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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第 71 章 密室

    藍孝成、杜幼清兩人被捆成粽子拎出宅門時, 謝明裳領(lǐng)十幾輕騎,靜悄悄綴在后面隨行。

    這一路可看了不少熱鬧!

    當值的龍武衛(wèi)、神武衛(wèi),浩浩蕩蕩上千禁軍護送河間王一行回返。

    半途中, 裕國公府五十護衛(wèi)輕騎當街攔截, 試圖搶回世子;眾禁軍大驚失色,以為遭逢賊人第三次行刺, 兩邊毫不含糊動上了手。

    還是劉指揮使見勢不對,急忙下令把動手雙方?jīng)_散, 好說歹說, 勉強把沖突局面平穩(wěn)下來,約好今夜“私底下問一問”, 明早來河間王府接人。

    謝明裳瞧夠熱鬧,快馬抄近路, 搶先進了長淮巷王府。

    等上千禁軍護送王

    府馬車回返,烏泱泱塞滿整條巷子,有人猛敲門時——

    她領(lǐng)蘭夏、鹿鳴兩個女使, 叫上顧沛, 呵欠連天地站在王府門里, 淚汪汪困倦出迎。

    “妾早回了王府,左等右等, 入夜都不見殿下回返,又不敢先睡下……”

    王府主人的木輪椅已經(jīng)推來門邊。

    明亮火把映照下,身為一天被刺兩回的苦主, 蕭挽風濃黑的眉峰聚攏, 面有煞氣,視線尖銳寒冽,眼瞧著要尋人晦氣。

    周圍禁軍大小將領(lǐng)都不敢吱聲, 紛紛低頭回避。

    劉指揮使一個健步搶進門里,緊張地小聲提點“殿下二度遇刺”,之后也趕緊低頭裝鵪鶉。

    一行人明火執(zhí)仗,卻又鴉雀無聲,靜悄悄地往前院走。耳邊只有凌亂的腳步聲。

    謝明裳被拱在最前頭,想了想,頂著這副震驚神色上前問候: “殿下,怎么又被人行刺了?”

    輪椅越過她身側(cè),兩人對視一眼,蕭挽風漠然問:“回來多久了?”

    謝明裳:“……”

    這么晚了,不打商量直接拋戲本,也不怕她接不住?

    她掐起手指頭算時辰,委委屈屈道:“掌燈后出宮,直接坐車回府,約莫一個時辰之前的事。之后就一直在王府里等候殿下。殿下不信的話,可以問顧隊副。”

    蕭挽風果然當場喚來顧沛:“她說的可屬實?”

    顧沛飛快眨了下眼,高聲道:“卑職寸步不離守著娘子,娘子說得屬實!”

    蕭挽風的神色和緩幾分,對謝明裳道:“無事了。睡你的去。”

    又對身后的劉指揮使道:“謝六娘不必查了。她最近老實乖巧,行刺和她無關(guān)。”

    劉指揮使:“……啊?”

    劉指揮使賠笑道:“殿下說笑。謝六娘子下午在宮里刀斬刺客,立下大功!禁軍都傳遍了。行刺大案,當然和謝六娘子無關(guān)。重點還是落在藍世子、杜二郎兩位身上。”

    “確實。”蕭挽風意味深長地叮囑道:“要當心這兩個賊子狗急跳墻,隨口攀扯無關(guān)之人。”

    一出大戲唱完,“老實且乖巧”的謝明裳領(lǐng)著顧沛告退,無事人般回去睡覺。

    只是今晚睡得始終不大安穩(wěn)。

    起先是身上的血腥氣久久不去,驚到了鹿鳴和蘭夏兩個。

    她自己倒不覺得稀奇。在她印象里,身上染血似乎是件尋常事。

    一刀斬斷刺客手腕,鮮血濺滿衣裳,在鹿鳴和蘭夏的眼里算得上驚駭世俗的一樁大事,居然沒能引起她太大的情緒波動。

    若不是她們兩個驚問不休,她自己險些都忘了。

    臨睡前,前院隱約傳來的嘈雜聲里,謝明裳坐在床頭,仰望床頭掛起的彎刀。

    她心里想,從前在關(guān)外模模糊糊的那十幾年,自己是不是經(jīng)常跟隨爹娘上城墻?

    從小見慣了戰(zhàn)場廝殺、血肉橫飛?才會覺得司空見慣。

    她忽然又想起,上次回謝家,分明有機會單獨問詢母親,問幾句從前關(guān)外的舊事,問起她學彎刀的師父,謝家駐扎在隴西關(guān)外具體哪處……

    為什么當面見到母親,她卻想不起問呢。

    后半夜開始下雨。雨打芭蕉的沙沙聲響里,她被前院一陣嘈雜聲響驚醒過來。

    前院燈火通亮,人聲鼎沸,也不知在忙些什么。

    嘈雜聲持續(xù)不絕,許多人在前院進進出出。明亮的燈火照亮半個夜空。

    黎明前夕,雨勢越來越大,前院的動靜逐漸轉(zhuǎn)小,屋檐下的雨水沖刷聲里,她終于睡了過去。

    ——

    “娘子昨夜沒看見,前院那叫個熱鬧!”

    第二天清晨,顧沛冒雨送朝食進晴風院。

    人明顯整夜沒睡,勝在年紀輕,精神居然還很健旺,興致勃勃轉(zhuǎn)述給謝明裳聽。

    “起先只是拱衛(wèi)司調(diào)兵,烏泱泱站滿庭院。中途不知怎的泄露消息出去,把皇城司的人也引來一堆。”

    “裕國公府半夜來討人,上百人在門外罵戰(zhàn),弟兄們直接拔了刀。對峙半夜,他們沒敢動手。”

    “到最后,連新成立的千羽衛(wèi)也來了人,說宮里問消息。劉指揮使出面,大和稀泥,好說歹說,把人擋回去了。”

    “還有各路慰問傷情的、送禮壓驚的、刺探消息的,一撥接一撥,嚴長史也整宿沒睡,忙著應付這些門第。”

    謝明裳坐在妝奩臺前邊梳頭邊聽著,只聽都覺得熱鬧:

    “你方唱罷我登場,京城有名有姓的都來了,簡直跟滑稽戲似的。鬧了整夜,最后鬧出個什么結(jié)果來?”

    顧沛笑說:“鬧了整夜,咱們從此清閑了。”

    謝明裳:?

    顧沛扭頭正要走,謝明裳把他叫住,“話說清楚再走。昨夜前院忙得厲害,怎么突然又清閑了?”

    顧沛: “這可不是我說的。殿下大清早吩咐下來的。”

    就在這個清晨,河間王府通傳各處:

    【河間王宮中遇刺,出宮半途再度遇刺。可見京城有亂黨,蓄意謀害。】

    【亂黨擒獲伏法之前,河間王府關(guān)門謝客。除非圣上親臨,誰也不見。】

    “抓獲全體亂黨,認罪伏法,誰知道猴年馬月的事?總之,最近王府閉門謝客。可不就有空了?”顧沛道。

    謝明裳若有所悟地點點頭。

    遭遇兩場刺殺是個絕好理由,河間王府從此可以理直氣壯地閉門謝客。

    京城這攤渾水,不趟了。

    “你家殿下人在何處?”她起身道:“我還想問問他昨晚的事。”

    顧沛不很確定:“我看殿下每次回來晚了就睡外書房……興許,現(xiàn)在人在外書房歇著?”

    蘭夏原本蹲在書架邊擦拭木架,聽到“睡外書房”幾個字,忽地一扭頭,噗嗤樂了。

    在她對面,鹿鳴也忍著笑。

    顧沛倒納悶起來,“你們笑什么。我說錯什么了?”

    謝明裳慢悠悠往院門外走,邊走邊說:“睡外書房,是我們謝家的保留笑話。你不是謝家人,當然聽不懂。”

    顧沛:……?

    修繕過的前院外書房,謝明裳去過兩次。布置比從前精致許多,布局大體沒動。

    一張八尺高的檀木底座大屏風隔開書房內(nèi)外,屏風后通往內(nèi)室。

    內(nèi)室里的床沒換,還是謝家原本那張。

    那也能叫做床?只能算兩塊木板,隨意一拼,勉強湊成個床的樣子。

    外書房是什么地方?

    從前還是謝家宅子時,每次她爹跟她娘吵架了,都被她娘攆去外書房睡。

    指望她娘親會好好布置外書房的床?做夢呢。

    有兩張木板不錯了。

    謝明裳原本沒留意,被顧沛無意中提了一嘴,倒納悶起來。

    “修繕王府時,動動嘴皮就能換一張上好的木架子床。你家殿下如何想的,怎么沒把木板床換了去?”

    ——

    白日里的前院靜悄悄,耳邊只有沙沙雨聲。

    昨夜進進出出的大批禁軍人馬已離去,五花大綁捆入王府“私下問一問”的兩名嫌犯,分別錄供畫押。

    杜幼清留下一份口供,簽字畫押。

    口供里寫道:

    荷包里的字紙——藍世子塞給他的。

    為何會身穿小娘子衣裙,出現(xiàn)在城南小院——藍世子逼迫他的。

    送他來的小車——藍世子的車,藍世子的人。

    無論藍世子意圖逼迫他做什么——他都不從。深夜大聲呼救,被許多人聽見。

    杜二郎把自己從昨夜的渾水里摘個干凈,如釋重負,被拱衛(wèi)司護送離開,作為人證,暫居秘密住處保護起來。

    至于藍世子,有字紙作為物證,又有杜二郎作為人證,“刺殺宗室王”罪證確鑿,禁軍不敢怠慢,把人秘密拘押入獄。

    藍孝成半夜被綁來河間王府的路上憤怒掙扎個不停,清晨出門時卻幾乎癱軟成一灘爛泥,被兩個禁軍漢子攙扶拖走。神色恍惚,一言不發(fā)。

    沒有幾個人知道他昨夜遭遇了什么。

    也沒有幾個人知道他在王府書房的密室里,深夜扛不住酷刑,吐出了多少要命的秘密。

    藍孝成只知道一件事。

    認下刺殺河間王的罪名,他一個人死;

    不認刺殺罪名,河間王把他昨夜被迫吐露的,裕國公府的諸多秘密公之于眾……

    蓄養(yǎng)私兵。

    私自鑄甲。

    侵吞皇田。

    貪墨軍餉。

    最為致命的一樁,父親裕國公某次喝酒大醉之后,醉醺醺和他吐露的,關(guān)于五年前,先帝御駕親征,于關(guān)外龍骨山大敗之后,“先帝北狩、薨于龍骨山”的秘密……

    只要放出風聲,裕國公府上下幾百口人,一個也逃不過。

    全都得死。

    “果然是藍世子主謀?”劉指揮使整夜沒睡,唉聲嘆氣,不住地搓臉。

    “他到底跟殿下結(jié)下何等的仇怨哪,以至于喪心病狂,一日行刺兩回……”

    蕭挽風坐在書房里

    ,唇邊帶諷意:“這要問藍世子本人了。”

    劉指揮使幾度欲言又止,小心翼翼提起:“殿下,藍世子糊涂,但裕國公似乎并不知情。早晨裕國公府遣人來,意欲和殿下商談。不知殿下的意思,是否能有轉(zhuǎn)圜的余地……”

    “裕國公要商談?”

    蕭挽風漫不在意道:“可以。談不攏的話,還是過堂錄供。”

    劉指揮使大喜過望:“談得攏,老國公出面,一定談得攏!卑職這就約個地方商談,兩邊私下商議解決最好,能不過堂,盡量不要公開過堂啊。”

    門外忽地傳來一陣大喊。

    急匆匆冒雨跑來一個禁軍都尉,在書房外單膝跪倒:

    “殿下,劉頭兒,不好!藍世子剛才出門時,突然暴起,意圖撞墻自盡!撞得頭破血流!”

    還好身邊盯他的人多,有個漢子眼疾手快擋了一把,人沒事,只頭上傷得不輕。

    劉指揮使大驚起身:“他要畏罪自盡!趕緊取木枷,把人枷起來!哎,何必如此想不開!”

    人命要緊,劉指揮使匆匆告辭,親自盯著人押送。

    書房恢復了清靜。

    良久。

    蕭挽風對著空無一人的書房,起身離開木輪椅,緩慢而平穩(wěn)地走去屏風背后。

    狹小方正的書房內(nèi)室里,靠墻放置一張木板床。

    和書房整體的清雅布置截然不同,純粹兩張木板搭成的簡陋木床,是謝家留下的舊物。

    當初工部修繕書房時,提議扔了這不相配的木板床,另尋上好木料打一只架子床,被蕭挽風一句話打回。

    “謝帥能用的床,本王為何不能用。”

    這張簡陋的木板床,至今擺放在大屏風隔開的書房內(nèi)間,靠墻放著。

    蕭挽風走去床邊,垂目注視片刻,動手把木板挪開,露出床下三尺見方的青石地面。

    木板床邊有個落地鶴嘴銅燈,工部修繕書房時統(tǒng)一配置的。卻又被河間王府另尋巧匠,額外做了些布置。

    整個王府里,也只有寥寥三四人知曉。

    蕭挽風按住銅燈座,用力往下扳——

    青石地面無聲無息地掀開,露出一個三尺見方的大洞。直通地下。

    *

    “娘子,殿下吩咐不許人打擾。”

    把守書房的親兵婉言勸說:“昨夜的大陣仗,娘子沒見著。庭院里的人烏泱烏泱的,門外也聚攏許多人。”

    “總之,昨夜弟兄們沒合眼,殿下也整宿沒合眼。兩刻鐘前才送走了劉指揮使,書房里沒響動——殿下正睡著呢。”

    謝明裳撐傘立在雨中,捏著濕漉漉的裙擺。長裙下的鞋面也濕透了。

    “你們殿下的好主意,把遮風擋雨的游廊都拆個精光,看我走來一趟身上淋的。”

    “來都來了,我進去看看。他若睡了,我便出來,不打攪他好夢。他若沒睡下,我正好有點事問他。”

    把守親兵遲疑片刻,互相瞅瞅,眼神無聲互問:

    “讓不讓?”“娘子冒著大雨來看殿下,有啥好攔的?”“讓?”“讓!”

    眾親兵默不作聲讓開道去。

    謝明裳腳步輕快地推門進書房,當時她還沒多想。

    書房里靜悄悄的。

    木輪椅留在檀木底座大屏風后頭,謝明裳繞過屏風,狹小的內(nèi)室一覽無余。內(nèi)室里居然也沒有人。

    人不在書房?但輪椅分明就在此處。

    謝明裳納悶起來,四處走動搜尋,無意間走來床邊,她忽然留意到,靠墻擺放的木板床被挪開了。

    原本合攏的兩片木板,此刻分開一人寬的縫隙……

    縫隙下方的青石地面,露出一處敞開的,三尺見方的洞穴。

    謝明裳震驚地盯著那洞口。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噗通,噗通。

    某個半夢半醒的夜晚,飄入耳邊的幾句對話,她原以為自己忘了,此刻卻在腦海里清晰浮現(xiàn)。

    “唐將軍帶來一個活的‘重禮’,不知何處安置?”

    “送來的重禮,先放去外書房密室。”

    “密室……”

    密室就在眼前了。

    謝明裳轉(zhuǎn)身便往書房外走。幾步繞過大屏風,腳步忽地又一頓,回望地面敞開的洞穴。

    她進門時沒想著瞞人。只需出去問一句把守書房的親兵,就知道她進來過,她瞧見了。

    急著退出去又有什么用!

    謝明裳轉(zhuǎn)身又走回內(nèi)室。站在父親睡過多年的木板床邊,一咬牙,沖敞開的洞穴口喊:

    “明人不說暗話,我瞧見了。”

    “殿下,你在密室里頭?我瞧見了,你實說罷,怎么辦!”

    耳邊的雨聲仿佛更大了。靜謐的內(nèi)室里,只有她自己逐漸急促的呼吸聲。

    其實只過了幾息,但感覺卻仿佛過去很久。

    謝明裳蹲在黑黝黝的洞口,躊躇片刻,沖下頭喊:

    “我下來了。”

    “我真下來了。”

    無人應答。她攏起濕漉漉的裙擺,踩著石階而下。越往下走,光線越暗,腳步回音越響。

    石階很快下到了底。

    石階下方原來是一處地下通道。兩邊墻壁以青磚砌起,墻上銅燈沒有點亮,黑黢黢的。地下甬道延伸到未知處。

    黑暗的地下,謝明裳摸索著墻壁前行。

    太安靜了,她可以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跳。砰砰,砰砰。七分緊張摻三分興奮,越來越劇烈。

    甬道前方有燈光。

    這條甬道的盡頭,才比較像密室了。有油燈,有桌椅,有通風口。約莫十丈方圓大小,氣味不怎么好聞。

    謝明裳掩著鼻下隱約不散的血腥氣,走去油燈光亮處。

    兩盞長明燈上方,供奉著一處小小的龕籠。

    此刻,她便站在香燭供桌前,仰頭注視龕籠里擺放的兩個牌位。

    長明燈火閃爍,映亮黑底牌位上的金字。

    先考:鄴王蕭緹之靈位。

    先兄:鄴王世子,蕭括之靈位。

    謝明裳抬頭,久久凝視著供奉于密室的兩座靈牌。

    河間王蕭挽風,出身宗室子,以戰(zhàn)功封王,如此種種事跡,她在京城早聽得耳熟,他卻從未和她當面提起自己的出身。

    原來竟是那位丟了封地、為世人所笑的鄴王之子……

    身后傳來一句低沉清晰的人聲。余音繚繚,在幽靜密室里激起回音,反復回蕩。

    “你不該下來的。”

    謝明裳猝不及防,驚得退出兩步,閃電般轉(zhuǎn)過身。

    燈影照不到的暗處,蕭挽風抱臂靠墻,平靜地注視著她。

    “既然是密室,藏著的,都是不欲人知的東西。”

    第72章 第 72 章(小修) 他真的從頭到底……

    砰砰, 砰砰。

    心臟劇烈跳動,在靜謐的地下密室里仿佛也激起回音。

    謝明裳本該害怕的。

    私入密室的下場,最常見的, 便是滅口。

    但不知怎的, 暗處那道頎長人影離開墻邊,向龕籠方向緩步走近, 蕭挽風冷峻的眉眼輪廓逐漸展露在光下——她卻并不覺得很害怕。

    她反倒低頭去看他的腿。

    行走得步伐雖穩(wěn),但速度比前兩天更加慢了。

    腿傷, 至今沒治么?

    片刻功夫, 蕭挽風已站在她面前,她背靠龕臺;他向著光, 低頭望她。

    兩邊視線碰上一瞬,謝明裳問:“我不該下來?”

    她在燈下仰著頭, 目光眨也不眨。蕭挽風慣常地攏著眉峰,不算愉快,但也談不上發(fā)怒, 輕易辨不出他的情緒:“怕了?”

    “但我已經(jīng)下來了, 怎么辦?”

    “膽子太大, 密室也敢闖。不怕被滅口?”

    其實還是有幾分緊張的。但心里想的“滅口”兩個字被他直接掛去嘴邊,不知怎的, 謝明裳心頭繃住的那口氣便消散了。

    足以扼殺野狼的有力的手抬起,落在她臉頰上。陰影也隨之籠罩下來。

    帶有厚繭的指腹觸感溫

    熱而粗糙,擦過濕漉漉的臉頰, 她飛快地眨了下眼。

    “雨水?”蕭挽風捻了捻指腹。

    “不然呢, ”謝明裳輕哼,“當我嚇哭了?”

    其實還有點緊張的。密室里只有兩人,交談聲嗡嗡回蕩。這樣的情景原本就引人不安。

    然而下一刻, 她微微翹起的唇珠被不輕不重揉了一下。

    蕭挽風牽起她的手,幾步繞開龕臺。

    等他再開口時,她心底最后那點緊繃情緒便消散了。

    “地下主陰,龕臺靈位又是陰物,小娘子不要靠太近。”

    謝明裳被他帶去密室另一側(cè),點起墻壁火把。

    室內(nèi)燈火光芒大量,掩住了長明燈微弱的光芒。

    密室里藏的,都是不欲人知的東西。

    然而她視野所及,除去供奉父兄的兩座靈牌,其他的物件看來都很普通。

    普通的桌椅,普通的文房四寶,洗漱用的幾個水盆,幾條半濕半干的布巾,角落里堆幾個屯土的麻袋,幾把尋常的長短刀劍掛在武器架上。

    沒有想象中掛滿墻壁的刑具,也沒有任何其他活物。青磚地面被水洗過不久,干干凈凈的……

    她的腳步倏然一頓。

    被水徹底清洗過的地面,殘余鼻尖的血腥氣。這間密室不像表面看得那么干凈。

    蕭挽風握住她的手緊了緊,示意她繞開面前木椅。

    “你身邊的木椅,藍世子昨夜坐過。不干凈。”

    謝明裳倒有些好奇,路過時額外打量幾眼。

    “藍孝成坐過的木椅,怎么就不干凈了。”

    蕭挽風嘲諷地彎了下唇。

    昨夜藍孝成坐在那張木椅上,起先嘴硬得很。揀軍里常用的的幾道拷問刑罰,一道道給他加刑,熬不過兩刻鐘,他便渾身抽搐,失了體面。

    臟得很。

    “有些事,還是別追根究底的好。”

    謝明裳歪著頭想了想。“我能問什么。”

    “你只管問。”蕭挽風道:“我能答的,便告訴你。等出了密室,便不要再問了。”

    密室連通書房地面的甬道并不長,約莫七八丈距離。

    蕭挽風牽起她的手,當先走在前方,走得并不快。走出三五步,甬道里回蕩起第一個清脆的問題。

    “謝家可沒有挖過密室。讓我想想,從書房出去七八丈……書房側(cè)邊的跨院。似乎有個冬天儲冰的地窖來著?”

    蕭挽風并不否認:“確實是冰窖。稍微改一改,連通書房,不花多少功夫。”

    再走出幾步,謝明裳問:“你的腿,不打算治了?”

    “不急,再過兩天。”

    第三個問題要不要問,她不很確定。

    “書房有密室,雖說今天才撞見,有次顧淮深夜來晴風院尋你,我被吵醒,聽到一點……什么活的重禮,放進書房密室里……剛才沒見到活物?”

    “這個,能問么?”

    蕭挽風依舊緩慢而穩(wěn)健地領(lǐng)她往前走:“那活物是個突厥人。”

    “……”

    “潛入邊境,遞送情報的突厥探子。被唐彥真抓獲,送到我這處來。逼問出口供,人已處置了。”

    謝明裳萬萬沒想到,那活物居然是個異族俘虜。啞然走出幾步,不知道該不該往下追問。

    蕭挽風卻攥著她的手,一路說與她聽。

    遼東王領(lǐng)潰軍逃回關(guān)東老巢,不甘失敗,秘密聯(lián)絡北面的突厥人,意圖引突厥輕騎南下入關(guān),把死局盤活。

    唐彥真抓捕的突厥奸細,正是奉突厥可汗之命,潛入中原探聽戰(zhàn)報消息的探子。具體兩邊商談得如何,突厥人會不會發(fā)兵,還是未知數(shù)。

    謝明裳吃驚地聽著。突厥戰(zhàn)力可不容小視!

    多年之前,突厥曾有一次大舉南下,一直打到了京城北五十里的渭水沿岸,險些攻陷了京城。

    “這事我爹知道么?”

    黑暗里,蕭挽風握著她的手前行,反問:“你父親在何處?”

    “……”

    戰(zhàn)線拉得太長,謝崇山帶領(lǐng)的追兵在遼東何處,無人說得準。

    “為什么不上報朝廷,卻送到殿下這處來?”

    前方肩寬腿長的背影停頓片刻:“是個好問題。”繼續(xù)攥著她的手往前走。

    謝明裳抿了下唇。他沒有答。

    說話間,兩人已停在甬道盡頭,書房的日光下照密室,在地上投射一圈暈光。

    蕭挽風站在第一級石階上,日光映上他濃黑鋒銳的眉眼。他不回頭地問:“再沒有旁的要問?我們要上去了。”

    身后的謝明裳站在石階邊。

    其實,她有個最想問的問題,在嘴邊滾過幾輪,始終沒問出口。

    地下主陰,不大吉利。過世血親的牌位,怎會供奉在地下?

    密室藏著的,都是不欲人知的東西……

    絕口不提的過世的父親和兄長,也屬于他“不欲旁人知曉”的一部分?

    她難得地躊躇了片刻。

    腳步停在原地不動,手指頭勾了下對方溫熱的手掌。

    “你父兄的……算了,不問了。”

    她忽地改變主意,越過他身側(cè),當先拾級而上。

    兩人前后上書房,蕭挽風扳下銅燈臺,青石板嚴絲合縫地關(guān)攏。這時他才開口道:“最想問的,怎么突然不問了。”

    謝明裳心想,問什么問。

    人家父兄血親的家族陰私事,平日一個字都不提,靈牌秘密放在地下。被自己意外發(fā)現(xiàn),居然沒有被問罪,平平安安地送上地面來……還要戳人肺管子?

    自己以什么身份問,憑什么問?管那么多作甚?

    心里旋風般轉(zhuǎn)過一大圈,嘴上只說:“突然不想問,就不問了。成不成?”

    蕭挽風慢慢地走回木板床邊坐下,看了她一眼。謝明裳心里一跳。她多久沒被這種鋒銳似刮骨刀的眼神盯過了?

    “剛才就與你說,你只管問你的。答不答,是我的事。你怕什么。”

    謝明裳怕什么?

    她當即也坐去床上,翹著鞋晃悠幾下:“我怕什么?我沒什么可怕的。”

    “沒什么可怕的,你為何不敢問。”

    兩人并肩坐在床邊,蕭挽風盯著身側(cè)的小娘子,謝明裳扭頭盯著窗外的落雨。

    隔片刻,不知他如何想的,轉(zhuǎn)提起之前的話題:“突厥俘虜之事重大,我未答你,生氣了?”

    謝明裳:“沒有。”

    向著窗外的臉忽地被兩根手指扣住,扳回內(nèi)室方向,蕭挽風垂眸打量她的神色,“當真沒有?”

    “么有。真滴么有。”謝明裳推他的手,推不動;說又說不清,臉頰都捏得鼓起來了。

    一來二去地掰扯幾回,她著惱起來:“你自家的事,你想說就自己說,不想說就咽回肚皮里,非引著我問作甚?我是你家什么人,非得追著問你家父兄的事?昨夜鬧騰得不輕,好困,我要睡了。”

    說完當真扯開被子就往床上倒。

    但這木板床和她睡慣的床不大一樣,身下只有薄薄的單層布料覆蓋,咕咚一下躺倒,硬木板硌著肩胛骨,疼得她一下蜷起身子。

    “嘶~”

    身后伸過來一只手,攏住她的肩膀,把蜷成彎弓的柔軟身體往后攬,半截被褥墊去身下,揉捏幾下吃疼的肩胛。

    蹙起的昳麗眉眼舒展開了。

    “往下一點。”謝明裳閉著眼睛,索性開始使喚人:“左邊一點。再下一點,哎哎哎就是這里磕得疼……嗯……”她當真困倦了。

    昨夜睡得不好。書房外頭屋檐落雨的聲響又引得人昏昏欲睡。

    她側(cè)躺在床上,柔軟暖薄的被褥半截墊在身下,半截搭在身上,眼皮逐漸往下墜,睜開,又往下墜。

    “睡一陣。”她含糊地說:“昨夜驚醒幾次,困……”

    確實是困了。嘴上還在嘀咕,身上卻松了勁。

    身后溫熱的人體貼著她,揉捏她肩膀的手發(fā)力,不輕不重地把她往后扳。她困倦地轉(zhuǎn)過半個身子,小巧的下頜被捏住親吻。她任由他親吻。

    帶有侵略性的吻逐漸越了界。

    不知是不是外界刺激的緣故,這場夢也做得光怪陸離,她在夢里大膽得出奇。

    夢里的她反壓著對方親吻。把高大健壯的郎君壓倒在床上,壓制得他動彈不得,衣袍一件件地扔去床下。

    肩寬腿長的英武貴胄兒郎,平日里少言戾烈、令人敬畏,總是一副漠然姿態(tài)俯視眾人。卻在夢里衣衫大敞,被她激得徹底動了欲情。

    烏黑而硬的長卷發(fā)沾了水,濕漉漉地垂下,帶點沐浴后的皂角清香氣息,被她一圈圈地繞在手掌里,拉扯他低頭……

    “嗯……”

    半夢半醒的小娘子難耐地扭動著,身上燥熱,原本好好搭著的半截錦繡被褥也被她踢開了。

    唇齒間的親吻蔓延去了耳后,肩胛,圓潤雪峰。

    夢里夢外的雙重刺激之下,床上被壓著親吻的人反客為主,纖長白皙的手臂主動攏住郎君的脖頸,頗為困難地翻了個身,就如夢里場景那樣,如愿把對方壓在身下。

    ……

    謝明裳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趴蕭挽風胸膛上。

    他的外裳凌亂扔在四處,單衣大敞,露出整塊小麥色的胸膛。她的側(cè)臉正貼著他心口,心跳聲有力地在耳邊跳動著。

    他似乎昨晚整夜沒睡?難怪此刻呼吸平緩悠長,人睡得正沉。

    應該保持同樣的姿勢壓很久了。胸膛被她壓出紅印。他入睡時,還被她緊緊攥著一截烏黑微卷的發(fā)尾。

    謝明裳費了不少功夫才把兩人糾纏不清的頭發(fā)解開。

    翻身躺在木板床上,手里還捏著幾根長卷發(fā)。

    怎么變成這樣的?她納悶地盯著手指頭纏繞的幾根烏黑微卷的發(fā)絲。

    起先吵了幾句嘴,吵得困了,她就地找床睡下。睡著睡著就……

    木板細微地動了動。身側(cè)的人也醒了。

    蕭挽風整晚沒睡,兩個時辰的補覺不算多,沙啞地道:“醒很久了?”

    謝明裳乍睡醒,人倦怠得很,懶洋洋地不想動。“剛醒。”

    “這頭發(fā)……你的?”

    蕭挽風打量幾眼,“我的。”

    第二句說出口時,已恢復往日的清醒, “被你纏在手上不放,又扯我衣裳,扯下不少頭發(fā)。”

    謝明裳: “……這不可能。”

    不管是不是她做的,嘴上絕不認輸,她掀開薄被,趕緊把那幾根卷發(fā)罪證毀尸滅跡。

    正要起身趿鞋時,身后卻又伸過來一只手臂,把她按了回去。

    沙沙的雨聲里,蕭挽風開口挽留:“下雨天無事,說說話。”

    雨天懶怠,謝明裳其實也不大想動彈,順勢躺回木板床上,抱著薄被翻了個身:“殿下想說什么便說。我可不問。”

    蕭挽風似乎笑了下,笑意卻又不明顯。

    他抬手攬她的肩頭,謝明裳連人帶被子被他攏進懷里。

    “心里還是防備我。”

    謝明裳飛快地眨了下眼,依偎在他懷里,沒應聲。

    窗外雨聲連綿不絕,更顯得室內(nèi)寂靜。她裹著被子側(cè)趴在他身上,耳邊聽著男人堅實有力的心跳。

    她原以為他會提起地下的兩個牌位。

    然而蕭挽風開口時,卻提起了她父親,謝崇山。

    “你父親謝崇山是征戰(zhàn)沙場的男兒,你母親程夫人也是巾幗女杰。可惜,不是每人都有這運氣。”

    謝明裳心里一動,想起了京中流傳的故事。

    十多年前突厥南下入侵中原那次,入關(guān)的路線經(jīng)過朔州。鄴王的封地正好在朔州。

    突厥在中原劫掠一通,很快放棄大部分的占地,回返草原。但不巧,有少部分富饒豐沃的朔州土地,從此被突厥人侵占,被當做牛羊放牧場。

    其中就包括了鄴王在朔州南郡的封地。

    不等蕭挽風提起第二句,謝明裳先道:“多說無益。失去的封地,我記得殿下已搶回來了?”

    蕭挽風一哂。

    地皮倒是搶回來了。

    “封地居住的萬戶百姓,千頃良田,通通化作草原荒漠。這筆賬算不清。”

    謝明裳屏息靜氣,聽他說下句。

    蕭挽風接下去的兩句卻又極其簡潔而冷淡。

    “我那兄長,身為親王世子,失封地之前,便羨慕京城繁華;失封地之后,不以為恥,反倒慶幸從此可以長居京城。只可惜,最后還是喪命在他不喜的朔州苦寒地。”

    “——他們兩個的牌位,放在地下,適合他們。”

    沒了。

    三言兩語,述完父兄兩人生平幾十年。

    謝明裳瞠目聽著。這是她聽過的最不走心的蓋棺論定。

    短短三句話,她只聽出他的不痛快。

    嘴唇動了動,她想說,其實你不必說給我聽的。

    話到嘴邊,不知怎么的,變成:“越說越不痛快,何必非要說出來。”

    蕭挽風果然不太痛快,薄唇不知不覺時早已抿成一條直線。隔片刻,或許早已習慣了,自己化解了這份不痛快,神色漸漸地舒展開。

    “統(tǒng)共沒幾句,說也無妨。”

    謝明裳斜睨他。他卻也轉(zhuǎn)過目光,原本盯著窗外屋檐大雨的視線落在她臉上,轉(zhuǎn)了一圈。

    “以后有話直問,別說賭氣話。”

    不知被誰拉扯得門戶大敞的單衣至今松松地半敞著,露出精悍結(jié)實的胸腹肌肉。

    他躺在她身側(cè),姿態(tài)慵懶而危險,像一只野地里懶散臥著、隨時可能暴起的豹子。

    謝明裳的心里涌起某種奇異的感覺。

    人人都有不可碰觸的逆鱗。

    哪怕是她爹,也因為她出門太會惹事,不給她單獨配馬;哪怕是她娘,也因為小娘子舞刀弄槍不容易嫁出去,收了她的刀。

    自從入了河間王府,這幾個月她可沒消停過。

    卻幾乎碰觸不到他的逆鱗。

    行事恣意如烈火的人,怎可能沒有逆鱗?

    她極少被限制,想做什么,幾乎都能如愿。她爹娘也做不到的事,他卻可以?他為什么可以?!

    謝明裳睨著身側(cè)男人放松的躺臥姿勢。心頭微微觸動,忽然升起些壞念頭。

    她故意伸手過去,貼著松散的衣襟,把手伸進他半敞的單衣里。貼著堅實的胸腹肌肉,一寸寸地往下摸。

    精悍的肌肉在她手下漸漸繃緊起來。

    人卻依舊躺著沒動。

    分明一揮胳膊就能把她推去地上,卻連試圖撥開的動作都沒有。動也不動,容忍她不老實的手。

    似乎在她面前沒有任何底線,能一直容忍下去。

    謝明裳垂下的長睫飛快忽閃幾下。心想,她之前的感覺沒有錯。

    他在她面前,真的從頭到底,都在裝溫馴。

    第73章 第 73 章(小修) 忍耐滋生縱容……

    忍耐滋生縱容。

    大雨落在屋檐, 聲響如雷鳴,遮住了書房里的細微動靜。

    躺臥的男人忍耐且縱容,除了呼吸急促些, 并不出聲。

    散亂衣襟敞開, 胸腹間塊壘分明的肌肉賁起,他情動了。

    謝明裳想不通, 所以她的動作越來越不老實。

    夢里殘留的印象在腦海里若隱若現(xiàn),刺激得很。

    她坐在他身上, 躍躍欲試, 想扣住他手腕,以身體重量壓制住面前高大健壯的郎君……

    壓不住。

    他平躺著不動。但手腕直接掙脫她的壓制, 從身后按她的后腰,把她往前按。

    再馴服的野豹子, 依舊會咬人。他被刺激得不輕,這一下發(fā)力極重,她坐不穩(wěn)地往前沖, 趴伏在他身上。

    臉對著臉, 鼻尖對著鼻尖。

    “就不能讓讓我。”謝明裳嘀咕著, “只許你壓我,不許我壓你?”

    蕭挽風額頭起了一層薄汗。

    他閉目深深呼吸幾次, 再睜開眼,俊美的臉上露出隱忍表情:“我沒讓你?”

    謝明裳理直氣壯:“你再讓讓我!”

    蕭挽風的聲音不知何時啞了,“別再蹭了。”

    幾乎被她蹭出火來, 剛才按著她后腰發(fā)力那一下, 直接把不老實的小娘子往前推出半尺。

    柔韌的腰還在扭,他抬手把她兩只手都攥住,反擰在身后, 不許她繼續(xù)肆無忌憚地擺布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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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疼疼疼……”

    謝明裳迭聲地喊幾聲疼,蕭挽風松開轄制的手。

    她跨坐在他小腹上,正在揉發(fā)疼的手腕,啪地一聲脆響,她渾身都僵了僵。

    羅裙包裹下的挺翹臀尖居然挨了一巴掌。

    蕭挽風起身走去窗邊,把緊閉的

    木窗敞開。窗外的大風裹挾著雨絲劈頭蓋臉地撲進屋里,

    “之前和你說過的忘了?”他呼吸不穩(wěn),面對著窗,任由雨絲撲在臉上身上,“不想留下,別招惹我。”

    謝明裳不大滿意,捂著發(fā)疼的臀,慢騰騰下床趿鞋。

    作天作地,終于作得他受不了,出手攔她。但試出了他的底線么?她感覺不算。他依舊在容忍。

    今天她滿床胡作的時候,胡太醫(yī)在書房外通傳兩次了。

    謝明裳拉開書房門時,衣裳倒是齊整,但面色暈紅,氣喘未定,唇珠唇角都腫了。

    胡太醫(yī)咳了聲,目不斜視地進書房去。

    說起來,胡太醫(yī)昨日跟隨入宮,過得也不容易。

    面對太醫(yī)院眾多前輩的質(zhì)問,左支右絀,狼狽應付,冷汗流了一籮筐。大晚上地被留在太醫(yī)院,整夜挑燈商議河間王腿疾的藥方,具體輕重如何,該怎樣醫(yī)治。

    今天清晨宮門開啟,他才被放出來。

    胡太醫(yī)在書房里密告:“昨夜里,太醫(yī)院的老醫(yī)正,趁身邊無人時偷偷問下官,是打算好好地醫(yī)治呢,還是表面上治一治。”

    蕭挽風此刻又坐在木輪椅上了。

    木輪椅靠近窗邊,雨絲飄進室內(nèi),落在身上只覺得涼爽。撩撥他半日的小娘子笑盈盈坐在對面,無事人般旁聽著,他身上燥得很。

    身上燥熱,臉上反倒半分表情也無,他身子往椅背后仰,筋骨分明的手背搭在木椅上,漠然道:“你如何說。”

    他面無表情起來,倒把胡太醫(yī)緊張得說話都不利落:

    “下官、下官哪敢多說什么。下官當即噗通跪倒,求醫(yī)正指個明路。倒把醫(yī)正嚇得不輕,也噗通跪下了。”

    兩邊跪倒互拜半天,被同僚拉起。

    太醫(yī)院眾御醫(yī)商議到半夜,共同擬定下一張無功無過的內(nèi)服藥方:吃不死人,也治不好傷病。

    外加十日一次的針灸:稍微減輕些腿傷疼痛。至于能不能治好,那就他聽天由命了。

    蕭挽風聽完一點頭,贊賞道:“應對得不錯。”

    胡太醫(yī)高高拎起的心這才放回胸腔。

    這邊開始診脈,那邊謝明裳心不在焉地聽著。

    胡太醫(yī)問起,既然入宮赴宴已經(jīng)平安度過,何時開始治腿疾?被馬蹄鐵踢傷的筋骨有少許錯位,不能再耽擱了。

    蕭挽風答得還是那句:“不急。等兩日。”

    胡太醫(yī)診完脈,又說:“還是陽盛過于燥熱的癥狀。天氣都入秋了……下官再開點食補方子。”

    人退出去后,謝明裳問:“閉門謝客,又不急著治腿,這幾天做什么?”

    “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

    謝明裳眨了下眼。真的?

    “外書房寬敞。白天我都待書房這邊,可不可以?”

    不論哪家宅邸,外院書房都是家主會客議事的機要地。

    在河間王府可以自由出入外書房的,只有王府長史嚴陸卿、親衛(wèi)隊正顧淮兩個。顧沛都不夠資格。

    謝明裳故意這么問。人人都有逆鱗,她想試探他的逆鱗到底藏在何處。

    蕭挽風居然毫不在意應下,“可以。”

    謝明裳:“……”

    書房機要地,真不要緊?

    她開門出去,招呼門外把守的親兵,去一趟晴風院,把她日常慣用的東西全搬來。

    淅淅瀝瀝的秋雨聲中,書房親兵來回地搬。

    洗漱的銀盆,面巾,銅鏡,梳頭的篦子,裝秋衣的五斗柜,放零嘴盤子的幾案,銀鞘彎刀,都堆進書房。

    原想把貴妃榻也搬來,尺寸太大,放不進狹小內(nèi)室,丈量半天作罷。

    “蘭夏和鹿鳴呢?她們兩個可不可以進書房陪我?”

    蕭挽風坐在三尺寬的大沙盤邊,手里掂一枚紅色小旗,說:“不可。”

    謝明裳瞥他一眼。

    這是第二樁被他喊停的事。

    只容忍她自己出入書房。身邊親信不可。

    下午,嚴陸卿領(lǐng)著眾幕僚齊聚外書房。

    眾人默契地繞過五斗柜和零嘴盤子,沒有一個人對書房窗邊叼著烏梅慢悠悠擦刀的小娘子提出疑問,圍攏在三尺見方的大沙盤邊,爭論得激烈。

    耳邊隱約傳來:“謝帥……” “不,謝帥應在這處……”

    謝明裳扔下擦拭半截的刀鞘,走近沙盤邊,盯著起伏綿延的地勢。

    新捏起的沙盤明顯不是京畿附近的地形了。

    大片平原丘陵當中,夾雜南北走向的凸起山脈,北面一斜排的小方磚墻——她認出了,那是長城。

    蕭挽風左手按一處山脈,沿著凹陷的峽谷,往西北方向?qū)ひ挕J种竿T陂L城南部。

    西北面的長城零散,有許多小破口。

    “無人知道謝帥追擊遼東王殘部,追擊到了何處。”他在山脈南部點了點:“補給線五天前已經(jīng)斷了。斷在太行山北麓。”

    “最常見的可能,繞過太行山,繼續(xù)往東北追擊,直擊遼東王老巢。”他在太行山以東的遼東地帶,插下一面小紅旗。

    他沿著長城破口往北,插下一面小紅旗:“若遼東王往西北關(guān)外奔逃,謝帥追出關(guān)外,可能由這處出關(guān)。”

    嚴陸卿繞去北邊,在長城以北插下一面小黑旗:

    “北面是突厥地盤,可能遭遇突厥小王。”

    謝明裳蹲在沙盤邊,仔細估量尺寸,估猜太行山北麓到出關(guān)口的路徑。算完搖搖頭。

    “我爹不會追出關(guān)外的。”

    “他惜兵,也知道突厥騎兵戰(zhàn)力。糧草和冬衣不夠,他不會冒險領(lǐng)兵出關(guān)追擊。”

    謝明裳取過幾個紅色小旗,繞著太行山北麓插滿。

    “爹爹可能堵死出關(guān)的退路,逼迫遼東王繼續(xù)往東北奔逃,順便等待朝廷的下一批糧草補給。”

    蕭挽風擰了下眉,“朝廷沒有下一批的糧草補給。”

    不等他說完,謝明裳就驚站起身:“什么!”

    嚴陸卿嘆氣:“確實沒有糧草補給,消息確鑿。朝廷昨日已下令退兵。”

    補給線拉得太長,朝廷吃不住了。

    昨日早晨下詔退兵,昨日中午,退兵令快馬送出京城,六百里急報奔傳前線。

    蕭挽風問謝明裳:“你覺得,你父親會不會聽命,班師回京?”

    謝明裳抿了抿嘴,搖頭。

    “我爹這次領(lǐng)兵出擊,要的是大勝。”

    只有擒獲賊首,全然大勝,才能洗刷得掉謝家頭頂著的所謂“貪腐案”的恥辱。

    只有全然大勝,班師回潮,爹爹才有足夠的膽氣,可以上書求情,懇請抹除女兒的宮籍,懇請起復兒子的官職。

    以她父親的性子,只要還能打,不會退兵。

    “或許等軍糧殆盡,爹爹會改變想法。但只要軍糧還有,兵力還在,遼東王未剿滅,他不會提前班師的。”

    書房里眾人沉默下去。不知誰推開窗戶,風雨撲進室內(nèi)。

    有人喃喃地道:“將在外,不受命。這下變數(shù)更多了。”

    之后整個時辰,眾人反復推演沙盤,將紅黑小旗插得滿山遍野都是,又一個個地拔起。

    “怎么辦。”

    “沒什么辦法。”

    “變數(shù)太大,皆有可能。”

    沙盤推演的小旗最后留下四路。

    “要么,趕在軍糧殆盡之前,謝帥斬獲遼東王的人頭,班師回京。皆大歡喜。”

    “要么,軍糧殆盡,遼東王賊首未擒獲。謝帥惜兵,或許會改變想法,班師回京。你父親不大歡喜,但畢竟算一場大勝,朝廷歡喜。”

    “或者,軍糧殆盡,遼東王賊首未擒獲。謝帥班師回京。回程路上被遼東王反咬一口——大勝轉(zhuǎn)敗,損兵折將,不算好兆頭。”

    “最糟糕的局面,軍糧殆盡,遼東王賊首未擒獲。謝帥班師回京。回程路上被遼東王反咬一口,拖住大軍,不能返程。突厥又從北方南下,襲擊中原——”

    沙盤上擺出兩路夾擊的陣勢:一路東北回咬關(guān)中;一路從關(guān)外草原,翻越長城,直撲往南。

    蕭挽風點了點沙盤最南邊。

    沙盤擺不下的最南方位,一

    條渭水蜿蜒而過。渭水再南五十里為京城。

    “謝帥帶走三萬兵,虎牢關(guān)布防兩萬,這五萬兵是真正的精銳。”

    “萬一突厥南下,京城兵力不足,守衛(wèi)告急。所謂京畿二十萬禁軍,大半是銀樣蠟槍頭,中看不中用,只能擺擺儀仗。——需要征召邊軍勤王。”

    眾人的神色凝重起來。

    蕭挽風起身走去窗邊,這次把所有的窗都推開,吹了片刻雨絲夾雜的冷風,長長呼吸幾次,走回來。

    “將在外,不肯受命。也沒有什么辦法。”嚴陸卿嘆著氣說, “只能四個字:靜觀其變。殿下覺得呢。”

    蕭挽風盯著紅黑兩色小旗插滿的沙盤,只吐出一個字:

    “等。”

    等事態(tài)發(fā)展。顯露趨勢。

    眾幕僚退出書房后,謝明裳依舊站在沙盤邊,擺弄著紅色小旗,下唇被她咬出個深深的齒印。

    蕭挽風關(guān)門回來,揉了揉她抿緊的唇角。

    “別咬自己,不必太擔心。”

    “嗯……”

    “擔心也無用。你父親那倔脾氣,從來不聽勸。”

    謝明裳的注意力終于被挪開,啞然失笑。還真是大實話。

    她把小旗扔回沙盤。

    遠在千里之外的戰(zhàn)場,局勢瞬息萬變。京城這邊擔心也無用,只有等。

    她注視著蕭挽風慢慢地走去輪椅邊,依舊在輪椅上坐下了。

    “說起來,殿下的腿,打算什么時候開始治?我聽胡太醫(yī)說……”

    胡太醫(yī)悄悄和她說,其實情況不算太嚴重。

    但拖得越久不治,受傷筋骨使不上力,恢復期越長,想要恢復巔峰狀態(tài),越艱難。

    身為上馬交鋒的武將,一條腿遲遲不能恢復,豈是好事……

    “他說給我了。”不等說完,蕭挽風抬手制止:“沒到時候,再等等。”

    蕭挽風堅持不治,旁人無法置喙。

    也只有等。

    ——

    七月末的這場秋雨綿延,幾乎沒有放晴的日子。偶爾半天不下雨,頭頂依舊陰云密布。

    “哈——”

    馬場呼喝聲震天動地,馬蹄聲凌亂如鼓。

    趁今天沒下雨,顧沛早早領(lǐng)上百親兵在馬場南邊操練。

    馬場北邊,謝明裳踩蹬上馬,繞著馬場柵欄小跑。

    一場秋雨一場寒,京城天氣轉(zhuǎn)冷。往年這時候,娘親就要往她身上套秋衣了。

    但今年不一樣,宅子里新添的大馬場,可以活動整天。

    她覺得身上泛涼時,就裹上披風,牽馬冒著風跑幾圈。跑得身上熱騰騰冒汗,寒氣祛走八分。

    馬場南邊一聲響亮鳴鏑,竹籠打開,上百只鳥雀撲啦啦飛起。小如鴿子,寒鴉,大的有鷂子,大雁,甚至還有幾只中等體型的隼,大小品種各不相同,爭相飛往天空。

    馬蹄聲急響。數(shù)十匹輕騎拉開半月陣勢,急奔而出,追逐鳥雀。

    開弓聲響個不停,視野里被密密麻麻的箭矢遮蓋。

    沒來得及飛遠的鳥雀紛紛中箭,仿佛下雨一般,從半空噗噗地往下掉鳥。

    顧沛騎馬壓陣,起先還很滿意,視野里遠遠地閃過一匹紅白相間的馬兒,馬上的紅衣小娘子接住一只半空掉下的中箭寒鴉,拋在地上。

    顧沛大驚!大驚之余大罵:“哪個混賬往北邊射箭?!沒看到娘子在跑馬?”

    奔回來幾個親兵告罪:“追著鳥,沒注意就……”

    話音未落,遠處的馬兒卻轉(zhuǎn)了個向,勒停在柵欄邊,馬上的女郎彎弓向天,利落地一箭,直接把一只灰色鷂子從脖頸處射了個對穿,掉在馬場中央。

    眾親兵轟然喝彩,“好準頭!”

    顧沛大喊:“弓箭無眼,娘子當心!”

    謝明裳笑喊回來:“往天上射的散箭有甚好怕的,我看著呢!”

    那邊親兵吃了教訓,都呼啦啦拍馬散開,追逐飛往南邊的鳥雀;

    這邊謝明裳停馬在最北邊,慢悠悠地拉弓瞄準,專撿被漏下的大鳥,飛來北面一只,開弓射一箭,頭上掉下一只鳥。

    如此射下一頭雁、一只隼,之前掉在馬前的寒鴉被她翻檢片刻,嫌棄太小,扔回地上。只把兩只大鳥拿繩子捆了,掛著馬鞍邊,跑馬回晴風院。

    時機剛剛好,才回返時,便落下雨點來。

    蕭挽風和顧淮在庭院里對坐,每人手里握一只長槍,將土地當做沙盤,演練排兵布陣,槍尖把地面劃橫一道豎一道,縱橫紛亂。

    見謝明裳走進庭院,顧淮起身提過兩只鳥,吃驚道:“這是今天馬場練騎射的那一籮筐鳥?娘子提過來作甚?”

    謝明裳理所當然道:“我獵的,提回來煮了吃。”

    顧淮:“……”

    謝明裳晃悠悠拎著兩只鳥,站在蕭挽風的輪椅前,打量他片刻,納悶地問,“你笑什么?”

    蕭挽風時常這樣,笑也不出聲,外人輕易看不出情緒;

    但幾個月相處下來,她如今一眼便看得很清楚了。

    比方現(xiàn)在這樣,濃黑凌厲的眉眼舒展開,眸子光亮,唇線微微上翹,便是心情極好的模樣。

    “廚房不缺吃的。”蕭挽風早認出鳥的品種: “獵的是白頭雁和紅隼?肉都不怎么多。”

    謝明裳當然知道王府廚房不缺食材。

    不過她手癢。多久沒打獵了?

    “我射下的獵物,當然要煮了吃才不浪費。”她把紅隼的翅膀拉開,驕傲展示獵物:

    “等下去廚房找個大燉鍋,跟雞羊一起燉煮,保管好吃。殿下吃不吃?”

    半空開始滴落雨點,蕭挽風把手里的長槍拋給顧淮,示意他推輪椅去庭院里的小涼亭。

    “鳥拎過來。”

    “拎去亭子里做什么?”謝明裳奇道。

    “你用燉鍋之前,不拔毛的么?”

    拉起帳子避風的小涼亭里,兩人盤膝對坐,收拾野味,地上一堆鳥毛。

    謝明裳不記得自己上次拔鳥毛是什么時候了。

    她跟隨爹爹去過幾次皇家林苑秋獵,獵回大大小小的獵物,往廚房里一扔,自有人處置。

    但等她當真動手收拾起來,拔毛放血開膛取內(nèi)臟,動作利落得出奇,連想也不必細想,手上已熟練處置妥當。

    “果然沒幾兩肉……”她拎著光溜溜的紅隼,食指中指順著脖子往下一捋:

    “瘦得很,全是骨頭。你那只呢?”

    蕭挽風手里的白頭雁還剩半圈絨毛,被她接過去,浸入盆子滾水里翻滾著燙一燙,掐著時辰數(shù):“一,二,三,四,五,好了。”

    從滾水里提出,她嘩啦啦把絨毛撕了個干凈,同樣以食指中指夾著脖子往下捋,“這只……肥一點。能吃。”

    招呼蘭夏鹿鳴兩個收拾涼亭里的滿地鳥毛,謝明裳提起兩只光溜溜的鳥,腳步輕快走向廚房。走出兩步才想起,人被她留涼亭里了?

    腳步一頓,回身把輪椅從涼亭推出。

    雨勢漸大。

    顧淮趕過來撐傘,謝明裳推著輪椅,背后的鹿角把手上,搖搖晃晃掛兩只收拾干凈的野味。

    這樣的場面出現(xiàn)在氣派王府后院,其實不怎么應景。

    但她瞧著高興。

    輪椅推過庭院水洼,她時不時地抬手撥一下野味,心底說不出地雀躍。

    顧淮搭起木板,她把輪椅推去廊下,蕭挽風重新坐去屋檐下的那張?zhí)茨疽紊希∮甑蔚未鸫穑瑨斐杉毢煷孤涞孛妗?br />
    “用油脂多的松枝柴,火燒得旺旺的,大鍋燉一個時辰出鍋。”

    謝明裳晃悠悠勾兩只拔了毛的光鳥兒,彎腰問他,“想要加什么配菜?”

    蕭挽風的唇線依舊微微上揚著,說:“隨便。”

    既然說“隨便”,那就隨她的便了。她拎起兩只鳥,哼

    著不知名的小曲兒,輕快地往廚房走。

    蕭挽風在身后叫住了她。

    “上次你做的骨管,還在么?”

    骨管?差點都忘了。

    謝明裳掏出荷包,把里頭所有的小玩意都倒出來,才翻找出有天清晨興起、用一小節(jié)羊骨做的骨管,遞給他。

    蕭挽風把骨管放去唇邊,挨個試了試音。

    他居然也會吹骨管。

    雨聲里摻入悠揚轉(zhuǎn)折的樂音。他吹起的,正是謝明裳剛才無意中哼的,關(guān)外牧民人人都會的塞外小調(diào)。

    廚房灶火騰騰,大鍋里水汽彌漫。謝明裳熟練地分拆野味。

    骨管吹響的調(diào)子實在熟悉,也襯她手里的活計。她隨意地哼唱起小調(diào):

    北風號卷,烏云茫茫。

    牧馬野原,牛羊未歸。

    我的羊兒啊,你慢些跑;風暴將至,快回羊圈。

    我的馬兒啊,你快些追;套住頭牛,快回牛欄。

    ……

    悠揚的塞外小調(diào)吹了兩遍,繚繚消散在雨中。

    柴火燒得旺了,廚房熱氣騰騰,忙碌燉煮野味的小娘子還在輕聲哼唱著曲兒,清脆的歌聲從敞開的廚房傳去廊下。

    蕭挽風背對廚房,側(cè)耳聽著。

    頭兩句唱的中原官話。其實官話吐字不大合塞外小調(diào),她自己也覺得拗口,哼唱第三句時,自然而然地換成了關(guān)外胡語。

    轉(zhuǎn)圜太過自然,或許她自己都未意識到。

    ——我的羊兒啊,你慢些跑;風暴將至,快回羊圈。

    ——我的馬兒啊,你快些追;套住頭牛,快回牛欄。

    第74章 第 74 章 報答

    愉悅的哼歌聲夾雜在雨中, 聲音不高,只聽得見曲調(diào),吐字聽不清晰。不熟悉塞外小調(diào)的人應辨不清, 她唱得是官話還是胡語。

    聽不清晰才好。

    蕭挽風背對著廚房小窗, 骨管在手中緊握。他仰頭凝視著京城的雨。

    長檐瓦當,秋雨如簾。這是塞外不可能看到的精致雨景。

    塞外的雨, 要么稀稀拉拉幾滴,未落到干涸地面便消散;要么驚天動地, 跟隨風暴沙塵而來。

    關(guān)外的人值得思念;關(guān)外的雨和風暴, 不值得思念。

    遷居京中五年、精心呵護長大的花兒,重新移栽去關(guān)外, 還能適應關(guān)外的雨水跟風暴么?

    輕盈的哼唱聲緩緩消散在雨中。

    蕭挽風依舊坐在檐下。修長有力的手搭在木椅上,指腹來回摩挲潔白的骨管。

    ——

    野味和雞羊同鍋, 燉得香爛。晴風院里每人分了幾口,雖然骨頭比肉多,謝明裳還是覺得, 好吃。

    這個白日分明度過得很平靜;下雨天氣也適合入睡。入夜之后, 不知為何, 她卻輾轉(zhuǎn)許久才睡著。

    夢里那位面目陌生的“阿兄”,她如今已看得熟了。

    今夜他又出現(xiàn)在大漠明亮的月下, 手臂健壯,肩背厚實,和清雋如松竹的謝瑯絕不相同。

    夢里的這位“阿兄”, 如今已經(jīng)會回過頭來, 笑著同她招呼。

    “小明裳,騎馬過來。”

    “追上我。”

    “怎么騎那么慢,早晨沒吃飽嗎?過來喊聲好聽的, 阿兄分你一半馕。”

    月光照亮一張英氣勃勃的濃眉大眼。夢里她的這位“阿兄”,身量早已長成,言語卻戲謔,嗓音清亮,是個十八九歲玩心重的少年人。

    謝明裳在夢里拍馬上去,不遠不近地綴在少年阿兄的馬后。

    “阿兄”還在催促她,“快點來啊。娘等著我們。”

    夢里的娘親在前方晃悠悠騎著駱駝。

    今夜她又穿著羊皮小襖,山野小花同色的淡黃色長裙,一條濃密的長發(fā)辮盤在腦后,銀鞘彎刀放置在駝峰上。

    銅鈴悠揚,娘親在輕哼著塞外牧民小曲。

    “北風號卷,烏云茫茫。

    牧馬野原,牛羊未歸。”

    ……

    謝明裳如今不敢跟的人,變成了母親。她驅(qū)馬繞去“阿兄”的身側(cè),輕聲問:“爹爹人呢。”

    “阿兄”在馬上揚鞭指向夢境遠處的濃稠黑幕,“出征了。昨日送行,你不也去送了么?”

    謝明裳怔住。昨日送行?

    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身往后看。果然看到半截敞開的城門,遮蔽在黑霧當中。

    她這處躊躇不前,娘親的駱駝卻也越行越慢,在前方頻頻回首,最后索性停住了。

    “阿兄”笑說:“娘喊你去。你還不快去?娘生起氣來我可頂不住。”

    謝明裳不知為什么,突然從心底泛起恐慌,當即勒住韁繩,就要撥馬往回走。她要回城門里去。

    “阿兄”卻趕上來,不由分說給了她的馬一鞭。

    馬兒嘶鳴,放開蹄子奔跑,片刻便趕上了前方駱駝。駱駝上的母親聞聲回頭,帶幾分薄嗔語氣訓她:

    “溜出來幾天了?你阿爹出征了,我看你還有什么借口跑出來玩兒。今天老實跟我回去,我輕輕地罰你。”

    聲線柔美動聽,帶三分惱意,卻發(fā)作得并不厲害。

    母親當場逮住貪玩的女兒,都是這般教訓的。

    母親在駱駝上轉(zhuǎn)身同她說話時,她也同時在月色下清晰看到了母親的臉——

    一張空白的臉。

    ……

    “娘子,娘子,不好了,快醒醒。”

    謝明裳在黑暗里猛地翻身坐起,在床頭急促地喘息著,呼吸不暢,揪緊自己的胸口。嘴唇發(fā)了白。

    蘭夏摸黑撩起帳子,還在焦急地喊:“娘子快醒醒,謝家剛剛大半夜遞送來急信,少夫人情況不大好,問娘子能不能回去看看。”

    “大嫂?”謝明裳捧著昏沉的額頭,“嫂嫂怎么了……啊!”

    她忽地想起,上月回謝家那次,正好撞見阿兄謝瑯在院子里給嫂嫂熬藥。

    謝瑯私下里和她說,嫂嫂身子不好,滑了胎,還在瞞著母親。

    等嫂嫂的身子休養(yǎng)回復一些,家里的情況轉(zhuǎn)好一點,再尋個合適的機會告知母親。

    “嫂嫂怎么了?”她唰的掀開被子下地。

    “蘭夏,替我給前院傳個話,家里大半夜地傳消息來,只怕事急。我今夜就過去……”身子微微一晃。

    蘭夏疾跑出門傳話。

    鹿鳴守在屋里,點起油燈,無意中望見謝明裳的臉色,頓時驚得沖過來摸額頭,又摸她后背。滿額頭滿脊背的冷汗,薄單衣都濕透了。

    “怎么了娘子,多久沒發(fā)作了?怎么今夜突然就——”

    謝明裳坐在床邊,喘勻氣息,安撫地拍拍鹿鳴的手。

    “做了個噩夢,又被家里傳信驚到,下床動作大了些……沒事,歇歇便好。”

    鹿鳴四處翻找藥酒葫蘆。找尋半日,在一疊夏衣下翻找出來,急忙要倒出服用時,忽地驚喊:“哎喲!”

    原來太久沒用藥酒,最近又接連搬動箱籠,木塞不知何時松動了,藥酒漏得半箱底都是。

    漏了倒還無妨,就怕藥里混進不干凈的鼠蟻蟲孑。

    鹿鳴臉色都變了,謝明裳趕緊喊無事:“不嚴重,不用藥也無妨,歇歇便好。” 只尋來干凈里衣更換。

    她靜等這陣子發(fā)作過去。視野里殘留幾點燭光旋轉(zhuǎn)不休,腳下像踩著棉花,心悸不止,惡心欲吐。

    趁閉目休息的空檔,她索性回憶黑暗里的夢境,試圖從夢境碎片中抓住些痕跡。

    就如夢里的阿兄不是謝瑯一般,

    駱駝上的“娘”,也不是她母親。

    夢里的她,倒仿佛附身去另一個小娘子身上,在這世間某個天涯海角,還有另一個家似的。

    如此怪異而連續(xù)的夢境……

    “從前幾次做噩夢,也不見發(fā)作得這般厲害。”

    鹿鳴拿帕子仔細地替她擦拭冷汗,低聲抱怨,“會不會今天吃的野味有問題?野鳥身上不干凈,娘子下次別亂吃了。”

    謝明裳睜開眼,夢境碎片便消散了。

    她失笑搖頭,“不相干的。”

    前院很快傳來消息,顧沛大半夜居然沒睡,很快和蘭夏一道急奔趕回。

    “前院有外客。”顧沛護著謝明裳匆匆往外走,

    “殿下吩咐下來,卑職護送娘子先回謝家。等送走外客,殿下也去謝家探望,順道接娘子回返。”

    一行人快步往北邊僻靜角門走。

    “今夜前院那位外客,哼,可帶來不少人。殿下吩咐,當心他們狗急跳墻,暗地里搞動作。我們這邊護衛(wèi)多帶些。”

    大半夜開院門動靜不小,

    整個晴風院的人都被驚動了,李媽媽和寒酥她們跑來詢問。

    謝明裳回瞥一眼,見穆婉辭也安安靜靜站在廊子燈下,眼睛黑而亮,不出聲地注視著。

    她會如何報去宮里?

    這個念頭在腦海里只閃過一瞬。謝明裳快步出了院門。

    這一趟帶出五十披甲精兵,夠劫個法場了。

    眾人去北角門外上馬,四周都是王府親衛(wèi),謝明裳這時才問: “王府閉門謝客,怎么還有外客?”

    顧沛捂著嘴:“嚴長史不讓講!”

    “……哦。”

    但她這邊不問,顧沛自己反倒憋不住。

    “說給娘子應該不要緊。”湊過來悄悄提了幾句。

    謝明裳聽罷終于明白,蕭挽風一直拖著不治腿傷,在等什么了。

    裕國公深夜拜訪。

    帶來百年老參一對,京城聲譽卓著的名醫(yī)四人。

    “深夜帶著名醫(yī)和貴重藥材秘密拜訪,來示好?還是來求情?”

    “誰知那老狐貍打得什么心思。”顧沛原話轉(zhuǎn)述。

    “嚴長史再三叮囑說,裕國公狡猾,表面說的再冠冕堂皇,一個字都不能深信。喏,叫我們護好娘子,當心被國公府的親衛(wèi)半道給劫走了,以娘子要挾殿下。”

    “夜里穿這身,他們認不出我。”

    謝明裳今晚又是一身小郎君的窄袖袍打扮,長發(fā)高高束在腦后,身披護心軟甲,腰間佩刀,乍一看和周圍親兵差不多裝束。

    眼前視野還殘留著旋轉(zhuǎn)暈眩跡象,走路有點發(fā)飄。

    她沒多說什么,扯住韁繩,翻身上馬,只和顧沛說,“半夜起身,有點暈乎。慢些跑馬。”

    所幸兩家同在城西,路程不遠。大半夜的,謝家燈火透亮,正門大敞。

    謝明裳匆匆下馬,和謝家兩位老門房打個招呼,老門房滿臉唏噓,催促她趕緊去看看少夫人。

    “六娘回來得正好,現(xiàn)在去還來得及……”

    她心里登時一沉。

    來不及和迎出來的耿老虎打招呼,把韁繩扔給顧沛,急匆匆趕去內(nèi)院。

    “大嫂!”

    嫂嫂身邊陪嫁來的兩位陪房媽媽守在門前,眼腫得像爛桃,噙淚深深道一個萬福,掀開門簾。

    這是她自從春日離開謝家之后,相隔四五個月,首次見到嫂嫂劉氏當面。

    內(nèi)室迎面濃烈的藥味,激得人頭腦昏漲。

    躺臥在床上的年輕婦人,唇如淡金色紙,消瘦得幾乎脫了相,精神卻反常地健旺。聽到腳步聲,自己撐起身望向門邊。

    謝明裳見嫂嫂第一面便知道不好,分明回光返照的跡象。

    她忍著幾乎沖出喉頭的哽咽,佯裝無事般上前坐去床邊:

    “大半夜的喊我來,嫂嫂想我了?”

    劉氏露出一個細微的笑意,順著她的話道:“嗯,嫂嫂想你了。”

    她溫言細語地提起,上個月謝明裳回家那日,她當時躺在屋里養(yǎng)病,心里想不開,沒喊小姑進屋坐坐,后來后悔了好些日子。

    “今夜我便想著,這次再不能后悔了。”

    大嫂溫柔沉靜,嫁入謝家之后,姑嫂相處得融洽。謝明裳初入京時哪會什么繡工?看得過去的繡活,都是大嫂教的。

    沉靜多思的女子,心竅天生細密。自從謝家三月里遇禍,劉氏自此夜里輾轉(zhuǎn)難安,再難睡個整覺。

    落胎于她來說雪上加霜。

    謝家冒極大的風險把她送出城外,夫君的好友駱子浚,冒極大的風險收留她養(yǎng)胎。這一胎,卻終究沒能留住。

    她悲痛欲絕,難以接受,哭求夫君謝瑯替她隱瞞。原想等前線傳來大捷,大軍凱旋,趁全家欣喜若狂的時候,才敢開口,把落胎的噩耗告知婆母……

    但前線大捷消息久久不至。謝家家主至今未返。落胎的跡象瞞不住,終究還是叫全家人知道了。

    謝夫人強忍悲痛撫慰媳婦,但劉氏依舊陷入強烈的自責之中,整日整夜地暗泣。哭尚未成型便過世的孩兒,哭對不住期盼孫兒多年的婆母。哭自己無福。

    孱弱已久的身子一下便病倒了。

    天氣才入秋不久,幾場秋雨,天轉(zhuǎn)寒涼,臥床不起……

    人竟已露出油燈盡枯的跡象。

    她在彌留之際惦記著謝家小姑。

    當初謝家風雨動蕩,謝家父子被彈劾閉坐家中,親友故舊嚇得繞門避走,謝家女眷不知會被如何發(fā)落。

    就連她自己的父親劉翰林,都不敢出面去謝家接女兒回家養(yǎng)胎。

    是小姑明裳挺身而出,帶著嫂嫂出門,尋找機會送出京外。

    后來果然尋到機會,托付給駱子浚,把她接出京城安穩(wěn)養(yǎng)胎。

    劉氏惦記著這份情誼。

    她想報答這份危急關(guān)頭顯露的珍貴情誼。

    “我父親身為翰林學士,可以御前面圣。我寫了封信留給父親。我想,由父親出面,求圣上旨意除去你的宮籍,放你、” 劉氏喘了口氣:“放你歸家。”

    謝明裳心里默想,不會放的。

    她這把注定要插在河間王府和謝家之間的雙刃劍,這么久也未能顯出功效,把她擲上棋盤充做棋子的人,不會輕易放她回家的。

    “嫂嫂不要再操心這些事了。你只管好好養(yǎng)病,其他的事等爹爹回來——”

    劉氏眼睛大睜,因為臉頰消瘦而越發(fā)顯得瞳仁黑且大,一瞬不瞬地盯著她的臉。謝明裳被她盯得說到半途便不下去。

    謝夫人在床邊沉聲道:“答應她。”

    “……好。”謝明裳握住大嫂的手,勉強笑應下:

    “就勞煩劉老大人,勞煩他上書,替我去除宮籍,放我歸家。”

    劉氏吃力而欣慰地笑了。

    消瘦到戴不住鐲子的手腕四處摸索,在枕頭下摸出一封字跡顫抖的書信,鄭重交付謝明裳手里。

    第75章 第 75 章 站穩(wěn)

    謝明裳緊攥書信, 不知不覺間,呼吸已亂了。

    耳邊聽嫂嫂又喊:“瑯哥。”

    謝瑯坐在妻子身側(cè),緊握她另一只手:“再等一等, 已知會了你母親, 她馬上便來探望你。”

    劉氏搖頭:“等不了了,瑯哥。等我走后, 你守我半年。半年后再續(xù)弦罷……我要去陪我們的孩兒了。”

    交握的消瘦的手漸漸松開垂落。

    劉氏的眼睛閉上了。

    謝明裳握著微涼的手發(fā)愣。也不知枯坐了多久,她顫聲說:“娘, 阿兄……怎么, 突然就這樣了。”

    謝夫人早已淚流滿面,眼淚一滴滴地落在地上, 不出聲地慟哭。

    良久,謝夫人沙啞道:“是我害了媳婦。她和阿瑯成婚三年無子, 我時常念叨孫兒。她失了孩兒,心里愧疚于我,不敢告訴我, 瞞我那么久, 卻叫我撞破了……那晚上我為什么要過來!我為什么不能假裝什么都沒看見, 什么都不知道——”

    “和家里人無關(guān)。”謝瑯俯下身,手指撫過發(fā)妻仿佛沉睡的容顏。

    “苑娘三四月受驚太過, 懷著雙身子,吃不下,整日嘔吐, 又憂思難以入睡, 那段日子大傷元氣。這一胎的胎相始終不穩(wěn)。”

    “是何人讓謝家日夜受驚?讓苑娘日夜受驚?是何人害了我妻兒?”

    謝瑯的聲音極沉冷,一字一頓:“母親,另有其人。不是你。不是我們謝家任何人。”

    門外傳來一陣急促響動, 劉家人深夜趕來了。

    謝瑯起身,大步出房門去。

    謝明裳握著嫂嫂的手,茫茫然坐了許久,不知哪個跑進屋里稟事,母親起身出門前拉她一把,她又茫茫然跟隨母親出門,在耳邊眾多嘈雜聲響里,前后走出后院。

    前院的人更多,燈籠火

    把四處點亮,火氣熏得人眼睛睜不開。她追隨母親的背影走著走著,竟然踉蹌一下,差點摔下臺階。

    臺階下伸來一只手,把她接住。

    蕭挽風的輪椅停在長廊邊。

    他深夜會罷客,并不休息,直接趕來謝家。

    謝夫人得下人報訊,領(lǐng)著女兒出門來尋的,也正是河間王。

    謝夫人的眼角淚痕早已抹干凈,冷淡而客氣地道:

    “家中媳婦不幸過世,深夜急召小女回家見最后一面,驚擾殿下深夜登門。如今趕著治喪,人多忙亂,恕謝家接待不周,請回罷。”

    蕭挽風并不多言,只一頷首,道:“節(jié)哀。”

    謝夫人深深地看一眼女兒:“明珠兒,把你嫂嫂的遺信給我。”取過謝明裳至今攥緊手心的書信,轉(zhuǎn)身去前堂。

    蕭挽風握著謝明裳的手,她的手心汗津津的,全是冷汗。心跳激烈,仿佛散亂鼓點。

    “能走么?”他在燈籠光下打量身側(cè)人的神色,“要不要喝口藥酒。”

    出來的匆忙,誰想得起帶藥酒?

    謝明裳覺得疲憊,懶得挑地方,直接坐去木輪椅停靠的石臺階邊,只閉目說:“歇一歇。”

    她緩緩地調(diào)勻呼吸。

    如今的身子情況比往年入秋季節(jié)狀況好上許多。心跳劇烈引發(fā)的輕微心悸,連帶著緩慢旋轉(zhuǎn)的視線,腳下虛軟感覺,歇上一陣后,逐漸好轉(zhuǎn)幾分。

    披風裹住她的頭臉,有只手在給她擦汗。深夜大風天氣,冷汗細細地往外冒,額頭,鼻尖,下巴。滲出一層,跟著擦去一層。

    擦拭的力道太大,擦得還細致,磨得臉上生疼,她被擦得難受,閉著眼推一把:“臉都擦紅了沒看見?”

    那只手扳過她的臉細看。這回力道輕了八分,輕柔擦拭過冷汗細密的額頭。

    謝明裳任由他擦。

    羊氈披風的遮擋下,兩滴淚滾了出來,滾落臉頰,亮晶晶地掛在下頜。

    很快被擦走了。

    “現(xiàn)在回王府?”蕭挽風道。

    “再等等。等一等阿兄。靈堂如何安排,停靈幾日,哪日過來祭奠,總得問好再走。”

    歇了好一陣,謝明裳才驚醒般接下去道:“殿下先回。你坐著輪椅,不好久待在外頭。”

    蕭挽風道:“出都出來了,不急著回。”

    這處偏院是特意空給河間王的。滿院子的人都是隨行親兵。謝明裳掀開披風,分辨出近處佩刀守衛(wèi)的顧淮,院門外拔刀看護的耿老虎。

    她的心弦一松。

    筆直坐在臺階上發(fā)了片刻愣,溫暖的手掌過來摸她的額頭。額頭冰涼。謝明裳沒有拒絕,也沒應聲。

    她覺得疲憊,把手掌扯住,蒙住自己的眼睛。

    生離死別,其實她心里早做好準備的。

    當初被帶去宮里,春日里拜別爹娘,她當時已做好了回不來的打算。

    父親出征,謝家上下嘴上不說,心里都做好準備。武將陣亡沙場,馬革裹尸,不算意外事,只分早晚。

    母親私底下提起過,家里給父親準備的厚漆棺木,他出征之前,自己看過滿意才走。

    誰能想到,謝家最先走的,是未出世的小侄兒;其次走的,是嫂嫂。

    “嫂嫂才二十一歲。”

    被她抓著蒙住眼睛的手掌蜷了下,似乎在摸索她的眼眶,查探她有沒有流淚。

    “別摸了,沒哭。”謝明裳按住他手背,他的手蓋著眼睛。

    “當面忍著沒哭,等人走了更沒什么好哭的。哭給誰看。”

    但覆蓋她眼睛的手還是動了動,四處摸索。

    蕭挽風替嘴硬的小娘子抹去眼角滲淚,“哭得沒停過。”

    “……”謝明裳著惱起來,甩開他的手,披風裹住頭臉,動也不動地坐在臺階上。

    裹著頭臉不出聲地悶哭一場,披風里悶得喘不過氣,她唰的掀開披風,扔去旁邊。

    身側(cè)又扔來一個斗篷,比披風更寬大厚實,把她從頭到腳罩在里頭。

    謝明裳鼻尖通紅,抓著斗篷惱道:“跟你說別管我了。”

    “繼續(xù)哭你的,當我不在。”

    蕭挽風并不看她哭得通紅的眼角和鼻尖,對著遠處天幕道:“斗篷穿好,別著涼。”

    謝明裳裹著斗篷無聲哭了一場,心底郁氣散去不少,耳邊聽到門外的交談聲。阿兄謝瑯趕來了。

    謝瑯此刻已恢復鎮(zhèn)定神色,并不走近,站在院門下道:“殿下,借一步說話。”

    謝明裳一眼看見阿兄手里攥的嫂嫂遺信。

    她默不作聲地往旁邊挪了挪。

    蕭挽風的輪椅被顧淮推動,她注視著謝瑯當先引路,嚴陸卿跟隨,四人消失在院門外。

    ————

    顧淮推著輪椅,四人去一處僻靜廂房中。謝瑯關(guān)閉門窗,并不展示手中遺信,卻回身拜倒。

    行的是叩拜大禮,就連輪椅后持刀守衛(wèi)的顧淮都吃了一驚。

    蕭挽風盯著謝瑯反常的舉動:“平日不見謝郎如此客氣。”

    謝瑯大禮不起:“殿下三月奉詔入京,長居京城,安然若素。瑯冷眼旁觀數(shù)月,心中亦暗有揣測。斗膽敢問殿下,這次入京,只想做個富貴閑王?”

    蕭挽風并不接他的話:“富貴閑王,有何不好?”

    “若殿下此行入京,只想做個富貴閑王,瑯拜完便出去;若殿下另有大志,瑯不才,愿自薦輔佐。”

    蕭挽風:“你愿輔佐什么,說清楚。”

    這句話說得并不客氣。謝瑯躊躇片刻,再度拜下,這回答得斬釘截鐵,毫無遲疑:“天子失道,瑯愿輔佐明主。”

    一句十字,擲地有聲。

    蕭挽風聽罷,卻沒有急于回應。站坐著四人的廂房里寂然無聲。隔良久,他才扯了下唇角。

    “你父親謝崇山聽到這句,會打死你。”

    謝瑯:“……”

    “你對你妹妹不錯。好好做個謝家長兄,無需你蹚渾水。出去罷,本王當你沒來過。”

    謝瑯拜倒不起,不肯離去。

    “殿下如今的難處,在于手中無兵。龍困淺水,寸步難行。可曾想過借勢迎風起,扶搖九萬里?”

    蕭挽風紋風不動地坐著,只聽,并不回應。

    “殿下有兵。兵在朔州大營。如何能想方設法,把朔州兵馬調(diào)來京城,殿下手里便有兵了。”

    屋里回蕩著謝瑯沉著的嗓音。

    “京城兵力不足。倘若此刻突厥發(fā)兵南下,圍困京城,朝廷必然四處求援。朔州邊軍便可以豎起勤王大旗,正當入關(guān),南下京城。”

    蕭挽風緩緩摩挲著大拇指的精鐵扳指。說話聲線平靜,掃過的視線卻尖銳。

    “你的想法,要本王暗中聯(lián)合突厥,引突厥發(fā)兵南下? ”

    謝瑯抬起頭,直視鋒銳目光:“看殿下的意思。下官擅長突厥語。文字、口述,盡皆流暢。可以偽造突厥來犯的消息,催逼朝廷發(fā)令勤王,調(diào)動朔州邊軍入關(guān)。”

    “但如果殿下想來一場假戲真做,引突厥發(fā)兵南下,兩邊合圍……亦可。”

    蕭挽風閉目思索:“所以你自己的意思是,偽造突厥信件,造成大舉南下的錯覺,引發(fā)朝廷調(diào)兵。”

    “是。”

    “你出去。”

    謝瑯苦笑:“殿下不信我?還是覺我無用?”

    蕭挽風:“本王之意是,不必你費心偽造。突厥已在和遼東王暗中勾結(jié)。南下入侵中原的場面,若他們談得攏,下個月你就能見到了。”

    謝瑯:??!!

    “先出去。”

    謝瑯還要說話,蕭挽風抬手攔阻,加重語氣,“突厥人的事再議。先出去看看你妹妹。”

    謝瑯依舊不肯走。

    “還有件事想和殿下商議。亡妻留下一封遺信,懇切岳丈出面,御前求情,去除舍妹的宮籍。臣以為,可行。”

    ——

    謝明裳攏著斗篷,盯著天邊若隱若現(xiàn)的星子發(fā)呆。

    五娘玉翹坐在她身側(cè)。玉翹也剛哭過一場,眼睛通紅,喃喃地說:“嫂嫂去尋她的孩兒了。”

    “明珠兒,你說,女子為什么活著呢。

    人世里翻滾一趟,吃許多的苦頭,流不盡的眼淚……就為了尋覓良人,出嫁,生孩兒,再把孩兒拉扯大?”

    “但長兄他,天資聰穎,少年入仕,和嫂嫂琴瑟和鳴,后院無妾室,性情又溫和。分明已經(jīng)算天下難得的佳男兒了……”

    謝玉翹啞著嗓子,陷入巨大恐慌之中,“怎么嫂嫂,還是這么年輕去了呢。”

    五娘從前也求過死的。謝明裳不想驚嚇了她,想輕松說幾句,開口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嗓子也是啞的。

    “誰讓阿兄身為謝家長子呢。外頭風浪太大,謝家這艘船不夠大,顛簸得太厲害……嫂嫂暈了船。”

    謝玉翹笑得比哭還難看。

    “嫂嫂性子那么好,還經(jīng)不住風浪,暈了船。那我豈不是只能跳船淹死了?”

    “像謝家風浪這么大的,卻也不多。”謝明裳裹著斗篷,盯著頭頂幾點星子。

    “五姐姐,你也算熬過來了。不想再遭風浪的話,去平湖里尋一尋。平湖里雖然小船多,勝在無風無浪。”

    謝玉翹也對著天幕發(fā)起呆。

    良久,不知她在想些什么,幽幽地問,“河間王府,算大船還是小船?”

    謝明裳想了一會兒。“算大船罷。四處窟窿漏水的大船。”

    “……”

    “一直行船一直漏水。狂風暴雨,兜頭蓋臉地下;雷鳴閃電,盡盯著船上的人劈。勝在劃船的人動作快。舀出去的水比漏進來的水多,時不時扔兩個細作下水。船還在風浪里飄著。”

    “……”

    謝玉翹露出一言難盡的神色,短暫地破涕為笑。

    “聽你形容,怎么這般好笑。”

    誰說不是呢。

    謝明裳心里默想,一言不合,戲本子拋來手邊,大戲就得當場開鑼;隔幾天,院子里多幾個人,又少幾個人。

    晚上入睡,誰也說不清第二天起來吃用的朝食,是精美的御廚湯羹,還是親兵燒糊的鍋巴……

    “日子確實過得好笑。只不過,當真身處其中的人,自己不大能笑得出來。”

    她裹著斗篷想了想,又補充一句:“等事過了再回想,其實蠻有意思。”

    謝玉翹側(cè)耳聽著。

    謝明裳說得平靜。玉翹聽著,看著,望向六妹的眼里帶幾分欣慰,又帶幾分羨慕和失落。

    關(guān)外長大的小娘子,和關(guān)內(nèi)的教養(yǎng)不同,極為剛強。她一直隱隱地羨慕家里這位同年的堂妹,去哪里都能過得好好的,似乎從沒有東西能難倒她。真好。

    謝玉翹展顏而笑。然而片刻后,這點笑容便消失了。

    “這次回家,我娘想讓我留在京城;我爹想讓我回鄉(xiāng)下,嫁人生子。”

    “明珠兒,出去修行一趟還是有好處的,至少我看得比從前清楚了。母親倒是從頭到尾同一張面孔,不曾欺瞞于我。她始終想我嫁個高門,做勛貴人家的夫人。尋得到好門第,她便高興;尋不到時,她便嫌棄。”

    “我父親……”

    謝玉翹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我最近才發(fā)現(xiàn),他也是兩張面孔的人。”

    父親分明更不喜她。嫌棄這女兒丟他的顏面,想把她遠遠地送走,表面卻做無奈模樣,聲稱受母親脅迫,不得不把女兒送去老家,承諾會給她許個家境殷實的好人家。

    老家當真有他所說的“好人家”?

    “明珠兒,如今我不知該走還是該留了。無論爹娘哄我,罵我,勸說我,責怪我,我都覺不出好。我一個字都聽不進。”

    “我在自家里,都快要站不穩(wěn)了。”

    “嫁出去又怎樣?嫁出去難道能比娘家好?昨夜聽到嫂嫂的噩耗,我忍不住的哭。我怕啊……”

    謝明裳把厚實的大斗篷解開,迎風抖了抖,把玉翹也裹在里頭。兩個小娘子肩頭靠著肩頭,謝玉翹不出聲的流淚,很快打濕了肩頭。

    滾熱的淚沾濕了肩頭。謝明裳心神微微震顫,她察覺到了五娘的依賴和示弱。

    “其實我沒你想的那么穩(wěn),五姐姐。”

    玉翹吃驚地停住了抽噎。

    從何說起呢。

    謝明裳回想起來,四五月間,她也有那么一陣子不穩(wěn)的時候。

    表面裝作鎮(zhèn)定無事。其實那陣子她的精神不好,還極力瞞著旁人。

    越隱瞞,越反噬。

    畢竟是肉體凡胎,會疲憊,會憤怒,會受傷。在風浪里顛簸久了,不知不覺暈了船。哪有什么金剛不壞之身。

    “暈了船,差點跌進風浪里。后來慢慢才站穩(wěn)了。”

    為什么站穩(wěn)了呢。

    謝明裳慢慢地回想。掰著手指頭一樁樁地細數(shù)。

    “有匹叫得意的馬兒,它是我一個人的馬。它喜歡我,現(xiàn)在只許我給它刷毛,不許旁人碰。”

    第76章 第 76 章 誰說你是棵沙棘?

    得意是匹很聰明的馬。表面很乖, 其實淘氣的很,謝明裳偏愛它,它便格外喜歡追著她討果子, 只追著叼她的頭發(fā)。

    如果沒了她刷毛, 它死活不肯別人靠近;沒兩天便會是一匹滿身泥點的斑點臟馬兒了。它很依賴她。

    京城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馬場,植滿綠草, 乍看三分像關(guān)外草原,看著就覺得敞闊。她常跑馬。

    不是心情好的時候才跑馬。其實很多時候, 心情不好也去跑馬, 多跑幾圈。心情便像這片草場般敞闊起來。

    “身邊有個叫顧沛的憨憨。有時心情特別不好,我就去找他練刀。人憨實了點, 刀法著實不錯。最重要的一點,他不會讓我。”

    實打?qū)嵉刳A他幾場, 她便知道,哪怕戰(zhàn)亂當中,她也能護住身邊的人。

    彎刀不離身, 此刻就在腰間掛著。謝明裳撫摸著彎刀銀鞘。

    不知整夜沒睡的緣故, 還是要下雨?視野有些模糊, 天幕上的星子變得朦朦朧朧的。

    但五娘落在她肩頭的淚水還濕著。她便對著朦朧的星子,若無其事繼續(xù)往下說。

    “人站在風浪里顛簸久了, 哪有不暈的呢。得有東西支撐,才能穩(wěn)穩(wěn)地站住。”

    蘭夏、鹿鳴。端儀,母親, 哥哥。

    “還有……”

    有個毫無底線地縱容她的人。他打頭站在船頭狂風暴雨里, 他身后所有的人,也都穩(wěn)穩(wěn)地站在風雨里。

    不止接住狂風驟雨,還接住了她尖銳的懷疑、質(zhì)問、試探, 縱容她的脾氣,圈出安全地界,放任她四處溜達。

    分明是艘風浪尖劇烈顛簸的危船,她在船上待久了,居然不再感覺晃蕩。

    斗篷里有點悶熱,謝明裳解開斗篷透風,露出兩位小娘子三分相似的秀氣眉眼。

    “五姐姐,二叔二嬸從來都撐不住你。你如今看清了,他們連自己都撐不住。”

    “仔細看看周圍,看看自己。在你自己身上、在周圍,找一找能撐住風浪的東西。”

    “站住了,站穩(wěn)了。想留京城也可以,想回老家也可以。”

    玉翹露出似笑卻又似哭的神色,抖著嘴唇說道:

    “明珠兒……我和你不一樣。我身邊哪有撐得住我的東西呢。我自己的爹娘靠不住,弟弟還那么小,這么多年攢的私房細軟,被我賭氣全捐了廟里……”

    謝明裳揚聲召來耿老虎:“耿叔,勞煩你去前院找一找阿兄,轉(zhuǎn)句話給他,幫我拿點東西來。急用。”

    耿老虎大步離去。

    隔不久功夫,提一個京城送禮常見的黑漆大提盒回返,沉甸甸地放在謝明裳面前。

    “大郎君說,上回送來十塊整。家里融了三塊,剩下的都在這處了。”

    謝明裳當面打開提盒,取出一張金燦燦的足金餅,擺在謝玉翹手里。

    “ 拿著。”

    謝玉翹握著沉重的金餅,猝不及防,驚得瞳孔劇烈震顫。

    金餅下還壓著第二張金餅。謝明裳當面清點,一斤重的足金餅,七張摞在一處。

    她把金餅連帶提盒遞去謝玉翹手里。

    謝玉翹驚得一下子站起身來,“不成!太貴重了,我不能——”

    謝明裳感覺眼前暈眩,玉翹的動作晃得她更發(fā)暈,她把提盒放在玉翹身側(cè),閉上眼睛,對還在推拒的五娘說話。

    “你身邊當真沒有能支撐的人?還是你看不見?你在山上修行那陣,我娘一趟趟地往山上跑,你看不見?守著你不離不棄的何媽媽,你看不見?”

    “別只找我訴苦。七斤金餅拿去。撐著我,

    把你自己撐住了。”

    ……

    寂靜的廂房里,謝瑯提前離去。

    蕭挽風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回廊遠處。

    身后護衛(wèi)的顧淮把刀重新掛回輪椅,打開房門,沿著清靜長廊推行。

    嚴陸卿這時才輕聲喟嘆:“京城藏龍臥虎啊。謝大郎君平日不顯山不露水,心中自有韜略。做個小小的文史館六品修撰,屈才了。”

    蕭挽風收回目光:“你也聽到謝瑯那句 ‘假戲真做,引突厥南下,亦可’。他和他父親的性情大不同。”

    “可以用謝瑯,但用他需小心。”

    一行人轉(zhuǎn)下廊子,護衛(wèi)輪椅走近院門時,正好看見謝玉翹吃力地抱著個黑漆雙層大盒,眼睛通紅微腫,神色恍惚地走出院子。

    不知她在想什么,竟沒看見迎面而來的蕭挽風一行人,腳步飄忽地沿著廊子離去。

    “謝家的五娘。” 嚴長史沖那道窈窕的背影低聲道。

    “藍世子錄供時,問出一些令人驚訝的內(nèi)容,跟這位謝家五娘有關(guān)。拱衛(wèi)司秘密送來過目,臣屬看完之后覺得不妥當,怕毀了小娘子清譽,當即燒去。”

    “藍世子不知如何結(jié)識的謝五娘,從她嘴里套問出,曾經(jīng)有人兩度‘羽箭傳書’,示警謝家。”

    “藍世子便也學著羽箭傳書,把書信射入王府庭院給娘子。他甚至想暗示謝家,之前的射入謝家庭院的兩封‘羽箭傳書’,也是出于裕國公府的幫扶,想換得謝家感激。”

    嚴陸卿笑說:“殿下,從前兩封羽箭傳書的事,咱們還閉嘴不提?再不澄清的話,倒要被裕國公府拿去示恩以謝家,以恩人自居了。”

    “說給謝崇山,他會信?” 羽箭傳書示警之事,蕭挽風并不想提。

    “裕國公府為何要示恩以謝家?”

    嚴陸卿打了個比方。

    “譬如賭場搖骰子。看準時機,買大買小,逐利而已。”

    裕國公實在是個精明人。三月送入謝家的一道圣旨似嚴實寬,高高舉起,輕輕放下。

    眾朝臣還在旁觀動靜,裕國公卻敏銳地猜出謝家即將起復,當即借宅子,送人情。

    再后來,從宮里又探聽到一些消息后,裕國公決意拉攏謝家。

    原本逢年過節(jié)都不走動,借著出借宅子給謝家的這份恩情,突然親近起來。

    藍世子并不明白始末,只不過從父親那處聽到一些皮毛。

    蕭挽風彎了下唇。看準時機,賭骰開盅?

    “如此說來,他們從宮里聽到確鑿的消息了。”

    “確實。”嚴陸卿感慨說:“這次著實驚險。如果不是我們提前預備下‘腿傷’,以輪椅不便的原因,回絕了眾多邀約。殿下人在京中,免不了隔三差五地赴宴應酬,還不知有什么陰謀在前頭等著。 ”

    嚴陸卿說得含糊,蕭挽風自己倒不忌諱:

    “擬定的應是‘鏟除’。虎牢關(guān)下一場大勝,逆王危機消解。宮里那位或許覺得,不必留我了。”

    嚴陸卿隱含擔憂。

    “殿下的腿傷,還要盡早治起來。”

    輪椅推進庭院門。夜色正濃,燈籠光大亮。

    蕭挽風遠遠地見一個大斗篷囫圇裹住頭臉,坐在廊子臺階邊。不必細看便知道是哪個。

    鋒銳的目光柔和下去。

    他示意眾人退下,輪椅停在臺階邊,沿著斗篷邊沿掀開一條縫隙,順手摸了摸斗篷下小娘子白皙的額頭。

    “和你阿兄議過了。關(guān)于你的宮籍事——”說到半截驟然閉嘴,他摸到滿手的冷汗。

    斗篷唰地掀開,露出冷汗涔涔的蒼白面色。

    謝明裳閉目靠坐在廊柱邊,汗滴滾落,往日白里透粉的動人臉頰,在燈下顯出煞白。

    “哪里不舒服?”

    “眼睛睜不開。”謝明裳暈得厲害,還惦記著嫂嫂擺設靈堂的日子,“讓我歇歇,等阿兄過來,當面問他……”

    “留個人在謝家問。”蕭挽風當即吩咐:“回王府。”

    謝明裳今夜感覺實在不對,扯了下額頭覆蓋的手掌:“路過城西李郎中鋪子,拿藥酒……家里的藥酒葫蘆灑了。”

    王府馬車很快停在李郎中藥鋪門口,深夜里傳來砰砰的敲門聲。

    嚴陸卿站在車外,低聲回稟:“救命的藥方,豈可受制于人?五月臣屬便來過李郎中藥鋪,想把藥方子買回去。出到五十金的高價,李郎中居然不賣,只肯以二十兩銀的價錢單賣一葫蘆藥酒。”

    蕭挽風靠坐在車里,聽完只說:“不拘什么辦法,今夜就把藥方子取來。”

    嚴陸卿領(lǐng)命而去。

    謝明裳躺臥在他身側(cè),身上依舊披著那件斗篷。人躺下之后,惡心欲吐的感覺減緩不少,滿頭滿背的冷汗終于不再瘋狂外滲了,只是還睜不開眼。

    “顧沛說你夜里出來便不大舒服。”

    蕭挽風挨處地摸她的后背,后心觸手冰涼。冷汗浸濕了幾層貼身單衣,直浸透到外衣來。

    “舊疾發(fā)作,忍整夜不說?”

    謝明裳搖搖頭:“談不上忍不忍的。”

    從來都是這樣,發(fā)作了就捱著。喝杯藥酒,緩解癥狀,捱到這陣子發(fā)作過去,自然而然便好了。

    說是舊疾,其實從沒有郎中真正能摸出病根。

    有名醫(yī)曾經(jīng)試探地道一句“癔癥”,被母親大怒趕出了家門。

    撫摸后心的手掌收回去。

    片刻后,耳邊傳來撕拉裂帛細響,不知從何處弄來一塊厚實布料。

    她的外裳被解開,露出貼身里衣,布料被塞去衣裳里墊著,隔在后背肌膚和冰涼寒濕的衣裳之間。

    裂帛聲響?緊閉的眼瞼動了動,睜開一道縫。

    烏黑的眼珠沿著面前男人的肩頭往下打量,很快在他的衣袖發(fā)現(xiàn)端倪——左邊衣袖少了一幅。

    把衣裳撕了?謝明裳失笑,抬手捻了捻。

    “你這厚錦料子,想撕下一塊……還挺不容易的。手勁蠻大。”

    又是撕拉一聲,蕭挽風當她的面撕下第二幅布料:“眼睛閉上,別說話。”

    第二塊錦料被他當做蒙眼布,直接把她眼睛蒙上了。

    視野陷入黑暗,謝明裳咕噥幾句,只能閉上眼休息。

    睜眼暈得厲害,現(xiàn)在什么也看不見,腦子倒格外清醒,思緒轉(zhuǎn)個不停。

    深夜街頭傳來一陣驚慌叫聲,不知發(fā)生了什么。她動了動,身上的斗篷掉落半截,被撿起披回肩頭。

    蕭挽風按著她不大老實的肩膀,繼續(xù)八風不動地坐在車里。耐性十足,靜等。

    她想,他可真像一塊石頭。

    穩(wěn)穩(wěn)地站在四面漏水的船頭,領(lǐng)著身后的人直對風暴雷電,巋然從不動搖。

    像一塊個頭高的大石頭,沉得很,壓艙。

    但人又不是石頭。是什么撐住了他,讓他穩(wěn)如磐石?從不動搖半分?

    關(guān)隴四大捷立下的赫赫戰(zhàn)功,建立起極度自信?

    她忽地意識到,只怕因果倒反了。先有穩(wěn)如磐石的心性,之后才能立下四大捷的戰(zhàn)功。

    不能細想,越想越好奇,簡直百爪撓心。

    謝明裳攏著斗篷動了動,想扯開蒙眼布,卻被牢牢按住,扯幾個來回,她終于還是放棄蒙眼布,只揪住他撕開毛邊的衣袖:“你從小就這樣么?”

    “從小怎樣?”

    “就……”謝明裳在半空比劃幾下,尋找合適的字眼。

    “像塊壓艙的大石頭。你站在船上,哪怕是艘四面漏水的破船,有你壓艙的緣故,也會有很多人愿意追隨,不會急于跳船。”

    壓艙的大石頭,實在是個古怪的比喻。

    蕭挽風在不出聲地笑。

    “如今我是石頭了?”他的聲線聽起來平緩冷靜,若不是胸膛微微地震動,只聽他說話的聲音,幾乎難以察覺愉悅。

    隔片刻又道:“壓艙石這個比喻不錯。比沙棘好聽。”

    “沙棘?”謝明裳聽笑了,沙棘不是大漠里頭常

    見的駱駝食料么。

    “誰說你是棵沙棘?”

    蕭挽風居然并不瞞她。

    “幾年前。雪山救下我之人的說法。”

    沙棘,外皮覆蓋棘刺,生得張牙舞爪,果實顏色鮮艷,瞧著像劇毒物,吃起來滋味卻甜美可口。

    性情強硬決斷的河間王曾經(jīng)被人比作“渾身是刺卻好吃”的沙棘,謝明裳在難受的暈眩里也覺出好笑,嫂嫂過世的濃烈悲傷都被沖散了少許。

    “夸你還是罵你呢?”

    對于蕭挽風口中的救命恩人,她有幾分印象。

    “就是雪山里救下你凍傷的腿,告訴你,‘這條腿沒留在雪山上,便是雪山饋留給你’的那位?”

    蕭挽風一點頭:“是她。”

    “難怪。既然是你的救命恩人,他調(diào)侃你,你只能認了。”

    謝明裳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亂世英雄話本子常見的,“孤峭明月峽、佩劍長吟嘯”的高人形象。

    她肅然起敬。

    “可是這位救命恩人,以經(jīng)驗悉心教導,教誨你許多長者才懂得的道理,比方說,’生生死死,非物非我,皆命也‘之類的……?”

    雪山一場生死劫難,外加前輩的悉心教誨,叫他以二十三歲的年紀磨礪心性,從此穩(wěn)穩(wěn)地立在世間……

    這便說得通了。

    雖然看不見,卻能明顯感覺到,蕭挽風又在無聲地笑了。

    他的回答叫她大出意外。

    “不,她把我罵得狗血淋頭。”

    第77章 第 77 章 卷頭發(fā)讓我摸摸

    他說得其實還是不算多。寥寥兩句。

    少年時的他, 似乎和如今大不同。

    “年少時性情孤僻,受不了一個字貶低。”

    “一個眼神,足以讓我拔刀。”

    謝明裳聽得詫異, 又覺得不可思議, 正細聽時,蕭挽風卻轉(zhuǎn)開了話題, 跳去雪山那位“前輩”的教誨:

    “后來治腿那幾個月,被罵到面不改色。她罵她的, 我吃我的。”

    蒙眼布覆蓋眼瞼, 謝明裳在黑暗里想那場面……

    難以想象那場面。

    面容嚴厲的長須老頭兒,坐在火堆面前, 渾身是刺的少年人坐在火堆另一邊。

    一個不善的眼神足以叫孤僻桀驁的少年人拔刀,老頭兒怎樣的本事, 才能叫他邊挨罵邊吃飯?

    “你這是,被罵到?jīng)]脾氣了?”

    “不。因為我發(fā)現(xiàn),她罵得對。”

    積蓄整夜的雨水還是落了下來。馬車頂部響起細小的落雨聲響。一時沒有人說話。

    藥鋪那邊不知發(fā)生了什么, 去取藥方子的嚴長史良久未回。

    謝明裳遮著蒙眼布, 困倦里帶暈眩, 想嘔又嘔不出,索性蜷起欲睡。

    思緒卻轉(zhuǎn)動不休, 腦海里不自覺地描繪起一個半熟悉半陌生的形象。

    桀驁如孤狼的少年人。自尊心極強,受不了半分委屈。

    十七八歲?興許更年輕些,十六七歲, 終日佩刀。身量應已長成了, 肩膀還沒有后來的寬闊健壯。

    未加冠的少年郎,束發(fā)在頭頂,幾縷微卷的散發(fā)垂落在年輕青澀的眉眼間。

    怒發(fā)沖冠的時候, 滿頭微卷的發(fā)尾會不會突然翹起來?

    她亂七八糟地想。倦意襲來,蒙眼布下的眼瞼微微轉(zhuǎn)動,她當真困倦了。

    幾乎睡過去的時候,耳邊又傳來蕭挽風平緩的話語聲。

    “我這次入關(guān),很重要的一件事,便是要找尋這位救命恩人。”

    謝明裳困倦地嗯了聲: “他入關(guān)了?”

    “幾年前便入了關(guān)。”

    “尋到了?”

    “尋到了。”

    “運氣不錯。”她掩著呵欠回應:“在中原千萬人里找一個人,仿佛大海撈針……能被你撈到那根針,你們有緣分……”

    聲音越來越小,馬車里又安靜下去。

    車頂時大時小的落雨聲里,蕭挽風沒有說話。

    緣分?關(guān)外的人都相信緣分。

    草原牧民頂禮叩拜長生天。遷徙途中遇上陌生人會叫進帳子喝一杯馬奶|子酒。他們相信,能夠在茫茫大漠里狹路相逢,是長生天讓他們相遇。

    他不怎么相信虛無縹緲的緣分。

    哪有什么茫茫人海里撈起的一根針。這么多年,他始終關(guān)注,探聽,不去打擾。

    她隨謝家入京城。踏青出游,皇苑行獵,結(jié)識了新的手帕交,和杜家議婚。

    明艷張揚的謝家千金,我行我素,碰著喜歡的人青眼以待,碰著不喜的當街罵走,她的性子一直都沒怎么變過。

    他原以為,她過得很好。

    厚實斗篷下快要睡著的小娘子,肩膀忽然細細顫抖一下,仿佛從夢里驚醒,又像是野地里打盹的豹貓兒受了驚。

    在蕭挽風的注視下,她伸出手來,四下摸索著什么,指尖碰觸他的手肘,又沿著手臂往上摸。

    他握住她四處亂探亂摸的手,“不舒服別亂動。睡下。”

    謝明裳才不聽他的。她掙脫他繼續(xù)往上摸,摸到堅硬的肩胛骨,又繼續(xù)往上,指尖碰觸到他溫熱的脖頸皮膚,耳廓,刀裁般的鬢角。手指停在鬢角邊。

    她的聲音很含糊,湊近細聽才聽清。

    “頭發(fā)。”她在咕噥著, “頭發(fā)讓我摸摸,我就睡。”

    蕭挽風:“……”

    “頭發(fā)。”

    “你的卷頭發(fā)。”

    面容冷峻的郎君坐在車里,瞥了眼路邊火把映進車里的亮光,抬手扯下車簾子,密實拉好。

    頭頂束得整整齊齊的皮弁冠被解下,扔去旁邊。

    謝明裳四處摸索的手指頭終于摸到她想要的,把硬而微卷的發(fā)尾攥在手心里。

    厚實斗篷攏在肩頭,她尋了個舒服的姿勢,在陣陣雨點聲里,蜷攏著睡下了。

    ——

    凌晨黑夜里的驚慌喊叫聲并未持續(xù)多久,但引來了附近巡邏的拱衛(wèi)司,兩邊交涉花費不少功夫。

    嚴陸卿冒著細雨匆匆折返,一只手攥藥方子,一只手提藥酒葫蘆。身后跟著五花大綁的李郎中。

    李郎中看似剛被從被窩里揪出,衣冠不整,嗚嗚叫個不停,被親兵堵嘴提上馬去。

    嚴陸卿面容難得嚴肅,站在馬車邊回稟:

    “李郎中鋪子配給娘子的藥酒,似有問題。”

    ——

    謝明裳又夢到天涯海角某處的“母親”和“阿兄”了。

    沒有臉孔的母親騎著駱駝,英氣勃勃的少年阿兄騎馬,兩人并肩走在前方,說說笑笑。

    “母親”的聲音很好聽,時不時地轉(zhuǎn)頭回望她。她擔心落在后頭的小女兒。

    雖然是沒有五官的空白面孔,但依然能看出,那是張姣好的鵝蛋臉。少年阿兄濃眉大眼,臉型其實和母親很像。

    駱駝慢悠悠地走,肥厚的嘴唇始終在咀嚼。母親騎駱駝的姿態(tài)很悠閑,淡黃色的長裙晃悠出美麗的弧度。

    夢里的她落在后頭跟隨一路,看著看著,心里的恐懼不知何時已消散了。

    前方黑幕的霧氣散去,露出一截沙土上建造的城墻,城頭上方旌旗飄動,現(xiàn)出許多將士身影。那是爹爹把守的城池?

    城門敞開,母親領(lǐng)著阿兄走入城中。

    謝明裳拍馬跟上。得意嘶鳴著,輕快地往前疾行,眼看就要跟隨入城時……

    霧氣涌現(xiàn),模糊視野。

    城門在她面前緩緩關(guān)閉。她被孤身遺留在曠野里。

    她心里大急,催動坐騎,馬兒卻又跑不快。

    母親的駱駝已經(jīng)越過城門,她在前方轉(zhuǎn)過頭來,空白面孔上沒有嘴,也不知聲音從何處發(fā)出。

    她清晰地告誡她:“別跟著我們。”

    “回你的地界去。”

    面前視野倏然轉(zhuǎn)動,坐騎消失不見,沙土和城墻也消失不見,她從平地升到半空,從高往下俯瞰。

    明月映亮千里曠野。山巒起伏,雪山環(huán)繞。山腳下小溪環(huán)繞如玉帶。

    她看到北風卷過山坡,禿鷲盤旋山野。

    白骨兵戈,零落散于山澗。

    雪水融化的清澈小溪平緩流淌,繞過山腳。一層層的染紅,化作血色玉帶。

    ——

    人漸漸醒轉(zhuǎn)時,意識一時還未歸位

    ,仿佛她還飄在半空,注視床上昏睡的自己。

    六尺高的大屏風遮擋在身前。屏風外又加設一道竹簾,隔開內(nèi)外室。

    她仿佛被鐵錘錘過顱頂,耳邊嗡嗡的響。隔很久才意識到,有人在竹簾外說話。

    胡太醫(yī)的聲線不大穩(wěn)當:“藥書有云:骨正筋柔,氣血以流。不大好的情況,則是:‘骨錯縫,筋出槽’。殿下的腿傷情況,呃……”

    “直說。”

    “是,下官斗膽。如今殿下的情況,骨正,但腿部血氣淤滯,顯然之前被馬鐵傷到的筋絡沒有養(yǎng)好,應有微小移位。”

    “下官先以正骨手法查驗,配合針灸,力求‘骨合縫,筋歸槽’。每日正骨一次。平時則要加緊鍛煉傷處,防止筋骨粘連,讓氣血流動順暢。持之以恒,自會好轉(zhuǎn)。”

    “要說壞處么,正骨疼痛,正骨之后挪動傷處,短期內(nèi)更加疼痛難忍,但不動不行。必須動起來。”

    “我知曉這些。勞煩。”

    隔一道竹簾,胡太醫(yī)送上一塊布巾,也在顫巍巍地喊“勞煩”:

    “下官要正骨歸筋了。勞煩殿下咬住,免得疼痛難忍,傷了舌頭……”

    蕭挽風背對竹簾而坐,接過布巾,隨手扔去旁邊。

    “不必。治吧。”

    細微的筋骨拉拽聲響,在安靜的室內(nèi)連續(xù)響起。乍聽仿佛過年時門外炸響的爆竹聲,只是聲響細微許多。

    被正骨歸筋的人一聲不吭,胡太醫(yī)自己倒出了滿頭的汗:“殿下疼痛的話,喊出聲也無妨的,無需強忍。”

    室內(nèi)還是靜悄悄的,除了時不時響起的筋骨拉拽聲,毫無聲息。

    謝明裳在床上翻了個身,面對屏風和竹簾。身下傳來鮮明的硬實感覺。

    是書房里那張木板床。

    隔著竹簾,她注視著背對她方向的寬闊肩膀。肩胛肌肉時不時攏起繃緊片刻,又放松下去。

    隨手扔去旁邊的布巾,最后被胡太醫(yī)自己拿走擦汗。

    “明日下官再來。”胡太醫(yī)背著藥箱退出書房。

    謝明裳只清醒看了片刻,視野里的屏風又開始緩慢旋轉(zhuǎn),屏風繡的幾只仙鶴白鹿轉(zhuǎn)得她暈得慌。

    她閉上眼,詫異地想,這次發(fā)作怎會持續(xù)這么久。李郎中沒有提前備好新的藥酒?

    她不是很想繼續(xù)睡下去。夢境越來越詭異了,曾叫她歡喜期待的雪山豹貓兒和陪同的小黑豹呢?

    哪怕再夢見山洞里笨手笨腳不會點柴火的小少年也行。

    但精神實在不好,半數(shù)困倦半數(shù)暈眩,總之,她閉上眼,很快又陷入昏沉假寐中。

    人看似睡熟了,聽覺卻未完全關(guān)閉。

    她聽到嚴長史走進書房,站在竹簾外輕聲回稟。

    “昨夜臣屬去尋李郎中,起先他還笑容滿面,直說藥酒已提前備好了。之后再次拒絕了五十金買藥方子的提議。”

    “臣屬帶去的人亮了刀。直接告訴他,奉河間王令,不能不賣。李郎中當時臉色大變,臣屬就覺得不對。”

    謝明裳的藥酒每兩個月配一次,是李郎中藥鋪的大主顧。藥鋪里有一處小隔間專門用來配謝家的藥。

    早已配好一葫蘆新藥酒,等人來取。

    李郎中把藥酒葫蘆奉上,卻又借著寫藥方的理由躲進小隔間。

    嚴陸卿感覺氣味不對,領(lǐng)人闖入隔間,發(fā)現(xiàn)李郎中升起火盆,正抓著一把藥草往火里塞。

    他當即做主把人擒下,連人帶藥押回王府詢問。

    “藥方子請胡太醫(yī)辨認過了。方子本身并無問題。其中主要的兩味名貴藥:虎骨,蟲草,都是對癥之藥。”

    “有問題的,是李郎中打算燒毀滅跡的一味藥。”

    “這味藥,并未出現(xiàn)在藥方子上,卻被用在藥酒里。”

    蕭挽風取過燒去半截的幾支草藥。放在手里打量。

    “花?”

    嚴陸卿:“此花可入藥,甚毒。種子毒性更大。來源于天竺,嶺南偶爾也有種植,中原不常見——曼陀羅花。”

    嚴陸卿的神色嚴肅起來。

    “李郎中并未寫于藥方,卻暗中使用曼陀羅花和種子入藥。方才訊問口供,他還大聲喊冤,說此乃以毒攻毒之法,以致幻之藥,醫(yī)治幻癥。非曼陀羅不能治謝家六娘子的癔癥。”

    “以致幻之藥,醫(yī)治幻癥……” 蕭挽風慢慢重復一遍:“判定為癔癥?”

    “是。李郎中說,他曾和京城幾位名醫(yī),共同會診過謝家六娘的病癥,當時小娘子才剛及笄。”

    “眾位名醫(yī)都覺得,小娘子身體康健,卻每每毫無預兆地發(fā)病。每次發(fā)病的契機,都是遭逢惡事,心情低沉。典型的心因而外顯于表。又遺忘了許多事……像受過過度刺激之后,表現(xiàn)出的癔癥。但謝家不愿提,也就沒人敢提。”

    眾多京城名醫(yī)治不好謝家小娘子的病癥,大膽提出“癔癥”的郎中被謝家怒趕出去,險些砸了招牌。之后謝家放榜重金求醫(yī)。

    李郎中求財又求名,一橫心,直接用上曼陀羅花種,調(diào)配以虎骨藥酒,送去謝家,居然有奇效。

    從此謝家只用李郎中的藥酒,一用便是五年。

    “曼陀羅花有毒。種子劇毒。少量服用有鎮(zhèn)咳,鎮(zhèn)痛,迷幻之功用。量大可致死。”

    嚴陸卿越說越心驚:“雖說以毒攻毒,恰巧對癥,但長期服用下去,誰知有什么不好的效果?”

    李郎中提前調(diào)配好的一葫蘆藥酒已取來,此刻就在書房。

    蕭挽風接過藥酒葫蘆,放去手邊。

    “知道了,退下。”

    書房里恢復了安靜。

    蕭挽風摩挲幾下藥酒葫蘆的木塞,從輪椅起身,掀開竹簾,提著葫蘆走進內(nèi)室。

    “醒了?”

    謝明裳聽到半截時便醒來,聽著聽著,沒忍住翻了個身,弄出細微動靜。只眼睛還不能久睜,睜眼暈得慌。

    透過朦朧的視野,她望見竹簾外的頎健身影站起,繞過屏風,坐來床邊。

    耳邊聽蕭挽風說:“你都聽見了。李郎中自己都不敢寫入藥方,必然對人體有大不好。繼續(xù)服用下去,無異于飲鴆止渴。”

    “藥酒取來了,服用可減輕舊疾發(fā)作,你喝完便能起身。但要不要服用?你想想。”

    謝明裳手心一涼,被塞進一只藥酒葫蘆。

    她早已聽清了,并不費心多想。

    “難怪。難怪之前發(fā)作,喝了藥酒便減緩。但每次喝完藥酒之后,人倒是不暈了,接連好幾天都零零碎碎、好像一晃眼便度過,異常平靜,也不留下多少印象。”

    她原以為養(yǎng)病睡得多、把日子睡過去的緣故……原來是被以毒攻毒了?

    “都說我得了癔癥。”她清淺地笑了下,“心因而外顯于表。巧得很,我自己也想知道,究竟何等了不得的心因,叫我把從前事都忘個干凈。我不需要什么以毒攻毒。不喝了。”

    手一松,葫蘆咕嚕嚕滾去地上。

    視野里依舊模糊,她看不清蕭挽風此刻臉上的表情,但大動作倒是能看見——

    他提著葫蘆站起身,立在床邊盯她。

    謝明裳:?

    嘴唇翕動,她剛想說“不必勸我了……”蕭挽風卻也同時開了口。

    “很好。”他語氣含贊許:“我亦如此想。”

    之后,他提著葫蘆走到窗前,極為決斷地一抬手——把藥酒葫蘆遠遠拋了出去。

    耳邊傳來碎裂聲。

    謝明裳:……很好。很干脆。

    視野里模糊的人影又幾步走回床邊,繼續(xù)盯她幾眼。她莫名仰頭回望。

    一塊素帕扔過來,不容置疑地蒙住她睜開的眼睛。

    “你用慣藥酒,停用會不舒服。繼續(xù)睡,睡過這幾日便好了。”

    說罷轉(zhuǎn)身欲出去,腳步才抬起便一頓。

    就在他說話的空檔,衣角被扯住了。

    謝明裳倒是乖巧地沒掀開蒙眼布,手卻扯著他衣擺不放,

    “什么時候添的竹簾?左右掀開。把屏風也挪開。我不喜歡面前遮遮擋擋的。”

    蕭挽風攏了下眉峰:“你不是暈得看不清?”

    “你管我能不能看得清。我就不要遮擋。你讓不讓搬?”

    “你松手,我去搬。”

    “真的?你可別糊弄我。”

    謝明裳松開手,視野里模糊的身影走去屏風邊。旋轉(zhuǎn)個不停的仙鶴白鹿終于被挪走了。

    竹簾也被掛起。書房內(nèi)外室再無遮擋。

    現(xiàn)在視野里緩慢旋轉(zhuǎn)不休的,變成一道頎長的側(cè)影。

    一走動便重影,晃得她發(fā)暈。

    晃個不停的重影走去窗邊,終于坐下不動。

    蕭挽風不回頭地叮囑:“遮眼布不許拿下來,好好睡。別耍花樣。”

    謝明裳眨了下眼,把遮眼布悄然挪回原處蓋好。

    困倦襲來,她又要回去詭異的雪山夢中了。

    這次千萬不要再夢到空白面孔的母

    親和黑霧中關(guān)閉的城門,更不要夢到滿地流淌的血河。

    讓她夢見大雪封鎖的山洞罷。

    面色嚴厲的長須世外高人和桀驁不馴的少年郎,一個以理服人地罵了整頓飯,一個邊挨罵邊鎮(zhèn)定扒飯……應該挺有意思。

    第78章 第 78 章 人不清醒,就開始胡鬧?……

    北風呼嘯。雪地上一長串腳印, 又很快消散在風雪中。

    兩匹馬兒蜷在山巖下的避風洞里,人蜷在馬匹溫暖的腹下。依舊看不清臉。視野里朦朦朧朧,顯出一個皮衣包裹的少年。

    看到這身襤褸皮衣, 她即刻便認出了。

    這次入夢的, 原來是山洞里躲避暴風雪,不會生火、不會縫衣服, 脾氣卻很大的少年人。

    也好,不是滿山谷的尸骸血河就好。

    陷入睡夢的小娘子翻了個身, 微蹙的眉頭舒展開來。

    視野里出現(xiàn)屬于少女的秀氣靈巧的手。面前堆積許多木條, 寬窄不一,以繩索麻利點捆扎在一處。不多時, 便做成一個類似木筏的長方物件。

    夢里的少女牽起兩匹馬兒,把木筏拴去馬后, 滿意地說:“弄好了,你躺上去。”

    身后沒有回應。皮衣裹身的少年動也不動地側(cè)躺在地上,蜷成半張弓, 人死了一般。

    “喂, 你躺上來!” 她喊了兩聲不得回應, 索性蹲在少年的身后,用手猛推他。

    “你可不能睡, 當心直接睡死過去了。風雪馬上就停,你挪上筏子,趁天氣好多趕幾里路。”

    少年壓根沒睡著。卻不肯回頭, 只漠然道:“你我原本就不相干, 管我作甚?無需你可憐我,你走你的。”

    “真的?我真走了。”

    “你走。”

    “你以為冬天會有很多人翻越雪山?幾個月都不會有人路過這里的。我走了,你肯定凍死在這處石頭下了。我?guī)阕甙伞!?br />
    背對她的少年忽地發(fā)怒起來, 厲聲喝道:“走你自己的!少管我的事!”

    耳邊一聲呼哨,兩匹健壯馬兒踢踢踏踏地跑過來,一匹毛色油亮的黑馬,一匹通體雪白、只有馬蹄烏黑的白馬。

    兩只大腦袋親昵地拱她的肩膀。

    “走了。得意,雪鉤。”夢里的她摸了摸兩匹馬兒沾雪的鬃毛。解開繩索,把木筏子擲在地上。

    馬蹄聲消失在遠處。

    睡夢中的謝明裳翻了個身。抱著軟衾,在夢里輕輕地笑出聲。

    她知道夢里的少女會做什么。

    你瞧,視野一直沒離開山巖洞不是么。

    馬蹄聲消散,耳邊又只留下北風呼嘯聲,吹進山洞的雪花滾落在少年的肩頭上。

    萬籟寂靜,少年緩緩坐起。面無表情,盯著遺棄地上的木筏。

    他拖著傷腿,站不起身,手腳并用才能爬行幾步。

    滿地亂爬的還叫人么?他寧愿死,也不愿在旁人憐憫的目光下爬行。

    如他所愿,山洞里再無第二人。唯一憐憫他的人被他趕走了。

    少年吃力地拖著傷腿爬行幾步,拖著木筏挪去山洞邊。

    坐在木筏子上,茫然地注視山巖外呼嘯的風雪。

    風雪確實轉(zhuǎn)小了。但放眼白茫茫,往何處走?如何才能翻越這片雪山?

    少年呆坐良久,雪花蒙住眼睫。

    他忽地沙啞地開口喊:

    “喂。”

    “喂。”

    “有沒有人。”

    呼喊在雪山間回蕩,很快便消散了。曠野當然不會給他任何回應。

    這處白茫茫的關(guān)外野地,幾個月也不會有人經(jīng)過。

    他維持了自己的尊嚴和臉面。但他很快要死了。

    少年又呆坐了一陣,仿佛失去身上全部力氣,裹著皮衣原地躺倒,像一具真正的尸體,躺倒在風雪里。動也不動。

    雪片很快覆蓋睫毛,臉頰。他如今看起來有五分像凍死的尸體了。

    胸前突然一涼。

    尚有體溫的皮衣上被堆起一大團雪。

    “你就繼續(xù)作吧。”夢里的少女蹲在半死不活的少年面前,毫不客氣把一大捧雪堆去他身上。

    “拖條凍傷的腿,在雪山上想活難,想死還不容易?你等等,趁你現(xiàn)在還活著,我這就把你埋了。給你砌個上好的雪墳。”

    說來也怪,原本已經(jīng)活氣消散、原地等死的半死之人,被人往身上堆雪,口口聲聲地“給他砌雪墳”,神色忽然激動起來,一把攥住少女的手腕。

    這一下力氣極大。直接把少女的手腕攥出淤青。

    他直勾勾地張望過去,黝黑眼睛大睜,嘴唇劇烈翕動,卻什么也沒有說。

    少女嘴上喊得兇,卻任由他攥著手腕。溫熱的體溫透過皮膚傳遞。稍微動彈幾下,他身上堆的積雪便簌簌地掉下去。

    “雪墳”堆不成了,他依舊緊攥少女的手不肯放。

    “死簡單得很,活著才不容易。”少女蹲在他面前,邊說邊擦去少年臉上頭發(fā)結(jié)的冰。“你想死,繼續(xù)躺著就行了。想活,你就得爬起來。”

    “剛才看你爬出洞口,爬得確實怪難看的。但你人好看啊。不肯爬的話,只能留在雪山里做尸體了。尸體可比活人難看多了。”

    少女對發(fā)愣的少年說,“等你好好地出去了,對人吹噓,我冬天爬過整片呼倫雪山——誰管你用什么姿勢爬的。”

    做好的木筏子,還是拴去兩匹馬兒身后。趁著風雪減弱,清亮呼哨一聲,兩匹馬兒輕盈地跑過雪地。地上留下一片木筏子拖過的淺淺痕跡。

    很快又消失在風雪中。

    ——————

    謝明裳在沙沙的動靜里逐漸醒轉(zhuǎn),人短暫沒動。

    最近夢到的東西越來越古怪。夢里的她把少年郎連人帶皮衣綁在木筏子上,捆成粽子一般,騎馬揚長而去。夢里她還覺得好笑。

    等她清醒過來……哪里還笑得出?只覺得夢不對勁。

    那少年郎的眉眼輪廓,在夢里她就覺得眼熟。

    像一個人。

    話說回來,她當真從夢里清醒了?

    “娘子醒了?”耳邊響起的呼喚聲,叫她驟然睜開眼睛。

    “蘭夏?你怎么來了?”

    蘭夏嘴巴張張合合,說中午在書房外求見,說送進兩套換洗衣裳,又取過一份零嘴盤子給她看,兩層大銀盤幾乎摞滿,捧著放來床頭。

    謝明裳人從夢里驚醒,耳邊卻嗡嗡作響,聽不清晰。蘭夏說了一大通,她只抓起白底滾銀邊的綾料,詫異地問:

    “怎么選這么素凈的衣裳?我不愛穿這么素的衣裳。”

    蘭夏露出震驚失語的表情:“娘子,你忘了?家里大少夫人她、她昨夜……這兩套衣裳,是娘子清晨回返王府后,叮囑我們急尋出來的素服呀!”

    謝明裳的腦海里驟然閃過大段片段。

    嫂嫂過世了。臨終前把她喊去,靠在床頭,消瘦的手握著她不放,細細叮囑。

    “我想起來了。”她慢慢地坐起身。但眼前還暈著,摘下蒙眼布,勉強看得清。

    “嫂嫂,過世了。過世之前,似乎拿個東西給我?叮囑我什么來著……”

    蘭夏手足無措地站在床頭片刻,轉(zhuǎn)身急奔出去,跪求喊胡太醫(yī)。

    謝明裳晃了下神。

    再回過神來時,胡太醫(yī)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書房里。

    蕭挽風背對她坐在外間窗邊,蘭夏正跪在王府之主的面前,急促嚷嚷:“娘子情況不對,求太醫(yī)開個方子治一治!”

    胡太醫(yī)嘆著氣說:“什么方子也沒用。舊

    疾發(fā)作,又停了藥酒。身體不習慣,必然有反噬。這段日子娘子得熬過去。”

    蕭挽風不回頭地道:“這兩天人留在書房。我看顧你們娘子。”

    蘭夏噙著淚拜了一拜,不情不愿地告退。胡太醫(yī)也告退。書房里清靜下去。

    從她的位置,可以看到蕭挽風寬闊的肩膀。他似乎一直坐在同個位置。

    謝明裳詫異地想,半天都不挪位的嗎?

    心里升起些好奇心,她慢慢地坐起身。

    送進來的兩套都是顏色素凈的衣裳,她撿更素凈的一套衣裙換上。暈眩還在,惡心欲嘔。實在沒有胃口吃用什么。

    蕭挽風視線抬起,帶幾分詫異,注視著她搖搖晃晃地繞過木隔斷,走來外間。

    砰一聲,她靠在羅漢榻上,又躺下了。

    羅漢榻正對著蕭挽風坐的那扇窗,謝明裳也就看清了書房外間的情形。

    窗前原來掛著一張大型輿圖,描繪北境邊界。

    他面前擺放著沙盤。

    難怪坐那么久不挪窩。整個早晨,他都對著輿圖,一點點地捏沙盤。

    三尺方圓的大沙盤,已經(jīng)捏好小半。代表長城的小磚挪了位置,地勢起伏的山巒形狀,和之前的沙盤截然不同了。隨著他的動作,耳邊又想起細微的沙沙聲響。

    “出來做什么。”蕭挽風手里一寸寸地捏山巒地勢,開口道:“蒙眼布蓋好,回去繼續(xù)睡。”

    “木板床躺得不舒服。”謝明裳把蒙眼布扔開。

    暈還是暈,似乎看得清晰許多了。“你做你的事,我就躺躺。”

    蕭挽風起身走近,撫摸她的額頭。冷汗瘋狂外滲的情況已止住了:“要吃什么細點果子?我拿給你。”

    謝明裳說:“蓮蓬。”

    蓮蓬?蘭夏捧來的零嘴兒銀盤里,全是她愛吃的鮮果子和軟糯細點,哪有蓮蓬?

    蕭挽風沒說什么,開門喚人。親兵飛奔去廚房取蓮蓬。

    片刻后,他取一支新鮮碧綠的大蓮蓬走近羅漢榻,自己剝開一個蓮子,遞去側(cè)臥的小娘子嘴邊。

    謝明裳只聞了聞清香帶苦的氣味,便嫌棄地往后躲。她壓根就不愛吃蓮子,但非要討蓮蓬。

    把新鮮采摘的大蓮蓬抓在手里,慢騰騰地剝。剝出一個新鮮白嫩的蓮子,放在掌心,喊:“殿下,來吃。”

    蕭挽風沒走遠。他從剛才就坐在羅漢榻邊,從近處坐看她這處的動靜。

    謝明裳托著蓮子,晃了下手,從四面晃動的重影里摸索真人。

    蕭挽風順著她的手傾身過去,接過蓮子,放在嘴里嚼吃了。

    又起身尋來一塊帕子,以手蒙在她眼睛上,聲線很溫和:“你不舒服,睡吧。”

    謝明裳這回卻死活不肯再蒙眼睛。

    烏黑的眸子眨也不眨,直視面前的眾多重影,直勾勾盯著她認為是真的那個:

    “你喜歡吃蓮子。多吃點,吃完別哭了。”

    蕭挽風挑了下眉。哭?誰哭?

    她對著空氣念叨什么?那藥酒果然甚毒!

    羅漢榻上的小娘子翻來覆去,嘀嘀咕咕,良久都不能入睡。

    “睡太多了,越睡越暈。” 謝明裳不肯睡,只說:“你忙你的,我躺我的。”

    蕭挽風把整盤蓮蓬都端來羅漢榻邊,走回原處,繼續(xù)捏沙盤。

    書房里安靜下去。蒙眼布被悄悄掀起。

    蕭挽風坐在窗邊,從她現(xiàn)在的位置,透過眾多重影,可以望見他的許多個側(cè)臉。

    他正凝視沙盤,濃黑眉峰微皺起。

    鬢角如刀裁,下頜線條銳利,這是一張屬于成年男子的剛硬的側(cè)臉。她夢里的裹著襤褸皮衣的少年,眉眼有八分像他。

    在她的夢里,她險些把八分像他的少年給拿雪給埋了,又綁在木筏子上雪地拖行。

    這算什么?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還有那少年身上東拼西湊的獸皮子是怎么回事?她在夢里連完整衣裳都不打算給人一身?

    謝明裳眼皮跳了跳,不再往深里想,又取過一只蓮蓬,開始剝蓮子。

    安靜的書房里,只有簌簌的細沙聲不斷。蓮蓬的清香逐漸彌漫開來。

    謝明裳手里慢騰騰地掰著蓮蓬:“地形捏錯了怎么辦?”

    “大致不會錯。河套以北這片丘陵我走過。”

    “哦。”

    “你父親昨日傳回了最新戰(zhàn)報。他此刻就在賀蘭山以東、河套以北的丘陵地帶,和遼東王殘部纏斗。這片丘陵地不小,卻不知具體在何處。你父親的戰(zhàn)報里未寫明。”

    “哦。”

    蕭挽風又道:“你了解謝帥。他果然不肯退兵,傳回朝廷的戰(zhàn)報請求繼續(xù)追擊。”

    謝明裳這回不說“哦”了。她笑出了聲。

    “父親故意不寫清楚。他怕又來個京城使者,給他第二封退兵令。”

    蕭挽風側(cè)頭盯她一眼。清醒了?

    謝明裳側(cè)臥在羅漢榻上,卻也直勾勾地盯著他看。

    壓艙石,怎么會哭?

    胡太醫(yī)給他“正骨歸筋”,筋骨被拽開的細微格拉聲響聽得滲人。也沒聽他喊一聲。

    所以,剛才自己為什么莫名其妙覺得他會哭,還取來他喜歡的蓮蓬,剝蓮子哄他?

    夢里眉眼八成像他的少年郎,半死不活地躺在雪地里,緊閉眼角一顆顆滲淚,淚珠子不等滾落就凍在臉頰上,下巴上……縱橫交錯,自己廢半天功夫才把人擦干凈。

    果然是自己夢里杜撰出來的罷?

    完全不同的兩個人,怎么會按上河間王蕭挽風的臉呢。

    視野里的重影越來越多,謝明裳飛快地眨了下眼。

    過去那一夜,真實和夢境的邊界互相滲透,她時而入睡時而清醒,其實有些懷疑。

    當真是她做的夢么?

    還是因為沒有服藥,癔癥發(fā)作了?

    比方說,面前的男人,濃眉壓眼,神色冷峻,坐在窗前不言不語地擺弄沙盤,心里不知在想什么政事,眉心擰起,瞧著委實嚴肅。

    換個人在書房相陪,肯定要正襟危坐、滿臉肅穆等待召喚的。

    所以,昨夜自己和他同車回王府時……

    沙沙下雨的凌晨黑夜,自己在馬車里躺著,頭暈欲裂,煩躁得慌。

    真的開口跟他提了那個荒唐的要求?

    他還當真照做了?

    是不是自己的另一場荒唐夢境?

    蕭挽風擺弄紅黑兩色小旗的動作都停下,在盯她了。

    “想什么?可以直說。”

    謝明裳順著男人健壯的肩膀往上望。越過錦袍衣領(lǐng),望向他一絲不茍、整齊束在發(fā)頂?shù)慕鸾z小冠。

    “頭發(fā)……”她現(xiàn)在很清醒,心里越想越疑惑,開口也就不那么確定。

    兩人隔半個書房距離一坐一臥,她面朝窗邊,小聲說:

    “卷頭發(fā)……放下來,讓我摸摸?”

    隔那么遠,居然還叫他聽去耳里。蕭挽風擲下紅黑兩色小旗,去旁邊面盆洗凈手,走來羅漢榻邊,居高下望。

    面前許多道重影,重疊出一個談不上欣悅的神色。蕭挽風抿著唇線,濃黑眉心微微擰起。

    “頭發(fā)有甚好摸的?”

    不等回答,他便擰著眉,走去書房門邊,反插門栓。

    又走去窗邊,把大敞的窗欞挨個關(guān)緊。

    書房里的光線昏暗下去。

    謝明裳注視著他四處走動關(guān)門閉窗,最后走來羅漢榻邊坐下,兩條長腿一屈一伸地撐開,側(cè)看她一眼。

    謝明裳不著痕跡地往后蜷了蜷。許多個凌厲的眼神重影在一起,好兇。

    “不能摸么?你自己講的,有話直說。”

    蕭挽風幾乎無奈地看她一眼,抬手解下金絲小冠。

    他束發(fā)花費的時辰久。昨夜馬車停在王府門外,他一刻鐘沒下車,所有人在門外冒雨等了他一刻鐘。

    ——他在車里束發(fā)。

    “書房隨時有人來尋我。”

    “人不清醒,就開始胡鬧?”

    發(fā)冠下還有玉簪。解下玉簪子,還有束發(fā)的發(fā)帶。

    微卷而硬的發(fā)尾塞進她手里。

    謝明裳把卷發(fā)尾繞在食指上,抿嘴笑了下,卷了十來道,攥在掌心里,終于老老實實地閉上眼睛。

    所以嫂嫂去世的片段,是真的。

    昨夜馬車里種種,不是她妄想的癔癥,也是真實發(fā)生過的。

    那之前木筏子拖著小少年翻越雪山的夢……也不是夢,也是真的??

    她還在暈暈乎乎地想。想著想著,又睡過去。

    耳邊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聲。

    胡太醫(yī)的聲音再度響起,這回聽語氣更不安穩(wěn):

    “娘子出現(xiàn)記憶錯亂的情況,醫(yī)書罕見。下官覺得,穩(wěn)妥著想

    ,還是給娘子繼續(xù)服用藥酒為好。”

    “繼續(xù)服用藥酒,雖然癔癥無法治愈,想不起之前十幾年……至少以毒攻毒,可以維持目前的現(xiàn)狀安穩(wěn)。短暫停用藥酒,娘子出現(xiàn)記憶錯亂,繼續(xù)停用下去,之后會發(fā)生什么,誰也說不清啊。”

    “殿下覺得呢?”

    書房里并未寂靜多久。蕭挽風的聲音很快響起。

    斬釘截鐵,毫不遲疑。

    “以毒攻毒,飲鴆止渴,哪有真安穩(wěn)。”

    “她清醒時已下決定。聽她的決定。”

    第79章 第 79 章 承擔苦痛,而后成人……

    顧沛送朝食來書房時, 謝明裳安靜地抱膝坐在羅漢榻上,對著窗外小雨出神。

    顧沛喊她幾聲,她也未應。

    “娘子還沒醒神呢?”顧沛小聲嘀咕著。

    蕭挽風牽起謝明裳的手, 把她安置去窗邊長桌, “多給她點時間。”

    顧沛忙前忙后地布菜,回稟王府日程, 親兵操練情況;謝明裳似乎完全沒留意到他,全程盯著窗外長檐落雨。等顧沛告退出門時, 卻被叫住了。

    謝明裳清晰地說:“顧沛, 勞煩你跑一趟謝家,喊我娘來。”

    顧沛:?

    蕭挽風把長筷放去謝明裳手里, 不抬頭地說:“去。”

    顧沛應下,抬腳要走, 謝明裳又叮囑他:“叫我娘穿那身好看的淡黃色長裙,騎駱駝來。”

    顧沛:??!!

    蕭挽風:“原話傳給謝夫人。”

    “喏。”

    顧沛滿腹疑竇地退出書房不久,嚴陸卿求見。

    嚴陸卿帶來了朝中最新的消息, 蕭挽風邊用朝食邊聽。

    “唐將軍上回擒獲的突厥探子, 早早報于朝廷, 結(jié)果沒人搭理。唐將軍沒奈何,送到我們這處來。殿下可還記得?”

    蕭挽風有印象, “密室里處置的那個。怎么了?”

    “前日,謝帥的前線軍情報入京城。六百里快馬送回的不只戰(zhàn)報,還有第二位突厥探子。”

    “謝帥報上同樣的軍情:遼東王和突厥可汗密謀勾連, 欲聯(lián)合突厥, 引兵南下。”

    蕭挽風用飯的筷子停住, “這回探聽得確鑿了?”

    “探聽確鑿。”

    事關(guān)重大,嚴陸卿把新捏好的沙盤拖來面前, 指著沙盤回稟最新情勢。

    這次被謝崇山擒獲的突厥人,不再是探聽中原戰(zhàn)況的探子,而是突厥信使。

    身懷密信,傳達突厥王庭的意志。

    同意與遼東王聯(lián)兵,揮師南下。

    “突厥可汗討要大量金銀茶帛,討要云、朔兩州。長城以南的千頃肥美土地,曾被他們占據(jù)十余年。突厥可汗要求遼東王事成后,割讓兩州土地,供突厥做牧場。”

    “最致命的是,一旦云、朔兩州割讓,長城防御從此無用。突厥可以隨時從朔州越過長城南下,直搗中原。”

    蕭挽風神色不動地聽完,夾起一筷子鮮甜莼菜,放入謝明裳的粥碗里。

    “他們想得不錯。”

    嚴陸卿喟嘆:“確實想得極好。還未發(fā)兵,兩邊就已豪言壯志,談論如何分割疆土。這回證據(jù)確鑿,朝廷再不能不搭理了,必須整軍應對。”

    說到這里,嚴陸卿的情緒激動起來:“殿下,謝帥領(lǐng)兵在外,京城守衛(wèi)空虛。我們的機會來了——呃,娘子有話說?”

    謝明裳不知何時已放下碗筷,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面前兩人。

    “我爹在哪里?”

    “……”嚴陸卿啞然片刻,抬手指向沙盤。

    “謝帥目前,約莫在太行山東北。”

    謝明裳贊同地點點頭:“我爹出征了。”

    蕭挽風把飯后用的茉莉花茶倒出一杯,熱茶推去謝明裳手邊。

    “你父親出征未回。你母親很快就來看你。喝茶。”

    謝明裳捧著茶盞,擺弄沙盤紅黑小旗。蕭挽風任她擺弄。

    “突厥后續(xù)事,非一兩日能化解,妄動無用。”

    蕭挽風吩咐下去:“知會朔州大營加倍防御。等局勢進展,等朝廷反應。”

    “是。”嚴陸卿領(lǐng)命,換了個話頭:“關(guān)于李郎中的處置,已和拱衛(wèi)司禁軍打過招呼。此人玩弄醫(yī)術(shù),本性欺詐,不能輕饒……”

    謝明裳放下小紅旗,輕飄飄插進一句:“打一頓,放了吧。畢竟藥酒管用,免了家里五年擔心。”

    嚴陸卿眉頭大皺,試圖勸說:“確實,藥酒表面上緩解癥狀,謝家誤以為有效。但用的藥不治本啊!停藥即有反噬!李郎中此人,求名又求財,以欺詐手段隱瞞用藥。用得還是毒藥!怎能不嚴懲……”

    正反說了一大通,怎奈何謝明裳壓根不聽他的,只低頭擺弄沙盤。

    蕭挽風開口問:“原本定的什么罪名?”

    嚴陸卿:“證據(jù)確鑿,以投毒論罪。原本擬定的斬監(jiān)候,秋后處決。”

    “死罪換刺配,流放邊地。告訴他,謝六娘憐憫其醫(yī)術(shù),饒他性命。家產(chǎn)不動,留給妻兒。”

    “遵命。”嚴陸卿應諾退下。

    書房安靜片刻,胡太醫(yī)求見。

    窗外的滴雨聲清晰起來。謝明裳放下溫茶,又抱膝坐在木椅上,望著窗外小雨出神。

    昨日的正骨歸筋,導致小腿淤腫更顯嚴重。以至于今日花費的時辰格外多。胡太醫(yī)滿頭大汗退出書房后,蕭挽風長吐出口氣,起身走去窗邊。

    屋檐下雨簾成細線。濺落青石地面,黃葉紛落,又很快被人掃去。這是屬于京城的秋雨。

    “看這么久了,在看什么?”他站在小娘子身后,扶著椅背,低頭問她。

    謝明裳喃喃自語:“八月還在下雨。怎么不下雪?”

    “八月的京城不下雪。關(guān)內(nèi)大部分地界,十一月才下雪。”

    “哦。”

    謝明裳察覺身后有人,仰起頭,注視片刻,“殿下?”

    蕭挽風扶著椅背下望,望進一雙烏黑明亮的眼瞳:

    “無需喚殿下。我告訴過你我的名字。”

    謝明裳想了半日,想起男人經(jīng)常被人掛在嘴邊的字號,以及不怎么被人提起的單名。

    “蕭折?”

    “連名帶姓稱呼不好。”蕭挽風更正她:“京城里不成文的規(guī)矩:仇人相見,才會當面直呼姓名。”

    謝明裳從善如流地改口,“阿折折。”

    “稱呼成年男子,疊字也不大好。”

    “哦。” 謝明裳又想了一陣,換了個稱呼,“挽風。”

    蕭挽風彎了下唇,“這樣稱呼甚好。”

    謝明裳并不怎么在意稱呼。對于她來說,稱呼只是稱呼而已,重要的是人。

    她的視線從窗外落雨轉(zhuǎn)來室內(nèi),問身后的男人:“是你嗎?”

    “凍傷了腿,穿獸皮子,被得意和雪鉤拖著木筏子走,脾氣很大很倔的少年郎。他長得像你。”

    蕭挽風握住椅背的手驟然發(fā)力,手背青筋浮起,又按捺著,緩緩放松力道。

    “是我。”他凝視面前的小娘子。“你記得了?”

    謝明裳卻沒有注意到他片刻的失態(tài)。

    她沉浸在自己散亂零落的思緒中。

    “不對。”她蹙起秀氣的眉頭,“我的得意分明是紅白毛色的馬兒,怎么變成黑馬了?黑馬是你的烏鉤才對。”

    蕭挽風閉了閉眼。

    只聽聲線的話,他回復的語氣依舊堅實而平穩(wěn),聽不出半分動搖。

    “你有兩匹得意。”

    “紅白相間的那匹得意,是今年認下的。此刻正在馬場。你想它的話,現(xiàn)在便可以牽來。早前那匹得意,是匹強健的黑馬。”

    謝明裳越聽越疑惑,仰著頭追問:“那匹黑馬得意呢?”

    蕭挽風深深地看她一眼:“留在雪山上了。”

    “哦。”

    書房里安靜下去。

    謝明裳所有的疑問都得到答復,滿意不滿意只有自己知道。她轉(zhuǎn)過視線,繼續(xù)抱膝盯著窗外

    落雨。

    少頃,又喊:“殿下。”

    蕭挽風長吸口氣,胸腔一陣悶疼。

    他若無其事地再次叮囑:“私下無需稱呼殿下。剛才你如何喊的?”

    謝明裳還記得,很快改口:“挽風。”

    蕭挽風壓抑的濃眉舒展開來。

    他坐回窗前,把沙盤拉來面前,按照最新的戰(zhàn)報修正沙盤。

    才捏起一座小山丘,眼角不經(jīng)意地發(fā)現(xiàn),對面的小娘子早不再看雨,改而側(cè)轉(zhuǎn)身,若有所思地瞧他捏沙盤的動作,瞧了好一陣了。

    “何事?”他不抬頭地道:“想說什么,直說無妨。”

    謝明裳上下打量對面肩寬腿長的男人,開口喊:“阿折折。”

    濃黑的眉峰果然即刻細微皺起,流露出不贊同的神色。

    人卻沒有更大的動作,只看她一眼:“別鬧。”

    “你們中原人不喜歡這種稱呼?”謝明裳笑盈盈地喊他:“但我們關(guān)外都喜歡喊疊字,顯得親昵。很好聽呀,阿折折。”

    蕭挽風起身去銀盆洗手,邊洗手邊道:“關(guān)外也不會以疊字稱呼成年男子。”

    被當場戳破的小娘子眨了下眼,迅速改口:“挽風。”

    “你不是喜歡疊字,你是故意捉弄人。”蕭挽風擦干手,走近她身前,在瞪大的烏亮眼睛注視下,指節(jié)重重刮一下柔軟的臉頰。

    “淘氣。”

    午飯后,謝夫人撐傘走近書房。

    敞闊的書房里靜悄悄的,除冒雨而來的訪客,只有年輕不茍言笑的王府主人,和趴在桌上專心作畫的素衣小娘子。

    謝明裳的繪畫路子極為寫實,和中原寫意畫法截然不同,不知從哪處學來的。

    手持一截炭筆,仔細地描繪體態(tài)五官,人物躍然紙上。

    她起先在畫的,是個濃眉大眼的少年。發(fā)絲亂蓬蓬的,肩背披甲,抱著頭盔開懷大笑。少年人特有的活力幾乎洋溢出紙面。

    第二幅畫的是個婦人。鵝蛋臉,濃密烏發(fā)編成長辮。上半身穿小襖。

    鵝蛋臉上卻空白無五官。

    謝夫人走近打量女兒畫作時,謝明裳正好也在犯難。

    “這是我阿兄。”她指著濃眉大眼的少年郎,“謝瑯也是我阿兄。”

    “我有兩個阿兄?娘,為什么謝家從來不提有個二郎?”

    謝夫人的臉色極為難看。她勉強笑轉(zhuǎn)開話頭:“你這小丫頭,帶話要穿淡黃長裙?為娘都這把年紀了,好容易翻箱倒柜找出一條。”

    她今日果然穿了一條淺黃色的長裙來。謝明裳歡喜地看了片刻,抱著母親說:“娘年輕的很,穿得好看。”

    謝夫人的神色舒展幾分,緊緊地抱住女兒。

    謝明裳卻又回身繼續(xù)動筆,把畫中婦人的輪廓勾勒完整,炭筆細致畫出一條拖曳及地的長裙。

    屋里兩人的注視下,她推開木窗往外張望:“娘,你的駱駝呢?”

    謝夫人自入王府始終保持的平靜神色,仿佛平湖表面被人擲下一塊大石,瞬間裂開縫隙,眼眶發(fā)了紅。

    謝明裳沒有察覺母親的異樣。她真的疑惑。

    疑惑之余,拿起畫紙反復比對。

    她有兩個阿兄,這沒什么。很多人家都有兩個阿兄。

    “但我為什么有兩個娘?”

    她握著鵝蛋臉?gòu)D人的畫紙。謝夫人的臉型堅毅略方,騎駱駝的娘,分明不是眼前的娘!

    她吃驚地問謝夫人:“我爹呢?我要問他!是不是爹娶了兩房夫人?娘,我是你親生的對不對?”

    “勞煩殿下!”謝夫人忍淚,騰得起身往外走,不回頭地道:“老身有話說。請一步,書房外說話。”

    主賓兩人都未打傘,冒雨站在庭院里。書房周圍清場。

    隱約爭執(zhí)聲響自雨中傳出。怕驚擾了書房里的人,兩邊說話聲都不大。

    謝夫人沉聲道:“來路上,老身便和貴府嚴長史說,她的藥酒不能停!停藥則癔癥發(fā)作!”

    蕭挽風的回復更簡短:“以毒攻毒,焉能持久?藥酒必須停。”

    謝夫人強忍著淚,心疼酸楚又憤怒,胸膛劇烈起伏:“她在謝家五年都好好的!我好好一個聰穎機敏的女兒,在王府里變成這幅模樣!殿下不心疼她,我心疼我自家女兒!”

    雨水四下里飛濺。謝夫人的語氣越來越激動,幾乎爆發(fā)時,被蕭挽風一句話打斷:

    “她想起她真正的兄長了。謝夫人想她重回昏昧?”

    謝夫人激烈的質(zhì)問突然啞了。

    隔片刻,啞聲道:“殿下什么意思?”

    蕭挽風鋒銳的目光穿過雨簾,直視謝家主母:“她當真是你謝家女兒?”

    “……”

    “殿下知道多少?”謝夫人仿佛被當頭澆下一桶冰水,激烈的情緒突然冷下去:“我家老頭子告知的殿下?”

    蕭挽風不答反問:“她的事,謝瑯可知道?”

    “……”

    “看來謝瑯不知。”蕭挽風一頷首:“夫人疼愛女兒,路人皆知。”

    “但飲鴆止渴的愛法,不可。夫人放心,我會看顧她。慢走不送。”說罷,回身往書房行去。

    謝夫人渾身都在細微發(fā)抖,雨水落得滿肩。

    自從謝明裳畫出那兩幅小像,謝夫人心頭就升起強烈預感,她要再一次失去她的女兒了。

    激蕩的情緒再難按捺。平日絕不會言說的大不敬言語,此刻沖口而出。

    “殿下護得住她?河間王府自己都風雨飄搖,不知前程!謝家?guī)腙P(guān),護了她五年!謝家護得住她!”

    謝夫人在雨中顫聲呼喊:“她想起越多越痛苦!把我的女兒交還給我!謝家可以一輩子護她!讓她一輩子安穩(wěn)無憂!”

    蕭挽風繼續(xù)往書房行去。身后的顫抖呼喊不能讓他停步片刻。

    “不錯,謝家護了她五年。”

    看顧她及笄,隱瞞她的病癥,割裂她的一部分,讓她安穩(wěn)度日。

    他的言語冷靜到近乎冷酷:“但她已長大成人。她不想被一輩子護著。被謝家護在身后,你以為她不痛苦?”

    “承擔苦痛,而后成人。謝夫人,是時候放手了。”

    第80章 第 80 章 我是他

    畫紙鋪滿長桌。

    從早到晚, 謝明裳趴在桌上作畫,她自己燒的木炭枝堆了半桌子。書房燈火亮到深夜。

    這天清晨,顧沛再次送進朝食時, 收拾半天才把滿桌畫紙和木炭清開, 空出位子擺放飯菜。

    “娘子,歇一歇, 用朝食了。娘子?”

    連喊幾聲都無人應,顧沛發(fā)了急:“這都畫幾天了?早前還偶爾應個聲, 這兩天娘子連人都不搭理了!”

    蕭挽風繞過桌案, 牽謝明裳的手去水盆邊洗手。

    “再給她些時間。”

    不搭理人有個唯一的好處,她前兩天藏掖著不讓人多看的畫像, 如今整摞擺在桌上,隨便拿去翻閱, 她也不管。

    顧沛趁收拾時翻了翻。有三幅肖像畫得格外細致,他一眼分辨出其中兩幅,分別是謝夫人和謝瑯;第三幅濃眉大眼的少年將軍, 他不認識。

    “……哎呀這張!”第四幅肖像畫得同樣細致, 發(fā)髻斜插的野花兒、長裙邊的花草繡紋, 婦人騎的駱駝都被細致勾勒,面孔卻是空白的。在陰霾雨天里乍看有點瘆人。

    顧沛趕緊把空白臉孔的婦人畫像收去最下面壓著。

    其他畫像的篇幅小上許多, 但同樣形貌具備。

    謝崇山的小像乘馬立于山坡上,揮手呼喝,四周旗幟飄揚, 像大軍出征的場面。

    顧沛把謝帥的小像和謝夫人、謝大郎君的畫像摞在一處, 往后翻了翻,樂了。

    “娘子這張畫像,畫的是我吧?”他樂顛顛捧起一副小像, 奉給蕭挽風過目。

    蕭挽風把飯碗放去謝明裳面前,抽空瞥一眼。

    小像畫得簡略,但寥寥幾筆,抓住人物精髓。年輕兒郎騎馬橫刀,手里提幾只鳥雀,沒心沒肺地咧嘴而笑,露出滿口白牙,畫的可不正是顧沛?

    顧沛捧著小像,越看越喜歡,大大咧咧地轉(zhuǎn)身跟謝明裳討要。

    “娘子,這幅畫兒送我吧?”

    蕭挽風夾起魚鲊的長筷一頓,并未阻止,留意對面安靜吃食的小娘子的反應。

    顧沛原以為這

    回又要連喊七八遍,沒想到才開口,謝明裳便干脆地一點頭,把桌上小像推過去。

    顧沛大為感動,畫像鄭重收入懷里。

    “喲!”他又遞過一副小像給蕭挽風看。

    “娘子這幅,畫得是不是殿下?”

    這是一幅尚未畫完的小像,畫的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郎。周圍以大片木碳涂黑,面前一處火堆,似乎在黑洞里生火。

    畫得是側(cè)臉。少年不悅地抿起嘴角,濃眉鎖緊,怒視手里的打火絨石。

    側(cè)臉輪廓畫得清晰,但頭發(fā)畫得亂糟糟的,仿佛大團纏繞的線團,發(fā)尾落到肩胛邊。少年郎的半截上身畫滿了豹紋斑點。

    顧沛看得倒疑惑起來:“細看又不怎么像。”

    蕭挽風放下碗筷,瞥一眼便道:“是我。”

    伸手欲接畫像時,謝明裳卻搶先把小像抽走,塞去長桌大摞的畫紙里。

    蕭挽風的手接了個空。謝明裳叼著長筷尖,開口說:

    “騙人。”

    這是她整天說的頭一句話。

    蕭挽風收回手,若無其事地用飯。

    等顧沛退出書房后,他再次翻出那副小像,擺在兩人中間:“沒有騙人。確實是我。”

    謝明裳打量小像里的少年,又抬眼上下打量對面的男人,瞧了半天,粉潤的嘴角往下一撇,也不說話,擺出一副“我看你繼續(xù)騙人”的神氣。

    蕭挽風起身關(guān)好書房門窗,指著小像中亂麻般的頭發(fā):“他是卷發(fā)對不對。我也是。”

    謝明裳似乎想起什么,目光抬起,越過男人寬闊的肩膀,線條清晰銳利的下頜,對著他整齊束好的發(fā)冠出了一會兒神,遲疑著抬手,做出想摸的姿勢。

    蕭挽風坐去她身側(cè),微微地低下頭來,任她撫摸。

    但她很快自己縮回手去,繼續(xù)撇嘴。

    別以為她好騙。關(guān)外的卷頭發(fā)多的是。突厥人,回紇人,波斯人,十個里頭有八個卷頭發(fā)。

    成千上萬個卷頭發(fā),但被她救下的少年郎只有畫像上這個。

    面前這位關(guān)內(nèi)貴人打扮的男人,顯然二十多歲了,比她認識的少年郎大好多。

    “你才不是阿折折。”謝明裳小聲嘀咕,繼續(xù)低頭吃飯。

    蕭挽風在她身側(cè)坐了片刻,繼續(xù)引她說話:“因為沒穿獸皮子?”

    穿起獸皮子,當然也不是。

    天底下每個人都可以套一身獸皮子。但她親手縫的獸皮子,只給了畫像上那個脾氣大的少年郎。

    誰讓她把他衣服扒了燒火呢。

    關(guān)內(nèi)人可怕的很。那么大個頭的少年郎,看身量幾乎是個成年男人了。他昏迷在雪地中,她扒了他衣裳救命,換成關(guān)外人,必定感激涕零地道謝。

    他醒來不僅不謝她,居然小媳婦似的羞恥哭了。

    她還給他留了條裈褲呢。

    謝明裳不吭聲,長筷尖繼續(xù)一粒粒地撥著飯,漂亮的眼睛斜睨身側(cè)男人,從上往下打量。

    廣袖玉冠,深墨色重錦袍,金線紅綾滾邊。什么都不缺的關(guān)內(nèi)貴人,居然想騙她的畫?她又不好騙。

    “穿起獸皮子,也不是他。”她篤定地道,放下碗筷,抓起木炭枝繼續(xù)作畫。

    蕭挽風坐在身側(cè),良久未動。

    她現(xiàn)在畫的,是個年輕溫柔的女子。幾筆輪廓下來,勾勒出新婦發(fā)髻。峨眉婉轉(zhuǎn),素手握針,正在低頭刺繡。手腕上掛一只玉鐲。

    她在畫謝家嫂嫂。

    嫂嫂劉氏的輪廓畫出大半,謝明裳停筆開窗透氣時,蕭挽風才繼續(xù)說話。

    “石洞里的阿折折,是不是傷了左腿?我也傷了左腿。我是他。”

    謝明裳吃驚起來。他說得對,她救下的少年郎確實傷了左腿。

    探究的視線往下瞄,看不清楚,謝明裳索性起身繞去蕭挽風對面蹲下,把他左腿緞褲卷起,查看他行動不便的傷處。

    只一眼,謝明裳給氣著了。

    又騙人!

    阿折折的左腿是凍傷,面前這條左腿分明是馬踢傷。分明是兩條不一樣的腿好不好。

    她唰的把褲管卷下,翻了個大白眼,又趴回長桌,繼續(xù)細致描繪起嫂嫂的容顏。

    這回無論蕭挽風再如何跟她搭話,她都不理他了。

    窗外細雨落下。

    書房里的安靜沒有持續(xù)多久。嚴陸卿領(lǐng)幾名幕僚進書房。

    幾人站在沙盤邊,低聲爭論,時不時地挪動紅黑小旗位置。蕭挽風居中而坐,聽他們爭論。

    屋內(nèi)沙沙的作畫聲響里,時不時夾雜一兩句“謝帥”。

    “推論無錯的話,謝帥軍中糧草即將在近日消耗殆盡。”

    “糧草殆盡,謝帥會退兵?”

    “謝帥用兵謹慎,八成會退兵。”

    “如果追擊有成效,遼東王眼看就能擒獲呢?”

    “退兵中途遇到意外又將如何?”

    ……

    謝明裳不知何時停下畫筆,側(cè)耳細聽。聽著聽著,她開始喃喃自語。

    “我爹真娶了兩房夫人?關(guān)外一個,京城一個?等我爹領(lǐng)兵回來,我要問他。”

    書房沙盤邊密談的幾人停止交談,露出復雜表情。

    蕭挽風鎮(zhèn)定如常地接話:“謝帥沒有娶兩房夫人。你再好好想想。”

    謝明裳扔開紙筆,抱膝對著窗外發(fā)呆。

    嚴陸卿咳了聲,轉(zhuǎn)開話題:“宮里的來使在前堂等候兩刻鐘了。殿下依然不見?”

    這是行刺案之后,宮里首次遣使者來慰問。

    “所謂‘刺客’的來歷,今日想必會給個交代。殿下,聽一聽也好。從刺客來歷的敷衍程度,可以推斷出宮里對我們的態(tài)度。”

    蕭挽風:“宮里來的是哪個?”

    來得是個老熟人。

    “之前得罪了娘子的那位,黃內(nèi)監(jiān)。殿下上次宮里遇刺,也是黃內(nèi)監(jiān)引殿下上的橋。此人有點本事,居然全身而退,依舊做他的奉旨差事。”

    “他?”蕭挽風一哂:“不急。讓他等。”

    他起身走去窗前,把滿桌亂攤的畫紙歸攏:

    “謝帥只有一房夫人,就是發(fā)妻謝夫人。謝家五年前領(lǐng)著你入京。之前十四年,你都在關(guān)外生活。”

    他把混亂堆疊的謝夫人、謝瑯、嫂嫂劉氏,和謝崇山的小像歸攏一處;空白面孔的駱駝夫人,濃眉大眼的少年將軍歸攏在第二處。

    兩摞左右分開,對面前逐漸睜大的烏黑眼睛,緩緩道:“你現(xiàn)在如何想?”

    謝明裳頭暈目眩,腦殼幾欲裂,“想睡覺。”砰地倒在桌上。

    眾人齊齊吃了一驚。

    “去內(nèi)間睡。“蕭挽風攙扶她繞去內(nèi)間,安置在木板床上。又放下竹簾,遮擋內(nèi)外間。

    嚴陸卿站在外間等候,低聲出謀劃策:“殿下,黃內(nèi)監(jiān)此人心胸狹窄又貪生怕死,城府不算深,可以詐他一詐。”

    蕭挽風吩咐推輪椅:“慢慢地去。再晾一晾他,才好說話。”

    ——

    黃內(nèi)監(jiān)這趟來河間王府,在前堂□□晾了半個時辰,晾得他咬牙切齒。

    河間王府的架子明顯拿大了,上回還不敢如此慢待于他!

    苦等半個時辰,王府之主才姍姍來遲。黃內(nèi)監(jiān)擠出笑容上前迎接。

    誰叫京城的風向變了呢。

    突厥人意圖發(fā)兵,圣上也突然想起了沉寂多日的河間王府。今日不就派他來傳旨施恩了?

    能屈能伸,靈活才能長久。

    黃內(nèi)監(jiān)上前去,二話不說開始扇自己的耳光。

    邊扇邊咒罵自己蠢笨無用:“上回殿下宮中遇刺,奴婢在橋下反應不及!刺客現(xiàn)身的那一刻,奴婢便急奔上橋,只可惜相距太遠,有心護衛(wèi)而無力!幸好殿下吉人天相!”

    “永小安那狗奴才,當時就在橋上,卻眼見殿下涉險而不以身擋刀!那狗奴才已按宮規(guī)處置了……”

    蕭挽風的木輪椅停在他面前,果然一副看蠢貨的神色。

    “誰讓你來的?”

    “奴婢奉圣上旨意,向殿下轉(zhuǎn)述宮中行刺大案的始末……”

    “誰讓你來的?”蕭挽風不等他說完便打斷:

    “他送你給本王示好,你還懵然不知?”

    黃內(nèi)監(jiān)諂笑的表情僵在臉上。 “送什么、什么示好?”

    蕭挽風一哂。

    木輪椅自黃內(nèi)監(jiān)身側(cè)經(jīng)過。 “你對本王豈止見死不救?”

    “矯詔傳召本王上橋,圣上卻不在橋?qū)Π兜挠▓@。你和刺客無勾連?”

    蕭挽風唇邊嘲弄之意明顯:“不管你如何在宮里脫罪。你膽敢來本王地界,賜你死罪,不算枉你。”

    黃內(nèi)監(jiān)面色如土,噗通跪倒,大喊冤枉:

    “刺客當場被謝六娘子斬斷手腕,后來禁軍尋到刺客時,失血過多,人已斃命!奴婢是宮里人,和宮外的刺客毫無關(guān)系啊!”

    嚴陸卿慢悠悠地地跟進前堂,不忘添油加醋,拱火幾句:“刺客已死,黃公公指望死無對證?所以今日才敢大膽入河間王府。豈不知,我們殿下越想當日之事越可疑。”

    “黃公公身為引殿下上橋之人,推說不知情,找個十來歲的小內(nèi)侍頂缸,就想把自己干干凈凈地摘出去?世上哪有如此輕易逃脫的惡行呢。”

    嚴陸卿真心實意地替他嘆息:“究竟哪位讓黃公公來的?和黃公公說好‘化解干戈為玉帛’之類的說辭?他在糊弄黃公公頂缸,以黃公公你的一條性命讓殿下消氣啊!只可惜……”

    “只可惜,”蕭挽風森然道:“本王向來不怎么大度。區(qū)區(qū)一條賤命,也配抵消本王當眾遇刺的惡氣?”

    他冷聲吩咐:“來人!把這狗奴拖出去,杖殺。”

    “尸體扔回宮門口,問馮喜,他這御前第一人,對黃內(nèi)監(jiān)勾連行刺的背后之人,清楚不清楚。”

    門外親兵大聲應喏,當即有四個親兵如狼似虎,把黃內(nèi)監(jiān)踢翻捆倒,提溜著就要往外走。

    黃內(nèi)監(jiān)驚恐得渾身發(fā)抖!

    所幸身上被捆了,卻無人堵嘴,他還能說話。他當即大喊大叫:“饒命!饒命!奴婢哪有什么背后之人?奴婢奉圣旨而來,奴婢有宮里的好消息帶給殿下啊——殿下饒命!”

    壓根沒人搭理他,眾親兵虎狼般把他提出門外,壓倒在刑凳上。

    提刑杖的親兵問:“杖多少?”

    “殿下說,杖殺。”

    黃內(nèi)監(jiān)涕淚橫流,絕望大喊:“馮喜老賊,你害我!你說得好聽,叫咱趕緊登門討個好,又說河間王畢竟是圣上兄弟,不會對傳旨天使動手!哎喲喲饒命啊殿下,奴婢知道許多宮里陰私事,馮喜老賊以為我不知情,其實我知曉啊!奴婢愿意說給殿下,只求免死——”

    蕭挽風紋絲不動地坐在廳堂正中,等黃內(nèi)監(jiān)實打?qū)嵃ち藘扇龋砜蘩呛咳攵@才吩咐道:“暫停刑杖。人拖回來。”

    “錄他口供。”

    ————

    劉氏的畫像大致完成,放在桌上。謝明裳用過中午飯食,坐在木椅上,從零嘴盤子里掂一塊甜糕吃。

    吃兩口,在畫像上補幾筆。

    耳邊傳來滾輪轱轆聲。她停下動作,隔窗注視木輪椅在小雨中推進庭院,又推進書房。

    胡太醫(yī)跟隨進書房,開始準備今日的正骨撥筋。

    銀盆裝好溫水,備好布巾,恭謹?shù)鼐砥鹁勓澲料ドw。“殿下,下官要開始了。今日殿下感覺如何?”

    蕭挽風沒有回答。黑眸盯著窗邊的小娘子。

    謝明裳拋下作畫的木炭枝,把木椅拖過來輪椅邊,坐在椅上,看胡太醫(yī)小心翼翼地正骨撥筋,一寸寸捏過小腿淤腫部位,極小心地拉扯推拿,發(fā)散淤血。

    她坐看片刻,忽地站起身,跑去銀盆邊洗手,把整盆清水洗成灰色。

    胡太醫(yī)聽到水聲才察覺,大為吃驚:“等等,娘子,洗手的銀盆在別處,這盆是清洗傷口專用……哎喲。”

    他搖搖頭,無奈端起銀盆,去廚房打新的溫水。

    謝明裳洗干凈了手,蹲在木輪椅前,定睛打量片刻,伸手捏了捏淤腫嚴重的小腿。

    “被馬踢的。”她篤定地道,“踢傷了沒好好治,才會有這種發(fā)散的腫脹淤傷。你的小腿都快腫成饅頭了。”

    她縮回手,仰起頭:“你不是他。他的腿是凍傷,你的腿是踢傷。你還要騙人?”

    蕭挽風低頭凝視明澈的目光:“沒騙你。是同一條腿。”

    謝明裳嗤了聲,擺出不和他計較的姿態(tài)。

    她沿著膝蓋往下的腫脹筋骨,四處揉捏幾下,忽然驚訝地扭頭望向窗外:

    “你看,窗外閃過什么東西?”

    蕭挽風垂目思忖片刻,順著她的目光望向窗外。

    就在他視線挪開的剎那,謝明裳得意地翹了翹唇角,關(guān)內(nèi)人也蠻好騙的嘛。

    她手里猛然發(fā)力,下狠手按。

    書房里傳來一聲悶哼。

    胡太醫(yī)前腳抱著銀盆踏進書房,后腳就驚得渾身僵直。

    他大驚失色地急奔過去,“娘子,你在按什么!傷處輕易動不得啊!”

    謝明裳不想搭理人的時候,誰也別想進叫她搭理。

    食指拇指尋準地方,繼續(xù)發(fā)力猛按。

    蕭挽風被她一下便按出滿頭滿背的冷汗,強忍不喊出聲,沖胡太醫(yī)擺擺手:“無事,讓她做。她家族代代相傳的推筋拉骨手法,有奇效,但——”

    他悶哼一聲:“猛烈。”

    胡太醫(yī)心膽震顫,幾步?jīng)_上來,蹲在近處細看。

    瞠視片刻,高高懸在半空的心終于落回胸腔——

    謝明裳顯然極為熟諳推筋拉骨的手法。人體穴位也精通,一按一個準。

    她不止能游刃有余地推筋拉骨,還分出三分心思罵胡太醫(yī)。

    “庸醫(yī)。”她不客氣地數(shù)落:“慢騰騰,溫吞吞,揉淤血都不敢用狠力。照你那推筋手法,連推三五天,幾處大筋都推不回原位。”

    胡太醫(yī)自己挨罵都顧不上了,他心驚膽戰(zhàn):“娘子專心看手上,別分心說話!”

    “娘子,穩(wěn)妥至上啊!用力如此之大,牽拉的位置稍微不對就——”

    又一聲悶哼。

    小腿腫脹處被用力扭,骨頭縫里傳來的劇痛和奇酸幾乎升上腦殼。蕭挽風閉了下眼,他多少沒嘗過這滋味了?

    謝明裳邊牽拉筋骨邊罵胡太醫(yī):“還穩(wěn)妥?膝蓋骨下都淤腫成什么樣了。被馬踢傷后耽擱了多少天沒治?小毛病拖成大毛病。”

    話鋒一轉(zhuǎn),改用哄病患的語氣,好聲好氣地跟蕭挽風商量:

    “急癥要用重手。你忍忍啊,今天給你疼個狠的,保管你明早起來腿腳再沒今天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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