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敲飛了
章衡這番牢牢占據著道德制高點的發言應者寥寥。
甚至可以說只有章惇這個族叔在賣力地為他捧場,在襯托之下莫名有一股悲壯感。
盡管大家都不是聾的,在來奉符后多少聽說了些本府第一豪強孔家的事跡,包括但不限于仙源縣(今山東曲阜)田地、山澤、河川大半歸于孔家,并被視為私產,使草木雖密而斧斤不能入山林,魚鱉雖多而網鉤不得入河澤。
至于與本地官吏勾結,上下其手,偷稅漏稅,轉移徭役,中飽私囊這些事也必定是一個不落。
畢竟每個豪族大姓都是這么做的,不然那些土地田莊,金銀細軟,萬貫家私可不會從天上掉下來。
面朝黃土背朝天,一顆汗掉地上摔八瓣一年到頭攢下來,也不及放一次印子錢來得快。
無非是現如今有了太子殿下不定期派出御史巡查,行為收斂許多,行事更加隱蔽,沒法像從前那樣把事情擺到臺面上光明正大商議瓜分罷了。
但想要禁絕是絕對不可能的,因為光明必定伴隨黑暗,秩序與混亂共生。
但文宣王之后畢竟是文宣王之后。若用狂妄的言辭來形容便是他們該吃的苦,早在千年前就被文宣王吃干凈了。
今時之世,若無文宣王之學說,何以治國?何以教化萬民?何以凝聚人心?
因為儒學不可撼動的治國學說地位,所以無論誰人坐了天下,都有著厚待他們這些文宣王之后借以彰顯自家正統性的需要。
所以作為文宣王的后人,自然可以依仗祖上留下的豐厚遺產獲得特殊的地位與待遇,做到呼喝縣令如奴仆,被紫袍高官待之如上賓。
即便如今已經有不少聰明人能夠看出將要繼位的太子殿下對這些文宣王后人不太感冒,可一個皇帝能坐多久龍椅啊,撐死了六十年。
而自打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來,儒學已經傳承千載,其中經歷的風雨還少了嗎?
況且昔年三武一宗滅佛搞得轟轟烈烈又如何,如今各地寺廟不還是層出不窮。
不過是暫時沉寂,自我改革,適應環境,尤其是握著刀子的皇帝圈定的環境罷了。
只要儒學作為治國思想的地位未被撼動,這些文宣王之后就能居于這棵大樹下,靜候一位需要他們當做牌坊的皇帝。
哪怕三位衍圣公同存于世,哪怕欲奉西夷為主,為倭寇張目。
主打一個出來混就是為了榮華富貴嘛,趁著老祖宗的面子還能賣出去,那當然是狠狠的賣啦,不寒磣。
但旁人可無趙昕這般洞穿歷史的眼光,絕大部分人只知道如今正值封禪,官家有意效仿先帝,再度為這些文宣王之后換個頭銜,好彰顯天下正朔,求個帝業圓滿。
所以即便是張載,也沒有拒絕孔宗愿目的性很強的“文會贊助”。
畢竟此人乃當代文宣公,官家若是施恩加封,必定是此人獲益最大,更不好得罪了天下讀書人。
有名如張載,都不愿直接得罪孔宗愿,給其人開了一個口子鉆營,遑論文會上其余前程無著的普通士子。
更何況這里是京東西路,是孔家的主場,多少人平常想巴結上文宣公還沒那門子呢。
而且維護孔家就是維護自己嘛,不然照章衡的說法,他們還真自斷財路,把家業分給那些泥腿子不成?
于是短暫的寂靜之后,很快有人站起身來戟指喝罵章衡:“好個狂生,你才到此幾天,見過多少百姓,知道多少世情,竟然在橫渠先生面前放此繆言。
“怎得我家世代居于此地,并不聞孔府有何欺壓良善,為非作歹之舉,反倒是賑濟孤寡,修路鋪橋,造福鄉梓,不墮文宣王之風的善事充盈于耳呢!”
眼見有人出頭,附和聲立時四起。
畢竟充人頭成本與風險雙低。
但率先開炮的章衡此時卻沒有還嘴,只是如泥胎木塑一般靜靜坐著。
一人之力難撼山,他也知道如今無官無爵的自己是絕不可能用三言兩語就把孔家給拉下來的。
他只是想看一看,等一等,看一看這場說不定可以名傳青史的文會中有多少志同道合之人,自己又能不能等到他們公開站隊。
至于得罪孔家有可能遭到輿論攻
擊,甚至打擊報復,還真不在他考慮范圍內。
大丈夫立世,無愧于心即可。
但章衡沉得住氣,輩分高卻年紀小的章惇可忍不了。
他素來心高氣傲,還是在見了章楶夤夜奉召領兵平亂后才逐漸把一筆寫不出兩個章字這句話給記在了心里。
他心里覺得章衡張口就對著孔家不合時宜與見著旁人斥章衡為狂生是兩碼事。
讀書讀腐了的東西,居然也敢吠叫!
捏緊拳頭正要說話,卻被章衡與程顥二人共同拉住,左右望去皆是不贊成的意思。
畢竟章衡一人開炮還能說是年輕人不懂事,想要整個大活立刻名揚天下,可要是章惇也卷進來,難免有心之人猜想此為章氏所共謀。
而程顥作為張載的表侄,也是此次文會的具體經辦人,自是不愿再多章惇這么一個攪局之人,壞了文會,落了表叔的面子。
況且他深知孔家在京東西路是如何手眼通天,連被列為戰略儲備物資的水泥都能用盈余的名義拿出來造景彰顯實力,章惇再跟上去添一把火,叔侄兩個說不定走不出京東西路。
程顥一邊按著章惇,一邊瘋狂給弟弟使眼色。
別傻愣著了,快想點什么把場面給圓回來,不然文會就得砸了!
誰知按下葫蘆浮起瓢,程頤的腦袋還在瘋狂加載中呢,瓢就浮起來了。
只聽一介乎于少年與青年之間的聲音道:“賑濟孤寡,造橋修路?不過鄉愿爾。”
鄉愿,德之賊也。出自《論語》陽貨篇,本意是說那些看似忠厚而實則沒有道德原則,只知道媚俗趨時、沒有是非的人是道德的破壞者。
但聯系前言,就是在罵孔家所行下的種種善事,只是在為自己謀利的不義之舉披上一層仁善的虛假外衣罷了。
程頤循聲望去,心中大叫不好。
居然是蘇子瞻開了他那張利嘴。
蘇子由居然沒拉住他哥!
章惇自打到了奉符,就聽人說起有個蘇家二郎很是了得,不在他之下。一次兩次不往心里去,次數多了就難免起爭雄之意。
此時聽了蘇軾之言,哪里還按捺得住,掙脫左右鉗制大聲道:“不過是仰仗祖蔭的欺世盜名之徒,言過飾非之輩。爾于國何功?于民何益?行下之事,縱堵世間悠悠眾口,神鬼亦見之,就不怕污了文宣王的清名嗎!”
一言既出,四下俱驚。
就連蘇洵也情不自禁張大了嘴。
他本以為自己兒子這張嘴的惹禍能力已經天下無敵了,沒想到還有高手!
這下好,有個更勇的頂在了前頭,兒子受到的攻訐也能更少些。
但他終究還是想得簡單了。
他想來一出堂前教子全身而退,但被章惇戳了肺管子的士子們可就不這么想了。
都是意見相左者,那打一個還是兩個根本沒有區別嘛。
不是是誰嚷了一句:“你們這些粗鄙的南人與蜀人知道什么!”
任何事情一旦脫離就事論事,陷入旁的爭端中,那就不可能善了。
蘇洵最恨有人拿他蜀地之人的身份說事,聞言立刻怒道:“吾只聞衣華夏之冠,用華夏之禮俱為一族。爾僅以山川地域論是非,莫非是要悖逆朝廷,自立一國么!”
出言者被蘇洵這一嗆,立刻面紅耳赤,訥訥無言。
地域歧視是客觀存在的不假,但這玩意就不能翻到臺面上來說。
畢竟細究下去就會牽涉到自唐末亂世以來,遼國趁機占領了黃河以北的廣袤土地與海量人口還是不是自家的問題了。
而歷代官家都說是,那誰唱反調誰就得社會性死亡。
蘇洵這一招打蛇七寸,可把蘇軾蘇轍兩兄弟看得眼睛亮亮,也把持反對意見的士子們向張載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事已至此,程顥程頤的已經分量不夠了,只能靠張載把場子圓回來。
張先生,您也不想您的文會如此潦草收場吧?
張載是真的不想自己的文會陷于此等境況,但也深知孔家行事做派。
不愿得罪孔宗愿,所以讓他當個不具名的贊助商在文會上露臉結交士子是可以的,但要是讓他拉偏架,用自己的名聲去為孔家抬轎子堵窟窿還不如讓文會爛在這呢!
想了想之后將求助目光投向了一直默不作聲的晏幾道。
這位可是宰相幼子,太子近侍,前途不可限量,今番又不請自來,說其中沒有東宮的手筆他都不信。
有東宮在后面頂著,一句話少說頂他十句。
晏幾道很輕易地就理解了張載的求助眼神,但他本人對此只會表示愛莫能助。
畢竟如今殿下是真在場看著啊。
當近侍的,最重要的就是要學會揣摩上意。
晏幾道正準備仗著年紀小裝傻充楞糊弄過去呢,背后就是一震。
悄悄一摸,好么,是顆青翠飽滿的杏子。
在這么沉重的氛圍里還敢用杏子砸他的,沒說的,肯定是他的好殿下。
得,看來他又得當一次黑手套了。
晏幾道十分嚴肅地清了清嗓子,把全場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自己身上來之后,干脆利落地把滿懷希望的孔宗愿打入了冰窟中。
“某聽章子平(章衡)言語,君家似行下不少有違國法之事?”
晏幾道這一腳才算是徹徹底底的窩心腳,好懸把孔宗愿給氣厥過去。
還是你們這些在朝堂上的心臟啊,章子平明明說的是多拿多占,充其量不過有違仁義道德,你這直接就給我干到有違國法上去了?
還講不講道理了!
很不幸,政治的確可以不講道理,尤其是當前這個人治社會,晏幾道話一出口,事情幾乎就被定性了。
孔宗愿想再次求助張載,但張載在得了曾鞏的示意后,機智地選擇了明哲保身。
文會爛了事小,得罪了東宮事大啊。
他可不像孔宗愿,有一個千年前的老祖宗能夠托底。
他還有自己的學說需要傳揚,抱負需要實現呢。
章衡發難,晏幾道定調,張載旁觀不作為,令孔宗愿這個地頭蛇幾乎在瞬間就陷入了絕境,他甚至都開始懷疑這是東宮預謀已久給他下套了。
但他除了拉攏一下士子們,結個善緣也沒別的啊,再說這還不是沒拉攏成嘛。
他卻不知對趙昕而言,他是誰不重要。
沒有他,對趙昕很重要。
不過孔宗愿如今也不愿去想自己怎么就一敗涂地了,關鍵是要破局!
直接走人太沒面子,可要是繼續辯下去,他還不知道自家那點破事嗎!
要是被當著晏幾道的面被人抓住了切實的小辮子,可就連個轉圜的余地都沒了。
那么如今想要平安脫身就只剩下了一個辦法:把水攪渾!
晏幾道臨時起意都能帶著趙昕這個“侍從”混進來,那么作為贊助商的孔宗愿只會帶得更多。
一個手勢下去,立刻有人抄起桌上的茶盞擲向章衡:“狂生看打!”
當然,力度是控制得很好的,只是砸到了流觴池里,恐嚇造勢成分居多。
但架不住羞辱意味著實太強,章惇本就年少氣盛,立時起身踢翻了桌子:“無能亂禮之徒!”
他可不像章衡少學箭術,文武兼資,一腳下去沒輕沒重,飛起的瓜果把許多一直在局外看戲的人也給卷進來了。
齊魯之地只是崇文,并非不尚武,這都被人踢臉上了,一旁還有人慫恿,如何能不怒而起身,用拳頭要個道理。
還有人趁機來揪蘇洵,而蘇軾蘇轍兩兄弟為了護著父親,也被迫卷入戰局。
章衡護著族叔章惇,以寡敵眾不落下風,把不少人打得哀嚎連連。
程顥程頤分別勸和,卻哪里有人肯聽,只得前去護著張載,一時間竟演變為一場混戰。
而眾所周知,當火燒起來時,沒有一個人能獨善其身。
晏幾道自幼跟著曹評他們卷,武藝方面也算得上可圈可點,但僅憑他一人,想要在不動兵刃的情況下護著曾鞏與曾布兩兄弟還是太勉強了。
尤其是曾布,瞧著都快要嚇傻了。
趙昕把桌上果碟里的最后一顆李子給塞進嘴里,隨著大流上前護人。
他已經是見過血的,即便主打一個力度剛剛好,懵逼不傷腦,清理雜魚的速度還是鶴立雞群。
隨手把兩個空有身板,但無技巧的家伙給絆倒之后,趙昕扯著曾布,準備把蘇氏父子給解救出來。
這三位是真不會打架。
這打架,尤其是打群架,先逮著一個人往死里揍,把周圍人都嚇住了不敢上前才是正確做法。
總想著留一線就是每個人都給你一拳,到最后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趙昕游刃有余地解圍,半點不覺自己已經成了孔宗愿的眼中釘肉中刺。
他這大鬧一場,卻沒有解決任何一個反對者,那不就白鬧了嗎!
在場的就這蘇氏父子是好捏的軟柿子,你也要攔?
晏侍讀的護衛是吧,老子打不得晏侍讀,還打不得你了!
只他如今帶來的護衛都已投入到戰局中,也不好張口命令,只得對身邊最后四個本家子弟使了個眼色。
不管怎么樣,蘇氏父子他教訓定了!
為了不鬧
出人命,四個人都沒動兵刃重物,只是各取了桌上的果盤。
晏幾道不明白憑著他家殿下的武藝,是怎么被人用果盤敲到腦袋上的,就是為了護著曾布也不能啊!
但他很明白,孔家人這一下,是把已經到嘴的衍圣公爵位給敲飛了。
只要將來皇位上還坐著殿下的后人,甚至是只要是趙宋當國,孔家人就不得寸進。
為了治國需重視名教,要你們這些文宣公后人搖旗吶喊不假,但如果敢對皇權發起沖擊,三武一宗可在天上看著你們呢!
第142章 落定
文會斗毆后的第二日午間,奉符縣一間茶樓中。
單論士子密度,如今的奉符縣未必會低于東京城。
士子們湊到一塊,所談論的自然是與自己感興趣的熱門話題。
有本地士子吸溜著茶水大聲說道:“浦城章不愧是浦城章,世代簪纓腰桿子就是硬挺,都敢對著文宣王之后賣弄唇舌了。
“好好一場文會,硬是給他攪成了武會,落橫渠先生的面子邀買名聲,嘖嘖嘖,這些個南人啊……”
立刻有人湊趣接話:“那眉山來的三個也不孬啊,嘴巴端的厲害。就是打架不行,身量也短了些。聽說要是沒人護著,差點活不下來,現在還擱床上躺著呢。”
“哈哈哈哈哈哈哈。”
文人自古相輕,更何況前日章衡他們這方有趙昕出手,外加因為趙昕受傷而開啟狂暴狀態的晏幾道,人多勢眾的本地士子還真沒占到多少便宜。
所以如今只好過過嘴巴上的癮。
三人成虎,眾口鑠金,只要他們把己方贏了的話說得夠多,將來傳下去的版本就會是他們贏了。
周圍雖不乏南方士子,但鳥無頭不飛,兵無將不勇,沒了章衡這種敢于挑大梁的,他們也只能對正在揮灑譏諷的本地士子怒目而視。
忽地,數輛馬車疾馳而過,四散的行人與隨著而起的咒罵聲蓋過了茶樓中的議論,有人探頭出窗,想看看究竟是誰人這么頭鐵,居然白日城中疾馳。
而今官家的御駕可離得不遠呢!
懷揣著這樣想法的人不少,有眼尖的盯著看了一會兒,驚喜道:“是孔家的馬車!足足三輛呢!”
強龍壓不過地頭蛇,如今孔家激怒之下還手,看那些南人還能蹦跶到幾時!
但亦有聰明人從中咂摸出了不好的味道。
最能代表孔家的本代文宣公早已至奉符,而奉符、仙游兩縣又相距不遠,真想要打擊報復,派遣家仆快馬送信商議也就夠了,何必坐著馬車親至呢?
奉符縣中一處四進大院內。
孔家倚仗特權斂財,富比州郡,即便此處只是一近枝族人買下的小住之所,也裝飾得雕梁畫棟,華美非常。
然而如今烈日高懸,寬敞明亮的正廳卻昏暗異常,與外間似乎兩個天地,細細看去就能發現竟是只留了兩扇活門,其余門窗俱被封死。
踏踏踏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仿佛索命的鬼差。
孔宗愿背光而跪,形容枯槁,早沒了幾天前的養尊處優,富貴閑適,聽到腳步聲也未回頭,只是啞著嗓子問道:“是不是我的大限到了?”
政治就是如此殘酷,如此不講道理。
明明他并不知道那是白龍魚服的太子,明明他看得清楚,那一下是太子故意撞上去的。
可太子是君,自己是臣,所以即便他只有三分錯,也必須得死。
因為只有他死了,才能平息皇家雷霆之怒,保全家族,保住祖上傳下來的爵位!
但人死如燈滅,一切都沒了!
他還年輕,還沒享受夠呢!
不就是占了些良田,貪了些錢財,頂天了挪用些水泥造景罷了,如何就要他用命償還了!
試問世上豪強大姓,又有幾個不這么做的!
不這么做,如何興盛家族,難不成還要重演昔年中興祖差點血脈斷絕的舊事嗎!
強烈的憤恨與不甘令孔宗愿血充眼眶,欲要掙扎起身,回應他的確只有嘩啦啦的鐵鏈聲,他竟然是被早早鎖住了手腳。
俄爾,有一雙硬如鐵鉗的手捏開了他的下顎,冰涼微麻的苦澀液體被灌入口中。
未幾,開始起效的藥液令他腹中猶如刀攪,整個人好似煮熟的大蝦,情不自禁蜷縮成一團,意識逐漸渙散……
在生命的最后時刻,有人伸手合上了他的眼皮。
“孩子,睡吧,睡著了就不疼了。”
眼看著孔宗愿絕了氣息,又有人說道:“上劄子吧,就說是突發疾病,無力再擔負祭祀宗廟的重任。
“爵位先轉到旁支去,挑沒有根基,底子清白,年紀小的。”
祖先留給他們的豐厚遺產令他們擁有比旁人更多的立身之本,但也要順應時勢,既然已經被未來官家盯上了,那低低頭,不丟人的。
“善。”
“家中一些買賣也趕緊處理了,不可貽人口實。
“還有橫渠先生、章、蘇三家那都備上厚厚的程儀,都是入了太子殿下眼的人,不可得罪了……”
“那曾學士與晏侍讀呢?”
“過猶不及,寧可少做,不可做錯。”
“唯。”
“走吧,帶子莊回家。”
隨著孔宗愿的請求爵位轉枝的劄子送上,消息傳開,這場辦成了武會的文會也有了統一口徑:“浦城章衡,年少狂妄,出言不遜,致使以文相和變成以武會友,砸了橫渠先生的場子,還令本代文宣公羞而稱病辭爵,一等一的狠茬子,惹不起。”
而不管是哪個版本,都沒有提到有一個小小的“晏侍讀家的侍從”在重圍中不慎被孔家子弟砸了腦袋。
什么牌面上的人物,也值得大家浪費時間聽一耳朵,浪費口水說一遭。
又不是晏侍讀被砸了腦袋。
總而言之一句話,關于趙昕受傷一事的蓋子捂得十分嚴實,知情人寥寥無幾。
這非常的反直覺,但又非常地符合政治。
按直覺,趙昕身為即將繼位的儲君,在白龍魚服時被孔家人用果盤敲了腦袋,那么無論孔宗愿這個主使者知不知情,都得按冒犯皇室威嚴的大不敬論處。
不把孔宗愿這一枝全部拎出來收拾個底掉,都算是給足了他們千年前的老祖宗面子。
可賬不能這么算。
孔家人固然目無尊卑法紀,沖撞了殿下您,但殿下您不顧千金之體,白龍魚服還只帶著兩名從隨,才是此次受傷的根源啊。
而且作為國之儲君,在自己的國土上,被自己的臣民打了,難道是什么好名聲嗎!
宣揚出去只會招笑。
再說現在是什么時候?封禪的節骨眼啊!
正需要孔家這塊牌坊為國家,為官家壯聲勢。
要是當下立刻搜集證據,定下罪名把孔家近枝通通送到鬼頭刀下,那到底是在打孔家的屁股,還是官家的臉啊?
殿下您心里就是再有火氣,也好歹顧忌一下官家的體面,等著封禪大典結束,您正式即位,還愁會沒有收拾孔家的借口嗎?
況且孔家畢竟是孔家,是傳承千年,深深與封建王朝綁定糾纏的龐然大物,有文宣王的面子在,有天下讀書人的眼睛看著,在殿下你是白龍魚服,孔宗愿大概率不知曉您身份的情況下,讓他們自己體面的待遇還是要給的。
所以對這份打著孔宗愿名頭,請求爵位轉枝的劄子,趙昕干脆利落的批了個準,然后從幾個候選人中挑了個最小的繼承爵位,甚至稍微給了一點有名無實的榮譽。
但他并不因此感到欣喜,因為這并不是他真正想要的。
區區爵位轉枝,不值得他主動用頭迎上去挨那么一下,更不值得他現在被媳婦瞪著。
有章獻太后被文人士大夫口誅筆伐在前,折璇向來不管趙昕怎么在前朝使手段整活。
再說她對政治也不太感興趣。
屬于能理解,但覺得很累,能不沾手就不沾手。
但有一種情況例外,那就是趙昕不能以他自身為籌碼使手段。
能不能對你自己的金貴程度有點數,好好愛護一下你自己!
我這費盡心思地給你當私人醫師照顧你周全,結果你一聲招呼不打,直接碰瓷去了!還用腦袋碰!
口口聲聲說是看準了的,可要是萬一出了意外呢?
真當我沒氣性是吧?
其實趙昕這次傷得不算重,僅僅是破了油皮,額頭上起了個鼓包,只需好好靜養上十天半月的,包管到時間一點痕跡都看不出來。
但架不住在靜置了三五天之后顏色從青變紫,看著十分礙眼,還傷在頭上,連硬質的大漆帽都戴不得,只得用軟布幞頭包著遮掩。
當折璇選擇頂事的時候能把除趙昕之外所有人都說服,然后把趙昕藥倒了送離最前線。
所以現在一句話不說,靜靜看著趙昕的模樣是真令趙昕心中毛毛的。
趙昕努力擠出一點干笑,準備摸糖嚼嚼。
從沒見過媳婦這種模樣,得吃點糖壓壓驚。
然后別說是糖,連裝糖的袋子都被折璇不客氣地收繳了。
懷揣著十分忐忑的心情,趙昕接受了例行的輕柔細致上藥服務。
緊接著接受單獨審判。
“理由。我需要理由。”折璇說得極為認真。
都是要繼位的人了,就是再看不慣孔家,也不必急于一時,更沒必要把自己搭上,挨這么
一下啊。
說得難聽些,哪怕是官家如今為了求帝業圓滿,非要把孔家人抬舉個衍圣公的爵位,可孔家人明顯屁股底下不干凈,你將來認真找找理由就能再把這個爵位削了。
何必在這個時候與官家硬頂,甚至不惜以面上有創為由,終日不出房門向官家施壓,引得父子生隙呢?
這一切都不合你行事的常理常規,而一切不合常理常規之處,都必有其緣由。
出于對你將自身壓上賭桌行為的不贊同,我必須知道理由。
折璇不是旁人,趙昕對她也沒什么好隱瞞的,起身走到書案前,鋪平紙張,提筆蘸墨,在紙上寫了一個大大的衍字。
折璇到底不如趙昕這般開了上帝視角,秀眉微蹙看了半天也沒看出個所以然來,用手指扣了兩下桌面,示意自己不解其意。
趙昕笑笑,繼續在衍字的左側寫下兩行字。
“衍者,繁衍分布意也。”
折璇覺得自己好像有些明白了。
官家為這些文宣王之后擬改的封號就是衍圣公。
官家的意思其實挺單純的,就是想借著封禪的機會,改封孔家人為衍圣公,借以表達本朝千秋萬代,子孫亦如孔家一般連綿不絕的美好期盼。
但這個衍字同樣會帶來一個嶄新的問題,同過去的褒成君以封地為名,文宣公以功用為名,這個衍字確立了孔氏后人存續繁衍,倚仗祖先名望獲得特權的法理。
即便仲遠繼位后找法子削了這個爵位,但華夏最重成例,只要有成例可尋,就一定不會缺少想拉攏讀書人的帝王把這個爵位還回去。
以孔家這些近枝后人所表現出的德行,多半會變為就是看在我祖宗的份上,朝廷也得好吃好喝地供著我們,不能讓我祖宗斷了香火的肆意妄為。
而且如今便抬到如此高的地位,若后世帝王再有封禪之舉,循慣例加恩……
一代兩代人還好,長此以往,怕是坐在龍椅上的皇帝都壓不住傳承不絕的孔氏,重演南北朝崇佛舊事。
所以仲遠反對的并不是給孔家人改封號,而是不愿意用這個衍字。
折璇想了想,也提了一支筆在旁寫道:“何不同官家直言?”
官家還尚未到昏聵的年紀,應該能聽進去的。
趙昕苦笑,亦提筆寫道:“他如今能決定的也只有這些事了,不肯退讓。”
謊話不會傷人,真相才是快刀。這一句大實話讓折璇也只能苦笑著棄筆。
權勢動人心啊,似仲遠這等不醉心權勢的才是世間萬中無一的異類。
趙昕繼續寫道:“以我一人額上之傷,揭孔氏飛揚跋扈,只顧一姓私欲之真面,令后世引以為戒,絕復用衍字之舉,可乎?”
總之衍圣公這個稱號,越晚出現越好,不出現最好。
等著科技樹攀爬到一定地步,圣人之后的稱號也就自然會失去其護體金光了。
折璇不語,只是取了銅盆將兩人密語焚盡。
這些話落到旁人眼中可是大壞名聲。
苦心人,天不負。趙昕到底是沒白挨那一下,在他閉門不出的第四日,額上的腫脹已經平復,只留下一片小小的,不仔細看看不出的淤血堆積。
而沒了孔宗愿這個大贊助商,曾鞏和晏幾道在趙昕的支持下絲滑入局形成替換,用著不打不相識的名義聚攏三蘇、雙章并曾家其余幾個小字輩,迅速把名聲打了出去。
皇城司呈遞上來情報中值得一觀的人名正在飛速增加,趙昕甚至在其中看到了呂惠卿的名字。
看來他的第一次恩科,必定會很熱鬧,只是不知道這回誰能獨占鰲頭。
當然最好的消息還是無良爹終于松口了。
孔家文宣公的封號未變,只是多了三百畝良田,民戶二十口作為歷年祭祀之用。
對于這種必要的面子工程,趙昕毫無意見,干脆利落地允了。
反正以后總能找茬拿回來,權當是暫時寄放在孔家那,為了將來更好地吃利息。
當一切,擺在他面前的就只剩下了一件事:作為陪祭,隨趙禎封禪泰山。
第143章 更替
翌日,天剛蒙蒙亮,封禪大典開始。
依禮部定下的流程,趙禎首先帶領趙昕并隨行文武官員,在供奉著泰山山神的廟宇大殿前焚香,謂之迎神。
待煙柱直上青天,香燭燃燒過半,問卜得到上天已經知曉天下百姓心意的吉卦后,趙禎這個主祭人就會帶著眾人沿泰山陽面的山道而上,前往設在山頂的封禪臺,完成登封禮。
這場封禪大典是趙禎心心念念的,也是趙昕因心中愧疚做出的補償。
畢竟老年人退休都有退休綜合癥,遑論大權在握的帝王,被迫在正值壯年之際半退休呢。
無論如何,在過去的五年時間里,趙禎給予他的支持還是要多過阻礙的。
權力的交接能夠做到軟著陸,也多虧了趙禎的面團脾氣,否則趙昕的墳頭草可能已經三丈高了。
假使這次沒有孔家橫插一杠子,父子兩在政治上的關系絕對算得上是完美落幕。
也正因有了孔家這檔子事,本就打定主意裝透明人,把舞臺全部讓給老父親的趙昕變得愈發沉默恭謹,把背景板一詞詮釋到了極致。
為此趙昕狠狠壓住了派系中那些慫恿鼓動的聲音。
什么殿下您是獨子,大宋江山早早晚晚都是您的,而且官家用來封禪的功績,別人不知道,我們還能不清楚嘛,那都是殿下您嘔心瀝血領著我們干出來的。
官家用這種必將屬于您的東西,或言之已經屬于您的東西換走了您封禪的機會太不厚道,我們這些做臣子的都看不下去。
我們想上劄子為殿下您爭取一些特殊待遇,譬如說代替官家宣讀一下封禪祭文,或是祭地儀式就就交給殿下您來。
職業官僚嘛,為了他們自己的進步,才不會管帝王家微妙的父子關系呢。
甚至可以說帝王家的父子關系越崩壞,他們投機的賠率也會越大。
贏了全家富貴,輸了全家富貴嘛。
可當趙昕難得選擇了當一個政治意義上的好兒子,第一個公開站出來搞事的反而是趙禎。
“太子啊,你來。”
亦步亦趨跟在趙禎身后,眼睛不離腳面的趙昕忽然聽到了來自頭頂的聲音,抬頭一看,正是距離他三個臺階的趙禎在招手喚他,看意思是要他趕上前去。
趙昕沒有立刻挪步。
國家大事,在祀與戎。又言唯名與器,不可輕許人。
為何在過去的四年多近五年的時間里,趙昕依靠軍權和
太子身份幾乎掌握了全部的行政權,趙禎的旨意到后期幾乎出不了宮城,但民間對此的看法多是官家怠政,將朝事盡托于太子呢?
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所有的祭祀活動仍舊全都由趙禎主持完成。
這其中固然有趙昕怕麻煩的緣故,但亦能體現出祭祀活動在權力大盤中占據的分量。
封禪儀式無疑是當下所有祭祀活動中規格最高的那個,沒有之一。
每一個流程,乃至于每一個動作都飽含禮官們的心血與頭發。就是趙昕這個太子行差踏錯,也是得挨言官們一頓猛批的,畢竟這說不好就會觸怒上天,帶來禍事。
這是個展現權力階級,而非父子溫情的場合。
趙昕驚訝地看著趙禎,一句“官家啊,您清醒一點,這可是封禪大典!這場合咱兩就得隔著三個臺階!”數次滾到了喉邊。
但趙昕的不接招鴕鳥大法也架不住趙禎再度沖他招手:“最興來,到爹爹身邊來。”
原本趙禎突然停步召喚趙昕,就已經引得跟在趙昕之后的朝臣們心思浮動,悄悄地用眼睛瞟這對天家父子,思考是不是出了什么他們尚且不知曉的事情。
而趙昕第一次不動,趙禎再度相召,還摒棄君臣之別,用上了太子殿下的小名,就更是令他們想入非非。
這模樣,瞧著倒是有點像封禪儀式和禪位大典合一起辦了。
官家不會真的把讀祭文之類的活交給太子殿下做吧!
也不知到時候太子殿下會怎么選。
有道是火車跑得快,全靠車頭帶。趙禎這個車頭一熄火,沒有半分意外引起了大堵車。
后邊那些隨大流的官可沒那么高的政治素養,再加上離得遠,并不知曉前頭發生了什么事,還以為出了意外呢,有膽大的就翹首支足,想要看看熱鬧。
這個時候就能顯現出天子和太子這一步之遙中所蘊含的巨大差距了。
因為趙禎是天子,哪怕是個已經失去實權的天子,但只要他坐在天子的位置上,那么他在公開場合做出的舉動就不會有錯。
所有的壓力都會自然地轉嫁到趙昕這個另一個當事人身上來。
這是趙昕最怕遇到的狀況,因為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教條下,他沒有辦法完美解決。
感受著背上愈發熾熱,甚至于令他隱隱感覺疼痛的視線堆積,趙昕一咬牙一閉眼,噔噔連上兩步,在趙禎下面的一個臺階站定。
“官家,臣奉詔前來,不知有何事吩咐?”
因為搞不清楚狀況,又想控制事態,趙昕的稱呼十分保守。
趙禎笑笑,笑容里有些趙昕尚不能理解的意味。
然后趙昕便感覺手臂一沉,有力量意圖帶著他朝前。
趙禎那脆弱的身子骨趙昕再清楚不過了,哪里敢在這山道上強行掙脫,只得順從著往前。
然后便是瞳孔地震。
他怎么與趙禎站在同一塊石階上了!
哪怕是趙禎主動拉他上來的也犯忌諱啊!
正腦筋急轉想詞,欲要逃離這個修羅場,趙禎卻緊緊拉住了他,同時低聲說道:“莫要驚慌露了痕跡,扶我上去。”
趙昕心中大震,這才有精力去感知被他半摟在懷中的手臂是多么瘦削無力。
哪怕是被厚重的袞服所包裹著。
而且離得近了才能發現,趙禎的臉色有些蒼白,額上也已布滿了汗珠。
趙昕心中突地有些慌:“爹爹……”
封禪雖是為了祭祀天地,但具體施行者可是天地就間最尊貴的人,所以一應流程還是得為帝王服務。
從請神的廟宇到山巔封禪臺之間的距離并不算長,否則要是從山腳一路爬到山頂,那就是純純的熬人了。
但現在還沒走幾步路呢!無良爹如今也才將將要滿四十三周歲而已!
關于趙禎的衰老,趙昕一直是知道的。
空穴來風,必定有因。
太醫院將請平安脈的時間從一旬縮短到五天,又從五天變成現在的三天。
窺探天子脈案犯忌諱,壞規矩,更會觸碰到老父親敏感的自尊心,所以趙昕從沒有去看過,但太醫院請求增加撥款的劄子他可是看了不少。
私底下稍微查查,就能查到太醫院將朝七成的撥款用于藥材采購,而所購者大多是人參、石斛、何首烏、蓯蓉等名貴,又溫補的藥材。
而且近些年趙禎泡在丹房里的時間越來越長,其中雖少不了大權旁落后借助興趣愛好排解苦悶,但與那群道士們的談話越發偏向延年益壽,祛病長生。
趙禎的飯量越來越少,睡眠時間越來越短。脾氣也變得反復,對待宮人不似早年那么寬和。
但一切都不如親自上手來得直觀,沖擊力強。
趙昕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深刻意識到,他的父親垂垂老矣,他的君王日薄西山,他一直敬畏但又鍥而不舍撬動的權力高塔正在迅速崩塌。
“爹爹,凡事過猶不及,今后鉛汞丹砂之類的東西還是少吃吧。”趙昕猶豫再三,還是說出了口。
那些玩意別人不清楚他還能不清楚嗎,純慢性毒物來著。
趙禎微微搖頭,晃動的冕旒讓趙禎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聽到言語。
“走吧,莫誤了吉時。”
感覺到手上微微加重的力量,趙昕不敢再怠慢,盡量不著痕跡地攙著趙禎往上走。
有了這檔子事做鋪墊,之后趙禎宣布讓趙昕代替他去宣讀祭天文稿時百官們也十分平靜地接受了。
頭鐵如包拯都沒跳出來說什么事先未曾告知,有違禮制。
父子倆之間明顯在玩有且僅有他們能玩的小游戲呢,旁的人誰敢露頭誰就得死。
而趙昕沉默地接受了一切。
“唯垂治五年,歲次癸巳,孟夏之月,庚辰之日,大宋嗣天子臣趙禎……”
趙昕讀到趙禎二字時有些微的卡殼,畢竟這上面寫的名字不是他的,而他又確實是距無良爹位置最近的人。
但都已經到這個份上了,還能咋辦,繼續讀唄。
“敢昭告于昊天上帝,后土皇祇:夫玄穹高遠,垂象以彰明德;厚土無疆,含章而載群生……
“……
“臣德非禹、湯,業謝文、景,而遐陬慕義,重譯獻琛。此蓋昊天之眷顧,非臣智力所能及也。謹率百辟,奉珪璧犧牲,粢盛庶品,祗薦禋祀。
“尚饗!”
隨著趙昕最后一個字落下,偌大的祭壇上只有他們父子兩人,天地間唯余烈烈的風聲。
趙昕有些恍惚,呆了呆才起身將捧著的祭文放入了銅爐中焚燒。
很快青煙升起,直入云霄,仿佛真有個高高在上的昊天上帝接到了這篇祭文。
而當做完這個步驟后,趙昕罕見地不知道接下來自己該干什么了。
趙禎這一套悖逆常理的組合拳著實打得他有些懵。
不過趙禎早就想好了該怎么做。
“回來,跪下。”趙禎指了指身旁的蒲團。
趙昕依言乖乖跪下。
“休要怪朕多事。你得圣祖傳授,少小開慧,心高氣傲。輕祖宗,蔑成法,破舊規,行下之事莫不火中取栗,將來說不得會毀譽參半。
“萬幸心中有執,輕個人之欲而擔天下之責。能自約自束,重黎庶,勸農桑,敬天地,否則朕即便是絕嗣,愧對先祖,也不會把萬里河山交付給你。
“今日就在這泰山之巔,天地之間,朕再教給你幾句話。
“一人計短,眾人計長,不可小覷天下英雄。凡事三思而后行,多與宰執們商量。
“慧極必傷,強極則辱,舌頭比牙齒存在的要久。即便你打定主意要做什么事,也可想想有沒有更和緩的法子。
“最后,天下很大,非你一人所能及,亦非你一生能及,該放手時需放手。”
一句句如同黃鐘大呂,震得趙昕一顆心直顫。
“朕是幸運的,有你這么一個太子。也是不幸的,生了你這么一個落地就是來做對頭的兒子。
“今后大宋江山就交給你了。給我在東郊修座行宮就成,沒事不必過來攪擾,你這個混小子多半不會給我帶什么好消息。
“還有趕緊成婚。真是混賬,娶親而已,又不是要你服毒。就是打夏賊時也未見你如此不爽利。
“你們夫妻都是主意正的,常言道不癡不聾,不做家翁,我也懶得管你們。只一樣,早點把我大孫子,大孫女送來陪陪我。”
面對催婚催育這個亙古不衰的話題,趙昕終于找回了一些引以為豪的言辭能力。
正要說些什么時,卻發現趙禎已經走了……
走的是下山那條路。
沒有人再攔在他前面成為阻礙,也再沒有人攔在他面前遮蔽風雨。
第144章 白駒過隙
垂治五年四月十七,仁宗封禪泰山,世宗陪祭,宣讀祭文畢,百鳥翔集,紅光滿天。
六月初六,仁宗禪位于世宗。
七月十二,世宗繼位,百官陛見,固辭不過,改元元昭。
元昭元年八月,開恩科,廣選天下士子。——《宋世宗實錄》
*
九月廿二,恩科放榜,東華門外早早擠滿了人。
想知道考試結果的參考士子,試圖通過匯報得兩賞錢花的跑腿,更少不了每次的例行節目,在榜下捉婿的豪門大族仆役。
不過這
回放榜倒沒有如過往那般擠得水泄不通,連螞蟻都落不下腳。
究其原因,是他們這位新官家在還是太子之際就深恨冗官冗員之弊,不僅大費周章裁撤許多榮銜虛職,又收緊了太上皇一度亂開的恩蔭口子。
就連朝堂民間都諱莫如深的軍中吃空餉問題都借保險給摸出了個大概,一朝發作直殺得人頭滾滾。
有腦子,有手段,最重要的是有耐心,有魄力。
似這般的治世中興之主自然不會為了什么所謂的新朝新氣象,廣布新君恩德于天下,就自食其言,大肆錄取士子。
導致此次恩科即便有著西北之地新復,官吏大量缺額的客觀條件,錄取的進士也不到兩百人,嚴苛程度直逼太祖太宗年間。
就連重記憶而輕思辨,不如進士科清貴,也遠比進士科要好考的明經、明法、明算諸科,也被一拆為五的綜學科搶了風頭。
雖然諸科錄取人數較于過去十年有了不小增長,直逼五百人大關,但與真宗年間動輒近千人的規模相比還是太少。
而且從考試難度和各科錄取人數來看,三十老明經這句已經流傳了上百年的俗語很快就會成為過去時。
僅僅依靠死記硬背是不行了,必須得有點拿得出手的硬貨。
如果說科舉考試結束后,讓應考士子們選出最想一刀攮死的人,那沈括必定榜上有名。
畢竟在今次考試之前,打死明算科的應考士子都不會想到考試中居然會出現《九章算術》、《夏侯陽算經》、《周髀算經》這些算書之外的題,考試內容從過往的算經默寫,整數運算直接給干到天元術(方程)、分數、開方上去了。
而明法科的士子也不會想到試題內容從死記硬背《刑統》變成了判案,案子還都是各地真實發生過的。
現實遠比法條荒誕。
畢竟撰寫法條的人數遠沒有現實世界人多,不少考明法科的士子走出考場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酒肆喝酒買醉。
實在是太考驗心理承受能力。
這天殺的沈括,腦袋到底是怎么構造,又是在什么樣的境況中想出這些該遭天殺的題啊!
真就是自己撐著傘走過了毛毛雨,現在把他們的傘撕爛,還給他們大倒水唄!
至于從綜學科中新析出來的紡織、醫藥、冶煉、農墾、水利五科,出名大多是因為紡織與醫藥兩科首次允許女子應考。
盡管大家仍舊不清楚新登基的官家為何要將這些過往被歸于百工賤業的行當給拉拔起來,甚至不惜打破男女藩籬,但肯定不會做無用功。
況且新官家正青春年少,看上去少說還能當三十年官家,試試總出不了大錯。
加之綜學原為習一謀生之術的中下之家所設,如今眼見有更為廣闊的出路,自然是踴躍應考。
萬一就考上了呢,那可是光宗耀祖的大喜事啊。
當然亦有此次進士科不與諸科在一處放榜的緣故,進士科照舊占據東華街,而諸科進士則改在貢院附近放榜,有效進行了分流。
根據官方說法,這是防止人群人流過度聚集,發生踩踏,但正騎著油光水滑大黑馬,故意慢慢悠悠從貢院前繞過的楚云闊心里清楚,這其實是新官家試圖劃分政治官員和技術官員的嶄新嘗試。
諸科陡然縮緊,只有綜學中一小撮人才能取得好名次的遴選標準,也是為了將來在提拔綜諸科出身官員時堵上那些嚷嚷諸科士子才不配位的嘴。
如今大家都是五十登科為年少,放榜時同樣的黃榜彩綢,御街夸官,就稍微收收你那進士科高高在上的嘴臉吧。
現在看來還真是卓有成效。
楚云闊本就是東京富商子弟,又在西北歷練近十年,在西北光復后,依靠豐富的經驗與過人的才干被任命為西北大區的報社主編。
一雙眼雖稱不上識人無數,但說一句破千是綽綽有余。
所以輕而易舉就能看出貢院左近有著不少仆役,胸前鼓鼓囊囊,大抵是繩索布套等物,典型的捉婿隊。
雖然從仆役打扮來看,多為中人之家,甚至不乏老父帶著幾個子侄的,但相較于從前諸科士子乏人問津情況,已經好了不知多少。
看來世上從來不缺少聰明人,已經有人從這場異常嚴格的考試中窺見了一絲諸科士子的光明前景。
看來他還可以向總編建議一下,繼續在汴梁日報上吹吹風。
地位嘛,總是潛移默化被抬起來的。
擱十年前誰敢想紡織、冶煉能單成一科考試取士啊。
綜學科第一個狀元沈括也是憑天文數理精通,就這當時還被罵慘了。
楚云闊職業病一上來,馬速不可避免就降了下來,直急得老管家連連扯他馬韁,口中說道:“小官人,還是速行吧,你考的是進士科,卻只顧看這些雜科作甚。”
楚云闊很想說一句他此番考進士科是必中的,畢竟他西北地區主編的身份幾乎相當于一路提刑使。
他之所以考進士,是因為如果身上沒個進士身份,將來沒資格爭總編的位置,也不好轉任到其他官職,或言之體系中去。
屬于是官家給他下達的硬性任務。
而他如今年方而立,正是上升期。
此次幾位主考官也無有包龍圖那般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所以但凡是能夠認出他的文章,就必定不會黜落他的試卷,得罪于他。
至于認不出他文章的可能性嘛……
他都已經撰稿小十年,寫過的頭版文章破百,文風措辭早就被腌入味了。
哪怕沒文風加持,十年功力,在報社中總是能先人一步,甚至好幾步獲取內幕消息,還不夠他拿下一個進士的?
但他深知老管家是個老派人,這輩子最大的心愿就是看著他中進士,出外可以自稱一句進士門第。
父親故去后,也唯有老管家會叫他一句小官人了。
于是好脾氣地翻身下馬,自牽了馬韁道:“好好好,咱們這就去東華街吧。”
“那小官人你作甚下馬?”
“此間都如此多人,東華街還不得更多?咱們還是找間客棧,暫時寄放黑虎吧。”
黑虎可是區希范那匹玄菟最優秀的子嗣,要是出了差錯,他將來不好去見故交啊。
眼見得小官人外出歷練小十年,娶親生子,還是如年少時一般沒個正行,老管家就是一陣陣無奈。
但這么多年都寵過去了,也只能繼續寵,略微看了看四周,便氣鼓鼓牽著馬朝著小巷中的一家客棧走去。
暫時寄放馬匹而已,沒必要找那么好的。
該省省該花花。
眼看著就要走到客棧,老管家準備張嘴喊伙計接待。結果還沒呼喊,就被楚云闊眼疾手快拉到身后護住:“老管家小心!”
“當啷啷——”卻是一個竹筒被擲出,竹筷撒了一地。
緊接著有兩個衣服簇新,發髻歪散的男子被人用掃帚竹竿劈頭蓋臉地打出,后撤不及,相互絆倒在地上滾了兩圈。
而動手者竟然是三個年約二十的女子,其中只一人梳著已婚發髻。
那兩個梳著未婚發髻的年輕女子猶不解氣,舉起大掃帚又往兩人身上狠狠抽打了幾下,這才往他們身上啐了一口罵道:“姓夏的,你個狐貍與豺狼交|媾生的雜種,頭上生瘡腳底流膿的混蛋,當初就該涂在墻上的下流東西。
“當初我們從韋州來時,你花言巧語哄了四姐,將她身上銀錢騙得分文不剩,又嫌棄她是韋州人,不肯履行婚約。
“如今看著我們客棧開起來了,四姐又聰明能干,中了醫科,你現在倒想起來婚約,死乞白賴上門說什么山盟海誓了。
“怎么,還想我四姐給你做小,你享齊人之福,擺擺官老爺的譜不成?你方才也聽清楚了,我四姐說與你恩斷義絕,再也不想見到你。
“你若是再敢來攪擾,老娘我雖平日里是殺豬殺羊的,但也,哼哼……”
身材比較魁梧的女子作勢還狠狠捏了捏指節,發出清脆的響聲。
韋州人+屠宰為業,震懾力還是很
足的。
畢竟韋州是最早一批被收復的西北州府,在區希范的治理下依靠羊毛運輸紡織,與中原地區聯系日深,不少韋州人報團進入東京城里討生活,也成功種下了西北之地民風彪悍的印象。
這話直唬得不少追出來看熱鬧的男客人都不由自主夾緊了腿,畢竟這家店的招牌菜可是那個部位,這個三娘子又是出了名的唯手熟爾……
天幸七步之內,必有解藥,已梳了已婚發髻的女子扯住三娘子道:“打這廝一頓出氣也就罷了,畢竟他還有個在開封府里做使臣的叔父,專管這街面上的事,得罪太過不好。”
同樣的話因人的腦回路構造不同,就能聽出不同的意思,做出不同的反應。
被打的兩人聽這大娘子言語,一人僥幸萬分,連連拱手討饒,一人卻是憤恨不止,咬牙切齒道:“既是知曉我叔父厲害,就把那小娘子送予我二哥做小,若是不愿,我還未曾娶妻哩。”
這話說得委實囂張,眼見氣急攻心的三娘子就要一竹竿往這狂徒的腦門上敲去,搞不好會鬧出人命,楚云闊忍不住揚聲阻止道:“且慢!”
然后就被兩方同時敵視,又是從哪冒出來的人橫插一杠子!
其中尤以拿著竹竿的三娘子為最,滿臉敵意的看著楚云闊,只因她以為楚云闊同這兩兄弟是一伙的。
楚云闊毫不猶豫拍歪了指著他的竹竿,笑道:“膽子不小,敢對著我這個當師傅的比劃了。
“行,沒看錯你,當初三個識字學藝班里就你脾氣最剛烈,喜練拳腳棍棒,如今也算是打到東京城里了。但為師記得還教過你,不要什么事情都用棍子解決,容易鬧出人命的。
“你們不是有個姐妹考中了醫科嗎?當今官家至賢至明,肯定不會容忍有人倚權仗勢強娶新科士子。你們可以去開封府告他一狀,保管讓他們兄弟都吃三十板子,一個月都下不來床,不知我這個辦法如何?”
楚云闊言笑晏晏,還有閑心踹了地上兩人一人一腳,而兩人被踹清醒后飛也似地逃離了此地。
生物本能告訴他們,這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老虎,絕對惹不起!
而三個先前氣勢洶洶的女子卻是紅了眼眶,齊齊一拜到地,哽咽道:“先生……”
“哭甚哭,好沒志氣。不如同為師說說,這實現愿望,到了東京城里的感覺如何啊?”
第145章 新潮
作為一個在愛里長大,又從未缺過物資供給的富家少爺,楚云闊行事一向很從容。
若無老管家強烈要求,他都不想現在去看榜。
人太多了,擠得慌。不如等到看榜的人稀了再去,反正功名又不會長腳跑了。
而且于他而言最壞的結果也僅是落榜后短時間內晉升無望,但那同樣也可以極大減少同事們的排擠。
三十歲的大區主編,還一直在官家萬分重視的西北之地任職,的確是過于扎眼,這科若是不中,緩緩也好。
假使得中,那就必須得更加謹言慎行,低調行事,以防被有心人鉆了空子。
所以楚云闊借著師生重聚,舊識相逢的名義無比絲滑地拐進了客棧里,揀了一副干凈座頭,靠窗坐下。
直把心系科舉結果的老管家急得夠嗆。
先時歸家看他言行舉止都是一派得體模樣,原以為是長進了,沒想到內里仍舊還是少時的散漫。
早知如此就不追求什么親自看榜高中,千人敬慕了,派三五個識字的小廝去看反而更靠譜些。
而三姐她們姐妹幾個十四歲上就結伴到東京城里討生活,如今攢錢租下經營的小客棧也是在貢院左近,街面上的事早已爛熟于心。
想想先生的性子,再瞧瞧老管家坐立不安,欲言又止的模樣,輕易便窺破了老管家的心思。
于是已梳了婦人發髻的大姐提著銅壺行至兩人身旁,一邊殷勤地添茶倒水,一邊寬慰老管家道:“老丈放心,我店中有個伙計,上完了三期掃盲班,已然識文斷字,最是機靈不過,方才還幫四姐去看了榜歸來,我讓他再跑一趟東華街便是了。”
老管家大喜,這上完了三期掃盲班的人雖因少了經書的系統性學習,無法考科舉,但已然能被劃入識文斷字的范疇,有資格做個賬房或是立契中人,定然不會只看半截話,帶些錯誤消息回來讓他空歡喜一場。
沒想到這家客棧看起來其貌不揚,卻有厲害人物啊。
不愧是他家小郎君教出來的學生。
于是解了腰間錢袋掏出一小串錢來放到桌上:“有勞大娘子費心,這些錢權做茶點。”
大娘子連忙推拒,頭搖得和撥浪鼓似的:“不可不可,我等幾人安身立命的本事都是先生傳授,謝先生還來不及,怎可收錢,老丈還是莫要讓人戳我等脊梁骨了。”
她也留了個心眼,謝先生是肯定的,但最主要的還是想同先生留下這份香火情。
韋州過去皆為軍州,無有入京為官者。她們這些入京討生活的韋州人也有不少發了財,可錢攥在手上都不知往哪里找靠山。
先生雖不是韋州人,但是韋州的重建者,當初闔州才多少人啊,所以也能算半個同鄉。
昔年都說先生高升了,如今能再遇先生,必然已經升得更高。
若能把這份香火情續下去,再碰上今日這般惡事,也能有個依仗。
楚云闊對此洞若觀火,抬手把錢朝著大娘子的方向推了推:“官家常言,莫差餓兵,否則必生事端。
“你若不收我給的錢,就必定要自己出錢,要是讓御史知道,必得參我一本勒索民財。
“收下吧,莫要害了我。”
大娘子雖然積攢了不少市井中的小智慧,但如何知道朝堂詭譎,把楚云闊的話信以為真,急收了錢,結結巴巴解釋道:“先生,先生,我實無此心啊,實無此心啊。”
楚云闊笑著安慰她:“好了好了,不需如此。將來若遇似今日之事,可投書至報社信箱。”
他的根在西北,東京城鞭長莫及,也不愿在未轉職時攪合到民事中去,只能用這種辦法幫助往日的學生。
東京城報社里的年輕人可是比御史言官們還要激進,腿跑得比千里馬都快,無時無刻不在想搞個大新聞一舉揚名天下,對付些普通的地痞混混絕對綽綽有余。
至于將來,官家似有意按地域劃分錄取進士人數,以平衡朝局,維系江山。
韋州在西夏被滅后也成了內地州縣,必興文教,再過幾年應該就能有韋州士子中舉了。
隨后不待大娘子道謝,聲音轉冷道:“你的夫婿呢?不知能不能請來與我一見?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人物,將你娶進了門。”
東京城風氣開放,女子當掌柜的不在少數。
一時不在被對頭找上門尋釁,幾個女子迫不得已自己出面反擊也可以理解。
可如今他都坐了這么久,還沒看到男子出面,渾然不以妻子為重,他這個當先生的,既然知曉此事,豈能不為學生出頭。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方才還八面玲瓏的大娘子就紅了眼眶,哽咽道:“先夫,先夫已經去了……他是禁軍中人,滅夏之戰,歿于興慶府。
“幸得他有遠見,軍中保險素來買最高的一檔,又寫明了受益人是我,軍中文書賬目也照顧我們這些遺屬,按照規程辦事,未把錢財交給他老父,我這才能賃下這間客棧,招聚起姐妹們開工糊口。”
楚云闊頓時無言,滿腦子只剩下一句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深閨夢里人。
他再也沒心情問四姐妹是怎么來到東京城的,日子又過得怎么樣,只是多叫了一壺醉月仙。
這是東京城中除了軍用透瓶香外最烈的酒。
一壺酒還未過半,就聽到有敲鑼打鼓的聲音傳來,楚云闊不禁搖頭輕笑,這是哪家如此迫不及待,將將放榜,就已然捉婿完婚了?
不料這鑼鼓之音越來越近,未幾,有人狂奔入店內,扯
著嗓子大喊道:“楚云闊楚相公可在?恭喜楚老爺高中探花,禮部差官為楚相公您送匾了!”
楚云闊豁然起身。
他對中舉一事早有預料,得獲高名次也不是沒想過。
但名列一甲,有禮部屬官抬匾報喜的待遇他是真沒想過。
從前也沒有這一套啊。
而且他怎么瞅著匾上進士及第四個字那么熟悉啊,似乎是官家的字跡……
第一次恩科原來可以搞得這么大的嗎?
但楚云闊很快就沒有心思想這些了。
許是為了平息天下士子對于此次諸科地位被猛地拔高的洶洶物議,此次進士科一甲三人,具有禮部屬官抬匾游街報喜的全新待遇。
而參考舉子們的身份信息早被私下流通的小報們透了個底掉。
以晏幾道、張熙、曾鞏、楚云闊等四人身份最重。
雖然從唐至今,科舉考試仍舊未能形成定制,一直在不斷的改革,但框架基本上是已經固定好了。
進士科遠遠優于諸科。
而新官家繼位三把火,頭一把就將他們以為熟悉的科舉制度給燒得沒了大半框架,擱誰心里都慌,急需一個知道點消息的透透風讓他們心中有底。
晏、張兩家是不用想了,門檻太高。而且人家是從小練的童子功,官家不示意,嘴里甭想有一句實話。
至于曾鞏,文章重策論,有古風,若非此次官家支持歐陽相公變革,以策論為主,詩賦為輔,說不得還要落榜。
即便如此,名次也只是掛在二甲之末,快要掉出百名了。
那些名次高的以恭賀名義上門弄不好會結仇。
這么看,楚云闊這個原西北大區報社主編就很有性價比了。
官家嫡系,名次夠高,年紀也夠輕。
而且從過往官職來看,必是要走自外任而京城路線的,不似晏幾道和曾鞏,走的侍從秘書之任,更不似張熙,要走武將一途。
同年里馬上就會有一個路級高官,此時不趁著剛剛中舉來交結,更待何時啊。
楚云闊完全沒想到自己會因為禮部安排的排場給堵在這,但一看幾個學生見客流如織而歡喜不已干脆大手一揮,就地擺起了宴席。
他心中算盤敲得響,自己這學生的客棧面小樓低,二樓還是客房,一樓頂多擺的下五桌,無食材儲備的情況下驟然擺宴頂多兩桌。
這樣自然就能篩選掉一些沒分量但有眼色的人,捎帶著還能幫自己這幾個學生制造噱頭,打出招牌。
事情的發展也正如他所預料的那樣,能夠及時找來,并最終有機會和他坐同一桌的不過章衡與章惇兩人而已。
章衡此次得中一甲第一名,也即狀元,因住的客棧與楚云闊此間頗近,所以在打發走禮部報喜的屬官之后,就帶著章惇直接來找楚云闊了。
而章惇得中二甲第七名,以他如今未及弱冠的年紀,已是十分了得。
但楚云闊覷章惇臉色,卻是郁憤難消,看向章衡時都氣鼓鼓的。而章衡也在這種注視下面現尷尬,只能借著不停喝酒掩飾。
偏生酒量還不怎么好,幾杯酒下肚,面色就如火燒一般。
楚云闊來回掃了兩眼,心中有數。
為侄的年長位次高,而這為叔的卻年少位次低。
不免讓人想到昔年章獻太后因宋庠為兄,將宋祁狀元之位改授宋庠的舊案。
早知這章惇年少氣盛,自恃才高,不讓他人。
若是此番章衡不得狀元之位,這章惇應不至于如此氣悶。
有此一事,叔侄兩個今后關系還能如往日一般親密無間嗎?
但官家向來公正無私,唯以實績用人,絕無可能再仿效章獻太后舊事。
況且宋庠宋祁是親兄弟,你們兩個卻是快要出五服的族叔侄了,仿舊例也不是這個仿法。
楚云闊卻不知在原歷史線中,章惇因章衡得中狀元一事,拒不受敕,兩年后再次參考,得中一甲才受敕得官。
不過當歷史再次重演后,章惇只有郁氣悶氣,卻再無拒不受敕,重新參加考試壓過章衡一頭的膽氣了。
因為他心中清楚得很,紫宸殿上已經換了主人,新官家可是個他敢不受敕,就敢剝奪他參考機會的硬脾氣。
他章惇只是傲,不是傻。
為了前途,稍忍一時之氣也未嘗不可。
這不是照樣搭著章衡的順風車來見楚云闊了嘛。
楚云闊特地對章惇說了幾句年少高才,科舉排名不過小道,為國為民方能青史流傳的勸慰之言,章惇的臉色肉眼可見好了許多。
年輕人氣性來得快,消得也快,章惇見楚云闊言語灑脫,個性豪邁,對他多了幾分親近,干脆直言道:“楚兄,新君繼位,革除積弊,科舉掄才之事首當其沖,進士科未如從前尊崇。楚兄為官多年,弟斗膽問之,不知這制科,可有開的希望?”
制科者,乃是由官家為選拔符合特殊要求的杰出人才而下詔組織的特殊考試。
主要分為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科(選拔敢于諫言的治國人才)、才識兼茂明于體用科(考察實務能力)、詳明吏理達于教化科(針對地方治理)三類。
早年因西北戰事頻仍,還設置過軍謀宏遠材任邊寄科(選拔軍事人才)。
總
的來說,制科突出三個特點,第一,獲得名額難。想參加制科必須得有重臣保舉,并提交五十篇以上策論文章,而且還需通過秘閣舉辦的初試才能有參加資格。
第二,考取難。獲取考試資格的已經極難,但想要考中更難。制科往往每次只取一兩人,甚至會一人都不取。
第三則是與之相匹配的一旦考中晉升極快,是十足十的青云梯。吳育、夏竦、張方平、富弼,這些曾經中過制科的,無一不是紫袍玉帶的朝廷重臣。
在新官家有意抬舉諸科的當下,想要更快的進步,制科的確是最佳的選擇。
楚云闊順著章惇的話想到了這個可能性,為官經驗告訴他新繼位的官家絕對會連著制科一起改。
但政治敏感性卻讓他說出了模棱兩可的回答:“官家英明睿智,自有圣斷。然君子待時而動,早做準備為上上之策。”
此時的楚云闊還沒想到,他將來一時隨大流追求進步的舉動,卻幾乎要了他的性命。
第146章 平遼始
花開尚未謝,垂拱殿卻已換了主人。
作為“前朝舊臣”的富弼,言行舉止也更加謹慎起來。
作為政治上的老油條,他個人是極度不愿意朝趙昕新君繼位點燃的第一把火滋水的。
但作為“首相”,他有著上傳下達的職責約束,必須按下制動按鈕,做那個討人厭的攪局者。
也就半盞茶不到的時間,富弼卻好像老了好幾歲,最終帶著幾分頹意說道:“官家,科舉為國掄才,乃國家大事,牽一發而動全身。
“稍改常科以順時勢也就罷了,這制科是不是暫緩一二……”
能坐到宰執高位,富弼自然不是酸朽陳腐之輩,時下風氣也未凝滯,絕不會對趙昕說出科舉乃祖宗成法,不可更易的話。
事實上官當到他這個份上,早已清楚地知道法因時而興,度合勢而改的道理。
否則三皇五帝時還是賢人禪位呢。
之所以會對改革持反對意見,無非是兩種情況。
其一,改革觸犯到了他自身的利益,或言之他所代表的利益集團的利益,他必須得作為喉舌發聲。而且即便他不發聲,也會有新人被推上來同他打擂臺。
其二,對改革總體持支持態度,但不贊同某些細節和執行方式,認為步子太大,容易扯傷腿。
富弼如今的態度屬于后一種。
須知科舉取士是國家的人才的蓄水池與社會的穩定器。
通過科舉取士,一方面收攏天下人才為國所用,牧養教化萬民,一方面用特奏科錄取那些久試不第的大齡舉子,免得再出現如黃巢、張元的桀驁之輩。
給他們一個盼頭,能有效抑制住野心的滋長,否則考進長安極有可能變為打進長安。
而以富弼為首的百官之所以沒有反對趙昕對科舉取士制度動刀子,是因為趙昕先時大刀闊斧的并非是進士科,而是明經、明法等雜科。
雜科嘛,死記硬背的玩意,考出來也多為胥吏和不入流的小官,為了他們得罪新君不合算,改了也就改了。
再說朝中只要不是瞎子和刻意裝瞎看不見的,其實都能看出此番雜科改制,拓寬了上升渠道以及覆蓋人群,是符合天下大勢的。
羊毛紡織撐起了西北諸州稅收的半壁江山;冶煉有著鎮壓叛亂制造火器的客觀需要;農學水利更不必提,朝中哪個不盼著五谷豐登,海清河晏啊;醫藥之學雖見效緩慢,但能夠安撫百姓,是利在千秋的大好事,而且其中還有圣人的面子在,稍稍抬一手無人能夠置喙。
可萬萬沒想到官家膽大至斯,連制科也要一并改了。
雖然制科歷來取中人數極少,對朝局的影響力不說是沒有吧,但也能夠說一句聊勝于無。
畢竟個人才學再高,掌握最高權力的君王不搭理你也是白瞎。
這方面最出名的范例就是原歷史線中的蘇軾,嘉祐六年(1061年),時年二十五的蘇軾經歐陽修推薦,參加制科中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科的考試。
制科中一、二兩等成績均為虛設,而蘇軾一舉拿下了第三等這個實際上最高等級的好成績,于是仕途起步就是大理評事、簽書鳳翔府判官,遠高于普通進士。
而且因為蘇軾蘇轍兄弟同登制科,為空前之事,哪怕蘇轍在制科考試中公然批評仁宗皇帝沉迷享樂、不理朝政、用人不當,仁宗皇帝也仍舊高興地說:“朕今日為子孫得兩宰相矣!”
然后接下來的事大家就都知道了。
一同中了制科,起授官也因為被指責“狂悖”、“謗訕君父”給耽誤了的蘇轍都官至宰執了,蘇軾還在不停被貶呢。
盡管制科在朝局中所能起到的功用極其有限,但其作為吉祥物的象征意義與實際功用于個人而言是極高的。
龍飛之科,青云直上,又有幾人能不渴盼呢?
更甭說官家在改革雜科后,隱有將雜科地位提起來與進士科并駕齊驅的勢頭,制科已經成為他們唯一的盼頭。
只要制科還在,只要制科取士難度不變,哪怕考中制科的人起點沒有以前高了,他們也能自我安慰非雜科諸士可比。
這不是前途不前途的問題,這是話語權的問題!
可他們的官家如今不僅想把制科的考試標準降到進士科二甲及以上,連雜科一甲也可參與。
說不得再過幾年,連這標準就會平等地降到凡名列二甲者皆可參與了。
若非趙昕是打小出了名的性格剛強,又用一場伐夏之戰徹底把地位夯實,保不齊都有膽大的去哭祖廟了。
事實上如今也確有人不停往東郊行宮遞劄子,想向趙禎這個太上皇告狀。
事緩則圓,剝奪話語權的動作如此大,搞得朝局動蕩,實在不是國家之福。
富弼有時候都很想問一句,官家,您昔年壓著黃河治理,光是前期水文調查摸排就花了七年的耐心呢?
趙昕高坐上首,將富弼的糾結、疑惑、無奈盡收眼底,再結合皇城司傳回的情報,他大概能猜到富弼的未竟之言是什么。
但凡有一點徐徐圖之的可能性,趙昕都愿意徐徐圖之。
可他不是沒招么。
開科取士制度已經綿延數百載,如果他沒記錯的話,原歷史線上科舉制度大致定型差不多就在這個時間點。
用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建筑的理論來看,科舉制度的定型象征著自耕農經濟徹底取代世家莊園經濟。
而雜科取士的規模越來越小,最后直至消亡,讓科舉制度徹底變為“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然后隨著儒學隨著時間逐漸僵化自縛,自發性的扼殺內生變革,最終轟然崩塌,被掃進歷史的垃圾堆。
但在這個世界,有了他這片小小浪花數十年如一日的攪合,總算是折騰出了點不一樣的浪潮。
在官辦織場和農莊之下,已經出現了規模較小的民辦織場和農莊,他們主動聘請綜學里的學生,追求技術進步和更高的利潤。
只要經濟上的國策一直外向,這些萌芽遲早會變為巨樹,或主動或被動地爭取政治上的權益。
以趙昕淺薄的歷史知識來判斷,這種政治權益的爭奪還需要很長時間,也必然會見血。
他管不了那么久遠的事,只能憑借著作為帝王的威權,新君繼位急要做出一番事業的由頭為掩護,先挖出一條泄洪渠罷了。
畢竟他前世可是聽過一句話的,不是日薄西山的大清終結了科舉制,而是科舉制的終結給了大清最后一錘子。
總之所謂的祖宗成法已經給你們開在這了,等到了非打不可的那天,大家還是努力多談少打。
但面對富弼,尤其是代表著百官前來討說法的富弼,趙昕肯定是不能這么解釋的。
不然以富弼的性格,甭管能不能理解背后所蘊藏的經濟發展趨勢,階級權力流動規律,給出的解決方案絕對會是一刀切。
所以趙昕拿出了自己早就準備好的說辭。
“前些時日吏部奏上來的考成劄富卿可領著東府諸位相公看過了?”
富弼聽到趙昕虛晃一槍提及此事,心中不由一緊,哪里還顧得上改革制科取士之事,屏氣凝神道:“回官家,臣已率領東府同僚們看過了。”
趙昕抓起懸在腰間的荷包開始漫不經心地把玩:“那富卿你們看出什么來了呢?”
不等富弼回答,又自顧自說道:“朕記得很清楚,自慶歷三年(公元1043年)范相應爹爹之詔歸京,上陳變法十二策,已有十年了。
“其中明黜陟、抑僥幸、擇長官這三條爹爹與朕也與你們講了十年了。
“誠然,你們是做出了成績的,虛領錢糧而無有實則之官削免三成,蔭官的標準也大大提高,形式也從充職變為了只領少量錢米。”
趙昕不說還好,一說富弼就覺得臉有些燙。
那是我們愿意的嗎?明明是殿下您刀子舉得太高了!而且能如此平穩地裁撤冗官蔭官還沒有鬧出大亂子來,絕大部分還得歸功于綜學創立,尤其是經濟發展。
既然離了朝廷也能得到一口不錯的飯吃,那就沒必要硬挺著脖子等著刀子落下。
“然而……”
簡單的一個轉折詞,卻險些令富弼的一顆心跳出胸腔。
果然不出他所料,他很快就聽到了自己不愿意聽的。
“如今尸位素餐之輩,蠅營狗茍之徒,仍舊充塞朝堂,
引得民間怨聲載道。治事繁雜,地僻民刁朕都能夠理解。
“所以下頭進士科出身的知州、知縣,聘請綜學科中的士子成為他們的錢谷師爺、刑名師爺處理諸般相應事宜朕也從來沒發過異聲。但忙得沒時間管,和根本不會應當是兩個概念吧?
“作為父母官,正印官,不識五谷,不通水利,不明術算,不曉律法,還無仁民愛民之心,終日里悠游度日,高臥不起。
“將政事完全交托給師爺和屬吏們,自己卻可仰仗其利功成名就,青云直上,百姓說不得還要多遭一份盤剝。
“這樣的正印官朕要來又有何用?既然掌握一技之長的師爺們也能牧養生民,還牧養得比他們更好,朕又有什么理由不拔高諸科呢?”
即便富弼早早猜到官家是因為這個理由整飭科舉,但猜到和如今面對面遭受批評完全是兩個概念。
一邊心里嘟囔著官家繼位名實相符后整個人堪稱脫胎換骨,氣勢日隆,一邊整個人俯身下拜請罪道:“臣未能調協百官,為官家分憂,是臣之過也。”
趙昕捏了捏山根,仿佛在緩解疲憊一般,隨即又換了語重心長的模樣道:“彥國你言重了。你的功勞,爹爹與朕都是看在眼里的。
“但朕已不是垂髫幼童,自有分析決斷。國家為今之弊何也?黃鐘毀棄,瓦釜雷鳴算不上,但顢頇庸碌者時有見之。
“富卿,對一個木桶能裝多少水起決定性作用的可是最短的那塊板。制科若只取宰執之才,縱力能擎天,恐也獨木難支啊。”
富弼眨眨眼,試探性地問道:“官家的意思是……”
“朕改制科,是要拔擢郡縣之才。允諸科應試,也是欲選其特長,分而用之。譬如黃河沿岸州縣,用水利科中舉的士子豈不是兩相得宜?”
富弼沉吟半晌,終是緩緩點頭,認同了趙昕的解釋。
有治理黃河這個由頭頂在前頭,倒是勉強可以向百官交差了。
但趙昕可是一個好官家,怎么舍得讓富弼難做呢,隨即又拋出一個香餌道:“不過制科所設,是為求異才,朕初登大位,也不可行事太激。朕為此次制科拔擢之才,還增設了一道面試。”
趙昕臉上寫滿了快來問我啊五個大字,富弼自然也不會掃興,湊趣問道:“臣敢問官家,這面試是?”
趙昕語氣十分淡定地丟出一道驚雷:“梁鶴傳回消息,耶律洪基病了,病得很重,恐怕沒幾天好活的了。宋遼兄弟之邦,朕又新登大位,派出個使團去探望一二,重申兩國睦鄰友好之意怎么樣?”
明明趙昕嘴上說的是睦鄰友好,但富弼就是無端地感受到了一股寒氣,有個不好的念頭自腦中浮現。
遼國游牧起家,皇位承繼紊亂,鬧出許多事端,內斗是按戶口本來死的。
如今的遼主耶律宗真正年富力強,行事也頗有明主氣象,哪怕立有皇太弟,但長子耶律洪基已壯,讓人有足夠的理由相信,他能把皇位承繼問題解決,讓遼國擁有一個穩定的高層環境。
但耶律洪基這個實際意義上的太子重病瀕死就說不定了……
耶律宗真的次子耶律和魯斡比新繼位的官家還要小三歲,也從未聞聽有什么異乎常人的聰慧之舉,想來也就是個中人之姿。
那位皇太弟耶律重元難保不動心思。
他的好官家派出使團聲明睦鄰友好之意是假,借機窺探遼國虛實才是真的。
而且有梁鶴在其中攪合,遼國恐怕想不內亂,平穩過度都難!
伐遼之戰不遠矣!
富弼此時哪里還顧得上什么制科變革,一大堆勸阻的話瞬間就涌到了嘴邊。
遼國哪里是好打的!就算是要打,也不能選在剛剛平夏完畢的節骨眼上打啊。
這要是敗了,好不容易收復的夏土不得造反啊!
但趙昕只是摘下荷包,從中摸出兩顆糖放到嘴里嚼嚼,然后抽出一本劄子讓陳懷慶轉交給富弼:“這是范相的平遼遺劄,彥國你看看吧。
“還有,朕欲招狄漢臣回京任樞密使,擬定平遼軍略。”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富弼哪里還能不明白。伐遼一事,他的好官家心意已決,說予他知根本不是同他商量,而是通知。
通知他做好面對百官詰問,大軍一應后勤保障的準備!
第147章 平遼第二把火……
歷史的經驗教訓表明,比起分配蛋糕,將蛋糕做大更能解決層次的問題。
而當蛋糕減小,卻又想少遭受一些批評與詰問時,最好的辦法就是把蛋糕盡可能地分給更多的人。
于今科應考的士子們而言,新官家下詔開制科,并將參考標準大幅下調,就是將縮小的蛋糕分給更多人的典型范例。
能通過科舉考試的新進士們鮮有不聰明的,他們能夠感知到隨著雜科得中者也能參與制科考試,彼此間身份地位的鴻溝也已經消失了。
這份巨大的差距,不是靠官家給他們進士科的三鼎甲賜匾能夠維持的。
但真正在乎,或言之對此耿耿于懷的人并不多。
至于原因么,也很簡單,因為他們也成為了此次制科改革的既得利益者。
比起長遠的集體利益,果然還是眼前的個人利益更能撫慰人心。
以往的制科多么高不可攀啊,別說是那些被他們視為書呆子和百工賤業的雜科了,就是他們這些正牌進士也得費老鼻子勁才能得到一個參考的機會啊。
而如今只要得中二甲就有參考機會不說,想來隨著參考標準降低和參考人數增多,得中人數也會相應增多。
沒了以前制科得中就按照宰輔標準培養的青云梯不要緊,畢竟一科取士上百人,又有幾人能夠官至宰輔呢,只要改制后的制科得中者能夠獲得直接授官的待遇,省去待官跑官的繁瑣他們就謝天謝地了。
八方迎賓樓,二層窗邊,徐薇正面帶艷羨地看著樓下幾個高談闊論的士子。
她們店中牛羊肉皰炙得好,又靠近貢院,常有住在附近的應考士子前來慰問五臟廟。
此時正高談闊論,恨不得將聲音傳到街上的幾個士子就是今次得中進士科二甲者。
“圣明無過于官家,沒想到我徐二也有參與制科的機會啊!”
“為官家賀!”
“為官家賀!飲勝!”
“飲勝!”
一陣亂糟糟的碰杯聲過后,有人小聲說道:“諸位諸位,且聽我一言。官家這次也允了雜科那些得中一甲者參考,我聽說冶煉、農墾、水利、明法和明算五科都有人放話要去應考。
“我私忖之,官家既允了他們參考,也予了他們天子門生的名頭,肯定是不會讓他們交白卷的,傳出去官家的名聲也不好聽。”
有人立時反應過來:“江兄的意思是,此次制科考試很可能考他們的專長?”
“小聲些,你生怕聾子聽不著是吧!”
“一語驚醒夢中人,江兄所言正合我心。此番雜科大改,明經科受創最重,不知多少人想投汴河了卻余生的。說不得制科也會大改。”
“無論如何,有備無患。等會咱們就去書肆,湊錢買一份綜學里諸科的教材,大家相互研討。”
“對對對,和咱們同住客棧的還有一個中了明算科二甲的士子,咱們是不是也湊錢請他吃幾頓飯,也好遇到疑難時有個解答的,免去閉門造車之苦。”
涉及前途,眾人無不傾力為這份計謀添磚加瓦,那種氛圍令徐薇十分眼熱。
不知何時,徐薇感覺自己肩上一重。
回首望去卻是右手還拎著鍋鏟的三姐,帶著驚愕道:“三姐,你怎么來了?”
她是三個姐姐傾力供出來的讀書人。而出于對讀書人的尊重,三個姐姐很少打擾她的獨處。
三娘素來是火爆脾氣,但對著這個從小護著的妹妹到底是不同的,氣得再狠也不過是用手指狠狠戳了戳她的額頭:“那般羨慕,為何不自己去報名應考?你明明是此番醫藥科的一甲第
二名。”
徐薇被戳得愣神,被姐姐們護著的她有一副綿軟的脾氣,不然也不至于當初被人三言兩語就騙得沒了方向。
如今被姐姐用這恨鐵不成鋼的語氣教訓,也只是弱弱地搓著衣角,低下頭道:“三姐,不一樣的。”
綜學之中,算科的泛用性最強,無論什么學科都可以用上一點。而泛用性最窄,或言之專業性最強的學科就是醫藥科了。
進士科的士子們可以臨時抱佛腳,對綜學諸門學科進行突擊學習。可她一個醫藥科的學生,就是學習綜學中的其他學科都有難度,更遑論那些進士科的策論詩詞了。
既然應考了也拿不到好成績,那干嘛還要去丟臉呢,而且丟的還是她們醫藥科所有人的臉。
急驚風最怕遇到慢郎中,三娘子這個火爆脾氣對上在自家妹妹的溫吞水毫無辦法,只得又狠戳了徐薇幾下額頭,稍減心中郁氣,這才說道:“我是說不過你,自有人來說你。”
徐薇滿頭問號。說她?誰來說她?
不需她猜,答案也已經走到了她面前,卻是此次醫藥科考試的第一名,陳荊。
在陳荊出現之前,徐薇是醫藥科學子中公認醫術最好的之人,至不濟得是女子中最好的,在醫藥科被單列為一科后,她也是堵奪魁的熱門人選。
直到陳荊這個西北軍州之人橫空出世。
也讓醫藥科創造了一個全新記錄,首次考試的前兩名被女子給包圓了。
第一與第二在榜單上雖只咫尺之遙,但傳唱度完全在兩個量級。在陳荊被好事者捧為第一個女狀元之后,也曾有人到徐薇面前挑撥過。
對此徐薇只是一笑了之,全然不放在心上。
她是見過陳荊實操模擬考試的。
那得是救了多少人,又是對多少性命的流逝無能為力才能練出那么快的速度,那么果決的處置啊。
她一個切脈診慢病的內方科大夫,成績比不上陳荊是正常的。
而那些徐薇不知情但欽佩的過往,不僅使陳荊的一雙手變得粗糲,性子也變得冷硬,甫一見面便說道:“那位說了,醫藥科此次五名得中者必須參加制科,尤其是你我。”
徐薇還在反應陳荊口中的那位是誰呢,陳荊已經把肚中的話一股腦倒了出來:“那位還說了,大家都活在了一個好時代。當今官家是個思維通達,不拘泥于陳法舊規,古之賢君也莫能與比的豪杰。
“官家給了我們一個不用再圍著灶臺家務打轉的機會,就得抓住了,去爭去搶。不僅僅是為你自己,也是為后頭的姐妹們。醫藥科這次考不中不要緊,要緊的是讓旁人看到女子也敢應制科之事。將來總是有妹妹去考進士科的。”
龐雜信息充塞了徐薇的大腦,也讓她靈光一現。
強壓住心中激動,徐薇顫聲問道:“那位,那位可是……”
她到底沒能把心中猜測說出口,只是伸手指向西北方向。
以陳荊的身份,恐怕只有那位待嫁的圣人娘娘,才能如此驅使她了。
陳荊既不點頭,但也不搖頭,算是默認,直到徐薇心情恢復,才繼續扔下重磅消息:“那位給我們這些諸科士子請了教學先生,后日開課。”
末了走上前拍拍徐薇的肩膀:“就算到時真比不過他們這些打小就學怎么寫文章的進士們,也不能差他們太多了。尤其是咱們,總得給后來的妹妹們立起個標準。”
世上之事,從來是有人滿腹愁腸,有人歡喜不已。
此次制科可能要考全科的消息不脛而走,蘇洵還在煩惱倉促之間哪里去尋懂行之人教授兒子諸科雜學,好在制科中取得個好成績,卻是他這個陪兒子入京考試的老父親先接到了官家的授官特旨,令他為秘書省校書郎。
秘書省校書郎品階雖低,但授予要求卻高,在唐時有非貢舉高第,或書判超絕,或志行清潔的不輕授的說法,如今也是天子近侍之臣,備咨詢問策之用。
就這么說吧,晏幾道這個“廟祝”,起步被授予的也是秘書省校書郎,可謂是既清貴又好升官的美職了。
但最令蘇洵滿意的還是這個職位能夠遍覽皇家藏書。
對于新繼位的官家,蘇洵并無什么惡感,最重要的是身入朝堂就能更好地給兩個兒子找老師了。
所以蘇洵只是稍微考慮了一會兒,就痛快地答應下來。
消息傳回垂拱殿,趙昕如釋重負般吐出一口氣,他是真的怕蘇洵像他已知的歷史線中那般,稱病婉拒。
正為他研墨的陳懷慶感知到了他這份情緒,擔憂問道:“官家?”
趙昕擺擺手,笑道:“無事。”
只是還上了自己心中那份內疚罷了。
當初為了坐實神童之名,好盡快插手朝政,也為了不讓神佛之說泛濫于世,引發不忍見的動亂,他將蘇洵尚未問世的六國論據為己有。
而且抄還沒抄完,僅止半篇,如此算來倒是便宜此世將來的莘莘學子了。
也許將來同蘇洵熟悉之后,可以讓蘇洵續寫出來?
但你若問他后悔不后悔,那他只會回答絕不后悔。相比起與西夏簽訂和約所交付的歲幣,還是用蘇洵文章的性價比更高。
積年內疚清去,趙昕思緒變得十分靈動,下筆如飛,令陳懷慶又擔憂地問道:“官家?”
真沒事吧?他打小就跟著官家,上回見著官家這么高興是太上皇允了官家的婚事。至于上上回么,那都得追溯到慶歷五年綜學設立了。
不管是因為什么原因,陳懷慶都默默在心中為蘇洵打了個戳。
趙昕再度得了陳懷慶提醒,也意識到自己有些興奮過頭了,開始轉移話題:“三司那邊還沒有人過來請見嗎?”
三軍未動,糧草先行。這一點無論是古代兵家,還是范仲淹的遺劄、狄青新送來的軍略方案中都著重提到了這一點。
遼國可是大國,無論是人口還是占地面積,都遠非剛剛平定的西夏能比。而且還立國日久,國內凝聚力,或言之統治階級的向心力是很強的。
再加上占據燕云十六州,地勢上占盡便宜。
正所謂未慮勝先慮敗,范仲淹臨終遺策和狄青的想法不謀而和,要做好打長期戰,拉鋸戰的準備。
所以糧草軍需就成了重中之重。
為了不讓遼國提前收到風有了準備,趙昕欲要同遼開戰的消息目前還只有少數高官知道。
但這也給了朝內那些“穩妥派”鉆空子的機會,因為需要秘密進行,所以籌措糧草速度快不起來
的小動作延宕時日,迫使趙昕收回伐遼的念頭。
趙昕對此心中有數,但對三司連個人都不派來匯報具體進度敷衍他一下的做法仍舊感到出離憤怒。
好好好,把我當成無良爹糊弄。
問就是沒錢沒糧,理由是伐夏的時候用光了對吧。
一而再,再而三,心氣被拖沒了,時機也被拖毀了。
好吧,看來他這新君繼位的第二把火得往朝堂高層燒了。
換老板了,跟著改換工作作風也是很正常的對吧。你們不能只在紫宸殿朝會的時候下拜稱我為官家。
趙昕筆走龍蛇,把最后幾個字一氣寫成,然后將筆擱回筆架上,淡淡道:“懷慶你親自走一趟,去給韓相宣一道旨意,就說朕想讓他去督查一下三司的賬。韓相要是不愿查,查不好,朕就要找軍中保險郎和算學的學子們幫幫忙了。”
第148章 平遼小丑竟是我自己……
接到旨意的韓琦不敢怠慢,稍作收拾就去了三司的辦公衙門,找到了正忙得團團轉的三司使張方平。
官家意欲伐遼的消息都是先單獨告訴富弼的,他要是再不努力,遲早連富弼揚起的土都吃不到新鮮的。
對此耿耿于懷的韓琦心中憋著一股火氣,所以對三司使張方平的語氣也不大好。
“安道兄(張方平字),你也是老臣了,怎么行事如此糊涂!”
一朝天子一朝臣,就是他這種早早靠過去的,能夠被稱作昔日太子黨中堅力量的人,如今在面對在這位新官家時也是收斂了羽翼,小心翼翼地相處,重新丈量劃分各自權力的邊界。
你張方平一個兩邊不靠的中間派是怎么敢暗中給官家下絆子的!
現在可沒有太上皇居中轉圜,干預官家的決定了。
張方平早在決定使出“拖字訣”大法時就設想過自己可能面臨的風雨。
說句實話,韓琦這個次相親至來與他分說其中厲害已經是他設想中不那么嚴重的一種了。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韓琦毫不避忌地當眾扔下這么一枚重磅炸彈,把許多人炸得暈頭轉向,好半天沒有回過神來。
而還有少部分自忖自己沒有卷進事的人在回過神之后就迅速探出了八卦的觸角。
什么事?什么事?看起來相當刺激的樣子啊!
有心想看戲的人很多,但這兩位站在國家權力金字塔高層的大佬豈會容許他們看全景。就是花高價買票也不行啊!
張方平看穿了韓琦為了掌握主動權的故作姿態,捋了一把胡子后毫不在意地笑道:“稚圭真是稀客啊。素來只有我去東府找你們議事,今日是刮得哪陣好風,把你這位貴客給吹到我三司來了?
“你們還愣著干什么?忒沒規矩,還不趕緊為韓相公設座看茶!”
不管是還在發懵還是正期待著看好戲的屬吏,都他聽清楚了直屬上司趕人的意圖,趕緊行禮告辭,迅速且無聲地退了下去,把整間屋子都讓給了兩位似乎有要事相商的大佬。
茶很快被端上,通過隱約的香氣,韓琦能聞出這是上好的雨前龍井,是新官家最喜歡的茶。
看來也是知道新官家喜歡什么的聰明人啊,怎么還在具體事宜上犯犟呢?
韓琦沒有喝茶,只是收了話中的憤怒,轉而用毫不帶感情色彩的語氣說道:“我今日所為何來,安道兄應該比我清楚。”
然后就不說話了,一副絕對要拿到解釋的決絕模樣。
韓琦來得大張旗鼓,質問更是當著眾人的面。時下官員又好聚議,所以別看韓琦才落座這么會功夫,外邊的猜測指不定已經換三個版本了。
若是再待久會,外邊指不定會傳成什么樣子,所以張方平是沒有底氣與韓琦打持久戰的。
杯中茶尚熱,張方平就嘆了一口氣說道:“伐夏之戰雖盡收夏土,但夏土多貧瘠,百姓經李賊數年盤剝,困苦不堪。
“依官家旨意,對百姓善加安撫德教,免得彼輩叛亂生事。如今僅每月義診的藥材柴薪,就得花費上萬貫啊。
“更不用說還有近萬匹良馬的飼養育種,花錢更是如流水啊。國家十年積儲,再加上李逆庫房余量,也不過是堪堪堵住這個無底洞罷了。
“我也知伐遼一事重要,必得行之。可國家元氣未復,擅行攻伐之事,恐會禍及天下。
“稚圭,這個道理,你應當比我明白。你為次相,有輔弼勸諫官家之責,萬不可媚上,縱官家行此激進冒險之舉啊!”
如果是別人,說不定已經被張方平這番話說得深刻反思,繼而掩面羞走。別說是詰問張方平了,掉轉頭勸諫趙昕都是有可能的。
但這是韓琦。
青年才高,而立之年為封疆大吏,年過不惑即登臨中樞的韓琦。
張方平言辭懇切的一番話對他沒有絲毫作用。
韓琦只是繼續發問:“安道兄之意,我已知曉。只是聽安道兄之意,伐遼為必行之事,然否?”
張方平怫然不悅:“韓相以為吾是何人?遼國燕云十六州乃我華夏故地,歷代漢家王朝莫不據此以御外虜。
“石敬瑭賣族求榮,割地稱臣,雖千夫所指,不得善終,然終致我漢家剜心之痛。
“太祖天不假年,太宗功敗垂成,真宗為天下黎庶,暫忍一時之氣,含垢忍辱,締澶淵之盟,換數十年邊疆寧定。
“我朝方能積蓄力量,平滅西夏。可遼國知小禮而無大義,在我朝平滅西夏之際,悍然發兵撕毀盟約,圍攻官家。
“每每想起此時,我恨不得生啖其肉,立時發兵直取其上京,以泄心中之憤。可稚圭,兵者乃國家大事,不可草率施為。
“錢糧匱乏,執意發兵,不過是使兵卒尸身填溝壑,天下披麻,四海戴孝罷了。”
張方平話中那些訴苦和為尊者諱的言語韓琦全不入心,他就聽進去了一句話:“沒錢沒糧。”
可是怎么會沒錢沒糧呢?
他可是看過三司遞交上來的年度總計的,那可是國家十年積儲,李逆數十年盤剝。
僅從狄青打下靈州城因糧于敵,都沒問后方要過糧食來看,把李逆曾經盤剝的發下去也盡夠安撫當地百姓了。
而殿下伐夏之戰打得極快,過往積儲剩下的,不夠打大仗,難道還不夠打試探虛實的小仗嗎?
干嘛非得像個地主老財似的,死捂著那一畝三分地不松口,甚至不惜和官家對著干。
是當初為了邀功請賞夸大了成果?還是下面出了紕漏對不上數?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韓琦不愿深究這個,他只是淡定地當著壞人,繼續為自己遞投名狀。
“官家說了,三司若是查不清楚賬,軍中保險司和綜學中的算科學子都可以幫忙。”
張方平瞬間有些慌了。
想要提升一個部門的辦事效率,最好的辦法不是把刀架在他們脖子上,放出不加快速度就宰了你的威脅指令,而是告訴他我有不止一種方法把你們全部換掉。
因為失去了利用價值,死亡便是無可挽回的。
而且軍中保險司是出了名的兇狠,落到他們手里,不把贓款吐干凈了別想得個痛快的。
可這天下的賬,哪里有完全禁得起查的呢。
張方平臉色急劇變幻,最終艱難地吐出了實情:“伐遼之戰的錢糧還是能夠湊出來的,但比較難湊。實收多有缺額。”
韓琦聽到戲肉,這才來了精神,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
茶水溫熱,入口回甘,最主要的是茶香四溢。
“不知道有何難處?安道兄若有不便,我可代安道兄轉奏官家。”
張方平搓搓手,臉上一派為難神情,但話很順溜地說了出來:“韓相您相州老家的錢糧就比較難收……”
有個在朝中做次相的靠山,稅難收是很正常的。
庇護他人,偷稅漏稅,與民爭利,轉移稅款比較壞名聲,主枝的人愛惜羽毛做得少,但總免不了有人在做,集腋成裘,也是一筆不小的錢。
最重要的是壞了風氣,大家容易有樣學樣,總想著天塌了有高個子的在頭上頂著,導致相州的稅都比較難收。
說句實話,在看清來人是韓琦時,張方平都有些懷疑官家早通過皇城司收到了消息,特意用韓琦來干這個事呢。
誠如張方平所料,韓琦在聽完后整個人都不好了。
合著他辛苦一通,發現的第一只攔路虎居然是自己?
官家滅遼之堅決高層人所共知,敢阻攔此事者通通都得被碾粉碎。
而且有著使金甌重歸無缺的大義名分頂在前頭,官家連苛嚴刻薄的名聲都不會有。
三司由張方平做主還會賣他幾分薄面,若是換了軍中的保險司,那他就是殺雞儆猴里上好的雞……
只看孔家已經被剁得稀碎,只能維持大面上平穩,他的下場就好不了。
韓琦的頭鐵向來看人下菜碟,所以他很快做出了決斷,臉色鐵青道:“有勞安道兄告知。家中子侄頑劣,讓安道兄費心了。
“我這就書信一封嚴厲申飭他們,若還有冥頑不靈者,安道兄可直言上呈官家,依法懲治,吾亦愿擔著管教不嚴之罪。”
張方平不由撫須大笑:“善!”
有韓琦“主動”對自己家下刀作為典范,從豪強大族那催收錢糧的難度少說得降低兩個等級。
西夏方平,經歷大戰的精銳尚有數萬之眾,倒是不
必操心戰力問題。
所以能決定趙昕此次伐遼勝敗的因素就只剩下一樣:遼國本身。
遼國,南京府(今北京市)。
稍顯破敗的茅草屋內,梁鶴就著昏暗的燈光夾了一顆鹽水黃豆放入嘴中,咂了兩下之后嫌棄道:“我說老薛,你到底是怎么混的。我在夏賊那可是錦衣玉食,山珍海味。
“你這,這,最大的私鹽販子,吃個黃豆居然沒鹽味。”
兩人脾氣是天生的不對盤,從第一次碰面相識就沒有不拌嘴的,薛澤立馬回嗆道:“姓梁的你懂個屁,沒聽說過賣鹽的喝淡湯,編涼席的睡光床么?
“私鹽販子都是苦出身,但凡有一粒鹽都想著拿去換了錢,養活一大家子人。
“再說了,你一個人錦衣玉食有個屁用,送信都差點跑不出來。哪像某,而今只要振臂一呼,這鹽場上千鹽丁都會為我所用,屆時大軍壓陣,來個里應外合,拿下南京城輕輕松松。”
梁鶴語塞,這他真沒法比。
誰叫這南京城里漢人多,薛澤又有殿下授予的曬鹽秘法,混入鹽場中,再通過私鹽買賣取信于人,發展自我武裝力量的難度比他低太多了。
但正兒八經擺事實講道理太被動了,梁鶴不屑為之。
他一仰脖把杯中濁酒喝干,直接帶著話題狂奔:“恩科的成績出來了,我看你家那兩個小子都榜上無名啊。”
薛澤咬牙,家中不成器的兩個崽子屬實是他生平憾事,都給弄進國子監里來還是沒能出頭,看來是真沒有科舉的天賦。
但在梁鶴面前低頭是不可能的,死也不可能的,薛澤也是急急灌了自己一杯酒,回敬道:“那也比你強,都三十大幾了還沒成親。”
這一次的斗嘴依舊以兩敗俱傷,都沒有占到便宜而告終。
不過能在異國他鄉玩敵營十八年的人物又有哪個不是身如磐石,意志如鋼的,兩人的斗嘴只不過是為了消去多年未見的生疏罷了。
待確定故人依舊,酒杯輕撞,濁酒入腹,一切便已在不言中。
薛澤迫不及待問道:“耶律洪基多半是徹底沒法好了,上京城里的風越來越緊,出入卡得很嚴,好幾個私鹽販子掉了腦袋。
“而那個皇太弟耶律重元出獵頻繁,有消息說他正在接觸軍中將領。
“若官家有年內取遼意,咱們需得盡快和耶律重元搭上線談條件。咱們的使團究竟什么時候能來?”
梁鶴穩穩地夾住了一顆黃豆:“不急,等著制科考完,出使人選也就能定下。
“狄樞密應該快要到京城了,軍略亦不遠矣。
“官家說了,等著使團到了,你我兩人就都混入使團中直抵上京,由我護著你去見耶律重元。”
第149章 君臣相得
整個十月,東京城里風頭最勁的人物都是韓琦。
勁到硬生生壓過正在舉行的制科考試,蓋住應考士子們的怨聲載道。
沒辦法,為了催繳稅款,韓大相公可是十足十的大義滅親。
連叔伯帶子侄送進去足足八個人,而有欠繳稅款行為,收到家書后才補足的三兒子也被得信的他喚到東京城,狠狠打了三十棍子,現在還沒下得了床呢。
這做派,光是聽著就讓人直打哆嗦。
宰執一馬當先沖著自己開刀,不惜自爆家丑,更甭說面臨著失業危機的三司諸屬官與胥吏了。
想要保住飯碗,那就去追幾筆大欠款回來。
沒錯,是大欠款。對著普通百姓們使勁功勞也是有的,但搞不好會在考成檔案里擁有一個軟弱不任事的評價,將來仕途會不好走。
連對豪強大姓動刀子的勇氣都沒有,怎么能指望你將來獨當一面呢?
因為高坐紫宸殿上的官家沒有踩剎車的意思,風也就刮得越來越烈,江南西路甚至出現了去僧寺道觀收積年欠稅的奇景。
好在這股風似乎要將所有人卷進去的狂風因為狄青抵京而停止了。
好熱鬧的東京百姓很快轉移了注意力,話題被迅速帶到這位配軍出身,屢立戰功,掛帥出征平定西夏,如今又就職樞密使的傳奇人物身上。
自立國以來,做官的海了去了,官至宰執的也不在少數,可純以武臣身份走到這一步的,只有狄青這一個。
如果狄青能把這條路走通,走順,那么自他之后所有大宋朝的武將,都得感激他這位前輩。
東京城里機靈的說書先生已經在搜集各路消息,準備編一部狄元帥征西傳響響招牌了。
但處在輿論中心的狄青卻遠無說書先生口中那般滿足從容。
恰恰相反,隨著離東京城越來越近,狄青腦中的弦也越繃越緊,比之當初受阻興慶府時,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奮斗數十載,他以從前根本不敢想的姿態重回東京城,只是不知道這次還能不能全身而退。
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可從來不是一句俗語,而是血淋淋的前車之鑒。
彼時西夏未平,尚居東宮儲位,所以同他推心置腹,紆尊降貴,如今可就說不定了……
范相還在世時也告誡過他,高估帝王的良心與底線,是取死的第一步。
狄青憂心忡忡,但對他的幼子狄說而言,少年人根本就不知道愁字怎么寫。
在西北邊州出生長大的狄說在遠遠望見東京城巍峨高聳的城墻時就已經激動起來,抽著馬在漫長的隊伍中來回亂竄,對著每一個認識的人說著“咱們到東京城了,咱們到東京城了”的話。
他跟隨父兄一路南下,只覺內地隨便一個州府都比生長的地方繁華不止一籌,而且里離東京城越近,繁華程度就越高,眼見就要到號稱天下第一等繁華富庶之地的東京城,焉能有不興奮的道理?
狄諮、狄詠這兩個年紀更長的兒子卻是能明白父親心中隱憂的。
因為此番狄青歸京任職,不僅把憑借伐夏之戰才冒出頭的狄詠強硬地召回家中,跟著他一起入京,還不厭其煩地叮囑事實上當家的狄諮,一定要輕車簡行,只用攜帶最低限度的家當,免得授人以柄。
若是狄青這番姿態還不能讓他們明白父親這是在用全家為質思退,他們也就不配做狄青的兒子了。
狄諮直接拽住狄說的馬韁強制他停了下來,緊接著在后者不明所以的目光中送出一記暴栗,斥道:“毛毛躁躁,平日里是怎么教你的?到處亂竄,要是驚了馬,或是驚擾了母親,你怎么擔待?”
長兄如父,狄青更是常年在外征戰,狄諮這個長兄完全就是個小爹。狄說挨了揍根本不敢還嘴,又怕大哥再給出更嚴厲的責罰,只得含著一汪淚看向平時最疼他的二哥狄詠。
二哥現如今是同輩中唯一出仕的,他的面子大哥還是會給的。
只是這回希望落空得十分徹底,狄詠見著幼弟一副委屈樣雖然心疼,但并沒有出言阻攔。甚至還長長嘆了一口氣,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
失了靠山的狄說十分悲催地被狄諮罰了閉門抄書,整個人如同被霜打了的白菜,再也沒有先前的活潑勁了。
狄青的四子狄諫只比狄說年長一歲,因年齡相近,兩人素來抱團。
而今狄諫見了幼弟受罰,便打馬過來,與狄說并排而行,許諾在他閉門抄書之時自己會給他帶好吃好玩的回來,這才讓狄說復現笑顏。
而狄譓排行居中,現在十五六的年紀也尷尬得很,既融不進兩位已經頂門立戶的兄長圈子中,也與兩位幼弟有著年歲差距,平時總是一個人打單幫,千里行路下來早已是無趣之至,干脆借著狄說受罰的由頭來逗弟弟。
“五哥,虧你平日里機靈,怎么今日卻是呆頭呆腦的,討兩位哥哥野火作甚?嫌抄書抄得不夠?”
狄諫沒少被這位哥哥作弄,想都沒想就護著交情更好的弟弟說道:“大哥向來如此,也是為了我們好。
“至于二哥,官家許了他一門好親事,此番入京就是來完婚的。他樂還來不及呢,怎么會心中有氣,置五哥于不顧。三哥你還是莫要胡吣了,當心挨阿耶的棒子。”
狄諫若是不搬出狄青還好,狄譓自矜哥哥的身份,多半會不搭理他,可狄諫搬出了狄青。
十五六歲正是自信心爆炸,最受不得管的時候,狄譓怒道:“我怎么會有你這么笨的兄弟!當今皇室只福康長公主的年紀適宜婚嫁,還早早地就許給了皇太后的娘家侄子。
“官家應允的好親事,無非是擇一宗女罷了。本朝不許外戚干政,駙馬都未有實職,遠枝郡馬,呵。若非二哥要完婚,此時當同王韶、章楶他們一般在河北東路,至不濟也得在隴右路撈個實缺吧。
“三司屬吏如狼似虎,恨不得連三清佛祖的金身都熔成金錠補足稅款。
“遼賊已經撕了澶淵之盟,明眼人誰看不出來,這就是在籌集軍費,官家遲早是要對遼開戰的。咱們二哥一身好本事,當在戰場上往來沖殺,豈能在東京富貴窩內……啊!”
怨憤的話語尚未說完,狄譓嘴中便發出一聲慘叫,整個人栽下馬去。
卻是不知何時趕來的狄詠狠狠給了他一馬鞭,把他給抽下了馬。
狄諫與狄說完全沒回過神來,呆呆的目光從三哥被抽裂的衣裳,到一改溫文爾雅氣質,滿臉厲色甩動著沾染上鮮血馬鞭的二哥身上。
雖然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但二
哥這個模樣很嚇人就對了,他們還從沒見過二哥這個模樣呢。
兩兄弟開始控制不住的發抖。
好在狄諮很快趕到,搶下了狄詠手中的馬鞭,問道:“發生什么事了?怎么在這就動上手了?”
狄詠一張臉板得像萬年寒冰,硬邦邦扔下一句話:“招災惹禍的東西,死了干凈!”
狄諮還是第一次見這個弟弟疾言厲色,心知他是動了真火,并不執意催問,只是目視狄諫、狄說兩個小兄弟。
狄諫與狄說哪里敢瞞,結結巴巴把先前的事給復述了一遍,成功見到大哥的臉也一點點變成了鍋底黑。
狄諮感覺自己要被氣瘋了。
功高難封,恩厚難報。所以有些功勞就不是自家能夠惦記的。哪怕很豐厚的,哪怕有足夠的能力,哪怕沒有人比他們更適合。
父親以寒微之身,走純武官的路徑位極人臣,還有著滅夏的大功,不知已是多少人的眼中釘,肉中刺。
官家將父親調離最前線,又給二哥相看宗女,都是為了保全父親。
饒是如此,父親還是時常惴惴不安。
帝王心思,尤其是聰明的帝王,向來難猜且多變。
若官家還將父親放置在邊境帶兵,主持對遼戰事,恐怕不等父親憂懼成疾,他狄家滿門就要背后中箭自殺了。
還為二哥鳴不平,想讓二哥從伐遼之戰中分一杯羹,是嫌父親身上的擔子太輕了嗎?
狄諮的腦瓜子持續性嗡嗡作響。
他有心想把這個不省心的玩意給直接抽死,但到底是親弟弟,又光天化日之下,所以最終只扔下一句話:“我怎么會有你這么蠢的兄弟!”
繼而對狄諫和狄說道:“今日之事你們都給我爛到肚子里去,對誰都不能說。若是入京后有人問起你們三哥是怎么傷的,你們就說是馬驚了摔的,明白嗎?”
“大哥,你,你放心,我和五哥都明白的。”
雖然還是不太明白為什么,但大哥總不會害他們,老實聽話照做就好了。
狄諮摸了摸兩個小弟弟的頭,欣慰道:“好,明白就好。”
然后神情變得極度嚴肅,招手喚來不遠處的仆從,指著躺在地上裝死的狄譓說道,“堵上他的嘴,讓他去車上躺著養傷。這傷見不得光和風,讓他好好靜養上兩個月醒醒腦子!
“哼唧什么?是要我也給你一馬鞭嗎!”
這場把狄家子一輩全部卷進去的爭端,很快就傳到了狄青耳中。
他著實沒想到只是放三個小兒子出去跑馬散心就能鬧出這么一場事故,也著實沒想到兒子里居然還有如此死心眼的蠢貨。
哪怕其余四個兒子都很好,也怕這個蠢的混在其中攪合,壞了整鍋粥。
可人已經長到了這個歲數,又到了京城的地界,教都不好教……
否則一不小心走漏風聲,被有心人添油加醋告他一狀心懷怨懟,事情就真的麻煩了。
不過次子這回當了惡人,一馬鞭下去少說能消停個半年,他還有時間思索對策。
正念頭紛亂之際,馬車的車簾忽地被拉開,露出狄詠喜悅與驚恐交織的面龐:“父親,前方有人迎候!”
以他的功勞與官職,有人迎候是正常的。但次子又這么慌,唯一的解釋便是迎候的人有異于常理之處。
狄青抬起手,做了個下壓的手勢:“不著急,把氣勻過來再說。”
狄詠卻等不得,呼哧帶喘說道:“父親,官家派了曹評、王貢、晏幾道、張熙、李瑋、趙克堅六人來迎啊!”
此言一出,慌的就是狄青了。
這六人是什么人啊?是官家自幼的伴當,是官家最親近的盾,也是官家最鋒利的矛。
他們待人接物的態度,就是官家態度的投射。
而且刨除此時尚在西軍的種誼,和接手宮城戍衛,脫不得身的趙克城,這已經是目前的極限陣容。
說得直白些,現如今除了趙昕本人,沒人能再把這個陣容給湊齊了。
殊榮,絕對的殊榮!
狄青急急下了車,就見道旁分立六個盛裝打扮的謙和年輕人,后邊還跟著望不到頭的禁軍隊伍。
曹評當先走了過來,拱手道:“少保千里遠行,一路舟車勞頓,實在是辛苦了。故官家命我等六人在此迎候少保,為少保在京中安置。”
后邊的話其實狄青都沒聽清,他的一顆心早在聽到少保兩個字時就安定下來。
稱謂是有講究的,他現在的頭銜有很多,樞密使,西河郡王,太子少保等等,但曹評偏偏用了最不起眼,但也是最親近的太子少保稱謂。
傳遞出的信號也只有一個:官家還是念舊情的。
狄青全盤接收了這份好意,主動拉起曹評的手道:“久從軍旅,眠霜臥雪,能得溫飽便是平生所愿。
“官家不以吾鄙陋,軺車以往,策吾尊位,問以國事,吾銘感五內,必鞠躬盡瘁,結草銜環報之。”
這種場面話是說給世人聽的,曹評也接不了,只是回道:“官家常言少保乃國之干城,莫要過謙,莫要過謙。”
然后小聲說道:“官家本欲出三十里親迎少保,咸使知聞。又怕物議洶洶,讓少保您平添煩惱,這才命我等出迎,少保萬勿嫌棄簡陋。”
狄青哪里會嫌棄簡陋,不如說曹評幾人的表現已經令他驚喜萬分了。
那真是實心眼地幫著搬家啊!
官家,待他很親厚。
而且官家還很年輕,君臣都善加克制,全始全終絕對算得上一段佳話。
曹評看出狄青發自內心的喜悅,心中也是由衷松了一口氣。
這尊大神懂進退就好,懂進退朝堂上就能少些麻煩。
又對狄青說道:“官家雖未親至,但心中渴慕少保已久。命我傳話,少保若有余力,可入宮一見。”
狄青馬不停蹄入宮之后,首先聞到的是肉香,緊接著映入眼簾的是線條愈發分明的少年臉龐。
但是笑容還是一如既往的浸潤人心。
“官家,這是?”狄青望著一桌很是家常的席面,有些拿不準主意。
趙昕笑得眉眼彎彎,道:“我有事求狄卿,自得備一桌席面。”
狄青頓時慌了,欲要彎腰行禮:“臣當不得官家一個請字……”
“當得當得。”趙昕攔了狄青的禮,笑瞇瞇地把他牽引到桌邊,先按著他坐下,然后才說道:“我要成親了,新婦出自府州折氏,她家世代將門,狄卿戰功赫赫,因此想求狄卿你給我做個媒人上門提親。”
一頓飯吃得賓主盡歡,兩人什么都沒說,又好像什么都說了。
只狄青闔家入京
后傳出的第一個家中新聞便是狄府的三少爺狄譓驚馬摔斷了腿,至少得在家休養個一年半載的。
身處歷史之中的人不會知道,趙昕與狄青這一頓飯,徹底絕了唐末五代以來,節度使擁兵自重,兵卒跋扈無度,逼著節度使帶領他們進步,不然就讓節度使進墓的遺毒,文武漸趨于平衡。
狄譓的分量太輕,輕到東京城里的百姓只談了他幾個時辰,就把注意力轉到了張亢與區希范分別調任河東路鈐轄和隴右路鈐轄一事上。
在兔毛川大捷名傳天下前,張亢就在河東路任職,職責為抵御遼國。
而區希范更不必說,官家潛邸舊臣,不然也不能那么輕巧地摘了狄樞密種下的桃子。
偌大一個西夏,如今也只設了隴右一路而已。
當然,不可否認的是,其人確有本事在身。這幾年打得河湟谷地的諸羌連頭都不敢露,有任隴右路鈐轄的資本。
這兩位主戰派往桌面上往上一擺,是個人都知道官家新君登基的第三把火得點到背信棄義,撕毀和約的遼國身上去了。
但這把火怎么點,燃多大,還是得看先看看即將出使的遼國使團能拿回什么樣的結果。
但從這個出使使團的構成來看,官家好像就沒打算好好談,說是沖著挑釁去的都有人信。
誠然此次出使的三人都是高中制科,可稱為年輕一代翹楚。
而且除卻章衡這個狀元是完全的官場新丁,楚云闊可是已經當了西北分區報社好幾年的筆桿子,若非被報社為新建衙門所阻,早穿上紅袍了。
至于張熙,官家伴讀,張亢獨子,隨便一個名頭都比新興小將的響亮。
總之,面子、里子、底氣官家都給足了,可就是無端給人一種沒打算好好談的觀感。
不過如今西夏都打下來了,遼國又先撕毀和約在先,催稅也沒有催到他們這些小民百姓身上,不好好談就不好好談吧。
官家年少氣盛,總得出了這口氣才好,而且打一仗興許能再少給遼國一些歲幣呢。
比起隨時可能開打的戰爭,果然還是官家大婚所能帶來的熱鬧,尤其是福利更引人注目。
元昭元年臘月十九,時太子太傅、龍圖閣大學士宋祁為主,樞密使、太子少保狄青為輔,同入折氏在京府邸,為天子聘婦。
第150章 琴瑟
元昭二年三月初六,東京城。
今日的晨霧帶著濃濃的火藥味。
別誤會,并不是東京城被炸了。而是昨日官家娶親,除了禮部預備的煙花禮炮,自覺這些年受惠良多的東京城百姓們也買了鞭炮跟著燃放助興。
直把那炮仗店的老板喜得牙不見眼,備火司的民壯們愁得一個頭兩個大。到最后開封府不得不出面干預,倡導用掛紅燈籠的方式替代燃放鞭炮。
饒是如此,整個東京城內所有的煙花鞭炮也全部售罄,沒買到的人家只能用紅燈籠作為替代,竟是在四六不靠的三月硬生生制造出了正月元宵燈會的氛圍。
讓這場一切從簡,令無數禮部官員哀嚎堂堂天子,娶親豈能如此的婚禮,看起來并沒有想象中那么寒酸。
晏幾道在圍觀全程后回府,挑燈寫了一篇治國以德不以威,民心向背有目共睹的劄子,準備等官家婚假結束就呈上去。
也別誤會,晏幾道此舉并不是拍趙昕這個老板的馬屁,而是打算拍折璇這個老板娘的。
雖然早知道官家很愛重這位皇后娘娘,但皇后娘娘敢主動催要落轎詩這種與常人小夫妻相處無異的絕佳精神狀態,還是狠狠地震撼了他。
拍官家馬屁的賽道正在變得越來越擁擠,而且官家打小就不咋吃這一套,但奉承皇后娘娘這條賽道上可是暢通無阻,暢通無阻啊!
坤寧殿。
不知是解鎖了新的睡覺地點,還是愿望終于成真,一向睡眠淺的趙昕今日遲遲沒有醒過來。
幸好皇帝也有婚假,大宋朝也不需每日早朝,否則旁人暫且不論,包拯是肯定會上劄子批評他耽于女色,荒疏朝政的。
今天這個被窩可真被窩啊,暖暖和和的。
睡得迷迷瞪瞪的趙昕翻了個身,撈到一團綿軟。
等等,這手感似乎有點不對,點不對,不對,對!
趙昕猛地翻身坐起,睜開惺忪睡眼確認一番,他抱著的果然不是媳婦,而是一團羊毛毯。
趙昕開始不由自主地往外散發怨念,媳婦醒得比他早就算了,起來了不叫他也算了,怎么這人走了還給他團個羊毛毯子在旁邊啊。
安撫物嗎?他早就不是孩子了。
趙昕尚處在混沌狀態中的腦袋瓜自己都不知道在較些什么勁,更甭說覺察到周遭的環境了。
陳懷慶和紅玉的眼睛都快擠酸了,可就是沒人敢上前提醒趙昕洗漱。
當起床氣和帝王二字結合在一起時,所能造成的破壞力絕不是他們這幅小身板能夠擔下的。
好在救星很快就來了。
“圣人。”
“小姐,啊不,圣人。”
折璇豎起食指放在唇前,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然后將棉布帕投入溫水中,絞到半干不濕的狀態,輕手輕腳走到床邊,把趙昕正在強烈往外散發著郁氣的面龐覆住。
“唔……”趙昕只發出了含糊的喉間音,然后就像是一只被捋順了毛的貓咪,放心的享受起來。
最后放心地靠上了折璇肩頭,手也不知何時環在了腰際。
雖然已經是合法夫妻了,但折璇還是不習慣在如此多人面前同趙昕親昵,薄紅悄悄爬上臉龐。
她試著推了推,結果得到的卻是束得更緊的雙臂。
外加一句低語:“還好,不是在做夢,謝謝。”
如果不是他橫插一杠子,折璇恐怕如今都逃家成功,做她的云游醫士去了,何苦同他一起被鎖在這深宮之中。
然后就吃了一個暴栗。
“唔!”趙昕捂著額頭,睡意完全消散,不可置信地望向動手的折璇。
折璇臉上的紅還未褪去,但話說得很認真。
“既已結發為夫妻,又何必說這些見外的話。而且嫁給你還不錯。”
樣貌不差,性格好,錢多都是次要的,關鍵是皇家的醫書是又多又全,太醫院中太醫的醫術也很過硬,隨便遞個紙條有人傾囊相授。
不過這一點就不用細表了。
這男人有時候也小心眼得很。
清醒了趙昕終于好好看向折璇,都說樓上看山,城頭看雪,燈前看月,舟中看霞,月下看美人,另是一番情趣。如今看來,這晨起梳妝,薄紅染透也很不錯嘛。
相處日久,折璇只見他模樣就知道聽不到什么好話,眼疾手快往他嘴里一塞。
“這又是什么?”雖然趙昕問了一句,但嘴巴已經是下意識地開始嚼嚼。
“這棗子還挺甜。從哪弄來的?”
話方一出口,趙昕就覺自己傻得出奇,還能是哪來的,昨夜他可是費老鼻子勁才把這些東西給收拾干凈,騰出一塊睡覺的地。
眼看折璇已經彎了嘴角,趙昕頓時起了勝負欲,攥住皓腕欺身近前小聲說道:“這棗單我一人吃怕是不夠,娘子也嘗嘗?”
回應他話語的是一記沒有感情的“死亡眼刀”。
眼見折璇都紅到脖子根了,再逗怕是要翻車,趙昕知道自己該見好就收了。
但男人是一種非常神奇的生物,說好聽點叫做冒險精神,說難聽點就是有意試探底線的作死。
“待曉堂前拜舅姑,妝罷低聲問……哎呦!”
總之陳懷慶和紅玉兩個人四只眼睛都沒看清楚,趙昕這個堂堂官家,是怎么瞬間從極靜切換到極動狀態的。
陳懷慶很想勸一句官家您就是被圣人揍得跳下了床,也得把鞋穿上啊,這倒春寒的天還冷著呢。
但落到實際行動嗎,就是忙不迭地給周邊人使眼色。
都支著個脖子看什么熱鬧呢,這熱鬧是咱們能看的嗎?趕緊地閃人,別惹得官家扇人。
沒了旁觀者礙事,趙昕終于可以甩開包袱亂竄,三兩下找到了自己的護身符頂在腦袋上:“青蔓,青蔓,咱們有話好說,我給你準備了禮物!”
折璇循聲望去,見是一本線裝書,扉頁上是再熟悉不過的字跡,寫的是“五十個應急醫療小妙招。”
折璇向知趙昕雖不通醫理,但提出的建議都很好使。
只盡量喝熱水這條,就讓軍中傷寒腹瀉的情況大大減少。還有將民間接生只用火燎過的剪刀改為用沸水煮剪刀一刻鐘,并在孕婦身下鋪用沸水煮過,經烈陽暴曬過的干凈棉布,能夠活到百日的新生兒就提高了近四成。
而現在擺在她面前的可是足足五十條!
這是一座寶山啊!
折璇摸摸袖口,放棄了甩出一刀的想法。
盡管涎皮賴臉的時候讓她氣得后槽牙都癢癢,但架不住實在是給得太多了啊。
初相識時就已經是太子,成天忙得腳不點地,也不知是從哪抽出的時間給她準備的禮物。
折璇不知道趙昕是從系統里抄的,想借她的手行于天下,等于是甩了一部分工作量出來,但并不妨礙趙昕恃寵生嬌。
“給青蔓你可以,你今日得給我,嗯,梳頭發!”
折璇按了按眉心,總覺得自己拿錯了藥方。
天幸離了二人世界,趙昕又恢復成了那個威嚴矜貴的少年帝王,有條不紊地安排著一切。
“準備輛普通的青頂馬車就行,只要
干凈寬敞。扈從?按朕出宮的舊例,皇城司撥四隊人,兩隊在明,兩隊在暗。朕此番是攜新婦去拜見爹爹和姐姐,不是去祭拜宗廟,不必整那么大排場,攪得百姓不安,爹爹見了也不會開心的。”
折璇初時還能分出心思去聽趙昕說些什么,但很快全部心神就沉浸在了趙昕方才交出的五十個應急小妙招上。
原來止血包扎也有這么多講究,倒不是說她從前沒學過,但這本小冊子上所寫所畫更全面,而且形成了體系,能夠自圓其說。假使為真,那么傷在旁處也能依法推知,及時采用最佳的包扎方法。
折璇看得如癡如醉,甚至想立刻找兩個傷員來驗證一二,直到一只手蓋在了書頁上。
“時辰到了,咱們該出發了。先上車吧,路上再看也不遲。”
折璇抬起頭,靜靜盯著趙昕看了一會兒。
總是這樣,每當她覺得自己已經足夠了解面前這個人時,就會有新的東西被甩出來,重新將人給扯回迷霧中,讓她再度陷入看不清、想不明白的境地中。
趙昕坦然地迎上折璇的目光。
他知道這本小冊子上的東西是瞞不住折璇這種行家的,但嘴中卻仍舊說著風馬牛不相及的話:“此番去拜見爹爹和姐姐他們,他們必然會對你說很多話。
“你不愛聽就不聽,我也央了大姐和幼悟為你周旋,到時找個法子溜了就行。只是切莫與他們直接起沖突,把話給說死了。畢竟是長輩,真撕破臉了還是你吃虧多。
“若有實在推脫不過的,就往我身上甩。有我在,你不需做那忍氣吞聲的小媳婦。不管他們怎么說,日子是咱們兩過,你千萬不要把事情憋在心里。”
折璇眨眨眼,也不知是聽進去了還是沒聽進去,只是把書舉起來在趙昕面前晃了晃:“趙邇的東西?”
趙昕笑笑,點頭承認。
除了長姐徽柔,一如既往的支持他的所有決定,沒人能夠理解為何趙昕會選折璇為妻。
畢竟無論怎么選,都有比折璇更優秀的存在。
但趙昕本人最清楚緣由,因為只有折璇能看出名叫趙昕的皮囊下居住著迥乎常人的靈魂,并愿意不問一切的去把那個靈魂給刨出來,竭盡所能的去看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