格外香甜,悠長。
……
外頭人得了陸奉吩咐,不敢擾夫人清眠。等江婉柔睡飽醒來已經到了暮色時分,人剛清醒,金桃過來稟報,說太醫已經恭候多時。
江婉柔:“……”
她頭疼地揉了揉眉心?,金桃給她端茶漱口,輕聲道:“大爺走時特意吩咐的,奴婢不敢違背。況且您身子不爽利,是該瞧瞧大夫。”
翠珠附和地點頭,“是啊是啊,大爺那么疼惜您,您就算不為自己著想,也該為大爺和大公子想想。”
“行了,我說一句,你們有一萬句等著。快把人請進來,客氣著點兒。”
江婉柔無奈道,她險些忘了陸奉那個不容忤逆的脾性。陸奉話?不多,卻言出如山,他的話?旁人只需遵從,沒有拒絕的權利。她那會兒大概睡糊涂了,加上他神情?溫和,竟讓她以為能?討價還價。
罷了罷了,不就喝幾貼苦藥,這么多年都喝過來了,不差這幾口。
兩鬢斑白的太醫顫巍巍伸出手,三?指搭在江婉柔白皙的手腕上,過了片刻,太醫道:“勞煩夫人換一只手,老夫一時拿不準。”
江婉柔依言換了一只手臂,太醫捋著胡須沉默不語,過了許久,不僅診得江婉柔心?里發虛,連身邊兩個丫鬟都面露擔憂之色。
翠珠忍不住道:“大人,我家夫人究竟怎么了?您好歹說句話?啊。”
太醫收了手,對江婉柔道:“夫人這脈相……
有些怪。敢問夫人,貴府是不是有一位姓洛的小先?生?”
江婉柔點頭,“確有其人。”
“能否請洛小先生前來,老臣與他一同?商議后,再做打算。”
“這……”
江婉柔面露難色,不同?于兩鬢花白的太醫,那位洛先?生是個年輕男子,她平時見他的時候都有陸奉在場。如今天色已晚,總得忌諱些瓜田李下。
老太醫在宮中多年,一瞬間想明白了江婉柔的顧慮。他渾濁的眼睛打量眼前的女子,她生得極美,云髻峨峨,修眉聯娟,皎若太陽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淥波。自古紅顏多薄命,對于女子來說,過于美艷的容貌,有時候并不是一件幸事。
陸夫人,倒是個謹慎人。
他背起藥箱拱手告辭,道:“今日天色已晚,待明天,老臣攜兩位同?僚一起,為夫人診脈。”
“夫人且放寬心?,您的身子康健,并無大礙。”
老太醫語焉不詳地打啞謎,江婉柔縱然心?中驚疑,也只能?客客氣氣把人送走,陸奉卻沒那么好的脾性。他當?時正好在宮里,得知太醫診了半天什么也沒診出來,當?即沉下臉,對皇帝道:“看?來圣上的太醫院都是一群庸才。”
可?憐老太醫一把年紀,被皇帝的和指揮使連夜叫起來盤問,此時也顧不上穩妥不穩妥,顫巍巍道:“陸夫人的脈象尚淺,微臣唯恐失手,不敢夸下海口。臣觀夫人的脈象往來流利,如按滾珠,如若無疑——”
“當?是喜脈啊。”
***
翌日大早,太醫院來了足足五位太醫,加上陸府原本的洛小先?生齊聚錦光院,一個個診完脈,皆撫須不語,那架勢讓江婉柔心?中發虛,險些以為自己命不久矣。
“莫慌。”
陸奉安撫地握住她的手,寒眸微抬,沉聲道:“諸位,可?診斷清楚了?”
幾位太醫你看?我、我看?你,最?后還是最?年輕的洛先?生開口,“稟大人,夫人此脈,當?是喜脈無疑。”
喜脈一般三?個月能?診出來,江婉柔這月份太淺,而且她多年未曾生養過,太醫們怕診錯,鬧出笑話?,這才遲遲不敢開口。
陸奉心?有準備,不至于太詫異,他面色如常地把人請走,回來,看?向呆滯的江婉柔。
“夫人,我們有麟兒了。”
他手掌放在她的小腹,輕輕摩挲著,不敢想象,這樣平坦纖細的腰肢,竟孕育著他的孩子。
他陸奉的血脈。
江婉柔仿佛才回過神,她雙手覆在他的手上,原來自己近日易怒易躁,食欲不振,是有孕了嗎?
距有淮翊已經時隔多年,她從未往這方面想,如今驟然得到這個消息,震驚過后,更多的是喜悅。
這世上什么都會變,唯有骨肉血親剪不斷。她在世上只有麗姨娘和淮翊,淮翊身子還不好,這胎不管是弟弟還是妹妹,都是她的牽掛,將?來也能?和淮翊有個照應。之前吃了幾年那苦藥,肚子一直沒動靜,她自己都不惦記了,沒想到會在此時來喜信兒。
“原是我錯怪那藥了,果真如翠珠所說,良藥苦口。”
江婉柔笑得溫柔,“我好幾年不曾生養過,得找兩位弟妹取取經,別糟了忌諱。”
當?年她年紀小,身量沒長開,思慮又重,上頭有婆母壓著,外加刺客驚擾,那么艱難地生下淮翊,幾乎要了她半條命。如今什么都好了,這胎一定能?生下一個健康壯實的孩子。
她也絕不會再讓自己落入當?年的困境,她要母子均安。
陸奉眸光微閃,正如江婉柔想不到那湯藥的來歷,陸奉也想不到妻子竟然陽奉陰違。配藥的老太醫說那原本是味補藥,可?滋陰補血,對女子大有益處,只是女子喝了難以受孕,大約萬里取一。
陸奉暗自感嘆,原來他們夫妻就是“萬”中的那個“一”,這莫非是冥冥中自有安排?這孩子來的時機實在巧妙,剛好在他扳倒恭王之際。
陸奉骨子里是個極為刻板傳統的男人,多子多福,子嗣越多越好,又不是養不起。當?年他先?失馬斷腿,后家眷遭刺殺,她生產又那樣艱難。他想,再等等吧,等他手里的籌碼重些,那時她也長大了,能?生出健康的孩子。
她長得好,她生出來的孩子一定俊俏又漂亮,不急于一時。
陸奉也是個極能?忍耐的男人,這一等就是五年,他有時自己也覺得驚奇,這幾年間,他竟只守著一個女人,對旁人提不起半分興致,更別提讓她們懷自己的子嗣后代?。
大約妻子珠玉在前,旁人在他眼里均成了庸脂俗粉罷。
……
兩人各有秘密,但對即將?到來的小生命懷以同?樣的期待。江婉柔被層層保護起來,手頭的事務分給了周氏和姚氏,她只拿個主意,動動嘴。翠珠連倒個水都怕累著她,平日大多躺著聽戲,沒人挑她的不是。
皇帝龍顏大悅,此時也忘了之前對江婉柔的種種不滿,撫掌大笑道,“君持,你那媳婦是個好的,賞!厚賞!”后來因為胎兒月份尚淺,怕驚擾孩子,遂做罷,不過還是讓內侍來陸府走了一遭,口諭嘉許。
老祖宗也高興,府中好久沒傳出喜信兒,結果三?房和大房接連有孕,老太太笑得合不攏嘴,壽辰上,除了二房夫人周若彤的臉色不太好看?,盡善盡美。
春節和老祖宗大壽過完,府里一下子閑了下來,江婉柔這時候還沒有出現害喜之癥,趁著自己有精力,提前選好了接生的穩婆、奶娘,擅婦科的大夫等等。不僅精挑細選,還把人的一家老小全接到府里,反正陸府不缺地方住,她把這些人的軟肋牢牢拿捏在自己手里,就算有人被買通,想做點兒什么,也得掂量掂量。
同?樣,陸府也不缺銀子,江婉柔給的酬勞是尋常人家的數倍,如此一番恩威并施,穩婆奶娘們皆對江婉柔俯首帖耳,誰也不敢看?她年輕臉嫩,糊弄她。
這一番動作瞞不過時刻關?注陸府的皇帝,倘若之前因為孩子的緣故,如今皇帝倒真有幾分對江婉柔本人另眼相看?,他后宮佳麗三?千人,多的是人懷上,真正生下來,養活,才算本事。
皇帝是武將?奪天下,打仗時腦袋別再褲腰帶上,美酒美人,及時行樂,天下一統時更有無數藩國使臣送公主前來和親。這位功績彪炳的開國帝王在私德上頗為葷素不忌,宮妃早就看?透了帝王的涼薄,卯足勁兒拼龍子,只是有些被人暗算無法?有孕,有些在月份不顯時流產,有些難產而亡,更可?惜的是好不容易生下來,一場風寒夭折的。
太多了,皇帝的精力在江山百姓,在天下萬民,后宮只是他的消遣,他不可?能?日日在后宮為幾個女人的哭哭啼啼斷官司,反正總有人能?生下來。這些女人不事生產,天天養尊處優,倘若連自己的孩子都護不住,也不配做皇嗣的母親。
皇帝勉強把江婉柔看?在眼里,此女雖善妒,手段卻是不俗。老大病歪歪,她安穩把他養到了五歲,君持的孩子在她手底下,想來能?健康長大。
他這一生,俯仰無愧于天地,唯獨對不起君持,倘若能?看?他子孫滿堂,他百年之后可?以瞑目了。
……
有皇帝暗中相護,江婉柔自己也小心?,這一胎穩穩當?當?過了三?個月,小腹微微顯懷時,她開始了孕吐。吐得天昏地暗,如此又折騰一個月,江婉柔吃了太醫的安胎藥,終于能?睡個安穩覺時,她忽然覺得有什么不對。
她放下賬本兒,問道:“淮翊怎么樣?我最?近沒怎么見他,他可?有好好用膳?”
起初得知江婉柔再度有孕,陸淮翊面上高興,那一縷失落的情?緒瞞不過江婉柔這個母親。她正苦惱時,陸奉把人叫到書房,不知父子倆說了什么,密談一個晌午,再出來,陸淮翊小小的臉上充滿堅定。
他小心?翼翼抱著江婉柔的腰,嫩聲道:“母親,我是大哥,一定會保護好弟弟和妹妹。”
看?樣子完全沒了芥蒂,讓江婉柔心?中更加柔軟,她的淮翊,一直是個懂事的好孩子。
肚子里的還是塊肉,怎么比得過朝夕相處的長子?她并未因此忽視淮翊。只是前
一個月她自顧不暇,吃不好睡不好,吐得神智不清醒,手頭上的事全交給了兩個弟妹,現在剛緩過勁兒來。
翠珠和金桃每人搬了個繡墩兒,一邊一個,給江婉柔按浮腫的小腿。翠珠回道:“夫人放心?,大公子好著呢,大爺看?重大公子,親自帶在身邊教?導。”
“今早奴婢瞧見,常安大人又把大公子接去了禁龍司。”
陸奉一向公私分明,把陸淮翊帶在身邊實屬無奈之舉。年前把恭王案子結了,其中抄家流放者幾近千人,除了當?年內閣首輔胡良玉一案,這當?屬本朝第?二大案。年前皇帝雷厲風行,結案后直接封筆過年,打得人措手不及。
年后各種麻煩接踵而至,擊鼓鳴冤的、告御狀的,獄中寫血書的,什么人都有。恭王雖遭幽禁,但人還活著,留得青山在,說不定將?來還有復起之日,一眾黨羽紛紛鳴冤吶喊想翻供。若只是如此也好辦,不理便是,關?鍵在于牽扯那么多人,還真有一兩樁冤假錯案。
比如青州知府,兩袖清風,把窮鄉僻壤的青州治理得山清水秀,誰知就因為去過兩次恭王的宴席,又因言語剛硬得罪了刑部大員,被刑部大筆一揮判為恭王同?黨,摘去烏紗帽貶為庶民,三?代?以內不得參加恩科。
這種事有一就有二,圣上大怒,命人徹底篩查,不放過結黨營私之輩,但也不能?冤枉如青州知府這樣的清官!于是苦了刑部和大理寺,連續幾旬沒有休沐,陸奉身為此案主審官,核心?供詞皆出自禁龍司,當?時為了盡快結案,酷刑輪番上,他的事務更繁忙。
當?他披星戴月回來時,江婉柔早就睡下了,他問了丫鬟她的飲食起居,知道她這一胎懷得辛苦,看?過便去書房睡。陸指揮使在外忙碌一天,回到書房,一眼看?見陸淮翊那一沓狗爬似的大字,氣得眉心?直跳。
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他幾天不掌眼,陸淮翊退得有點過分。
沒辦法?,陸奉只好把他帶到身邊親自教?導。他讓人在他下首放置一張桌案,命常安每日接送,放在眼皮底下盯了幾日,寫出的字才逐漸像話?。
江婉柔不知其中曲折,疑惑道:“帶淮翊去禁龍司做什么,他天不亮就去上朝,淮翊才五歲,哪兒能?這么折騰。”
江婉柔越想越煩躁,孕時身子不好受,賬本也看?得她窩火。她才個把月不管事,府里就開始亂套了,庫房每月都能?少點兒東西,她還偏偏不好開口。
距離她生產還有五個月,期間少不了兩個妯娌幫襯。她不好時撒手不管,好了先?去興師問罪,事兒不能?這么辦。就算周氏和姚氏在她手里翻不出什么風浪,二爺三?爺是陸奉的親兄弟手足,陸奉那個脾性不會提出分家,日后妯娌之間,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能?和睦相處最?好,都省心?。
“難道是遭賊了?”
她喃喃自語,周氏和姚氏管事,但開庫房的對牌一直在她手里,每月都對不上賬。若說遭賊吧,少的東西都不算貴重,綾羅綢緞、胭脂水粉之類,都是女子物件。
翠珠雙手按著她的小腿,笑道:“那還不簡單,夫人忘了咱們大爺是干什么的了?請禁龍司的大人出手,不管什么魑魅魍魎,統統無所遁形。”
“胡說八道。”
聽著翠珠天真的話?,江婉柔不禁莞爾,不說讓男人進內宅合不合適,她作為陸府當?家大夫人,自家事自己捂著便罷了,還鬧到外頭去,生怕別人不知道她治家不嚴?
也罷,沒少什么貴重物件,等她身子好些時再細查吧。
江婉柔如今的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想一出是一出。凌冽的寒冬悄然過去,她看?著窗外明媚的春光,紅花嫩柳,一派生機勃勃。
她忽然道:“我們出去走走,散散心?。”
***
這心?一散,就散到了禁龍司。
不管金桃和翠珠怎么攔、怎么苦口婆心?地勸,江婉柔只道:“我想淮翊了。”
順道和陸奉商議一下,讓淮翊在府中念書,他才五歲,天天這么折騰,吃不好、睡不飽,會長不高的。
江婉柔自己都沒有發現,因為陸奉不常在府,她懷著個金疙瘩,身邊眾人捧著她供著她,事事順她心?意,不知不覺中,把她的脾氣養刁了。
按照從前,她是聽會勸的,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抱著大肚子,聞著禁龍司撲面而來的血腥味兒。想吐。
金桃攙著她,小心?翼翼道:“夫人,要不咱們回吧?院子里新栽的迎春花開得可?好,或者再聽一出戲?上次老祖宗壽辰的麻姑獻壽,您說好看?呢。”
“不,我們進去。”
江婉柔皺著秀眉,放下掩鼻的手絹。馬車晃得她頭暈,好不容易來一趟,怎能?就這么走了?她是出來散心?的,不是圖坐馬車找罪受的。
金桃和翠珠對視一眼,均看?到了對方眼里的無奈。
兩個心?腹丫鬟曾私下偷偷商議過,夫人近來脾性有些微妙的變化。金桃來得早,她在江婉柔懷陸淮翊的時候就在她跟前伺候,那時候夫人面團一樣,逢人就笑,沒吐過一個“苦”字。
這一胎的懷像比上回還好些,怎么就這般嬌氣。
相比于伶俐的翠珠,金桃沉默寡言,但她很?聰明。在夫人嫌苦,打翻了幾次安胎藥后,她忽然恍然大悟,女子十月懷胎,怎么會不苦呢?
只是那時候的夫人,她不能?、也不敢說啊。
如今所有人圍著夫人轉,她不想吃的東西沒人敢逼著她吃,嫌安胎藥苦,潑了,大夫還得裝聾作啞當?不知道,偷偷改進藥方,讓夫人得以下咽。
旁人羨慕夫人尊榮,她們只能?看?到浮于表面的東西,金桃一路跟著她,知道她多不容易,所有的尊榮都是她該得的。
夫人平日對所有人溫柔和善,如今她有孕,她們怎么不能?順著她一點兒呢?
金桃沒有再勸,從懷中取出一塊陳皮,讓江婉柔好受些許。可?惜她來得不是時候,千辛萬苦過來,兒子,陸奉,一個沒見著。
陸奉在和刑部的大人們議事,江婉柔不便打擾。陸淮翊本來在好好練字,不小心?失手,把硯臺磕壞了一角,被陸奉勒令:自己闖的禍,自己解決。
于是陸淮翊帶上兩個護衛,溜達出去買硯臺了。
江婉柔:“……”
這兩好人!她真是不知道怎么說。
禁龍司的血腥味兒太濃郁,江婉柔待了一會兒便頭暈想吐,翠珠怕煞氣沖撞她和腹中的胎兒,好說歹說把人哄走,卻在門口碰上了一樁官司。
一個穿著綠色比甲的丫鬟想進去,被門口的帶刀侍衛攔下來,雙方正在膠著。
本來不關?江婉柔什么事,誰知那丫鬟被逼急了,高聲道:“我家主子是陸大人的內眷,我之前來過這里,你瞪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
江婉柔瞬間停下腳步。
她回身,仔細打量眼前的丫鬟,衣著不俗,不過她卻不曾見過她。
陸府丫鬟幾百人,所有新進府的,不管是外院灑掃還是內院伺候的,都會在江婉柔這個主母跟前過一遭,她記性不錯,雖叫不出每個人的名?字,但自家府中的人尚且認得。
她問:“你是誰?”
丫鬟打量江婉柔一眼,見她豐腴貌美且衣著華貴,以為是哪家貴夫人,她退了一步,憤恨道:“夫人,這起子人狗眼看?人低,請夫人為我做主,待我見到陸大人,定會厚厚答謝。”
“陸大人?”
江婉柔好笑道:“哪位陸大人?”
丫鬟的臉上浮現一絲得意,“在這里,還能?有幾個陸大人?我家主君是禁龍司指揮使,陸奉,陸大人。”
她不認得江婉柔,守門的侍衛可?不瞎,忙拱手道:“夫人恕罪,屬下這就把這胡言亂語的女人丟出去——”
“不必勞煩,我問這位這位姑娘幾句話?。”
因為她說的話?太離奇,江婉柔不僅沒生氣,還饒有興趣地問:“你說你家主君是陸大人?莫非你是定康胡同?家,陸國公府的丫頭?”
“什么定康胡同??我是城南——”
綠衣丫頭忽然掩嘴,語焉不詳哼哼兩句,低聲道:“反正不在定康胡同?。”
江婉柔撫摸著隆起的肚子,柔聲道:“那真是
奇了,你說你家主子是陸大人的內眷,可?據我說知,陸夫人和陸大公子皆住在定康胡同?的陸國公府。”
“你家主子是哪位,莫非是陸大人養在外的……外室?”
“胡說!我家主子才不是外室!”
綠衣丫頭羞紅了臉,卻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只道:“我家主子身份尊貴,如今只是一時落魄,請夫人幫我一次,我知恩圖報,一定會記得夫人的好。”
江婉柔反問,“我連你家主子姓甚名?誰都不知道,我憑什么幫你?”
綠衣丫鬟的臉漲得通紅,神情?羞憤,“夫人身份尊貴,何苦為難為我一個下人?”
“我倒是第?一次見你這樣不知死活的下人。”
江婉柔眸光泛冷,這丫鬟張口閉口“我”,連她都不認識卻敢自稱是陸奉的內眷。她不相信陸奉背著她養外室,他霸道又獨斷,若真喜歡直接領進府便是,何須養在外頭?
不過一個滿口謊言,居心?叵測的丫頭罷了。
江婉柔平時不會為這些小事生氣,如今懷有身孕,氣性大了。她看?向一旁的侍衛,冷聲道:“這女子攀附權貴胡言亂語,應當?抓起來細細審問,別是什么刺客才好。”
“屬下遵命。”
……
丫鬟身板兒不大,精怪得很?,侍衛沒有對一個弱女子設防,冷不丁讓她咬住胳膊,侍衛怒極,一巴掌拍下去,打得丫鬟大聲尖叫,唇角的鮮血四溢。
這處動靜很?快吸引了里頭的注意。
“這都鬧什么,大人們在內議事,你們不要命了!”
一個身著黑衣的高大侍衛罵罵咧咧過來,江婉柔一看?,樂了,是個熟人。
“常安,你倒是威風。”
江婉柔似笑非笑,她盯著常安的表情?,緩緩道:“天下之大無奇不有。這丫鬟連我都不認得,卻說她家主子是陸奉的內眷,常安,你說好笑不好笑。”
常安看?了眼被打得神志不清的綠衣丫頭,又看?看?自家主母,低頭不語。
江婉柔的眸光一沉,翠珠和金桃時刻盯著她,生怕她氣出什么好歹,誰知江婉柔不怒反笑,對常安道:“我今日來得巧,剛好碰上這胡言亂語的丫頭,不若一起去夫君跟前說道說道,說不準這丫鬟認錯了人,我反倒冤枉了人家。”
……
一陣沉默后,常安抱拳道:“夫人。”
“大人正在和刑部、大理寺諸位大人一同?議事,一時半會兒脫不開身,恐不便——”
“沒什么不便的。”
江婉柔打斷他,她撫摸著明顯凸起的肚子,淡淡道:“他是我夫君,我等他,天經地義。你說是吧,常安?”
她那肚子金貴,龍椅上的皇帝都每日派人盯著,常安不敢造次,恭恭敬敬把人帶到耳房歇息。
***
另一邊,陸淮翊在附近的墨香閣買硯。
陸奉只留給他一句話?,讓他自行解決,別的什么都沒給他。陸淮翊身為陸府大公子,吃穿用度皆有江婉柔為他操心?,卻不會主動給他銀子,
好在陸家的少爺小姐們,公中每月都有月銀發放,江婉柔身為當?家主母,不主動多給,卻也不會克扣自己親兒子的月銀,他平日用不到錢,經年累月攢一攢,拼拼湊湊,竟也有一千多兩。
陸淮翊問過侍衛,硯臺的價格為五兩到十兩,他懷揣一張百兩額的銀票,信心?滿滿去挑硯臺。
平日的吃穿用度都由?母親為他準備妥當?,他很?少有自己做主挑東西,自己付錢買的經歷,一切頗感驚奇。繃著小臉挑挑揀揀,問質地,問工藝,問發墨快不快……像個小大人一樣,驟看?之下,挺像那么回事兒。
掌柜見這位小客人貌若仙童,小小年紀氣質卓然,衣著又華貴,一看?就是哪家權貴家的小公子。他們店鋪,賺得就是公子爺的銀子!
在掌柜諂媚的推薦下,陸淮翊最?后相中三?塊硯臺,一方材質為端石,色澤溫潤,平滑如鏡。另一方是歙硯,石質堅潤,紋理細膩。最?后一方由?陶土燒制而成,外觀雖質樸無華。但質地細膩,發墨不易干涸。
他下巴一揚,“這些,包起來。”
十足的貴公子派頭。
掌柜喜笑顏開,胖胖的手指在算盤上噼里啪啦撥動,一抬頭,笑道:“一共七百六十八兩,給小公子摸了零頭,七百六十兩。”
陸淮翊傻眼了。
他眼睛睜得渾圓,不可?置信道:“這硯臺是金子做的么?”
他一個月的月銀才三?十兩!
陸淮翊是金尊玉貴養大的,他身子不好,平日吃的一碗藥就上百金,原先?也不知道人間疾苦。只是最?近天天跟著陸奉,偶爾看?父親桌案上的卷宗,才知道十兩銀子就可?以買一個仆人,有人為了幾十兩紋銀爭得頭破血流,幾百兩的家產能?讓親兄弟反目成仇,一千兩,可?以買好幾條人命。
這三?塊硯臺好是好,可?比起父親桌案上的、比起他書房里的,品相差了不止一星半點兒,怎么能?值七百多兩?
掌柜笑呵呵,道:“小公子如果身上暫時不方便,本店可?以掛賬,您先?用著,回頭補上就成。”
把店鋪開在京城最?熱鬧的街肆,掌柜的眼神兒毒,這小公子身上穿的綢緞、腰間帶的玉佩,加起來遠遠不止七百兩,他不怕他賴賬。
陸淮翊低頭沉思片刻,把東西一推,“此物之價,高昂至極。”
“我不要了。”
這回輪到掌柜傻眼了。
墨香閣的東西不算便宜,勝在地段兒好,來得都是公子老爺這些大人物,他們手指縫里露出來的就夠他們小店活了,就算物價昂貴,貴人們重面子,也不會堂而皇之地說出來。
掌柜見他年紀小,舔了舔唇,頓時生出欺瞞之心?,“小公子,區區七百多兩而已,您再看?看?,這硯臺的色澤——”
“行了,適可?而止,秦掌柜,你莫要誆騙稚童。”
一道溫潤的聲音身后傳來,陸淮翊轉身一看?,是個身姿頎長的男子,比父親年輕些,容貌俊秀清雅,行止氣度非凡。
他上前掃了一眼那三?方硯臺,淡淡道:“兩塊石硯一塊陶硯,工藝材質皆屬平平,六十兩頂天了。秦掌柜,做生意不可?太貪心?。”
掌柜似乎認識他,支支吾吾不說話?。男子取了他要的東西,對一旁的陸淮翊道:“往前走兩條街,左拐,有一家沒有名?字的店鋪,價格公道,質地上呈。”
陸淮翊才明白自己是被“宰”了,他走到男子跟前,認認真真躬身一拜,嫩生嫩氣道:“多謝先?生仗義執言。”
他生得唇紅齒白,小小孩童像小大人一樣,行禮的姿勢也非常漂亮,看?得出來,他家教?極好。
裴璋莞爾,忍不住多說了兩句,“你年歲不大,尚不識人間險惡,下回出門,記得跟緊自家長輩。”
免得被騙。
陸淮翊卻搖了搖頭,認真道:“先?生此言差矣。父親說過,雛鳥經歷風雨,方得振翅凌空。我親自經歷深淺,下回便長記性,不會中招了。”
“你這孩子,倒是有趣。”
裴璋對這個漂亮的孩子頗有好感,他彎下身,溫聲道:“你父親說的也沒錯。你叫什么名?字,小小年紀就這般知事?”
陸淮翊道:“我姓陸,名?淮翊。”
“陸?”
裴璋眉心?微皺,問:“京城陸姓不多見,你父親是?”
“我父親……也姓陸。”
陸淮翊支支吾吾,陸奉身份尊崇且敏感,身為他膝下的獨苗苗兒,他甚少自報家門。可?眼前這位先?生眉眼溫柔,他方才幫了自己,他彎著腰和他說話?。
他低聲道:“我父親是陸奉。”
第24章 第 24 章 堂前教子,枕邊教妻
大名鼎鼎的禁龍司指揮使, 可止小兒?夜啼。
陸淮翊雖小,也知道自己?父親的威名赫赫。他在父親身邊見過?許多人,他們?敬畏他, 眼神克制而畏懼,連他這個小童也不敢直視。
當?他一個人在外、無人知曉他的身份時,他們?又常常因為?他的年紀小而輕視他。
這位先生是第一個彎下腰,平視和他說?話的人,他不想騙他。
裴璋聞言一怔,相較于聲名如雷貫耳的陸奉, 他第一瞬間, 竟先想到了那個女子。
那個在陋巷之中,華彩照人的美艷婦人。
是她的孩子啊,怪不得生得這樣漂亮。
他復雜地?看著?陸淮翊, 心里?鬼使神差般地?想伸手觸碰他。他的眼睛他母親很像,瞳仁烏黑發亮,濃密纖長的睫毛撲閃撲閃, 閃到了人心里?。
衣袖下的手緊攥成拳,裴璋的教養不允許他做出?這般失禮之舉。他退后?一步,克制道:“原來是陸大人家的公子。”
“我是你的……”
他頓了一下, 沒?有說?出?“姨丈”的稱呼, “是你父親的同僚,我姓裴,單名一個璋字。”
兩人互報家門, 陸淮翊知道裴璋在朝為?官,又躬身行了一禮,“裴大人好。”
“不必拘禮。”
裴璋說?話如和風細雨般不疾不徐,他道:“既是同僚之子, 我少不得看顧一二,你要去買硯臺?我同你一道。”
盛情難卻,加之陸淮翊對溫文爾雅的裴璋心有好感,兩人并肩去了裴璋方?才提到的店鋪,那是一家書肆,掌柜的和裴璋是舊識。
這家硯臺的質地?和品相超出?上家多矣,陸懷翊記得裴璋所言,方?才那些值六十兩銀子,這回他把懷里?的一百兩銀票拿出?來,掌柜卻推辭不受。
裴璋笑道:“我比你年長幾歲,這三塊硯臺贈與小友,算我給你的見面禮。”
不等陸淮翊拒絕,他徐徐道:“你若真想謝我,便?不要讓我的心意白費,愿你秉持恒心,書藝日進。”
陸淮翊本就不好意思,聽?他這么一說?,臉更紅了。他羞愧地?低下頭,“裴大人,我……實在受之有愧。”
之前交上去的大字,父親還?會?圈上幾個寫得不錯的,在下面批注勉勵之語。如今一個圈也沒?了,批語越發嚴厲,他越發怵父親。
他讓父親失望了。
裴璋并不言語,他問掌柜要了一塊墨錠和一張宣紙,把陸懷翊領到案前,道:“寫個‘永’字,我看看。”
永字八法,點、橫、豎、撇、捺、鉤、提。大多習字者練的第一個字便?是“永”字,陸懷翊并不陌生。他給硯臺添了水,自己?研開墨錠,在宣紙上一筆一劃寫下一個“永”。
“裴大人?”
他轉身看向裴璋,這個“永”字他練得最多,應當?不會?在裴大人面前出?丑。
果然,裴璋端詳片刻,頷首道:“尚有些神韻靈氣。”
陸淮翊微舒一口?氣,裴璋忽而話鋒一轉,“雖有神韻,形卻欠妥。筆畫架構松散,橫不平,豎未直,折處生硬突兀,可惜了這分靈氣。”
裴璋聲音溫柔,言辭卻十分銳利,一針見血直指要害。陸淮翊羞愧地?低下頭,低聲道:“父親和老師也這么說?,我以后?勤加練習,會?寫好的。”
裴璋笑了,他走到陸淮翊身后?,握著?他小手落下一筆。
“這樣,輕一點。點為?側,側鋒峻落,收筆時勢足收鋒……”
裴璋帶他寫了一遍,果然比之前大為?精進,陸淮翊驚得雙目睜圓,不敢相信自己?竟能寫得這么好。
“你并非不勤勉。”
裴璋道:“你只是體弱,手腕無力而已。”
“冒昧問一句小友,你一直臨摹的,是否是陸大人的筆跡?”
陸淮翊點頭,“嗯,是父親的字。”
他的字貼是陸奉一字一句親自給他寫的,如今手里?的是第二本。第一本被他不小心打翻茶盞弄濕,父親連夜為?他補上,半夜未闔眼。
他習字格外勤勉用功。
可不知為?什么,他明明不偷懶,先生也夸他聰穎,字卻一直寫不好。
裴璋為?他解了惑,“小友似乎身體羸弱。”
他溫言道:“陸大人是習武之人,筆鋒似刀槍劍戟,力透紙背。小友年小體弱,手腕使不上勁兒?,卻一味臨摹陸大人剛勁堅實的筆鋒,最后?只會?是四不像。不若緩筆慢行,放柔力度,方?能顯現你自身的靈氣。”
陸淮翊的眼睛越來越亮,這番話從未有人對他說過!先生只說?他年歲小,筆還?拿不穩,不急。父親嚴詞厲色,他只有低頭聽訓的份兒,更不敢辯解。
原來他并非蠢笨難教,只是身子弱的緣故嗎?
陸淮翊雙眸亮晶晶,激動得雙頰泛紅,裴璋實在忍不住,彎腰,摸了摸他的發髻。
“我每逢五逢十在這家書肆看書。倘若你日后再遇到困惑,可以來這里?尋我。”
他想把字寫好很簡單,對癥下藥即可。單在紙上看不出?章法,他也是親自帶他走了一遭,才發現他手腕乏力的問題。想來陸府請的先生顧念身份,不敢僭越,陸大人威嚴持重,更不像會?手把手教子的父親,才一直沒?人看出?來。
“真……真的嗎?”
陸懷翊忍住心中的澎湃,磕磕巴巴道:“會?不會?打擾您看書?”
“不耽誤、不耽誤。”
身穿青衣的高瘦掌柜笑呵呵插嘴道,他和裴璋是舊識,語氣十分熟絡,“小店的藏書寥寥,裴大人多年前就翻過?很多遍了,這里?每本書放在哪個位置,他比我清楚。”
陸淮翊看著?裴璋,眼含崇拜:“這便?是‘書讀百遍,其義自現’嗎?”
如今裴璋在他眼里?是個神人,裴大人做事,一定有他的道理!
“算是吧。”
裴璋苦笑一聲,抽出?那本他借閱過?很多次的《齊物論》,照例放下三個銅錢。
“唉,裴大人,如今得要五枚銅幣了。”
掌柜的嘆了口?氣,“不是老朽我宰熟,如今米價踴貴,地?租也漲了,我這小本經營,得讓一家老小吃飯啊。”
許是覺得不好意思,掌柜又道:“您總來看這本《齊物論》,不如您把它?買下來吧,我按原價算您。”
他心道:原先裴大人身無長物,只能租借書看;如今以裴大人的身家,動動手指能把他們?的鋪子買下來,還?來他們?這里?看書,怪哉,怪哉。
裴璋很通情達理地?再拿出?兩枚銅幣,道:“不必。”
卻沒?有多解釋什么。
陸淮翊察覺到,裴大人似乎有些失落。是因為?這本書嗎?
他黑黝黝的眼珠掃過?那本《齊物論》,暗中記了下來。
***
禁龍司,陸奉剛和刑部、大理寺諸人商定好公案,沒?想到自家房里?還?有一樁私案等著?他。
江婉柔撫著?肚子垂眸不語,兩個丫鬟戰戰兢兢,常安面無表情,地?上還?趴著?一個神志不清的丫頭。
襯得原本狹小的耳房更加逼仄。
“怎么回事?”
他掃視一周,徑直走向江婉柔,“肚子不舒服?”
“常安,叫太醫。”
“不用,我好著?呢。”
江婉柔下巴微抬,朝地?上的丫鬟,道:“夫君還?是請太醫看看那丫鬟吧,打壞了,人家主子心疼。”
她說?話陰陽怪氣,陸奉不會?聽?不出?來。他詫異地?看了她一眼,江婉柔迎上他的目光,怒瞪著?他。
人鬧到她跟前,還?不許她說?兩句話了!
常安上前一步,欲和陸奉私語,江婉柔忽然站起來,捧著?肚子艱難地?福了個身,道:“既然夫君說?話我不方?便?聽?,我走便?是,不必特意背著?我。”
“胡鬧。”
陸奉臉色驟沉,翠珠金桃和常安連忙跪下。陸奉按著?彎腰彎了一半的江婉柔,他手臂又重又沉,江婉柔抵不過?他的力氣,又不愿讓他碰,扭來扭去。陸奉顧念她的肚子,兩人拉扯一番,最后?她被困在陸奉懷里?,動彈不得。
陸奉冷聲道:“你們?都下去。”
堂前教子,枕邊教妻。他不想在眾人面前給她沒?臉。
江婉柔恃孕行兇,并不領他的情。
“別呀,人家好不容易來一趟,被打成這樣,就為?了見陸指揮使一面,這么讓人走了,多讓人傷心。”
她幾次三番作妖,陸奉臉色愈發森然,他眼神掃過?常安,“說?。”
常安垂著?頭,不敢看他,“稟大人,地?上是……那位身邊的侍女,有眼不識泰山,沖撞了夫人。”
“拖出?去,杖斃。”
陸奉眉眼籠罩著?一層陰郁,看向江婉柔,“值得這么大氣性?”
他連那丫鬟的臉都沒?看清,輕飄飄就是一條人命。江婉柔心里?一涼,不自覺放低
了聲音,“夫君沒?聽?常安說?么,是‘那位’身邊的呢,夫君瞞著?我,我還?不能生氣了?”
常安遮遮掩掩,她很快想到近來府中賬務對不上的事,偏偏那么巧,少的都是胭脂水粉的女子物件。
陸奉一向把內宅之事交給她,她竟然忘了,開庫房的鑰匙,陸奉這個主君手里?也有一把呢。
心里?再難相信,確鑿的證據擺在眼前,江婉柔心中白茫茫一片,沒?了平日的冷靜,一時竟不知道該怎么辦。
不,她其實知道,怎么做對她最好。
她應該主動把人納進府,牢牢捏在她手心里?,讓“她”翻不出?風浪。如此,外頭再也不會?有人說?她擅妒,陸奉也會?念她一份好。她有淮翊,肚子里?又懷著?一個,掌家多年從未出?過?錯,陸奉會?給她應有的體面。
她只需做好自己?分內的事,教養好兩個孩子,不管陸奉將來有幾個妾室通房,誰都越不過?她去。
這是她原本為?自己?選擇的路。
陸國公府門第高,她從未奢想一生一世,可這么多年,陸奉又確實沒?碰過?別的女人。
他待她越發溫和,他那么輕柔地?抱著?她,他教她玩兒?骰子,他在每個深夜推開她的房門,給她蓋好棉被,他的大掌撫摸過?她的肚子,念書給肚里?的孩子聽?。
竟讓她生出?了妄念。
他們?這樣很好,不是嗎?
為?何要夾雜別的女人。
江婉柔兀自胡思亂想、傷春悲秋,常安吞吞吐吐道:“夫人似乎誤會?……誤會?那位是您的外室。”
這下江婉柔和陸奉都愣住了,臉色的表情各異。
許久,陸奉嘆了一口?氣,看向懷里?眼眶微紅的女子,“就為?這個?”
江婉柔神情呆滯,“什么、什么誤會??”
……
一場鬧劇就此終結,江婉柔先氣憤不已,后?自艾自憐,最后?羞憤難當?。等晚上房里?只剩夫妻倆時,仍忍不住抱怨:
“這常安辦事也太不牢靠了!”
陸奉終究沒?說?“那位”是誰,只道是故人家眷,他代為?照看一段時日,事成之后?便?把她送走。
江婉柔先前不信,咄咄逼人道:“既是故人家眷,為?何對我遮遮掩掩,難道我江婉柔舍不得那點兒?胭脂水粉不成!”
陸奉挑眉,“什么胭脂水粉?”
常安驟然臉色大變。原來陸奉吩咐過?,“那位”提的要求盡量滿足,常安見遞出?的單子都是女子日常用物,庫房堆積如山,索性躲了個懶,直接把府里?的送去。
他少走一趟,主子省了銀子,還?給庫房騰出?地?方?,一舉三得。
他一個大男人,哪兒?知道后?宅的彎彎繞繞,更想不到江婉柔治家如此嚴謹,當?月就排查出?來,如今鬧出?這個笑話。
常安的反應不似作假,江婉柔心里?信了七八分,還?是撐著?一口?氣道,“那她呢?”
她看著?地?上的丫鬟,仍心有芥蒂,“她口?口?聲聲說?,陸指揮使是她家主君。”
陸奉頭也不抬,吩咐道:“來人,潑醒。”
他坦坦蕩蕩,誰知那丫鬟不知驚嚇過?度還?是怎么著?,沒?說?兩句又暈了。春衫稀薄,這丫鬟今天受了大罪,也算為?出?言不遜付出?了代價。江婉柔懷著?孩子,心腸柔軟,不讓人折騰了。
其實陸奉說?“那位”是故人的家眷時,她已經信了。
其一,陸奉不屑于騙她。
其二,陸奉不屑于惦記有夫之婦。
做了五年枕邊人,她對陸奉這點兒?了解還?是有的。他這個人吧,從錦繡富貴里?養出?來的公子哥兒?毛病,好潔。
比如喝水的茶杯,從不與人共飲,須得燙過?三次才能奉上,超過?十日就要更換。她暗自觀察過?陸淮翊,和他爹這臭毛病一模一樣,都是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的敗家爺們?兒?。
陸奉這個人更甚,有種上位者居高臨下的傲慢,他看不上旁人沾染過?的東西。同僚邀他在教坊司的雅間議事,知道他嚴于律己?,特意沒?叫姑娘,最后?也沒?等來陸奉。
江婉柔知道,他不是嚴于律己?,他是嫌棄。
……
鬧了一通反而是她無理取鬧,江婉柔在陸奉跟前硬氣不起來了,又羞又臊,殷勤地?服侍陸奉擦頭發。
“行了,你去歇著?。”
陸奉接過?錦帕,她月份大了,身子重,他很少讓她動手。
想起今日她抱著?肚子拈酸吃醋那幕,他好氣又好笑,順勢把她拉在身前,問:“這么怕我納妾?”
江婉柔臉一紅,嗔道:“都怪常安,妾這是一時氣急了,妾平時也不這樣。”
平時她不會?這么沖動,直接問到陸奉臉上,他竟也沒?生氣。
“誰說?我不生氣。”
陸奉看著?她,淡淡道:“堂前教子,枕邊教妻。我今日在下人面前給你留足了面子。”
“你呢?”
陸奉抬眼,眼眸漆黑而銳利,“你想好要如何賠罪了么,我的夫人。”
江婉柔一怔,心思急轉,嬌笑道:“什么賠罪不賠罪的,夫君,妾笨,聽?不懂。”
陸奉似笑非笑,她也不慌,在陸奉懷里?找了個舒服的位置,拉住他的大掌,貼在自己?的肚皮上。
“你摸摸,他剛才踢我了。”
第25章 第 25 章 妻者,齊也
陸奉的身體微不可見地僵硬。
她全身上下?都是軟的, 唯獨圓鼓鼓的肚子發硬,陸奉根本不敢用?力,怕失手弄壞了她。
江婉柔抬起發亮的眼眸, 道:“夫君感受到了嗎,咱們的孩子很活潑呢。”
陸奉唇角微抿,僵硬地點了點頭,“嗯。”
他道:“太醫說過,你平日多多走動,對日后生產有益。”
“是呢, 不過錦光院院子不大, 我一天能走三個來回……”
江婉柔不動聲色地把話題扯開,心中暗自發笑,這是她最近剛發現的樂趣。
方才孩子好好的, 根本沒踢她。
陸奉天天沉著一張臉,她以前?也怕他,不敢在他面?前?造次。她從前?端著一副端莊賢淑的樣子, 因為她覺得陸奉是個一板一眼的老古板,她想活得順心一點兒,不就?得順著他么。
近來為他的腿熱敷膏藥, 兩人難得共處一室, 她發現,她似乎對陸奉有誤解。
他并非是粗暴蠻橫的武夫。他儒雅博學,竟告訴她天是圓的, 他給她講天上的星宿,地上的山川大河,那?是她從未見過的遼闊。
他擅彈琴,琴聲雄渾磅礴, 豪邁萬分?。
他和她一同?玩兒骰子,低眉抬眼之間,形容恣意,盡顯風流。
他喜歡用?寬闊的大掌撫摸她的肚皮,一下?又一下?,像對待什么稀世珍寶。
那?日的燭光太溫暖,照得他鋒利輪廓愈發柔和,她忍不住促狹,和他開了個無傷大雅的玩笑。
“夫君你看,孩子在踢你呢。”
她發覺陸奉身體僵了。
他手下?輕得不能再輕,反復摩挲著,沉聲道:“嗯,很有勁兒,想來是個康健的孩子。”
江婉柔:“……”
她后來不信邪,又試了幾次,陸奉這個平時敏銳萬分?的人,竟對此深信不疑。
江婉柔心情復雜,看著一本正?經胡說八道的陸奉,心中有種詭異的滿足感。
她恍恍惚惚地想:能在大名鼎鼎的禁龍司指揮使面?前?扯謊,還?被他附和,普天之下?,怕是不多見吧。
……
陸奉面?色如常,和她交代了幾句孩子的事,卻沒有被繞回去,“所?以,夫人準備如何賠罪?”
江婉柔:“……”
這男人有時候好說話,有時候還?真不好糊弄。
她撥弄陸奉寢衣上的暗紋,放柔了嗓音,“夫君想如何便?如何吧。”
“妾都聽夫君的。”
對陸奉這種男人,順著他是最好的辦法,江婉柔和他一個寢帳睡了多年,早已駕輕就?熟。
“當真?”
陸奉挑起她的下?巴,“落子無悔,夫人可還?記得?”
江婉柔又是一陣訕訕。
在他敷腿時,兩人曾
對弈過幾局。她原以為陸奉會不耐,沒想到他是個很有耐心的老師,深入淺出,讓她這個從來沒接觸過棋子的人也能擺弄兩下?,當然,和陸奉這種高手不能相提并論。
她從來沒有贏過。
她輸得煩了,趁他不注意偷偷挪動幾顆,被發現了面?不改色氣不喘,理直氣壯道:“夫君欺負人,我還?是個初出茅廬的雛兒呢,怎么比得過你。”
“我已讓了你三手,你若還?覺得不公平,你說,我聽著。”
陸奉把被她弄亂的棋子擺正?,淡淡道:“落子無悔,夫人的棋品堪憂。”
……
他沒有說什么疾言厲色的話,卻讓江婉柔臉色通紅。如今這事兒被翻出來,她臉上有些掛不住。
她倒也記得給自己留后路。
她挺了挺圓滾滾的肚子,可憐兮兮道:“夫君怎么罰我,我都認。只是可憐我們未出世的孩兒,要跟著母親一起受過。”
陸奉對這一胎尤為看中,如今她的肚子是個寶貝,是她的護身符,這符還?有五個月的期限,過期作廢,可不得好好利用?。
陸奉平靜道:“無妨,孩兒跟你受過不是一回兩回了。”
“聽說你嫌安胎藥苦,偷偷倒了去?”
江婉柔唇角的笑意頓僵,方才鬧意散去,心中驟然一顫。
陸奉的脾性實在陰晴不定,不是說他喜怒無常,而是難以琢磨。
比如今天白日,開口?便?輕飄飄取一個人的性命,仿佛對待草芥。
她能感受到,哪會兒他壓著怒火,她當時紅了眼眶不僅僅是拈酸吃醋,她害怕。
后來他好像沒那?么生氣了,晚上回房她伺候他穿衣洗漱,他也不讓她動手。她松了一口?氣,原以為此事就?這么過去,他又翻出以前?的舊賬。
從嫁入陸府的那?一刻,江婉柔就?知道自己和這個男人一輩子綁在一起,尋常人家過不下?去,還?能和離,依陸奉的脾性,她怕是死都得死在陸府。兩人朝夕相處,她逐漸試探著他的底線,她扮演一個賢惠的妻子,兩人相敬如賓,日子也過得下?去。
后來她發現陸奉更喜歡的她偶爾露出的任性撒嬌,她便?放任了自己的脾氣,誰想做一個沒有脾氣的面人兒呢?他們夫妻相得,當她以為已經足夠了解這個男人,甚至仗著肚子,為捉弄他沾沾自喜時,他冷不丁一句話,瞬間把她打回原地。
她探不到他的底線在哪兒。
他那?么看中這一胎,日日問太醫要她的脈案,卻不過問她偷偷倒了安胎藥。她今日大鬧禁龍司,在下人面前頂了他的臉面?,他明明氣惱,卻按下?不發作。
他像深幽的江水,扔下?去什么都平靜無波,卻不知何時會掀起滔天巨浪。
江婉柔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
“白天那?會厲害得緊,現在怕了?”
陸奉捏起她的下?巴仔細端詳,他很喜歡這個姿勢,他的手掌很大,似把她老牢牢困在手心。
他道:“我婦好容色,真真我見猶憐。”
其實沒有江婉柔想得那?么復雜,陸奉的心力大多放在朝堂上,恭王一案,江南水匪,日日等著他裁決的事太多了,剩下?的精力一部分?分?給陸淮翊,再然后才到江婉柔身上。
論身份,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是他兩個孩子的母親。論情誼,她與他相伴于?微時,多年夫妻舉案齊眉,陸奉很滿意他的妻子,對她有著超乎尋常的耐心和寬容。
他不在乎她不通琴棋書畫,他也不在意她偶爾的小心思?,她的任性驕縱他照單全收,他陸奉的妻子,該活得恣意昂揚。
她這么會撒嬌,看得他心中發軟,甚至不忍心對她說一句重話。陸奉忍不住捏了捏她略顯圓潤的臉頰,喟嘆道:“是個傻的。”
她挺著大肚子,他能把她怎么樣,難道還?能把她打一頓?平日那?么精明,怎么這時候犯蠢了。老鼠膽子一樣,讓他越發心憐。
江婉柔肌膚柔軟白嫩,臉上被他捏得發紅。她委屈道:“是夫君先嚇唬妾的嘛。”
她又不是他心里的蛔蟲,大名鼎鼎的禁龍司指揮使,他天天冷著臉,不茍言笑,誰不怕啊。
陸奉挑眉,道:“青天白日鬧到官衙,外人早就?吃棍棒了,你倒好,就?說兩句就?委屈了?”
陸奉把她白天的話全還?給了她,不過到底心軟,聲音變得溫和。
江婉柔打蛇隨棍上,雙臂緊緊摟著他的脖子,嬌聲嬌氣道:
“您也說了,那?是外人。妾不是外人,是您的內人,才不要吃棍棒。”
陸奉也沒想拿她如何,只是想告誡她幾句,加上肚子里這個,兩個孩子的母親了,凡事不可沖動。好在今天都是他們的人,她也不想想,若是被刑部和大理寺的同?僚見到,一來頂撞夫君,二?來擅妒不容人,圣上對她不喜,她懷著孩子動不了她,等生下?來后,焉有她的好日子過?
他們夫妻多載,她可曾見過他看旁的女人一眼?聽了別?人兩句挑撥便?懷疑自己的夫君,這便?是她的為婦之道?
今日他推了圣上宣召回來,便?是想和她秉燭夜談一番。她和陸淮翊不一樣,陸淮翊將來要頂門立戶,自當嚴苛教?導。她是他的妻子,妻者,齊也,她一時想岔了,他掰開了揉碎了講給她聽。古人道:修齊治平,齊家放在治國和平天下?前?,妻子聰慧,當明白他的苦心。
可惜夫妻倆并不是對方肚子里的蛔蟲,陸奉不知江婉柔對他的敬畏,江婉柔不明白陸奉對她的包容。她像抱著浮木一樣不撒手,在他身上蹭來蹭去。陸奉是個血氣方剛的正?常男人,又素了這么久,被她蹭出一身火。
等發覺堅硬頂著她的腰身,江婉柔震驚得睜圓雙目,這時候想從陸奉身上下?來,已經遲了。
她不可置信地看著他,磕磕巴巴道:“夫、夫君,肚子……孩子。”
陸奉體力好,在那?事上尤為粗暴,現在來一場,她會死在榻上的。
她真有點兒怕了,雙手抱著肚子,“日后……妾一定好生伺候夫君,現在……不行?。”
她眼神四處游移,想尋些尖銳的器物。男人在某些時候是沒有理智的,若真到那?時,她便?給他一下?子,讓他清醒清醒。
她總得護住她和孩子。
“毋怕,不動你。”
陸奉聲音暗啞,黑沉的眼眸緊緊盯著江婉柔。她發髻松散,眼尾微紅。因為近來吃了許多補藥,白皙的肌膚上透出淡淡的粉色。
陸奉伸手,帶著刀繭的拇指在櫻花般的唇瓣上反復摩挲。
“乖嬌嬌,張開。”
***
到了真正?春暖花開的春三月,寒冬的料峭一去不復返。江婉柔的胎像越發穩固,吃得好睡得香。陸奉更忙了,除卻恭王案的零零碎碎,江南水匪越發猖獗,竟敢截殺進京趕考的舉子。皇帝大怒,欲派人去江南剿匪,人選遲遲未曾商議下?來。
不管外頭如何,內宅始終風平浪靜。江婉柔現下?身子爽利,把府中諸務接回了一部分?,有精力時還?能見兩個客人,翠珠勸她歇歇,江婉柔笑道:“這一天天的,歇得骨頭都酥了,讓我做些事吧。”
這樣清閑的日子好是好,但天天除了吃就?是睡,天長日久,也過得沒什么意思?。她不習慣把一切都交出去,而且大頭還?在周氏和姚氏手里,她不會讓自己累著。府中諸事太平,淮翊近來也省心,膳食用?得多了,聽說字也寫得不錯,陸奉這樣的嚴父都夸了他。
偷得浮生半日閑,現在她身子重,翠珠伺候她洗了烏黑順亮的長發,外頭春光正?好,喜鵲在枝頭喳喳叫喚,江婉柔讓人搬了個躺椅,在院中的陰涼處曬太陽。
錦光院不大,當初只是個空曠的小院,江婉柔住進來這些年,在院里栽了桃樹和梅花,窗前?養著茵茵蘭草,又讓工匠在池邊搭了秋千。正?值春日花團錦簇,院中彩蝶飛舞,池子里各色錦鯉游蕩,江婉柔微瞇眼眸,身上披著一張錦繡小毯,在樹蔭灑下?的光陰里昏昏欲睡。
“母親、母親——”
寂靜的午后,陸淮翊的聲音格外清亮,驚跑了江婉柔的困意。
“我的乖乖,你慢著點兒。”
江婉柔支起身子,打了個哈欠,對金桃道:“去,給大公子擦擦汗。”
陸淮翊今天穿著身寶藍色的圓領錦袍,衣領和袖口?處繡著白色祥云紋,襯得他像個精致的小仙童。
陸淮翊不好意
思?讓女人伺候,自己接過帕子對金桃道謝,然后看向江婉柔,興奮道:
“母親,今日父親沒有給我圈字,他說,說我每個都寫得很好。”
當然,陸奉是不會這樣直白夸獎他的,只留下?兩個字:“尚可”。
對一向嚴厲的陸奉來說,這已經是不可多得嘉獎,讓陸淮翊格外激動。
“是么?我的淮翊真厲害。”
江婉柔十分?捧場地夸獎,淮翊只要身子康健,什么都是好的。沒辦法,陸奉對孩子太過嚴厲,她不自覺就?愈發溺愛,況且淮翊這樣乖巧。
陸淮翊面?容羞澀,他低下?頭,問道:“母親,今天妹妹乖嗎?有沒有鬧你?”
孩子在肚子里,再高明的大夫也診不出來是男是女,只是江婉柔近來嗜辣,常言道酸兒辣女,有經驗的穩婆說,十有八九是個千金。
江婉柔倒沒有什么失望之感,她先前?就?想好了,男孩兒便?給淮翊添個玩伴,女兒也好,她此生兒女雙全,也算圓滿。
淮翊每次來都問一句妹妹,今日神情卻有些不尋常。
江婉柔笑道,“好了,有什么事和母親說,不用?拐彎抹角。”
陸淮翊靦腆地笑了笑,道:“母親,我今日想出府一趟。”
陸奉管的嚴,但一般不拘著他出門,帶足護衛即可。江婉柔卻不愛他出去走動,而且他近來出府的次數多了些,十分?頻繁。
她放柔了聲音,“母親不攔著你,不過你總得告訴母親個地方,讓我有處尋你。”
江婉柔很少和人硬頂,對待陸奉是這樣,對陸淮翊也是如此。這個年紀的男孩兒正?是貪玩兒時候,越管他,他反而越來勁。
誰知她兒子竟然不是出去玩兒,而是去書肆看書。江婉柔奇了,笑道:“咱們府里藏書豐富,你想看哪一本,母親為你尋來,非得跑到外頭看?”
陸淮翊支支吾吾,“那?里看書……清凈,兒子喜歡那?里。”
再清凈能有府里清凈?特?意開辟出來的小書房,府中的風水寶地。
江婉柔思?忖片刻,把陸淮翊叫到跟前?,伸手給他整理了下?跑亂的衣領。
“好,你想去便?去吧,帶好護衛。身上可有銀子?讓翠珠去賬房給你支五百兩,出門在外,得有銀錢傍身。”
“不用?不用?。”
陸淮翊把頭搖成了撥浪鼓,“給我五個銅板就?夠了,母親,您這邊沒別?的事,兒子告退。”
直到看不見他的身影,江婉柔把金桃招來,道:“跟著他。”
金桃猶疑道:“如若大公子當真……”
她知道江婉柔擔心什么,她們大公子年紀小,怕被外頭不三不四的人帶壞了。
“不必驚動他,跟著就?是。”
江婉柔冷靜道:“淮翊長大了,總得顧念他的面?子。你什么都不必做,只把他去了何處、見了何人、做什么,記下?來。”
“奴婢遵命。”
***
陸淮翊興沖沖掀開竹簾,看見窗邊捧書煮茶的清雅男子。
“裴大人。”
他并步走來,小臉上烏黑的雙眸發亮,“我來向裴大人道謝。”
裴璋放下?手中的書卷,淡笑道:“我只是指點一二?,小友言重了。”
陸淮翊卻知并非如此,裴大人不僅教?他習字,還?教?他如何選宣紙,如何看墨質;為他在課業上解惑答疑,受益匪淺。
書上說,師者,傳道授業解惑也,在他心里,裴大人已于?老師無異。
他從懷里拿出一本精裝的書籍,雙手奉上,躬身道:
“請裴大人收下?,是我的一點心意。”
裴璋掃了一眼,是《齊物論》。
他把陸淮翊扶起來,白玉般的手指摩挲著封皮,溫聲道:“小友有心了。”
陸淮翊看他神色淡淡,不似收到心愛之物的喜悅,不禁問道:“裴大人不喜歡這本書嗎?”
裴璋摸了摸他的頭,“喜歡。”
如掌柜所?言,他多年前?就?把這里的藏書翻地熟爛,沒什么喜歡不喜歡。
一直徘徊在這家書肆,他總覺得,他要等一個人。
近來他輾轉多夢。
夢見他穿著洗得發白的長衫,身前?有個面?容模糊的人,對他道:“只要把書念到肚子里,是租是買都一樣的,細算下?來,你賺了。”
“莫欺少年窮,我看你儀表堂堂,似有鴻鵠之志呢。”
深夜驚醒,若有所?失,卻什么都想不起來,心里跟空了一塊兒似的,生疼。
陸淮翊見他神情越發落寞,急道:“裴大人,你怎么了?”
“你若不喜歡這本書,我……我家還?有別?的書。”
陸淮翊頓了一下?,看向裴璋,認真道:“我父親的藏書很多,裴大人,你喜歡哪一本,我想辦法給你取來。”
第26章 第 26 章 大夢一場
“小友客氣了。”
陸淮翊稚嫩的童語讓裴璋忍俊不禁, 他?心頭的悵然?消散,饒有興趣地問?:
“聽聞陸大人?……頗為嚴厲?”
陸淮翊聽懂了他?的言外之?意,靦腆道:“裴大人?放心, 父親不計較這些身外之?物。”
父親在課業上?對他?嚴苛,外物卻毫不吝惜。他?吃的補藥是藩國進貢的血靈芝,據說生長在極為險峻的峭壁上?,十年方得一株,他?從未斷過。他?四?歲的生辰禮是一把古樸的腰刀,刀鞘平平無奇, 抽出來的刀刃削鐵如泥, 吹發可斷。
父親說:“愿我兒如此刀一般,做一個內里藏鋒之?人?。”
他?后來才知道,那把刀是突厥多頡可汗的心愛之?物, 是父親當年第一次上?戰場,一人?一騎深入敵營,斬下?多頡人?頭, 取得的戰利品。
他?是父親的嫡長子,也是父親迄今為止唯一的兒子。陸淮翊知道自己身子弱,唯有以勤補之?。字寫得不好, 他?便晚睡半個時辰多練十張;父親命他?每日拉弓三十下?, 他?偷偷拉滿五十下?,即使拉得手腕紅腫。
相比于母親對他?的呵護溺愛,他?更喜歡父親的嚴厲, 父親沒有因為他?身體羸弱便放棄他?,他?同樣?不想辜負父親的期許
有陸奉這樣?一位威名赫赫的父親,陸淮翊其?實很孤獨。
在府中,他?身為長房嫡孫, 年紀小輩分大,比他?年長的堂兄們和?他?相交,有恭維討好之?嫌,他?們拉不下?臉面。年紀小的視他?如長兄,恭敬有余、親近不足。好不容易有幾個和?他?年紀相仿的玩伴兒,偏他?又身子弱,他?們得自己父母告誡,事事順著他?,以他?為先。
同府之?中的堂兄弟們尚且如此,旁人?就更不必說了。陸奉并不限制他?交友,權貴家的孩子個個都是人?精,從小便會看眉眼高?低。陸淮翊也曾混跡于這種權貴子弟的“小圈子”,里頭最?低是二品大員的嫡子,尊貴者不乏龍子鳳孫,即使在這種圈子,陸淮翊依然?發現自己是與眾不同的。
他?們騎馬射箭,從來不會叫上?他?。
他?們一同習字,他?寫得慢,所有人?仿佛商議好似的,手上?齊齊放緩了動作?。
即使幾個男孩兒閑來無事捉雞斗狗,他?一來,他?們全都一哄而散,開始談論琴棋書畫,論語詩詞。
陸淮翊并非蠢人?,相反,他?十分敏銳聰穎。久而久之?,他?也不愿呆在那個人?人?遷就他?的小圈子里。在外沒有朋友,回?到府中除了書童,就只剩下?江婉柔和?陸奉。
他?不可能把自己的心事說給書童聽,陸奉冷峻威嚴,他?敬畏父親,不敢逾矩。母親倒是溫柔可親,也愿意聽他?說話?,但他?長大了,他?是男孩子,有自己的自尊心,有些事不便講給母親聽。
能遇到裴大人?,他?真的很開心。
他?不會因為父親的緣故討好奉承他?,也不會因為他?年紀小便輕視他?,他?亦師、亦友,裴大人?總是讓人?如沐春風,讓他?感覺輕松、自在。
陸淮翊真心想送些東西給他?。
黃白之?物太俗氣,配不
上?高?潔的裴大人?,想來想去,他?只能想到裴大人?經常讀的這本《齊物論》,可惜他?才疏學淺,并未看出這本書的特別。
陸淮翊心里如何想便說了出來,裴璋被他?那雙烏黑發亮的眼睛看著,不知為何,心中竟有一絲狼狽和?難堪。
“沒甚么特別,只是里面的故事很有意思,不是嗎?”
裴璋微微偏過頭,修長白皙的手指翻開書本,放在陸淮翊跟前。
“你看,昔者莊周夢為蝴蝶,蝴蝶翩翩起?舞,他?感到愉快愜意,竟然?忘了自己是莊周。”
“恍惚醒來,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與周與?”
“你說,他?到底是蝴蝶,還是莊周呢?”
裴璋悵然?若失,他?時常覺得此生仿佛大夢一場,身邊的一切皆為虛妄。
陸淮翊才學到《論語》、《幼學瓊林》之?流,莊子對此時的他?來講過于高?深玄奧,他?聽不懂。
不過他?還是深深思索了一番,認真道:“蝴蝶也好、莊周也好,不都是他?嗎?”
“做蝴蝶的時候恣意享受天地自在,做莊周便要擔負起?為人?之?責,無論如何境地,無愧本心便是。”
他?抬頭看了眼裴璋,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腦袋,“裴大人?,我……我實在愚鈍,只能頓悟到這些。”
“非也,我看小友是大智若愚。”
裴璋怔了一瞬,喟然?嘆道,“小友心思至純,反而是我思慮累贅,想得太多。”
他?喃喃道:“大丈夫行于世間,俯仰當無愧于本心,是蝴蝶,亦或莊周,有什么區別呢?”
“或許是我著相了。”
陸淮翊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他?看裴璋面前的茶盞不往上冒白氣,忙道:“裴大人?,你的茶涼了,我給你添上吧。”
不等裴璋拒絕,他?已經站起?來提上?了圓肚紫砂壺。窗外春色正好,明媚的光線透過窗紗照在兩?人?身上?,陸淮翊站起?來和?裴璋坐著一樣?高?,男子面如冠玉,清雅俊秀,孩童唇紅齒白,漂亮精致。
在清幽的午后,格外靜謐悠閑。
***
今日逢十,是官員休沐的日子,陸淮翊和?裴璋在書肆讀書交談,陸奉不在府中,也沒在禁龍司,他?去了城南一個隱蔽的小巷。
一處不起?眼的院落,門外掛著兩?頂紅燈籠,梳著丫鬟發髻的女子依門遠望,遙遙看見人?影瞬時瞪圓了眼睛,殷勤地把人?迎進里面。
“大人?,您可來啦!主子等了您好久,菜都涼了。”
“有何要事?如此匆忙叫我。”
陸奉步履沉穩,官靴在青石板路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帶來一股莫名壓迫感。
丫鬟想起?前幾日某個人?的下?場,瞬時屏息凝神,小心翼翼道:“陸大人?,主子這兩?天身子不舒坦,頭疼。”
“頭疼?”
陸奉忽然?頓下?腳步,眉心微皺,“只為這個?”
丫鬟被他?看得心頭一顫,趕緊低頭盯著腳尖,道:“不,除了頭疼,主子、主子還吃不下?東西,惡心,常常夜不能寐。”
“難受得緊。”
陸奉聞言,劍眉皺得更緊了,冷道:“除了這個呢?難受去找大夫,不必找我。”
第27章 第 27 章 猶記當年
丫鬟把頭壓得?更低了, 囁嚅道:“大夫看了,說主子這是心病,得?需心藥醫。”
陸奉寒眸中?閃過一絲不耐, 這時?房間內傳出一陣斷斷續續的咳嗽聲,極輕,卻?瞞不過多年?習武的陸奉。
他大踏步走進房內。
房間不大,雕花木窗半掩著,光線透過窗欞灑下,襯得?依在窗邊的女子臉色更加蒼白。
“你……咳咳, 你怎么來?了?”
江婉雪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一抹詫異, 似乎對陸奉到?來?的事并不知?情。
陸奉沉沉盯著她,把腰間的彎刀擱在桌案上,大馬金刀地坐下。
“聽說你病了。”
聞言, 江婉雪的身軀微微一顫,她難堪地別過臉,低聲道:“不礙事。”
“不管你信不信, 不是我叫你來?的。”
陸奉不置可否,淡道:“叫人去請大夫,缺什?么, 少什?么, 叫常安去辦。”
“我什?么都不缺。”
江婉雪神清冷淡,“你要只?是說這個,便請回吧。”
陸奉作勢起身, “你好?好?修養。”
“君持哥哥——”
一瞬的靜默。
江婉雪苦笑一聲,她走到?陸奉跟前,纖細的手?腕提著壺把給他斟了一盞茶水,“陳茶味澀, 你不要嫌棄。”
陸奉沒有伸手?碰那杯茶,他道:“我說過了,缺東西找常安,你無須自苦。”
江婉雪兀自坐到?他對面,同樣為自己斟了一盞熱茶,直直看著他,“我如今最?想要什?么,你不知?道嗎?”
陸奉點頭,“還得?委屈你一段時?日,放心,事成之后,我答應你一個要求,盡我所能。”
江婉雪喝了一口熱茶,嘆息般地說道:“你說的是事成之后,如若他們……他們不來?找我,你待如何?”
陸奉篤定道:“沒有如果。”
他早有布置。
恭王曾是皇帝最?看重?的皇子,年?前那道圣旨怒斥其四條罪狀,私藏鐵礦,暗賣兵器,賣官鬻爵,勾結反賊,其中?讓皇帝真?正狠下心來?的,是“勾結反賊”。
當?年?皇帝從幽州起兵,當?時?北有魯王,南有陳王,皆兵肥馬壯虎視眈眈。魯王擁兵自重?,仗十萬雄獅率先攻打幽州,皇帝和魯王打得?難舍難分之際,陳王趁機走水路直指京都,欲等兩方兵力耗盡,坐收漁翁之利。
皇帝在與魯王大戰中?元氣大傷,遇上陳王更是陰險狡詐,投毒放火,無所不用其極。皇帝雖勝也是慘勝,甚至在混戰中?折損了一個最?肖似他的兒子。最?后陳王懷揣傳國玉璽跳下城樓,皇帝尤嫌不夠,將其挫骨揚灰,再請得?道高僧將其鎮壓,永世不得?超生。
很少有人知?道,陳王在城樓前慷慨陳詞,嗟嘆‘時?也,命也,天命不在我!’之時?,他的一批舊部趁此機會,秘密護其血脈南逃,等皇帝發現時?,早已無所蹤跡。
當?年?先皇帝昏庸無道,民不聊生,后有諸王內亂,戰爭頻仍。當?今圣上登基時?面臨的是一個千瘡百孔的天下,更別提北邊突厥一直對我朝虎視眈眈,皇帝只?能秘密探尋陳王余孽的蹤跡,沒想到?這么多年?無所音信,最?后竟順著自己的親兒子找到?了,皇帝焉能不怒?
恭王犯的錯,屬于不上稱沒有四兩重?,上了稱一千斤打不住。
賣官鬻爵?他是領了差事的實權王爺,這種事自古以來?就有,本朝甚至可以拿錢銀捐官,只?要不過分,不算什?么大事。
私藏鐵礦?他是有封地的皇子,自己封地的鐵礦未上報,兒子長大了,藏些?私房錢,皇帝咬咬牙,也能忍。
可他千不該、萬不該,私鑄鐵器,甚至把鐵器賣給陳王余孽!皇帝極重?義氣,當?年?隨他打天下的手?足兄弟,多少死于陳王之手??如果是堂堂正正戰死沙場,成王敗寇,他也認了,可他們偏偏死在陳王的陰毒手?段之下,加上殺子之仇,皇帝與陳王不共戴天!
不管恭王知?不知?道買主是陳王余孽,此罪已經將他釘死了,永遠沒有翻身的余地。而陸奉現在需要做的,就是利用恭王的最?后一絲價值,引出陳王余孽,將其一網打盡。
皇帝說:“君持,此事該由你來?辦。”
“誰都不行,此事只?能由你來?辦。”
皇帝現在依然?對陳王的陰毒手?段心有余悸,道龍生龍鳳生鳳,陳王余孽恐怕也和他蛇鼠一窩。無妨,陸奉想,對方是小人,他也不是君子。
最?后一批東西沒到?手?,不急么?如今恭王被困王府,是幽禁,也是保護,不敢探王府,那把人接出來?呢?
連理由都是現成的,當?年?恭王橫刀奪愛,曾經滄海難為水,他接手此案時就引來一眾側目,竟以為他對曾經的未婚妻余情未了。
何其可笑。
……
江婉雪微斂眉目,不止旁人這么想,她……也有些看不透。
當?初是她對不起他,后來?看到?他步步高升,她真?心為他高興,心中?的愧疚也消散些?許,直到?半年?前,王爺被囚。
當時是他帶兵圍剿王府,故人以這種姿態相見,四目相對,皆為悵然?。
她當?年?做得?那樣絕,她以為他恨她。他卻?看了她一眼,吩咐道:“不得?驚擾女眷。”
當?時?院中?的女眷,不是只?有她么?
圣上派重?兵層層把守王府,一應吃穿用度皆由宮中?內官監負責,都是些?捧高踩低的奴才,剛開始以為王爺有起復的機會,日子還算過得?去,逐漸日久,送的東西越來?越不像話,連膳食都敢克扣。
她在年?宴上親自跪拜圣上,她要讓那高高在上的帝王看看,他和兒子們其樂融融享受天倫,他還有一個兒子孤苦伶仃一個人,連炭火都用不上!
那天她被攔在東華門外,那群狗奴才見風使舵,更加變本加厲,日子過得?愈發清苦時?,他來?了。
他道:“做一場交易。”
那不是商量的語氣,是命令,江婉雪看著他冷峻的面容,忽然?覺得?很陌生。
那一瞬間,她什?么都想了,他想折磨她?亦或想羞辱她?萬萬沒想到?他只?是讓她搬出來?,引什?么陳王余孽。
這間小院很清凈,他吩咐過,一應吃穿用度皆比照昔日王妃分例。想象中?的投毒、刺殺,什?么都沒有。不用為后宅俗務紛擾,也不用和令她厭惡的姬妾打交道,除了見不到?兒女,她過得?竟比真?正當?王妃時?還要自在。
他卻?很少來?這里。
什?么陳王余孽,二三十年?前的事,陳王的骨灰早都揚了,何須這般大費周章?
他找了個院子把她嬌養起來?,卻?又不理她,任她牽腸掛肚,胡思亂想。
茶盞上冒出絲絲白煙,氤氳出陸奉黑沉的眉眼。他的眉骨很高,那道刻骨的疤痕蜿蜒,顯得?兇狠暴戾。
江婉雪道:“你……比之前變了好?多。”
記憶中?那個端方沉穩的世家公子,越來?越模糊,看不到?一絲從前的影子。
陸奉抬眉看了她一眼,“有話直說,無須拐彎抹角。”
江婉雪道:“我最?近驚覺多夢,頭痛,常常夜不能寐,夢見好?多以前的事。”
“那會兒我才這么高。”
她伸出手?比劃,“人販子說有糖葫蘆吃,我竟這么信了,堂堂侯府千金,非得?貪那兩口吃的,要不是你,我還不知?道流落何處。”
“你對我有救命之恩,不管怎么樣,我始終記得?你的情——咳咳咳。”
她言辭懇切,執拗地盯著陸奉的臉色,似乎非要得?到?他的回答。
陸奉沉默片刻,道:“頭痛,就差人去找大夫,開兩帖安神藥。”
江婉雪也沉默了。
她把一縷發絲別再耳后,直勾勾看著他,道:“大夫說這是心病,得?用心藥醫。”
陸奉的耐心徹底耗盡,拿起腰刀轉身離開。在踏出門檻之際,江婉雪忽道:“君持哥哥,我不后悔。”
她說,“我母親在生我的時?候曾夢見過一只?鳳凰,鳳凰就是要棲在梧桐木上的,我沒錯!”
“假如……假如重?來?一次,我還是會做同樣的選擇,即使現在王爺落魄了,生為君之人,死作君之魂,我永遠不悔!”
陸奉頓下腳步,卻?沒有多說什?么,穩步離開。
他身上的氣勢太?凌厲,丫鬟不敢靠近,她手?上端著剛熱好?的飯菜,小心翼翼道:“主子,這飯菜……還用么?”
“為什?么不用?端過來?。”
江婉雪沒有丫鬟想象中?的怒氣,反而頗為氣定神閑。
她先凈手?漱口,親自給自己舀了一碗雞湯,撇去上面飄著的浮沫。
她笑:“離我那么遠做什?么,我又不會吃了你。來?,這碗湯賞你,太?膩了,我吃不下。”
丫鬟往前一步,忐忑道:“主子……不生氣?”
“我氣什?么?該氣的人怎么也不該是我。”
江婉雪輕輕擦拭唇角,意味深長地說了句,“這男人啊,就是賤。”
他在她最?落魄的時?候出現,把她養這四四方方的小院里,給她錦衣玉食,卻?從不來?看她。
她日思夜想,在某一個瞬間忽然?福至心靈,她知?道他到?底要什?么了!
他要她后悔。
后悔當?年?那杯酒,后悔她當?年?拋棄了他!
她偏偏告訴他,她不后悔,她死都要和王爺死在一起,不管他怎么做,他永遠得?不到?她。
江婉雪忽然?問道:“青兒呢?傷好?了么?
丫鬟臉上閃過一絲戚戚,“還在發熱,大夫說被驚了心神,得?靜養。”
“那便養著吧,也算長個記性,知?道以后什?么話該說,什?么話不該說。”
江婉雪心中?不悅,個蠢丫頭,要不是她手?邊沒人,那丫頭尚有幾分衷心,她才不會容許這樣的人在她身旁伺候,簡直辱沒了她。
江婉雪又問她:“你說,我美么?”
丫鬟忙點頭,“主子當?然?美!”
江婉雪是很符合當?下審美的相貌,身姿高挑纖細,膚色白皙,眉如遠黛,目若秋水,纖細的腰肢盈盈一握,一副讓人心憐的弱柳扶風之姿。
多年?養尊處優的生活,身上的肌膚白皙順滑,一點兒看不出年?歲。
她又問:“和她比,如何?”
這個“她”是誰,丫鬟心知?肚明。
她絞盡腦汁想了半天,低聲道:“那個狐媚子,哪兒能比得?上主子的仙姿玉質,高潔脫俗?”
“而且空有一副皮囊算什?么,她大字不識幾個,腹中?空空如草包,也就是一時?走了運道,不然?以她那模樣出身,也就是個賤妾的命!”
“榻上的玩物罷了。”
其實丫鬟哪兒能知?道得?這么清楚?無非是撿著主子愛聽的話說罷了,眼神四下查看,以防隔墻有耳。
“是啊,她怎么偏偏那么好?命。”
江婉雪喃喃道:“我生而尊貴,五歲得?大儒教導,七歲通曉四書五經,十歲詩書畫雙絕,十六歲才女之名冠絕京都,你說,我為何會落到?這種境地?”
丫鬟低著頭,不敢說話。
過了許久,上方傳來?江婉雪悠悠的聲音,“過兩天,想辦法?給他傳個話,說我的耳墜丟了,托陸……陸大人為我尋一尋。”
***
陸奉今日回來?得?早,江婉柔和他一起用過晚膳,夕陽還沒落下。
一片紅艷的晚霞中?,陸奉道:“出去走走?”
太?醫說,婦人有孕需得?常走動,才好?順利生產。
“別——”
江婉柔抱著肚子叫苦:“我今兒已經在院子里走了三個來?回,走不動了。”
這不是真?話。
實際是江婉柔在躺椅上美美睡了一個晌午,剛起來?,吃了幾塊酥餅,兩口甜瓜,陸奉就回來?了,兩人一同用膳。
她最?近小腿浮腫得?厲害,不想動彈。
可惜自從懷孕以來?,江婉柔干了太?多陽奉陰違的事,在陸奉跟前的信任岌岌可危。他叫金桃過來?詢問,自然?知?道妻子下午做了什?么。
“行了行了,快叫金桃下去吧,妾嫌臊得?慌。”
江婉柔臉上訕訕,拽起陸奉的衣袖不撒手?,“腿疼,走不了。”
陸奉道:“我和你一道。”
“你的腿又不——”
江婉柔忽然?消音,看陸奉臉上并無不悅之色,她放心地賴在椅子上,一副‘你能拿我怎么辦’的樣子。
陸奉還真?不能拿她怎樣。
妻子近來?變得?尤為嬌氣,偏偏又是些?無傷大雅的小事,大事從不含糊,連不管事的老祖宗都好?幾次傳話來?:“你媳婦是個好?的,又有孕在身,不許委屈了她。”
真?是讓人……無可奈何。
他試著商量道:“你起來?走走,下回下棋,我……讓你幾手??”
“不要、不要。”
江婉柔心中?清明,她早看明白了,不管他讓她幾手?,她都比不過陸奉,不劃算。
陸奉又道:“你嫌兵法?沒意思,我今晚給你念別的書,隨你挑——不,除了你看的戲本,都隨你。”
江婉柔笑了笑,道:“夫君,天色將晚,咱們不若去休息吧?”
他哪里是給她念書,明明是給她腹中?的孩兒念,既枯燥又乏味,每每念得?她昏昏欲睡,他還偏愛中
?途停下來?問她,她不懂,他便一次又一次,不厭其煩地給她解釋。
真?是,讓人睡都睡不安穩。
陸奉沉默了。
他也不說話,面無表情地看著江婉柔,似乎在想該怎么說服不聽話的妻子。
他面容冷峻,旁人早就嚇得?瑟瑟發抖,但唬不過江婉柔,夫妻多年?,她知?道他此時?沒生氣。
她打了個哈欠,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肚皮上,道:”夫君,你看,咱們的孩子又踢我了,我一動,他多難受呀。”
陸奉感受了一會兒,沉聲道:“孩子不通曉道理,你……你且讓他忍忍。”
江婉柔:“……”
有時?候她真?的懷疑,陸奉是不是在逗她?
“夫君,他忍不了。”
她在陸奉開口前搶白,“我也忍不了。”
陸奉劍眉緊皺,過了許久,他艱難地開口,“你若實在想聽戲本,也……也不是不可。”
第28章 第 28 章 他又迷上了為她作畫”嗯?“
江婉柔驀然瞪大美目, 不可置信道:“夫君,你?方才說什么?,妾沒聽清, 你?……你?再說一遍?”
“我可以為你?念戲本。”
陸奉神?色凝重,似乎在對待什么?朝政大事?,“作為交換,你?現?在,起來走?走?。”
江婉柔狐疑地看著他的臉色,試探地問道:“那、那我想聽……拜月亭。”
她壯著膽子道:“我上回看完了前三折, 夫君給我念第?四折, 行嗎?”
“可以。“
陸奉面不改色,朝她伸出手掌,“來。”
江婉柔的雙手如白?玉柔荑, 潤如羊脂,放在陸奉麥色的大掌上,顯得格外嬌小。
陸奉半攬著她的腰身, 緩步走?在院中的亭臺水榭上,池子里錦鯉游蕩,魚尾擺動, 泛起一圈圈漣漪。
江婉柔笑道:“夫君, 你?看,這幾只魚兒肚皮圓滾滾,真是喜人。”
陸奉的手臂強勁有力, 在身后托著她,讓江婉柔格外安心。平時一個人的時候,即使水榭旁有護欄,她也很少在水邊走?動, 就怕腳底一個打滑,失足落了下去。她本就小心謹慎,如今肚子大了,稍有不慎就是一尸兩命,她半分都不敢大意。
陸奉順著她的目光往下掃,只是幾尾小魚,并無特別之處。
他道:“你?若喜歡,我叫人送些過來。”
江婉柔笑了笑,“不必了,凡事?過猶不及,我這池子養這些魚兒剛剛好,再添,地方就不夠了。”
陸奉自然地接過話頭,道:“把池子往外拓寬幾分,即可。”
“可什么?可?夫君真愛說笑。”
江婉柔不禁莞爾,耐著性?子向他解釋,“有道牽一發而動全身,池子和?整個院子的格局相應,池子動了,院子怎么?辦呢?”
陸奉掃視一周,深以為然地點頭,“你?這院子,是小了些。“
他道:“等孩子生下來,把邊墻打通,前后擴上一擴,你?住得也舒坦些。”
江婉柔:“……”
都說女人心海底針,這男人的心思,有時也是難以琢磨呢。
她微微嘆了一口氣,不打算此時和?陸奉掰扯這個。她指向池中一尾淺藍色的錦鯉,扯開話題,“夫君可知,那是什么??”
陸奉面露不解,依然回道:“魚。”
“是‘淺黃’”。
江婉柔柔聲道:“你?看,它的脊背是藍色的,鱗片是白?色的,腹部和?鰭是赤色的,名字卻叫‘淺黃’,是不是很有意思?”
“還有那只,是丹頂錦鯉。”
江婉柔挺著肚子,小腿又腫,走?得并不快,說話間也不自覺放輕了語調。
“它的身體是白?色的,頭上卻有一個丹色圖案,猶如丹頂鶴一般,很漂亮。”
“石頭縫里的那只是衣鯉,看,它游過來了……”
江婉柔緩緩道來,自她管家?得心應手后,日漸得閑,便擺弄起住的地方。睜眼?就是這一畝三分地,總得自己看著舒坦不是?如今錦光院的一草一木,皆有她的影子。
她說著,陸奉在一旁默不作聲地聽,江婉柔心中覺得驚奇。自從她嫁給他,男主外、女主內,他從不會把外面的事?帶到內宅,她想跟他說點什么?,他只道:“你?做主即可。”
他終日早出晚歸,如今想來,夫妻之間的親近,竟只在床榻之上。
這回她身懷有孕,沒法子干那事?兒,而他的腿要?敷膏藥,兩人對坐閑談,比以往多了一絲溫情。可他懂得那樣多,她下棋下不過他,他念的兵書她似懂非懂,他講山海遼闊,講大漠孤煙,她只有瞪眼?驚嘆的份兒。
盡管他并未輕視鄙薄,她心里卻有股輕微的失落,仿佛在陸奉跟前矮了一截。
如今她發現?,原來博古通今的陸指揮使竟也有不通曉的東西,盡管只是池塘中微不足道的幾尾小魚,也讓她心中底氣倍增。
她并非一無是處,也無須妄自菲薄。
江婉柔說得高興,比平時還多走?了兩圈,走?得累了,坐在秋千旁的交椅上,嗔道:“我今日走?得多,夫君今晚只給我念一折戲,我虧本了。”
她只是說笑,他答應給她念戲本已經讓她大為詫異。他那樣的人,江婉柔實在想象不出,陸奉面容冷峻,薄唇念出“愿天下心廝愛的夫婦永無分離,教俺兩口早得團圓。” 時的樣子。
心中覺得好笑,又有絲隱隱地期待。
她掌心輕柔地撫著肚子,心道:日后這樣的日子怕是難尋,托了你?的福,讓咱娘倆兒也鬧他一回。
江婉柔不是為難自己的人,如今她褪下了珠釵華服,穿著寬松但舒適的襦裙,濃密的烏發僅用一根木簪斜綰在耳后。夕陽的余暉照在她的側臉上,整個人仿佛籠著一層金光。
陸奉定定看著她,竟一時看得癡迷。
他想起來自遠方的傳教士,上供所謂的“圣母”圖,那畫極為逼真,卻袒.胸.露.乳,不堪入目,實在不成體統。
傳教士信誓旦旦,說那是“神?母“,身上有“母性和神.□□織的圣光”,被?圣上怒斥不知所謂,以御前失儀為名,杖責三十大板,趕出京城。
如今他忽然覺得,圣上似乎錯怪了那些藍眼?睛的家?伙。
他伸手撫摸她的發絲,道:“待晚間,我再為你?作一副畫罷。”
***
江婉柔覺得她仿佛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陸奉這個男人,真有本事?把纏綿悱惻的戲本兒念得正氣凜然,那王瑞蘭仿佛不是跟蔣世隆結為夫妻,更像是歃血為盟拜把子,好好的一出戲,被?他念得索然無味。
他又迷上了為自己作畫。
之前那些閨房情趣,兩人打過賭,論玩兒骰子或者下棋,只要?她能贏他一次,他便還予她一副,如今一副沒討回來,又被?他擺弄著,做出許多難以啟齒的姿態。
最?令江婉柔羞澀難當的是,他那時看她的眼?神?灼熱,卻不只是單純的色.欲,夾雜著驚嘆,欣賞,癡迷,讓她心神?搖曳,不敢對上他的眼?睛。
有時她自己都感?到疑惑,她嫁人后身量長開了,外加日日的燕窩補品,她本身就算不上當下“纖細”的美人。如今更是身子笨重,怎樣的天仙,任她身懷六甲,模樣也美不到哪兒去,她難道是什么?狐仙轉世,引得他如此癡迷?
……
總之,除了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苦惱,江婉柔日子過得十分順心。上回擔憂淮翊被?人帶壞,結果?兒子果?真去書肆看了一整天的書,只是不知道他怎么?和?裴璋遇到了一起。
江婉柔心中五味雜陳,除卻她和?江婉瑩的齟齬,裴璋的才學確實無可指摘。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也想淮翊和?裴璋多親近,熏陶一番“狀元之氣”。
淮翊長大了,有自己的心思,她不好直接問他,閑聊之中告訴了陸奉。
陸奉驚奇:“你?還會與人不和??”
江婉柔:“……”
所幸陸奉沒那個閑心細問緣由,他寬慰道:“裴璋此人……不會為內宅所困,你?且放心。”
他在陸淮翊身邊放了不少暗探,對于陸淮翊和?裴璋相識,他早已知曉。陸淮翊近來的字愈發飄灑俊逸,也瞞不過陸奉的眼?睛。
除了課業上對陸淮翊嚴格,陸奉其?他方面對他十分放任,只讓人盯緊了,沒出手管。
不論裴璋是何用意,這個人情他記下了,并在某一日的早朝上,還給了他。
金鑾殿上,一眾文臣武將正笏垂紳,列于兩側,為去江南剿匪的人選爭執不休。
圣上即位二十余年,除了每年冬,突厥一些流民騷擾我朝邊境,可謂四海升平。無重大功績,尋常官員想升官,只有慢慢熬著,等上峰退下來,和?一眾同僚爭破頭,才能爭到一個機會。
好不容易出了個在圣上跟前掛名的江南水匪,那剿的是匪么??是明晃晃的政績!且江南富庶,朝中各部都想分一杯羹,皆上表陳詞,愿為代天子南巡,萬死不辭。
禁龍司近來在為恭王一案收尾,此事?與陸奉無關?。在聽到“裴璋“的名字時,他微微一頓,出列道:
“臣以為裴侍郎能謀善斷,沉機觀變,可堪大任。”
因陸奉官職的特殊,他一般很少開口,他說話意味著有人要?倒霉,文武百官盼他最?好是個啞巴。這是陸奉第?一次舉薦人,引得眾人紛紛側目。
“哦?陸愛卿也覺得裴卿能干?”
皇帝饒有興趣地問,在人前,他很少叫陸奉的字,只喚愛卿。
陸奉斂眉,淡淡道:“青州知府得以平反,裴侍郎當居首功。”
“唔,你?不說,朕險些把這事?忘了。”
皇帝揉了揉眉心,聲音有些疲憊,“還未給裴卿封賞,是朕之過。”
裴璋當即上前一步,躬身道:“臣為圣上分憂,不敢居功。”
皇帝又陸續問了裴璋幾句話,裴璋皆對答如流,后面的事?便水到渠成。皇帝很爽快地下令,命裴侍郎為巡按御史,賜尚方寶劍,代天子南巡,剿滅水患,整飭吏治,安撫萬民。
裴璋僅用三年從膠州升至京都,且進了有實權的吏部,如今侍郎的椅子還沒坐熱,現?下又成了欽差御史,升得如此之快,百官下朝時眼?都是紅的。
“陸大人,請留步。”
裴璋好不容易從同僚的賀喜聲中掙脫,他追上陸奉,朝他拱了拱手,道:“方才多謝陸大人,為下官美言。”
“客氣。”
陸奉淡道:“裴大人有本事?入了圣上的眼?,在殿上能言善辯,機敏應對,非我之功。”
裴璋笑了笑,沒有再說自謙的話,他道:“陸大人這是要?去禁龍司?下官恰好順路,不若一同?”
陸奉挑眉,銳利的眼?神?上下打量他一番,許久。
他道:“請。”
第29章 第 29 章 真心難尋
兩人并肩而行, 一個威嚴冷峻,一個溫潤如玉,所過之處, 街上姑娘媳婦們?紛紛羞紅了臉。
裴璋徐徐道:“聽?聞江南好風景,此次南巡,趁機見識一番江南水色。陸大人以為如何?”
陸奉黑眸沉沉,一語道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你要微服進江南。”
“果然,什么都?瞞不過陸大人。”
裴璋苦笑一聲, “江南水匪如此猖獗, 當地官員卻毫無?作為,恐怕內里早已勾結。”
圣旨中“剿滅水患”后緊跟著一句“整飭吏治”,圣上估計對?此心知肚明。
“不止。”
陸奉淡道:“圣上疑心官匪勾結, 而且是京官。”
皇帝最終選定?裴璋為欽差御史,自然不單單因為陸奉的一句舉薦。水匪歷朝未曾斷絕,卻從未如此囂張過, 竟敢截殺進京趕考的舉子。
他們?憑得是什么?我泱泱大朝,兵強馬壯,一堆不成氣候的匪徒, 他們?有何依仗而不懼呢?
除非他們?有高官相護。
皇帝想得更深, 驚疑除了江南官場,上面還有京官與之勾結,滿朝文武中, 裴璋除卻資歷尚淺,是個再合適不過的人選。
論出身,他是科舉選拔出來?的天子門生,清清白白;論能力, 他三年便從膠州升上來?,了解地方官場的彎彎道道,而且他進京不久,和京中勢力沒有牽連。皇帝早看中了他,遲遲不決,是因為惜才。
他是本朝第一位連中三元的狀元郎,年紀輕輕入了閣,就算不攬這個差事,按部就班走,將來?的前途也?不會差。
江南此行,表面風光,暗處藏危。
皇帝方才在殿上試探裴璋,裴璋明知此行的兇險依然堅決,皇帝賜他尚方寶劍,不止是榮寵,更是一道護身符。
對?于裴璋準備微服入江南一事,陸奉點評道:“裴大人機敏。”
水匪殘暴,對?于裴璋這種文弱書生,與其官袍加身當個活靶子,倒不如微服私訪,反而能探出些虛實。
“無?奈之舉罷了,今日若是陸大人,定?不會如我這般藏頭藏尾。”
裴璋苦笑道,溫潤的眸中閃過一絲凌厲,“暴匪如此猖獗,連圣上欽差都?得避其鋒芒,這回,定?將其一網打盡。”
許是想不到裴璋這樣的書生有如此膽氣,陸奉看了他一眼,問道:“為何?”
為何非得攪合江南這趟混水?
裴璋朗聲笑道:“為報圣恩,為澤被?蒼生,剿滅匪徒,還江南百姓一片安寧。”
陸奉不置可否,眉頭都?沒動一下。
“——不過,除了冠冕堂皇的話?之外?,下官亦是俗人,也?想封妻蔭子,光耀門楣。”
陸奉黑眸微沉,轉頭看他,又問了一句,“為何?”
為何對?我的長子悉心關照,為何此番剖白心跡?
和聰明人說話?,不需要多言。
裴璋道:“令公子聰明伶俐,可憐可愛,下官見之心喜,您無?須多慮。”
“況且細算起來?,下官得高攀陸大人一句“連襟”,您的……夫人,是我妻之妹。”
“年前貴夫人給我府上送了年禮,年關事忙,我竟給忘了,下江南之前,下官當攜家眷拜訪夫人一趟。”
陸奉眉頭微皺,生硬道:“不必。”
他尤記得,妻子說過和娘家的庶姐不和。
她一向?與人為善,兩人不和,那?一定?是旁人的錯,她既不喜,何必見了讓她堵心。
他道:“她……罷了,你我論事,無?關婦人。”
正如陸奉不把外?頭的事帶回房里,他同樣不愛在外?人面前說起江婉柔。那?是他的妻,旁人多說一句都?是冒犯。
他不會讓她成為別?人口中的談資。
裴璋眸色微閃,他何等聰穎,順勢把話?題扯回江南水匪上,兩人同路一段,在一個岔路口分開。裴璋位卑,他肅立在原地等陸奉先行離開,看著他的背影,看了很?久,很?久。
***
裴府,正院。
一股兒濃郁的藥味兒彌漫整個院落,丫鬟捧著一碗黑乎乎的湯藥端上來?,小心翼翼道:“夫人,藥熬好了。”
江婉瑩微抬眼眸,疲憊地嘆了口氣,“放哪兒吧,我等會兒喝。”
丫鬟把藥放在桌案上,看見旁邊那?碗絲毫未動的蜜餞,不由勸道:“夫人,您都?喝三碗了,好歹吃塊兒蜜餞,散散苦味兒。”
“蜜餞味甜,吃多了怕影響藥性。”
江婉瑩撫摸著尚且平坦的肚皮,喃喃道:“那我這一切都白費了。”
丫鬟實在不明白主子的心思,低聲提醒道:“夫人,從來?沒有哪個大夫說過,吃蜜餞會影響藥性,您多慮了。”
“你這丫頭,跟你說不明白。”
江婉瑩搖搖頭,端起那碗黑乎乎的湯藥,沒有半分猶豫,利落地仰頭灌了下去,苦得她眉頭緊皺,連聲叫丫鬟給她倒水。
這藥味又苦又澀,尋常一碗已經讓人難以忍受,江婉瑩連干三碗,此時仿佛無?數細小的針在舌頭上面扎。濃烈的苦味在口中蔓延開來?,她卻覺得格外?安心。
她想:她一定?會有一個孩子的,看在她受了這么大罪的份兒上,上天一定?會賜給她一個孩子。
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正如她現在擁有的一切,一定?是因為她前世過得太苦了,得上蒼憐憫,讓她有重來?一次的機會。
江婉瑩咬緊牙關,任由那?股苦意彌漫整個身軀,待幾息后,她平復下來?,
問道:“裴郎呢,下朝回了么?”
丫鬟道:“大人前腳剛回,在書房。”
“你叫人把雞湯熱一熱,給他送過去。再傳個話?,說我今天葵水已盡,讓他今夜早些——裴郎?”
看見來?人,江婉瑩頓時睜大眼眸,驚得站起來?,“你、你怎么來?了?把雞湯端過來?……不對?,快給大人上茶。”
裴璋很?少白日進她的房門,江婉瑩驚得手忙腳亂,差點失手打翻藥碗,裴璋微不見地皺了皺眉,吩咐道:“把窗子打開。”
“對?對?對?。”
江婉瑩連忙附和,“東西兩邊兒的窗子都?打開,散散藥味兒的,免得熏著裴郎。”
裴璋掃了眼桌案上一模一樣的三個大瓷碗,沉默片刻,淡道:“是藥三分毒,母親那?邊我去說,你……無?需這樣折騰自己。”
江婉瑩忙搖頭道:“不折騰,裴郎,我愿意的。”
她耳后浮現一絲紅暈,“能為裴郎生兒育女,是我的福氣,怎么會有怨言呢?”
她走到裴璋身邊,想碰裴璋的手,又微微一頓,轉為拉著他的衣袖,柔聲道:“說不準,我的腹中已經有了夫君的孩子,他一定?聰明又伶俐。”
伶俐?
裴璋腦中閃過一個人影,被?他迅速壓了下去。他道:“我即將啟程前往江南,府中諸事,辛苦你了。”
“江南?”
江婉瑩怔了片刻,疑惑道:“怎的忽然出遠門呢?這……何時回?”
裴璋道:“我已向?圣上請旨,前往江南剿匪,短則三月,長則半年。每月我會往家中寄書信,你管好家里,無?須牽掛。”
“江南……江南……”
江婉瑩似乎沒從這個消息中反應過來?,喃喃道:“江南……不行!”
她驟然瞪大眼眸,“此行危險啊!裴郎,你不能去!怎么會是你呢?”
她想起來?了,江南水匪,其兇狠殘暴,竟敢截殺朝廷派出的欽差大臣,此事震驚朝野,當年連她這個內宅婦人都?略知一二?。
明明不是他啊!
江婉瑩急切道:“裴郎,你千萬不能去!告假?亦或干脆告病吧,你好生留在府中……”
“夫人慎言!”
裴璋低聲呵斥,“圣上欽點我為欽差大臣,皇恩浩蕩,你這是要我欺君么?”
“反正江南去不得!”
江婉瑩把裴璋的衣袖攥得發皺,力氣大得仿佛在上面戳一個洞出來?。她驚恐道:“裴郎,你信我一回,江南真的不能去,水匪兇殘……你會沒命的!“
裴璋微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他把丫鬟打發走,待房間里只剩下兩人,他把江婉瑩的手指掰開,拽出袖口,拍了拍她的肩膀。
“莫要驚慌。”
他道:“你既能看出此行危險,見識眼光遠于一般婦人多矣,更當明白富貴險中求的道理。你我雖暫時分離,待回來?后加官進爵,為你和母親掙一份體面。”
“我日后自有體面,不用你……裴郎,日后建功立業的機會多了去,江南真的去不得,你信我一回!”
江婉瑩陷入了深深的恐慌。裴璋雖不如上一世待她那?樣疼愛她,但已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夫君。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即使她有些地方做得不好,他也?從未責怪過她,給予她一份妻子的尊重。
她想,夠了。即使沒有夫君的疼愛,她有尊重,有地位,日后會是風風光光的誥命夫人,再沒有人敢輕視她、欺侮她,足夠了。
那?藥她喝了好久,日日喝三碗,他們?只差一個孩子!她日思夜盼,怎么一切,忽然和前世不一樣了呢?
沒有人能回答她。
不說圣命難違,此行是裴璋自己百般籌謀得來?的,就算真病了,他爬也?會爬起來?登上南下的船。江婉瑩急得唇角燎泡,但這等朝政大事,怎會因為她的幾句話?動搖?裴璋逐漸夜不歸府。一來?妻子過于擔憂,使他徒增煩擾,二?來?為南下做準備。他日日去刑部和大理寺調取水匪的卷宗,碰巧陸奉也?是這兩個地方的常客,一來?二?去,兩人逐漸相熟,算是點頭之交。
***
江南水匪,除了在裴府引起軒然大波,陸府后院的江婉柔同樣受到了一絲波及。
她身子六個月了,肚皮圓鼓鼓,比尋常孕婦大得多,太醫說可能補得太過,孩子長得好。她近來?安心待產,已經很?少見客。
不過有些能推,有些卻不得不見,比如她的三弟妹,姚金玉。
姚金玉進來?未語先笑三分,看著江婉柔的肚子笑道:“呦,我昨晚做了個夢,夢見一條威風凜凜的金龍,身邊圍繞一只七彩鳳凰,我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今天看見長嫂才明白,這是龍鳳呈祥之兆啊。”
“你貫會作怪。”
江婉柔笑道:“翠珠,上一盤桂花酥給三夫人,看看是桂花酥甜,還是三夫人的嘴甜。”
因為有陸淮翊這個嫡長子在前頂著,關于這一胎是男是女,江婉柔心中并無?多少壓力。她近來?嗜辣,就算是個女孩兒又怎么樣呢,盡管不如男丁金貴,只要托在她江婉柔肚子里,她會盡她所能,護她一生無?憂。
因江婉柔不愛甜食,她院里的糕點味道都?很?淡,姚金玉吃了一片,用錦帕沾了沾唇角,看向?江婉柔,道:
“長嫂,今日我厚著臉皮過來?,有一事相求。”
姚家世代任江南織造,女兒又高嫁給京城的陸國?公府,姚家在當地也?算一方豪強。地方大族同氣連枝,聽?聞圣上派御史巡撫江南,當即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多方打聽?欽差的消息。
姚金玉道:“我回頭一琢磨,巧了!您的娘家姐姐,不正好是那?位裴大人的妻子么,說來?都?算一家人。”
江婉柔只是身子不便,心里卻沒糊涂,道:“話?雖如此,只是我和我那?五姐多年未見,別?說庶姐妹,就是一母同胞的親姐妹,也?生疏了。”
“一筆寫不出兩個江字,長嫂再怎么說,也?比我們?這些外?人親近。”
姚金玉見她不接茬兒,痛快地表明來?意,“也?不是想賄賂裴大人什么的……嗐,你說我好好當我的三夫人,管這閑事做什么!我家中父親來?信,只想打聽?一下欽差大人的喜好、忌諱,把欽差伺候得舒舒坦坦,將來?在圣上跟前美言幾句,大家都?好。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江婉柔低頭喝了一口茶,撫著肚子嘆道:“這小冤家近來?鬧得厲害,我一門心思全在他身上了,朝堂上的事,我不懂。”
陸奉不愛和江婉柔說朝政,江婉柔卻并非對?此一竅不通。
當然,她只懂個粗淺,比如官員升降,哪家和哪家是姻親,哪家和哪家有舊怨……這是最基本的,她雖身處后宅,但外?出交際,逢年過節送禮見客,倘若兩眼一抹黑,那?真該鬧笑話?了。
總不能上午她家大爺在朝上把人彈劾了,下午她眼巴巴去赴人家孫子的滿月宴吧?
和張家太太說話?,不能夸與她家有仇的李家夫人氣色好吧?
給侍郎府和尚書府送的節禮,肯定?得有輕有重,符合各自的身份吧?
當初她嫁進來?的名聲不光彩,待人接物更加小心謹慎。如今很?少有人提起當年的事,她外?出頗受敬重,一半因為陸奉位高權重,另一半則是靠她自己。
即使如今在孕中,她很?少見客,但也?不是完全撒手當個富貴閑人。江婉柔命金桃和翠珠把近來?京中發生的大事講給她聽?,裴璋任御史巡按江南,她早有耳聞。
而且在年節的宮宴上,她在陸奉身旁當擺件兒,他們?男人談論事務,她也?支起耳朵聽?了一兩句。
縱然有些地方似懂非懂,她也?看出圣上對?此極為看重,這件事,最好不要沾手。
江婉柔忽然道:“聽?說……最近三爺看上了一個丫頭?”
還欲再勸的姚金玉神?色一僵,臉上訕訕。
她頓了下,意有所指道:“果然,什么都?瞞不過長嫂的眼睛。”
三爺那?個混不吝,看上丫頭不是一回兩回了。房中的妾室剛生下一個兒子,七斤八兩,姚金玉毫不嫉妒,還大張旗鼓擺了一場席面,甚有大婦風范。于是三爺稍微露出話?頭兒,姚金玉聞音知雅意,主?動
做主?要納那?丫鬟。
至少明面上來?看,姚金玉并非是個嫉妒刻薄的主?母,三爺也?稱得上瀟灑俊逸。能有當主?子的機會,誰愿意做個伺候人的奴婢呢?這種事一般都?是你情我愿,三房派人知會一聲,江婉柔也?懶得問。
這回不一樣,三爺看上的,是周若彤身邊的人。
身為小輩,看上嫂子身邊的人已是不妥,更何況人還不是普通的丫鬟,是那?個曾因為恭王案被?牽扯,在周若彤身旁避難的遠方親戚。
人家姑娘原在家中也?是千嬌百寵長大的,一朝落難,不僅為奴為婢,還被?迫為妾。她是個烈性子,當即回房上了吊,幸好發現得早,被?人救下。
因為這事,二?房三房生了嫌隙,不復以往的親密。
這事江婉柔知道,只是生產之前,她還得依仗兩個妯娌,幫哪邊兒都?不合適,后來?聽?說那?姑娘救回來?了,她悄悄給二?房送了東西,便沒再提。
江婉柔放下茶盞,說道:“這事兒講究個你情我愿,強扭的瓜不甜。這回是三爺的不是,他若在我跟前,我可得好好訓斥他一番。”
雖然她年紀比三爺小上兩歲,但她是長嫂,嫂子教導小叔,天經地義。
姚金玉知道她不是訓斥三爺,這是點她呢。她強笑道:“是呢,幸好沒釀成大錯,不然以后,我在二?嫂跟前都?抬不起頭了。”
江婉柔滿意地點點頭,緩道:“你也?有失察之責。我如今身子重,府上諸事交給你和周氏,你連內務都?理不清楚,還要管到江南去?三弟妹,你不是糊涂的人,怎么這會兒分不清輕重了。”
姚金玉被?她說得臊得慌,急忙從椅子上下來?,深深福了一禮。
“長嫂說得是,是我糊涂,一時想岔了,多謝長嫂諄諄教導。”
江婉柔一笑,語氣又恢復了以往的溫婉,“言重了,不是教導,最多……算我們?妯娌談心吧。”
“我也?知道,我雖把事交給你和二?弟妹,你伶俐能干,身上擔的總比二?弟妹多些,力有不逮,我能體諒你。”
“都?是女人,三爺年少風流,這些年你的難處,我明白的。”
姚金玉險些紅了眼眶,只是她這人要強,不愛在人前顯弱。她看著江婉柔的肚子,眼含羨慕,“長嫂福澤深厚,定?是有大運道之人。”
江婉柔失笑,“哪有什么運道,事在人為罷了。看我,說了半天,翠珠,快給三夫人添茶。”
姚金玉忙道:“不必,您懷孕辛苦,我不叨擾了。”
她火急火燎地告辭,翠珠剛把燙好的熱茶端上來?,不見人影,不由低聲抱怨道:“這三夫人也?太不懂事了,什么烏七八糟的事都?拿來?煩您。她一個外?嫁女,還管到江南去了,手可真長。”
“翠珠。“
江婉柔低聲呵止,剛才坐了半個時辰,她臉上浮現一絲疲憊。翠珠不敢再說,忙蹲下給她揉腿。
江婉柔輕點了一下她的發髻,“你啊,真該管管那?張嘴,當心禍從口出。”
其實翠珠并不知道,她視為親姐的金桃姐姐曾在江婉柔跟前說過,“翠珠年歲小,沖動魯莽,口無?遮攔,實在……擔不起您身邊這個位置。”
倒不是金桃嫉妒,她也?心疼天真的翠珠,更怕將來?某一日,她這沖動的性格犯下大錯。還不如去料理花草或者管管針線,輕松自在。
江婉柔笑道:“無?妨,翠珠雖不甚聰明,勝在衷心。”
“這世上聰明伶俐的人有很?多,但一顆真心卻是難尋。放心,我這個夫人再無?能,也?會保你倆平安無?憂。”
……
江婉柔對?翠珠道:“姚氏不是非要管這事,她不能不管。”
“江南姚家每年給京城送這么多東西,那?都?是給出嫁姑奶奶的底氣,她比我命好,有一個為她撐腰的娘家。”
“夫人也?命好。”
翠珠笑嘻嘻道:“您有大公子,還有肚子里這個,還有……還有大爺呢,都?能給您撐腰,比那?什么姚家強多了!”
說著,外?頭傳來?沉穩的腳步聲。
“撐腰?”
陸奉挑簾進來?,看向?江婉柔,“受委屈了?”
第30章 第 30 章 和裴璋一同下江南
“哪兒有人給敢我委屈, 這丫頭?說胡話呢。”
江婉柔站起來迎他,陸奉疾步把她按下?去,輕斥道:“這般不知輕重, 胡鬧。”
他走得快,腿腳竟也沒顯出多少不便,江婉柔驚奇道:“夫君,你的腿……”
翠珠和所有丫鬟皆低頭?不語,她們連陸奉的臉色都不敢看,更遑論他的腿。陸奉扶著江婉柔, 沉聲道:“嗯, 有所好轉。”
她見過他最狼狽的時候,陸奉在江婉柔面前沒什么忌諱,道:“那位洛小先生, 有幾?分真本事?。”
“那可?真是太好了。”
江婉柔臉上綻出笑意?,她當然希望陸奉的腿好,她不敢奢望能和常人無異, 只愿他寒冬臘月不再?受苦。
之?前盼著他腿好,是怕他陰晴不定的性子遷怒自己。如今夫妻多載,她的心也不是石頭?做的, 他是她的夫君, 是她兩個孩子的父親,她心疼他受的苦楚。
旁人只道陸指揮使雷霆手段,聽到他的名聲便嚇得大驚失色。江婉柔卻道他是個人, 是個需要吃飯喝水,受傷了會疼、會流血的人。
每年她都會給皇覺寺添一筆香油錢,上面供著三個人的長生牌,一個是生她養她的麗姨娘, 一個是她生的陸淮翊,最后一個便是陸奉了。
他好,她便好,夫妻一體,榮辱與共。
“這么高興?”被她的喜悅感?染,陸奉冷峻的臉上浮現一絲笑意?。
江婉柔在他的攙扶下?半躺在窗邊的梨花躺椅上,笑道:“瞧您說的,妾自然日夜盼著您好。”
如今已是仲春,外?頭?的春光正暖,江婉柔近來愛上了曬太陽。她往里頭?挪了挪,拉開?小毯子,拍拍外?頭?的空位。
“夫君,好不容易得閑,一起曬會兒吧。”
江婉柔的膚色極白,雪白的皮肉在陽光的照射下?發出柔和的光澤,恍若一顆汁肉飽滿的荔枝。陸奉本要進宮面圣,臨走前看一眼妻子,看見這個場景,他忽地腳下?一頓。
“好。”
“等等——翠珠,給大爺換件衣裳。”
之?前都是江婉柔服侍陸奉穿衣,如今她身子重,陸奉不讓她動手。房里的丫鬟伺候過他幾?回,他不是嫌慢就是嫌笨手笨腳,怎么都不得勁兒,索性自己來。
他慢條斯理地解開?盤扣,脫下?深紫色的蛟龍官袍,換上一身輕盈的皎白色云緞錦衣。衣襟袖口處繡著祥云如意?紋,款袍大袖,勾勒出男人寬闊的肩背和精壯的腰身。
也許是春光太好,也許靠著這身朗朗如月的衣裳,江婉柔仰頭?看他,眼中閃過一絲驚嘆。
“夫君好生俊朗!”
陸奉平時的衣裳以黑色、玄色、紫色為主,沉穩威重,加上他眉骨上那道刻骨的疤,顯得他整個人兇狠陰騭。這段日子陸奉待她越發溫和,上回做春裳的時候,江婉柔心中一動,讓人裁了這樣一件潔白輕盈的衣裳。
她清楚他的尺寸,果然十分合身。
陸奉原先嫌這顏色太過文弱,低頭?看見江婉柔眼里的驚嘆,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
他略微僵硬地拂下?寬大的袖子,道:“這樣的款式,倒不多見。”
“這是京中最新的款式。”
江婉柔興致勃勃,道:“料子是云緞,輕盈透氣,我一看圖樣,就知道夫君穿上肯定好看。”
人靠衣裝,一身白衣的陸奉氣質大變,恍如回到多年前,一切尚未發生的世家公?子。
陸奉的心緒稍許復雜。
在他固有的觀念里,女為悅己者容,女人涂脂抹粉天?經地義。男人在世,當以建功立業為重,毋需在意?容貌。
他伸出手臂,把江婉柔身上的小毯子往上拉了拉,忽然問道:“嫁給我,可?委屈?”
他在這一刻忽然明白,食色性也,不止男人愛好容色,女人也喜歡俊俏的郎君。
而?他,當年是個站都站不起來的廢人。
“嗯?”
江婉柔枕著他的一只手臂,被曬得舒服地瞇起眼眸,“夫君今兒個盡開?玩笑。”
她道:“夫君身份尊貴,龍姿鳳章,是妾修
了八輩子的福,高攀了您,怎么會委屈呢?”
齊大非偶,按她原本的身份,從未想過高攀陸國公?府這樣顯赫的門第。她同樣不愿意?嫁給所謂“門當戶對”的公?侯家庶子,靠著家族庇佑,每月伏低做小,在公?中領一份月例。
那真是一輩子都翻不了身。
父親忽視,嫡母不慈,她不能像男人那樣走出宅門建功立業,只能在親事?上為自己謀劃。父親在翰林任職,當時她想著,她最好的結局便是尋一個家境貧寒且上進的讀書人。
家境貧寒,她便是下?嫁,婆家看在侯府的份兒上,也不敢磋磨薄待她。
讀書人,圣上三年開?一次恩科,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慢慢熬,總有一天?能念出個名堂。
后來陰差陽錯,她成了陸家婦。
其?實江婉柔方才?沒有說謊,除卻剛開?始的艱難,把陸府這一大攤子事料理清楚之后,她確實是“高攀”。
她一點兒都不在意?陸奉的腿,當年活得戰戰兢兢,她甚至不敢要求未來夫君的美丑與否、年紀大小,只要脾性好,待她好,能護住她和麗姨娘足矣。
陸奉給的,比她原本設想的好得太多。陸國公?府錦繡富貴,不用她一進門就過“洗手做羹湯”的苦日子;陸奉得圣上看重,她是權臣之?妻,不必做那苦守寒窯的王寶釧。她在嫁進來的第三年得封誥命,宮宴上她坐在離貴妃最近的位置,一眼往下?掃,沒有比她更年輕的。
即使陸奉的脾氣陰晴不定,相處這么些年,她也逐漸摸清了他的脈門。尤其?近來懷上肚子里這個,兩人那事?兒做得少了,卻比往日更添溫情。
江婉柔想,她和陸奉夫妻和美,如今只盼著淮翊平安康健,再?把小的生下?來,安生養大,將來舒舒服服做個老封君,得一世安穩。
她這一生,便知足了。
江婉柔蹭了蹭陸奉的手臂,慵懶道:“夫君倒是說說,我有什么可?委屈的?”
陸奉沉默。
他原本也覺得,嫁與他陸奉為妻,不會屈就這世間任何一個女人。那天?江婉雪的話言猶在耳,讓他堅如磐石的心生出一絲裂縫。
她說,即使恭王落敗,她猶不悔。
身為本朝頂尊貴的世家公?子,陸奉自小便是天?之?驕子,當年未婚妻算計他,選擇投入恭王懷抱,他只當女人貪慕虛榮,從未想過其?他。
除了出身,他自認樣樣都比得過齊煊。
如今齊煊敗了,連條狗都不如,如江婉雪那般虛榮的女人,竟對他癡心不悔,陸奉的道心再?堅固,仍舊不可?避免地生出一絲微妙的比較之?意?。
齊煊哪里比得上他?手無縛雞之?力?的小白臉,那雙腿他暫且在他留身上兩年,早晚要他血債血償。
當時江婉雪說出那句話,他嗤之?以鼻,這女人貪慕虛榮、不識時務,且膚淺萬分!
幸好,他的妻子乖巧懂事?識大體,和世上這些俗女子都不一樣。
如今他恍然發現,妻子好似……也頗為看重皮相。
只是換了一件衣裳,她便露出那樣贊嘆的神情,雙眸發亮,讓他好笑又無奈。
陸奉沉默片刻,緩緩道:“君子不以貌取人。男子貌美者,徒有其?表,難成大事?,縱觀古之?豪杰……”
身旁傳來均勻的呼吸聲,他垂眸一看,她已經睡著了,眉目舒展,唇角含笑,想來做著什么好夢。
陸奉看了她一會兒,用指腹輕輕刮蹭她微紅的雙頰,在她身邊,緩緩闔上眼眸。
***
皇帝對陸奉有著出乎尋常的寬容,他來晚了也不惱,只是見他的時候神色一僵,道:“君持今日……頗為俊朗。”
白衣素雅,薄帶寬袖,和他平時威嚴冷峻的樣子很不一樣,驟一看,身上的陰鷙之?氣都散去不少。
陸奉道:“婦人胡鬧。不說這個,圣上宣臣來,有何要事??”
江婉柔不僅眼光好,選的布料也極為柔軟舒適,陸奉陪她小憩片刻,竟覺得平時慣穿的官袍沉悶難忍。
怪不得道:美人鄉英雄冢。古人誠不欺我。
說起正事?,皇帝收起方才?的調笑之?意?,讓內侍遞給他一封信,道:“看看。”
陸奉一目十行,臉色越發沉重。
“朕也沒想到,竟會是他們。”
皇帝的臉上顯出復雜的神情,二十多年了,余燼復燃,他竟眼睜睜看著他們在他眼前蹦跶。
陸奉頓了下?,道:“情理之?中。”
當年陳王舊部南下?逃竄,后來便如泥牛入海不見蹤跡,他們差點把南方翻個底兒朝天?,什么都沒找到。
原來,他們竟躲在水上。
裴璋調取歷年水匪的卷宗,發現近三年水匪尤為猖獗,武器更加精良,截殺往來商船,又快又準,恍若一支行動有序的軍隊。
這個時間,剛好和恭王私鑄鐵器往外?倒賣的時間對上。
明明不相干的兩件事?,裴璋心細如發,在翻閱多年前水匪殺人越貨的書判時,發現水匪常用鉤戟。
鉤戟前端有直刃,旁邊有橫刃,能刺能鉤,可?以鉤住對面的船只,尤適合水戰。
恭王私賣的鐵器中,鉤戟最多。
所有的巧合碰到一起便不是巧合,裴璋不清楚陳王的內情,把發現的線索上稟,皇帝縱觀全局,什么都明白了。
皇帝道:“先前朕還覺得裴璋資歷尚淺,如今看來,是朕目光狹隘。”
“自古英雄出少年啊,朕老了。“
皇帝喟嘆一聲,道:“君持,你把手中的事?推一推,和裴璋一同下?江南。”
陸奉單膝跪地,沉聲道:“臣遵命。”
陳王余孽,只能由他來辦,這是他和皇帝心照不宣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