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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1章 你本來就該屬于我

    文森特·梵高在他最出名的曠世佳作背后留下了幾行字, 似乎是寫給他的兄弟的決別書,又或者是,他有什么別的想說的東西。

    先不提這世界上究竟有沒有那么一棵樹,原本大家的目的是掘地三尺也要找到它。

    若將整個組織的起始至今看作一場成年人的童話幻想, 或是徹頭徹尾的無理取鬧的游戲, 那么今日的發現, 幾乎已經算是對這場胡鬧的一個完美交代——

    歪打正著,他們真的發現了不得了的東西。

    明日,“《星月夜》與梵高的秘密”之類的標題救火席卷全世界的各大媒體平臺,全球六十億人口將為之沸騰。

    這絕對是具有跨時代意義的偉大發現!

    學者們轟動了起來, 他們用期頤又不解的目光望著宴歧, 完全不明白作為研究的資金發起者, 他怎么會在這種關鍵的時候喊了停……

    舍不得那點錢?

    這完全說不過去。

    畢竟今晚之后,無論這位神秘的宴先生身處什么行業, 持有哪些股份, 他的身價都會發生一些翻天覆地的大變化。

    ——就像“有人花錢買下一棟即將拆除的落魄房子卻在墻布中發現整面墻的金子”這種趣聞總是會上新聞, 并且流傳百年一樣。

    華爾街都會為他獨到的目光與幸運傾倒。

    然而面對蠢蠢欲動的人們,即將到來的潑天富貴,宴歧的態度卻很堅決——

    他沒有一點兒要繼續的意思。

    甚至在其中一個發起者表示可以想辦法出資承擔接下來的費用、只求打開儀器繼續時,男人罕見的露出了一些不一樣的神情。

    他瞥了提出者一眼。

    這樣的冷漠至有些傲慢的神情,過去幾乎不曾出現過在這張成熟英俊的面容上, 大多數情況下這個男人總是在微笑著,顯得平易近。

    這一眼卻有了真正上位者居高臨下的氣氛。

    以至于那斗膽上前的人瞬間收了聲, 顯得有些不知所措。

    當出頭鳥鎩羽而歸, 人們雖然不理解卻也意識到今日恐怕勸說無望……

    好在光“揭露《星月夜》背后的秘密”這樣的幌子就抬頭足夠強壯了,更何況還是確認了百分之百準確的消息,那些有錢閑的沒地方花的富豪們, 總是會為這種事瘋狂。

    他們會前仆后繼的送錢來的。

    有錢就好辦了。

    打著或許之后還會得到其他同款儀器的想法,眾人雖然心有不甘,卻還是勉強妥協,原地散去。

    南扶光順著人流往外走,在工作人員的秩序安排下,乖乖排在隊伍的最后等公共電梯。

    此時,卻又有宴幾安與宴歧同時向她發出了邀請,在他們的身后是貴賓使用的專屬電梯。

    他們似乎堅定的想要替她省下那筆昂貴的Uber費用,正好外面的雪下得越發的大了,想要打到車并不容易……

    南扶光還是選擇走向宴幾安。

    畢竟好歹這位是她名義上的男朋友(或者是未婚夫),而她和宴歧實在不熟——

    更何況方才宴歧猛然打斷投影的動作屬實莫名其妙,距離名垂青史只差臨門一腳,被硬生生的抽離,是誰都會覺得莫名其妙。

    所以就算是南扶光,也會感到稍微有些生氣。

    ……

    宴幾安揮退了司機,替南扶光打開了副駕駛的門后退到一旁,沉默地等她自己爬上去,然后“啪”地一聲關上車門。

    坐在真皮座椅上,那輕微的一聲響讓南扶光整個人抖了抖,若不是這會兒她坐在一輛價值不菲的豪車里,她都有一種自愿被綁架的錯覺。

    架座那邊的門被拉開,裹著車庫的寒氣,西裝革履的年輕人側身坐了進來,他低頭扣上安全帶時,感覺身邊有一雙意欲不明的目光。

    他轉過頭,問她怎么了。

    南扶光遲鈍的“啊”了聲,看著他啟動車子,問了句:“你有國際駕照嗎?”

    很嚴謹。

    看著宴幾安摸索開啟鍵的手停頓了下,他露出個似笑非笑的神情,淡道:“沒有。誰查?……被攔下來就假裝聽不懂英語好了。”

    南扶光頂著一腦袋的問號,心想姓宴的是不是都這副德行,上一次我和你家長輩(?)聊天,他也是三句話就成功給我干成一個行走中的巨大問號。

    說著話時,宴幾安已經出了車庫,到正常行駛在路上了他也沒解釋一下方才自己到底是不是在開玩笑。

    就在停車場耽誤那么一會兒的功夫,外面的雪下得大了。

    大概是因為下雪的緣故,原本應該黑透了的天在瑩白雪光的反射下天色顯得沒那么暗,好像還是傍晚的樣子,南扶光側頭看著窗外的城市街景,開始后悔自己為什么上車——

    早知道打Uber就好了。

    雖然貴了點,但好歹她可以放松的玩手機,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尷尬的坐立難安。

    沉默中,她覺得甚至可以聽見自己呼吸的聲音,滿腦子都是吶喊“死嘴說點什么啊”但發不出一點聲音,她現在才反應過來,身邊的人對于她來說真的算是陌生人。

    要真的就這么結婚以后躺一張床上,她可能整宿整宿都被尷尬得睡不著。

    “沒什么想問我的嗎?”

    身邊響起的嗓音平和,還帶著一些莫名其妙的縱容語氣……

    南扶光很奇怪這種語氣從哪來的,就好像他們上一次見面的時候是大吵一架、不歡而散,這個人是來求和的,此時此刻她問什么她都不會生氣。

    可壓根沒有。

    上一次他們就是互相禮貌點頭然后道別@并沒有吵架才對。

    別人都這么問了,南扶光只好隨便問些什么:“你平時都做些什么工作的?”

    話語一落就聽見旁邊傳來一聲氣音,她愣了愣懵逼的轉過頭才發現,一只手搭在方向盤上的人正在笑,唇角上揚,長長的睫毛微抖,笑得很開心的樣子。

    不拘言笑的人笑起來很有穿透力。

    她頓時覺得相當窘迫,整個人恨不得縮到安全帶后面,咬了咬唇角,她問:“你笑什么?”

    “我還以為你會想問問剛才發生的事,梵高的畫,他想要說什么,或者是我怎么會出現在那里……”宴幾安道,“看來你對我本人更感興趣。”

    他聲音中帶著淡淡的戲謔。

    但無惡意。

    南扶光條件發射地嘟囔了句“不是的”,扭著腦袋楞楞的盯著開車的人:“沒想到你是這種人。”

    宴幾安笑容收斂了一些,換上比較淡的語氣:“哪種?”

    南扶光也說不上來,于是就這么很沒禮貌的讓話題落在了地上,兩人之間再一次陷入了沉默。

    與南扶光的坐立不安不同,宴幾安像是很習慣了他們兩人之間的沉默,一路上甚至沒有想過開個廣播或者是放個音樂,就這么一路按照南扶光最開始報的酒店地址將她送到了附近。

    眼看著要到地方了總要有點兒結束語,否則真的很像把人家當作司機,到了地方下車拜拜連車錢都不給。

    南扶光開始沒話找話,她問了宴幾安今日為什么也會出現在那里,過去在這個項目中從未見過他的尊姓大名出現在任何一張文件上……

    上次見面的時候,他也沒提起。

    “上次是第一次見面。”宴幾安道,“第一次見面就提起工作上的事會讓人感覺像甲方與乙方會面。我不想這樣。”

    嚯。

    這人突然長了嘴?

    以前覺得宴幾安是個年輕有為、錢多話少的有為青年,現在看來他好像挺會說話的,因為清冷的聲音,他聽上去很自然。

    “這一次是逼于無奈。”

    身邊的人又道。

    南扶光眨眨眼:“誰逼你?”

    “宴歧說我是你事業上的倀鬼。”

    外面的雪光中,年輕人的側顏顯得更加白皙,說到他那個他大概并不喜歡的長輩,臉上的笑意完全消失了,他唇角輕抿。

    “我很不服氣。”

    他看上去有些委屈。

    南扶光啞口無言,心想小宴總到底還是年輕,是會被長輩三言兩語就說得不高興的年紀,她正想說什么安慰他,正好這時候車子拐到了一條寬闊的大道等紅綠燈。

    前方的鋼筋水泥的高樓林立,人行道上綠燈的行人擦肩洶涌,與車內瞬間的安靜形成鮮明的對比。

    “宴歧對你說了什么?讓你離開我,跟他走?”

    疑問句的句式,卻是肯定句的語氣,宴幾安的語調充滿著冷嘲譏誚。

    “他當著你的面詆毀我,說只要有我在你永遠不可能找到那棵樹,他是在騙你。”

    紅綠燈還有很長很長的時間,所以宴幾安干脆的掛了空擋,手此時此刻只是松松的搭在鍵盤上,目視前方,他語氣很淡,一口氣說完。

    “可以給你很多錢,支持你的一切工作,就像遛狗的時候總要在前方搖晃著零食袋,哄騙你開心起來,邁開步伐奔向他……但實際上,你永遠不會真正得到他手中的那份獎勵。”

    宴幾安告訴她。

    “來阻止你找到那棵樹的人是他,并不是我。”

    南扶光完全被說的云里霧里。

    而此時,宴幾安轉過了頭,望著她。

    前方城市燈光璀璨仿若映照在面前這張年輕而俊美的臉上,黑色的雙眸在這一瞬異常的明亮,宴幾安道:“日日。你本來就該屬于我的。先來的人是我,先動心的人是我,他不該搶走你。”

    南扶光不知道宴幾安在誰那知道了她的小名。

    可能是她那迫不及待要把她嫁出去的父母。

    當面前年輕人過分冰涼、車內空調花了二十來分鐘都沒捂熱的指尖劃過她的耳廓,她整個人像是被定格了一樣,突然覺得車內過分的昏暗。

    難以言喻的溫度伴隨著曖昧在滋生,她的呼吸變得很輕,面前的人再完美不過了——

    年輕有為,英俊多金,冷漠外表下可能是有情緒穩定的內核。當他從天而降,斷層式出現在她的生命中,很像老天爺雙手捧著送來的一份甜蜜禮物。

    但當他觸碰她時,她內心非常違和的有一絲抗拒飛快的掠過。

    那速度太快,她把握不住。

    所以隔著中控扶手,駕駛座的人將她一縷長發別至耳后,俯身吻過來時,她并沒有及時躲開。

    窗外有路人看見了停在斑馬線邊的豪車內的互動,驚呼與欣喜讓他們的腳步緩慢甚至停下來,笑著鼓掌為他們送上祝福。

    ……哪門子的祝福?

    ——紅燈倒計時十秒。

    冰冷柔軟的唇瓣輕輕壓在她的唇瓣上,伴隨著完全陌生的氣息和淡淡的古龍水香,南扶光從來沒聞到過這種味道。

    光是簡單的唇瓣相貼,南扶光卻覺得好像被蛇親吻。

    細膩卻涼涼的觸感和她以為接吻會有的感覺完全不同,她煽動著睫毛,感覺到自己的睫毛掃過宴幾安的睫毛,甚至有一瞬間的交錯打架。

    ——紅燈倒計時七秒。

    前方兩座高樓之間的盡頭大概是某個廣場,正在舉行什么慶典活動,“砰”地一聲一朵巨大的禮花綻放,像是夜空中突然綻放的曇花。

    紅色、藍色的光芒交織,在貼過來的人越發溫熱的鼻息中,南扶光有些倉促的轉開了頭。

    她來不及抬手擦嘴,只是下意識地一轉頭,緊接著卻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

    在盛開后即將燃燒殆盡的煙火照耀下,她看見白雪形成的霧色中,一棵無法用言語形容的蒼茫古樹,在遠處高樓之中拔地而起。

    原諒她詞語匱乏,無法準確的描述那一棵樹。

    從她的方向,她并不能看到關于那棵樹的任何體積概念,就好像一只螞蟻來到了展示藍鯨的水缸前,當它抬起頭,能看到的充其量只是藍鯨魚翅上的一顆藤壺。

    那棵樹不可能屬于這個世界。

    它粗壯的樹干藏于雪霧中,沖天入云,不見盡頭。

    煙火光芒時而照亮它樹干的一隅,覆蓋著青苔或者別的什么爬藤植物纏繞,樹藤就是螞蟻眼中已然震撼的藤壺。

    ——紅燈倒計時三秒。

    街道上的人來人往,沒有任何一個人轉過頭為那個憑空出現的龐然大物感到震驚,他們說說笑笑著穿梭于街道,就好像……

    這一秒和上一秒對于他們來說沒有任何的區別。

    他們看不到那棵樹。

    ——紅燈倒計時一秒。

    南扶光瞠目結舌的轉過頭看向宴幾安,在她緩緩睜大的圓眼中,后者大概是因為證明了自己所說的話所以挑了挑唇角,正想說什么……

    就在這時,只聽見“砰”的一聲,緊接著一股極大的撞擊力從后方傳來!

    若不是南扶光上了安全帶,這會兒她還不意外已經被甩飛出去,等她猛地意識到他們被狠狠地追尾了時,聽見車外傳來又一聲巨大的踹門聲,車身都因此要晃。

    然后她這邊本該上鎖的車門被人從外面一把拉開了。

    身形高大的男人像是一扇門長了腿憑空出現在馬路中間似的,在所有路人當然也包括南扶光本人震驚的目光中,他彎下腰——

    解開安全帶,鋼鐵似的手臂攬住她的腰,抱棉花玩偶似的一把將她抱出副駕駛,三個動作如行云流水,一氣呵成。

    接觸到外面冰冷的空氣,南扶光只來得及“啊”一聲就被安穩的放在了車邊的地上。

    她狠狠蹙眉,用力抬頭想要質問面前的男人發什么瘋這是大馬路有沒有一點法律意識,卻在目睹了他臉上的神情時,瞬間收聲——

    面前的人黑如煞神,眼角都因為怒紅多生一條細紋,他暴躁的摘了手套,隨手塞進外套的口袋里。

    隨即,帶著薄繭的溫熱指尖壓在她的唇瓣上,非常用力且粗魯的胡亂抹了兩下。

    她唇上傳來疼痛,“嘶”了聲擰著腦袋要躲他才放開她。

    低低的說了句“一會再跟你說”,語氣當然更像“等下跟你算賬”,然后,立在她跟前山一般籠罩她的人抽離了——

    正巧這會兒宴幾安下了車。

    他剛離開車身站穩,下一瞬就被快步走到他面前的男人踹出來的一腳踹飛了真的有兩三米遠。

    那一腳用了多大的勁只有宴歧自己知道,結結實實給宴幾安踹的趴在地上過了至少五六秒才勉強撐起上半身。

    周圍的尖叫聲與手機拍照的快門聲此起彼伏;黑色豪車翻起來的后蓋“滋”地冒出白煙;

    后車車頭上長著翅膀的小金人落在地上,像頂級好萊塢電影的長鏡頭,極具戲劇性地在雪地里滾了三圈;

    不遠處大雪紛飛之中,不知其真面容的古樹安靜聳立,如森然怪物……

    南扶光只是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在各種圍觀中相當后悔今天出門怎么沒帶個口罩。

    第192章 貓貓哭泣.JPG

    雖然這是在美麗的大洋彼岸, 別人的地盤,完全陌生的城市,周圍連圍觀群眾的種族都和他們天差地別,但南扶光當晚還是榮幸地在自己的微信朋友圈看到了自己。

    時代在變遷, 當“留子吃瓜群”和“美洲吐槽君”公眾號這種類似現代版的《三界包打聽》在一個社交軟件滋生壯大, 人與人的距離突然就會變得很近。

    南扶光看見自己的朋友發的圖, 是她坐在車里被宴幾安親吻的一幕。

    這張照片應該拿去參加情人節主題類別攝影大賽的——

    豪車的兩個M立標為前景,之后是半透明的車窗,車窗倒映著遠處高樓林立與綻放的煙火模糊光影,車窗內身著西裝的男人一手扶著方向盤, 俯身親吻坐在副駕駛的年輕女人。

    圖片上方, 是南扶光的朋友興高采烈的配字:啊啊啊啊啊啊是我朋友是我朋友今日份“美洲吐槽君”第一熱度八卦主角是我朋友!第一次吃到周圍新鮮的瓜!興奮!

    南扶光盯著朋友圈轉耳撓腮, 最后只給這位友人留下了無語萬分的“……”。

    半分鐘后,后者便嘻嘻笑著私聊她說, 【嘿嘿, 報意思, 忘記屏蔽您了,么么噠。】

    南扶光只能發給她更多的省略號。

    為了報答她的省略號,對方又給她發了原貼鏈接——

    這事兒能直沖公眾號熱度第一,讓一群留子吃瓜吃到興高采烈,當然不是因為偉大浪漫又唯美的豪門故事……

    真正事件的核心是這張浪漫照片里的男主, 后來被趕來的男二一腳踹飛。

    南扶光看著照片的畫風從“情人節備選獲獎照”到“戰爭事件備選獲獎照”,其中一張照的也很有水平——

    拍攝者站在宴歧的身后照的。

    以男人寬闊的肩膀為前景, 拍攝者打開人像鏡頭, 模糊了那半邊肩膀與街景,追蹤聚焦剛剛從地上爬起來的,宴幾安那張英俊的臉。

    這個角度人們可以輕而易舉地帶入站立著的男人的視角, 那種身臨其境的居高臨下感,撲面而來。

    配圖的作者還在下面一行粉字OS:(該說不說,這哥真的好高啊!我為了拍越過他肩頭的角度手都快舉斷了還要踮腳!)

    南扶光將這個帖子迅速瀏覽完,體感到了發帖人應該也是個女生。

    因為她從頭到尾在嘆息“姐妹吃得好喔”,還給南扶光不經意被照到的側臉用了模糊的馬賽克功能。

    宴歧的臉也沒怎么出現。

    出現的只是宴幾安在趴在地上英俊卻脆弱的破碎面容。

    ——只有宴幾安受傷的世界達成了。

    南扶光關上鏈接時,友人微信框還在叮叮咚咚響著新消息提示,這位唯恐天下不亂的上躥下跳的邀請南扶光,既然看都看到了,干脆再給她的朋友圈點贊……

    然后她可以截圖再發一條,以表示她真的認識今日份紐約街頭女明星。

    南扶光一臉黑線,去給她發的那條補了個贊。

    然后問她:【宴歧的照片咋也做模糊處理了?】

    上一秒還像瓜田里躁動的猹一般滿地亂躥的友人突然沉默了一瞬,而后道:【你也知道那是宴歧,認識不認識的動動手指上天眼查或者度娘查一下這兩個字有多難,查完你再回來告訴我,誰敢?】

    南扶光:【……】

    南扶光:【這么識抬舉?】

    識抬舉女士:【還行吧,你以為我們這種脆弱的小動物能在這個復雜又殘酷的世界活下來靠的是什么?】

    識抬舉女士:【是對危險的敏銳。】

    識抬舉女士:【也就是識抬舉。】

    有一瞬間南扶光真的考慮去查查宴歧是什么人。

    畢竟他很有錢,而且還很能打,最神奇的事之前那會兒宴幾安從地上爬起來沒再還手……

    雖然不知道為什么,但南扶光很肯定,今晚但凡換個人來,怕是要被宴幾安整得渣都不剩。

    南扶光:【還好啦,法治社會,還能因為別人發了自己的一張照片做掉別人?】

    識抬舉女士:【難說!宴幾安甚至是他侄子,你看他手下留情了嗎?那是在異國他鄉的大馬路上,當時你們離時代廣場就差三條街,你想想街上多少人?】

    ……這樣嗎?

    那是有點過分。

    正所謂白天不講人晚上不講鬼,在南扶光想動手搜一搜宴歧這號人的一瞬間,她微信又震動了下——

    這一次在各種私聊她吃瓜的新消息中,有一個完全陌生的、她毫無印象的頭像頂置在了最前面。

    那頭像是一只小豬,不是卡通形象,就現實意義上粉嫩的小豬。

    來人的名字叫【壯壯】。

    當南扶光點開他時,發現這個【壯壯】給她發了張照片——

    是一個人用自己的手機照另一個人的手機屏幕的照片。

    被拍照的手機屏幕中央顯示的是某人的朋友圈列表,南扶光的友人,也就是識抬舉女士的發言被照了下來,不知道是圈子里的哪位人才,總之他(她)還是南扶光和識抬舉女士的共同好友。

    于是在照片里,南扶光給那張可以拿去評情人節類別獎項的照片點贊的行為被記錄。

    壯壯爸發了南扶光點贊這照片的照片。

    緊接著發了個小貓仰天大哭的表情包。

    南扶光:“?”

    南扶光心想這他媽誰,最近她可沒在大馬路上瞎添加對她一見鐘情的高中生……

    或者小學生。

    反應了一會兒,她打開對方的朋友圈,全是正兒八經、看標題就不會有人想看的枯燥財經相關政策新聞轉發,微信號是yanqi7788外加一串意味不明的符號。

    南扶光:“……”

    南扶光:【宴先生?】

    對方不說話。

    又給她發了三個不同的貓貓大哭表情包。

    南扶光:“……”

    這個人什么時候出現在她的微信里的?

    飛機上?

    就那十幾秒?

    神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他不僅自帶破譯功能飛快的解鎖了她的手機,還就用看她和宴幾安合影的那么十幾秒功夫,打開了她的微信,自己添加了自己的微信好友……?

    啊?

    啊啊??

    絕。

    ……

    哪怕是鋼筋水泥高樓如怪物的林立的超一線大都市,這位于城市中心的酒店的高度,也足以讓住在頂層套房的貴賓俯瞰整個城市。

    露臺上擁有的無邊泳池水波蕩漾,恒溫泳池中一身赤條的男人如游魚從水波紋下游過。

    至泳池邊緣時,他破水而出,濕潤的結實手臂滴著水,并不在意溫度似的,懶洋洋搭在泳池邊緣的積雪上。

    他歪了歪頭,看著憑空出現在泳池邊緣的年輕人——

    后者還是下午那一身衣服,西裝革履筆挺,除卻頭發在寒風中吹的有些凌亂,那張本就因為卻發血色的白皙臉蛋在冬日寒風中更加蒼白。

    泳池中的男人撩起水,將額發往后捋露出光潔額頭。

    眉眼舒展,他看上去絲毫不為住處從天而降不速之客感到煩惱,微微一笑,問他有何貴干。

    宴幾安站在泳池邊,從下至下的俯視趴在泳池邊的男人——

    這樣的姿勢讓他過于強壯的肩部肌肉以驚人的弧度隆起,隱藏在水中的腰精壯有力。

    肌肉走向分部在他身上體現的淋漓盡致,標準的像是醫學者的人體學解剖教科書。

    當男人自下看來時,與生俱來的壓迫感絲毫未減半分。

    不高興的情緒再次在胸腔中蔓延,宴幾安抿了抿唇,很不耐煩的說:“他沒有給我下達任何有關于地界的指令。”

    他說完,轉頭去看他們身后,高樓中隱約可窺見一隅的蒼天古樹靜置聳立,沖入云海。

    “是嗎?”

    男人掛著標志性的虛偽微笑。

    “那看來你覺得他對你很好哦,安安。”

    宴幾安煩躁的“嘖”了聲,讓他別叫這么惡心的名字,不出意外的又換來幾聲笑。

    他總是這個樣子。

    想要把腳邊這顆濕漉漉的頭顱踩回水底,宴幾安張張口還想說什么卻發現自己已經說完了——

    道陵老祖是我的師父。

    道陵老祖對我與鹿桑確實很好。

    道陵老祖沒有交代任何的任務給我讓我來到地界,臨行前,他只是道,既然有諸多遺憾,又放心不下,便去地界看她一眼,助她順心如意。

    宴幾安來了,他發現到了這邊的南扶光也沒閑著,作為這個世界的先知類角色,她早就踏上了尋找沙陀裂空樹真相的道路。

    地界的人不應該有資格看到那這棵樹的,他們甚至沒資格發現它的存在。

    但作為上位者的道陵老祖卻沒說不許,他默認了讓宴幾安助南扶光如愿——

    而今日。

    在那繁忙的交叉路口。

    正如所有童話故事中會有的一吻,她看到了她畢生追尋的東西。

    所以宴幾安不明白,宴歧眼中的不屑與那一瞬的憤怒來源于什么。

    他不相信僅僅是因為他吻了南扶光這么簡單的事就會招惹男人在那么多地界的人類面前出手。

    在那一瞬間被踹出去時,他實實在在的感覺到了森然的殺意。

    今晚宴幾安出現在這,只是為了尋求一個答案。

    “你披著偽善的皮,就連日日都不知道,睥睨眾生,視萬物為螻蟻,孤傲乖戾的人,始終是你。”

    宴幾安幾乎一字一頓道。

    “在你看來,地界的人,永遠沒資格看到那棵樹。”

    沒有立刻回答。

    “嘩啦”水聲中水波蕩漾,沖開了泳池邊的積雪,在薄怒的宴幾安眼皮子底下,男人不要臉般坦蕩的搖晃著腿間雄性尊嚴,擦擦手上的水,拿過了自己放在旁邊的手機。

    在一瞬間他微微蹙眉,打開微信聊天界面,飛快地在上面摁了幾下。

    玩夠了,他才抬起頭,看向宴幾安:“他沒讓你做什么,但你還是下來做了很多事,不是嗎?”

    “讓日日如愿看到那棵樹也算?你意思是這本來就是他的計劃?”

    “嗯。”宴歧說,“算是吧。”

    停頓了下,男人換了一個很淡的語氣。

    “畢竟你總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被人賣了還替人數錢。”

    ……

    南扶光的手機“叮叮咚咚”響了一晚上。

    在一一將宴先生的“貓貓大哭.JPG”表情包存下來后,她冷靜地對還在發表情包的男人說她準備洗洗睡了,明天還有針對《星月夜》的進一步研究會議。

    后者發表情包的速度慢了些。

    過了一會兒回答——

    壯壯:哦。

    壯壯:我撤資回國了。

    據南扶光所知,因為數額太大,涉及到的藝術品也是人類瑰寶,所以為了防止離譜的意外發生這一次針對畫作的掃描與研究是全款預付形式……

    都給出去的錢人家必然是不會還的。

    扯什么撤資。

    南扶光給他回了個【……】以代替臟話,祈禱他能看得懂。

    去浴室之前小助理給她發來了今日的會議記錄,因為今天的意外插曲過多、發現的結果過于偉大,會議記錄很長,而且是多方會議記錄翻譯過來的英文版本。

    小助理說這個會議記錄是公開性質的,為了接下來方便吸納資金也為了整個組織本身造福人類、共同進步的性質,現在媒體已經連夜蹲在了會長的酒店外等待發布會。

    最快的情況是等南扶光洗完澡出來今日份的熱點不再屬于她與她的豪門狗血情。

    南扶光對此感恩戴德并叫小助理住嘴,她一邊浴缸放水一邊打開會議記錄隨便看了兩眼,發現這個會議記錄不知道是哪個國家送來的版本翻譯,把“梵高”的名字都拼錯了。

    “Van Gogh”變成了“Van Dogh”,不知道是哪國語言的讀音或者是拼寫習慣問題,就好像寫這個會議記錄的人本身深刻討厭梵高并開始罵人一樣離譜。

    南扶光截圖給小助理看又送了她【……】,其實所謂的小助理也就是她本科的學生,發過來一個小兔子尖叫的表情包,道:【我沒注意啊啊啊老師?】

    也就這個時候乖乖叫她老師。

    南扶光當然不會因為這種錯誤罵人,坐進浴缸的同時她隨意翻開了電腦點擊自動糾錯功能,想著還有什么離譜的拼寫錯誤一起糾正——

    然而就在她點下功能鍵的一瞬,屏幕上頻繁出現的“Van Dogh”單詞被自動糾錯成了“ShraDha”。

    鋪天蓋地的“ShraDha”看得南扶光微微一愣。

    拼了半天也沒拼出這是什么意思,南扶光微微蹙眉退出了軟件,點擊不保存,重啟軟件。

    再次回到桌面時,原本的英文會議報告連名字都變成了“ShraDha”,南扶光打開文件,發現會議報告里的替換已經完成,這個單詞像是病毒入侵電腦一樣穩穩的被留了下來。

    大晚上的,酒店就她一個人。

    浴缸里的水很暖,但是身體接觸到浴缸瓷面的地方,還是有一股寒氣往外冒,穿透了她的皮膚。

    南扶光伸手推開了電腦,調亮了室內的光。

    爬出浴缸裹上浴袍給自己倒了杯紅酒,像喝可樂似的一口氣牛印一大口,她放下杯子才發現自己的心跳有些加速得不受控制。

    拉開酒店落地窗的窗簾,暴雪已停,夜幕降臨,林立高樓間,那棵樹還在那里,黑漆漆的一片陰影籠罩在城市的上空,就像是帝王組織放出來的遠古巨獸有一只于紐約登岸,可拼命仰視,只能看見它的一條腿。

    下一秒城市就會在它的腳下毀于一旦。

    “唰”地一下重重拉上窗簾,南扶光背對著窗戶,心跳比剛才更快,水珠從她的發梢滴落發出“啪嗒”一聲輕響,落在地上,蜿蜒伸展。

    水痕像是一棵正在生長的樹的模樣,自她的腳底蔓延。

    原本只是細細一條水痕,很快的水痕擴散成了一泊積水,蒼天大樹在南扶光的面前伸展,她赤腳站在樹的這一端。

    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就像是一顆石頭堵在了喉嚨,人在最恐懼的時候根本不可能尖叫出聲,事實上機智的恐怖是后腦勺都在發麻,腦中一片空白——

    直到突兀的手機鈴聲響起。

    ……

    “老板,魚丸粗面。木有粗面。老板,魚丸河粉。木有魚丸。啊,老板,那來一碗墨魚丸粗面——”

    周圍真空、寂靜得與世隔絕般的抽空突然被打碎,猛地吸入一口新鮮的空氣,南扶光低頭再一看,腳下的水泊消失了。

    那一滴水只是一滴水,在她大拇指前方砸出一個小小的水點而已。

    僵硬的走到床邊拿起手機,看了眼是微信語音呼叫,來電人是【壯壯】,這種場合下這違和的昵稱與麥兜的來電鈴聲非常搭配,南扶光按下了接聽鍵。

    “不回我信息。看看你睡了沒。”

    手機里傳出來的聲音低沉磁性,緩慢的語調似乎還帶著淺顯的調侃。

    從未發現一個人的聲音能夠如此的悅耳動聽,南扶光沒有警告對方大半夜的給非單身女博士打電話調情很沒素質,她抿了抿唇,半晌才從嗓子深處擠出一個“嗯”字。

    難以啟齒想讓對方再說兩句。

    宴歧大概真的很聰明,聰明到南扶光也不知道他怎么就憑借一個音就捕捉到不對勁。

    她聽見手機那邊窸窸窣窣的聲音,大概是原本躺在哪的男人坐了起來,他問她怎么了,是不是有事。

    握著手機的手無聲收緊,南扶光下意識瞥了一眼不遠處緊緊關閉的窗簾,又迅速收回目光。

    “電腦壞掉了,好像是中了病毒。”

    她低低地說著,嗓音有些沙啞的可怕。

    “嗯?”電話那邊男人應了聲,“很麻煩?要我下去看看嗎?”

    “你會修電腦?但中病毒不是殺毒軟件的活嗎……‘下去‘?”

    電話那邊以非常自然的語氣說:“我在你樓上的套房,你現在捅捅房頂,我能聽見。”

    南扶光還真條件反射抬頭看了看天花板,然后又被自己的條件反射無語到,她沉默了一瞬說“不用”,揉了揉眼睛,打了個呵欠。

    在宴先生的聲音中她走到電腦旁,再扳開電腦發現一切都恢復了正常。

    文檔標題回來了,自動糾錯功能也將所有的“Van Dogh”變回了“Van Gohg”。

    她盯著電腦看了好久,魂魄這時候才歸位一般,三言兩語謝絕了蠢蠢欲動想要在半夜十二點多從套房微服出巡下來普通大床房來修電腦的男人,南扶光掛了電話,坐在床邊發了一會兒呆。

    最后她拍了個屏幕,發給她的小助理看,示意文檔糾錯完成了,讓她以后不要再那么瞎,如此低能的錯誤都看不到。

    小助理還沒睡,又給她回了個小兔子尖叫表情包。

    南扶光選了個剛存的貓貓大哭表情包給她回了過去。

    第193章 世界在崩壞

    《星空夜》背后隱藏著文森特·梵高留下的秘密, 這件事果然在隔日就發酵,于世界各地引起軒然大波。

    人們總是喜歡古老而神秘的故事。

    在歷史的洪流中尋找到過去的蛛絲馬跡讓所有人興奮不已。

    從前被津津樂道的是《帶珍珠耳環的少女》或者《蒙娜麗莎》等畫作,他們背后隱藏的神秘故事組成了其藝術價值最重要的一個環節,人們為此樂此不疲地創作了許多文學作品, 拍了一部又一部的電影……

    然而。

    誰也不知道2025年, 藝術界第一個王炸, 會是逝世于1890年7月那個夏天的偉大畫家帶來的。

    【親愛的提奧,我終于解開了那個遙遠的謎題,一切皆非妄想,它就在身邊——】

    時隔百年, 炭筆寫下的字被高科技光譜類儀器發現, 重見天日。

    一百年前, 那個星空夜下,當文森特·梵高將畫紙固定在畫架上, 提筆寫下這行字時, 他究竟想要對他的弟弟提奧·梵高說些什么?

    他發現了什么?

    他解開了一個什么樣的謎題?

    「它」具體又指代的是什么?什么事物就在這位偉大的畫家的身邊?

    梵高是否真的只是因為尋常的精神問題進入圣雷米精神病院?

    《星月夜》被創作出來的三年后, 那片麥田中,他為何最終還是舉起了那把結束自己生命的左輪手槍?

    一連串的問題,在同一時間,于全世界六十億人類的面前如繪卷展開。

    在網絡信息化發達的今日,當一項轟動全球的偉大發現沒有被刻意隱瞞發布, 人們總是可以輕而易舉地找到它背后的組織與發布者——

    那是一個對于大部分人來說都十分陌生的組織名稱。

    世界聯合密碼與符號考古組織。

    大洋彼岸,華國的社交媒體平臺的網友們調這組織的名字——

    【我八十歲的老奶與老閨蜜組了個興趣考古組在小區拿了物業批條合法挖地, 最后挖出秦始皇陵。】

    ……

    事實大概確實如此。

    從今日早上八點起床, 南扶光手機的電話就沒停過。

    盡管這個時間在國內絕非正常工作時間,但各種來歷偉大的電話還是如流水般呼入——

    有幾個來頭甚至耳熟能詳。

    起先南扶光還以為電信詐騙,然而在接連不斷地接到數個這種電話后, 她終于回過神來,這好像不是緬北在拿她當團建。

    最后一次掛斷電話時,手中的清晨咖啡已經涼透了。

    南教授坐在桌邊,手邊是那杯還沒來及喝下、用來提神醒腦的東西……

    她用不上了。

    經久不平息的震驚早就讓她徹底清醒。

    許多人、許多公司、許多組織,通過電話從善如流的表達了自己對于項目的投資意愿。

    他們強調時效性,都希望自己是最快聯系上南教授的那一個,并且在通話的最后總是表示,如果需要更正式一些的形式,他們會在稍后在郵箱補充上一個像樣的擬邀合同文件。

    南扶光一早上被狂轟亂炸,以至于她懷疑只要現在公布自己的銀行賬號,今日午飯前她應該就能如愿以償當上身價九位數現金流億萬富翁。

    在她的肚子“咕咕”叫起來時,她拿起了客房的電話準備在出發前叫一個簡單的客房服務早餐。

    此時是紐約時間8:45AM。

    在一早上的聒噪后,酒店電話里那過分安靜的環境讓她有一瞬間的不適應——

    電話那邊被接起來了,南扶光捧著菜單點了一份英式早餐,正當對方跟她確認需要的是茶還是果汁時,突然電話那邊傳來奇怪的聲音。

    就像是什么細條狀硬物刮過話筒發出的特殊聲響。

    屋內的窗簾緊閉,不知道為什么,南扶光卻還是第一時間想到了剮蹭話筒的東西可能是樹枝,這一聯想讓她第一時間冒出了冷汗。

    她對著話筒喊了幾聲,但那邊餐飲部的接線人聲音消失的無影無蹤——

    那“咯吱”“咯吱”什么東西刮話筒的聲音反而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的傳遞到耳膜。

    南扶光坐在床邊,像是被硬控一般動彈不得,一時間只覺得那聲音通過電話線來到了她的房間……

    此時她像被關在一個小小的盒子里,而那棵蒼天古樹的藤蔓樹枝正如蛇一般,將這個小小的盒子纏繞,收緊。

    窒息感淹沒她之前,她再一次得救——

    房間清脆的響鈴成為了“咯吱”聲外突兀又存在感強烈的存在,如溺水之人得以浮木,血液突然打破封印,開始流動!

    “叮咚叮咚”的門鈴響個不停,就像是沒有人來開門的話,它就會這樣一直響到下個世紀。

    放了過去南扶光可能會生氣。

    但現在她覺得無上感激。

    站起來時,她發現自己的腳底因為汗濕幾乎和酒店的柔軟棉拖鞋黏在了一起,甚至有些打滑,但這沒妨礙到她腳下踉蹌著撲向門,如撲向救命稻草——

    房門拉開了。

    門外站著的是高大英俊的男人,還有在他身后戴著廚師帽、推著餐車,一臉抱歉加不安的酒店服務人員。

    “早。”

    男人臉上還是掛著一如既往的微笑,嗓音低沉磁性。

    “突然想邀請你共進早餐,不知道方便不方便?”

    ……

    頂層套房的早餐種類豐富到不可思議,而且并沒有鋪張浪費的習慣,正如只有兩片的火腿,每樣食物都恰巧是兩人份。

    宴歧拉開緊閉的窗簾,讓清晨的陽光傾瀉而下,在微塵浮動的陽光中,南扶光松了一口氣,終于鼓起勇氣瞥了一眼窗外——

    絕望的發現那棵樹果然還在。

    昨日發生的一切果然不是噩夢那么簡單。

    早上起來與幾乎算是陌生的男人共進早餐這件事對她來說有些不自在,但她現在并不想一個人呆在房間里,更何況她已經餓到有些低血糖。

    老老實實的在桌邊坐下,她先拿了一顆葡萄,過分沉默地看著桌另一邊的男人替她在碗里倒上了冰牛奶,和很多糖和谷物麥片。

    是除卻小籠包豆漿油條糯米飯外,她最喜歡的白人飯類別早餐。

    “怎么了,不喜歡?”

    大概是她目光過于直白,男人頭也不抬的問。

    南扶光搖搖頭,緊接著意識到認真倒牛奶的人看不到,她窘迫的說了聲“沒有”,然后補充:“昨晚,做了噩夢。”

    宴歧慢吞吞地掀起眼皮子看了她一眼,而后將麥片碗遞到了她的跟前,小小的銀勺與白瓷碗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音。

    “大清早的我也不想說掃興的話,但是我原本指望你的這趟旅行應該是輕松愉快的,比如逛逛街買一雙喜歡且舒適的鞋,正午溫和陽光下坐在公園長椅喂一喂鴿子,甚至如果有什么懂分寸的男人上前來跟你搭訕提高情緒價值這種事也不是不能忍……”

    原本站著的男人在她對面落座,嘴巴里說著她其實不太聽得懂的胡言亂語。

    “早知道會弄成這樣失魂落魄的樣子,我就不會讓你來。”

    南扶光無精打采的攪動麥片碗,發現自己已經有點習慣了他的天馬行空。

    她有氣無力的提醒他,自己是來工作的,不是來度假的。

    男人輕笑了聲,不置可否,最后似乎是用忍不住責備的語氣道:“反正你總是這樣。”

    南扶光攪動麥片的動作一頓,有些奇怪的掀起眼皮子掃了坐在對面的男人一眼,不出意料之外他眉頭輕蹙,笑容消失,看上去正在不耐煩——

    大概就是仿若此時此刻他面對的是三歲小孩,連屎尿都控制不住的年紀這孩子不小心打翻了麥片碗,他很煩躁,但又清楚地知道,如果自己對她生氣根本毫無道理。

    南扶光“哦”了聲:“您好像很不高興,關于自己的錢得到了一些進展,而不是打水漂。”

    宴歧“嗯”了聲,雙手在小腹上交疊:“我們的訴求認知不一樣,我撒錢的目的不是為了看一百多年前的畫家給我留了什么驚天秘密遺言。”

    “那是什么?”

    當然是希望你無憂無慮地度過過分漫長但快樂的一生。

    宴歧沒有說話,他臉上的笑容徹底消失了,滿臉陰郁地坐在那,看著南扶光攪動那麥片碗。

    在他提醒她不要玩弄自己的食物時,她抬起頭說:“這些麥片突然變成了我的臉的形狀,寫滿了扭曲恐懼的,從牛奶的最底端浮了上來。”

    宴歧猛地蹙眉,坐了起來。

    在他身后拖走南扶光面前的麥片碗時,她卻捧起那個碗大喝了一口:“在你來之前,我還打了一通有奇怪聲音的電話,差點被嚇死。”

    宴歧看向了床頭被撩在一旁、還沒放好回遠處的電話聽筒。

    “但現在我好像沒那么怕了。”南扶光以一種不公尋常的平靜道,“有你在的話。”

    宴歧的目光挪了回來。

    坐在桌對面的年輕女人沐浴在清晨的陽光下,盡管那棵樹高聳于外,但冬日朝陽的光線依舊溫暖柔和,她沖他笑了笑——

    她的年紀看上去比記憶中更成熟一些,脫去了下巴那點兒嬰兒肥的軟肉,讓她的面部變得更加的流暢,那雙眼倒還是熟悉的樣子。

    宴歧盯著有些走神。

    他聽見南扶光邀請他今日一起午餐,如果可以的話,晚餐也不是不能一起。

    ……

    出門的時候,南扶光到前臺去,非常冷靜的報備了自己的房間電話出了問題。

    前臺確認之后告訴她,今早餐飲部確實收到了她的電話,但沒說兩句,就被客人那邊主動掛斷了,他們再派人上樓查看時,正好遇見了準備前往共進早餐的頂樓套房客人,以為他們是約好了,就沒有再上前打擾。

    南扶光接受了這個說法。

    但前臺還是給她換了個房間。

    南扶光欣然接受,盡管她覺得這壓根不是房間的問題。

    而這通詭異的電話,和牛奶中漂浮起來猙獰面孔的麥片替這天拉開了一些奇怪事件的序幕。

    因為狠狠見識到了男人在駕駛時情緒不穩定的話可能會上演紐約版《速度與激情2025》,南扶光謝絕了宴歧提出相送的邀請,她轉頭鉆進了地鐵——

    自以為人多的地方最為安全。

    直到她在紐約地鐵,某站斑駁的墻壁上,親眼見證了黑色黏稠的液體——像是樹木根系液體——從墻縫中溢出。

    那黑色液體猶如有生命般扭曲蔓延,然后滿滿的布滿了整面墻。

    那些黑色液體扭曲,組成了南扶光慣用的各種社交媒體賬號統一的密碼組合……

    也是她的手機解鎖屏。

    在滴答滑落的粘液蠕動時,一名上了年紀的女士正坐在下方椅子上,翻看一本《哈利波特與魔法石》。

    黑色溶液“啪嗒”落在她的書上,她卻渾然不覺般,只是翻過那一頁時因為某一角莫名其妙地沉重地墜下去,有些困惑地稍一斂眉。

    那一頁書很快就被翻了過去。

    正如這位女士就這樣在不經意間錯過了真正在她身邊滋長的“魔法世界”。

    ……

    南扶光甚至做好了地鐵脫軌、她命喪黃泉的準備。

    她毫無怨言,畢竟沒有乖乖坐上宴歧的車,是她咎由自取。

    但地鐵順利安全的到站,順著人流南扶光離開地鐵站,來到外面大街上,正好是一個很富有紐約氣息的街道。

    拿出手機想要導航昨日的那個大樓,這時候一家大概也是游客的亞洲人熱熱鬧鬧地湊上來,問南扶光可不可以幫他們拍一張合照。

    南扶光點頭答應,接過了男主人的手機,等待那家人站穩時她打開了相機調試取景——

    而后在手機自動打開面部識別功能時,手機上突然出現了無數個面部識別框。

    黃色的框鋪天蓋地幾乎蓋滿了整個屏幕。

    南扶光沉默了下,目光上移看向不遠處一臉燦爛比著各種手勢的一家人,男女老少加抱在懷里的那個一塊兒也不超過七個人……

    屏幕上的人臉識別,卻搞出了人山人海的效果。

    南扶光面無表情地按下了快門鍵。

    將手機還給了它的主人,看了照片的一家人無比滿意的對她比大拇指,夸她照相照的超棒——

    盡管南扶光清楚的看見,在男主人手中的手機屏幕上,被留下的那張照片上有無數張模糊扭曲的臉,喜怒哀樂,表情各異。

    不遠處的那棵樹依舊是昨日見到它的模樣,陽光像是照不透掩藏著它的云海,街上人來人往,除了南扶光并沒有其余任何一個人感知到它的存在。

    一百三十八年前,圣雷米精神病院的窗外,星空下,文森特·梵高是否也像今日的她這般,與這棵樹隔空遙遙無聲相望?

    南扶光感覺到世界的崩壞。

    第194章 引渡人

    因為宴歧臨門一腳卻表現出了不配合, 整個聯合組織其實從昨日開始就想把他踢出局。

    個別一腦門搞鉆研的學者都是這樣的,他們從骨子里不太看得起有錢人,盡管他們需要他們的錢,但那當然并不是什么恩賜, 不過是有錢人找些領域給自己的身份鍍金, 互贏互利罷了。

    事實也確實如此, 從昨日開始送上門來的現金就絡繹不絕,歸攏一下或許幾乎能把整個紐約博物館買下來,人們像瘋了似的。

    但這并不妨礙今日南扶光一腳踏入會議廳后,依然在最中央的位置看見了宴歧, 男人坐在他那張柔軟舒適的沙發上, 雙腿交疊, 低著頭又在擺弄手上的手機。

    全程面部表情看似十分愉悅。

    貌似周圍那些盯著他、快要噴火似的怨念眼神絲毫沒有影響他的心情。

    南扶光的手機震動,是壯壯在發微信問她到哪了是不是坐地鐵坐丟了, 她捏著手機沒立刻回, 就看見不遠處的男人挑了挑眉, 隨后她的手機就響了。

    剛到市內還沒來得及打開會議模式,好在此處人多,每個人都在低聲交談不算肅靜,鈴聲響起不算突兀,但也引得二三人轉過頭來……

    南扶光手忙腳亂的摁掉了來電呼叫, 一抬頭發現不遠處的人像是柴狗一般聽覺敏銳,此時正笑瞇瞇的望著她。

    他抬起手, 指尖沖著她, 掌心朝著自己,旁若無人的沖她招招手。

    南扶光走過去問他怎么還在這里。

    “開口就是這么傷人的話,我還以為今早吃了我送來的早餐后, 你說話會稍微客氣點。”

    上位者大度,說話帶著息事寧人的體貼,全程笑容不改的樣子總讓人以為他是個人傻錢多、很容易糊弄誒傻白甜……

    若不是昨日他一意孤行打斷了研討會的順利展開。

    聽說后來還真的把天價賬單送到了他的侄子面前。

    “我在這的原因大概是因為,他們不幸的發現,在這個世界上并沒有第二臺因素原位儀。”

    雙手交疊,男人好整以暇端坐解釋。

    “無論他們花多少錢,都弄不來第二臺這樣的東西。”

    南扶光明顯不信,這種精密儀器再怎么簽保密協議,總有辦法找到路子把它的制作過程逐一突破,完全無懈可擊?

    但她懶得反駁,實際上對于這件事最終榮譽花落誰家她毫無興趣,在相對一陣無言之后,她瞄準了個無人的角落就準備挪過去。

    宴歧看出了她想走的姿勢和心不在焉,于是換了個話題:“臉色不太好。”

    “什么?”

    “來的時候遇見了什么事嗎?總不能是在地鐵上也暈車了吧。”

    盡管對方的語氣里帶著調侃,南扶光還是從中品出了一些審視的味道,盡管知道他充其量是個不相關的人,但她還是沒來由的緊張起來——

    不由自主的瞥了一眼窗外,高聳入云的巨木陰影之下,新的一天正井然有序的拉開帷幕。

    這世界上六十億的人,也許意識到自己正存活于巨木陰影下的人寥寥無幾。

    可知道真相又有什么好處呢?

    南扶光第一次有了關于這件事的困惑,也許就像是許多年前站在麥田里的文森特·梵高一樣,能夠心甘情愿地入住精神病院,大概他自己也會覺得自己瘋了吧?

    頂著那棵無處不在的巨木陰影,還要假裝自己什么都沒看見,和普通人一樣正常的生活……可實際上生活早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明知道這是不正常的,但并沒有辦法對任何人述說自己看到的一切,有什么東西無處不在的滲透在他們的生活里……就像一雙眼睛,白天,黑夜,房門緊鎖的房間,它無時無刻的不在凝視著你。

    住進精神病院可能會好一些,對護士或者病友說這種話,充其量,對方可能只會微笑著敷衍:「好啦,那你明天要不要給那棵樹澆水?」

    喉頭滾動,長久投放的視線從巨木上收回,南扶光垂眸對視上男人那雙漆黑審視的雙眼:“地鐵的墻……在往外滲透黑色的液體。”

    她告訴自己,到此為止,不要再說了,眼前的人不過是剛剛認識的陌生人。

    但可能是昨晚停不下來響起的微信提示音。

    也可以是今早恰到好處的敲門聲。

    “就像今早我在麥片碗里看到浮起來的麥片是一張張猙獰扭曲的臉,你可能不會相信我說的一切……”

    她的語氣變得快了些。

    “但是我看見一滴黑色的液體真正的落在了那本《哈利波特與魔法石》書頁的一角,那一頁紙因此垂落下去——”

    她說著,大概也突然意識到了自己的語無倫次很像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于是突兀地閉上了嘴,低低道了聲抱歉退到了陰影中。

    她知道男人的目光始終追隨著她的背影。

    但她并不知道此時此刻自己在他人的眼中看上去是多么的茫然無措,或許別人只是覺得她精神不穩定,但這副血色瞬間盡失的模樣,在男人看來卻刺眼異常。

    一瞬間他抬起手揉了揉眼睛,仿佛感覺到了眼睛真實的刺痛,這刺痛鎖喉伴隨著血液流通而細微的傳遞回導向了心臟,那種陌生的疼痛感再一次籠罩了他。

    當南扶光一次次將目光投向窗外的時候,他感覺到一陣無言的恐懼,如海潮洶涌般翻涌上來,他站了起來,穿過人群來到她的面前,對低著頭的人道:“我相信。”

    南扶光抬起頭。

    光這一眼,就讓宴歧覺得昨日踹宴幾安那一腳還是踹輕了。

    當你自以為是的將精心呵護的孩子放入你認為的世外桃源,讓她可以暫時遠離一切的糾紛,甚至是戰亂——

    在最開始的設想中,她應該在這樣美好的環境中,無憂無慮的度過美好的一生。

    但事實上,當你終于忍不住來到那片作為自由的放逐地探望她,原本只是想看看她過得怎樣,或者是在她的門前放下一塊金子讓她原本就很好生活變得更加美好……

    但你卻發現,有那么一群外來的人正偷偷將過去的糾紛帶給她,她過得并不好,像是在泥濘里掙扎。

    這怎么可能讓人不心痛?

    他都要心痛死了。

    深深呼吸一口氣,再緩緩的吐出,他壓抑著不要爆發所有的負面情緒,想要一刀斬斷那棵樹,不用管是否因此三界六道可能因此崩塌……

    然而實際上他能做的只有輕拿輕放,就像是他手中拎著的是一根脆弱的蛛絲而已。

    “不要再追尋這件事了。”

    他說。

    “不知道這個建議你會不會聽。”

    他想過南扶光的一萬種拒絕的回答,或者一萬零一種可能她會乖乖聽話,那樣的話他會感謝所有存在或者不存在的真正意義上的神明。

    “可能已經晚了。”

    仰著頭望著男人,南教授緩緩嘆了口氣。

    “你可以看到窗外那棵樹嗎?它比想象中更加蒼翠,茁壯。”

    他看見自己的心臟裂開了一條細縫。

    然后緩緩沉入了冰原湖底。

    ……

    這一天的研討會那個男人沒有再露出一點兒笑意。

    機器被打開像是不要錢一般長久運作。

    當然這已經不是錢的問題,只是接下來他們沒有再得到任何的研討進步,那一句由碳被永久封存在鈷藍顏料下的字跡再也難尋其蹤跡,就好像一切都是幻覺,文森特·梵高不曾留下任何的支持片語。

    離開的時候,南扶光在公共出口看見了背對著她站在門口的男人。

    冰天雪地中,他仰著頭望著一片烏壓壓的天,目光正對著遠處的那棵巨樹。

    長長的睫毛微耷拉著斂去他眼中所有的情緒只剩下一點微光,在南扶光追尋那抹光深入望去時,上一秒好像還在發呆的人轉過頭來。

    他唇角咬著一根煙,煙霧繚繞中,他雙眼微微瞇起,面容也變得模糊。

    “心情不好嗎?”南扶光拿出手機,搗鼓著打車的同時站到他身邊。

    手機被人從手中抽走,停留在打車界面便被鎖上順手放進了男人的口袋里。

    “為什么心情不好?”南扶光問,“今天一整日,宴先生都沒有一個好臉色。”

    “你找面鏡子照照就知道我為什么心情不好了。”

    受盡委屈的孩子還在仰著頭問他為什么不高興,事實上這個行為讓他更加難受了,咬著煙屁股的男人言辭含糊。

    南扶光就這樣沉默地站在他身邊,也不問他要回手機,只是眸中的光也跟著黯淡下去。

    宴歧淺笑一聲,戴著黑色皮質手套的兩根手指取下唇邊的煙,遞到她的眼前:“試試嗎?”

    眼前的濾嘴被夾在兩根過分修長的指尖,有一個淺淺的牙印咬痕,大概是什么時候不經意磕碰的痕跡。

    無論如何也是剛剛眼睜睜看著從他唇邊拿下來的,怎么看好像對于兩個剛認識不超過一個星期的人來說都過于親密。

    換了以前,南扶光可能會問對方有沒有體檢報告——

    無論是乙肝還是精神病,總有一個沾點有毛病。

    但她所有做的事不過是沉默著接過了那只煙草,含在唇邊。

    前方天空又開始飄起了細密的雪子,她深吸了一口煙草,因為不會過肺又硬吞,嗆了很大一口。

    在她咳得彎下腰、眼淚都飚出來時,旁邊的人

    湊過來拍了拍她的背,同時接走了她手中幾乎要燙到自己的煙草,順手放回唇邊時,笑著發出一聲氣音。

    南扶光直起身時,不意外的發現他們鼻息之間的氣息近到不可思議,也因此達到了一致的頻率……

    煙草的氣息或許是沾染了風雪的清透,也有可能濾嘴上留下的唇瓣的溫度還未被吹散去,當隔著白霧對視,前方的冰雪也有了一絲絲連綿柔軟的氣氛。

    “送你回去吧。”宴歧道。

    “什么?”南扶光茫然地問。

    “不想讓你離開我眼皮子底下哪怕一秒了。”

    男人臉上浮上一絲絲笑意。

    只是那笑未達眼底。

    “第一次感覺到,被人窮追不舍確實是會感覺到厭倦的。”

    南扶光根本不知道他在說什么,但還是乖乖跟著爬上了他的車。

    昨天的勞斯萊斯送去修了所以換了輛根本不適合在雪天開的法拉利,但哪怕這樣違和的搭配,也總比奇奇怪怪的地鐵站和人群給人安心。

    ……

    晚餐之前南扶光收到了晚宴的邀請函,落款是世界聯合密碼與符號考古組織的會長私人專用章。

    起先南扶光還有些困惑,雖然是華國幾乎唯一的核心成員,但顯然五千年悠長歷史并沒有在文森特·梵高與他的《星月夜》中起到太多啟示作用。

    她一直作為半邊緣的小透明游離與諸多喧鬧與成就當中,有的時候她不質疑或許會長只有在需要親自確認一些會議邀請函時,才能想起她這號人來。

    但今日的晚宴顯然是私人的邀請。

    世界聯合密碼與符號考古組織的會長是一名年近八十的老者,白人人種讓他年老后頭發更加花白,眼下的老花眼鏡為他增添了一絲慈祥,這名名叫里奧的老人對南扶光的到來表示了歡迎。

    晚宴設置在酒店的二十三層宴會廳,參與晚宴的人不過幾十來余人。

    在南扶光踏入宴會廳、沉重的大門在她身后關閉的一瞬,里奧站在人群中央,雙手交疊,對著南扶光微笑:“歡迎新成員。”

    在他身后,男男女女,男女老少,各色皮膚,各式種族,所有人無聲舉起了手中的紅酒杯。

    周圍的光線很暗,在那般整齊劃一卻無聲的沉默注視中,南扶光因此感覺到了一絲絲不安……盡管周圍的人都穿著統一的著裝,并對她露出了不一般的熱情甚至可以說是狂熱。

    在第一道甜品上來前,里奧向南扶光展現了一些這個徹底屬于內部的小范圍組織獨享的資料——

    一份來自1980年圣雷米精神病院的舊照片,文森特·梵高死前,曾經用刻刀筆在墻面上畫滿了樹枝狀的符號,后來那一間房間被永久關閉封存。

    一封文森特·梵高親手所書的信件,這一次不再是掩藏在層層的畫筆之下,他死前曾經用凌亂的字跡,在草稿紙上留下過重復的一句話:【你我皆為囚徒,那些在顏料圖層下生長的枝椏終將穿透天穹。】

    最后的是那一日在宴幾安的操作下,文森特·梵高藏于《星月夜》顏料之下,寫給弟弟的信件,幾乎就要在信中呼之欲出的真相。

    泛黃的燈光照在這些有了年頭的文件上,使得一切仿若回到了一百多年前的某個夏天,那個偉大的畫作家抬頭仰望星空時,看見頭頂那棵無盡的大樹。

    文森特·梵高果然也看到了那棵樹。

    當南扶光感覺到渾身的血液都在倒流,名為里奧的老者靠近了她,那只枯槁蒼老的手拍著她微微顫抖的手背,微笑著說:“今日在研討會,我看到你扭頭看著窗外看了很久——你也成為了能夠看見那棵樹的圣者,令人震驚,是嗎?”

    他用的詞匯是“Amazing”。

    可惜南扶光并不能認同那種給人帶來不安的存在配得上用這樣具有偏頗含義的詞語。

    圣者?

    “我不——”

    她從長桌邊站了起來,整個人從頭到腳透著倉促,“圣者?我并不這么認為。”

    “人們被掩藏于真相中太久了,我們自認為活在高科技文明,實則不過是高維人眼中的囚徒,不毛之地,放逐歸處。”

    里奧跟著站了起來。

    “樹是古神的賜福,是父。當父俯身有話與我們話語,什么人才能成為偉大古神的薪火傳遞者呢?我們就是引導以色列人渡河,進入應許之地的約書亞,世人應當稱呼我們為‘圣‘——”

    南扶光步步后退,她下意識認為這一切出現了什么差錯。

    如果所謂的樹是美好的,帶來的是賜福,那她看見的絕對不應該是扭曲的面孔,縫隙中流淌的黑色黏液,感受到的絕不應該是壓迫與無法呼吸的壓抑……

    但里奧他們卻為自己能看到這一切令人不安的現象感到興奮不已。

    以這個老頭為首的人們一步步逼近,南扶光這時候看清楚了他們的臉,許多人甚至在過去她只是在電視或者新聞里見到過——

    年輕有為,一夜暴紅,引導一些新興行業的崛起或者在金融街翻手為云覆手為雨……

    他們承諾她同樣的東西。

    只要她加入他們,承諾有朝一日,能夠盡職盡責的將樹的存在完美地傳達與揭露給所有蒙在鼓勵的人們。

    但南扶光不可以答應,她隱約意識到這是件不妙的事。

    當她反應過來時,她已經被逼上了陽臺,在背后是紐約市的華燈初上、霓虹燈璀璨的夜景,傍晚的雪未停下,緩緩飄落在她的鼻尖。

    里奧很遺憾明日或許會看見華國研究者失足墜樓的新聞出現在當地新聞,然后迅速傳遍網絡,她的凄慘死狀會被無良記者與媒體曝光——

    “不為平民引路者不稱其為“圣”,要使其溺斃于汪洋。”

    老者的聲音褪去了偽裝的慈祥。

    瘋狂的崇拜從他眼底透出,染紅了他的眼眶。

    南扶光幾乎沒有掙扎的余地,就被兩個大概是身價上十位數的體壇巨星捉住,翻越過了欄桿。

    身體下墜的時候,她的大腦一片空白,仿佛閉上眼下一刻自己就會在溫暖柔軟的被窩中驚醒過來……

    但耳邊掠過的寒風呼嘯卻如此清晰而冰冷。

    極速墜落中,她有一瞬也成了有信仰的人,祈禱著她真正遵推之人從天而降,拯救她于水火與生死關頭——

    當她以為一切不過是死前妄想。

    那樣的人卻真的出現了。

    1590年,在比薩斜塔上,伽利略曾經做了著名的“兩個鐵球同時落地”的實驗,所以哪怕是小學生都知道若兩個人同時從高樓下墜,他們將同時落地。

    后墜落之人絕對不可能憑借自然重力追逐拉住先前已經在下落的人。

    但宴歧出現了。

    那張英俊而成熟的面容這一刻沾染上了偉大的意味,他像是以南扶光為終點俯沖,伸手在碰到她指尖的一瞬,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將她抱入自己的懷中。

    他們一躍而上,回到了那一個在南扶光的記憶中大概半分鐘前還人聲鼎沸、擁擠的幾乎沒地方下腳的陽臺。

    當被放在地上,南扶光感覺到了腳下的粘稠,低下頭定眼一看,便對視上了躺在地上、脖子以奇怪角度擰斷的里奧,鮮血從他胸前汩汩流淌而出。

    ——她不可能成為任何所謂神與圣的引渡人,因為在她心中,早已有了堅定且無法動搖的信仰。

    第195章 天使降臨

    南扶光睜開眼, 看著酒店房間熟悉的天花板,沒有尸體也沒有血液,有一瞬間很難不理所當然的認為自己只是做了一個很真實的噩夢。

    不幸的是當她覺得口干舌燥,坐起來想要喝口水時, 一眼就看見陽臺上, 正趴在欄桿邊吞云吐霧的男人。

    一聲尖叫堵在嗓子眼, 南扶光干瞪眼的時候,那抹身影悠哉哉地轉過身來,看著身后與自己四目相對的人,那張上一秒還很冷漠的臉立刻春風化雨般溫和起來。

    額發柔軟的垂在眉間, 他笑著道:“你醒啦?”

    南扶光覺得, 大半夜擅長他人房間, 無論如何好像都不應該是這種態度,這種臺詞。

    “嗯?怎么臉上的表情好像不太高興看到我?”面前相當沒有自知之明的人嘴巴沒停下來, “不會是以為之前的一切都是在做夢吧?”

    “……”

    “不是做夢哦。”

    面前的人薄唇一開一合, 盡管從剛開始起, 就沒有說一句南扶光想要聽到的臺詞。

    “你低頭看看自己嘛。”

    包括語氣助詞也充滿了陰陽怪氣的味道。

    南扶光始終很想提醒他,如果不會用年輕人的說話方式說話就不要硬學——

    一邊在心中腹誹一邊低下頭,然后在南教授看見自己身上穿著的符合晚宴風格的長裙、長裙上蹭上的血液和臟污時,腦袋里“嘎嘣”一聲,終于沒有了想七想八的心。

    她盯著裙子看了很久才抬起頭來, 咬著煙草濾嘴的男人微微瞇起眼,身后的城市燈紅酒綠燈光污染中, 配以繚繞白霧, 有一種面容模糊到非似人類的感覺。

    也不用非似人類了。

    如果剛才所發生的一切都是真的,眼前這人根本不可能是人。

    “你是天使嗎?”

    她的邏輯非常簡單,她的生活出現了一些意外——

    這種意外超出了正常范圍下的跨越物理、生物甚至可能還有化學界的常識。

    在南扶光逐漸對這種意外覺得束手無策的時候, 宴歧出現了。

    他出現了。

    解決了一切的危機。

    這不是天使是什么?

    可能是她臉上的表情過于的真誠,她語落后清楚地看見面前的男人臉上的閑適有一瞬間的凝固,他上上下下打量她像是想要通過目光看懂她腦子里在想什么……

    最后很顯然失敗了。

    當生活被攪得一團亂麻,甚至影響到了工作,他原本已經做好準備迎接她的暴風雨洗禮,卻沒想到對方卻問他是不是天使。

    宴歧當然知道對于地界來說,“天使”放在哪種場合都不會是不好的東西。

    很想點頭答應下來,但實在是受之有愧。

    他嘆了口氣,拖過了放在陽臺的扶手梯坐上去,而后拍拍自己身邊的位置:“坐過來,我慢慢告訴你。”

    ……

    南扶光聽了個似懂非懂的故事。

    存在于各個古老文明中的樹果然是真正存在的。

    那突然從天而降的樹絕非幻覺。

    這棵名為“沙陀裂空樹”的巨樹,原本伴隨著這個星球誕生,是星球根本,樹干與樹冠貫穿了除卻地界之外的另外三界六道,而更深的根系在地界,地界因為處于低緯度所以看不到它。

    正如宴歧曾經在飛機上提到過的,第四緯坐標軸確實可以解讀為時間——

    樹根在“過去”,樹干在“現在”,樹冠在“未來”。

    正是“天上一日,凡間三年”的來由。

    所以無論是身為樹干的“現在”還是身為樹冠的“未來”,都不會為“過去”察覺。

    有一日,樹被外來的東西污染了。

    他自稱“道陵老祖”,如寄生蟲全面侵蝕了這棵作為星球根本的古樹,原本在上一次上界的戰爭中他受到重創進入休眠……

    經過數千年后,他休養生息,算是剛剛化作肉身,如今正處于半休眠狀態。

    他以萬物之源、神澤賜福的神樹自居,私底下以更高維的生物為食,以人們的信仰為精神力。

    但不幸運的是,伴隨著他這一次的復活,所有的事都不完全在他掌控之中,有那么一些人致力于揭露道陵老祖的謊言,當真相逐漸被揭穿,這棵樹曾經的忠臣信徒有一部分開始動搖。

    就像是地界的神明需要香火供奉,失去了信仰者的道陵老祖,力量也在逐漸減弱——

    奈何上三界六道消息靈通,昨日發生的事今日就為眾所周知,他只能把目光投向了他從未稀罕關注過的地界。

    “等等?那些極力阻止道陵老祖的人,你說的是你嗎?”

    宴歧盯著南扶光,直到她開始感到莫名其妙,才搖搖頭,又點點頭。

    “不全是。”

    他說。

    “說來慚愧,我不是親力親為的那個。”

    “那親力親為的人為什么不能直接把樹砍了?”

    “這么多年過去了,道陵老祖早就盤根踞深,與沙陀裂空樹融為一體……貿然拔樹,莫說三界六道,地界恐怕也會坍塌遭殃,任何的星系領域乃至星球都是有壽命的,猝然崩塌也非罕見。”

    “你說它把注意力放到了我們這?”

    “對。”

    “為什么?”

    “什么為什么,六十億人口還不夠多嗎?窮到快餓死的時候一掏口袋發現一張六十億的存折,你用不用?”

    “……”

    “還很好騙,你們那個會長在得到只詞片語的情況下已經興奮的快給他□□板了,三維人類好像總是對這類事物特別熱衷,我也不明白這是為什么?現在的和平不好嗎?”

    “……可能是想著陌生的力量有機會使我們變得更加強大。”

    “地界因為是低維世界所以被無視的這些年,發展的很好,你們應該按照自己應有的軌跡穩步向前——欲速則不達,放在哪天上都不會掉餡餅。”

    “你在指責我的工作毫無意義?”

    "不。你當然可以有權利知道一切。但你也不需要期待任何外來人的加入,無論是……外星人?古神?或者天使。”

    “喔。”南扶光慢吞吞地問,“你是說也包括你嗎?我也不需要你?”

    “是的。”

    宴歧言不由衷道。

    “不需要。”

    “但你還是出現了。”

    哎。

    非要這樣說的話,完全就是奔著堵死他所有借口而去的啊。

    男人堅定的教育表情難免產生一絲絲動搖,他停頓了下,過了好一會兒才有點困難地回答。

    “敵人已經下手了,無法坐視不理……”

    他發現自己已經很難回到對她張口胡扯的年代了。

    盡管現在的南扶光對任何事都一無所知。

    他做不到。

    “更何況,來地界……嚴格的說我也有私心。”

    “什么私心?”

    “不告訴你。”

    宴歧一邊說著,一邊向著南扶光伸出手。

    南扶光看著在自己面前攤開的手,又看看面前的人一臉漫不經心的樣子,沒好氣地說:“什么意思?又怎么了?”

    “帶你去看看證據。”宴歧笑著道,“免得你以為我是瘋子。”

    南扶光只覺得自己身上全是血,衣衫凌亂,發絲如鳥窩,可能妝也花了,這種形狀跟他出去挖掘三星堆,她才是那個瘋子。

    “來。”可惜對面的人還是很堅持,“不會有人看見你的。”

    “怎么不會?除非你會穿墻。”

    宴歧沒說話,只是一味地看著她微笑。

    ……

    ——一旦確定了某人不是人,穿墻也變得順理成章。

    大搖大擺地透過一個在門上開的洞來到紐約博物館,那大名鼎鼎的《星月夜》掛在日常展覽的展示廳。

    周圍的警報器與監控沒有發出任何尖銳警報,甚至巡邏的安保人員也對他們視若無睹,南扶光瞪著與自己擦肩而過的安保,對宴歧打手勢,這是犯罪。

    外星人不會被地球人槍斃。

    但地球人會被地球人槍斃。

    宴歧看似對這些并不在意,只是簡單地告訴南扶光他們現在正在另一個時間縫隙中,所以不可能被察覺存在。

    緊接著,他抬手在《星月夜》下拂過。

    “該說幸運還是不幸呢?文森特·梵高確實是在一百多年前,憑借自己的運氣與實力,窺見了沙陀裂空樹的存在。”

    當畫卷中,那栩栩如生的星空漩渦真的開始轉動,繁星璀璨照耀著畫作中的樓房,昏黃的星光透過畫框射出。

    那一抹光如投影落在南扶光腳下。

    當時安保人員就在她近在咫尺的距離,打著電話要求同伴給他買一家街角限量的巧克力甜甜圈,對于旁邊站了兩個大活人,名畫發生奇詭變化,他所有的反應就是“嗯”了一聲,茫然地放下手機,看了看四周。

    當安保人員聳聳肩,無事發生般要求同伴再給給他帶杯熱巧克力。

    一行碳筆寫下的字,在南扶光面前浮現。

    【親愛的提奧,我終于解開了那個遙遠的謎題,一切皆非妄想,它就在身邊——

    lim(x→3.1415)[(3^x +4^x)/7^x]=0

    當三原色光波以4/3π相位差疊加時,人類視網膜就能短暫窺見那棵世界之樹。】

    這便是文森特·梵高留給他的兄弟,也是他留給這個世界的人們,最后的遺言。

    ……

    直到回到酒店,南扶光的內心依舊久久不能平息。

    她短暫地無法與通過一幅畫或者一棵樹,與一百三十年前的巨匠對話的震撼中清醒過來——

    文森特·梵高用自己的實力看見了世界樹,然后呢?

    假設他的精神因此受到了極大的重創,就像南扶光現在這樣神神叨叨,那他為什么自殺來著?

    作為藝術家他的精神世界本來就應該很豐富,不應該輕易被牛奶碗里丑陋的麥片、滲黑水的修道院墻面或者是突然長在身邊人肩膀上的多一顆扭曲頭顱而崩潰……

    名垂青史的印象派巨匠不是膽小鬼,他不應該被嚇得自殺。

    帶著一肚子疑問,南扶光回到了酒店,換掉了臟兮兮的衣服泡了個熱水澡,她爬回床上時還有一種恍惚的不真實感。

    “如果有一天,世界樹要被揭露真相,我希望第一件播到這件事的不是《紐約時報》,而是《1818黃金眼》,你懂嗎?”

    拉起被子鉆進去,她眼巴巴地看著站在床邊的男人。

    后者拉起被子替她揶實邊緣,順手將被子拎到她下巴的地方才停下蓋好

    “在我搞清楚今晚你參與的晚宴上的那些人究竟是從何得知世界樹真相且成為他忠實的奴仆之前……我暫時希望世界樹的真相永遠不被揭露。”

    “……”

    “現在,睡吧。”

    “喔。”

    ……

    第二天,南扶光被小助理急切的敲門聲弄醒。

    醒來時,那條染血的污裙不翼而飛,昨夜挨著她的床邊坐下來,一只手肘搭在她床沿有一句沒一句陪她閑聊,直到她安然入睡的男人也不見蹤影。

    小助理舉著報紙沖進來,告訴赤腳站在門邊打呵欠的南教授:“老師!!!天塌了!!!!啊啊啊啊!!!”

    各個行業頂尖級人物命隕于紐約某高奢酒店會議廳的消息傳遍全球,那一串名單拉出來足夠觸目驚心,從天王巨星到體壇健將再到貴族名流……

    接二連三的訃告刷屏了各大媒體首頁,粉絲們一覺醒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網絡之上橫尸遍野。

    世界仿佛在昨夜眾人安眠時,悄無聲息地偷偷大地震了三次。

    世界聯合密碼與符號考古組織的會長名字夾雜在那一串的名單中,幾乎已經不值得一提。

    執法人員調出了所有的監控,也在犄角旮旯找到了擁有世界聯合密碼與符號考古組織會長私人印章的邀請函,結果一無所獲——

    南扶光看到這里的時候,從腿上拿開了報紙。

    她給小助理倒了一碗牛奶和麥片,然后甚至有心情打開手機看一眼股市,默默地把手上所有的持有股股全部掛單等清倉,不出意外明日開盤等待她的將是東非大草原。

    道陵老祖有何陰謀不得而知。

    綠油油的股票真情實感都是她的血汗錢。

    操作完一切,南扶光才繼續讀報道——

    理所當然的,沒有任何一只飛過的鴿子看到南扶光的墜樓。

    沒有一個攝像頭或者航拍機拍到憑空出現、以超出物理學常識半空中把她撈起來的宴歧。

    ……在那一長串擬定的邀請名單(*現在已經被網友戲稱‘閻王大點兵之軍書十二卷卷卷有爺名‘)里,甚至沒有出現本應該有的,南扶光的名字。

    一切干凈得像是有那么一只手憑空出現抹掉了一切痕跡。

    南扶光嘆息,宴先生未免妄自菲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確實是類似天使的存在。

    她無視了麥片里扭曲的鬼臉,面無表情地喝完了那一晚加了很多糖的牛奶,打了個飽嗝,她推薦電腦準備完成一些還未完成的報告。

    就在這時,在她身后的小助理“唰”地一下,拉開了窗簾,在清晨的陽光中,她“咦”了聲,充滿困惑的問:“老師,那棵樹……昨天就在那里嗎?”

    第196章 樹根還差4/3π到達你的子宮

    南扶光在一瞬間僵直且感覺到了渾身血液的逆流。

    小助理對此毫不知情, 她新奇的睜大了眼,推開了落地窗來到陽臺,趴在昨天宴歧看的位置看了很久,確認自己沒有眼花后, “我靠”“我草”“我的個老天奶”三連發, 猛地轉過頭喊南扶光出來看上帝——

    那副模樣跟許多科幻大片鏡頭一晃而過無知又震驚的群像路人一模一樣, 仿佛親眼見證華國新年,外星人入侵地球。

    “那棵樹怎么回事啊,太高了吧?!就在帝國大廈那邊……那是樹吧?是吧!我看不太清楚,老師你過來看看是我出問題了嗎這世界上應該存在這么大的一棵樹?!”

    小助理今年剛剛二十一, 本科正要畢業, 作為密碼與符號考古學為數不多對本專業還算有興趣的孩子, 畢業就被南扶光帶在身邊準備繼續讀本專業的研究生。

    放了別的專業肯定沒有這種待遇了,更何況還有公費旅游出差的機會, 她一路上保持著應有的興奮與雀躍, 正如此時站在陽臺上活力四射的樣子。

    ——記住她此刻的樣子。

    這個想法躍濺入腦海, 緊接著南扶光感覺到的是長久的茫然,她沒來由的想到前些天在社交媒體軟件看到“本年為九紫離火運,忌諱讖言”的說法,她打了個激靈。

    飛快的把這種不吉利的想法驅趕出腦袋,等她低下頭的時候, 發現捧在手中的牛奶碗牛奶撒出來了一大半。

    她手忙腳亂的擦掉了那些牛奶,對應現在這種情況可以說是手足無措, 半晌在小助理茫然的注視中, 她扯出了一個比哭大概還要難看一些的微笑——

    “你是不是……昨晚沒休息好?”

    小助理揉揉眼,嘟囔著“可能吧”回到房間。

    南扶光眼睜睜的看著她坐下后,開始在手機私聊里問每一個隨同來到紐約的工作人員, 有沒有在帝國大廈附近看到那棵超大的樹,那棵樹大到,在酒店房間拉開窗簾就能看見。

    回答并不意外除了“沒有”就是問她“又在搞什么鬼把戲”,南扶光為此又是松了一口氣,又是忐忑不安,不明白小助理為什么會突然看到沙陀裂空樹。

    她抽空給宴歧發了條信息說明這個情況。

    在等待對方回復的空擋她看了一眼小助理,發現這孩子又有了新的情況,她雙目無神而空洞的,在第三次重復“真的有那么一顆樹”打開第四個人的聊天框,輸入“真的有那么一”時,手指停了下來。

    【當三原色光波以4/3π相位差疊加時,人類視網膜就能短暫窺見那棵世界之樹。】

    4/3。

    小助理停在了這個奇妙的數字,稍后她退出了聊天軟件,卻打開了購物軟件,然后在橘色購物平臺下單了四千三百公斤的植物營養土。

    南扶光后腦勺的頭發一根根豎了起來,在小助理輸入購物密碼的一瞬,她伸手摁住了小助理的手腕,驚悚的問她:“你干什么?!買那么多土,埋我嗎?!”

    或許是她的手過于冰涼,或者是聲音過分尖銳,小助理猛地一震,眼中有了聚焦,低下頭看手機“咦”了聲:“我怎么會買這個?”

    “……”

    “可能是看到那么大一棵樹震驚到走神了吧,老師,我真的看到那棵樹了,‘高聳入云,不見其貌,不可述其狀‘,這么說起來它像不像我們在研究的那個世界樹……”小助理嘟囔,“在我們那,是扶桑樹,或者建木——連接著天界或者人界。”

    南扶光聽不下去了。

    “你今天跟著我,那也別去了。”

    她一邊說著一邊拿起手機,看到宴歧回復“不清楚怎么回事,等我下來”,沒有搭這茬的腔,而是對他說,今天去會議廳麻煩車上多留一個空位,她要帶上她的小助理。

    她怕她一個人再出什么簍子。

    消息剛發出去,門外的敲門聲就響了。

    站著的男人明顯剛剛洗漱完匆匆趕來,頭發半干,開門時,酒店套房定制洗浴護裝的香味撲鼻而來。

    低下頭與門后的南扶光四目相對,正當她以為他會要求第一時間查看小助理的情況,卻沒想到男人道:“看新聞了嗎?出事了。”

    南扶光麻木地想什么東西怎么就又出事了?

    她心存僥幸:“你是說那些人的尸體被發現的事嗎,那我……”

    豎起來在面前的手機打斷了她的話,南扶光看著手機上顯示著最新跳出來的新聞,全英文的本地新聞,簡單翻譯一下大概的意思就是——

    【今日在超五星奢華酒店會議層發現的各名流尸首在收殮后一個小時內全部不翼而飛,家屬情緒失控,地方警署懇請擁有相關線索者提供幫助。】

    南扶光:“……”

    南扶光:“?”

    幾十具尸體莫名其妙不翼而飛?

    那么多尸體一般的五菱宏光用一輛都拉不下。

    假設世界上真的存在這么一個狂熱粉絲,他的興趣愛好橫跨經融、體壇、政治甚至神秘學,并且湊巧他的愛豆都在這一天魂歸西天,他覺得天塌了,然后決定把這些人偷走擺回家做手辦……

    那他也總要有運輸手法和交通工具吧?!!

    猛地抬起頭,躍過手機邊緣看向站在門外的男人,南扶光確定感覺到自己的唇瓣在抖。

    “沙陀裂空樹。”宴歧平靜道,“死掉的尸體殘留的信念也足以作為一小部分養分,它大概是餓的過分了。”

    “什么意思?”

    “不必內疚,他們本來就會死的。”宴歧的聲音冷漠至叫人膽顫心寒,“養殖場里的雞的命運只有一個,區別只是肥瘦帶來的肉質口感不同而已。”

    南扶光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雖然世界聯合密碼與符號考古組織的會長已經在今日凌晨一命嗚呼,但這并不妨礙新的一天,研討會還要繼續進行——

    盡管南扶光覺得這項針對文森特·梵高過往生平與秘密的項目不合適再繼續進行下去了。

    當沙陀裂空樹的秘密被公之于眾,整個世界都會成為那棵樹的祭品。

    殘忍還是憐憫?

    確實。

    就好像人類并不會在意養殖場里的雞被送去哪,以什么樣的方式傷害與加工……

    雞從蛋殼里孵化的一瞬間,命運就被決定了,雞就是用來吃的。

    這就是那棵樹垂目俯首這個世界時的視角。

    ……

    宴歧的車停在地下車庫,有專人看守與養護,他們通過貴賓電梯下去時,小助理扯著南扶光的衣袖一臉緊張。

    文森特·梵高藏于《星月夜》之后的秘密被發現了。

    一夜之間各行業頂尖人物死于非命。

    一小時內所有的人尸體不翼而飛。

    城市的邊緣,世界的盡頭,一棵巨大的樹從天而降,憑空出現。

    她坐上了勞斯萊斯。

    “老師,”小助理眨巴著眼睛說,“是世界末日要到來了嗎?”

    在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南扶光聽見像是樹根纏繞鋼筋水泥、在上面游動摩擦時發出刺耳的聲音,電梯在搖晃,好像整棟大樓都在發出呻吟。

    小助理似乎對此一無所知——

    或許受到樹的污染有幾個階段,那么小助理剛剛在第一階段時,南扶光已經進入下一個階段,她會不止有幻視,感受到更多的事。

    而現在。她只能忍著,假裝無事發生。

    肩膀上落下一個寬大的手掌,男人拍了拍她的肩,在南扶光下意識的抬頭去看他時,他手停頓了下——

    單純的安撫氣氛變了味。

    男人的下顎緊繃,下一秒,干脆破罐子破摔一般,果斷將她攬入自己懷中。

    鼻尖撞到了他身上休閑裝外套的拉鏈,有點兒冷。

    整個人被溫熱的雄性氣息籠罩起來,應該感到抗拒的,卻在輕輕一掙換來腰間鐵臂更緊的束縛后,她的臉埋入他的懷中。

    身后的小助理親眼見證一場“叔侄相爭,叔叔獲勝”的豪門狗血劇情,目瞪口呆到不敢再講話,大腦大概是嗡嗡的,只是更加確定世界末日肯定馬上就要到來。

    外面的天烏壓壓的,正在下雨夾雪。

    司機是個年輕人,甚至染著桀驁不馴的黃毛,與文學作品中霸總司機永遠西裝革履且帶著白色手套的老頭形象相去甚遠。

    黃毛年輕人早已等候多時,他們上車的時候,南扶光在駕駛座看到一本自印譯版本的《愛多列雅奧義書》,大概是司機在等待的過程中,打發時間的閱讀書籍。

    書本攤開至第三章 ,南扶光一眼掃去看到一行加黑加粗的字——

    「其小無內兮芥子納須彌,其大無外兮銀河藏米粒。」

    “這句話的意思是,如此微小的芥子中,竟也有可能容納龐大的須彌山,反之,銀河浩瀚亦可能藏著一粒米粒,真有意思哩!”

    司機坐上車,大概是注意到南扶光的目光,樂呵呵的解釋。

    “老板讓我平時沒事多讀讀書,我當然要聽他的話啦——或許神就在這里,就在我們身邊,平等的俯視著每一個人!”

    “閉嘴。”

    坐上副駕駛的宴歧淡道,同時從后視鏡瞥了一眼南扶光。

    “話那么多。”

    司機委委屈屈的閉上嘴,發動了汽車。

    ……

    外面的天氣很差,車子開的很慢。

    南扶光看著烏壓壓的天空和那棵遠在天邊又好像近在眼前的沙陀裂空樹,心想自從來到這座城市,也是開啟了新世界大門一般,另一種意義上“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讓她現在連出門都很抗拒。

    都說女人都有第六感,那么現在她的第六感就是讓司機掉頭回酒店。

    她只想爬回床上,裹著被窩瑟瑟發抖。

    正胡思亂想,此時小助理湊了過來,她認真的盯著南扶光的眼睛對她說:“老師,我在你眼中看見了那棵樹的倒映,你真的看不到它嗎?”

    南扶光面無表情的推著她的臉把她推開,前面的司機樂顛顛的問“什么樹呀”可惜沒人回答,話題落在了地上,車內再次陷入死寂。

    南扶光盯著窗外發呆,雨點噼里啪啦的夾帶著雪子打在窗戶上,模糊了視線,還猶如大自然奏鳴,形成了有規律的聲音。

    “噼啪”“噼啪噠噠”“噼啪”“噼啪噠噠噠”——

    起先南扶光只是無意識的跟著節奏在腿上敲擊,但是很快的她意識到她的敲擊并不是隨意的反而擁有著某種規律。

    像摩斯密碼。

    在思想清明之后,這種規律變得更加清晰,南扶光很快的意識到她并沒有再發生,這是一組不斷重復的摩斯密碼。

    掏出筆,在隨身攜帶的筆記本上記下這一組節奏密碼,再破解出對應的數字,這對于從一腳踏入大學門開始就在研究這個東西的南教授來說就像大學生坐進了幼兒園里——

    她很快得出一組完整的半解密碼。

    現在她需要的是一本對應的解密書,那是最后一步。

    通常一組密碼寫下后破譯出來大概是“3-2-35”這樣指向明確的數字坐標,對應的是擬寫密碼的人手邊的隨便哪本書,“第三章 ,第二段,第三十五個字”。

    南扶光的目光在車內游走一圈后,停在了此時被司機隨手墊在屁股底下的那本《愛多列雅奧義書》。

    在一個紅綠燈時,她伸手管司機要那本書。

    司機從屁股底下把那本還溫熱的書抽出來遞給她,大概是姿勢不方便,書掉在了扶手中控,南扶光與他同時伸手去撿。

    司機率先撿起了書,南扶光的掌心貼在了他的手背。

    宴歧轉過頭來輕描淡寫的瞥了一眼,但什么也沒說。

    那一眼并不意味著他對這種輕描淡寫的觸碰會吃醋,但確實包含了一些特殊的信息,這也是南扶光后來才知道的。

    此時此刻她只是接過了樹,對司機道謝,而后低頭翻閱放在膝蓋上攤開的書籍。

    一個個字對應的翻閱出來,書本在她手中“嘩嘩”作響。

    最開始只是半信半疑的假設,直到她翻譯出前面三個字,整個人的呼吸都為之一凝。

    「細胞壁」。

    這個詞組的出現,當然不會是巧合。

    一個就連初中生都知道的生物常識是,植物細胞與動物細胞最顯著的區別就是,植物細胞有細胞壁,而動物細胞沒有。

    「細胞壁正在生成」。

    前半句話是這樣的。

    「樹根還差4/3π到達你的子宮」。

    南扶光耳邊聽見前方,宴歧用寡淡的語氣讓司機靠邊停,下車給他買一杯咖啡,司機歡快的“哦哦”兩聲,冒著雨,不打傘,下車了。

    「指引以色列人渡河的約書亞均已陣亡,你將孕育希望的火種」。

    車外,雨噼里啪啦打在車窗上,還在無限重復著這一段具有詳細意義的規則密碼。

    車內,南扶光翻閱書籍的手越來越快,越來越用力,她像是著了迷,書本書頁在她手中發出不堪負重的破碎聲,這動靜讓人很難不注意。

    宴歧回過頭,微微蹙眉叫了她一聲“日日”,她沒有抬頭。

    小助理害怕地靠過來,叫了她一聲“老師”,她也沒有搭理。

    一本書在她手中快速翻動出了重影,甚至一頁紙“撕拉”一聲被撕碎,發出刺耳清脆的聲音。

    「你是唯一的遞火者,請率領人們,進入應許之地。」

    從前方副駕駛,強行伸過來的手臂一把摁住了南扶光的手腕。

    她動作猛地一聽,人如從噩夢中恍然驚醒,抬起頭時一滴汗液順著額角流入眼中那火辣辣的疼痛讓她下意識閉上眼。

    駕駛座的門打開了,舉著四杯咖啡的小黃毛風風火火的坐了進來,他一邊拍打著頭發上的雨水抱怨著他的發膠很貴,一邊分發咖啡,用快活的語氣對小助理說:“你剛才說的是不是帝國大廈方向的那棵樹,嚯!我也看見了!一出咖啡廳就看見了!嚇死我了,最開始還以為是哥斯拉落下一只腳在紐約呢,今天出門時候都沒見的,突然就出現了一樣……喏,南教授,給您買的焦糖瑪奇朵,您看上去不太像會喝冰美式的中年人——呀老板,我不是在內涵您噢!”

    第197章 那道防火墻的名字,就叫南扶光

    車內短暫陷入沉默, 只有小黃毛司機還在快樂地追問:“為什么沒人說話?你們都啞巴了嗎?”

    南扶光并不知道宴歧從哪撿回來的這個過分活潑的孩子,面對提問,她只是一言不發,平靜地將手中的那本書還給了黃毛司機。

    并且在接下來很長的一段時間內, 南教授只是扭著腦袋看向窗外, 發呆。

    嚴格的說那應該算不上是發呆, 而是一種支離破碎的割裂感。

    這種人在而靈魂不在的感覺支配了她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以至于走進研討會的會議廳時她幾乎都還沒有回過神來。

    宴歧一直跟在她的身邊,甚至身為主導者,他做出了如同隨行者般一樣位于落后她幾步的姿態……

    當會議廳內大部分人都停下了交談, 面帶詫異的轉過頭來, 南扶光能對他們做的只是下意識揚起一個茫然又尷尬的微笑。

    “怎么了?”

    跟在她身后人彎下腰, 腦袋湊到了她的腦袋旁邊。

    “那本書上寫什么了?你是最終導致毀滅世界的人?這么魂不守舍。”

    南扶光打了個冷戰。

    宴歧沉默了下:“我開玩笑的……真的那么寫了?”

    南扶光回過頭,面無表情地直視了他一眼, 所謂玩笑也要被開玩笑的人覺得好笑才叫正經玩笑, 一語道破天機這叫戳人家的脊梁骨。

    “別問了。”她厭倦道, “看好你的黃毛司機,他現在也能看到那棵樹了,你就不怕他逢魔,開著車帶著你去撞樹?”

    “這就是你把你那個小助理帶上的原因?”

    “她今天試圖在淘寶下單三千四百公斤的營養土,你猜她是準備種樹, 還是準備用來埋我?”

    “……”

    這也是南扶光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同樣是因為莫名其妙的原因看到樹,受到了樹的精神污染, 但她只是看見了各種奇奇怪怪的東西……

    可能會被嚇瘋。

    也確實被嚇得夠嗆。

    但她沒有做出各種奇奇怪怪的舉動, 至少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對此有所疑問,并且跟宴歧說了——

    部分小說的角色死于不張嘴自己瞎捉摸,所以在面對知情人的情況下, 她選擇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甚至還要問宴歧,為什么。

    男人聞言臉上卻出現了瞬間的……贊嘆?

    南扶光以為自己看錯了,她甚至下意識地墊了墊腳,微微瞇起眼試圖去看清楚男人臉上的表情。

    宴歧:“所謂精神污染,是以讓人們心中生出對于那棵樹的狂熱崇拜與敬畏,甚至迷戀的心,以此為基礎發展的精神侵占。”

    南扶光:“啊啊?”

    宴歧抬了抬下巴:“你不一樣。”

    南扶光:“哪不一樣了?”

    宴歧:“你心中有了絕對的信仰……和已經在狂熱迷戀的存在。”

    他加重了“狂熱迷戀”四個字。

    南扶光當然沒聽懂,但只是覺得自己在眼前這位的嘴巴里描述得好似一個不折不扣的變態。

    “不好意思?我正在瘋狂迷戀著誰?”

    男人只是微笑。

    她張了張嘴正想反駁他,表示自己是有組織無信仰人群,若說她信什么,她信五星紅旗在東方升起,在她心中飄揚。

    尚未來得及嫌棄的讓他閉嘴,又聽見男人似是而非地嘆息:“本來以你的狂熱迷戀,眼中融不進一粒沙礫,你應該連那棵樹都不應該看得到的。”

    南扶光:“?”

    宴歧唇角勾了勾,而后無語地垂落下去。

    “是宴幾安的錯。”

    “什么?”

    “當然你也有錯,你不該讓他親你,雪崩的時候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一個巴掌拍不響。”

    “你再胡言亂語,我現在就能讓展現給你看一個巴掌拍不拍得響。”

    南扶光抬手拍了拍男人的胸口,休閑服下是被掩飾得很好、手感也很好的結實胸肌,拍上去“咚咚”作響,貨真價實。

    “他來了。”宴歧說。

    白天不講人晚上不說鬼,宴幾安果真在他語落的同一時間踏入了會場,此時此刻正站在門邊,遠遠的望著南扶光。

    在南扶光下意轉過頭去時,識兩人的視線有一瞬間的接觸,南扶光挪開了目光,不知道為上什么開始對這個人感到抗拒,或許她潛意識真的信了宴歧的鬼話,把一切的錯歸咎于一個無辜的路人。

    ——也不算完全毫無邏輯。

    畢竟混亂是從她看到沙陀裂空樹開始的。

    而她確實是在宴幾安吻她之后看到沙陀裂空樹。

    “宴幾安說,你才是我事業上的倀鬼,你會害我永遠不能在《星月夜》上得到沙陀裂空樹的蛛絲馬跡。”

    “他腦子不好。”宴歧淡道,“但倒是沒撒謊。”

    “那你為什么要注資這個項目呢?”

    “與其逃避,不如面對。避而不談不是我的風格,親手破壞更有效率。”

    “你不是天使,你是魔鬼。”

    “是嗎?那現在你看見那棵樹了,你覺得自己的事業突飛猛進了嗎?”

    “……”

    “你臉上的表情告訴我,你在考慮接下來換個研究項目。”

    “閉嘴。”

    短暫的對話后,那種叫人窒息的不安褪去了一些。

    當南扶光感覺自己能夠稍微正常呼吸,她才開始打量起四周的情況。

    ……

    今日份的世界聯合密碼與符號考古組織氣氛低迷,這也沒什么好驚訝的,畢竟在情勢一片大好的情況下,會長死于非命,現在大家群龍無首。

    南扶光是最后一個到的。

    當除了會長之外所有人到齊,副會長提議大家舉杯致敬,集體默哀——

    昨日的晚宴上,南扶光沒有看見副會長,他是個正常人,只是擁有過分多的慈悲與憐憫。

    舉杯的時候,南扶光縮在角落里只是默默地嘗了一口杯子里的紅酒,并沒有舉起手中的杯子。

    小助理在旁邊擔憂的喊她的名字,大概是害怕她們被雙雙掃地出門,然而南扶光沒有理她,直到室內的燈光重新變得明亮,所有默哀中的人重新抬起頭。

    副會長從講臺上下來,挨個擁抱這個組織的每一個人,到南扶光面前的時候卻被攔住了。

    “抱歉,南小姐馬上就會成為我的未婚妻。”

    高大的身影擋在了南扶光的面前,在她握住副會長的手之前,宴歧搶先替她握住了面前的人伸過來的手。

    “現在正是我占有欲旺盛的時候呢!”

    一只手端著紅酒杯的男人笑容無懈可擊,那薄唇溫文爾雅地吐出令人費解、從各方面解讀都很像狗叫的句子。

    在副會長費解的微笑與投來的困惑視線中,南扶光感到顏面盡失,但她也找不到更好的借口去說明這件事。

    她只能端著杯子像雕像一樣站在宴歧的身后,心想這場研討會什么時候結束來著?

    打發走了副會長,南扶光正欲發難,這時候站在她面前的男人卻抬起頭看了看四周,問她:“你那個小助理上哪去了?”

    南扶光一想,好像從默哀開始身邊就安靜下去,沒有來自年輕人的聒噪。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放下酒杯轉身去找小助理。

    宴歧始終跟在她的身后,在南扶光試圖推開面前擋著的人之前率先一步伸手擋開,他不動聲色地將她護在一個范圍內——

    直到他們在茶歇間找到了小助理。

    陰暗的角落中,年輕的少女背對著門,面朝著墻,一動不動,幾乎就要融入黑暗中。

    南扶光長吁出一口氣,上前捉住小助理的肩膀將她轉過來,問她在做什么。

    一眼對視上無神的雙眼,她心中“咯噔”一下,想到早上這孩子下單那三千四百公斤營養土時的模樣,但很快她意識到情況比那更嚴重。

    她嗅到了血腥味。

    低頭一看,發現小助理不知道何時撈起了袖子,在她另一只手握著一把不知道從哪弄來的裁紙刀,鮮血從她的胳膊滴落,手臂上猙獰全部都是一條條剛剛劃開的傷口。

    “老師,您看……那棵樹在我手上伸長,它即將教會我讀懂宇宙的公式。”

    粘稠溫熱的鮮血滴落在南扶光的掌心,她無法抑制的發出歇斯底里的驚恐尖叫。

    ……

    叫救護車不如自己開車送人去醫院來的快。

    在下樓的時候宴歧拿出手機開導航,南扶光懷抱著個泡在血里的小姑娘,臉色比小姑娘本人更加難看。

    “哪個醫院最近?”宴歧轉頭問身后的隨行工作人員。

    “我怎么知道?”南扶光不耐煩的用中文回答,“你百度下紐約人民醫院?”

    好歹一電梯的人沒幾個聽得懂中文的,這時候更沒有人嘲笑這個經典地獄笑話,出了電梯小助理就落回到了宴歧手中。

    那么大一個宴總,也不在意那噼里啪啦往下掉的血弄臟了他身上雖然不是正轉,但也很貴的休閑服,打橫抱著神志不清的小助理往外走的同時,把手機扔給南扶光讓她call小黃毛開車到門口來接。

    南扶光打開手機通訊錄,發現里面就記了她的手機號,另一個備注「黃毛」,她撥通了電話,結果沒人接。

    他們只能轉頭往停車場走,且腳步越來越快。

    原本身邊呼啦啦跟著一大群人,最后能跟上的只有組織的副會長,白發蒼蒼的老頭倒是伸手矯健,一臉擔憂地跟到了停車場——

    倒不是他多善良。

    只是這是他交接主持世界聯合密碼與符號考古組織主要工作的第一天,有成員的隨行人員在會場現場精神失常至有流血事件,他不可能不操心。

    一路跟著來到停車場,因為是特殊停車場一共沒停幾輛車,宴歧的那輛賓利就在車位上,南扶光遠遠就聽見了小黃毛的手機鈴聲在響。

    只是無人接聽。

    空無一人的停車場,那《BloodyMarry》的旋律顯得特別奇怪、扭曲,寒風似乎從四面八風吹入,吹過了脖子,她狠狠地打了個寒顫,卻還是沒反應過來自己出門匆忙忘了外套。

    宴歧往車方向走了兩步,只是瞥了一眼前擋風玻璃,目光一凝,他停下腳,然后轉身把懷中抱著的小助理還給南扶光——

    在他做這個動作的時候,他錯身擋住了南扶光的視線。

    小助理因為失血而低溫的身體落入懷中,南扶光懵逼一轉頭,就聽見身前那人嘆息著再次擋住她:“別看。”

    但南扶光是南扶光。

    南扶光最擅長的就是把別人的話當耳旁風。

    當宴歧拉開車門的時候,她就像一陣龍卷風似的卷到了車門邊,還未靠近就聞到了一股味道——這是她這輩子都沒聞到過的味道——不是單純的血腥味,血腥味里還混雜著車子的皮革氣,除此之外還有土腥,或者比血腥更濃郁的味道撲面而來!

    那熱烘烘的氣息鉆入鼻粘膜。

    早上快樂遞給她焦糖瑪奇朵的少年坐在駕駛座上,一只手握著一把長長的匕首,他低著頭,正拼命的用另一只手試圖拉開自己被割開的胸膛,里面的腸子已經順著血液嘩啦啦流淌了一地,掛在他的大腿上……

    他還活著。

    車門被拉開的時候,他甚至能夠抬頭沖所有人微笑:“我的腸子有些癢,我就想撓一撓……放心,我沒事,因為我的腸子變成了樹根,他們吸收了我的脂肪作為養分,現在活得很好,又能長高一兩米!”

    死一般的寂靜。

    宴歧對視小黃毛的眼睛,半晌平靜道:“你那么瘦,哪來的脂肪?”

    他握著手機的手已經按下了緊急呼救的鍵。

    ……

    救援人員到得很快,隨之而來的便是正兒八經的警方。

    眼前凌亂的一幕讓這些身經百戰的一線救險人員也失語數秒,宴歧和南扶光渾身是血,站在一旁接受警方的盤問。

    還有世界聯合密碼與符號考古組織的副會長,可憐的老頭今日受到的視覺沖擊不比任何人小,在接受短暫詢問后,他站在一旁發呆,宛若靈魂出竅。

    南扶光來到他的面前,面無表情地告訴他:“別再尋找不該找的東西,讓文森特·梵高與《星空夜》的秘密永遠沉寂吧,計劃終止。”

    副會長老頭動了動嘴,望著面前年輕的華國女人,目光好一會兒才有了焦距:“這個項目已經被提交到了更高的部門組織,甚至在之前為了籌得儀器錢。已經被公布于眾……”

    “那也要停止!!!”

    驟然拔高的聲音響徹停車場,不少人紛紛回望。

    “看不到他們的行為嗎?!他們都已經瘋了——若再繼續,你就是下一個!永遠!不要!好奇!你不該知道的事!”

    地球已經是一個完全穩定的閉合生態系統。

    人類,動物,食腐生物,海洋,陸地,雨林,沙漠……

    他們不需要任何的外來者。

    哪怕是養雞場的雞,池塘里的魚,并不需要外來物種,一切的外來物種,皆算物種入侵。

    這可不是什么好詞。

    南扶光下意識地要握住老頭的肩膀,想要搖晃他直到他頭昏眼花答應停止這個可怕的研究項目,但在她的手指尖碰到老頭之前,從后面伸出來的手扣住了她的手腕,截斷了她的觸碰。

    南扶光狠狠一愣,轉過頭去。

    身后站著的男人一臉沉著與肅穆,平日總是掛在臉上的微笑不翼而飛,那雙漆黑的雙眼悲憫而沉靜的與她對視。

    “你最好……別碰他。”

    南扶光有一瞬間的疑惑。

    但電光火石間,她突然就想通了一切——

    【細胞壁正在生成。】

    【樹根還差4/3π到達你的子宮。】

    【指引以色列人渡河的約書亞均已陣亡,你將孕育希望的火種。】

    ……

    【你是唯一的遞火者,請率領人們,進入應許之地。】

    所以,是她。

    傳遞者,是她。

    早上遞給小助理的那一碗麥片,車上碰到小黃毛司機的手……

    就像被宴幾安親吻后,看到沙陀裂空樹的她。

    當整個簇擁沙陀裂空樹的地下組織盡數被滅,她是唯一的幸存者,也是唯一一個能夠將沙陀裂空樹的秘密傳播出去,為它尋找更多信徒的存在——

    所以從下車開始,宴歧始終站在她的身后,阻止她與副會長的握手或者擁抱,預防一切的人與她相觸碰。

    渾身的血液像是一瞬間沖上頭頂再逆流,她的臉一瞬間變得白中泛著鐵青。

    她意識到了真相。

    人類世界六十億人口,現在與那棵樹之間只存在著一面防火墻。

    那道防火墻的名字,就叫南扶光。

    ……

    很小很小的時候,無論是看的漫畫還是電視或者是大屏幕電影,各式的英雄主義情懷總是充數在方方面面。

    女孩子們披著床單扮演白素貞懸壺濟世。

    男孩子們披著床單扮演超人或者鋼鐵俠高呼拯救地球,為我己任。

    后來長大了當然會覺得這一切都很幼稚,小時候堅定要守護世界的信仰,變成了幼稚狗爬似的小作文或者線條都畫不明白的蠟筆畫——

    生活只剩下吃喝拉撒當牛馬。

    拯救世界?

    長大后的人們總是會笑著說,天塌下來了自然有人撐著,那個人不是我,我只是哥斯拉登錄的那天從房子里驚慌失措跑出來的路人甲。

    曾幾何時,南扶光也是這么認為的,甚至在她最天真、最幼稚的時候,也沒想過有一天,“拯救世界”這么大的一個命題會落在她的手上。

    “為什么是我?”

    “「神主言書」在你落入地界的時候,就與你產生共鳴……能把它帶回去的只有你。”

    “所以呢?”

    “宴幾安又被騙了。那棵樹說著讓他來看看你而已,實際上肯定知道他會忍不住做些什么——”

    南扶光當然聽不懂什么是「神主言書」,這件事又跟她那個沒見過幾面的未婚夫有什么關系,事情荒謬到她來不及問那么許多。

    極大的恐懼吞噬了她。

    當眼淚從眼角落下的時候,她甚至對此毫無知覺,面對面前所立的男人,她眨眨眼——

    這時候才發現,周圍的一切好像都懸停在某一刻。

    來來往往的消防重心急救人員。

    爆鳴的警笛聲和旋轉的警車燈。

    手拿對講機,神色緊張的阿sir。

    跪在拉開的車門邊對小黃毛進行臨時縫合的醫護人員。

    正勸說小助理配合躺進救護車中的醫療助理,還有醫療車上同樣閃爍著另一種光芒的急救燈……

    風雪聲。

    雨聲。

    對話聲。

    一切都停止了。

    “你呢?你也不是天使。”

    “沒有天使會像我一樣,擁有不堅定的立場。”

    男人溫熱微粗糙的指腹揩去她下巴上懸掛的淚珠。

    “比如,如果你現在說,宴歧,我有點害怕。我就會說,啊,那算了吧,地界每隔百億年本來就會來一場生物大滅絕然后重啟,現在也不過是提前了幾年而已。”

    南扶光被他逗笑了。

    笑得很難看,尷尬又勉強,再配著她因為恐懼而通紅的雙眼,整個面目堪稱扭曲。

    難為眼前的男人目光溫柔,從頭至尾沒有任何的變化,就好像看不見她呲牙咧嘴很丑的模樣。

    “你之前提到過你來這里有私心。”

    “有的。”

    “是什么?”

    “希望你平安順逐地過上美好又浪漫的一生,忘記我也沒關系。”

    “……還挺偉大。可惜現在愿望好像不能實現了?”

    聞言,男人臉上的微笑凝固了下,仿佛下一秒真的就要掛不住。

    但過了很久,他除了目光閃爍,整個人似乎看上去無懈可擊,大手從替她擦拭眼淚,掌心貼合她的面頰,眷戀地輕輕蹭了蹭。

    “嗯。”

    宴歧說。

    “過去你總是罵我沒用……以后要少罵點,大過年的,不吉利的話果然要少說。”

    第198章 抽龍骨

    南扶光做了一個很好的夢。

    夢中她變成了一個有血有肉的凡人, 她不是一把武器,在華國某個普普通通的地級市的真·人民醫院出生。

    出生的時候,她的母親喜極而泣,說這孩子真懂事沒給自己遭太大的罪;產房外, 她的父親激動的跳起來, 腦袋撞到了產房的門框。

    她有爺爺奶奶, 也有外公外婆,所有人都圍著她,為她的出生感到欣喜。

    她的童年無憂無慮,有許多的同一院子的小伙伴一同成長。

    小伙伴們學鋼琴, 她也鬧著要學, 在那個物資不是那么充足的年代外公掏了兩萬塊給她買了鋼琴, 后來隔壁鄰居的姐姐告訴她學鋼琴好辛苦,她就又不要學了, 二萬塊的鋼琴變成了擺設。

    沒有人難為她, 也從來沒有人要求她、告訴她:南扶光, 你將來要成為一個很有出息的人。

    媽媽意外的堅強,爸爸才是個愛哭鬼,她第一次卸掉小單車的輔助輪摔在地上,她哭的很大聲,媽媽笑得很大聲, 爸爸偷偷躲在后面跟著她一塊兒抹眼淚。

    后來她長大了。

    暗戀過初三的學長,也有過偷偷翹掉晚自修, 和朋友組團去籃球館高三的校隊打籃球, 被老師抓個正著,幸運的是當日巡邏的老師是數理化組,帶著紅袖套的三人組一看是那個有150分就考150分不能160分是因為卷面只有150分的那個南扶光, 就放了她們一馬。

    爸爸是同聲傳譯,但不妨礙她英語一塌糊涂,但家里從來不會因為這個吵架,有一次去爸爸的單位混飯吃,爸爸會說,我女兒以后要當科學家。

    科學家這個概念太大了,南扶光都不知道具體是指什么——

    那時候,人類最大的幻想僅限于萬米高空、地外、黑洞、銀河系。

    他們并不知道,所有的物理學基礎誕生的產物,當離開了沙陀裂空樹的樹根,進入另外的高緯度,就會坍塌、撕裂成一堆毫無用處的廢鐵。

    可他們總在自己的規則內進步,他們很幸福。

    哪怕是無知,也很幸福。

    上了大學后,南扶光讀了個奇奇怪怪的專業,研究密碼與符號,但涉及的知識面廣闊到天文地理,物理化學,南扶光當著老師的面道,學那么全的除了咱們只有導游,然后被當時已經是國內本專業頭把交椅的老師賞了無語又贊同的一個爆栗。

    放眼前半生,南扶光是沒什么建樹,但屬實也算是無病無災、無憂無慮的一生。

    身邊的許多人一生追名逐利,起起伏伏,畢業的前一天,同寢室的小姐妹喝的酩酊大醉,指天發誓要成為了不起人的人——

    那時候的南扶光捧著臉坐在窗下,夕陽照入窗框照在她的臉上,那個時候她唯一也是最大的煩惱,就是英語為什么那么難,“Abandon”到“Zoo”有大概一個光年的距離。

    出生在地界的南扶光從未想過自己要和“拯救世界的大英雄”劃上等號。

    因為看過《魔法少女小圓》所以干脆連成為魔法少女的夢都沒做過。

    可偏偏是她。

    她甚至來不及想明白為什么事她。

    從高樓墜下之前,南教授拉著被她稱作“天使”的宴先生——

    “如果您真的無所不能,請再給我爸媽一個女兒,讓他們忘記我。”

    ……

    南扶光揉著眼睛從床上爬起來。

    這張床很軟很大,鋪著黑色的床單和黑色的杯子,被收拾的干干凈凈,人躺在上面就會深深地陷進去。

    當南扶光意識到自己整把眼下的床和她作為人類時那個算上公攤也只有二百平家中的小床做比較時,她內心感到一陣惆悵。

    但很快她就來不及惆悵了。

    門被人從外面推開,快成了一道模糊身影的小豬“噠噠噠”沖上來,一個箭步飛射撞入她的懷里,在她被撞得“噢啾”一聲倒回柔軟被子里時,謝允星來到床邊,放下手中熱騰騰的青菜粥,抬手摸摸她的頭。

    南扶光一下子就紅了眼睛。

    她以前也沒那么愛哭的。

    學習御劍飛行時候摔得鼻青臉腫也沒哭,現在想想騎個自行車摔了都嚎得驚天動地確實很無語……

    可能真情實感的做過人類以后就變得愛哭了吧。

    南扶光埋在師妹的懷里緩了好一會兒,然后才抬起頭抽抽鼻子,沙啞著嗓音問宴歧在哪。

    南教授的墜樓象征著很多意義——

    首先「神主言書」伴隨著她的肉身隕落,被永久摧毀。

    其次,沙陀裂空樹與地界的鏈接也被切斷了,剛剛建立起的鏈接脆弱不堪,想要短時間建立起新的鏈接,對于那棵樹來說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除非宴歧是個廢物,沒辦法處理那棵樹,讓他有在喘息的機會。

    眼下南扶光很累但人是精神的,她急著抓著宴歧制定接下來的方案——

    大日礦山的碼頭已經接近竣工,不凈海東、西兩岸屬于修士與凡人的戰爭一觸即發。

    可是謝允星聽到她的詢問卻難得停頓了下,南扶光莫名其妙地望著她,直到她告訴她,宴歧去找宴幾安了。

    具體去做什么不知道。

    他走的時候很匆忙,只順手拎上了不情不愿的段南,還有下擺翻滾的戰衣披風,看上去殺氣騰騰。

    ……

    南扶光有一種心力交瘁的感覺。

    如果可以的話她想拎著宴歧的耳朵求他消停一會兒,她才剛剛從高樓跳下完成生命的一躍,他甚至沒有準備給她留多哪怕一個時辰的事件用來傷春悲秋。

    每天在兩岸同行的船只就剩一艘,這會兒早就已經回到了大日礦山碼頭。

    南扶光踩著劍御劍飛行跨越整個不近海、被夜幕降臨后的海風吹的東倒西歪甚至還想流鼻涕的時候,想到了南教授的發言——

    【是站在劍上飛比較高貴嗎?我覺得還是坐在飛機里飛比較舒服,風吹不到雨淋不著,累了還能睡一會……】

    什么叫一語成讖。

    她現在就懷念飛機。

    落地的時候她已經把這輩子能想起來的所有的臟話用在了宴歧身上,她被凍得手腳發冷,以至于穿過無為門的山門禁制時,并沒有給無為門看守山門的小弟子太好的臉色。

    兩軍交戰期,敵方將領從天而降,把己方大本營當自己家后花園逛,那小弟子臉色發綠,待南扶光離開后,屁滾尿流轉身去找主事的人報道。

    南扶光沒怎么受到阻攔就來到了后山。

    她不知道宴歧在哪,但她知道宴幾安位于彌月山的住處。

    與神鳳鹿桑的住所隔山而立,但此時此刻,正是華燈初上夜未央,鹿桑住所的燈卻是熄滅的,月光照在那座山上,顯得格外的僻靜。

    這兩人終于看開了,住一塊兒去了?

    南扶光的思緒甚至沒有徹底的展開,就立刻被一聲尖銳的女聲打斷,那聲音之凄厲,硬生生把漂浮在半空的南扶光差點兒嚇得從劍上掉下來。

    “不要——求求您!”

    宴幾安的住處也未點燈。

    但鹿桑的尖叫聲確實是從那邊傳來的。

    南扶光調轉了御劍方向,往聲音來源那邊趕去,落地的時候踉踉蹌蹌甚至沒來得及站穩,頭頂上風云驟變,正是他化自在天界之盛夏,卻有一陣刺骨寒風卷過,雷鳴轟動。

    僅剩的月光也被烏云蓋住。

    從窗戶往里看去,什么都看不清,只能隱約看見鹿桑的衣裙裙擺鋪撒在地面,大概她整個人呈匍匐姿勢……

    “等下等下等下!”

    南扶光拼拎著裙擺沖進去的時候,總算看清楚,鹿桑并不是沒事匍匐在地趴著玩兒,她是被幾條水屬性、冒著寒冰白氣的鎖鏈牢牢的鎖住四肢,固定在了地面上。

    她哭的滿臉狼狽。

    臉上還有劍氣所傷的痕跡,那張漂亮的臉蛋此時此刻雙眼睜圓,怒紅絕望,使得原本的美麗都有所扭曲。

    順著她的目光,南扶光看見了不遠處的二人——

    宴幾安一身簡單道袍,是他平日里習慣穿的那種道骨仙風的素凈月白,只是此時此刻,道袍上有燒焦與撕裂……

    那頭烏黑的長發凌亂散開,束發發冠碎裂摔在一旁。

    宴歧一身炫黑戰甲,掐著他的脖子。

    此時南扶光風風火火的闖進來,也沒能讓這父子二人誰轉過頭來看她一眼,她只看見伴隨著她靠近,男人原本青筋明顯的手背青痕跳動。大概是因為更加用力,更為凸起。

    宴幾安從深喉從發出窒息的嗆氣音。

    宴歧不僅沒有放開他,而是將他單手掐著脖子拎起來,摁在墻上。

    “我曾經以為,你雖然生性愚鈍,但本性不壞,藏有小心思但終不是為了害人……笨點就笨點,耐心教就是了。”

    男人的聲音響起,毫無波瀾,平靜的猶如一灘無論如何激不起漣漪的死水。

    南扶光從來沒有聽過他用這種聲音說話,哪怕是在地界的時候,面對更低維度的人類,他也不是這樣的。

    如同高高在上的神,眼中原本甚至應當無甚螻蟻之類物種存在。

    “我承認,我錯得離譜。有些人蠢便罷了,但他的蠢,會害死身邊所有企圖對他留有寬容的人。”

    男人的輕笑讓南扶光想到了在地界的時候,那時候還小,寒假跟著樓下的小哥哥去扒螞蟻窩,然后放火一把燒掉。

    南扶光說太殘忍了。

    小哥哥說,可它們只是螞蟻,它們不知道痛的。

    ——沒人知道螞蟻究竟知不知道痛,但當無知孩童無所謂的笑著解釋時,很顯然,真相是其實他壓根就不在意這件事。

    而此時此刻,宴歧看上去與那站在螞蟻窩前、手舉火把的小男孩身影重疊了。

    一只手將宴幾安順勢從墻上摁在了旁邊的長榻,伴隨著”轟隆”一聲巨響!

    宴歧的掌心亮起了光,那金色的光暈很快擴散開來,猶如液體覆蓋在他整只手上,光是純金屬性的,至純金屬性為后天伶契所補,是可切割天地之力——

    “噗”的一聲悶響。

    那手如最鋒利的刀,刺入了宴幾安的胸膛。

    “不要!!!!”

    身后,有神鳳瘋狂掙扎時帶動鎖鏈發出的嘩嘩聲響,她凄慘的尖叫,伴隨著宴幾安從胸腔與口中同時噴涌而出的鮮血血腥充數整個室內……

    頭頂電閃雷鳴,風雷涌動。

    隱約可聽聞龍吟聲,不似曾經見過的那般宏偉,南扶光發誓,自己從未想過龍族這樣幾乎活在另一層更高維度的存在,也會發出如此凄厲哀鳴——

    像是痛極,又像是瀕死掙扎之音。

    罡風起,四面八方的風凌亂刮入,屋內的窗戶噼啪作響,狂風掀翻了桌子也吹掉了窗戶!

    南扶光眼睜睜的看著宴歧那只沾滿了鮮血的手從宴幾安胸膛中抽出,兩根還在滴答粘稠往下滴血的指間夾著的,是一根純金屬性的龍骨。

    天空中,龍吟漸消。

    曾經高高在上的真龍,似被方才那道狂風吹散了。

    “自打認識你,日日沒過過一天安生日子。”

    宴歧看也懶得看手中夾著的那根龍骨,抽之剝離宴幾安后,便在后者狂咳嗆血的粗重喘息聲中,隨意扔至腳下。

    沾著血的連根手指輕佻地拍了拍宴幾安煞白的臉。

    兩根手指在其那張清俊面頰上留下兩道屈辱意味極濃的紅痕。

    “你本為我親手捏的真龍神君,但歸根究底,原本不過為一灘爛泥。”

    掛著鮮血的龍骨滾落在地,轱轆轱轆一路滾至南扶光腳下。

    身前,是四肢癱軟、奄奄一息的宴幾安,與一條腿狂妄踩在長榻上,將其幾乎摁死于手下的宴歧。

    身后,是哭的好不凄慘,幾乎快要斷氣,還要被宴歧威脅再哭連你一起做掉的鹿桑。

    腳下,是蜿蜒向四面八方流淌的血液。

    南扶光:“……”

    媽耶.JPG。

    他們真的很像大反派。

    第199章 高嶺之花,落入塵泥

    彌月山下了一場傾盆大雨。

    盛夏時節伴隨著雨季, 對位于不凈海沿岸的彌月山來說本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但這一晚的雨太大了。

    大到人在屋檐下,總覺得雨點要把屋頂沖塌。

    原真是個彌月山煉器閣閣中不記名內門弟子,區區煉器末期。

    他睡眠淺,便在這一天半夜不幸被雨聲與時不時傳來的悶雷聲吵醒, 打著呵欠抱怨著“這鬼天氣”爬起來去關窗, 卻在來到窗邊時, 看到早已起床的同房同伴站在床邊發呆。

    “不睡吶?雨中悟道?你也不是水靈根吶……”

    原真調侃著,直到看到同伴伸手到窗外接了些雨水,縮手的時候,手上卻是暗色一片, 他下意識地停住了碎碎念, 臉上的調侃也隨之收斂。

    屋內的燭光伴隨著練氣末期的修士抬手被點亮。

    火光搖曳中, 得見一絲光明。

    原真的雙眼瞳孔倏然睜大,雙唇磕碰了下, 喉嚨卻像是被掐住了發不出一點聲音。

    良久, 才擠出硬生生二字:“是血……”

    電閃雷鳴中, 有龍吟在哀鳴,仿若垂死之音,透著濃重的不詳……

    嘩啦啦落下的雨水好像才伴隨著原真擠出的二字落地突然有了氣味,濃郁的血腥味鋪天蓋地的席卷而來。

    彌月山下了一場傾盆大雨。

    是摻雜著血的雨。

    ……

    真龍困墮,天地悲鳴。

    困住鹿桑的鎖鏈在罡風中錚鳴, 她的哭喊聲最先被風吹得變得模糊……幾乎聽不見她在哭鬧什么,但無非也就是那幾句請求宴歧手下留情。

    沒什么好求的。

    宴幾安被抽龍骨之痛, 近乎接近于神形俱滅之罰, 他自顧不暇,只勉強聽見南扶光站在鹿桑旁邊,用很緊繃的聲音讓她別哭了, 要是那個瘋子真的動手把她神鳳翅膀也撅了,她肯定不會攔。

    鹿桑大概是被她半認真的語氣嚇得夠嗆,哭聲戛然而止……

    緊接著,房間內原本亮著的琉璃燈突然爆裂!

    “啪”的悶響,似是被風吹破!

    琉璃碎片如星辰墜落,四分五裂,宴幾安只覺得眼前一暗——

    那盞琉璃燈就放在門邊,原本南扶光站著的地方,那燈爆裂開的一瞬他余光瞥見南扶光還站在那個地方沒動……

    說來也奇怪。

    當下宴幾安因為被抽了龍骨痛的快死了,可他想著的,居然還是那四處飛濺的琉璃碎片有沒有傷到南扶光。

    “日日?”

    沙啞難聽的幾乎不像是他自己的聲音,屋內暗下去的第一時間,宴幾安轉過頭去想要確認南扶光的安危。

    而他也是在這個時候,突然意識到了和過往不一的地方——

    被抽掉龍骨之后,理論上來說,宴幾安依然還是渡劫期修士。

    他理應擁有渡劫期修士敏銳的五感,在視覺已經完全脫離肉體凡胎的境界中,他原本應該視黑暗中任何物體猶如青天白日。

    但現在,宴幾安發現,并不是這樣的。

    他看不清楚了。

    他茫然地眨了眨眼睛,聲音也因此驟然消失,對準著門口的方向,門開著,哪怕外面暴雨侵盆也該有一點點光照,但宴幾安用力眨眼卻發現自己還是什么都看不清。

    眼前模糊一切。

    這一幕被所有人看在眼里,就連眼淚汪汪原本哭鬧著的鹿桑都沒了聲音,她茫然地沖著宴幾安的方向,說不上哪里不一樣了,他的眼睛里還是有視覺反應的光的,但是好像……

    沒以前那么亮了。

    曾經宴幾安的雙眼不說特別,但哪怕在黑暗中也得以窺見一抹金光。

    但如今抹光黯淡了下去。

    說來也奇怪,不過是這點微妙的變化,甚至有可能只是兵荒馬亂的錯覺,但偏偏就讓人覺得,眼前的人和以前不一樣了——

    好像不止是字面意義上的,僅僅失去了真龍靈骨。

    那張臉還是那張臉,依然好看。

    但就像在某一瞬,清冷矜貴的云上仙尊失去了光環。

    是高嶺之花零落塵土。

    仿若是一場噩夢來臨前的預兆。

    “宴幾安……你眼睛怎么了?”

    屋內,南扶光的聲音突兀又茫然,茫然到直白,直白到殘忍,她問出了鹿桑不敢問的話。

    宴幾安轉過頭,在黑暗中,與南扶光四目相對。

    霎時,天邊響起最后一聲震天的龍吟,南扶光只感覺腳下地動山搖,緊接著狂風四起,她看見房頂被一抹巨大的龍形身影掀飛,蒼龍虛影自宴幾安體內騰飛而起——

    暴雨中,龍最脆弱與柔軟的腹部有一道被強行裂開的猙獰傷口,滲出的鮮紅龍血幾乎與雨幕混作一談,最后,鮮血變成了黑色濃稠的液體。

    巨龍騰空在天,似在痛苦的掙扎。

    蛇屬同類的瞳孔從豎立的金色逐漸退化、灰敗。

    原本泛著鋒利雪光的龍爪不再富有光澤的同時,那原本堅實覆蓋龍身的黑色鱗片突然松脫,炸鱗般,以一種讓人冒雞皮疙瘩的方式翻開,凌亂脫落,散發著瀕死之氣……

    最后,當巨龍消散于半空。

    屋內,前一瞬勉強站立的宴幾安轟然倒下,如任何肉體凡胎一般砸在地上會發出的重重悶響。

    ……

    晨光熹微,暴雨漸淅。

    如彌月山始終半籠著一層似霧似雨的奶白色濃霧中,群山輪廓模糊不清。

    他化自在天界亦籠罩在一層陰霾中。

    但對于妙殊界的人們來說,這只是平平無奇的一天。

    彌月山下,妙殊界,茶館內。

    驚堂木一拍,“啪”一聲巨響,喝彩聲起,說書先生一堂木一壺茶一折扇,端坐上方。

    “列位看官,細聽我言。且說高高在上、白衣仙袍的真龍仙君宴幾安,從前那是金鱗耀日吞云海,龍吟九霄攪三江!誰曾料,如此云端之上、睥睨眾生的仙君大人也會有如高嶺之花墜入泥濘之日!

    昨日他化自在天界,那是字面上意義的血雨腥風,不凈海西岸彌濕之地,昔日主宰者闖入彌月山硬取龍骨,雷火轟鳴,山搖地動,真龍騰空如龍魚炸鱗,竟似泥鰍般,墜下凡塵!”

    上位者的隕落不過是人們茶余飯后的一樁談資,真龍褪鱗,蒼龍隕墮,曾經高高在上的云上仙尊墮入凡塵從此成了□□凡軀什么的……

    跟他人又有什么關系?

    不過是說書先生一口茶后,此起彼伏的叫好聲,催促聲……坐堂之下,無人憐惜,只是人人雙眼期待,等待下文。

    “您道這仙君失去了龍骨,該如何自處?昔年呼風喚雨的龍爪,三界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劍修第一人,如今怕是連后山劈柴的柴刀都握不穩。”

    說書先生再開腔。

    “更可憐如今彌之地與昆法大陸大戰在即,彌月山數旬前日被叛變的云天宗大師姐南扶光一劍蕩平,眾多周知稱‘血色圣宴‘。

    列位,今兒個可是特殊日子!

    彌月山自‘血色圣宴‘后,盟主段從毅被那南扶光一劍斬首,命星隕落……至此,無為門架空無主,那他化自在天界更是群龍無首,原本今日乃仙盟臨時授印云上仙尊代為暫管,推其為新的仙盟盟主的頭等重要之日。

    原本真龍仙君,乃三界六道第一劍修,渡劫期大能,身負真龍靈骨,如此安排,無可厚非。

    誰曾想就在這授封前夜,那真龍隕墮,形如病虎,聲似哀猿——

    神魔墜凡尚不如犬,諸位且思且議,那授印儀式,可還能順利進行?”

    折扇“唰”得展開,輕搖兩下,滿堂喝彩中,人們催促下文。

    說書先生滿臉自得,只道“天機不可泄露,且聽下回分解”,那般裝神弄鬼的樣子……

    實則還不是因為彌月山的盟主掌印授封儀式,也輪不到他這樣的凡人混進去看上一看罷了。

    熱熱鬧鬧的茶館內,人們竊竊私語就著“他化自在天界大翻車事件”下飯,人人面露唏噓——

    “南扶光一劍削了仙盟盟主,舊世主一掌拍碎真龍靈骨……咳,我聽說他倆是一對,那不得三天兩頭換一個炕?”

    “哦喲,這個情況對的很,那個南扶光本身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燈咧,干過的大事一件驚得一件,聽聞她本身就是天下兵器類神兵與仙器的締造者,萬器母源,曾經得名‘伶契‘,又叫‘東君‘——”

    “‘東君‘和‘扶光‘?這就差把版本答案寫臉上啦,他化自在天界咋能精心呵護敵方將領兵器百年,對此毫不知情?”

    “可能是宴幾安都要愛死南扶光了,愛情蒙蔽了他的雙眼。”

    “……愛死南扶光了還他娘的娶鹿桑呢?”

    “所以現在被拔了靈骨,正應驗了那句,渣男不得好死。”

    眾人七嘴八舌,誰都不曾注意到,角落里的一桌邊,氣氛截然不同——

    相比起其他桌上的熱鬧非凡,這一桌原本顯得過分安靜。

    桌邊坐著一男一女,女的低頭認真在喝粥,男的身形高大如一座小山橫在那,看著她頭頂發呆。

    耷拉著眉毛的男人起先面無表情。

    直到旁人提到“三天兩頭換一個炕”,他眉毛一抖,發出一聲類似贊美的嘆息。

    然后在話題至“渣男不得好死”時,他單手捂著唇,開始發出悶聲的笑。

    最后笑得肩膀狂抖,自己笑還不夠,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低頭在喝粥的人,揶揄:“他們說宴幾安是因為企圖一腳踏兩船才遭天譴,你怎么看?”

    南扶光頭也不抬:“抽他龍骨的人又不是我。”

    宴歧認真點點頭,“哦”了聲:“說的也是。”

    “你該問天道怎么看,管東管西還管上人家是不是腳踏兩條船了。”

    “天道可不管什么腳踏兩條船。”

    南扶光放下了捏著的勺子,抬起頭,望著面前的男人歪了歪腦袋,望著他毫不回避,目光堅定,當然沒有譴責似乎也只是單純的好奇。

    “所以呢?”她問,“是為什么?”

    宴歧唇角上揚,嗤笑一聲,笑容依舊如春風和煦,但說出來的話卻如三尺寒冰,毫無溫度:“是個人的泄憤。”

    完全沒料到是這種答案,南扶光一愣。

    “本來這次回來,也沒想那么多有的沒的,只是想解決掉那棵樹……最開始看到他還是得償所愿跟你將名字掛在了姻緣樹上,雖然有些驚訝這孩子的執念怎么那么深,但我想的是,非要這樣也不是不可以。”

    男人的聲音緩和,提到“這孩子”的時候,聲音甚至還有點慈愛,就好像昨日單手將其摁在榻上掏出真龍靈骨的人不是他。

    “但就連好好對待你這么小的一件事,他都做得一塌糊涂。”

    宴歧嘆息。

    “不僅如此,他經常有些出乎預料愚蠢的所作所為,讓我都覺得,要處理難以下手,相當棘手。”

    就像是這一次說長不長,說短著實也不太短暫的地界一行,原本南扶光手握人生贏家劇本能夠一生順逐,喜樂安康……

    她將追尋著文森特·梵高的腳步,雖然永遠不會得到沙陀裂空樹的真相,但她將會在這個領域揚名立萬,名垂青史。

    非是宴幾安橫空出世,攪合了一切。

    他甚至以為自己是為她好。

    南扶光“啊”了聲:“因為他太笨了,所以你很生氣?”

    宴歧:“現在我覺得你也很笨。”

    南扶光一臉警惕,條件反射地捂住了自己的識海,很快反應過來自己金丹早就碎了,那里屁都沒雨沒有,才訕訕放開手。

    宴歧抬起手,摸了摸她的發頂,指腹很是眷戀地在她腦袋頂上發旋上多摩挲了下,這才緩緩挪開。

    “這樣說好像有些狂妄,但是在此之前,我確實是想要什么都會順利得到……金錢,地位,榮耀,戰績,領地——我從來不知道,自我否定和挫敗感,是一種怎么樣令人窒息的存在。”

    “嗯?”

    “直到我看到南教授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從三十二層高樓一躍而下。”

    單手支著下巴,男人漆黑的雙眼彎了彎。

    “你還記得嗎?跳下去之前,你吻了我一下。”

    “……”

    “當時我就覺得,在化作星屑塵埃之前,我大概率永遠都不會忘記這一幕——有個女人吻了我,然后一言不發的又死在我面前。”

    “……呃。”

    “我當時恨死你了。”

    南扶光啞口無言。

    她確實不太記得自己還干了這么缺德的事——

    換了是她也會有心理陰影的。

    難怪他們回來剛落地,這人就馬不停蹄地去發瘋了……

    原來是因為這個。

    南扶光盯著他的眉眼之間看了許久。

    那句“變態”在牙關間打了個轉憋了回去,不得不說雖然平日里罵他就像喝水一樣簡單,但昨日看完宴幾安的下場,是個都有些發怵。

    昨晚在客棧,雖然沐浴過了,她總覺得閉上眼就能嗅到他身上的血腥味……

    又不能分房睡。

    她只能多從柜子里抱了床被褥,美其名曰作為南教授自己睡了二十七八年,身邊突然多一個人,她會不習慣。

    她很懷疑宴歧當時一眼就看穿她那點蹩腳的借口,但他沒有揭穿他……只是今早睜開眼時,她多抱的那床被子在床底下,她人則毫無遮攔的,被他牢牢的圈攏在懷中。

    南扶光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問:“所以在地界,你被我弄哭了嗎?”

    “什么?”男人的笑容收斂了些,“沒有。”

    南扶光盯著他,半晌道:“今晚不分被窩睡了。”

    宴歧:“是嗎?謝謝。但我還是強調下,我沒有——”

    他的話語被打斷在她突然張開雙臂籠罩過來的擁抱中,聲音戛然而止,他感覺到自己略微冰涼的耳垂貼上了溫暖柔軟的觸感。

    她親了親他。

    “抱歉。下次再也不扔下你一個人了。”

    男人喉結上下滾動,想說些什么,或者再強調一下這也不算什么畢竟都過去了,但他發現自己的喉嚨好像被堵住了,良久,只是低低應了一聲。

    他希望她說話算數。

    他知道她說話算數。

    ……

    周圍的人們還在八卦不斷,南扶光偶爾還可以聽見自己的名字從別人的嘴巴里冒出來。

    有人說她叛出他化自在天界當真狠心,有人說那仙盟又不是什么好東西叛出就叛出。

    她心想上一次聽到自己的名字還是在大日礦山的酒肆,那時候她的名字還是真龍與神鳳的邊角料……

    現在也算是獨當一面,有了屬于自己的一番事業,功過是非也當真任憑他人隨意指點,總好過當狗血劇女配。

    宴歧安靜的在南扶光懷里賴了一會兒,半晌當他的手鬼鬼祟祟開始摩挲她的腰時,終于喜提一頓打。

    男人很委屈的縮回手,問她為什么打人。

    南扶光問他,之前抓著她瘋狂潤器,是準備蓄能是吧,然后趁著她在地界的時候,他自己在上面把一切都解決。

    宴歧一臉認真的問她怎么發現的。

    南扶光面無表情地回望他。

    男人只好尷尬地摸了摸鼻尖,在她說出“下次不許這樣了”之前,就率先提出:“以后不會這樣了,進棺材都會帶著你的。”

    南扶光伸手一把捏住了他的嘴,掐了把被她捏的像是小鴨子的嘴巴。

    “按照時差,現在在地界才是元月十五,元宵節。”她淡道,“大過節的,不許說這種亂七八糟的話。”

    宴歧偏了偏頭,順勢將她一根手指的指尖含在嘴里,牙尖咬了咬,眉眼真正帶笑:“給你弄碗酒釀湯圓,然后等你吃完,我們去觀禮云上仙尊掌印授封?”

    “……有什么好看的?”

    “見證孩子跌落泥潭也是父母的責任之一。”

    “沒有這種變態的責任,我也沒有這么大的好大兒——”

    “嗯?別這么無情,后娘也是娘嘛。”

    “趕緊閉嘴。”

    第200章 牧羊犬之殤

    縱使南扶光不情不愿, 最后還是被宴歧拖回了彌月山,圍觀云上仙尊掌仙盟盟主之印的授封現場。

    對于他們前日壯舉,三界六道可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在他化自在天界眼中看來,南扶光覺得她和宴歧應該是標準的雌雄大盜。

    講難聽點也可以是蛇鼠一窩。

    至少以前還是可以大搖大擺的從無為門正門走的, 這一次就連宴歧都率先妥協給兩人做了變裝——

    至于邀請函, 他還真從懷里掏出了兩張, 上面蓋著「翠鳥之巢」的印章,大概是段南給他的。

    南扶光心想,段南給他邀請函時,大概死也沒想到后來這位形式邏輯不講道理的人會瘋在授封儀式前, 把云上仙尊的龍骨給拔了……

    否則大概無論如何, 「翠鳥之巢」指揮使大人都不會跟著淌這渾水。

    伴隨著人群低調的坐在觀禮席上, 南扶光看到了宴幾安。

    他看上去不太好。

    他當然看上去不可能好。

    就像是大病初愈的蒼白。

    南扶光自認為自己不算是個特別刻薄的人,但是看到宴幾安的那一刻, 她覺得自己看到了死魚——

    不是罵人。

    就字面上的意思。

    一條活著的魚總是魚鱗平整發亮, 魚目靈動, “如魚得水,玲瓏游魚”這總描述總不能是罵人的話……

    但死魚不是。

    死掉的魚會散發特殊的腥臭,魚目灰敗無光澤,表面會分泌一種粘稠的透明液體,如果是病逝的魚, 鱗片會泛白且下過油鍋一樣炸起來——

    南扶光記得小時候,宴幾安帶她出門歷練, 路過云天宗山門管轄的小鎮的時候, 可能是看她長得可愛,也可能是看在云上仙尊的面子上,有一戶賣大魚的商家送了她許多從靈泉井水里撈出來的小魚。

    南扶光很喜歡那些肚皮透明、尾巴帶著藍光的小魚, 捧回去放在水晶缸里,趴在桌子上看了大半宿。

    可商戶沒告訴南扶光,這種小魚其實離開了靈泉井活不長。

    第二天,小魚就死了。

    南扶光當時剛睡醒,迷迷糊糊的,下床踩著鞋踢踏走了兩步,都沒想起自己放在洞府內石桌上的那一缸魚,腳下突然踩到了什么東西,她低頭一看,是一條硬硬的、已經死掉的魚。

    魚目凸出,身體僵硬干巴,魚尾的熒光藍變成了慘白且因為躍出缸外干枯致死不自然的尸僵翹起。

    南扶光當時定眼一看,發現在石桌上,椅子上,地上,密密麻麻散落幾十條這種靈泉魚干尸,桌子上的水晶缸里漂浮著一層魚尸體,還有腥臭的粘液。

    之后南扶光就再也沒有養過魚,且每當想起那一瞬鞋底踩在干硬的魚尸體上的腳感,她都覺得毛骨悚然。

    說是童年陰影也不為過。

    而現在,她感覺到了同等不舒服的感覺——

    不遠處的禮臺之上,云上仙尊從天而降,羽碎劍還是那把羽碎劍,盡管它的地位比它的主人更早跌落神壇。

    白衣依然是那身素色白衣,渡劫期修士依然還是渡劫期……只是當他飄然落地,一切和過去并沒有任何不同,南扶光卻覺得籠罩在那人身上,總是高高在上、道骨仙風的氣氛沒有了。

    像是離開了靈泉井的魚。

    “伏龍劍和羽碎劍是可以量產的,如果龍骨也沒了……我怎么光看著云上仙尊就沒過去那么得勁呢?以前我都不敢看他的眼睛,今天我甚至能看到他道袍下擺一點兒臟污怎么不弄干凈——”

    “嘶,我還以為就我這么認為?”

    “高嶺之花走下神壇……雖然話也不能這么說,畢竟人還是渡劫期修士。”

    “好煩,怎么就被舊世主得手了……本來我們這邊因為近些年的靈氣堵滯青黃不接,大家把希望放在他與神鳳身上好聲好氣的供著,他一點也不知道小心!”

    “打不過舊世主,他有什么辦法——”

    “也是。說到底,他也是為了修仙界嘛,哎。”

    旁邊的路人在竊竊私語。

    說到后面兩人大概是意識到自己還在公共場合,周圍到處都是輕易能聽見他們在說什么的修士……

    于是話題硬生生轉了個彎,道貌岸然地以嘆息結束。

    南扶光聽的有趣,便轉過頭看了他們一眼。

    她今日偽裝成了個普通無為門女劍修的模樣,這么平靜的一眼,倒是讓在蛐蛐的隔壁鄰座有些心虛,大概也覺得自己這樣不太好,于是紅著臉瞪了她一眼:“看什么?本來就沒龍骨了么,說都不讓說啦——你不會是云上仙尊的狂熱崇拜者,想和我們打一架吧?”

    南扶光沒理他們,平靜的挪開了目光。

    臺上的云上仙尊正側身與身邊守著他、寸步不離的鹿桑交談。

    他像是完全聽不見自己出現時,人們的竊竊私語,又像是完全感覺不到,此時此刻從四面八方投來的異樣目光……

    但這當然不可能。

    他是渡劫期修士,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這些人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他都能聽見耳中。

    盯著那張慘白清俊的側臉,南扶光其實也很想發問——

    她想問一問云上仙尊,這就是你拼死拼活一心想要守護的他化自在天界,以及尋仙問道之人?

    在你遭拔靈骨之痛時,無任何一人同情,大部分人想著的都是自己。

    ……

    “想法不可偏激。”

    男人帶著笑意的聲音從耳邊傳來。

    南扶光回過頭,便看見他微微上翹的唇角,他偏過頭,笑盈盈地望著她:“不止他化自在天界,無論整個三界六道,甚至地界,再過往其他星域,都是這樣的哦。”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原本是勸人“不殺生、不偷盜、不邪淫、不妄語、不兩舌、不綺語、不惡口、不貪欲、不嗔恚、不邪見”(*《佛說十善業道經》),后來被扭曲成了“為己之利,無可無不可”,也是順應人心大勢。

    南扶光面無表情,半開玩笑道:“哦。那我對人性很失望。”

    “嗯?是么……這就是壯壯很喜歡你的秘訣嘛?”

    “……你罵誰是豬啊!”

    ……

    授封儀式開始,鹿桑只是退到了一旁去,站在了一棵大樹下。

    那棵樹不是普通路邊隨便一棵樹,從其抽出枝丫嫩葉的形狀來看,大概是沙陀裂空樹樹根的一個分支……

    這種東西就種在仙盟總部,無為門的禮壇上。

    可笑的事,在知道了那么多事件背后殘忍的真相后,沙陀裂空樹依然被部分尋仙問道之人視作圣樹。

    哪怕他們知道這樹并不對勁,可能是依靠生命體作為養分的。

    可他們不在意啊,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樹要養分有修為高的先獻祭,至于他們……

    不過是稍微得到一點點樹的恩惠罷了。

    百利無一害的。

    樹蔭之下,鹿桑盯著宴幾安的背影,現在前者失去了龍骨,已經不能再化作真龍之身,一切都只能靠她來守護。

    在身著「翠鳥之巢」道袍的一名陌生女修捧著仙盟盟主刻章上前時,鹿桑神不知鬼不覺的,在后面喊了一聲:“夫君。”

    小小聲的。

    但宴幾安卻回過頭來,看了她一眼。

    兩人四目相對片刻,宴幾安因為「翠鳥之巢」女修的靠近回過頭來——

    那是一名面容普通的女修,普通到掉進人群里得好一會兒才能把她找出來,起先宴幾安的目光只是從她臉上淡淡掃過。

    直到他一眼看到,她手捧承裝著刻印的托盤,托盤上面裝飾著的是一片片帶血的龍鱗。

    宴幾安呼吸一窒,還以為自己的眼睛出了問題。

    “仙尊曾經提到,‘萬事以蒼生為重,一心為民請命者無堅不摧,生生不息‘,正是應了這‘真龍龍鱗無堅不摧’同等含義……如今用您自己的鱗片承裝仙盟刻印,也算是成就您一直秉持的大義吧?”

    宴幾安蹙眉不語,只看到那鮮血淋漓的龍鱗,想到昨日腥風血雨中被宴歧拔除龍骨之痛——

    什么大義?

    分明是羞辱。

    如今那雙不如過往凌厲的雙眸只是細微閃爍,他動了動唇,抬起手正欲打翻面前托盤,面前年休卻突然抬起頭,沖他笑了笑。

    不遠處微風拂過。

    吹開了她的額發。

    宴幾安看見了其眉心的一抹紅點。

    “……師父?”

    宴幾安難以置信地壓低了聲音,錯愕驚呼。

    面前原本低著頭的女修抬起頭,那雙原本黑暗無光的雙眸某一瞬猶如眼白滲出了血液,迅速染紅。

    與此同時,宴幾安發現,周圍的一切都在發生變化。

    原本的禮臺為白玉砌成,石雕刻著精致的先人于沙陀裂空樹下尋仙問道、得到飛升的故事……如今反射著陽光的玉石之光消失了。

    石階縫隙滲出黑色的黏液,像是有生命的樹根從石縫中鉆出,蔓延——很快的,它們就覆蓋了整個禮臺,此時它們看上去不再像是樹根,而像是暗紅的血肉靜脈。

    宴幾安站在其上,猶如站在一棵正在跳動的心臟之上。

    周圍原本坐在觀禮臺上靜默無聲的人們面容變得抽象而模糊,臉上無論是否虛偽的恭維與巧笑,質疑與不滿在這一刻都消失得干干凈凈,不分高矮胖瘦,他們就好像變成了一個個黑色的人形輪廓,只有一雙眼變成有紅色漩渦的黑洞,嘴像是上玄月,唇角向上裂開。

    “師父……?”

    宴幾安原本的叫聲是帶著委屈的。

    道陵老祖早已化作真身,他今日堂而皇之的來到授印地,昨日也應該從天而降幫助他逃離宴歧的毒手。

    可他沒有。

    他眼睜睜的看著一切發生,從頭至尾沒有出現,現在也只是在宴幾安一聲聲的呼喚聲中,抬起頭,沖他笑了笑。

    “麟兒,過去,你一直都做的很好。”

    面前那張平凡的臉開口說話,詭異的是她的聲音卻是年輕男性的聲音,那聲音好似浸透了腳下的黑色黏液變得粘稠,絲滑,就像是冷血動物吐出毒杏。

    當腳下的樹根蔓延,逐漸纏繞上宴幾安的腳,每一次樹根的跳動中,不遠處觀禮臺上,觀禮者眼中便多一圈漩渦血絲。

    “你為了復活沙陀裂空樹,幫助為師東山再起,上輩子,這輩子都做了那么多的事,為師很是感動。”

    禮臺在他們的腳下裂開。

    露出了底下的沙陀裂空樹根。

    樹根扭曲著暴露,像是一根根腥臭泥濘中的蚯蚓蠕動,它們瘋狂的汲取著某些養分——

    “云上仙尊都成這樣了,還配成仙盟盟主?”

    “我看他的精神狀態還不如我們宗主……我們宗主區區金丹后期。”

    “昨天被除靈骨今天還能動?要不要那么拼,怕晚一日仙盟盟主就不是他的了么?”

    “啊啊啊啊啊真是的,馬上就要開戰了,就不能好好保護自己嗎,這樣子上了戰場如何保障我們的安全?”

    “嗤,神鳳寸步不離的樣子,倒是像極了知道些什么!”

    “過去是我們太神話真龍與神鳳了。””好無聊,午膳吃什么?”

    “這無為門果然也存有沙陀裂空樹根系……沙陀裂空樹的汁液究竟有何妙用,聽說用來煉丹也不失為一種好辦法,師妹最近與師弟走的過近,不知道是否可以用之煉制一些禁藥,嘿嘿,我腦洞好大。”

    “若我宗門也有沙陀裂空樹根系,必定福澤千年,造化比淵海宗與無為門還要大!”

    “仙尊沒以前看上去俊俏了。”

    “我好討厭鹿桑。”

    “鹿桑仙子當真美麗,如今配這無龍骨的云上仙尊有些浪費了……”

    四面八方閑言碎語傳入耳中。

    宴幾安心神巨震,再抬起頭時,徒然發現自己已經被那樹根纏繞,他被高高舉起,猶如圣壇之上,即將被獻祭的圣子。

    “你累了,該好好休息。”

    道陵老祖站在他的腳下,對他微笑道。

    “接下來的,就交給師父,你好好睡,與師父同用一雙眼,見證你來時鋪下的路,盡頭通往哪里。”

    道陵老祖的聲音一如既往同過去般溫柔細膩。

    但恍惚一瞬間,宴幾安在那雙紅色的雙眸中,窺見捕捉到一絲毫不掩飾的貪婪——

    那不是對于力量的貪婪。而是純粹的饑餓。

    猶如沙漠赤足行走數旬之人撞見綠洲,猶如饑荒瀕死之人得捧干糧,如久旱大地再縫甘露。

    “渡劫期呀!”道陵道祖道,“不知該如何美味。”

    天空劈下一道金色光芒。

    突然暴雨再次傾盆。

    一道身影手持巨鐮從觀禮臺一躍而下,手起刀落,將沙陀裂空樹樹根一分為二。

    當道陵老祖面色從貪婪至憤怒扭曲,在黑影轉而攻來時極速后退,宴幾安看見,籠罩著的血霧黑驅散——

    觀禮臺上的黑影再次變成了一個個被淋成落湯雞的修士,他們慌亂抱怨、奔走、一擁而散。

    石縫中流淌的黑色溶液被雨水沖散。

    樹根不知道是受到重創還是單純恐懼雨水,爭先恐后地縮回了石縫中,雨水沖刷著白玉地面,很快整個禮臺光潔如新。

    ……

    束縛宴幾安的根系隨之消失時,他笨重而狼狽的跌落在地。

    恍惚間,他抬起頭,看見宴歧手中的長鐮在金光之中重新變作少女模樣,手一陣,冰藍色的水屬性長劍出現在她手中。

    她持劍一躍而起,與道陵老祖斗在一處。

    宴幾安的雙眸很快就被雨水沖刷的模糊不清。

    他努力睜大眼,往南扶光的方向看去,可能是錯覺,隱約間,他感覺他們有過一瞬間的對視。

    可惜他沒有力氣再去追尋那張雨幕之中他唯一能捕捉到的雙眼。

    仿若從方才開始一直支撐著自己的力量因為一口氣散了便再也聚不起來……

    他緩緩閉上了眼。

    ……

    什么真龍,什么神鳳,什么高高在上的云上仙尊,原來都是謊言。

    他是沙陀裂空樹親手培養的頂級養分,他是沙陀裂空樹最珍惜的備用糧,他是沙陀裂空樹親手飼養、洗腦的……

    牧羊犬。

    一心守護與要拯救的所謂蒼生視他做工具人,無人問其除靈骨之痛,只是可惜他不可再戰……

    他在敬畏如師、遵從如父的道陵老祖眼中,如肥沃土地意外誕生的蛆蟲,卑微低賤,卻十分具有利用價值,留著可能信念天道法則,使得土地更加肥沃。

    彌月山,東極村,大日礦山,淵海宗……

    那些曾經被他以“大義”做出的“必要犧牲”,便是在牧羊犬一聲聲的吠叫聲中,真正被踐踏的生命。

    他以為自己生而有使命,他的所有執念,所有清高,所有的信念……

    原來從一開始,就不過是一場徹頭徹尾的騙局與笑話。

    他是坐在高臺之上,自認為睥睨眾生愚鈍,講著經典笑話的丑角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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