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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第一百四十一章

    三天后, 徐應覺給崔閭拉了二百一十三萬兩白銀過來,同時,崔閭將對方認購的地段, 在地輿圖上標了出來,然后,笑著跟徐應覺表明, 地賣出去了,那上面的建筑物, 可就不歸他管了, 各家想建什么風格的房屋園子,可自己設計了圖稿,請施工隊進場建造。

    徐應覺直接愣住了, 看見崔閭唇邊的一抹笑, 恍然有種一腳踏進了坑里的感覺, 可之前談的買賣土地宅基時,確實沒說上面的建筑相關, 也是他犯了慣有主義思想,以為地和屋是連在一塊的。

    這放在其他地方,或許就是慣例,可放在一片剛剛開發的密林荒草間,別說房屋,連那賣出去的地, 都還需要雇傭人來先開荒呢!

    想通了這一節, 他倒也只能認下這個悶鼻虧,笑著與崔閭拱手, “崔大人好算計,這怕不是又能省出一筆銀子?”

    崔閭呵呵著與人交際, 領著人往四處走動,指著還在開荒中的地方,以及埋頭忙碌的幫工,“我這也是無奈之舉,徐大人看看,我這給治下百姓蓋房造屋都差著人手呢!哪還能抽出人來替他們建設呢?再說,就他們各家的風格,怕是瞧不上我這里的手藝,免叫大家為難,還是叫他們各家自己派人弄吧!”

    徐應覺望著平地而起的居民區,那是真沒有任何花哨的裝飾,一切都以實用性為主,確實與富紳家的宅院風格大為不同,雖心知崔閭這是為了減省衙署支出,到底才剛從人家手里得到頗豐的固定資產,于是便咽下了從買地款中,扣回蓋房建屋的銀錢。

    算了,只多叫大家再損失些建房銀兩,就當與荊南府臺個面子,進一步加強官商聯誼了。

    崔閭成功省下這一筆開銷,轉頭就將剛剛到手的銀兩,全部投入荊南的基礎建設中了,開始大量的招人做工,伐樹、開墾密林土地,將沉淀了上百年的枯枝敗葉,和掩埋在泥地里的根塊、石子,全都要篩出來,然后要找有經驗的老農,來傳授荊南本土居民耕種。

    在山間靠山吃飯的原住民們,頭一回這么直愣愣的,看著密林變灘地,再劃分出一塊塊的耕地,分到每家每戶手中,然后,跟著官署聘來的農官,從零開始學耕作。

    漫長而枯燥的過程,讓野慣了的原住民們難受極了,他們非常不適應這樣的生活,盯著地里的種子,恨不得它們一夜之間就破土而出,開花結果,然而,真實的情況是,這樣嬌弱的種子,水多了會淹死,水少了被渴(旱)死,等好不容易看到芽了,沒來得及高興,那鳥就來了,一個不錯眼的,芽就叫鳥叼了,等徹夜守到了頭,沒等開心,蟲子又鉆出了地。

    這給累的,更別提期間需要漚肥水、搞糞肥,把幾十年沒為菜蔬費過的心思,全費完了,也不見得能收獲到自己想像中,那樣的豐收。

    好在荊南的基礎產業,并非農業,請了老農教他們伺候田土,目地就是為了讓他們,在之后的藥田里,能有一些耐心。

    當然,就目前的時間上來說,有經驗的老農才剛剛到崗,那劃成耕地的區塊上面,還有草根石塊沒清理,后續的漚肥也是一項大工程,這都需要時間來慢慢實現,只開了個頭后,再安排上靠譜的人去執行,想來過個一年半載,這荊南的土地就該成為繁茂的種植區了。

    太上皇的人在各州散播消息,將荊南缺各種物資的消息傳了出去,就跟當時江州那邊一樣,光基礎建設就能讓一批辛勤勞作的人,能夠憑自己的雙手吃上飽飯,另有一些小商販們,靠經營木料石材的,做小食攤子的,只要不懼奔波,都能在這兩地謀到能令家庭富裕的出路。

    崔閭是不會在這些小生意上摳摳搜搜的,包括來做工的百姓,就像徐應覺想的那樣,似個冤大頭般,將錢往平民百姓的兜里送。

    前前后后大幾百萬兩,他全都投進了荊南的建設改造中,等皇帝也要在海航線上滲上一腳的消息傳出來后,那些剛剛花光家中儲存,買地建房造屋的人,一時間全都傻眼了。

    派了徐應覺前來說項,想將送到崔閭手上的銀錢要回去,不是說地不要了,是緩一些時日再來交,為防崔閭不信任他們,他們還讓徐應覺帶了家中珍藏,用那些古玩玉器押一押。

    崔閭兩手一攤,告訴傻眼的徐應覺,錢沒了,都花出去了。

    徐應覺不信,崔閭掏出了賬冊,那一筆筆訂購建筑材料的定金,全清清楚楚的記在了上面,包括用工工費的錢,全額提前預支了出去,當真是一文錢沒留下。

    后續便是太上皇的人,攜帶大量現銀,與那些人家用固定資產抵押出了真金白銀,然后與皇帝爭取同一趟船的,準備去海上撈金。

    徐應覺隱隱察覺到了不對,他是知道崔懷景和崔閭之間的貓膩的,可他卻又具體說不出個章程,最后沒辦法,將秘信遞到了皇帝那邊,想當然的,太上皇這邊也知道了他的懷疑,與崔閭閑話時,還夸了他一句敏銳的話,只到底通過拉媒保纖談買賣土地一事,知道了這人的政事方向,與他們的不同,即便這人聰慧可用,卻也不能用。

    梁堰那邊是在后頭察覺出了荊南土地的事,他身后自然也有富紳眼攙這塊肥肉,只這時皇帝也要參與海貿的消息已經散播開了,他們在眼前利益,和長遠利益之間犯了難。

    崔閭既然想要一網打盡,自然各方資財都是不想漏過的,一封信將航船貨物將滿的消息散了出去,激的他們沒有過多猶豫的,就將手中銀錢全投了海貿,轉頭卻來問崔閭,能不能用手中固定資產與他置換荊南產業田。

    能,必須能!

    這消息叫徐應覺知道后,人帶著他背后的富紳來質問他,憑什么之前他們不能用珍藏抵押,現在到了梁堰這里,就能用資產置換了?這不公平!

    崔閭拿出一份荊南海貿交易清單,表示自己代表荊南,也參與了海上貿易一事,當時銀錢急手,用他們的資產配置換了海貿分成比例,也就是說,梁堰這邊走海貿的富紳們,每人給他一成利潤,作為抵押資產的息利。

    這話一出來,連徐應覺都不得不承認,崔閭這人是真商貿奇才,分文本錢沒掏的,光用一份荊南地輿圖,就套了這許多的利出來。

    就跟醍醐灌頂一般,徐應覺表情跟被雷劈了一般的,瞪著崔閭,指著他話都說不全了,“你……你……”

    這么搞,就不怕把天搞塌了么?

    崔閭笑笑,一副就怕天不塌的樣子。

    徐應覺呼吸急促,轉頭就跟回去給那些人示警,趁著船還沒離開,趕緊將投上去的貨物拉下來,然而,沒等他走,身前擋了兩個人,一個是鄂四回,一個是秋吉,兩堵墻似的擋了他的去路。

    崔閭悠悠上前,背手在他面前轉了個來回,“這么些時日,也不見你過問一下畢衡的去處,徐大人,你不好奇么?”

    徐應覺的臉色一點點的白了,就見崔閭好整以暇的望著他,點了點他,“你既能猜著我是誰,難不成,那日的高大女子的真實身份,沒往深了猜?徐大人,你忠心陛下,可你的陛下,更忠于他的父皇。”

    太上皇在崔閭說話時,慢慢現了身,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陰影,籠罩著埋頭不吭聲的徐應覺身上,“徐應覺……”

    徐應覺噗通一聲,整個人跪到了地上,頭抵著地道,“臣參見太上皇,太上皇萬福金安!”

    太上皇踱步到他面前,彎腰將人扶起,好笑的斜睨了眼崔閭,調侃道,“何必嚇他!人好歹給你送了不少的銀子來。”

    崔閭呵一聲笑出了口,擺手道,“我沒想嚇他,只這家伙有些滑溜,不敲打一番,難以任用。”

    這話就是白說給徐應覺聽的,實則兩人都沒覺得他可信,可他掌著合西州,在沒有大錯的情況下,當今那邊也不能隨便將之調離或貶謫,目前穩住他才是當務之急。

    徐應覺埋著頭,心念電轉,想到自那日之后,就不見了的畢衡,一時間身上冷汗淋漓,趴地上動也不敢動。

    現在再回頭去想一下,崔閭那被他抓了把柄暗中脅迫的樣子,猛然感覺自己跟被人耍的猴一樣,滿臉通紅,由青轉紫。

    崔閭拱手,半做賠禮道歉半故意調笑樣,“徐大人海涵,崔某這也實在是無奈之舉,你也看到了,這位不是我能拒絕的,我不按照他的意思做,怕成不了兩州之主,自然,也就沒有我了,呵呵!”

    輕描淡寫的,就將太上皇的兇殘給勾勒了出來,未說一句殘酷語,可那背后的意思,足令人脊背發涼,至少,徐應覺的臉是慘白慘白的了。

    太上皇瞇眼,假意抬手要來拍崔閭,后又掩飾般的收回了動作,好在徐應覺一陷在自己的恐懼里了,竟沒發覺他的舉動,只頭也不敢抬的喏喏應承,“是,是,崔大人說的極是。”

    “徐應覺,你能保證合西州一地百姓安穩度日,民生不亂么?”

    徐應覺只聽頭頂上,傳來一把低沉嚴肅的詢問聲,他連連拱手點頭,“能,臣擔保州內百姓安穩度日,治安民防上亦不敢有片刻松懈,臣,絕不敢有失君恩!”

    太上皇背手點頭,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干,朕予你將功折罪的機會!”

    徐應覺直接再次跪倒,欲哭無淚。

    第142章 第一百四十二章

    太上皇的現身, 讓徐應覺老實了許多,再與崔閭同桌對飲時,那態度堪稱極度謙卑了, 連凳子都只坐了半邊,給他斟酒還立馬躬了半個身體主動提杯來接,那是真嚇破了膽的模樣。

    等到畢衡被鄂四回帶到宴上來, 雖然已經梳洗,也重換了一身新衣的樣子, 但那精神狀態, 是整一副不好的模樣,尤其在看到主座旁嘴角擒著笑望來的崔閭時,那眼神又驚恐又羨慕, 最后都轉成了一臉討好樣, 搓著手上前, 一聲“閭賢弟……”

    卻是立馬被主座上的太上皇手指輕扣桌面的聲音打斷了,只見那輕飄飄的眼神遞過來, 涼涼的似要把人釘穿,讓畢衡一個機靈打著寒顫的清醒了過來,忙彎腰躬身往地上趴,“老臣拜見太上皇,請上皇恕罪!”

    小半月的禁閉,在一個能觀察到圣地中心的屋子里, 每天都能透過窗棱, 看見太上皇是怎么與崔閭相處的,他從震驚到麻木, 中間當然是經過了不甘、羨慕和奢望,沒人知道他那幾日心中的天人交戰, 可要說真有什么反思,那就只有崔閭為什么沒有,將巴結交好太上皇的事告訴他。

    幾十年的朋友,有這一步登天的好事,為什么不像從前一樣帶攜他?

    以及那副重返年輕的容顏,氣血旺盛的健康身體,荊南有秘藥,肯定、鐵定有外界傳言的那種長生不老藥,太上皇如果是傳說里的不可及者,那崔閭就是驗證了此藥的真實性者,屬于觸手可得之利,傳出去要引起多少瘋狂事,簡直不敢想像,憑他與崔閭幾十年的交情,怎么這樣的好事,一點沒想著他?

    畢衡眼睛垂直看向自己長滿老人斑的手,如果沒有例外就算了,可崔閭偏偏成了那個例外,他不敢肖想能獲得太上皇的饋贈,可對著相交了二三十年的崔閭,他想要再試試從前的友誼,看能不能從他那邊獲得重返青春的秘密。

    這比什么人生理想,建功立業,或名傳千古要有誘惑多了。

    他一點也不想死,更不能眼睜睜看著從前與自己一樣,日漸趨于老邁者,拋開他獨享長生。

    同樣是人,為什么不能一樣?

    不行,他不甘,太不甘了。

    畢衡趴在地上,這些日子,從撞破太上皇身份秘密的惶恐,到竊喜,再到對于長生不老的想望,他開始慶幸這一次來荊南找崔閭的行為。

    富貴險中求!

    太上皇近日連續敲打過畢衡,他是不屑用人九族家小作威脅的,可有時候沒有分量的敲打,起不到想要的震懾效果,尤其在畢衡看向崔閭的目光中,有著那點點的貪婪欲望滲出,他便知道這人是起了什么樣的心思,自然是不愿再給他親近崔閭的機會。

    若非不想打草驚蛇,他是一刻不想留下此人的。

    崔閭眸光微動,垂眼看向戰戰兢兢、畢恭畢敬之人,心下嘆息,畢衡這副模樣,跟一巴掌打在臉上一樣的,證明著他眼瞎的程度,怎么會以為此人是個可交之人,與他志趣相投,可做莫逆呢?

    他瞎了,瞎的很。

    可同樣的,現在不是清算他的時候。

    江州海船已經揚帆,留給他和太上皇的時間不多了,他們必須在接下來的二十天內,發揮手中所有實力的穩住各地局勢,為即將到來的動蕩做準備。

    “畢兄請起,今日將你與徐大人一同請來,是有要事相商。”

    崔閭舉杯邀二人同飲,太上皇首座主位當然不用陪飲,眼神一瞬不瞬的在兩人身上打轉,鬧的二人連凳子都不敢坐了,曲著腿彎著身的喝下了這一杯極辣又嗆喉的酒。

    本來崔閭是不想讓太上皇坐席的,他的名頭已經在兩人面前亮了出來,人其實不用到,那震懾效果已經很好了,可太上皇偏要擠上桌,跟惡作劇似的,看著兩人在他面前顫栗噤聲,驚恐害怕。

    崔閭無語,用胳膊肘搗了一下他,小聲道,“行了,把氣勢收收,將人嚇傻了,一會兒還得我浪費口水多說兩遍。”

    這才叫太上皇收斂了幾分,聲音卻依然威嚴肅穆,“朕不便現身,這個你們知道,是以,這荊南大小事務,便全托了崔大人去做,他的話,便是朕的話,他的一切指示,你們要像對待和執行朕之令般,要嚴格遵從,依言執行,可明白了?”

    二人立刻垂手低頭,“是,臣明白。”

    崔閭便道,“畢大人回去繼續主持開渠儀式,務必將貫通和州的渠流工程弄的聲勢浩大。”

    畢衡臉頰抽動,一副果然你還要用到我的得意模樣,眼神微動道,“不知閭賢……咳,不知需要多大聲勢?”

    崔閭瞇眼一笑,“全國關注的那種。”

    眼下滿朝臣工的眼睛,都盯在航運上,他需要用其他事情轉移一下他們的注意力,至少不要那么太關注海上貿易了,哪怕分一下神也好。

    徐應覺側耳傾聽,他現在已經知道了輿圖賣地的算計,連著他身后的富紳都一起掉進了陷阱,只是這風聲他根本一絲不敢露,畢竟這門生意是他牽線搭橋的,那些被騙了巨額錢財的,不敢找崔閭,卻一定會找他。

    他現在只能頹然的等著崔閭吩咐。

    好在崔閭也沒讓他等太久,轉了頭來對他道,“徐大人,畢大人引渠的河支流你知道了吧?”

    徐應覺表情麻木的點點頭。

    崔閭便道,“從汾溪河那邊,途經一段蘄州,這個就需要你去穩住梁堰了,領著他將目光聚集在海鹽的交易上,你能做到么?”

    徐應覺咬了咬唇,點頭,“能。”

    爾后,他便聽見了一條異常大膽的瞞天過海之計,就聽眼前笑意盈盈的男子,沖著令他們心神懼顫之人道,“你的兵準備好了么?”

    那從來對臣下沒什么好顏色之人,此刻一臉和煦,陽光普照般的炫耀等夸樣,“早準備好了,幺雞已經出發了。”

    然后,就聽崔閭再次對著畢衡道,“回去廣發征工令,把和州的民役用起來,開以最低的工錢,征集民夫役奴開鑿渠溝工事。”

    畢衡啞然,朝廷剛剛給他發了筆銀子,如若真開出過低報酬來,怕是要叫人非議的。

    崔閭卻垂眸,望著遞到碗中的一筷子菜,忽略了旁邊人的目光炯烔,而是淡然緩慢開口道,“就是要用這個非議,將朝臣的目光引過來,我需要你用兩餐飽飯,和不多的工錢,將北邊的勞力吸引過來,畢衡,工錢開太高,本地人會來搶工作的,而我需要你,大量招北地外來勞力。”

    徐應覺埋頭不敢動,心中雷鼓陣陣,畢衡先時還沒反應過來,待聽到北地勞力時,心頭也跟著巨震。

    北地,西炎城,在荊南的另一邊,靠畜牧業維持生計,那邊是沒有農耕的,大量的勞力會在春夏往別州找工干。

    太上皇一筷子一筷子菜的往崔閭碗里夾,不時還催促他,“別光說話,菜涼了不好吃。”

    把徐應覺和畢衡嚇的不輕,埋著頭連眼睛都不敢轉了,后來說話時,干脆都不敢坐了。

    崔閭近日安排荊南事務,也確實沒用過一餐正經飯,都隨便扒兩口就繼續干活了,點燈熬油的,再年輕的身體,也熬出了兩個大黑眼圈。

    太上皇知道,他是想盡快將這邊的事情安排好了后,準備回江州一趟,他這次出來的太久,再不回去露個面,怕要引人懷疑了。

    朝廷那邊近日開始議市舶司一事了,設置新衙的事提上了日程,清河崔氏那邊可還眼巴巴的等著保川府的同知位呢!

    崔閭無奈的瞟了一眼太上皇,只得中途停下來飲光他遞來的湯羹,一抬眼見兩人定定的看著他,只得道,“這桌飲宴算是為畢大人踐行,也為徐大人壯膽,二位大人倒無需害怕,太上皇這次不是要同上次那般大開殺戒,我們只是稍微放一放他們的血而已,只是會傷筋動骨,不要命。”

    徐應覺咽了口唾沫,暗道,你們這一舉怕是比要命還狠,搞得人家百年基業化為烏有,你不要人命,人家怕是要跟你們拼命。

    他正想的出神,卻猛不防對上太上皇瞟過來的眼神,登時汗毛倒豎,低下頭眼睛再不敢亂瞟了。

    同樣的,旁邊的畢衡也收回了眼神,老實的不敢再亂瞟。

    崔閭接上之前的話道,“除了北邊的勞工,還會有其他州的,你都收下來,全都往蘄州段與合西州段的水渠上安排,和州段那邊的無須你操心,畢衡,做好了這一件,陛下會厚賞你的。”

    和州那邊有韓元愷,駐和州兵力會不動聲色的改頭換面,全往新開鑿的渠道上安排。

    穩住了西邊和北邊的州城,有保川府可以直入京畿,便是中間有西北都統黃飛鵬的兵力攔在中腰道上,那又能掀起什么風浪呢?

    再說,當今手中又不是沒有兵力,保著皇城不被攻陷,六百里奔襲也只兩個日夜。

    幺雞前往西炎城,將那邊的駐軍化整為零,全打扮成外出尋找活計的勞工,屆時鋪滿整個西北長廊線,一個黃飛鵬,分分鐘就給按住了。

    所以,畢衡必須全須全尾的回到任上去,然后立馬開展修渠工事。

    這么一番安排后,畢衡也清楚了自己的重要性,臉上的光彩立即回來了,望著崔閭過分年輕的臉,目光又轉稱去了太上皇身上,那種渴求簡直壓抑不住,陛下會厚賞幾個字不停的閃在腦中,激動的臉泛紅光,“臣定然不負所望,傾力協助崔大人將事情辦好,請太上皇放心!”

    旁邊徐應覺也只能跟著應聲保證,在崔閭投來的目光里,低聲訥訥,“臣定會拖住梁堰的。”

    對不住了梁堰,這個水你不下也得下了,徐應覺心中踹踹,只覺前景又黑又亮的,沒有個準頭,事還沒做,就好像感覺到了社稷的又一次動蕩不安。

    太上皇果然還是太長命了。

    現在又加上個崔閭,他感覺那些世勛貴族的末路到了,有一種刀懸頸之感。

    最終,這頓飲宴也只崔閭一人吃飽了,有太上皇在旁邊鎮著,畢、徐兩人也只沾了點湯汁酒水,那是一口都沒敢往肚子里咽,然后見識到了太上皇對崔閭的周全。

    想想吧,那樣一個殺伐決斷的猛人,過了幾十來年再見,竟然轉了性子,那替人布菜乘湯的舉動熟練無比,連聲音都小意溫和了八倍,偏這樣一個叫人兩股顫顫者,在另一個人面前的舉動被視為平常,半點不帶客氣謙讓的,受了這樣的伺候。

    就是膽肥吧!

    大概是沒見過太上皇拔刀砍人的樣子。

    畢、徐二人憐憫的看著崔閭,想著等將世勛貴族們一鍋端了,你的死期也要到頭了,太上皇能在他們面前這樣紆尊降貴的哄著你,為的不過是你身上的價值能力,尤其徐應覺,實在不理解崔閭的作為,博陵崔氏可也是世家譜排前的大貴族,幫著太上皇消滅了同伴,你倒能得什么好?屆時勢單力孤的,誰還能與你守望相助?

    幾十年不見,沒料太上皇竟然無師自通了以色侍人。

    江州、荊南,這兩地可真是選的妙啊!

    直至宴飲結束,崔閭才從太上皇的殷勤備致里脫離出來,斜眼望著他,嘴唇微動,“你打什么主意呢?”

    非要當著外人面這么獻殷勤!

    太上皇大馬金刀的撐著雙膝,噴出一聲冷哼,“我就是想叫他們知道,朕對你的看重。”

    崔閭無語,繼而扶額,更因了他這番好意而嘆息,大哥,你倒是看看徐大人那眼神啊!

    還有畢衡之前的惡意猜測,你是一點不上心啊!

    只見太上皇大手一揮,嗤一聲表示,隨便猜,他清者自清!

    第143章 第一百四十三章

    荊南事務安排的條理分明之后, 崔閭便要啟程回江州一趟了。

    太上皇擰眉將人指使的團團轉,薅了許多荊南特產,像深山老林里的菌子, 新鮮肯定是不可能的了,都是采摘之后曬成了干貨的,給生生裝了三大筐子, 每筐足有半人高,水桶粗的那種特大號筐, 這東西本來就不占地方, 一筐大幾十斤,三筐有兩百多斤,一年估計都吃不完。

    崔閭看的嘴角直抽, 這怕不是將蠱民手中的存貨都給收購盡了。

    另有皮毛、腌制好的特色肉干, 各種大包小包的珍稀藥材, 山貨種類數十種,最后是他親自套的那頭小白鹿, 全都打點了往船上搬,本來崔閭輕舟簡從,叫他這么一翻收拾,直接弄了三條船,除了秋吉和鄂四回貼身保護,另派的跟船好手, 全都是他體己的人手。

    這些日子因為人手調動, 與各地設立的印子分隊,來來回回收到的田地宅契, 都成箱的往這邊送,那來的人多了, 崔閭也就基本摸清了太上皇目前用的人手了。

    他不避著他,往來的那些屬下們也個個都客氣的很,見了崔閭還能止步行個禮,問個好,一點也沒有當暗門子的自覺,后來崔閭才知道,蓋是因了從江州往外運的金子的原因,叫這些個清貧的太上皇黨,終于過上了不清貧的日子。

    活動經費終于不用摳摳搜搜的擠了。

    太上皇知道自己是必須留在荊南坐鎮的,雖不免有些郁悶,到底沒任性的將事情甩出去給旁人做,只叨叨叨的囑咐崔閭,叫他把江州積攢下來的公務,能處理的盡快處理,一時處理不成的,就往荊南帶,頂多容他駐留江州大半月,否則他這邊可是要追去江州的。

    崔閭頭疼,但仍是掰著手指頭數了數,覺得大半月將積攢下來的公務處理完,不是件很難的事,因為他一直有每天帶著處理兩州公務的原因,那邊其實并沒多復雜的事等著他,所有積存的事情,不過是盤賬對賬而已。

    臨江別苑的生意非常好,每一旬都會集了賬冊交來崔閭手上,因總數巨大,合計出來的金銀數,光裝的賬本子都有十來箱,要仔細核對清楚,確實需要不少的時間,再有地下城挖掘上來的寶庫數,建房造屋花銷出去的,都需要一點點的盤賬,目前江州戶房那邊招了一支小二十人的賬房先生,撥的算盤珠子冒了火,一絲一毫不敢差的日夜不休。

    崔閭自己則在他們核算出來的基礎上,對進出項要做到心中有數,錯一點,那銀錢可就差池的多了,他在這方面都親力親為,對銀錢一如既往的敏感看重。

    也就是長子崔元逸近段時間在京盤桓的長了,否則崔閭身上的擔子不會這么重,各世勛府邸的邀約,以及清河崔氏那邊的熱情,都讓崔元逸一時脫不了身,來信問過崔閭意思,為了麻痹對方,崔閭讓長子代表他,在京中向各家示好,這才有了航運上貨的踴躍度。

    他這邊要回江州,京里的崔元逸也終于擺脫了世勛府邸的熱絡,向當今辭了行,帶著兒子的不舍之情,也動身往回走。

    崔灃開始正式一個人在宮中行走,每日除了學習,并不往別處去,太子和其余幾位皇子得了父母叮囑,知道這小孩背后有他們皇祖父的消息,不免競相趕著上前交好,帶著他各處淘換,惹出的亂子又是后話了。

    送行的隊伍一直到漓水河堤壩邊,太上皇還拉著崔閭的手殷殷切切,“等元逸也回了江州,你帶帶他,將能交托給他的事務都交給他做,孩子大了,也當有些歷練,你要學會放手。”

    崔閭嘴角抽動,將袖子從太上皇手中拽出來,斜眼望他,“他什么身份?能接衙署事務?”

    一副你這心思也太明顯的樣子。

    太上皇摸了摸鼻子,有些懊惱,“你說你家原先那破規矩,好好的孩子都給耽誤了,看人家韓元愷,同樣的年紀,都做到了和州府臺位,你若早讓元逸進入仕途,依那孩子的本事,如今少說也能任個同知。”

    崔閭不想理他,抬腳就往跳板上走,太上皇跟后頭也往上走,等崔閭上了船,回頭挑眉,“你上來干什么?”

    太上皇笑的一嘴白牙閃亮,“我送你一程,在汾溪河碼頭那邊下。”

    崔閭無語,這一順水能跑出好幾十里,來回都半日,他也不嫌麻煩,奈何知道也攆不走他,便也隨了他意,撿了之前的話道,“早要讓元逸科考,入了江州官場,現在恐怕就沒有我崔氏了。”

    說完哼一聲,“你是忘了自己曾經在江州干的好事了?”

    崔元逸若能科考,那往前推,崔氏其他人肯定早就能科考入官了,就幾十年前太上皇過江州大開殺戒那一次,整個江州官場叫他清洗一空,怕是博陵崔氏早沒了。

    太上皇哈哈一笑,有些不好意思,“那幸好你家有先見之明?行了行了,就當我之前那話沒說,不過啊,元逸是真要給他歷練歷練了,你有些事情該與他說,就與他說,我這邊不防事,你得叫他準備起來,萬一……”

    崔閭沒說話,眼神悠遠,好長一息后才道,“知道了。”

    兩人都清楚,這盤子下的太大,一旦發動,明面上的崔閭是必須死遁離開的。

    世勛府邸毀于一旦,博陵崔氏功高震主,為免被人“黃袍加身”被動推上世家榜首,作為家主的崔閭,也必須消失。

    他的存在,會成為新世勛的風向標,天然會被推舉到皇權對立面,這是他們所不想看到的,所以,崔閭代表的博陵崔氏,必須與那些高門府邸同“亡”。

    是以,這一次的海貿,他讓江州那邊放出風聲,說博陵崔氏傾舉族之力,支持當今航運事業,屆時風暴帶來的財產損失,博陵崔氏也不能幸免,會首先進入破產名單。

    他要讓博陵崔氏進入第一批“平民化”家族行列。

    崔閭捻著手指頭,輕聲道,“此次回去,我會將族中土地劃分到人,族產也會盡數析沒,讓元逸這個族長只起到象征名頭的作用,他不會像祖輩那樣,在族中擁有殺伐之權。”

    名譽族長,只作為朝廷律令的宣發人,分田到戶到人后,各家也就有了自主行事權,化整為零,再不會有宗族令,只會遵國家律令。

    太上皇沒說話,世族的力量有著宗族令的凝聚力,有時候是在國家律令之上,他可以允許貧富差距的存在,卻不能讓宗族令凌駕于國家律令之上,只有走出這一步,才能算是消除世族的第一步。

    財在、人心在,他們這么算計著各世勛府邸的錢財,為的就是讓他們凝聚了千百年的宗族令,因財富分配的無力而瓦解。

    世上可以有富人,但是不能再有宗族令。

    這是一個比較沉重的話題,關于家族的去向,今后的發展,以及未來的形勢所帶來的風險,作為一族掌權人,一家之主,為人父為人祖,崔閭當然是不能眼睜睜的,看著兒孫落入清貧的,在消除族權影響后,他得替兒孫們留有足夠多的財產,以及得以自保的能力。

    太上皇當然也不是那種,非要讓自己人吃糠咽菜一文不名的,否則誰也不能跟他干啊,至少得有生存活好的能力,因此,他并不會事事過問崔閭為兒孫們安排的后路。

    他相信崔閭有分寸,不會讓博陵崔氏成為世勛貴族里的例外或唯一。

    崔閭低低嘆道,“元逸今年科考,就算破格提拔,也到不了一府之主位,看之后將他往京畿衙門調吧!”

    等族中析產,各房各戶自主分布后,崔元逸的負擔,只會有他的妻兒,再往京中任職,就輕省多了,至于二房,應該會留在滙渠,小五目前在北境那邊發展的頗好,而兩個女兒,日前自去立了女戶,名下有他給的房產錢財,日子也是不愁過的。

    而有博陵崔氏這個樣板在,那些破了產的宗族,自會尋著樣的找出路,說到底,他們這次不是以殺人為主。

    分化:分宗、分財、析產自立,主要目的,就是消除宗族影響力。

    太上皇上下喉結微動,終于將近日考慮好的法子說了出來,“元逸性情平和,知禮溫潤,灃兒亦有過之無不及,加之你們博陵崔氏藏書的底蘊,屆時把他們父子往禮部放,專做教育這一塊,雖權職不重,卻能積累名望和人脈,多多少少也能讓崔家有在京中立足的能力。”

    教育部部長啊!

    崔閭意外的看向太上皇,笑著沖他拱手欠身,“那我代他們父子二人,謝圣上厚愛了!”

    太上皇臉色微紅,認真的望著崔閭,“我不是說防著你們崔氏,要將元逸和灃兒框在京里,我是真覺得他們適合安靜的做學問,到時候我將自己編纂的教育改革指南給他,按著上面的方式做,依元逸的能力,不出十年就當有成效了,他會成為我大寧教育史上第一人,會流芳百世的。”

    崔閭噗一聲就笑開了,拍了拍他的胳膊,指著已經靠岸的船只,“行了,你下船吧!”

    太上皇觀察他的神情,確定眼角眉梢沒有郁結的樣子,這才輕吁一口氣笑道,“那我走了,你回去處理家族事務的時候,好好跟孩子們說,別讓他們驚惶了。”

    父母在不析產分家,這在宗族里是鐵律,崔閭這次回去,必然是要將分家析產事宜抬上桌面的,他那幾個孩子萬一承受不住別人的指指點點,弄出傷己的行為來,可就不好了。

    崔閭笑著點頭,“行了,我知道了,你快下去吧!”

    太上皇望天,背手而立悵然道,“快結束吧!一天天的跟他們玩貓捉老鼠,我可煩了。”

    崔閭揮手,喟嘆道,“也就最后一哆嗦了,很快的!”

    是很快,看似平靜無波的海上,實則已經在醞釀著一場,足以顛覆此間格局的大風暴了。

    就在崔閭回到江州沒兩日,崔元逸也回來了。

    父子二人多日不見,自有許多話要說,崔誠忙前忙后的張羅宴席,又將崔閭從荊南帶回來的東西,往滙渠送,連帶著衙內各署官們都分得一份,各個都喜笑顏開的。

    是夜,父子二人飲酒過半,崔元逸說著京中見聞,眼中不乏對兒子的不舍,卻是少了一層憂慮,想來這些日子皇家那父子幾個,待他們挺不錯,打消了事前存的被押為質的心理負擔。

    崔閭從沒細說過身邊寧先生的真實身份,此回摒退了左右后,借著酒意燭光,對著長子亮出了恢復年輕的容顏。

    崔元逸:……!!!

    第144章 第一百四十四章

    二十七八的崔閭, 在崔元逸的記憶中,一直是個沉默略顯陰郁的青年,長年不茍言笑, 除了親近的誠伯能得他幾分和顏悅色,他們這些子女包括他的母親,都少有能看見他展顏的時候。

    因此, 即便知道親爹容顏俊秀,堪稱滙渠一絕, 也沒有那么直觀的感受過, 他容貌上帶來的沖擊,童年的記憶里,只有嚴肅板正的教導, 沉重的課業帶著父權的威壓, 常將他和幾個弟妹的頭顱摁的抬不起來, 根本沒人敢大刺刺的直視他。

    族中或者有不知天高地厚者,曾用他這過分的盛顏戲謔過, 卻后來一個個被治的沒了脾氣,再不敢“以貌取人”批判其族長威信,到崔元逸入族學開始在族中走動時,流傳在族人口中的父親形象,便只有嚴厲陰戾惹不起等畏懼之言了。

    崔元逸隱約的知道,父親是不喜人過分關注他容貌的, 因為每年盛夏的父親, 都會變黑幾分,為此他還與母親吐槽過, 那么大的太陽,出門巡田居然不帶帽子, 生生曬的一張臉又紅又黑,能一直“丑”到秋末。

    可也正是母親的提示,才叫他反應過來,父親這是故意的,因為每年的“黑皮”期,會明顯感覺到父親的好心情,他以為是族田里秋收的喜悅,后來才恍然,那是父親最不必刻意板臉端架子的自由時光。

    而他們兄妹的生日,便都集中在夏秋這段日子,到了冬季捂寒期,特別是春衫薄的時候,父親便不大愛出門了。

    作為長子的崔元逸,是最能直觀的感受到親爹情緒上的變化的,那重新返白回來的盛顏,又雙叒叕的回來了。

    周而復始每年輪回,直到父親過了四十歲,他才沒那么在意膚色,也終于停止了夏日曬黑的自虐行為。

    但存于腦海中最深刻的記憶,影響著他對于有個絕色老爹的認知,或者說他之后的弟妹們,也不大有這樣的認知,全被這親爹的嚴厲冷酷給硬控的,失了對絕美容貌的判斷。

    崔元逸忽然就懂了自己媳婦,以及弟妹婚后第一日,給公婆敬茶時的呆滯、怔愣,以及震驚到手忙腳亂的心情。

    那不是新媳婦見公婆的羞澀,是被親爹的容貌沖擊到的震撼,怪不得不管是他媳婦,還是二弟妹,在孕期里都會許愿肚子里的孩子,一定要按著親爹的模樣長,那時他以為是為了討父親歡喜,卻原來那是她們最真實的愿望。

    崔元逸眼睛直直的望著父親,耳邊卻恍然響起母親滿含情意的聲音,“能給你爹生孩子,是鎮上多少女人做夢都想的事,若非你父親節制,你啊,兄弟姐妹至少三五十,所以,不要信那些說你父親苛待母親的話,那是她們得不到就詆毀的嫉妒話,哼,我才不理呢!你也別理,咱把門關好,跟你父親好好過日子,娘爭取給你多生幾個弟弟妹妹,到時候帶出去,氣不死她們!”

    所以,后來他接二連三的有了弟妹四個。

    這就是他娘一輩子甘愿節衣縮食,也要得到的絕盛容顏?

    太震撼了有沒有?

    比他儲存在記憶里的容貌還更勝一籌,淡定又坦然的露出全臉,輔以收斂全身的氣勢威壓,內藏于海深的智計,以及掌控一切的沉穩從容,這是真正二十七八的崔閭身上,所不曾有過的閑適姿態,像是韜光養晦之后,終于綻出的強芒,叫人想看又不敢,糾結又眼暈。

    這是他爹?

    崔元逸自己都不知道一壺酒是怎么下喉的,就著他爹的臉,一杯杯的全灌進了肚子里,等反應過來時,行為已經不受控制了。

    他一把撲到親爹的腳下,抱著老父親的腿嚎啕,“爹啊,你這樣,要叫我娘在地底下等多少年啊?她可說了要在地底下等你匯合,一起投胎,來世再做夫妻的,唔~!”

    這是真心里話,也是他娘閉眼前最誠摯的禱告。

    完了,他娘大概率是等不到了,就他爹這逆齡的長法,他投胎,他爹都未必能去投胎。

    崔元逸悲傷的不能自已,抱著老爹的腿哭,也或許是這些日子在京里,多少也受了點夾縫氣,這一壺酒就全給激發了出來,眼淚流的那叫一個止不住,“爹這樣年輕貌美,當兒子的卻老成持重,貌若無鹽,這說出去會叫人以為兒子是抱養的,爹才是親生的,爹啊,你這模樣可不能露給外人看啊,兒子不想年過而立,再迎個小娘回家,母親會在地下氣活過來的啊!”

    崔閭從驚愕、瞪眼,到無奈和好笑,伸手撫上兒子的后腦勺,最后實在忍不住就輕拍了下,斥道,“瞎說什么,老子近年對你是不是太好了?縱的你竟敢如此編排我。”

    說完忍了又忍,一把將人提起來摁回坐位上去,又拍了下人腦袋,“竟然敢當著老子的面喝成這樣,你的學識和教養,上一趟京就全丟了?學的哪來的放縱模樣?”

    崔元逸就撐著頭,閉眼左右晃了把腦袋,盯著他爹猛看,還不小心打了個酒嗝,噴出一口酒氣,然后便嘿嘿嘿笑了起來,搖晃著從懷里掏出一副小像來,傾身舉到他老子眼前,醉哈哈直樂,“您看,這是誰?爹啊,這場景兒子在心里演練多時啦!”

    就想著他爹要是不主動跟他坦白,他要怎么戳破這層窗戶紙,讓他爹承認這小像上面的人是他。

    天知道,當他在京畿最富盛名的魁元閣里,看到如今世勛貴族公子排行榜時,那表情直接裂了。

    別人不認得那上面的公子,他怎么可能不認得?尤其那魁元閣里還有手搖影畫故事詳解,每一副畫上都精心編纂了些風流韻事,且不提真假,就那手搖影畫映射出來的動作圖,那舉止習慣,跟他老子平日的行為舉止,一模一樣不帶仿的。

    崔元逸倚著桌幾,手撐著額頭笑,“爹你沒見過太上皇首創的手搖影畫吧?傳言那是他哄皇太子時親手制作的,就是將人的小像畫在紙上,裝訂成冊,通過手動翻頁,就能連成一個有連續動作的圖錄,跟畫中人會走會動了一樣,后來被民間仿制,成為一種專門的戲法,用來演說戲文話本子,您這小像傳進京,立即就引爆了各大酒樓說書場,世勛公子排行榜當天就登頂第一了。”

    崔閭愕然,他和太上皇在荊南大搞建設,什么娛樂活動都沒顧及,所關注的也只民生和世勛家的資金流向,對于這等文娛之事,還真沒注意到。

    他接過長子遞過來的小像細看,這細膩手筆,還有落款筆跡,似曾相識卻又有所不同,“浮光居士?”

    崔元逸點頭,自己倒了一杯濃茶解酒,邊喝邊道,“據說是各大世勛府上的常客,只與有名望的公子們來往,能上他畫的公子譜,基本都能在世勛公子榜上占一個名次,非常有才情的一個人,您這小像一入京,盛名崛起時,正好在議您的荊南州府位,陛下很順水推舟的就借著這名聲給辦了。”

    他在京里也不是真的只是應酬交際的,有些世勛府邸的情況,多少是要打聽一二,包括背后的利益糾葛,陛下不會提點他,父親便智珠在握的一個人,也不可能事事門清,至少京畿里的實際情況,他避居江州這么多年,是不清楚的,所以,崔元逸自覺承擔起了調查、了解未來敵手的責任。

    這一番人際交往的打磨經歷,迅速拓寬了他的視野和心胸,那么不愛說話的一個人,短短時日也學會了應酬場中的虛情假義,做起戲來真假難辯,等回了江州,便拿他老子檢驗起了他學習的成果,唱念作打還挺像那么回事的。

    總的來說,性子是變的有些圓滑了,有種被官場浸了幾十年的油潤感。

    崔閭看向重又恢復穩重清冷模樣的長子,一時竟不知該說什么,這孩子在用極強的學習能力,來適應他所帶來的巨大改變,尤其這突然被陛下召入宮的行程,都沒給他一個過渡期,就那么從一個小地方的土包子,猛然入了那樣一個浮華場,沒被里面的虛榮給帶溝里去,還得虧了他心智堅定,當然,也得益于他這半年多來的金銀洗禮,用事實告訴他,自家除了門第有金銀,除了金銀有門第,哪樣都不比人差的底氣在。

    “傻小子,不用去學別人那樣,勉強自己去適應官場,或京畿圈層的生存規則,你記住,強者改變規則,而不是要去適應別人制定的規則,為父沒讓你在自家地盤上受過委屈,自然也不會叫你到別人的地盤上委屈求全,他們那一套咱們不用學,等太上皇的新政成功推行,就他們那套行事標準,全都得掃到敝屣堆里去,圭臬會在新政里誕生,太上皇的理念才是我們家今后該走的路,跟著當今,看著皇太子,你就知道今后該如何行事了。”

    這皇家父子可是受太上皇教養影響最深的,有這兩代的基礎打下來,只要跟著不掉隊,他們崔氏自然會前程似錦。

    崔元逸哀怨的瞅了一下容顏過盛的老父親,實在沒忍住小聲吐槽道,“您要早告訴我,您與太上皇這樣熟,我也不能在京里背著性子與那些人周旋,很累的!”

    崔閭失笑,伸手敲了一下他腦袋,“這是怨上為父了?怪為父沒早告訴你實情?呵呵呵,你啊~”

    到底是自己親手培養起來的繼承人,對這個長子,崔閭是滿心愛護和欣慰的。

    崔元逸捂著自己的腦門,覷著面前的老父親,實在是太好奇了,湊上前仔仔細細的端詳,末了還拿手想去揉捏一把這緊實光滑的臉,好叫崔閭眼疾手快給攔住了,笑斥道,“沒大沒小。”

    卻是想起了這臉剛恢復時,也遭了某人的咸豬手,給揉了個亂七八糟,一時面上都古怪了起來。

    什么毛病?怎么誰都想來摸他臉?

    崔元逸張了張嘴,驚嘆出聲,“傳言太上皇駐顏有方,長生不老,原來竟是真的,那寧先生的模樣也就三十出頭吧?真不敢相信,他竟然……”竟然會是那位。

    崔閭敲了敲兒子的腦袋,低聲叮囑,“過了今晚,要把寧先生的身份爛肚子里,切記暫時還不能供出他來。”

    崔元逸頭連連直點,聲音拉長,“爹啊,別再敲兒子腦袋了,本來就及不上爹的智計一半,敲壞了就真要被疑是抱養的了。”

    崔閭大笑,揶揄的沖著長子道,“按崔懷景的輩份,那不就是堂兄弟輩的了?說你倆抱錯了也行,哈哈哈哈!”

    自己當自己的兒子或老子,這是真返老還童了,連童心都出來了,崔元逸無語。

    可轉念一想,他爹如此信任他,連這樣的機密都毫無保留的告訴給了他,一時間又嘿嘿嘿的高興了起來,比即將要接任下族長位的重擔還要高興,這表明了他爹,徹底認可了他作為家主的能力。

    崔元逸感動的扶桌跪倒在父親面前,仰臉一眨不眨的看著他爹,聲音壓到最低處,竟微帶了些哽咽,“爹,您是不是要跟太上皇一樣,要隱居去了?”

    江州的布置、家族走向上的安排,包括荊南種種,他一趟京畿之行,隱隱有種感覺,他爹下的這盤大棋里,有以身入局的危險,所以這才是他在京里,那么迫不及待,學習京官交際手段的原因之一。

    他是沒有父親的智計謀略,可看待事務的眼光總是有的,更何況那是他父親,總會有一種血脈相連的呼應感。

    當寧先生的身份從他父親的嘴里吐出時,崔元逸的那種強烈的第六感就跳了出來,聯想太上皇讓位當今的行止,再往自己提前接任族長的事上想,真真就遙相呼應了。

    崔元逸頭抵在父親的膝頭,哀聲懇求,“爹,兒子不想跟陛下一樣,天天巴望著天上的信鴿往頭上落,也不想一遍遍的數著密匣里的家書,暗自神傷,徒增思念,兒子就想守著您,好好孝順您,過回咱們從前的平常日子,爹,兒子一點不介意做鄉間土包子,什么飛黃騰達、高官厚祿都不需要,兒子希望我們一家一直在一起。”

    崔閭沒說話,垂眼看著兒子,半晌,彎腰將人像小時候那樣摟在懷里,輕輕拍撫,“元逸,有些事爹也不知道該怎么告訴你,但離你想的隱居還早,且太上皇那邊,也還有他放不下的人和事,一時間我們是不可能脫身的,別怕,爹不會突然消失。”

    說到底,還是這張過分年輕的容貌,讓崔元逸產生了恐慌,震驚過后的那種心亂,他本身就繼承了崔閭的聰慧才智,所缺的不過是時日鍛煉,等年紀上去了,他做的不會比他這個父親差,所以,舉一反三的,他也就能從太上皇的行為軌跡里,推測出了崔閭他們今后的打算。

    八=-=九不離十!

    崔元逸憑著一股酒勁,說完了自己清醒時絕對不會說的話,包括前面的嬉笑調侃,都是他清醒時不可能有的舉動,在確定了他爹回江州交接族務,和安排江州公務,不是為了跟太上皇一樣玩消失,棄兒孫于腦后后,他終于放了心。

    這小心思叫一直關注他的崔閭發現了,不由輕拍了下他腦袋,揶揄調侃他,“這是想賴為父懷里不出來了?覺得剛才的舉動丟人了?呵,若沒清醒,不如為父像小時候那樣,抱你上榻?”

    叫崔元逸一下子臉色爆紅,低著頭從親爹的懷里退出來,就著現在跪著的姿勢叩了三個頭,嗡聲嗡氣道,“兒子只是想確定父親,有沒有跟太上皇一樣,學的那樣特立獨行,現在確定了,也安心了些,只盼父親不要有了摯友,就忘了還有兒孫們,灃兒要知道祖父有一日不告而別,定會傷心泣血的。”

    崔閭抬起巴掌要打他,氣道,“你在威脅老子?”

    竟然把他乖孫給搬出來了。

    崔元逸迅速抬眼瞟了過來,一副就是這樣沒錯的意思,嘴里卻道,“兒子不敢,只是覺得再好的朋友,也不值當您為了他拋棄家人,嗯,不管他是什么身份。”

    明晃晃的上眼藥了,都給崔閭氣笑了,可這兒子也是不知道他跟太上皇之間的真實牽絆,就一門心思的糾結在,有人在跟他搶老子的怨憤上了。

    連那至高無上的身份,都被他全然忽視及漠視掉了。

    真好樣的!

    崔閭呼嚕一把揉上兒子的腦袋,頭發經過他再二再三的揉搓,終于成了一團糟,給崔元逸氣的不行。

    他一點也不想要眼前這個過分年輕的老父親,還他從前那個拒人千里,淡然冷酷的中年偶像。

    他還是喜歡他爹桀驁不理人,看人似看垃圾的樣子。

    那太上皇要在他爹沒昏迷半年,醒來性情大變前過江州來,絕對不可能近得了他爹的身,也是他爹后來性格太好了,才招得人人往前湊,給了他空隙得手,把人忽悠成摯友。

    崔元逸氣哼哼,氣不順,氣爆炸!

    第145章 第一百四十五章

    江州的變化是真的叫人嘆為觀止。

    崔閭回來的第三日, 幾個縣的縣令就都到了衙署,手上拿著述職公文,碰面互相友好交談, 說的都是縣里的建設和民生問題,因為崔閭非常重視交通發展,他們各縣目前的官道, 就都有了一截建交區,哪怕最荒涼處, 在相鄰兩縣的共同努力下, 各出資一半的,都鋪上了能令快馬跑過的寬車道,而這種交界互搭區, 在鋪建后, 會由府城胥吏來驗收, 然后根據賬目所需,給予一定的金銀補貼。

    衙署賬房有錢, 各縣基本建設便也拔地而起,規劃出來的居民區和商貿圈,以及各行各業的作坊區,全都弄的井井有條,連縣內通往各鄉鎮的小道,都鋪了夯實的磚道, 雖不似官道那樣齊整, 可再也不會下雨泥濘難行的煩惱了。

    而目前各縣最熱門的話題,莫過于衙署這邊出面, 以州府的名義,向北境購買的退役戰馬, 府經歷董成功,親自攜了府尊大人的手書,往北境大帥府走了一趟,成功從那邊買到了三十匹中青馬,而加緊打造的馬車箱,也將在近日交付。

    他們的府尊大人,非常大手筆的,在各縣建了公用馬車站,豪擲千金的買了戰馬,而非民間騾馬來拉車,在安全無虞的情況下,更給了百姓一份重視關愛,用更便捷便宜的出行方式,支持轄下百姓勇于出門尋找新的增收門路。

    現在哪怕是住遠一些的縣鎮百姓,只要敢出門,來回江州和保川府之間,也不過三五日功夫,等馬車站建成通車,這個時間還會大大縮短,恐一兩日就能打個來回,既能照顧到家里,不會耽誤農事,又能趁閑時出門打個零工掙點小錢。

    就只要肯干,愿意干,就再不會有食不裹腹之憂,且最重要的是,這樣的車馬站,視距離遠近,或中途轉車次數,所耗錢數以文計算,一般不會超出十文之數,又加之縣與縣之間,廢除了入門稅這一收項,整一趟出行費用對比從前的舊規,要能省出一半錢數,更別提現在各縣建設上的零工費用,是從前的五六倍不止,可以說,只要出門,拋除吃用,所獲純利,絕對豐厚。

    現在各縣鎮上的大大小小官員胥吏,都知道他們的府尊大人,是鼓勵百姓出門做工的,尤其江州碼頭這邊,用工人手來者不拒,便有那膽子大的,想要出江州到對面保川府尋求機遇,也能一日間有個來回輪渡保障,不用擔心江上無舟可渡。

    因為隨著海貿的開啟,江州和保川府之間,也有了日常輪渡表,早中晚在固定的時間點上,都有來回一趟的運貨載人船只,交通極大的得到了改善。

    曾發愁遺族人口挪上地面,無法安置的各縣署官,現在真是一點不擔心了,居民區的出現,工作上的安排,現在連出行問題都解決了,他們手邊的公務,只要最大保障著轄下百姓不作亂,不生事,不犯法犯科,其他根本不是事。

    就原有的那些田地,真撒了人去種,不說夠不夠分,就那收成也沒想頭,往年收的那糧稅,百姓人家不夠吃,官衙俸祿不夠發,連上貢給那九家的田畝稅都不夠,個個都窮,偏還個個都委屈,后來才知道,窮的只是官府和轄區百姓,那九家地庫里的糧食長了霉,都不可能拿出來便宜賣,好在,那樣的日子終于結束了。

    現在雖然田畝仍舊不夠人種的,可他們的府尊大人會經營啊,碼頭上的工作機遇,各縣上蓋房造屋,更別提地下城尚需的大量勞力缺口,哦,對,還有已經重啟的鹽業。

    江州現在遍地是工作,本地勞力不眠不休也干不完,現在已經開始對外招工了,除了保川府各邊縣鎮上的百姓,更遠一些的還包吃住,用他們府尊大人的話說,人來了,就盡量留住了,江州不怕人多,就怕沒人。

    自古以來,人口都是州府發展的重要目標,只有窮困之地,和沒有遠見的管理者,才會將人口多視為負擔,江州想要財富運轉,就永遠不要怕人口多。

    崔閭是不在江州,可他的指示和政令,都通過董經歷的手傳達了下去,各縣縣令在財政沒有掣肘的情況下,當然不會自掘墳墓的敢跟他陽奉陰違,至于貪腐,崔閭也早有應付,衙署這邊有專門的紀檢房,各縣百姓可以匿名舉告,當然也歡迎各縣上下互相監督,但有舉,必有究,保證在這塊上寧可殺錯,絕不放過。

    有錢,他也不是冤大頭,誰想趁機把他的錢往自己懷里摟,就要做好連自己帶家小的一起受罰,重則砍頭,輕則發配東桑島去挖礦。

    是以,這些個縣令在任上都非常乖覺,約束屬下,管理民生,尤其在賬目上更不敢有絲毫馬虎,每旬都要往州府戶房報一次賬,堅決不給人匿名舉告的機會。

    崔閭上任之初可就給他們提過待遇,俸祿比照著朝廷的發,可地方福利卻是大寧其他州府轄下所沒有的厚啊!

    并且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江州官場,不禁官與民爭利一說,也就是家中有官員的人家,再也不用偷偷摸摸的,以妻女的私產,或奴仆的名義開鋪子做生意了,可以直接用自己的門楣開鋪子和商號,只要不欺行霸行,不搞壟斷,正正經經開門,憑本事攬客,這就是合法的,沒有什么可掉面子失名聲的,有能力,你就做。

    然后,各縣令名下,都或多或少的有了自己的店鋪,甚至為了自證清白,他們還互相交差著,在對方的轄區里開,就你監管著我的店子,我也監管著你家商號,而鄰縣經營,也調不走太多家下仆從,就只能花錢從當地招,就又帶動了一批人的就業問題,如此運轉,不說經濟騰飛,至少短期內給迅速盤活了。

    到此時,各縣令才回過味來,一個個在心里驚嘆,府尊大人是真高啊!

    那江州早前什么樣?除了州府一地繁榮,各縣根本沒有經濟來源,全靠百姓種的那點東西,自發組成的小集市,初一十五開兩日,地方財稅差到縣令都無能為力,等崔閭接手,光開發州府就夠忙的了,各縣鎮里根本顧不過來,派人調查一番,發現縣上僅有的幾家店鋪商號,全都背靠著官衙關系。

    如此一來,普通百姓既沒財力,也沒門路,再鼓動,短期內也盤不動,于是,干脆放開了對官員經營的轄制,讓他們自己憑實力盤活自己地盤上的經濟,只要有鋪子開,自然就需要勞動力,一家開,十家跟的,自然漸漸就能帶上來了。

    果然,官員一動,那些觀望中的鄉紳小財土也跟著動了,都不用再多廢唇舌,他們自己就知道找門路做生意,將手中的銀錢全流出去帶動經濟。

    一切向好,人人干勁十足,對于這個帶著他們往富里奔的府尊大人,那是從心底里發出的敬意。

    怎么能有如此大格局的人呢?眼光長遠,運籌帷幄,便隔數百里外,仍能揮斥方遒。

    一時間,崔閭在江州官員心中,似有被神化之向。

    無他,江州府城建的太好了,以衙署為中心的主城區,和以臨江別苑為分界線的外城區,目前都屬各項設施最完善之地,商業和居民區劃分清晰,白日街道人流淙淙,夜間市集摩肩擦踵,雖廢了入城稅,可治安管理和街道清理費一收,這每日間衙署流水也能抵了各小吏的輪班費,連招的巡邏兵們,都個個干勁十足,盯扒手和拍花子的還有另外獎勵,整個府城近乎有了夜不閉戶的盛景。

    百姓對于府城在建的,和已經落成的房舍,有著超乎尋常的熱情,房價在飆升,而最令人感到欣喜的,是有別州富賈過來置產了。

    江州地不大,又有遺民上涌分田分地一事,崔閭早就說過,地不賣、田不賣、山也不賣,那么能生出錢來的,就只有新蓋的房舍,產權設置一百年,足夠令那些花了錢的巨賈安心。

    三代貧、三代富,一百年足夠他們為未來三代內的子孫考量了,再遠,誰知道世道會怎么變呢?煩不了。

    這種說詞,搭配著抄房熱,就江州府城內的房價,已經一日三跳,開始限購了。

    總之一句話,在摟錢之道上,無人能敵崔府尊。

    “見過大人!”

    幾位縣令聚在一起小聲說著話,后衙那邊傳來的腳步聲,隨著陶小千的出現,所有人就都知道了,他們的府尊出來了。

    “無須客氣,都坐。”

    一身褐衣青袍的崔閭,踩著不疾不徐的步子進得議事廳,面上帶著淡淡笑意,抬手示意。

    諸人躬身行禮,爾后抬頭,便對上了一臉容光,面色較之前健康了許多倍的崔府尊,好幾個眼尖的,甚至看出了其有回春之相,立時驚訝道喜,“大人身體看來確實大好了,連鬢角的花發都轉黑了,大幸大幸啊!”

    崔閭愣了一下,轉而輕笑道,“多謝,確實是除了身體多年頑疾,氣血回歸,花發也就漸漸養回來了。”

    這倒是沒說謊,變年輕的崔閭頭發固然也跟著烏黑油亮,可原來漸入花白的頭發,在這樣的影響下,是有在一日日的返黑,跟著原來的氣色一起,就能叫人知道,他這身體有在恢復。

    倒是印證了他去荊南求醫問藥的說法,也近一步證明了荊南巫藥師的厲害。

    眾人落坐,氣氛輕松,自然是要說一說荊南風貌,和人文地理的,于是,話題自然也就引到了荊南新府之主身上,一眾縣令笑著又再次恭喜崔閭,贊他崔氏底蘊豐厚,人才輩出。

    滙渠縣令夏信然笑著夸道,“聽聞那崔懷景崔大人,芝蘭玉樹,豐神俊秀,已經躋身世勛公子榜第一的位置了,真真是崔氏多人杰,叫人艷羨啊!”

    長留縣令趙元思也跟著笑道,“魁元閣那邊據說小崔大人的小像一畫難求,浮光居士的潤筆費都漲到了萬兩銀,真真是盛況難得呀!”

    臨水縣王勤禮撫掌而笑,“前日我縣來了一位投資商賈,我已拜托他往這邊捎一副小崔大人的小像來了,屆時請諸位過府一聚,讓我等提前瞻仰一番小崔大人的風采。”

    又有幾位縣令跟著附和,場面一時熱鬧非凡。

    崔閭心中五味雜陳,借著撥弄茶盞掩了眸中異色,卻又聽夏信然拱手請教,“府尊大人在荊南呆了月余,定是與那小崔大人親厚非常,倒是給屬下們說說那小崔大人,當真有傳言里那般有仙人之姿么?嘖嘖,也是我等少見識了,在這江州困頓多年,竟是沒法想像世上真會有那般神俊公子。”

    世勛公子榜啊,那是整個大寧世勛府邸都承認的名單,連皇帝酌選賢能,都會考慮的榜單,前三甚至有免考入官的資格,受全大寧學子都膜拜的存在,自然,每一次榜上排名的變動,都會引起普天討論。

    即便他們遠在江州,可現在不是兩江通船了么?所以,這消息也就隨著商賈來往,一道傳了進來,而這種關于高門府邸的新鮮事,一向是市井閑聊的議論話題,茶館說書甚至都知道以此攬客,足可見這盛名有多高了。

    崔閭被問的有些啞口,對上那投來的湛湛目光,一時間只得字斟句酌道,“也是外面傳言過虛了些,懷景……咳,賢侄雖說容顏不俗,卻也當不得仙人之姿,過譽實在是過譽了。”

    哪知他話剛落,就有人接道,“能叫府尊大人夸一句容顏不俗的,定然就與豐神俊朗無異了,看來傳言不虛,一定不假。”

    他旁邊人跟著點頭,眸光崇敬的看向崔閭,“府尊雖入天命之年,可看模樣便知年輕時,定也是個極俊美的公子,便一時無法想像府尊大人的盛顏,去看一看崔大公子就知道了,子肖父,他據說可是滙渠眾姑娘們心中最心儀的夫婿人選呢!”

    哈哈哈!

    一時間,滿堂大笑,俱都是起哄的熱鬧。

    夏信然在大家暢笑過后,倒是沖著首座上的崔閭道,“屬下治理滙渠期間,可是聽聞府尊大人當年被堵求親之事,三十年前,大人可是我滙渠第一美男子啊!”

    崔閭大囧,沒料這等舊事還能被翻出來,一時引得眾人好奇,紛紛看向夏信然,催他趕緊將這一樁風流事說道說道。

    這就是與屬下們經常茶話會的后遺癥,免了他們板正的匯報場景,吃茶聊著天的將公務說完,剩下的時間就是開啟閑聊模式,也是此時崔閭才知道,男人八卦起來,也不遑女子多少,甚至因為在外行走,消息更靈通,那八卦的力度,較之女子更強。

    得,今天這自己跟自己比美的話題是過不去了。

    聊至歡處,幾位縣令甚至鼓動期盼著崔閭,能借著本家的關系,邀一邀崔懷景過江州一敘。

    崔閭:……

    嗯,等我像太上皇給我說的天書修士那樣,練出元嬰分-=身,大概、約莫就能夠實現你們邀人過江一敘的愿望了。

    太上皇遠隔百里,正在崔閭曾辦公的桌案上,低頭執筆疾書,“帷蘇親啟,一別如日三秋長,水漫漫……”

    崔閭開始接見除了本衙轄下官員,以外的客人,比如聽聞他回來的諸多商賈,比如守在保川府,一直等著太上皇回轉的武弋鳴。

    這家伙挖礦挖的忘乎所以,要不是現任武氏家主去信將他叫回,他恐怕還滯留在東桑島呢!

    “武將軍、武將軍……我家大人……”崔誠攔人攔不住,一臉焦急。

    卻不料眼前銀光閃過,鐵器的爭鳴聲突然響起,武弋鳴緊急止步,抬起刀鞘立擋來襲,臉色震驚,瞠目結舌,“秋吉?”

    秋吉板著臉,執刀守在二門處,冷聲當不認識,“武將軍,我家大人尚未起身,您若有事,請偏廳等候!”

    天都還沒亮呢!這人鬧哪出?

    真叫他闖進崔大人屋里,他們一個也別活。

    武弋鳴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可當秋吉現身了后,他陡然下了一身冷汗,腳步立即往后退,張了張嘴劈聲裂開,“你家大人?秋吉,你主子現在是崔府尊?”

    秋吉沒作聲,只以眼神告之,是的,你沒猜錯,我現在是崔閭的人。

    武弋鳴不自覺的咕咚一聲,咽了口口水,差點把自己嗆到,連聲都抖了,“怎么會?”

    秋吉啊,秋家的秋吉啊,太上皇連當今和皇太子那邊都沒給過,只給了酉字頭的暗衛,秋家人,僅次于郭將軍的親信私衛,怎么就這么輕易的給了崔閭?

    武弋鳴呼吸都緊促了,抬起緊握刀柄的手問,“主上在哪?麻煩替我通傳一下。”

    秋吉啪一聲回刀入鞘,冷眉冷眼,“不在,沒回。”

    正說著,頭頂上的瓦礫似有微動,就聽一把子好奇的聲音從頭頂上傳來,“咦?正好,接著。”

    卻是太上皇的信使,酉十六來了,隔著不遠的距離,向秋吉拋過來一封信,后爾道,“我去街上尋吃的去了,回頭崔大人的信寫好了叫我哈!”

    說完,一扭身子就躥沒了影兒。

    江州早茶多種多樣,酉十六就喜歡趕夜路來送信,完了整好可以飽食一頓豐富的早餐。

    完美!

    武弋鳴呆呆的看著酉十六消失的地方,拿手指著人消失的房頂,再指著秋吉,完了還回頭看一看跟后頭的崔誠,最后,整個人渾渾噩噩的往回走,嘴里還念念叨叨,“我肯定是做夢了,絕對是做夢了,呵呵、呵呵!”

    姑,主上他不對勁,居然把自己的暗衛全給亮了出來。

    他嚇的拔腿就跑,恨不能立即飛回北境去。

    秋吉才不管他腦補了什么,拿著信就回了后衙,看了全程的崔誠眨了下眼睛,樂呵呵的背著手去廚房了。

    崔閭屋里的燈已經亮了,隔窗問,“什么事?”

    秋吉人影投在窗上,輕聲道,“主子的信到了。”

    第146章 第一百四十六章

    回到江州, 就是腳不粘地的忙碌,早食用過之后,就是處理公文, 中間抽空見一見各班房署官,聽他們匯報手頭大小事,再召了戶房的署官來核對賬目, 工房那邊最是繁忙且人多,事關府城整體建筑格局、民房建造和增設的百業技工學府、江州文博遺史館, 那邊一直處于人手不夠狀態, 吏房那邊每天都要與工房署官,就招人事宜掰扯,戶房還要看著賬面, 與之商談用工聘資問題。

    雖說他們崔府尊有錢, 也不干克扣工錢節約成本這種事, 用他的話來說,在供貨渠道上談判出一場的差價, 就夠養好多那些苦力勞工了,作為吃穿不愁的父母官,實沒必要與只能賣力氣活命的百姓為難,有本事為難人,就去為難那些想趁機到江州來發財的商賈。

    倒不是所有商賈都犯了天條,要被崔閭如此對待, 而是就目前江州的形勢, 能敢跳出來直面州府跳談生意的,后面指定是有靠山在的, 一般生意人只會盯著民生所需,比如吃穿, 只有想拿大頭盈利的,才會盯著工房項目,所以,在供需主動權上,只要拿住了勢,哪怕抹個供貨款的零頭,就夠工事聘資所需了。

    有崔閭再三強調,不許在用工用人上太過摳搜,戶房那邊核出來的單人工酬,算是江州百年來最寬仁的政策,餐食供應從古往以來的兩餐,增至三餐,日結工錢從不拖欠,讓做工的非常安心,便是管理要求嚴格了些,也沒人覺得是苛刻。

    花錢的地方多,進項方面就看似單薄了些,目前就只有碼頭和臨江別苑那邊,商超目前算是自給自足,但幾乎所有人都知道,地下寶庫的存在,具體多少不知道,養一州府的百姓卻不算吃力,因此,往來江州掘金的依舊絡繹不絕。

    崔閭在事關百姓民生方面的經營上,給了明確指示,不許迎風漲,在入江州的小販身上,不許收取高額攤費和商稅,免得他們因為成本增加,而將利往普通百姓頭上加,本就因著一江之隔,過江來的許多東西就價格高,再因衙署收利之因導致更高價格,讓普通百姓吃不起活不起,那拼命上工勞作又為哪般?

    整個衙署前期官員胥吏,只清退了與那九家利害關系最深的一些,保留了至少三分之二的原班人馬,崔閭深知他們從前的工作方式,便在上任之初就表明了自己的態度,若還以欺壓百姓來彰顯自己的地位和身份,那就別怪他下手狠辣,斷了你們的飯碗,如此經過一番懲治,以及每周深度思想教導,到目前為止,衙內所有人就都知道了他的做事風格。

    別與普通百姓為難,多行教化之責,少行苛罰之事,百姓本就畏官如畏虎,與他們行威風,壓迫的州府生氣全無,人文風貌起不來,最終影響的只會是市井繁榮里的生意,商賈是最會以平民百姓行止,來揣測官衙主事性情的,沒有好的從商環境,大投資如何能來?沒有大投資,衙署的福利又哪里找?

    如此陳述、引伸,便崔閭不在江州期間,整個衙署官員,也沒有趁機搞小動作的,都自覺維護起了,目前好不容易興起的市井繁榮之態。

    至于各班房從前互相愛使小絆子,動不動就告刁狀之舉,現在是不可能有了,都知道什么叫合作共盈,為了各自的俸祿和每旬的福利待遇,便有小摩擦,也個個都能咬著牙的握手言和,否則叫人知道因為個人原因耽誤了事,扣獎金是絕對的。

    錢是好東西,可以使人墮落,陷入貪腐旋渦,也能用以促進同事間的感情,讓彼此在規則以內,獲得最高盈利,一同致富。

    崔閭手松卻不傻,讓人看到了他在錢財方面的不拘小節,也讓人知道了他對錢財方面的零容忍,六部班房各有主事者,但總賬一直都捏在崔閭手中,各班房支出情況,他心里自有一桿稱,但凡叫他察覺出問題來了,那一班房的署官就都得完蛋。

    如此,整個衙署幾乎沒有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弄鬼的,便早前有不服的,也在考察過其能力后,做清退或留用處理,早沒有人敢跳出來對他指手劃腳了。

    江州鹽漁業屬于專管項,不在六部班房內,專有衙門掌事人,崔閭接手后,也沒撤項并衙,只將里面的胥吏署官全部清算,再重新招用了自己人,就是年后由自己為主考官,招的那批學生,放他們在地方縣鎮歷練過后,就看能力安排進了鹽科和漁業部。

    一早上的時間,就處理了六班房內需要他敲板做主之事,到用過午食,又小憩了一會兒后,目前掌管鹽科和漁業部的兩個主事就到了,由董經歷陪同前來,就下一年的曬鹽場和捕魚章程做最后定量。

    兩個都是崔閭親自挑的,名次當時只在衛沂之下,一個叫李木樟,一個叫林良,都已過而立,且已成家妻兒俱全之人。

    三人沖著埋頭公案里的崔閭躬身下拜,崔閭將最后一筆字寫完,這才撂了筆讓座,崔誠立刻招手讓人上茶,等議事廳內閑人盡出后,崔閭才從手邊上拿了自己修改了一晚的折子,董成功非常有眼色的上前接過。

    崔閭點頭,聲音溫和,“你們二人上的折表,本府都看了,不錯,想的很周到,只個別地方,本府給修改了下,你們看看,若有不解,現在就問。”

    李木樟和林良兩人,接過董成功遞來的折表,都是他們自己的手跡,一眼就能分辨,等小心打開,就能看見上面自己寫的字跡旁邊,有新修改的,屬于崔閭的字跡,蠅頭小楷,也顯出蒼勁有力的運筆方式,以字及人,便知性情屬于外柔內剛式的。

    董成功在旁邊聽講陪同,這時便與崔閭說了他對鹽科上的見解,崔閭不在江州的這些日子,都是他代表主理一州府務的,對六部班房和其他衙務都清楚,人雖圓滑了些,但看在其于往來進出項上擰得清的份上,崔閭是不禁他多插手管事的。

    人家有一顆肯干愿意的心,只是多攬了些事在身上而已,崔閭是鼓勵這樣有熱情的人做事的,尤其在他知道自己地位無人可動搖的情況下,董成功這樣的助力,于他而言是好事。

    董成功也知道自己的官途極限,能做上經歷位子,都是時來運轉,自然是緊跟著崔閭這個財神爺,恨不能時時替他解憂分擔,表現自己扎實肯干的態度,若得了夸贊獎賞,他是想將長子也安排進衙署來做胥吏的。

    他自己也是從胥吏一步步往上考的,對于他們這種不能走正經科考的人家,從胥吏入職步入衙署干事員,就是家族傳統,屬于承襲制的小吏家門。

    因此,他是羨慕李木樟和林良的,在二人重新分配,各自入主新衙后,他處處助力給予便利,圖的就是一個好字,結個善緣,以后若二人上京正式科考,說不得會回江州成為他的主官。

    董成功笑道,“府尊惜民愛民,往年這個時候,灶戶們早往曬鹽場中趕了,現今卻是能容許灶戶歸家,有中途離灶休息的時間,既不損身,又不累人,令灶戶家屬感激不已,日日拜佛保佑府尊身體健康,長命百歲呢!”

    負責鹽科這塊的李木樟跟著點頭,一臉感嘆,他是江州本地人,家里小有資產,卻也只夠養兩個仆從的,對于百姓疾苦要比董成功更深有體會。

    李木樟道,“雖則如此會影響出鹽量,可灶戶折損率卻低了,府尊體諒他們不容易,伙食工錢上補足,其實是可以保持從前的工作時長的。”

    他折表里寫的就是,一天六個半時辰,保三餐和休憩,灶不歇,人輪換之事,這與從前在九家手底下討生活,可好太多了,至少餐補就多給了一頓,何況中途還有人替換著休息,不用時時干熬在灶上,長年久月的熬毀了身體,特別是經過調查,對于目前的工錢和餐食補助,能上灶的灶戶們,是不嫌工時長的,因為這樣的工時,本來就是他們習慣了幾十年的正常工時。

    可崔閭返還給他的折表上,工時長給修改到了四個時辰,中間還包括了用餐和休息時間,那真正上灶工作的時間,可能只有三個半不到的時辰,這對于鹽量要求,是極大的損失。

    崔閭點頭,聽完他的話道,“所以我這邊的提議,還是用的輪班倒,灶確實不能歇,火需要人看,那就開三班輪流,白班餐補按常規來,半白半晚班加一倍餐補,夜班餐補給三倍,李木樟,在保障鹽量上,也得保障灶戶身體健康,等他們再沒了熬枯的形象后,就鹽場那邊的招工事宜就能提上日程了,不羈灶不灶戶的,也不羈是不是江州本地戶籍的,只要想掙這份工錢,都可以上灶燒鹽,你可明白本府的用意了?”

    李木樟愣了一下,心思急轉,旁邊董成功也跟著驚訝,不由出聲,“可是大人,朝廷律令規定,鹽場只能灶戶上,非灶戶者往鹽場乃殺手之罪……”

    崔閭哼了一聲,撂了手中茶盞,“都是工作,分什么貴賤?等這項措施推廣開來后,本府便會上奏朝廷,廢了灶戶這類分等的戶籍制,至于現在,朝廷需要用我江州鹽業,沖擊別州各世勛府邸把持的鹽科道,沒有那么多灶戶可往鹽場去,叫本府怎么辦?可不得往外高價招人么?朝廷只會表彰本府,責難?那每年的稅銀,可就說不得多少了!”

    董成功抹汗,他家府尊大人這是要與全大寧,其他州府的鹽科道為敵了啊!

    李木樟卻心情激蕩,捏緊手中的折表,眼光澄亮,立即起身下拜,“屬下必定嚴格遵照,府尊大人指示辦差。”

    他先前擔心的是灶戶人口不夠用,這才不同意輪班制,可如果后頭會全面對外招人,那根本不用擔心產量問題,至于是否壞了灶戶制度,那不是有府尊大人在前頭頂著么?

    強勢有能力的領導,便是放出看似不可能成就的豪言,也有人盲目跟隨,這就是其人的人格魅力和威信了。

    林良那邊也看完了修改過后的折表,拱手就上面不懂的問題請教了一遍,崔閭也耐心的跟他說了說,“休漁期,是為了給江海里的魚類自由繁殖生長期,除了每年冬日不下水,在魚類大量產子期間,漁民不許擅自下水捕撈。”

    隨著江州船只的開放,以后不僅有江州漁民,還會有沿江邊上的其他州府百姓下水,遠的不說,就保川府河岸兩邊的百姓,現下都集了錢造船下水,如此多的船,在一條江水里撲騰,里面又有多少魚類可撈?是以,這休漁期必需有,不止江州有,回頭他還會發去保川府那邊,讓婁文宇跟著執行。

    崔閭道,“竭澤而漁,以往只是書面上說說而已,是因為人少船少,不用擔心,可現在和以后不同了,咱們得為子孫后代著想,總不能打光了江里的,近海的,讓后人冒險往深海里去?不是所有漁家有海船,可往遠水域去的,為免造成船翻人毀,落入魚腹的悲劇,從現在起,就得提前扼殺掉這樣的后患。”

    這是跟太上皇閑聊時說起來的,崔閭是沒有休漁期這概念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這沿襲了幾百年的生存理念,從未有人會對天然之物生出憂患意識,但太上皇說的也有道理,現在又沒有人工養殖,江海之上的面積劃分,又沒有后世那樣的計量工具,分不清弄不好還會生出為水域斗毆的情況來,為免近水域的水產叫人打光,不如從現在開始,就給他們植入這個理念,告訴他們,水里的東西不是取之不盡的。

    林良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捏著折表表示會將府尊大人的意思,盡量通俗易懂的宣講給漁民知道的。

    等送走了這三人,那管著臨江別苑的劉明俊就來了。

    如此一直到深夜,崔閭才算是從議事廳的辦公房內出來,到得后院自己房中,洗漱用夜宵,然后還不能上榻休息,因為太上皇的信還沒回,那守在房梁上的酉十六抱著刀,在跟秋吉嘀嘀咕咕,聲音也沒故意放大,但就是能讓崔閭聽見,大概意思是太上皇嫌棄他給帶的江州早點,卻又惱恨他吃的多想扣他錢。

    酉十六表示委屈,跟秋吉吐槽主上明明現在有錢了,卻還要干扣屬下錢的摳門事。

    崔閭笑著搖頭,太上皇哪是惱他呢?明明是說給他聽的,知道這酉十六是個愛說話的,跟秋吉一起指定會嚼舌頭,這話自然也能傳他耳朵里來。

    太上皇這明顯是在點他,氣他每回傳信,就只有信,沒有給帶點江州豐物當禮物,再對比他出門時,三天兩頭給他捎的東西,就顯得崔閭薄情寡義似的,心里一點不惦記他。

    崔閭失笑,這人真是,想要什么信里直說好了,還非要通過酉十六的嘴來傳,于是,他也只能拖了一日回信,叫崔誠去準備些東西,給酉十六帶上了。

    信紙展開,首先寫的便是江州公務方面,將鹽科和漁業安排說了說,然后又就將完和未完成的工事簡單說了一下,最后才講到海上季風的事,“海船出航已二十日有余,到遇風險或暴雨恐再等月余,若真如預測那般出事,回航報信也得月余,所以,我們現在還有至少三個多月的時間安排,你那邊加緊兵力布置,勿讓畢衡的怠工延誤工期,壞了我們的計劃,看好他,防止他反水……”

    海上隔五日便會有信送回,船出海時,崔閭已經暗里叮囑董成功,讓每條海船的救生舟都補足量,為的就是海上遇陷時,能多多的保人逃生,貨可無,人卻是不能損太多的。

    他是想用此趟海貿,一網打盡了那些世勛家底,可若要用填人命的方式來現實,別說太上皇不肯,他這邊也過不去,因此,此趟海航隨船的船工,挑的都是有十幾年經驗的老手,對外便說是為了全方位保障貨物安全,給足了那些商賈背后老板們的安全感,實則也是為了增加人員生還概率。

    “……吾之順遂,切勿憂心,知你惦念我江州美食,今特準備些食盒讓十六帶回,寧兄若忙,信可三五日一寄,吾為江州本地主場做勢,無可危險之境,倒是寧兄切莫露了行藏,叫我二人計策付之水流,待此間事了,自有你我把臂言歡時,勿掛懷!”

    等酉十六高主興興拎了東西,帶著信離開,崔閭才熄燈睡下,卻已雞鳴將至。

    而遠在荊南的太上皇,收到酉十六帶回的信和東西后,來不及高興,就叫信中所言噎了個不上不下,擰眉瞪向酉十六,“你是怎么跟秋吉說小話的?”

    酉十六震驚捂嘴,連連搖頭,死不承認,“沒有,屬下絕對不會跟秋吉說小話的。”

    說的都是真話。

    太上皇冷嗤,翻著信來回看,氣不太順,瞪著信中兩行字,什么叫他惦念江州美食?他在江州呆了那些日子,什么東西還沒吃到過?

    這崔閭,關心人都關心不到點子上,說一句惦念他會死啊!

    嘴這么硬,連脾氣也硬,囑咐他辦事小心,不是揶揄是什么?是嫌他一心二用,不夠專心在公務上?

    文人說話就是彎彎繞,一點不痛快!

    嘎吱一聲,太上皇恨恨的咬了一口食盒里的酥糖,甜膩膩的糊了他一嗓子,又趕緊找了茶來喝,這閭子,明知道他不愛吃糖的。

    太上皇頓了一下,瞇眼又啃了一口,嗯,這家伙把自己最愛吃的酥糖送來了,算了,不氣了!

    鋪開紙,寫回信!

    第147章 第一百四十七章

    崔閭在江州督促鹽業復工, 又往幾個縣里的地下城轉了轉,因為地面工事趕工期的原因,幾處地下城的用工處便冷清了許多, 除了安排的巡邏隊和監督員,那人擠人的場面是看不到了。

    鹽場那邊有大量的用工需要,因著待遇開的比旁的工事高, 即便都知道曬鹽是個辛苦活,可勤懇想要攢點家底的百姓, 仍愿意往鹽場去。

    春耕早就開始了, 由衙署出面采購的牛馬,最后以低廉的價格租給了百姓,分田到戶的政策終究是推行下去了, 府城周邊的地在重重阻礙下, 終是落進了普通百姓的手中, 滙渠那邊有崔家做榜樣,田地分的比較順利, 其他幾個縣里的鄉紳富戶一看這勢頭,知道是擋不住了,也只得捏著鼻子,同意了衙署的收購價,將囤在手中佃給百姓的余田賣給了官府,然后再由官府分配給百姓, 而作為補償, 他們可以優先參與衙署牽頭的官中生意。

    雖不至于人人滿意,卻到底沒鬧出什么大亂子, 再有海貿份額的承諾,土地上的損失, 也不至于就叫他們聯合起來與衙署對著干。

    大體來講,江州目前的各項事務,處于良性運營中,雖有質疑反對聲冒頭,卻因為商貿利潤大有賺頭的原因,叫那些不滿終究雷聲大雨點小的過去了。

    整個江州地界,一片欣欣向榮之向。

    而一江之隔的保川府,也在江州的帶動下,迎來了經濟上的騰飛,店鋪生意爆滿,沿街小攤販都形成了規模,因為大量用工需要,來往謀生的百姓空前的多,導致民房租賃業都火爆的不行,新年第一季度的商業稅收,直接迎來了新高,抵得上往年近一年的收入了。

    州府人口激增,百姓多的容不下,無奈開始往外拓寬住宿地,好在保川府原本作為商貿集散地,是沒有高厚城防阻滯的,重兵柵欄往外卡,所納荒蕪之地,只要有人住,有人愿意開荒,都盡可歸為州府之地。

    武弋鳴心向著北境,往外挪兵防的時候,便有意往北境靠,如此拓寬出來的商集百姓,自然也會往那邊靠,這事叫崔閭知道了,便派人去將婁文宇叫過了江。

    婁文宇一心等著朝廷消息,海貿開后,市舶司衙門的事便搬上了議程,作為內定的衙司司長,他已經開始在選好址的新衙門前,兢兢業業的辦公和展望日進斗金的未來了。

    崔閭叫他,他立即放下了手中事務,顛顛的就到了江州衙署,他比武弋鳴機靈,從看到秋吉跟著崔閭,而不見了太上皇后,那荊南突然易主,建衙歸朝的疑云便解了。

    就是說,荊南比江州實際更受太上皇看重,便要真給人接手,也該是北境一系,或武氏皇族一脈,莫明冒出個崔懷景,還是在崔閭去求醫問藥期,了解這兩人在江州時的相處形式,就很難不叫人懷疑這中間的貓膩,反正他是不相信太上皇,會將荊南真的拱手讓人的。

    他很恭敬的給崔閭見了禮,眼角余光不動聲色的往杵在一旁的秋吉瞟去,同為北境一脈,秋氏的身份可遠高于他們這些后依附的親信,便他們身上無官無職,整個北境內,也沒人敢小瞧了他們。

    太上皇給過他們脫奴的機會,可秋氏族長領著家下子孫,硬是沒肯,并發了血誓,一族血脈,終身侍主,便是死也要附葬皇陵當守衛的那種。

    他跟秋氏子不熟,可武將那邊都知道他們家,屬于久聞其名的那種敬佩,更何況武弋鳴那日受刺激回府后的呢喃,叫他更清楚了崔閭現在在太上皇那邊的地位。

    不止是恭敬,簡直是震驚、震撼了。

    崔閭伸手讓座,待仆從上過茶后,方才開口,“婁大人近日可忙?”

    婁文宇謙遜點頭道,“尚可尚可,多謝大人關心。”

    沒了李雁在旁邊插科打諢,那聲崔伯是怎么也不好意思叫出口的,又兼只有兩人在,且明顯是要商談公務的樣子,他便正襟危坐的等著指示。

    雖說他是保川府的官,崔閭便是江州總督,手也伸不到江對岸,可現在這不是他馬上要上任市舶司了么?雖直屬朝廷,卻實際要在崔閭眼皮子底下討生活,績效好不好的,全看崔閭手底下的船營利。

    他是一點不敢跟現在的崔閭擺官場同僚架子的,甚至為著之前屢次薅他羊毛之舉,更有種擔心被秋后算賬之憂,是以,他現在但凡見了崔閭,那是直接往低眉順眼里做,表現的非常乖順聽話。

    崔閭倒是叫他這態度逗笑了,擺手讓他放松,“婁大人不必如此,你非我衙下署官,今日找你來也不是想越俎代庖,越區多管你們州府公務,只是目前做為一條戰線上的盟友,有些情況我既看出不對了,自是盡我所能的提醒一二,望勿要多想多怪。”

    婁文宇立即起身,一副虛心請教樣,“大人不吝賜教,是我等之福,若我等于公務之上做有不足之處的,請勿隱瞞,煩請據實以告、指正。”

    官場之中,有人肯提點,傻子才會覺得有被冒犯到,更何況提醒之人,眼見著前途大好,這遞到眼跟前的善緣,必得牢牢抓住。

    崔閭點頭,再次請了人坐下后,才道,“我觀保川府關卡有往北境延伸之態,可是內中驟然增多的百姓,已無有可安置之地?”

    婁文宇點頭,又是高興又是憂愁,“是,所以我家將軍才將關卡往外挪了挪,將兵哨往北境方向移了三十里。”

    崔閭沒說話,捧著茶盞呷了一口茶后,方道,“想帶攜北境外廓城登城發展?”

    登城是連接北境內外的入戶城,城外有三個小鎮遙遙與保川府相望,往那邊推進,三個小鎮受益,進而也能帶動登城受益。

    婁文宇沒說話,默認了這個意思。

    崔閭嘆了口氣,輕聲道,“你們的心情本府理解,可現在時機不好,婁大人,若你愿意聽本府一言,回去便勸著武將軍把那三十里拓展區,往西邊移一移。”

    婁文宇愣了一下,腦海中迅速排布了保川府周邊的地輿圖,往西……他一下直了身體,眼睛直直望向崔閭,“去搶西北長廊的地?那黃飛鵬肯答應?”

    崔閭笑了笑,轉而說起了鹽科,“之前因為畢衡的私心,陸上經鹽地叫他緊了弦,我這但凡再有異動,那一條線上的世家都不會與我罷休,因此,西北長廊線的路就走不通了,好在水上卻打通了關竅,走汾溪河和漓水兩路,我們照樣能成事,只這樣一來,就需要一個誘餌來迷惑他們了……”

    婁文宇一點就通,拍了下巴掌道,“大人是想讓我家將軍,就兩州之間的那片空白地,去與黃都統糾纏,吸引朝中視線?”

    崔閭贊賞般的看了他一眼,點頭道,“荒地無人要,有人爭搶立成寶,你們把關卡往西邊挪,那黃飛鵬便是覺得那是塊雞肋,也會本著不叫你們占便宜的心理,與你們打官司爭論那塊地的歸屬權的,我想要讓海鹽侵犯他們的市場,可不得趁他們注意力不在時大搞特搞么?”

    不一定能吸引所有人的視線,可京中不是還有皇帝在么?屆時讓他也參與到奪地的爭議中來,滿朝臣工的視線,必然全在那塊曾經沒人要的荒地上。

    婁文宇雙拳相擊,拜服的看向崔閭,“大人好計,待我回去就與將軍分說,您等著瞧好吧!”

    崔閭笑著點頭,客氣道,“那就有勞了,功成之后,定也有你們的一份。”

    婁文宇很高興,一口灌了茶后,就立即起身告辭,“我現在就回去找將軍去,大人稍等幾日,就看我家將軍是怎么與那黃飛鵬起齟齬互毆的吧!”

    崔閭好笑般的搖頭,讓崔誠給他收拾了一包從荊南帶來的野生菌,婁文宇高興的接過,也顧不上說他待建的市舶司的事,一逕坐了船回去找武弋鳴去了。

    且不提武弋鳴是怎樣跟黃飛鵬,為了那三十里地干架的,就崔閭之前在荊南打通的水路上,在鹽場出了第一批新鹽后,就開始了偷渡之旅,打著荊南百姓消耗快的由頭,一天三條船的往那邊送鹽,再有開渠征工令的召示兜著,憑徐應覺和韓元愷的雙重游說,那梁堰又有把柄在他手上,終是叫江州的海鹽,在黃飛鵬的眼皮子底下過了西北長廊線。

    他沒有多余時間關注民生問題,當武弋鳴把擴地信號發出去時,他就開始加強了巡衛,等發現武弋鳴不要臉的,往他地盤方向深探了三十里地后,終于忍不了的,跟武弋鳴杠了起來。

    武人起爭執,從來不是口水仗可以消弭的,兩邊兵爭開始發力,難免有個人員損傷和磕碰,這一下子不得了,演變成了斗毆、群毆。

    皇帝拉偏架,朝臣向著黃飛鵬,為著兩邊中間的那點荒地,吵的不可開交,再有因為市舶司建衙的事,以清河崔氏為代表的中間派,和稀泥一樣的兩頭勸,卻是越勸越火大,越火大越勢態一發不可收拾。

    “寧兄安好,江州鹽場鹽量充裕,可以壓價倒逼官鹽退票了……”把正經鹽商手上的鹽引弄成廢紙,那積壓在世勛倉庫里成山的官鹽,可還上哪里賣錢呢?

    他要讓那些囤貨居奇的家伙,光在官鹽上就栽個大跟頭,賠個底掉。

    海貿翻船是一筆損失,官鹽貶值再是一筆損失,再加上之前帝后和太后的生辰掠奪,皇太子掀起的選妃盛事,處處用錢,便再是家底豐厚者,當現錢全折出去時,又會做什么來填補虧空?

    他可是清楚太上皇現在手中放出去的印子錢,以及收到手的房地契數量的,足以撬動他們的根基了。

    太上皇伏案給某人寫回信,“……卿回信公事為先,兄甚慰,只你我友朋之誼可不能因水阻隔,一二溫言總該有吧?卿之避忌,叫兄慰感傷懷啊!”

    另附:兄辦事,帷蘇大可放心,離事成已不遠矣!

    流水沼沼,兄甚念!

    崔閭收到信后,只當沒瞧見后面幾句膩言,看看上面自己提議,讓朝廷設立監管部門,以及一系列遏制貪腐的辦法,其中太上皇添的幾筆,叫他看后大為贊嘆,這人雖看著一副對公事厭煩的模樣,真遇到事要與之商討時,又顯出無比的智慧,稍微兩句點撥,就夠他學習深思的了。

    太上皇信中說將他的提議暫且壓下,等事成之后再讓當今照著條例頒布,顯然是心中計較好了。

    崔閭撂信而眠,太上皇那邊卻是磨刀霍霍。

    因為印子錢還不上,敢賴賬的來了。

    第148章 第一百四十八章

    其實計策設計之初, 就有考慮到會有印子錢收不回來之事。

    都是地方上的富紳,多少背后都與官府有些交情,而民間印子間是擺不到臺面上來說的, 因為不合法,屬于有錢人之間不成文的游戲,仗的就是他們的門楣臉面。

    可如果人被逼到一定程度, 不要臉了呢?

    那這錢放出去,可就真真實實的打水漂了, 對于這類潛規則游戲, 打官司是不給贏的,不然叫那些真正合法經營的銀莊票號知道了,這官府的威信, 以及攤在銀莊上的商稅, 可就無了。

    國家層面, 不僅不能承認印子錢的存在,還得公開打擊這種無德的斂財行為, 是以,出面攬這事的人,明面上至少不能跟官字沾邊,更不能叫人一查就查到太上皇頭上,那中間過手的轉折,山路十八彎, 保證不會讓人往上面想。

    太上皇實施計劃的時候也聰明, 到了地方讓人先摸清楚里面富紳的底細,分出個良惡與可觀望的名單來, 等崔閭那邊開始用奇珍異寶勾動人心的時候,那貪婪的就會想盡一切辦法, 跟上這波炒古風潮,囤積居奇是會上癮的,只要江州那邊的誘惑力不斷,傳到其他地方上時,自然有愿意拿身家去賭京畿貴人喜好的。

    崔閭的分析言猶在耳,“富紳言商,利結一切,同盟商會,利字當頭,想要擊之,分而化之。”

    說簡單點,就是刀不砍在身上不知道疼,先以利創造輿論制高點,再以罰樹立己方之威勢。

    太上皇甩掉刀身上的血漬,對著這戶門上的匾額嗤了一聲,當朝中書魏達的胞弟家,倒是沒料會成為十幾年后,他開刃的第一戶。

    真是殺的痛快極了。

    耳邊似有崔閭在殷殷叮囑,“勿再要去重蹈覆轍,激起他們擰成一股繩的勁,來日方長,如鈍刀子割肉,總有能紓解你心中怨氣的時機,一定要安耐住性子,從長計議。”

    這是完全了解了那段過往后,給他發出的警醒,怕他血性上來,殺紅了眼,身邊又沒人能勸得住他,而提前發出的勸告。

    太上皇垂眸,他永遠不會忘記順遂的人生里,栽的頭一個跟斗,那種占著大義,為國為民的心態,卻被現實狠狠捶一拳的憋屈,胸膛里的火焰想要焚燒一切,卻因為有所顧忌,而投鼠忌器,那時候他終于明白,人一旦有了弱點,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他再也不是從前那個,光腳不怕穿鞋的“罪民”了,他的肩上背負了天下萬民,有了掣肘,便也有了把柄。

    崔閭:那時你在明,他們在暗,背地里結成一股繩,用天下百姓為質,迫得你不得不收刀入鞘,這是時機的問題,不是你的能力不夠,寧兄,你的功績永載史冊,不會因為一時的失利而受指摘,所以,不要有心理負擔,該舉刀的時候不要猶豫。

    太上皇眸光澄亮,盯著寬慰人的崔閭心懷喜悅。

    帷蘇關心則亂,他才不是那種會有心理負擔的性格,并且舉刀砍人的時候也從來不猶豫,他只會擔心自己收刀不快,一氣把人全弄死。

    帷蘇真體貼,嘻嘻!

    酉十從旁邊過來,拱手稟告,“主上,魏府眾人皆已伏誅,老弱婦孺全在地窖里,屬下們遵照指令,作出未搜檢出來的模樣。”

    太上皇點頭,臉上和眾人一樣蒙了黑巾子,只露出兩只眼睛放出冷戾的光,音調沉沉,“抬上箱子,我們走。”

    夜色如血,魏府院內滿鼻血腥,卻已經雞不鳴犬不叫了。

    城門處接應的人馬,已經悄無聲息的控制了門上兵卒,等太上皇他們一到,各自從暗處出來,沉默的順著開了一條縫的城門里通過,快速的消失在夜色中。

    大寧承平三十載,一伙不知道哪來的暴匪,打破了由太上皇武力震懾下的安寧,被滅了全部成年男丁的魏府,門上釘著一張討債條,上面的印子錢利滾利,以及借錢的魏家三爺放出來的賴賬宣言。

    道是他大伯貴為門下省中書令左丞相,借的這區區幾十萬兩黃白之物,便是賴了又怎樣?

    有本事你來殺我呀!

    太上皇以武得天下,各州府兵備懲治宵小,掃蕩賊寇,幾十年來匪患早已無跡,州城鄉鎮不說夜不閉戶,可也早沒了前朝那種提心吊膽的小心警惕,那些圈地的世家,盤剝鄉鄰的富紳,一邊厭恨太上皇的新政,一邊又享受太上皇武力維持的太平,而少了兵禍和流民的影響,他們這些年趴在百姓身上吸取的民脂民膏,早肥了倉稟,殷實了錢庫。

    崔閭一語切中,“找一戶跳的最歡的下手,最好其家族有人在京中任職的,他們共同進退太久了,天下利往合久必分,是時候讓他們學會各掃門前雪了,而且最重要的一點是,寧兄的刀擱置久了,威懾力日減,至于減到什么程度,他們自己不知道,那就制造一個度量叫他們知道。”

    匪徒公然在州城制造滅門血案,夠不夠震驚?夠不夠提神醒腦?

    太上皇對于滅殺世族是有執念的,崔閭了解他,于是圍繞著他的這股執念,幫他制定了這套專門針對世勛的圍剿。

    崔閭:隨著時間的轉換,你們的地位顛倒,他們在明,你藏在了暗里,這很好,于你非常有利,于我們的計劃也非常有利,更便于我們各個擊破,而不會再引發群起而攻之的效應了。

    人都是利己的,事不到臨頭,不會動,死道友不死貧道,他們或許會有唇亡齒寒的意識,但僥幸心理會讓他們躊躇,此時,再用一封冤有頭債有主的通告,闡述討債方的原則,便會給人一種死者不無辜感。

    惹誰不好?

    非要惹一群亡命之徒。

    賴亡命徒的賬,你不死誰死?

    那后頭到期的印子錢,根本不用人催,都乖乖的砸鍋賣鐵的還了。

    滿朝臣工,對著魏左丞或真心或假意的安慰兩句,但對共同請求陛下下旨,嚴查印子錢的事,給予了不同程度的聲援,歸納為意見不統一。

    這些世勛是經不起查的,家里有身家的女眷,或多或少都有放印子錢的把柄,他們的私房還得靠印子錢增加呢!

    查?怎么查?挖出蘿卜帶出泥,到時候誰也落不著好。

    崔閭捻著手指,一臉莫測表情的看著太上皇,對于太上皇從印子錢入手的不解,給予了作為老牌世家的生錢方式。

    錢滾錢,利滾利,除了參與正規商票的投資,那散落在普通百姓手里的錢,聚少成多,也是個進項,蚊子再小也是肉啊!

    你就說剮地三尺,刮的干不干凈吧!

    百姓手里的地是怎么沒的,太上皇看清了,可百姓手里的錢呢?一年到頭辛勤勞作,交了稅之后,扣除一家子嚼用,那剩下的錢得買種子吧?得租農具耕牛吧?那閑時的各種徭役,又占了打零工掙錢的機會,他們連病都生不起,但有個頭疼腦熱,挺一挺就過去了,挺不了的只好去看大夫,然后抓藥熬藥,錢呢?沒有,大銀號里是不會借錢給普通百姓的,因為知道他們身無長物,抵不出有價值的東西,總不能就看著死了吧?然后就該去找中人借印子錢了。

    太上皇沒有學過經濟學,現代各種的小額貸讓他忽略了緊急用錢這一關,或者說他潛意識里,對于錢莊票號有天然的惠民濾鏡,跟他司空見慣的銀行掛了鉤,崔閭要不提及,他就壓根沒意識到國有銀行的重要性,當然,也有時間上的不允許,打不掉世勛壟斷,像錢莊、鹽業之類的暴利生意,根本到不了國家機器的手中。

    崔閭就選這么一個看似不起眼,又掩藏在日常生活里的雷,炸了滿朝世勛一個措手不及,成功讓他們為了各自的門前雪生出嫌隙,從而達到了分而擊之的目地。

    魏左丞深知同僚的利益為上,亦心寒于他們的默不作聲,可家仇要報還需要他們的聲援,剿匪的呼吁提出來,在動不到他們的利益上,終于又得到了共同進退的同盟友誼。

    可御坐上的陛下正值“昏庸”期,對于州府內竟然出現了暴徒悍匪之事,不在意不關心,只隨意的應承了一句,讓州府駐軍看著辦的話。

    看著辦,也可以看著不辦,要襯托太上皇理政期間的太平安寧,他就得讓這些滿嘴愛民,實則禍民的家伙,充分認識到被劫富濟貧的憤慨。

    不是總想壓制太上皇手中的兵力么?現在弱的連“悍匪”都攔不住,大寧朝有往頹勢里走的趨勢,在惶惶不可終日,家人朝不保夕里,他倒要看看,這滿朝臣工還有幾人能憶及太上皇的好。

    市井小民都知道,想要家宅周邊安寧清靜,得給地霸上貢交保護費,這滿朝臣工卻全都是端碗吃飯,撂筷罵娘的小人,全然忘了是誰給了他們富足平安的人生。

    崔閭的未盡之語,在太上皇帶著人回到荊南后,被體察了出來。

    太上皇寫信,滿紙感慨,“帷蘇之一腔心意,兄已全然領會,只為兄作為不為圖報,全憑本心,天下是萬民的天下,而非朕或某些群體的天下,朕橫掃六合,統御州郡,為的也不是讓那些家伙感激,他們想法與否,并不在我的考量之內,是以,帷蘇也不必在他們身上下功夫,令其良心生出感觸,不知好者,殺了就是,朕不在乎……但看帷蘇為兄奔忙,連身前身后名亦考量其中之舉,兄甚慰甚喜……盼歸,望三秋矣!”

    橫生的悍匪,讓滿朝臣工生出一種,太上皇確實已經不在了的錯覺,望著曾經無法撼動的武官群體,他們眼神閃爍,走不了文官路子的家中紈绔,終于有了刷履歷入官場的捷徑。

    沒有人往太上皇會拿軍武當誘餌之計上想,因為他們根深蒂固的認為,只有一種情況,會讓太上皇失去對軍武的掌控,那就是太上皇本人出事或不在了。

    地方世勛的覆滅,又怎么能影響他們對于軍武的滲透?機會難得,必須抓緊。

    如此,當各州府里皆有府邸,因為印子錢的事被滅被屠,都沒能掀起多大風浪的讓他們警醒,“昏庸”的陛下讓京畿提督放了一個口子,收了許多世勛子入營刷履歷。

    這么多的人質送上門,盡管都不是家中精英,卻絕對是各府宅中最受寵的公子,收進京畿戍衛營,來日再生亂相,他們就是挾制各府的利器。

    沉迷“酒色”的陛下,現在只初一十五肯往皇后宮里去了,還不情不愿的。

    然而,夜深人靜,燈燭盡熄后,他摟著自己的皇后深深感嘆,“演戲好辛苦啊!”

    皇后心疼的撫上他的眉心,“父皇有說什么時候結束么?”

    皇帝搖頭又點頭,“應該快了,崔愛卿密折里讓朕在保川府往外擴地一事上拉偏架,又有市舶司的蘿卜在前面吊著,清河崔氏那邊覬覦保川府同知位,我按照計劃給崔元奎透了口風,他現在為著蘿卜,不得不給朕站臺呢!”

    皇后驚嘆,“你說父皇是怎么找著崔總督的呢?”

    父皇崇武,一把刀殺遍天下,崔閭擅文,諸多計算遍人心,太互補了有沒有?

    皇帝亦感慨非常,“聽暗衛們回稟,父皇對崔愛卿言聽計從,日常往來信件不斷,甚至連……咳,朕有點酸楚!”

    皇后便笑,拍了拍他,“父皇也說了,那蠱不好得,人家也是托了祖上的蔭庇,也是人家的運氣,陛下還是看開些的好。”

    皇帝哼哼道,“朕看得開啊!他幫著父皇做成了大業,也等于間接幫了朕,朕感激他還來不及,就是隱隱有種父皇得了他,了結此間事業后,會消失的恐慌,朕有些郁結難過而已。”

    皇后拍拍他,夜很長,時間又很快,但那位從來也不是個肯為誰駐留的性子,如今能在崔閭的影響下給宮里傳遞信件,已經是重大的突破了,要知道之前消失的十來年,只言片語都沒有。

    “找機會把弘放送過去吧!”皇帝睡前如是說。

    至少得讓皇祖父帶帶他,又有崔愛卿那樣的人才在,好歹熏陶學習一下。

    崔閭看著厚厚的一沓信紙,與酉十六大眼瞪小眼,半晌才道,“你主子親自去了?”

    酉十六撓臉,點頭,“嗯,親自帶的隊。”

    崔閭將信拍在桌上,力道不大,卻叫酉十六抖了下肩膀,臨行前太上皇叮囑過,若崔大人拍了桌子,一定要將他的禮物奉上。

    酉十六照做,從懷里摸出一支火焰紅的發箍,小聲開口,“主上讓帶的賠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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