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李禪秀飛快從金雕腿上解下信筒,取出信紙展開,動作頗有幾分迫不及待。
裴椹在信中倒沒寫什么重要事,畢竟隔三差五就讓金雕送一趟,著實也沒那么多事可寫。
他在信中只說自己已經到冀州一帶,剛和陸騭率領的青州軍會合,又說已經知道李禪秀要率軍去南邊,酸溜溜表示怎么不來北邊,就差明著抱怨李玹是不是故意的。
最后才寫一些沿途風景見聞,隱晦表達心底的思念。
信不長,但每個字,李禪秀都仔仔細細在心中默讀,眸底忍不住泛起柔光,唇角也不覺微彎。
若是夢中的自己,實在難想象字里行間總是透露端方、溫和的裴將軍,會在信中寫這種……情話字句。
自從和裴椹在一起,總感覺夢中裴椹給他的形象好像崩壞掉了。但這樣的裴椹他也喜歡,更鮮活真實,情深義重。
李禪秀唇角的笑一直沒消失,看完信,他將信紙收起,又從囊袋里取出一塊肉干,喂給送信的金雕。
這只雕不是小黑,是之前頭頂被染了一撮白毛的那只,叫金翅,已經被裴椹送給李禪秀。
說起來,剛把這只金雕送給李禪秀時,裴椹想給它改個名字,李禪秀覺得沒必要,才一直叫金翅。
金翅顯然比小黑穩重許多,叼走肉干,撲撲翅膀,便又飛到天上盤旋。
李禪秀騎在馬上,不好立刻寫回信,便又吹了聲哨,讓金雕不要飛遠。
旁邊騎馬同行的孫神醫見他自收到信后,笑容就沒消失,不由打趣:“殿下,可是北邊裴將軍的信?”
李禪秀面皮薄,何況孫神醫是“解毒”這件事的知情人,頓時被打趣得有些不好意思,一沒留神,像夢中一樣喊了句“師父”。
喊完意識到自己喊錯,忙想改口含糊過去。
孫神醫卻捋捋胡須,笑道:“師父?殿下喊我師父,我豈不跟魏太傅一樣,也成太子的老師了?嗯,不錯不錯,這個稱呼好。不過我這個師父,只能教教殿下醫術。”
孫神醫之前幫李禪秀調理身體時,曾和李禪秀交流過一些醫術,驚訝發現他年齡雖不算大,但在醫術上很有造詣和天分,許多想法竟與自己不謀而合。
當然會不謀而合,李禪秀夢中就是跟他學的醫。
但孫神醫畢竟不知道,只覺得他很有天分,早就心癢想收他為徒。這次聽他叫“師父”,也不管原因為何,干脆就趁機應承下來。
李禪秀到底夢中跟他相處過,停頓一下,也瞬間明白他的意思,不由笑著答應,直接在馬上拱手拜師。
畢竟夢中對方就是他師父,現實中再拜一次師,也是應當。
孫神醫收到徒弟,亦是大喜,接著又想起什么,忽然從袖中拿出一個瓷瓶,交給李禪秀道:“差點忘了,這是我那徒……咳,是裴將軍特意請我幫忙配的藥,有活血化瘀等功效,先前他走得急,沒來得及給他,但我想,直接給殿下也是一樣。”
李禪秀聽到一半,就覺得這話哪里不對。
等軍隊駐扎,他尋個空把瓷瓶里的凝膏取一些出來,仔細嗅聞,分辨藥材成分,再對比書上藥方后,神情瞬間變僵。
這竟然是那種事時或之后用的凝膏,裴椹竟然……還有師父也真是……
李禪秀忙將瓷瓶蓋好,黑著臉想了想,忽然拿出紙筆,給裴椹寫信,強調以后這種事不要去麻煩孫神醫。
要是真想要這種藥……他、他自己也會做。
反正最后也是用在他身上……
李禪秀越想臉越紅,寫完恨恨丟下毛筆,將信晾干,便趕緊放進信筒,讓金雕送去北邊.
數日后,大軍抵達駐地。
閻嘯鳴得知李禪秀親自率軍來,急忙帶一眾將領前來迎接。剛一見面,他就跪下抱拳請罪。
李禪秀忙翻身下馬,扶起他笑道:“勝敗乃兵家常事,閻將軍不必如此。”
說完又靠近小聲寬慰:“將軍放心,父皇知道此戰失利原因不在你,并未生氣。”
閻嘯鳴聽了松一口氣,忙再次拜謝。
李玹此次派李禪秀來,除了率軍支援閻嘯鳴,還有一件重要的事,代李玹巡視梁州和益州,順便從這邊調些糧草。
梁州和益州也算是李玹的龍興之地,對這邊的治理,李玹向來重視,尤其是益州。但益州地處西南,山地復雜,尤其南邊大小部族又多,極難治理。
李玹也是最近收到消息,知道薄胤的兒子薄軒在往西南伸手,挑撥當地守官和一些部族之間的矛盾,試圖從內部瓦解李玹在西南的經營。
若是以前,以李玹在西南的威望,他親自到西南巡視一趟,調解說和,一切問題都可迎刃而解。
但李玹剛稱帝登基,新朝堂初立,事務繁忙,實在沒空也不宜此刻前來,于是派最能代表他的李禪秀來。
李禪秀是他親子,又是太子,無論身份地位,都足夠震懾,除了過于年輕了些,可能會經驗不足,手腕不夠老練成熟。
為此,李玹又讓魏太傅同行,好沿途教他。
擔心現在已經入夏,西南多瘴氣,怕李禪秀到了之后得病,又特意請孫神醫也同行。
李禪秀自己就會些醫術,但怕拒絕的話,李玹會擔心,最終還是答應,于是才有之前孫神醫馬上收徒一事。
不過李玹不知道,李禪秀夢中就帶兵在西南鉆過一段時間山林,不僅對防治瘴氣帶來的疾病有些手段,對如何跟當地的部族打交道,也有經驗。
除此之外,為了到西南后行事方便,自然還帶了本就是當地部族出身的伊潯。
李禪秀將大軍交給閻嘯鳴和趙律訓練后,便只帶伊潯、魏太傅、孫神醫一行兩千人,先入梁州,再往益州。
兩個月后,將被薄軒挑撥起的問題解決、把人心安撫平穩,李禪秀也結束巡視,帶著押運的糧草返回閻嘯鳴的駐地。
在他離開的這兩個月,閻嘯鳴與薄胤又交戰數次,互有勝敗。
不過閻嘯鳴吸取教訓,揚長避短,盡量避免再與薄胤水戰。反正他們的目的是守,不是攻下薄胤的荊州,沒必要非到水上攻打對方。
所以這段時日雖有敗績,但都是小敗,沒像之前那樣敗得太慘。
但對薄胤來說,他們卻必須往北攻打,最好能直接打到洛陽。否則隨著時間推移,等李玹練好水師,他們荊州軍的優勢將會慢慢被彌平。
很顯然,時間在李玹這邊,而不在李楨和薄胤那邊。
所以這段時日,薄胤才拼了命地對付李玹,除了讓自己的長子薄軒想從內部瓦解李玹在西南的勢力外,他自己也親自率兵,對閻嘯鳴的攻打是一日比一日猛烈。
但就像閻嘯鳴的大軍不善水戰一樣,薄胤的大軍到了地面,整體也弱于閻嘯鳴的大軍,打起來十分艱難,形勢反而陷入膠著。
這正是李玹和李禪秀想要的,他們依托西南和中原及以北的大片州郡,可以不斷往這邊運糧草,跟對方耗下去。
他們耗得起,可薄胤卻未必。等他們慢慢休養壯大,補足劣勢,再一舉反擊,勝利在望。
所以李禪秀認為不必急,對他們來說,如今能守住,就是勝利。
只要能穩住,急的就是薄胤和李楨。
魏太傅聽完他的話,含笑捋了捋須,道:“大善,殿下可以出師矣。”
李禪秀淺笑謙虛:“是父皇和老師教得好。”
還有夢中裴椹教的,當然,也有他自己的想法和經驗。
他心中靦腆想,不覺又想起此刻仍在北方的裴椹,不知對方仗打得如何,人……又是否安好?
見他忽然微微失神,魏太傅也不多打攪,笑著道別。
李禪秀回過神,忙親自送他出去。
回到營帳,他想了想,又提起筆,將從西南回來的一路見聞,也寫到給裴椹的信上。
寫完頓了頓,又面色微紅,在信尾加了一行小字詩句:曉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①.
冀州邊界,裴椹收到金雕送的信時,剛與陸騭聯合打退一伙胡兵。
手中長槍仍帶血腥,他將槍尖扎進身邊土中,便立刻打開信紙。看到最后,他唇角不覺微微勾起,指腹忍不住在最后那行字上輕輕摩挲。
旁邊一名將領剛要來問接下來是否回營,卻被陸騭攔住:“行了,不用問,跟我們一起率軍回營吧。”
見那名將領疑惑,陸騭又笑道:“有人要回去寫信。”
裴椹:“……”
他很快壓平唇角,轉頭看兩人一眼,沉穩嚴肅吩咐:“回營。”
非是他私心作祟,主要是戰事已經結束,且沒有追擊的必要.
閻嘯鳴軍中,李禪秀回來這幾日,不是去與對方商議軍事,就是自己在軍中看一些軍情奏報。
這天下午,他又在軍帳中看奏報時,忽聽外面一陣吵鬧。
因為天氣漸熱,軍帳的油布都被挽起,好讓外面的風能透進來。李禪秀隔著木樁看見軍營外一些情況,好像是有一群衣著襤褸的人跟軍中士兵起了沖突。
“外面怎么回事?”他擱下手中公文問。
護衛首領虞興凡很快進來,向他稟報:“啟稟殿下,軍中士兵在給附近難民施粥,難民中可能有南邊花錢買通的人鬧事,跟咱們的人起沖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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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難民施粥,是李禪秀給閻嘯鳴提的建議。
他到這邊不久,就發現附近有不少此前因飽受戰亂和疫病,逃難到此,想過江到南邊的百姓。
這些百姓家園被毀,錢財又都在逃難路上被用光,如今大多窮困潦倒、快要山窮水盡。
李禪秀覺得軍中尚有余糧,便讓閻嘯鳴給他們施些粥,然后看能不能把這些百姓遷回中原。
但除了此前南逃到此的百姓,也有南邊的百姓聽聞北邊已經平定,又過江想往北重回家園的。
李禪秀心思一動,便讓人每日都施些粥飯,再在這些人中宣傳一些北邊輕徭薄賦等利民的政策,好讓南邊的人知道北邊寬厚待民,讓他們心向北邊。
如此一來,以后可能會有越來越多的人想回來。無論是打仗還是想讓一個國家繁榮昌盛,人口都十分重要。
如今李玹下令輕徭薄賦、休養生息,但北邊剛經歷戰亂,等人口再興旺起來,還不知是何年何月。但若南邊的百姓主動往回跑,就不一樣了,不僅快,還能讓南邊的人減少。
當然,李禪秀也沒指望能靠這種辦法吸引多少人回來,但有一些是一些。最主要的是好名聲傳出去了,以后攻打南方時,當地的抵抗也會沒那么強烈。
不過薄胤也不是傻子,自然能看出李禪秀的目的。所以這兩天,難民中常混入一些故意找茬鬧事的人。
此刻李禪秀一聽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也沒多管,只吩咐虞興凡:“你出去看看,悄悄把鬧事的人抓了就行,別鬧大打起來。”
“是。”虞興凡領命,立刻出去。
不多時,外面的吵鬧聲就消停了,李禪秀也拿起奏報,繼續翻看。
次日,李禪秀與閻嘯鳴一起出營,打算去趙律操練水師的地方檢閱練兵情況。
經過施粥點時,又聽見一陣吵鬧。
李禪秀循聲看過去,就見一名士兵抬手重重推搡一名十五六歲的少年,語氣不快道:“去去去,一人只能拿一個饅頭、領一碗粥,誰讓你拿兩個的?”
那少年衣衫破落,露出的手腕腳腕烏漆嘛黑,活像剛在鍋底灰里滾過一遭,手指在松軟的饅頭上捏出好幾個黑指印。
他被推得直接摔到在地,懷里還緊緊護著那兩個饅頭,臉上也沾著泥土黑灰,頭發亂糟糟,唯有一只眼睛黑亮無比,帶著兇光,像護著食的狼崽子。
第142章
那少年只露出一只眼睛,另一只眼不知是受傷了還是其他緣故,被一根沾著泥土和黃漬的破布纏綁著。
每人只能領一個饅頭一碗粥,也是李禪秀提的建議。
雖然知道這樣的分量,有人會吃不飽。但沒辦法,軍糧有限,不可能給每個人都發充足的飯食,眼下這樣,至少能讓他們不至于餓死。
其實最好的辦法是盡快把滯留在這一帶的難民遷到其他地方,讓他們趕緊安頓下來,重新耕種生活。
之前就已經遷走過一批,但此處水陸發達,地處交通要道,除了滯留在沿江一帶,正猶豫到底是回北方還是繼續南下的難民,也有聽聞北方已經安定,又從南邊偷偷回來的難民。
東來西去,南來北方,大都經過這一片。加上聽聞北軍這邊有施粥飯的點,于是難民剛被遷走一批,很快又聚集一批。
眼看那少年被重重推倒在地,李禪秀微蹙眉,剛要叫人將他扶起,卻見他呸了一口不小心濺到嘴里的沙土,理直氣壯道:“我肚子餓,一個饅頭吃不飽!”
施粥飯的士兵一聽,“嘿”一聲,舉著大鐵勺就走過去:“沒見過伸手討飯吃,還這么理直氣壯的,去去去,滾遠點……”
眼看李禪秀眉越皺越深,旁邊閻嘯鳴回過神,忙上前喝止:“住手!讓你們在此施粥,是為了救助百姓,誰讓你這樣欺負百姓,口出狂言的?”
舉著鐵勺正要驅趕少年的士兵一轉頭,這才看見李禪秀等人站在不遠處,尤其見閻嘯鳴正大步朝自己走來,嚇得慌忙一跪,戰戰兢兢道:“將、將軍,小人知錯,實、實在是最近故意來鬧事的人有些多,小的以為又是南邊買通來鬧事的,就、就口不擇言了。”
李禪秀這時也走過來,閻嘯鳴立刻恭敬道:“太子殿下。”
李禪秀示意他不必多禮,又轉頭對士兵道:“起來吧,一人一碗粥一個饅頭是事先定下的,你按規矩辦事,本也沒什么錯。但施粥飯是為了救助百姓,要客氣和善,不可這樣推搡、驅趕,更不可惡語相向。再有下次,定懲不赦。”
閻嘯鳴聽后,忙對那士兵道:“還不快謝過太子殿下?”
士兵忙磕頭:“謝太子殿下……”
旁邊排隊的百姓此時小聲議論:“是北朝的太子。”
“聽聞給咱們施粥飯,就是這位太子的命令,殿下果然仁厚。”
“我聽說北朝剛登基的圣人也是位仁德之君,比南朝那父子倆……”
“哎,不能說,這可不能說。”
“怕什么?咱們現在是在北邊,又不是南邊。”
因洛陽的李玹和金陵的梁帝都自稱是大周正統,所以民間百姓私下把北邊的叫北朝,南邊的叫南朝。
但這話不能在官差面前說,起碼在南邊不能這么說,畢竟無論南北,都不承認對方的地位。
李禪秀轉頭又看向那名摔倒在地的少年,少年見他看過來,立刻瑟縮一下,沒被遮住的那只眼中眸光閃爍。
見李禪秀走近,他警覺地往后挪了挪,懷中饅頭卻不慎滾落一個,沾了泥土。
沒等他伸手去撿,另一只修長如玉的手先撿了起來。
少年一僵,眼中閃過一絲遺憾和懊惱。
李禪秀目光落在他那只獨眼上,又漸漸移向旁邊綁著破布的右眼,最后彎腰扶起他,將手中饅頭遞給他,溫聲含笑:“已經沾了指印和塵土,不好再拿去發給別人,就當是我買下給你了。”
規矩不好破,說完他讓身旁的虞興凡去給糧官幾文錢,又在別人看不見的角度,在饅頭下放了一塊銀錠。
少年像只警惕的小狼,僅有的一只眼緊盯著他那雙含笑的清潤眉眼,漸漸目光又下移,落在他拿著的饅頭和掌心的銀錠,似乎在確認真實性。
忽然,他兇狠地一把奪過饅頭,卻沒拿銀錠,轉頭就跑。
閻嘯鳴一見,忙要讓人攔下他,李禪秀卻抬手阻止,目光微凝:“不必。”
少年跑了一段路,回頭看一眼,見沒人追上來,似乎放下心,又繼續悶頭往前跑。
李禪秀看了片刻,才收回視線.
荒郊野嶺的一處山腰,亂石荒蕪,野草高過人頭,偶有幾聲蟬鳴蟲叫。
獨眼少年一步三回頭,確定沒有人跟來后,才腰一弓,貓進草叢中。
一陣窸窣、野草晃動后,少年從過人高的草中鉆出,前方竟是一座低矮的山中破廟。
廟的四面墻壁已經倒塌一面,橫梁斜壓下來,被雨水侵蝕過的橫木上坑坑洼洼,長出碧綠嫩草,偶有蜘蛛等爬蟲掠過。
橫木下方,兩面墻和半塌的屋頂圍成一個三角空間,角落里蜷縮著一個同樣十五六歲的少年,比獨眼少年瘦弱許多,衣服雖破舊、打著補丁,但尚且干凈,不像獨眼少年那般邋遢。
長著茅草的屋頂并不嚴實,幾縷光透過縫隙落下,照在墻角縮著的人影身上。
忽然聽到外面傳來腳步聲,蜷縮的身影被驚動,倏地抬起頭,警惕望向破門方向。
見是獨眼的黑衣少年回來,墻角少年眼中瞬間露出驚喜,忙用雙手拼命打著手勢比劃。
抬起的脖頸間裹著一圈紗布,竟隱隱透著血跡。
“小舟!”獨眼少年看見他,立刻也加快腳步,小跑到他面前。
蹲下后,他先抬手試試墻角少年的額頭,見燒得不嚴重,才從松一口氣,飛快從懷中拿出饅頭。
“餓壞了吧,快吃,這次多得很呢。”獨眼少年道。
小舟見他一口氣拿出兩個饅頭,微微疑惑,又打起手勢比劃:今天怎么這么多?
獨眼少年在他旁邊坐下,拿起一個饅頭先狠狠咬一大口,道:“今天運氣好,遇到……”
他皺了皺眉,艱難咽下饅頭,才道:“遇到北朝的那個什么太子殿下,他在收買人心呢,就給了我兩個饅頭。”
旁邊小舟搖了搖頭,神情明顯不贊同,然后低頭,也咬了一口饅頭,細細嚼咽。
獨眼少年見他不認同自己,堅持道:“肯定沒錯,這種事我見多了,那個太子就是在收買人心。他還想給我銀子,但非親非故,我怎么能要?萬一他有什么圖謀怎么辦?”
小舟聽了,又打幾個手勢。
獨眼少年看完,點頭道:“好啦,我知道咱們沒什么值得他圖的。你說的對,不管真心還是假意,對咱們來說總歸是好事,還是要謝謝他。不過我們跟他云泥之別,也沒法真謝到他,就祝他每天都吃好喝好吧。”
小舟聞言,抿唇笑了笑,彎起的眉眼像兩彎新月。
獨眼少年看著他的眼睛怔了怔,半晌吭哧道:“小舟,我覺得……那個太子的眼睛跟你有點像。”
小舟聞言似乎愣了愣。
獨眼少年見狀抓了抓頭發,又道:“唉,算了,還是吃饅頭吧。”
小舟聽了這話,卻漸漸有些心不在焉,片刻,他忽然又朝獨眼少年打起手勢。
獨眼少年看了會兒,驚得手中饅頭差點落地:“什么?你說你想把祖傳的圖紙送給他們?不行不行,咱們好不容易才逃出來,說好了等找到你家人,就尋一處山野居住,再不去……”
話沒說完,小舟又急急打了一陣手勢。
獨眼少年皺眉看完,仍是搖頭,道:“不行,就算是為了我,我也不同意。我早就不想當什么將軍了,而且那是你家祖傳的圖紙,怎么能……”
小舟還想再打手勢,卻忽然,外面傳來一陣腳步聲。
獨眼少年立刻警惕,但沒等他把小舟護在身后,就見七八名身形高大、腰佩長刀的護衛走進破廟。
緊接著,先前那位給過他一個饅頭的太子殿下也彎腰走進來。
對方一身紫衣錦袍,腰系玉帶,氣質矜貴,正面容含笑看向他們。
見廟中只有兩人,李禪秀微怔一下,很快又微笑,看向獨眼少年道:“董堅一代梟雄,沒想到小郎君竟是董將軍之孫,方才沒認出,是我招待不周了。”
獨眼少年瞬間明白過來,登時面色漲紅,一股怒氣涌上心頭,開口就道:“呸!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還派人偷偷跟蹤,卑鄙!無恥!”
李禪秀輕搖了搖頭,道:“非也,我是在你離開后,因身旁人認出你,才得知你的身份。”
這當然是假話,事實是,他夢中就知道這個獨眼少年——董遠。
此前流民軍的首領董堅在東南以白衣教名號起事,聲勢之大,一度險些拿下兩京。
但流民軍是各路起事的流民集合而成,內部并非鐵板一塊,盛極之后,很快又因內部爭權而衰敗。
之后董堅敗退到荊襄以南,因受不住打擊,大病一場,被部下范恩尋機殺害。
也因董堅忽然被殺死,李禪秀和李玹當時想聯合流民義軍的計劃也被迫中止。加上薄胤當時要討伐梁州,李禪秀才不得不去拉攏裴椹……
嗯……這就想遠了,李禪秀很快收回神思。
范恩殺死董堅,奪取流民義軍首領位置后,對董堅的家人同樣沒放過,打算趕盡殺絕。
但因為范恩當時盲目要稱帝,很快招來薄胤和李楨共同興兵討伐。
流民義軍扛不住壓力,沒多久,一個叫姚昌的人又殺了范恩,尋回董堅僅剩的孫子——董遠,也就是面前這個獨眼少年,讓他繼續當義軍首領。
姚昌雖立董遠,實則把他當傀儡。不久前,這支義軍徹底投降薄胤,姚昌也親自將董遠又送到薄胤手中,并拿剩下的義軍換了榮華富貴和地位。
至于董遠,因他爺爺對義軍的影響力,薄胤自然不能像對姚昌那樣,也給他些兵權和地位。于是只給一個虛名,實則繼續軟禁。
李禪秀不知董遠是怎么跑到北邊來的,貌似還瞎了一只眼。
不過他記得,夢中幾年后,在荊襄南部崛起一支義軍,首領就叫董遠,也是獨眼,據聞正是董堅的孫子。
夢中董遠的兵力不算多,占的地盤也不算大,實力更不算強,但不知為何,偏偏喜歡追著實力大他十幾倍的薄胤打。
心情好時,他打薄胤,心情不好時,他還是打薄胤,在別的地方吃了敗仗,更要打薄胤。
偏偏他是個野路子出身,用兵總令人意想不到,還真讓他經常能打贏。
不過李禪秀看得清楚,除了董遠用兵出其不意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薄胤起初沒把董遠放在眼里,一直沒大軍壓境打他。
李禪秀當時也被薄胤攻打,本著薄胤的敵人就是朋友的心態,一度還招攬過董遠。
但董遠表示沒興趣,他唯一的興趣似乎只有打薄胤,也不管雙方實力差距有多大,是不是該聯合其他勢力,徐徐圖之。
當時李禪秀就覺得,此人只盲目攻打薄胤,沒有戰略,以后恐怕要吃大虧。
果不其然,之后沒多久,薄胤親率十萬大軍壓境,不僅大敗董遠,將其殺死,還順便收了他的一萬殘軍。
李禪秀回憶完,搖頭暗嘆。
眼下流民義軍剛投降薄胤,很容易再生變故。此前薄軒挑撥西南諸部族和當地守官之間的矛盾,想攪亂西南。
現在董遠出現在北地,他何不也借董遠和其爺爺董堅對流民義軍的影響力,也攪亂一下荊州內部?
再者,董堅在東南沿海一帶起事,據說起事前還曾當過海盜。若能利用董遠將流民義軍中還忠于董堅的人招來,興許能招到一些會造船、善水戰的。
畢竟董堅就是海盜出身不是么?
其實,原本李禪秀猜測,董遠可能正和那些還忠于他爺爺的人在一起。但董遠像個受傷的小狼,機警多疑,難以取信。
所以他之前才給饅頭又打算給銀子,想放長線釣魚,等見到董遠身邊的大人再商議,但沒想到……
他垂眸看一眼正被董遠護在身后,神情驚慌的少年,暗嘆:沒想到只有兩條小魚。
眼看兩個少年都身上有傷,尤其被董遠護在身后的那個少年,脖頸上的布條還洇著紅,面色也極為蒼白,兩頰卻浮現不健康的紅,明顯是傷口惡化,正在高燒。
李禪秀皺了皺眉,對虞興凡道:“先請兩位小郎君到軍中,給他們治傷。”
無論如何,得先把兩人帶回去。至于勸說董遠,這小子太機警,得慢慢來。
董遠和那少年顯然不這么認為,尤其董遠作為流民軍曾經首領董堅的孫子,被北軍認出身份,只以為這下必死無疑。
見護衛上前,他立刻像個憤怒的小豹子,用力揮舞拳頭,色厲內荏道:“滾開!別過來,要抓就抓我,不準碰小舟。”
他身后的小舟也臉色發白,渾身顫抖。
李禪秀微僵,忽然有種自己是大惡人的錯覺,不由輕咳一聲,正要開口解釋,卻不料——
那個叫小舟的少年忽然從董遠身后走出來,上前一步跪在地上,眼神急切看向他們,雙手拼命比劃著什么。
李禪秀和虞興凡都再次愣住,有些沒看懂。
倒是董遠,生氣地想拉起小舟,口中嚷道:“小舟,你別求他們,我爺爺說過,大丈夫寧死不——”
哪知小舟“啪”地拍開他的手,然后像是明白李禪秀他們看不懂,急忙又將手伸向懷里,像要拿什么。
他急得眼淚都快掉出來,手也在發抖。
董遠來不及阻止,就見他已經從懷中掏出一疊厚厚的紙,連帶掉出一枚金做的,類似腰牌的東西。
董遠趕忙去護住那些紙。
李禪秀目光一頓,卻沒落在紙上,而是落在那枚掉落的金牌上——牌上刻著云紋,用篆體寫著一個“晉”字。
第143章
李禪秀忽然彎下腰,董遠以為他要搶那疊圖紙,忽然一個撲身,將那些紙壓在身下,眼神像狼崽子,兇光畢露。
李禪秀動作一頓,并未看他,只撿起旁邊那枚云紋金牌。
嗯?董遠和小舟都意外看向他。
李禪秀撿起云紋金牌,指腹沿著篆體字的紋路輕輕摩挲,擦去塵土。
董遠覺得奇怪,那牌子是純金做的,自然值錢。但眼前這人可是北朝的太子,隨手就能拿出一塊銀錠,不至于瞧上小舟的這塊金牌吧?
再怎么樣,對北軍來說,也是自己身下的這些造船圖紙更值錢才對。
然而李禪秀像沒看出那是造船的圖紙,目光只落在云紋金牌上,片刻終于抬眸,目光柔和看向小舟,聲音也輕緩許多,問:“這枚云紋金牌是你的?”
小舟不能說話,遲疑一下,點了點頭。
李禪秀目光微凝,像是這才想起剛才掉落的那些圖紙,轉頭看向旁邊趴窩在地上的董遠。
董遠立刻警覺地撲動四肢,將露一些在外面的圖紙也摟到身下。
李禪秀:“……”
好在剛才圖紙掉落時,他已經看到一些紙上的線條、圖案。
他收回目光,再次看向小舟,聲音愈發柔和:“你叫什么名字?”
這樣的金牌,他父親也有一枚。
據父親說,這是皇祖父當年命人給幾位皇室子弟打造的身份令牌,除了他父親和二叔公晉王,老皇帝李懋也有。
只不過李懋和晉王李景的都是云紋,他父親的是龍紋。幼時那枚龍紋金牌一直是他的磨牙工具,長大后還被他拿去墊過桌腿,所以剛看到這枚云紋金牌,他一眼就認出了。
若所料沒錯,眼前這個叫小舟的少年,恐怕就是二叔公晉王的后人。尤其對方身懷造船的圖紙,這個可能性就更大了。
小舟聞言遲疑了一下。
李禪秀見他頸上有傷,面色蒼白、兩頰浮紅,明顯正在發熱,須得趕緊救治,又道:“罷了,我就叫你小舟吧。不知你知不知道這枚云紋金牌代表什么,若知道的話,想必應該明白,我是你……嗯,應該是你的親戚。”
也不知小舟是晉王的第幾代后人,無法確定關系,李禪秀只能先這么說。
小舟聽了他的話,眼神卻露出一絲茫然,接著又忐忑不安地搖了搖頭。
他確實在父親醉酒后,聽對方吹牛說過他們是什么王爺的后代,但父親醉酒時,說的話十句有九句都是假的,不僅母親不信,爺爺奶奶也說父親在胡說。
可現在,這位身份尊貴的太子殿下卻說他們是親戚,他、他怎么敢認?萬一太子弄錯了怎么辦。
小舟愈想愈惶恐,忙再次搖頭。
旁邊董遠卻“咦”一聲,驚訝道:“親戚?真的嗎?不過你們的眼睛確實有點像。”
小舟聞言,又一僵,愈發茫然。
李禪秀含笑,道:“是嗎?”
說著起身,對兩人道:“既如此,你們就先與我回去吧。”
一聽要跟他一起去軍中,董遠卻再次警覺起來,趴在地上壓著那些圖紙不動。
李禪秀無奈,道:“董遠,你便是不為自己考慮,也不為你朋友考慮嗎?小舟頸上的傷應該不輕吧?他正在發熱,需要救治,你沒發覺嗎?”
董遠一僵,扭頭仰起脖頸看向小舟。
李禪秀同樣看向小舟,向他伸出手,溫和道:“我看董遠纏住眼睛的布條上有草藥汁,他的眼睛應該受傷不久?或許還有得治,你不想讓你朋友治眼嗎?天下聞名的孫神醫現在就在我們軍中。”
這下不等小舟反應,董遠立刻爬起,道:“去去去,我們去!”
但語氣一頓,又道:“不過你得保證,真能讓孫神醫給小舟治傷。”
李禪秀含笑:“君無戲言。”
小舟遲疑一下,也終于握住李禪秀伸出的手。
一行人走出破廟時,小舟下意識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遲疑想:真的像嗎?
他真的跟北朝太子是親戚?.
回到軍中,李禪秀立刻讓人去請孫神醫,同時讓人送些飯菜來。
兩個少年一路逃亡,忍饑挨餓,兩個饅頭根本吃不飽。另外小舟頸上有傷,李禪秀特意交代給他送流食來。
孫神醫很快拎著醫藥箱來,鑒于董遠后來真成了獨眼,他的傷自己估計治不了,于是請孫神醫幫忙醫治。
至于小舟,只是外傷的話,他治就行。
不過解開小舟頸部的布條,看見傷口的瞬間,他還是禁不住皺了皺眉。
對方頸部顯然是被利刃劃傷,再深一點,估計就可能會沒命。但即便當時沒傷及性命,現在天氣炎熱,加上傷口沒得到很好的救治,已經出現化膿情況。
難怪會發熱。
李禪秀蹙眉,忙讓人將麻沸散拿來,又讓人將用開水煮燙過的工具遞來。
旁邊董遠正被孫神醫解開布條檢查眼睛,卻時不時關注這邊,期期艾艾道:“太、太子殿下,小舟他是為了救我,才被薄胤手下打傷的,你、您一定要救他啊。”
李禪秀無暇與他閑聊,只“嗯”一聲,視線專注落在小舟的傷上。
孫神醫倒是一把將董遠的腦袋又掰回去,道:“小子,別亂動,眼睛不想要了?”
董遠還是有些不放心,小聲念叨:“不是說好了,讓神醫給小舟治嗎?”
孫神醫老神在在:“放心,殿下是我徒弟,醫術好得很。”
這段時日跟李禪秀一起在軍中,他已經見識過了,就是有些納悶,自己教的針法,他怎么學得那么快呢?
董遠一聽李禪秀是神醫的徒弟,這才放下心,接著又不免慶幸,這樣的好事竟讓他遇到了,莫非是時來運轉,老天開始優待他和小舟了?
小舟用過麻沸散后,很快就睡去了,李禪秀仔細幫他處理傷口。
董遠因傷的是眼睛,不能用麻沸散,孫神醫決定直接給他動刀,但又怕他亂動,萬一傷到眼球,反倒弄巧成拙,于是令兩名士兵來把他綁起,又按住他的頭。
董遠信誓旦旦道:“神醫,真的不懂,男子漢大丈夫,我根本不怕疼。先前眼睛被刀劃傷,我都沒覺得有多疼。”
然而等孫神醫真的動刀落針,他剛開始還能忍,但忍著忍著,就忍不住,終于鬼哭狼嚎,慘叫聲遠在軍營外都能聽見,眼淚更是混著血嘩啦啦掉,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有多悲傷。
已經睡著的小舟忽然被驚醒,吃驚看向董遠,眼神詢問:有那么疼嗎?
他怎么感覺不到?
李禪秀已經幫他重新敷藥,用干凈的白布條包扎好傷口,這時也轉頭看向董遠,好笑搖頭。
他先前還覺得這小子狼崽子一樣,有點像失憶時的裴椹,自然,裴椹更寡言。
不過裴椹更能忍,被他縫合傷口時,一聲不吭。但話又說回來,裴椹那時畢竟比現在的董遠大很多。
他忽然想,不知裴椹十五六歲時,又是什么模樣?
聽說對方那時打馬洛陽,結交李楨等京中子弟,正意氣風發,名聲冠絕洛陽。
可惜,他那時無緣得見。
李禪秀心中微微遺憾,晚上回帳后,忍不住將今日的事寫進給裴椹的信中,又順帶提了一句那點遺憾。
他自不知道,裴椹收到信后,得知他帶了兩個少年到軍中,酸得輾轉反側,差點一夜沒睡好,最后天沒亮就起身,點起燈給他寫回信.
李禪秀沒那么快收到回信,他在信送出去的第二天,就召集軍中的匠人研究小舟的那些圖紙,想謄抄幾份,送到洛陽。
但軍中沒有那么懂行的人,怕謄抄的過程出錯。所以要么把圖紙送到洛陽,讓懂行的人謄抄,要么讓李玹把懂行的人直接送過來,要么……
李禪秀負手想了想,決定去見一見小舟。
關于小舟的身份,他也還沒告訴李玹,打算問清楚后,再派人送信去洛陽。
隔壁軍帳,董遠和小舟狀態都比昨天好了不少,尤其是小舟,用藥后睡了一晚,燒已經退去不少。
得知李禪秀來,兩人忙從各自榻上爬起,要給他行禮。
李禪秀忙抬手止住,道:“你們有傷在身,不必多禮。”
接著他在小舟床邊坐下,淺笑看向對方道:“今天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和身份了吧?”
小舟還不能說話,遲疑想打手勢,卻又怕他看不懂。
李禪秀會意,忙讓人拿來紙筆。
董遠經歷昨晚治傷后,倒是已經對李禪秀放下大半戒心,這時忙幫小舟道:“他叫木舟。”
“木舟?”李禪秀重復,心中暗忖:木子李,看來是晉王的后人改姓了木。
哪知小舟卻搖了搖頭,神情頗有幾分無奈的樣子,等士兵拿來紙筆后,他很快在紙上寫:木舸。
李禪秀:“……”
“你叫木舸?”他挑眉問。
木舸點頭,又無奈看旁邊的董遠一眼。
董遠撓頭:“呃,都一樣嘛,我看那個字就念舟。”他當然認識,只不過是念錯念習慣了。
李禪秀:“……”雖然董堅早年當海盜,但發家時,董遠應該有十歲了吧?竟然不識字?
問過兩人才知,原來董遠這小子一到私塾就坐不住,是他自己不好學,只想出去舞刀弄棒。
李禪秀:……行吧,知道你為什么莽了。
接著又問木舸的身世,得知對方父親年齡也不算大,如今才剛三十一,比李玹還小八-九歲。
李禪秀算了一下,推測對方應該是晉王最小的兒子。晉王出事時,他應該只有一兩歲,還不記事。
據木舸說,自他有記憶起,他們一家就住在東南沿海的一個小縣城,他祖父早年走南闖北,攢下不少積蓄,在縣城中也是殷實人家。
但祖父祖母對他父親太過寵溺,把他父親養成了游手好閑、不事生產,總想出去闖蕩的性子。但偏偏對方身手一般,在外吃了幾次虧后,終于老實,回家安安分分跟父母妻子一起經營船坊了。
因為父親年輕時總喜歡出去闖蕩,不著家,與妻子團聚少,所以木舸至今沒有其他兄弟姐妹,但董遠算是他的兄弟。
董遠的爺爺董堅早年犯事,被官府緝拿,丟下一家人逃亡。
董家的老弱婦孺無法養活自己,便到木家的船坊做工,也因此,木舸和董遠算是從小一起長大。
雖然他們當時一個是主家的孫少爺,一個只是長工家的孩子。但木舸的母親和祖父母待人寬厚,加上董遠從小就皮實能打,木舸的祖父也有心想培養他,讓他以后幫襯自己孫子經營船坊。
只是沒想到,后來流民起事,一些匪徒也趁勢打劫,木家的船坊被洗劫一空,一家人頃刻一貧如洗。
再后來,董堅在外面帶著起事的隊伍回到家鄉,接走一家老小,也順帶接走木家人照拂。
雖然身份、地位忽然對調,但董遠性子大大咧咧,倒是跟木舸的關系一直如舊。
只是后來董堅敗逃荊襄時,流民義軍分裂,木舸也在動亂中跟父母、祖父母走散,最后跟董遠一起被董堅帶到荊襄。
說實話,董堅照拂木家,有幾分看重木家造船技術的原因在,但更多是感激他們一家在自己逃亡后,接濟了自己的妻兒老小。
只是董堅很快死于范恩之手,之后木舸跟董家人一起逃亡,親眼見董家人被殺的殺,病死的病死,最后只剩董堅。
好不容易姚昌殺了范恩,接回董遠,卻只是把他當傀儡。后來他落到薄胤手中,更是連當傀儡都不如。
最后董遠實在忍不下去,咬咬牙,心一狠,帶著木舸從荊州一起逃了出來。
兩人一路經歷多少追殺、如何驚險,自不必說。原本到了漢水以北,他們以為就安全了,正打算去尋木舸的父母和祖父母,沒料到會又撞到李禪秀手里。
李禪秀看完、聽完兩人的“話”,暗忖:木舸的祖父母,恐怕是晉王妃的家仆,當年是他們護著尚不知事的木舸父親逃亡。
第144章
李禪秀之前聽父親講晉王的事時,得知晉王一家被害時,晉王妃的一對家仆僥幸逃脫,據說還帶著晉王的一名后人。
至于那位后人具體是誰,李玹還沒查到,就被老皇帝李懋察覺,不得不中止查探。
眼下聽完木舸和董遠的事,李禪秀幾乎可以確定,那名僥幸被家仆救走的后人,就是晉王最小的兒子。
而木舸就是晉王的孫子……
李禪秀思忖完,又看向木舸,淺笑道:“如此算來,你父親應該是我堂叔,我應該……稱呼你一聲堂弟。”
木舸怔住,張了張口,回過神,忙又小心在紙上寫下一句話,然后忐忑看向他。
李禪秀低頭看完,笑道:“應當不會弄錯,放心,我會將此事稟報父親,父親自會核查。”
說完他又看向木舸,目光愈發溫和,道:“我還沒有兄弟姊妹,你就先叫我阿兄吧。”
親兄弟姐妹沒有,但堂兄弟姐妹、表兄弟姐妹其實不少,不過大多是李懋那一邊的,有跟沒有一樣,他自是不會認。
木舸小心翼翼看著他,眼中有幾分孺慕和緊張。他也沒有兄弟姐妹,雖然有董遠,但跟兄長還是不一樣。
他嘴唇囁嚅片刻,輕輕動了動,用口型喊出一句“阿兄”。
李禪秀摸摸他的頭,可能是自己也吃過漂泊流離的苦,所以有些憐惜這個小堂弟。
說起來,這兩個少年一路顛沛流離,又從荊州逃出來,也不知經歷多少危險。
昨天他幫木舸處理傷口時,就發現這小堂弟的傷若再拖下去,只怕情況不妙。
而夢中沒有他和父親統一北方,尤其夢中此時他才剛從西羌輾轉回中原,被裴椹手下發現身份,而父親的舊部也還在西南山林中躲藏,眼下他腳下踩著的這片土地,當時還屬于薄胤。
所以夢中董遠和木舸逃到這里時,是不是最終沒逃出去?甚至很可能,木舸當時因傷勢惡化而病重,再加上薄胤的人追捕,最終沒能活下來……
再想到這兩人幼時一起成長的情誼,以及后來一起逃亡、顛沛流離的經歷,李禪秀忽然有些明白董遠后來為何一心一意想打薄胤。
原本以為他是莽撞,沒有戰略眼光。如今看來,很可能是為了報仇。
正這么想時,旁邊董遠已經忍不住跟木舸頭貼頭,小聲嘀咕:“哇,沒想到你竟然成了太子的弟弟,這樣一來,我豈不是又可以跟著你一起吃香的喝辣的了……”
李禪秀:“……”收回剛才那句話,這小子還是憨里憨氣,莽里莽撞的。
木舸聽了董遠的話,一陣赧然,忙向他打手勢:還沒有確定,萬一是弄錯……
“肯定沒錯啦,他都讓你喊‘阿兄’了。而且我瞧得分明,你跟太子的眼睛有點像呢,你爹的也像。”
李禪秀:……最后這句怎么有點像罵人?
他輕咳一聲,打斷兩人,問董遠:“董小郎君,不知你日后有何打算?”
“啊?”董遠回過神,撓撓頭想:這還真沒想過。
之前他想跟木舸一起去找木叔和木爺爺他們,眼下木舸和北朝的太子相認,太子說會派人去尋找,而他和木舸也一下子不用再逃亡了……
董遠想了想,道:“我能繼續跟在小舟身旁嗎?給他當個隨從、護衛什么的。”
董遠對身份轉變接受很快,雖然之前當少主時,他一度是主,木舸是從。但再往前,木舸還是木家孫少爺時,卻是木舸是主他是從,他適應一直良好。
但無論是主是從,都是外人眼中的身份,對他們來說,他們一直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好兄弟、鐵哥們。
木舸也期冀望向李禪秀,希望能留下董遠。
李禪秀卻沉吟,故作嚴肅問董遠:“那你爺爺的那些部下呢?流民義軍呢?你都不管了?還有……”
他原想說董家的仇,但想到這孩子才十五歲,還是不必提起那些悲慘過往,于是又及時打住。
但他不提,董遠哪能想不到,目光瞬間黯淡,低頭道:“能怎么辦呢?人都說胳膊扭不過大腿,我、我又沒什么本事……”
他能帶著木舸一起逃出來,就已經很是不易了。
李禪秀見狀,又循循善誘:“但你現在可以找個靠山,薄胤如何對你的,相信你已經清楚,你覺得流民軍投靠他真的是一個好出路?那些忠于你爺爺的部下,他們都愿意嗎?”
董遠怔了怔,似乎不明白他為何跟自己說這些。
旁邊木舸瞬間明白李禪秀的意思,急急向他打手勢比劃。
董遠頓時恍然:“你想讓我號召爺爺的部下反水,都來投靠你?”
李禪秀微笑:“良禽擇木而棲。”什么反水不反水的,這叫棄暗投明。
董遠呆了呆,卻苦惱道:“雖然你救了我和小舟,但……不行,義軍已經投降荊州,若再反叛,投靠北朝,這不是背信棄義、出爾反爾嗎?”
他雖然讀書少,很多書上的道理都不懂,但他爺爺跟他說過,做人要講信義。
木舸年齡同樣不大,一時也茫然了,不知該幫哪邊。
李禪秀含笑道:“這怎么能叫背信棄義呢?我問你,姚昌投降薄胤時,跟你商量了嗎?征得你同意了嗎?那些忠于你爺爺的部下都同意了嗎?依我說,是姚昌把你們賣給了薄胤,換取自己的榮華富貴。
“如果姚昌現在要反叛薄胤,那叫違背信義。但你們不是,你們本來就是被迫的,事先不知情。你們離開薄胤,只能說是棄暗投明。”
旁邊木舸恍然大悟,頓覺太子阿兄說的有道理,不由轉頭,朝董遠用力點了點頭。
董遠更被說得迷糊,茫然了好一會兒,忽然又想起一點:“可……姚昌雖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他殺了范恩,幫我報了爺爺的仇,我怎么能恩將仇報?”
“這話是姚昌跟你說的吧?”李禪秀問。
見董遠點了點頭,又諄諄“教導”道:“這你就被騙了,姚昌殺范恩,只是為了奪權,其目的并不是為了幫你爺爺報仇。只是他想控制你,利用你是董堅孫子的身份,所以把那說成是恩情。
“當然,雖然他本意并不是要幫你報仇,但他殺范恩的舉動,確實也算是幫你報了仇,非說是恩情,也沒有錯。但你不是也回報過他了?他把你賣給薄胤,換了榮華和富貴,你們恩情已消,你不欠他什么。
“但那些忠于你爺爺的部下們呢?還有那些流民軍,他們一路追隨你爺爺,從東南到兩京,又從兩京退到荊襄以南,現在被姚昌賣給薄胤,你問沒問過,他們是否愿意?你已經拿自己報過姚昌的恩情了,可他們呢?”
董遠被越說越呆怔,只覺得自己本就不聰明的腦子,已經快轉不過來了。
他以前確實沒想過這些,畢竟董堅死時,他才十三歲,跟著家人逃亡,吃盡苦頭,后來又成了傀儡,再后來又被薄胤軟禁。
他能帶著木舸一起逃出來就已經是萬幸了,哪想得到那么多?
但他又覺得這個北朝太子的話,好像很有道理,把他之前的認知都推翻了。
但逃亡以來養成的警惕心又提醒他,不能這么輕易相信別人,尤其他跟這個北朝太子才認識不到一天,尤其他……他還不太聰明。
董遠對自己的腦袋還是有自知之明的,一時陷入糾葛。
李禪秀見目的達到,也不再多說,只意味深長道:“情況都跟你分析了,不瞞你說,我確實需要你們流民軍投靠,但跟你這么多,也是因為你是小舸的朋友。你可以好好想想我方才那些話,想好了隨時來找我。”
他半誠懇半拉攏,倒是讓董遠這傻小子一陣感動,用力點頭:“嗯,您放心,我一定會努力想的。”
然后等李禪秀出去,他立刻痛苦抱頭,哀嚎道:“快快,小舟,你快幫我想想,我腦子快炸掉了。”
木舸:“……”
剛走出帳門的李禪秀:“……”
剛走兩步,他忽然想起還忘了一件事,于是又折回來。
木舸和董遠見他回來,立刻也正襟危坐。尤其董遠,苦皺著眉,一副自己真有在認真思考的樣子。
李禪秀忍笑略過他,問木舸能不能看懂那些造船的圖紙。
木舸立刻點頭,旁邊董遠也趕忙附和:“小舟從小就跟木爺爺一起到船坊學這些,而且他過目不忘,聰明著咧,這些他都懂,比木叔懂得還多。”
李禪秀聞言驚訝,看向木舸道:“是嗎?”
木舸有些不好意思,連忙搖頭,在紙上寫:沒有過目不忘。
只是跟董遠比,他記得比較快而已。但董遠那腦袋,誰跟他比,記得都快。
李禪秀不知情,以為他謙虛,又問能不能幫忙謄抄那些圖。
木舸連忙點頭,甚至立刻下榻,要去幫忙。
李禪秀趕忙攔住他,失笑道:“不急,你先好好養傷養病,等養好了再說。”
安撫兩人繼續休養后,他再度轉身,去忙旁的事。
……
董遠沒思考太久,估計最后還是請木舸幫忙分析參詳了,第二天一早,他就找到李禪秀,說愿意聽李禪秀的。
接著問李禪秀:“您打算讓我怎么做?”
李禪秀沉吟片刻,道:“不急,具體如何做,交給我和閻將軍就行,需要你出面時,我會找你。”
“哦。”董遠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半個月后,薄胤再次興兵攻打北軍之際,荊州內部卻忽然發生叛亂,之前已投降荊州的董堅舊部十余人,率八千余名流民舊軍叛出荊州。
薄胤得知后大怒,急忙退軍,并派心腹趕回平定叛亂。
但“叛軍”并未奪城,而是一路闖關向西,到梁州地界,而后在梁州接應下,直入梁州。接著從梁州轉道,抵達閻嘯鳴的駐地,宣布效忠大周正統——李玹。
此舉不僅把薄胤氣到差點吐血,金陵的李楨聽聞,也一陣不快——這群亂民竟然稱北邊的李玹才是正統,那他和梁帝算什么?跳梁小丑嗎?
也怪薄胤,連已經投降的人都管不好。他直接令人擬旨,將薄胤申斥一通。
且不說薄胤收到圣旨后,如何憤懣,只這八千多人跑了,就足以令他心火難消。
要知道,那八千人中有一半是當年董堅當海盜時,就追隨他到海上去的,都善水戰不說,另外還有數百人是董堅從東南帶來的造船匠人。之前他能造出晉王船,就是從那些匠人手中搶來了改良圖紙。
倒不是說薄胤缺水師或造船的匠人,舍不得這些人,而是不能讓這些人跑到北邊去。
聽聞這些人竟真的已經投靠北軍,薄胤氣得當場拔劍斫案,恨聲道:“早知如此,當初就該將他們全部坑殺!”.
北軍營中,閻嘯鳴等人難掩喜色,紛紛向李禪秀敬酒,贊道:“此次多虧殿下,往后我軍水師不愁矣。”
李禪秀含笑舉杯,淺抿幾口后,心思卻不由飄遠。
忙完招納流民軍的事,時間一眨眼,又過去月余。
這期間,裴椹給他寫過不少信,先是幽幽問他:兩個少年?身份確定了嗎?真是堂弟?另一個呢?殿下很喜歡他們?
李禪秀從紙上都能聞見醋味,想起剛看到信時的那一幕,還有些好笑。
他忙給對方回信,再次說清木舸兩人的身份,并一通安撫,說且不論血緣關系,兩人都還是孩子,才十五歲,比自己還小五歲。
哪知裴椹立刻又來信,幽幽寫:五歲?殿下比臣也只小五歲,昨夜臣挑燈夜讀,偶然發現頭上竟有一根白發,殿下可會覺得臣不年輕了?
李禪秀:“……”
他一陣無言,也不知對方為何看不到血緣等字眼,只看到這點。
而且裴椹才二十五,出征前那晚,他晃動喘息之際,抓住對方垂在他面頰的一縷汗濕的發,那時對方還一頭烏發濃密,哪里有白發?
裴椹估計也知醋得有點過了,只隔一天,又用另一只金雕送信來說:昨晚陸騭約臣飲酒,不慎飲醉,寫了些狂言,殿下勿怪。
接著又是一些思念之語。
李禪秀心中一片柔軟,本就沒怪,何況他也無比思念對方。
只是為防止裴椹再亂吃醋,他信中沒敢再提木舸兩人,只寫了一些自己的事,說最近軍中繁忙,自己經常處理公務到深夜,好像也生了一根白發。你有白發,可能是最近操勞太過,可以多把事情交給下面人去做,要好好休息。
本想著這次的信既安慰,又關心了對方,應該不會再出什么幺蛾子。
沒想到隔幾日,裴椹又讓金雕送信來,信中語氣還頗有些急:殿下經常熬夜?你寒毒剛根除,身體本就不好,怎能如此操勞?切不可再這樣下去,我讓張虎給我回信,告訴我后續情況。若殿下不聽勸,我只能上奏陛下,請他派人到軍中督促殿下,好好休息,早睡早起。
隔一日,又送來一封信,語氣溫和許多:上次沒看完信,就寫了回信。后半封信已看完,謝殿下關心,我聽殿下的,以后戰事盡量交給陸騭。
李禪秀:“……”他不是這個意思啊。
對不起了,陸將軍,您受累。
李禪秀想完這些,心中酸甜交雜,又忍不住好笑。
散了宴后,他帶著輕微醉意回軍帳。
翌日醒來,得知李玹竟真給他派了一個文吏。說是文吏,實則是來看著他的起居生活,防止他又熬夜不顧身體。
而且好巧不巧,來的人竟是裴椹的弟弟——裴棹。
李禪秀再次無言,暗忖:裴椹該不會施了什么妖法,竟真能說動阿爹。
裴棹初來乍到,戰戰兢兢,生怕太子以為自己是兄長派來抓奸……哦不,是盯梢的。
李禪秀反倒寬慰他幾句,然后帶他一起去見董堅的部下。
前不久,木舸的事已經被上報給李玹,并核實。加上這次招納流民軍,董遠作為董堅的孫子,出力不小。尤其舊部們多是因為董遠在這,才愿意投靠。
李玹昨日已經下旨,封木舸為晉王世子,董遠為忠勇侯,以示恩澤。
當然,木舸已經改名李舸。將此事昭告天下,也是希望能引李舸的父母主動現身。
董堅的舊部沒想到他們的少主能被封侯,他們也都被提拔重用,這比在薄胤那邊受到的對待好得多。
見到李禪秀后,他們一時都有些激動,紛紛行禮感謝。
李禪秀將善水戰的人都交給閻嘯鳴,安排去訓練水師。至于那些會造船的匠人,也都安排到水寨,等木料運來,就著手造船。
李舸這幾日都與匠人們一起研究圖紙,并未露面。
倒是董遠,見舊部中的叔叔伯伯們如今又能領兵,心中羨慕,一直小尾巴似的跟在李禪秀身后。
等李禪秀終于忙完,轉頭問他有何事時,他才終于撓頭上前,不好意思說:“太子殿下,我……臣也想當兵。”
李禪秀略一思忖,道:“你到趙律軍中,先跟水師一起訓練吧,你爺爺的那些舊部也在那。”
董遠眼睛一亮:“那殿下,下次薄胤再來攻打時,我能上戰場嗎?”
李禪秀失笑:“你才十五歲,刀劍無眼,先好好訓練,不必那么早就上戰場沖鋒。”
董遠立刻挺起胸膛,道:“十五不小了,之前我族中的兄長,十五歲都成親了。再者,我聽說北地的裴椹十三歲時就已經上戰場,豈不比我更小?”
李禪秀一愣,道:“你敬仰裴椹?”
“不,我覺得我以后比他還厲害。”董遠繼續挺胸。
李禪秀啼笑皆非,鼓勵道:“嗯,有志氣。”
不過董遠自己倒先泄氣,嘿嘿笑道:“其實是有一點敬仰他,另外我不夠聰明,可能還是比不上他。”
但很快又說:“不過我跟小舟加起來,再過十年的話,說不定能跟他比一比。”
這樣應該就有勇也有謀了。
李禪秀忍笑:“你加小舟,那他也加別人怎么辦?”
董遠愣住:“他加誰?”
李禪秀笑而不語,道:“你先去水師訓練吧,若訓練得好,等你過了十六歲,就讓你上戰場。”
……
又過兩月,從西南山中運來的木料終于陸續抵達,北軍也開始如火如荼地造船。
李禪秀期間回過兩次洛陽,但因要監造造船,每次都很快又返回水寨。
直到深冬,細雪微飄,年關將至時,李玹不知第幾次下旨催李禪秀回京。
而李禪秀在得知北邊暫時安穩,裴椹也已經率軍回京時,終于帶著李舸、董遠等人,同樣踏上回京的路。
官道漫長,思念萬千。
快到點洛陽時,李禪秀便不時從馬車探出身,向前方張望。
董遠在車后好奇跟李舸咬耳朵:“殿下好像迫不及待要見誰。”
李舸輕輕瞪他一眼,讓他到了京城后要謹言慎行,別再跟以前一樣亂說話。
城門處,李玹知道李禪秀回來,特意到城外接他。
李禪秀遠遠看見父親身影,便忍不住露出笑意,馬車剛停穩,就忍不住跳下車,一步并作兩步上前,高興道:“阿爹!”
因李玹是微服前來,他便沒喊圣上或父皇。
李玹站在細雪中,數著佛珠的手微頓,很快抬起撣去他肩上幾片雪花,而后凝視他愈發成熟但依舊秀麗的面容,嘆道:“瘦了,也沉穩了。”
李禪秀眼睛微濕,道:“阿爹也有些瘦了,是不是最近又經常熬夜批折子?您還讓裴棹去盯著我,我看下次應該我叫人也盯著阿爹……”
父子倆一番寒暄,而后李禪秀又忙向李玹介紹李舸和董遠。
兩個少年好奇看李玹一眼,但攝于對方的氣勢,都沒敢多看,很快恭敬行禮。
李玹淡笑讓他們起身,先仔細看了一陣李舸,點頭道:“長得像你爺爺,但更像你祖母。”
對董遠,他同樣問了幾句,并感慨:“若你祖父當初沒出意外,我們興許早與你祖父結盟,說不定能早日認識,也早日認出李舸。”
李禪秀在旁靜靜聽父親說話,目光卻忍不住望向城里。
然而可過了許久,也沒人再出來迎接。
終于,在李玹帶他們一起回宮時,他忍不住湊近到李玹身邊,小聲問:“阿爹,不是說裴椹也回洛陽了嗎?怎么沒看見他?”
明明他之前特意給裴椹寫信,說過自己今日能到。
第145章
李玹聞言腳步一頓,偏過頭,眼神意味不明地覷他。
李禪秀被看得莫名心虛,輕咳一聲,小聲找補:“我也分外思念阿爹,只是……只不過……也關心北邊的戰事……”
眼看李玹的神情愈發似笑非笑,他終于編不下去,趁身后兩個小的好奇東張西望之際,忙扯扯父親衣袖,小聲央問:“阿爹,裴椹是不是還沒到洛陽?”
不然怎么會不來接他?
李玹無奈,嘆氣道:“剛說你成熟沉穩了,這一看,還是之前樣子。”一團孩子氣。
頓了頓,他又解釋:“前日金陵向淮河一帶增兵,連下數城,楊元羿緊急發信來求援。昨日半晚,裴椹已率軍趕往了。”
“什么?”李禪秀聞言怔住。
雖然明白軍事要緊,可乍一聽聞,期待落空,還是免不了失落。
因為期待見面,這一路,他看著雪景都如晴日繁花,直到此刻,才頃刻感受到天氣的陰沉與寒涼。
李玹見他難掩落寞,又道:“原本想留裴椹過完年再去,但情況危急,實在拖不得。”
說到這,他拿出一封裴椹留的信,交給李禪秀。
李禪秀怔愣一下,伸手接過。
李玹順道抬手輕撫了撫他頭頂,溫聲道:“阿爹知道你想見他,等年后戰事不吃緊時,就調他回來可好?或者等過完年,也可調你去東邊。”
竟有幾分哄小孩的語氣。
李禪秀有些赧然,尤其身后李舸兩人看完周圍景致,這會兒又轉回注意力,繼續好奇望向他們。
他忙飛快收起信,掩飾道:“知道了阿爹,我們快回宮吧。”
說完竟也不上馬車,一個人踏著細雪,故作輕快地往皇宮方向走。
李玹搖頭,令身旁侍從追上前,給他送上擋風雪的斗篷.
新年是在皇宮和李玹一起過的。
這是他離開圈禁他和父親的那座北院后,過的頭一個像樣的年。
雖然不是剛離開那里,重獲自由。但第一年流放西北,過年期間,他剛好在趕往梁州,去與父親會和的途中。
第二年,又趕上攻打朱友君。不止他,父親、裴椹、陸騭他們,也都在軍中征戰,沒人過過一個安穩年。
至于圈禁的那十八年,因為只有他和李玹兩人,過年和平日沒什么不同。頂多父親會免了他的學習,讓他好好玩一天,又親自烤些栗子給他吃。
夢中在西南那些年,他倒是與軍中將士一起慶祝過新年,比在太子府北院時熱鬧許多,但都不及這一次的熱鬧。
李玹在新年前一日,就封筆不再批折子。宮中也早就張燈結彩,被裝點得十分喜慶。
除了宮人,還有一些大臣家眷也被特許進宮,共度除夕。加上多了李舸、董遠兩個少年,原本一向安靜的皇宮,也多了些鮮活氣。
李禪秀第一次體會到當兄長的感覺,給李舸兩人都發了壓歲的銀子。
夜晚宮中煙火繁盛,映著雪景,分外美麗。
李禪秀望著眼前星星點點的煙火,望著這些過去只能在太子府北院聽見聲音,卻無緣得見的火樹銀花,不禁想起史書中描繪的盛世,繼而又不可避免地想起裴椹。
盛世要將士們浴血奮戰去打下和守衛,如今正在軍中的裴椹,是否能看到這樣的煙火?
前幾日前線傳來捷報,說裴椹率軍抵達后,已經穩住形勢,正上書請奏,要繼續向南攻打,徹底拿下淮河。
“守江必守淮”,對金陵來說,淮河必然寸步不能讓。并州軍雖操練半年,但在水戰方面,仍劣于金陵。
加上新造的戰船仍不夠,李玹深思后,批示:再等等。
李禪秀卻清楚,這個“等等”,不會等太久。
而按李玹的計劃,一旦開始攻打南邊,必然會讓裴椹繼續負責從東線進攻。
李禪秀其實不太希望裴椹負責東線,這會讓他想到一些不好的事。
東線進攻,必然是拿下淮河后,再渡江攻打金陵。這難免讓他想起夢境中,裴椹就是戰死在長江邊。
雖然夢里的裴椹是守長江,抵抗從北邊來的胡人。而現實中,裴椹將會是從北邊攻過去的那方。
而且時間也不一樣,夢中是許多年后的事,距今尚遠。況且形勢也早已不一樣。
但想到夢境中那種真實刻骨的體驗,加上又是同樣地方,怎能不擔憂心亂?
許是白天時想太多,晚上又飲了些酒,有些微醺的緣故,看完煙火,回去就寢時,李禪秀拿出裴椹請李玹轉交給他的書信細細重讀,最后不小心握著信紙睡著,又夢見收到裴椹死訊的那一刻。
“裴椹……”他攥緊手中信紙,仿佛被夢境中的悲傷感染,無意識地呢喃,一滴淚水從眼角滑落,沒入鬢中。
李玹因見李禪秀在席間飲了酒,離開時步伐似有些不穩,不放心過來看看,卻剛進內室,就聽見這聲呢喃。
他腳步微頓,接著快走幾步,來到床前。
李禪秀身上的衾被只蓋到胸口,手中還攥著信紙,正閉眼緊皺著眉,面容有些許蒼白,眼角還帶著淚痕,仿佛沉浸在難過中。
李玹輕輕從他手中抽出信紙,只掃一眼,便知是裴椹寫的。再想到剛才李禪秀呢喃的那句“裴椹”,不由輕嘆一聲,抬手將他放在外面的胳膊拿到被子底下,又輕輕往上拉一下被角,掖好.
翌日,李禪秀起得有些晚,但剛起床,就有內侍來報,說李玹讓他去太極殿一趟。
李禪秀心中覺得奇怪,李玹讓人來叫他很正常,畢竟初一一早要一起用飯。但太極殿是處理政事的地方,難道初一就開始處理政事?
簡單洗漱后,他穿好外衣,帶著滿腹疑問前往。
然而到了太極殿東堂,卻不見李玹身影,只有一名內侍守著,見他來了,忙恭敬說“圣上剛才有事暫離,一會兒就回,讓殿下到了后,先幫忙看會兒折子”。
李禪秀:“……”難道阿爹一大早把他喊來,就是為了讓他干活?
帶著更多疑問走到桌案前,坐下剛看兩三個折子,就看到一本參奏裴椹的。
“!”
李禪秀瞬間提起十二分精神,一字字仔細閱讀。
參奏的人是淮水一帶的一名守官,說裴椹駐扎在淮水后,金陵方面多次派使者到軍中,不知與裴椹談了什么,如今裴椹大軍原地駐扎不動,遲遲不向南進攻,他懷疑裴椹可能是被南邊收買了。
李禪秀:“……”他懷疑是這人被南邊收買了,在配合金陵使離間計。
正這么想時,殿外傳來腳步聲,李玹帶著一身外面的寒氣走進來。
見李禪秀正在看奏折,他走到炭盆旁烤手,渾不在意問:“看多少了?”
李禪秀:“……呃,沒看多少。”
頓了一下,又忍不住拿起折子問:“阿爹,這本你看了嗎?”
李玹只抬眼瞥一下,就點頭道:“看過了,折中所言屬實,裴椹確實不像話。”
李禪秀原以為父親會說“這是胡言亂語”,沒想到對方會認同,一時愣了一下。
很快回神,他忙替裴椹辯解:“阿爹,兩軍對峙,互派使者是常有的事,不能說明什么。況且裴椹不繼續向南進攻,是您下的旨意啊,說不定這是金陵使的離間計。”
李玹抬眼瞥他:“我才說一句,你就這么多句等著我呢?”
李禪秀:“……呃。”
但李玹很快又道:“你所言不錯,但你可知,就在除夕前兩天,李楨秘密離開金陵,在淮水上親自見了裴椹。”
李禪秀再次愣住,回神后急忙辯解:“阿爹,這定是金陵那邊的陰謀,挑撥之計,您不能輕信……”
“但裴椹和李楨畢竟有舊,我聽聞李楨還救過他的命。”李玹皺眉思索。
“……那他肯定只是舊情難卻,才去見一面,但我想也僅限于此。”李禪秀急急解釋,“裴椹這個人對是非、公私都分得很清楚,既然已經投靠我們,肯定不會——”
李玹忽然淡下神色,語氣也多了分嚴肅:“這只是你被情感影響,作出的判斷罷了。依朕看,應該立刻派監軍前往,時刻盯著裴椹,看他究竟有無二心……”
“阿爹,這事明顯有蹊蹺,何況裴椹立下如此多功勞,您怎么能輕易就懷疑他,還要派人去……”李禪秀沒聽完,就急著又要辯解,只是說到一半,忽然就僵住,接著終于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
他狐疑地看李玹一會兒,忽然小貓似的湊上前,抓住重點:“阿爹,您要派監軍前往?”
李玹翻了下手背,繼續烤火,老神在在道:“是啊,裴椹身居要職,手握重兵,牽一發而動全身,絕不能出意外,必須派人去看著他。”
“那您打算派誰去啊?”李禪秀幾乎立刻問,眼睛眨巴,滿是期待。
李玹看他一眼,板臉道:“這嘛,朕還在考慮……”
李禪秀立刻殷勤給他捶肩倒水,問:“阿爹,那您看我合適嗎?”
李玹點評:“諂媚。”
李禪秀:“……”
倒是李玹先沒忍住,搖頭失笑,不再逗他。
“行了,拿去吧。”他忽然從袖中拿出昨晚就寫好的圣旨,遞給李禪秀,“明日出發,快的話,元宵節前就能見到裴椹。”
說完見李禪秀先是怔愣,又瞬間驚喜,他又道:“這下高興了?別再半夜哭鼻子了,出息!”
李禪秀一愣,很快意識到什么,不由赧然,悶聲反駁:“誰哭鼻子了?”
原來父親昨晚去他房中了?
李玹看他一眼,暗暗搖頭,接著又道:“放心,金陵的打算,我和裴椹都知道,這不過是演給金陵探子看的一場戲罷了。”
李禪秀:“……”所以干嘛也演我?
把他嚇一跳。
李玹像看出他在想什么,不咸不淡道:“你是關心則亂,這次給你個提醒,遇事要冷靜。”
實際當然是逗一下兒子。
李禪秀心中門兒清,展開圣旨仔細看了又看,然后小心合上,高興給李玹端上一杯茶,道:“阿爹,謝謝你。”
“行了,先跟阿爹一起用早膳,然后趕緊去收拾行李。”李玹板起臉道.
十多天后,一支千余人的隊伍風雨兼程,護送一輛馬車抵達并州軍駐扎地。
軍帳中,得知洛陽派的監軍到了,據說派頭還不小,楊元羿心中“咯噔”一下,轉頭對裴椹道:“糟糕,圣上怎么忽然也來這套?派個監軍來指手畫腳,咱們還得像個祖宗一樣供著對方……”
話沒說完,就被裴椹皺眉打斷:“慎言。”
隨即拿起盔帽戴上,淡聲道:“隨我一起出去迎接。”
楊元羿立刻拍了拍自己的嘴,也是,如今的圣上可不是以前那位,派的人想來不會難纏。
裴椹一路眉心緊鎖,大步往軍營外走。
實際上,他心中也有些擔憂。和李楨見面,確實是他事先稟報過李玹后,故意麻痹金陵方面演的戲。
但監軍實在沒必要派來,尤其萬一像楊元羿說的那樣,對方是個不懂軍務,還事事都要插手的人,他一定……
還未想完,裴椹腳步忽然頓住,怔怔看向軍營外的那道熟悉身影。
楊元羿緊跟在他身后,因他忽然停住,險些一鼻子撞上去,正想問“怎么了”時,一抬頭,先看到軍營外的人,也愣住,隨后識趣地往后退了退,給兩人讓出空間。
李禪秀一路想象過很多次他和裴椹久別重逢時的情景,有欣喜,有迫不及待的相擁……
但此刻,他身著云龍錦袍,負手而立,一切情緒都被壓在心底,眼睛只看向對方,唇角噙笑道:“裴將軍,不歡迎?”
第146章
水寨營外,雨雪霏霏。
李禪秀肅身站在斜風細雪中,烏發微濕,唇色薄紅,被雨絲沾濕的皮膚像浸透水的薄瓷,清雋動人。
隔著一道轅門,他就這樣突然出現在裴椹面前的風雪中,眉目帶著淺笑,像從畫中走出來一樣不真實。
裴椹怔住,沉寂的心臟忽然發緊,跳得輕而急促。
輕吸一口寒氣,他終于回神,忽然快步上前,在旁邊人都沒反應過來之際,一把解下披風,緊緊將身上已經被雨絲沾濕的李禪秀攏住。
借披風落下一瞬,恰好籠罩住身影之際,他微低下頭,一半臉也藏在披風下,額頭幾乎與李禪秀相抵,烏黑眼睛望進對方眼底,暗啞低聲問:“殿下怎么忽然來了?也不打傘。”
下一刻,披風從李禪秀頭頂滑過,落在他肩上。裴椹也恭敬后退一步,神色平常地幫他系好披風的帶子。
李禪秀望向他,清潤眼睛眨了眨,同樣壓低聲道:“忘了。”
因為下車太急了。
話剛落,沒來得及給他打傘隨從這才撐著傘趕到,誠惶誠恐地請罪。
李禪秀剛要說“無事”,裴椹先一把接過傘,撐在他頭頂,對那隨從說:“無事,你先退下吧。”
然后將傘柄往李禪秀的方向又偏許多,溫聲含笑:“臣為殿下撐傘。”
李禪秀站在他身旁,淺笑望進他眼中,忽然,溫涼如玉的手指握住他沾著雨水的手背,道:“裴將軍也淋濕了,不必只顧著孤。”
說著握緊他的手,將傘往他那邊又傾一些,恰好停在兩人中間位置。
裴椹目光落在他白皙素凈的指尖,眸色微不可察深了一瞬,很快移回,不動聲色道:“臣先送殿下進營。”
李禪秀沉吟點頭,兩人一路并行。
楊元羿在他們經過身旁時,忙恭敬行禮,然后和李禪秀的隨行部從一起跟在后方。
裴椹走了幾步,余光忽然瞥一眼后方,見眾人離得不近,又將傘微微向后擋一些,偏頭靠近李禪秀,壓低聲音問:“殿下還沒告訴臣,怎么會忽然前來。”
尤其最近多雨雪天氣,道路難行,算算時間,對方恐怕得是初一初二就出發,才能在這個時間趕到。
大年初二就趕來……盡管心中思念萬千,可也從未奢想過,對方忽然出現,更沒想到李玹會舍得讓他在剛過完年就來。
裴椹面上不動聲色,握著傘柄的掌心卻微熱。從轅門到營帳短短的一段距離,以往走過無數遍,從不覺得遙遠,今天卻覺得格外漫長。
想快點到軍帳,想快點只有兩個人獨處。
李禪秀偏頭看他一眼,卻含笑道:“孤自然是領了旨意來監軍的,裴將軍莫不是忘了自己是來迎接誰?”
裴椹一怔,這才驟然想起,他確實是出來迎新來的監軍……所以殿下就是新來的監軍?
他轉頭又望向李禪秀素凈的面龐,聲音暗啞問:“不知監軍大人今日有何安排?若沒有的話,不如先到軍帳一敘,由我親自為大人講一下軍中情況……”
“不急。”李禪秀抬手打斷,含笑道,“本監軍要突襲檢查,先看一下軍中糧草和防務情況,如此才能探明實情,才能不辜負圣上派我來此的用意。”
說著他還往洛陽方向拱了拱手,仿佛此行真的只是公干。
裴椹見他唇角噙著絲笑,像只頑皮的貓,不覺也勾起唇,道:“好。”
說是要突襲檢查,但因為淋了雨雪,兩人還是先到軍帳中,各自換了身干衣。
裴椹事先知道監軍要來,但當時不知來的會是李禪秀,所以隨口吩咐楊元羿,讓給對方安排好軍帳。
現在發現來的是李禪秀,心中多少有些后悔,他應該親自安排對方軍帳才……不,應該借口其他軍帳條件太簡陋,不能委屈殿下,直接安排對方住自己軍帳才對。
但現在想,顯然已經晚了。
裴椹遺憾撐著傘,陪李禪秀先檢查軍中糧草是否充足、保存是否得當。
中途雨雪漸小,慢慢竟至停止。裴椹卻像未覺,一直撐著傘,與李禪秀說話時,不時借傘沿遮擋,靠得極近。
看完糧草,又看軍中防務,中間用了一次飯,接著又去看士兵操練情況……
等這些都看完,裴椹問:“監軍大人,如何?”
李禪秀沉吟點頭:“不錯,裴將軍治軍有方,沒辜負圣上的囑托。”
裴椹見他一本正經的模樣,像只驕矜的貓,不覺淺笑。
抬頭看一眼天色,見已經快黑,他又不動聲色道:“大人可乏了?要不要先到帳中休息,我同時為大人詳細說一下軍中情況?”
李禪秀睨他一眼,似笑非笑:“我來之前,聽聞裴將軍對監軍甚是不喜,尤其是那種隨意插手軍務的監軍,這樣會不會不太適合?”
“怎會?”裴椹幾乎立刻接話,頓了一下,卻又緩和道,“殿下也說了,臣是不喜歡不懂軍務,還隨意插手之人。殿下常年領兵,頗曉軍事,自然是……不同的,臣也期盼殿下能撥冗一敘,不吝指點一二。”
李禪秀差點沒憋住笑,強忍著正色道:“那好吧,就到將軍帳中一敘。”
裴椹竟微不可察松一口氣,隨后淺笑,忙做一個“請”的手勢。
到了軍帳中,裴椹立刻揮退其他人,掖好帳門后,轉身沒說正事,卻溫聲道:“今日元宵,軍中將領可輪番休息半日,臣正好下半日休息,聽聞附近城中晚間會有燈會,不知可否邀請殿下一同前往……”
“不急,裴將軍先坐。”李禪秀卻打斷他,一副要說正事的模樣。
裴椹心中有些奇怪,抬步走過去。
李禪秀反客為主,給他斟了杯茶,等他坐定后,終于開口:“裴將軍,孤在來之前聽聞,你前段時間在淮水上私見金陵的李楨,可有此事?”
裴椹微挑眉,心知此事原委,圣上早已知道,沒道理殿下不知。
那就是殿下還在故意逗他。
于是也假裝凝眉,嚴肅道:“確有此事,不知殿下從何……”
話未說完,李禪秀忽然起身繞過桌案。
裴椹望著他走到自己面前,微微俯身,清潤的眼眸看向自己,輕聲問:“那你被他說動了嗎?想去金陵嗎?”
方才那句確實是故意又逗裴椹,但這一句,卻是心底真的隱憂不安過。
并非擔憂裴椹真會去金陵,這一點他有自信確定,絕不會發生。但他……確實擔心過裴椹與李楨的交情,擔心他被舊日友情羈絆,心中煎熬。
畢竟他也聽聞過,李楨對裴椹有救命的恩情。
當年老燕王和長子、長孫戰死北地,裴椹親率兩百鐵騎,沖進胡人大營,在三萬人中來回沖殺,回程又遇胡人截殺,戰至筋疲力竭時,是李楨不顧老皇帝不可出兵的命令,親自帶兵趕去,把他從死人堆里救出來。
所以夢中李禪秀從未敢開口拉攏過裴椹,除了立場不同、自己勢力太弱,也因清楚裴椹和當時的新帝李楨之間交情非比尋常。
裴椹看到他目光中的猶豫、遲疑和不忍,似是明白他心中想什么,不由抬手覆在他光滑側臉,輕嘆:“殿下誤解了,李楨當年救我,其實是與李懋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
“前段時間圣上告知我,說已經查明祖父他們當年戰死的真相,是李懋忌憚祖父兵力愈盛,又因祖父一再為當時還是太子的圣上上書,懷疑他已經投靠圣上,于是狠下殺心。
“他們原想趁祖父死后,立刻派人接手并州,沒想到我又將并州軍撐起來了。但沒想到胡人來勢洶洶,又擔心幽州的情況重演,正好我當時打退部分胡人,他們松一口氣后,既想讓我守住并州,又怕鎮不住我,于是才用了那個辦法,表面施恩于我。”
頓了頓,他又皺眉補充一句:“李楨當時是特意等我快戰死之際,才出手援助。”
即便如此,他也認了這個救命恩情,后來有機會便還了回去,同樣救過李楨一命。
說完這些,他抬起眼眸,再度看向李禪秀,啞聲道:“殿下這下可以放心了吧?我與他之間并不欠什么恩情。”
李禪秀確實放心了,但指尖又在他肩頭的衣料上輕輕劃圈,蠱惑問:“不欠恩情,那你和他之間的交情?我聽說你們年少時就結交,情誼非比尋常……”
裴椹捉住他作亂的手,聲音更啞幾分,看著他問:“殿下是在吃醋嗎?”
李禪秀微僵,立刻否認:“怎么可能?”
裴椹悶聲輕笑,繼而握著他的手送到唇邊,吻了吻指尖,道:“我其實很歡喜,殿下終于也為我吃一次醋了。”
接著哄道:“殿下放心,我跟他的交情,還沒有跟元羿的深。況且我早幾年就已經看出他不值得結交,這些年友情早就淡了。”
李禪秀堅決不承認是吃醋,但聽他這么說,又確實有幾分高興。
仔細想想,可能是羨慕他們年少就相交。若自己沒與父親一起被圈禁,裴椹在洛陽時,他也正年少,或許也能與對方成為好友。
這般一想,他又忍不住笑了一下。
“殿下笑什么?”裴椹問。
李禪秀搖頭,淡笑:“沒什么?”
說著凝視裴椹清俊的眉眼,稍許,忽然輕撩衣擺,跨坐到對方腿上。
裴椹心中微訝,殿下面皮薄,即便早已經與他心意相通,但在一起后,也從未如此主動過。
還未驚訝完,李禪秀便已俯身,在他耳畔輕聲道:“你表現很好,孤決定獎勵你。”
這種時候稱“孤”,有種說不出的別樣意味,裴椹心跳忽地變快,下意識伸手欲扶住他,下一刻卻被打退。
“不許動。”李禪秀說,接著用衣帶蒙住他的眼睛。
裴椹感受眼皮上的微涼布料,喉間不自覺滾了滾。
軍帳內一陣衣料摩擦聲,少傾,一陣淡淡梅香飄出。
裴椹呼吸微重,啞聲問:“這是什么?”
“……你上次想請孫神醫配的藥。”李禪秀低聲道,熱氣輕拂,聲音很輕,又有幾分澀意。
他第一次這么做,實在艱難和羞恥,動作慢吞吞,甚至幾次想停下。
很脹。
第147章
晚間外面又起了風雨,將細微聲響淹沒。
裴椹的營帳中特意燒著炭盆,暖意融融。他下頜緊繃,汗水不時從額際滾落,沾濕蒙住眼睛的衣帶。
許是李禪秀系的不夠緊,又或是布料被汗水打濕,有些微透明。透過布料,視線朦朧看到李禪秀模糊的身影。
他實在太過溫吞,又“嬌氣”,似乎不愿吃苦。但這對他來說是一種煎熬,對裴椹來說更是。
裴椹呼吸愈重,舌尖緊緊抵著齒縫,放在座椅兩側的手臂緊繃到線條鼓起。這實在是太難熬了,尤其李禪秀還不讓他動,與其說是獎勵,倒不如說是懲罰。
偏偏這時,李禪秀又不想吃“苦”,秀麗的眉緊蹙,雙手扶在他肩上,停著微微喘氣。這簡直要命,裴椹只覺太陽穴鼓脹,血管一跳一跳,就快要沖破理智。
終于,在李禪秀徹底沒了力氣,含糊說“就這樣”時,他忽然心下一狠,雙手握住對方的腰,往下一按。
“——!”李禪秀驀地睜大眼,一瞬間失聲,呼吸都好似斷了一瞬。
裴椹眼睛上的衣帶忽然被扯落,眸底泛紅。李禪秀來不及驚呼,一切聲音都被吞噬。
外面忽然風聲大作,雨越下越急。
細密的雨點打在軍帳油布上,沙沙聲淹沒了一切。
另一頂軍帳內,楊元羿拉著李禪秀的隨行護衛虞興凡喝酒套話。
“來來來,虞大哥,你年長,我再敬你一杯。”楊元羿舉起酒杯道。
虞興凡蹙眉,望了一眼外面的雨勢,道:“還是不了,喝酒誤事。”
頓了頓,又道:“殿下去了裴將軍的軍帳這么久,應該快聊完了,我先去外面候著,或許等會兒殿下會叫我。”
說著就要起身。
“哎,等等!”楊元羿急忙拉住他,笑道,“虞大哥,軍務繁雜,裴將軍要說的事也比較多,一時半會兒恐怕說不完,興許要和殿下秉燭夜談,你就別去打擾了。”
接著又套話:“對了虞大哥,殿下這次怎會忽然以監軍的身份前來,是殿下主動請命,還是……圣上對我們裴將軍……呃,嗯?”
言外之意就是,是殿下想來見裴將軍,還是圣上對裴將軍有所不滿,才派他來。
有些話不能說太明白,意思到了就行。
虞興凡聽了皺眉,道:“我也不清楚此事,只知是圣上忽然決定。”
說完又不放心道:“我還是去軍帳外候著,萬一殿下有事叫我……”
說著再次起身,徑直往外走去,這次連楊元羿攔都沒用。
楊元羿“哎”了幾聲,見實在攔不住,只好將人硬拉回營帳,苦口婆心道:“虞大哥,我就實話跟你說了吧,你現在去,肯定會打擾殿下。”
虞興凡不解:“我只在外面候著,不會打擾他們談話。”
楊元羿:“……”
“唉,你一直跟在殿下身邊,怎么還看不明白呢。”楊元羿實在替這位已經四十歲耿直漢子著急,不由提醒得更明顯點。
“殿下跟裴將軍的關系非同一般,之前在西北,殿下救過裴將軍,后來從青州回洛陽的途中,殿下遇刺,裴將軍也貼身親自照顧殿下,情誼非比尋常。現在他們分別這么久,終于見面,今晚除了公事,肯定還有很多私事要聊,甚至可能吃住都會在一起,就不出來了,這么說……你懂嗎?”
楊元羿拼命暗示,反正據他觀察推測,圣上應該都已經默許這兩人的事了,他暗示一下應當沒問題吧?
虞興凡聽完愣了愣,忽然恍然大悟:“你是說殿下和裴將軍有過命的交情,非是尋常友人,而是堪比伯牙子期、廉頗藺相,乃刎頸之交。此一見面,必會敘一敘舊情,秉燭長談、抵足而眠?”
楊元羿:“……”
“你、你說的也對吧。”他語氣斟酌,神情復雜。
……
深夜,雨勢漸小,可落在軍帳上,依舊沙沙,又綿綿,如蠶食桑葉,催人入睡。
軍帳內卻一片暖意融融,一只修長白凈的手從衾被下伸出,五指緊緊抓著床沿,手背泛著薄汗的水光,黛青色的血管在薄紅皮膚下隱現。
李禪秀如同在水里浸透過一般,濕發貼著面頰,另一只手的食指關節咬在口中,緊閉著眉眼,溢出的聲音夾雜痛苦和歡愉。
“夠、夠了。”他聲音沙啞艱難,帶著喘丨息。
裴椹低頭吻了吻他前額,被子下的手卻牢牢箍緊他的腰,沒有絲毫減緩,哄道:“乖了,馬上。”
這是騙他的假話,李禪秀已經不知第幾次被騙了。意識浮浮沉沉,瀕臨滅頂之際,他竟忽然有功夫想,還不如之前答應對方一起去看燈會。
現在燈會沒看成,自己腦海中的煙火倒是不知炸過多少回。
意識陷入黑甜夢境時,李禪秀已累得不知是在哪。
再次恢復意識,是聽見外面有壓低的說話聲。
此時雨水已停,天色大亮。
他躺在暖和的被中,閉著眼睛下意識往旁邊伸手,卻摸了個空。
同時聽見零星的壓低說話聲,“裴椹”“江水”“死”……
李禪秀驟然驚醒,加上聽到這些字眼,一時竟忘了身在哪。
怔愣一瞬,他忽然起身,胡亂拿起一件衣服披上,連鞋都沒穿,就疾步往外走。
“什么江水?什么死?裴椹呢?”他一把掀開門簾,急聲問。
隔著一道門簾的外間,正壓低聲談話的裴椹、楊元羿驟然抬頭看過來。
李禪秀此刻只著一件素白里衣,卻披著一件裴椹的深色外袍,身影似搖搖欲墜,面容也秀麗蒼白,竟有種孤伶脆弱感。
更要緊的是,他攥著衣領的手指隱約露出些許痕跡,被深色衣料襯得尤為白皙的脖頸也是……
裴椹面色驟變,忽然快步上前,擋住楊元羿的視線。
楊元羿呆怔,等回過神,頓時冷汗“刷”地下來,手腳一陣冰涼。
救命!這是他能知道的事嗎?那可是太子殿下!
他倒是沒看見什么,但殿下披著裴椹的衣服出來,這還不明顯?
雖然久別重逢,猜也能猜到,但這跟真撞見還是不一樣啊。
就在楊元羿冷汗直冒,猶豫到底是跪下請罪,還是假裝不知告退時,裴椹迅速將旁邊一件大氅拿過來披在李禪秀身上,將他從頭到腳遮掩住。見他沒穿鞋,又親自拿一雙鞋來給他穿上。
李禪秀全程怔怔看著他,目光緊緊望著他鮮活的面容。
直到裴椹做完這些,轉身對同樣愣住的楊元羿說“你先出去”時,他才終于回神,忽然道:“等等!”
楊元羿上一刻如蒙大赦,下一刻頓時又僵住,不敢看李禪秀地低下頭,恭敬行禮:“見過太子殿下。”
李禪秀披著大氅,緩步走到他面前,蹙眉問:“你剛才說什么‘裴椹’‘江水’‘死’?”
楊元羿怔愣,很快又低頭,恭敬解釋:“啟稟殿下,臣私下偶爾稱呼裴將軍‘裴椹’‘儉之’,方才是跟他說,我們安插在長江那邊的探子回報,因連日下雨,江水上漲,加上昨夜大風,南軍在江邊翻了數艘船,死傷不少,包括李楨也在其中一艘船上,現在可能下落不明……”
李禪秀聽著聽著,終于松一口氣,扶著旁邊座椅坐下。方才一時著急,竟然忘了他們此刻根本沒打到長江,裴椹也根本不可能戰死江邊。
可那種余悸仍殘留心頭,讓他面色仍有些蒼白。
裴椹看他臉色不好,很快揮手,再次讓楊元羿出去。
然后他半蹲在李禪秀面前,握住對方微涼的手捂了捂,抬頭看向對方的眼睛,溫聲安撫:“殿下怎么了?可是做了什么噩夢?這樣急匆匆就出來,還……”臉色這般蒼白?
李禪秀遲疑了一下,竟點點頭。
他想了想,還是決定告訴對方,讓對方以后征戰時切記要小心。
“我夢見你在江的南岸抵抗胡人,最終……戰死,身體……”他頓了頓,心中好似又被那場夢的情境影響,眼底不受控制浮現霧水,眨了眨斂去霧氣后,才輕聲繼續,“身體……沉入了江里。”
最后一句甚至帶了一絲顫音,目光惶惶,仿佛真的目睹了那一幕。
裴椹愣了一下,回過神后,忙將他擁入懷中,輕撫后背安慰:“別怕,夢都是假的,我這不是好好的在殿下面前?況且胡人被擋在北邊,怎么都不會出現我們在江邊抵抗胡人的情形。”
李禪秀搖了搖頭,不是的,夢中真發生過這樣的事,甚至……他現在覺得那根本不是夢。
他忍不住將臉埋在裴椹肩頭,借對方肩上的衣服擦去淚水。
并非他想哭,而是想到那件事,心情便無法自控地難過,尤其此刻是在裴椹面前,仿佛真的經歷過夢中那些事。
他努力平復情緒,才終于抬起頭,聲音悶悶:“無論如何,你日后打仗一定要小心,尤其是在江邊時。”
“好。”裴椹好笑地答應,覺得他甚至可愛,竟把一個夢當真。
但這何嘗又不是在意他?這般一想,心中頓時又一片暖意。
“對了。”回過神后,他忽然松開李禪秀,道,“殿下等我一下。”
說著便起身,到旁邊翻找什么。
李禪秀狐疑看向他,沒一會兒,見他拿出兩只小燈,一個是玉蟬形狀,一個是貓的形狀。
他將玉蟬的那只遞給李禪秀,道:“昨天沒能陪殿下一起去燈會,所以今早起來,給殿下做了一個燈。”
這燈也算是少見了,畢竟燈會上魚燈、龍燈、兔燈都好買,蟬燈還真不好買到。
李禪秀捏著燈的手柄,愣了愣,抬頭問:“為何是蟬的形狀?”
裴椹沉吟:“我聽圣上喊過你蟬奴兒,想來是你的小名。”
頓了一下,又拿自己的貓燈去碰一下蟬燈。
那貓燈比蟬燈大一些,這一碰,看起來就像貓要銜咬住蟬一樣。
裴椹同時一本正經編道:“說來也巧,臣也有個小名,叫貍奴,貍奴和蟬奴,正是……”
李禪秀看出他胡編,故意打斷他:“其實我還有個小名,也叫貍奴。”
跟裴椹不一樣,他并非瞎編,而是幼時頑皮時,李玹訓責他,就會說他跟白貍貓一樣頑劣不聽話,以后叫貍奴算了。
裴椹頓了頓,有些不自然,卻又繼續一本正經:“……說來也巧,臣也還有個小名……”
“叫什么?”李禪秀追問,然后想到貓對犬,裴椹又行二,不由故意道,“莫非是叫二……”
話沒說完,忽然被裴椹按倒,壓在椅子上親到氣喘吁吁。
“圣上說的沒錯,殿下確實頑劣。”裴椹邊親邊含混道。
不過總算讓方才的低落氣氛一掃而空,也讓李禪秀轉笑,目的算是達到了。
第148章
元宵之后,軍中訓練加緊,事務也開始繁忙。
李禪秀作為監軍,同樣參與到這些事中。
李玹原打算讓他在這邊待一段時間就回去,但察覺他不舍得回,有些無奈,卻也沒召他回去。
又過兩月,并州軍的水師操練愈發成熟。
李禪秀對此并不意外,裴椹的祖父發跡于江南,當年在吳郡郡守手底下當一名小將時,負責的就是水師。只是后來李懋手底下無將可用,才把他調到北方。
裴椹雖然大部分時間是在并州長大,但因為祖籍在金陵,年少時也常到江南。加之他祖父老燕王善領水師,也不可能不把經驗、戰法教給他。
所以他對統領水師,并非一無所知。
夢中裴椹初守長江時,確實因并州軍不善水戰,失誤過多次。好在胡人也不擅長,給了他緩沖時間。沒過多久,他訓練出的水師,戰力就已經不遜于李楨手下的精銳。
現在沒有北邊胡人緊逼,裴椹有充足的時間訓練,加上李禪秀特意從閻嘯鳴那給他調了一批水師將領來,之前楊元羿也已經訓練了大半年,現在初有成效,并不意外。
二月底,為并州軍監造的戰船也新成一批,為了檢查、勘驗這些戰船是否合格,李玹將李舸這個熟知晉王船的人也派來了,同行的還有不少工匠、師傅,董遠自然也跟來。
裴椹之前聽李禪秀說,覺得董遠有些地方像失憶時的自己,見到這小子時,特意不動聲色打量一眼。
恕他眼拙,實在沒看出哪里像,就是一傻里傻氣的小子。他就是失憶時,也比這小子聰明。
莫非殿下以為他失憶時,是真的傻?
但想到失憶時的自己是為了能和李禪秀在一起,故意裝傻,裴椹又決定還是不點破這件事比較好.
另一邊,之前在長江邊金陵軍翻船事故中,被傳已經下落不明的李楨近日也有了消息。
原來當時翻船后,李楨并沒有身亡,而是落水被下游漁民所救。
但這種話,李禪秀他們幾乎沒什么人信。能在大冬天的風雨夜落江,飄到下游被漁民救起,還一點事都沒有,只怕李楨不是人,是神仙。
“依我猜,他當時根本就沒落水。”楊元羿肯定道。
李禪秀和裴椹也點頭同意。
李楨和他父親到金陵后,一起跟去的北方朝臣和當地的南方豪族一直不和,多次博弈。
之前幾次博弈,都是南方的豪族世家占優勢。而這次翻船事故,船上剛巧有幾名朝中南方派系的大臣和一些當地世家豪族的精英子弟。
“不可能這么巧,很可能是李楨以自己做餌,誘殺了這些人。這樣一來,朝中阻礙他施政的南方派系實力大減,他就可以團結身邊的北方勢力,對剩下的南方豪強重新洗牌,拉攏一波再打一波。”李禪秀分析。
畢竟李楨的祖父——老皇帝李懋當初剛登基時,就是這么做的,也算是他們這一支的傳承了。
尤其李楨自己都在船上,他也落水了,只是僥幸才活命,你們南方派系還能說什么?哪怕心里懷疑,面上也不能說出來。
裴椹聽完,也點頭同意。
金陵的梁帝自登基后,便大病小病不斷,一直不怎么能處理朝政,全靠太子李楨主持朝政。
這段時間,因為李楨“失蹤”,無論洛陽還是裴椹自己軍中,都有不少人認為應該趁機攻打金陵。
但在裴椹軍中,這樣的聲音都被壓了下去。
至于洛陽,李玹既沒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只發信來詢問是否該攻打,在裴椹上奏說“不該”時,便不再做聲,等到得知李楨安然無事,又下詔來將裴椹輕斥一通,說他誤了軍機。
李禪秀自然知道這又是父親和裴椹演給金陵的探子看的,但李楨確實相信了。
他現在心中已有八-九分確定,裴椹和李玹確實不合,而且裴椹已經傾向金陵。否則他“失蹤”的這兩個月,就是裴椹出兵的好時機,然而對方沒這么做。
想必是自己那日在淮水與裴椹見面,提及自己曾冒著危險到北地把對方從死人堆里挖出來這件事,到底還是觸動了裴椹。
他就知道,裴椹這個人重情義。
李楨心中思量,眼下若與裴椹硬打,他們兩敗俱傷,反倒讓還在荊州的薄胤撿桃子。
但李玹已經統一北方,越來越勢大,又不能什么都不做,任其壯大。
所以打還是得打,但時機要選好。
李楨又召集心腹,仔細商議后,決定還是賭一把,再次去見裴椹,看能不能招降他。
“上次孤在淮水親自見他,提及當年對他的救命恩情,他面有愧色,默然不語,想必是已有些動搖。孤再親去一趟,極力勸說,事必能成。”
幾名心腹皆拱手說“大善”,喬琨更是稱贊他不顧及個人安危,以太子之尊涉險,乃大義之舉,有勇有謀。若真能招降裴椹,李玹將斷去一臂。
也因如此,在荊州薄胤幾次寫信催李楨攻打裴椹時,李楨都找借口敷衍了過去。
他要先把精力放在平衡朝堂和南北方士族勢力上,等解決了內患,再北上拉攏裴椹。
然而這一拖,就為裴椹他們訓練水師拖出了時間,這也是裴椹和李玹打配合的目的之一。
直到裴椹的水師已經在新戰船上訓練,兩邊局勢又緊張起來。
李楨遠遠看到裴椹軍中那些高大戰船和威武水師,心中忽然開始沒底。他忽然又懷疑先前的判斷,不確定是否真能勸降裴椹。若不能,這一趟豈不如入虎口,自尋死路?
如此一想,他又有些退縮。
偏偏喬琨等心腹不知,一再催問他何時動身北上。
李楨自不好說自己是膽怯了,于是找了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說還要仔細想想,覺得此事還得慎重,要不先派其他人去北邊探探口風?。
喬琨等心腹面面相覷,他們都是人精,哪能看不出李楨這是怕了?于是又一番苦勸。
然而李楨依舊遲疑不定,拖延不允。
直到三月,喬琨等心腹見實在說不動他,只能無奈改主意,道:“殿下,北伐拖不得,既然不招攬裴椹,那我們就該迅速攻打。”
李楨松一口氣,忙同意道:“好,就依喬公說的辦。”
然而這個決定做下時,已經太晚了。
他們誰都沒料到,薄胤因李楨遲遲不攻打裴椹,只顧跟朝中的南北方士族爭權,忽然率軍沿長江而下,直抵金陵。
變故發生時,李楨還在宮中與剛娶的側妃一起用飯,驚得筷子當場掉落。
薄胤打著“清君側”的名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包圍金陵,又迅速奪下皇宮。
梁帝在病中得知消息,竟驚懼而亡。
預曦正立一
隨后薄胤斬殺喬琨等李楨的心腹,血洗皇宮,立李楨為傀儡新帝,親自坐鎮金陵,命大軍克日出發,向北攻打。
裴椹也沒料到金陵會突然發生如此變故,不過能為李玹的南征計劃拖出這么多時間,已經夠了。
但李禪秀得知梁帝驚懼病死,李楨被立為新帝時,臉色卻微不可察白了一瞬。
不是梁帝不能死,也不是李楨不能被立為新帝。而是偏偏和夢中一樣,梁帝也是驚懼而亡,李楨也是被薄胤“擁立”。
自然,不一樣的地方其實更多,起碼胡人沒占領中原,中原現在是李玹統治,而裴椹也是他們這邊的。
這么一想,他微緊的心又稍稍緩和。
軍帳內,裴椹與眾將商議完對策,令眾人散去后,終于轉頭看向一直沒說話的李禪秀,聲音瞬間柔緩,問:“怎么了?”
李禪秀抬頭看向他,神情猶豫。
其實這段時間,他幾次想,要不上書李玹,請對方調裴椹去打荊襄算了。
可臨戰換將,乃兵事大忌,怎么想都不妥,最后他自己就先在心中否定了。
只是因心中擔憂,他面色仍有些許蒼白。
旁邊,裴椹見他這般神情,很快明白,問:“還在擔心那個夢?”
李禪秀遲疑一下,點了點頭,又道:“你萬事一定要小心。”
“嗯。”裴椹無奈點頭,又溫聲安撫他幾句,最后說,“別想太多,只是一個夢罷了,況且……”
想了想,他忽然從心口位置的衣服里拿出一個熟悉的灰布荷包,道:“況且我有殿下給的護身符在,不會出事。”
李禪秀看見一愣,繼而驚訝,下意識問:“是佛珠?你之前不是不見了?”
裴椹輕咳:“那是因為殿下當時實在無情,要跟我把一切都劃清,還要我還回佛珠。我不想還,想留個念想,所以撒了個謊。”
他說的是在畫舫見面那次。
李禪秀一陣無言,不過想到這佛珠在夢中保佑過自己,之前在西北,也“救”過裴椹,到底還是沒要回來,反倒叮囑裴椹一定要帶好。
四月底,隨著薄胤令下,金陵大軍終于浩浩蕩蕩,向北而來。
李玹立刻命裴椹、李禪秀等率兵,分三路迎敵。同時閻嘯鳴在漢水一帶攻打荊襄。
這場戰從年中打到了年底,薄胤的長子薄軒親自鎮守襄陽、江陵,閻嘯鳴久攻不下。
而裴椹、李禪秀在幾經爭奪后,終于在年底徹底拿下淮水一帶的多個要塞、城池。
年后,李玹調陸騭支援閻嘯鳴,同時命裴椹、李禪秀繼續南攻。
次年十月,金陵軍徹底潰逃回長江南岸。
就在李禪秀結束戰事,打算率軍先去與裴椹匯合,商議如何渡江攻打金陵時,卻忽然聽士兵來報:裴將軍昨日在追擊敵軍時,不慎中箭落江……
如同耳邊忽然擂響鑼鼓,嗡地一下,李禪秀腦中瞬間空白,全身失力,幾乎聽不清士兵后面說了什么。
回過神時,他忽然在眾人疾呼聲中,拼命策馬,直奔向裴椹大軍所在方向。
耳邊風聲呼嘯,眼尾似乎有水痕劃過,可他已經什么都聽不見,也感受不到。唯一還能察覺的,只有劇烈心跳,和心臟被一只巨手攥緊般的痛苦和窒息感。
快要喘不上氣,像沉入無邊無際的冰冷潮水,被頃刻淹沒。
第149章
李禪秀一路快馬疾馳,趕到裴椹駐扎在江岸的軍中。
因趕來太急,他臉色蒼白,氣息微喘,剛下馬就雙腿一軟,扶住馬鞍才勉強站穩。
裴椹軍中的正安營扎寨,江岸邊聚著一群士兵和三五名將領,不知在看什么。
其中一人恰好轉頭看見李禪秀趕來,驚得急忙上前拱手行禮:“太子殿下,您怎么來了?”
他一出聲,岸邊的將領、士兵紛紛都轉頭,緊接著也都上前要行禮。
李禪秀卻一把推開他們,臉色蒼白,腳步不穩地急往江邊去。
裴椹就是在這里中箭落江的?這些人都聚在這看什么?怎還不派人搜尋?
他神情惶惶,目光急切搜尋——
可目之所及,一片平靜,只有江風吹起陣陣水浪,拍打岸邊巖石。
李禪秀怔怔望著江水,連裴椹的一片衣角都尋不到。難道和夢中一樣,對方身中無數箭羽,倒落江中,而他連對方一面都見不到,只能從他人口中聽聞……死訊?
喉間忽然一陣哽塞,隱隱腥甜,心臟更像被針線反復穿插,絲絲縷縷,密集地痛著。
就在這時,一群憨態可掬的江豚躍出水面,成群結隊地戲水。
剛才的將領又跟過來,小心翼翼看李禪秀一眼,斟酌問:“殿下也是來看江豚的?”
可太子殿下臉色蒼白,眼睛好似也微紅,又是急匆匆趕來,也不像啊。
李禪秀聞言一僵,艱難轉過身,問:“你們剛才是在……看這些江豚?”
“是啊。”其中一名將領回答,并道,“聽說當地人管這叫□□……”
對常在江邊住的人來說,江豚并不稀奇,但裴椹軍中有許多北方將領,對這種奇怪的大魚,卻甚是稀奇。
盡管已經不是第一次見,但每次有江豚躍出水面,仍能吸引不少他們這些北方兵來觀看。
李禪秀徹底怔愣,他們是在看江豚,那裴椹呢?不是說裴椹中箭落江了?
“裴椹他……”他嗓音干澀開口,還沒說完,就見不遠處的軍帳中匆匆走出一道熟悉身影。
裴椹聽聞李禪秀來了,剛換的干衣都沒穿好,領口還歪著,就匆匆出來見他。
他幾個快步走到李禪秀面前,未來得及欣喜,卻見李禪秀面色蒼白,眼睛微紅,瞬間又怔住。
李禪秀怔怔看著他,仿佛不敢相信眼前熟悉鮮活的身影是真的,忽然將手伸向他面頰,欲要確認。
裴椹微驚,余光瞥一眼旁邊士兵將領,忙及時抓住他的手,改成牽著,說:“殿下匆忙趕來,定是有軍事要商議,請隨我來。”
說完便拉著他匆忙回帳。
李禪秀這才意識到場合不適宜,僵硬著被他拉走。
等進了帳,裴椹將帳中隨從、郎中都遣出去,關緊帳門后,剛轉身,忽然被緊緊抱住。
李禪秀雙臂緊緊環住他的脖頸,像永遠都不會放開,緊接著,他急切吻向裴椹,像沒有安全感的小獸,莽撞、毫無章法。
裴椹來不及驚喜,唇角就被對方的虎牙咬得發疼,接著舌尖像游魚一樣,鉆來鉆去,努力攪動他。
如此熱情又黏糊的殿下,簡直令他驚喜得頭皮發麻,雙手不自控地環住對方腰身,緊緊箍住,邊回應吮吻,邊移動腳步向里間走去。
可是不行,理智很快又將他拉回,擔心的念頭占據上峰。
他很快松開李禪秀,將對方也拉開一些距離,氣息不穩問:“殿下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李禪秀雙眸霧濕,紅潤的薄唇微張,輕輕喘丨息看著他。片刻忽然又環住他的脖頸,再次吻了上去。
像在啃咬什么好吃的點心一般,李禪秀從未如此熱情,仿佛忘記了時間,忘記了一切,只想與面前的人糾纏到天荒地老。
裴椹心中簡直甜蜜和擔憂摻雜,沉迷而不安,扣著李禪秀的腰又吻到氣息不穩,終于再次拉開距離,低眸深深看著對方的眼睛,安撫道:“殿下,先深吸一口放緩呼吸,沒事的,你和我都沒事。”
見李禪秀望著他的眼睛,情緒似乎漸漸平穩下來后,同終于松一口氣,再次問:“殿下可是出了什么?”
李禪秀定定望了他一陣,忽然又伸手在他身上四處摸索,從肩到手臂,再到胸膛……
裴椹呼吸一亂,眸色變深,捉住他作亂的手:“殿下?”
李禪秀動作一僵,這才又怔怔看向他,啞聲說:“我聽說你中箭落江,以為你……”
裴椹瞬間明白,還是因為那個夢。
其實剛聽李禪秀說那個夢時,他只當是個尋常噩夢,可沒想到李禪秀分外在意。
之前還好,最近打到長江邊上,與南邊隔江對峙時,李禪秀便時時擔心這點,常來信提醒他注意安全。
裴椹也終于意識到,李禪秀好像把那個夢當預知了,認為他真的會出事。
也不知是巧合,還是那夢靈驗,這次攻打南邊時,他竟真不慎中箭落江。
好在他一直警醒,且自小就善水性,加上江水不算湍急,落水的地方離船又不遠,他很快就回到船上,除了肩上受了點傷,其他沒什么大礙。
“可是去送信的士兵沒說清楚?我只是受了點輕傷,沒什么大礙。”解釋完情況,裴椹又遲疑問。
李禪秀僵住,送信的士兵沒說清楚嗎?不,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只聽一半,耳中便一片轟鳴,聽不見其他聲音了。
裴椹見他臉色又白了些,不由擁住他輕吻,安撫道:“好了,沒事了,只是虛驚一場。怪我,應該攔著楊元羿別讓人給你送信……”
李禪秀眼睛有微紅,看向他道:“不送信,萬一你真出了什么事,讓我最后一個才知道嗎?”
裴椹一僵,趕緊又安慰:“不會的,你放心,我絕不會出事……”
頓了頓,又拿出那串佛珠,笑著哄道:“你看,有岳父大人送我們的佛珠保佑我們。”
李禪秀終于被他逗笑,可很快又板起臉,道:“厚臉皮,誰是你岳父?小心被我阿爹知道。”
而且佛珠也不是李玹送給他們倆的,說的好像是長輩送的夫妻禮一樣。
裴椹卻道:“圣上便是知道,也不會治我的罪。”
李禪秀被安撫得情緒好轉許多,聞言斜睨他:“你現在倒是很自信?”
裴椹看著他,目光認真道:“因為殿下喜歡臣,圣上不舍得讓殿下難過,自然也就不會為難臣了。”
李禪秀微微不自然,偏開視線:“其實你軍功卓著,阿爹本也不會為難。”
裴椹悶笑:“軍功哪能比得上殿下?殿下才是臣膽大的倚仗。”
這番言論,把他自己說得像妖妃一樣。
李禪秀愈發有些不自然了,但因這幾句玩笑話,氣氛和心情倒是漸漸緩和。
裴椹輕擁著他,靜謐片刻,低頭見他臉色終于恢復正常,才斟酌想問出剛才心中的疑問。
可還沒來得及開口,外面忽然傳來楊元羿的聲音。
裴椹一頓,低頭對李禪秀道:“我先出去看看。”
李禪秀點頭,在他起身后,也跟著出來。
楊元羿來找裴椹,說金雕小□□忙從并州送了封信來。
李禪秀跟出來看到小黑,驚訝道:“小黑回來了?”
裴椹剛解下信筒,聞言點頭:“不久前剛回來,還沒來得及跟殿下說。”
而且不止小黑回來了,它還帶回一只頭頂有一撮白羽的雌雕。
李禪秀一眼便認出這只金雕,開口便驚訝道:“白首?”
這只雌雕不正是夢中裴椹送他的那只?
裴椹還沒來得及介紹,就聽他喊出雌雕的名字,不由微愣:“殿下怎知我給它取名白首?”
李禪秀“呃”一聲,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旁邊,小黑被喂一根肉條,卻沒直接吞下,而是叼去給那只白首。等白首吞下,它又蹭蹭白首脖頸的羽毛,聽到李禪秀喊“白首”,好似轉頭瞥了兩個主人一眼,然后繼續和白首貼貼。
李禪秀:“……”.
回到軍帳,裴椹沉疑一瞬,終于還是問出心中疑惑。
除了金雕,還有別的……
雖然李禪秀問過他有沒有一只叫白首的金雕,后來他以為對方喜歡,也一度想把一只染了白毛的金雕叫白首。所以對方能猜到他會給小黑帶回的這只金雕取名白首,也不足為奇。
可即便如此,在他還沒說時,殿下語氣何以如此篤定?仿佛早就知道,實在不像是猜的。
他忽然又想起那副讓他明白李禪秀心意的畫,畫中站在他肩上的金雕也有一撮白羽毛,當時以為是李禪秀畫小黑畫錯了,現在再看,卻極可能不是。
只是金雕的話,還不足讓裴椹懷疑。此前孫神醫在他軍中行醫,他看對方給傷兵縫合傷口的針法,跟李禪秀在西北時用的一模一樣。
他當時問了孫神醫,孫神醫說那針法是他游歷各地,與眾多郎中交流心得后,研究出的最適合縫合的針法。至于李禪秀也會……
“將軍有所不知,殿下已經拜我為師,我會的,他自然也會。”孫神醫當時笑呵呵解釋。
裴椹點頭,面上道:“原來如此。”
可他心中卻清楚,根本不是,李禪秀還沒遇到孫神醫時,就會那些厲害的醫術。
除此之外,李禪秀被圈禁十八年,到西北才幾個月,何以那么快就醫術那般厲害?只怕天才,也很難做到。
這也是他在還不知李禪秀身份時,從未將當時還是自己“妻子”的對方,與被圈禁在太子府的皇孫殿下聯系到一起的緣故。
而在知道李禪秀身份后,雖有過疑問,但對那時的他來說,這些都已經不重要,也就沒再深思。
再有就是李禪秀的那個夢,夢不奇怪,奇怪的是李禪秀如此重視的態度。
若只有一個疑問,裴椹不會多想。可這么多疑問堆在一起,好似還都和“預知”有關,李禪秀又因那個夢心神不寧,他便不得不多想。
“殿下,你可是……能預知什么?”裴椹啞聲問。
李禪秀微僵,沒料到裴椹竟已猜到他的古怪之處。可仔細想想,他露的馬腳并不少,被猜到似乎才是正常的。
他遲疑一下,心中忽然一股沖動,對裴椹道:“你相信人能夢到前世嗎?”
“前世?”裴椹驚訝。
李禪秀輕輕點頭,緩聲道:“其實剛到西北的永豐鎮時,我病了一場,昏睡數天……”
裴椹想到他當時在軍營中的不易和辛苦,不由心疼,輕輕握住他的手。
李禪秀搖了搖頭,道:“我要說的不是這些,而是……昏睡的那些天,我反復做著一個夢……”
這個秘密他藏了很久,連父親都沒告訴過。可今天,他忽然有一股沖動,想與裴椹說。
他將夢中自己如何從永豐逃走,流落西羌,如何輾轉回來,又到西南……包括期間他被裴椹的手下抓住認出,差點以為自己要被抓去金陵,卻沒想到裴椹意外放了他,還派人護送他去西南,以及他們之后互通書信的事。
“醫術就是夢中流落西羌那段時日,跟孫神醫學的。白首是夢中你送我的金雕……”
說到這,他轉頭望向裴椹,道:“我覺得這或許不是夢,而是前世。否則我為何上手沒多久,就能熟練縫合傷口,又為何夢到的許多事都發生了,感受還如此真切,包括……”
包括聽到裴椹戰死的消息,真實的仿佛親身經歷過一樣。
裴椹不由擁緊他,片刻后,啞聲道:“那夢中我和殿下沒真正見過面嗎?”
否則在西北時,殿下何以沒認出他。
李禪秀搖了搖頭,道:“我們一直用金雕送信,沒正式見過。”
裴椹聞言,不覺遺憾。
但李禪秀想了想,又遲疑道:“其實我被你手下抓住那次,差點就見到你面了。但你當時舊傷發作,病重得只能坐在馬車里,不能見風……”所以最終還是無緣得見。
裴椹:“……”什么病,這么嬌氣?前世的自己竟如此廢物,都只隔一道車簾了,也不掀開車簾見一面?
他心中甚至遺憾,且輕易就信了李禪秀這番話。許是因為李禪秀身上疑點太多了,但即便沒這些疑點,對方說出來的話,他想他也會信。
他這么喜歡對方,實在沒道理不信。
這么一想,便又忍不住挖苦前世的自己,車前不見面,后來送什么白首、兵書,以他對自己的了解,心思大概率不單純。
可能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晚上,他竟真夢到拖著傷病的自己深夜披衣坐在窗邊,眼底含笑地寫著一封書信。
寫好后,他將信綁在白首的腿上,摸摸它的頭,聲音微低:“去吧,早日把信送給……禪秀。”
那兩個字,像他自己在夢中輕輕念出,仿佛在舌尖繾綣重復過許多遍。
那一刻,他忽然就明白了李禪秀為何說夢境真實得如同親身經歷。
第二天,他沒將這個夢告訴李禪秀,因為洛陽很快來了旨意。
陸騭、閻嘯鳴已大破襄陽,薄胤的長子薄軒兵敗被俘。
“洛陽來的消息說,閻將軍和陸將軍正繼續攻打江陵,興許要不了多久,大軍就會沿江而下到金陵。圣上命我們這邊也抓緊攻打,現在薄胤的大本營荊州就要失守,長子也被俘虜,估計正方寸大亂,金陵或許會比預料中好打。”
軍帳內,楊元羿匆匆將情況給諸將說了一遍。
原本,李玹和李禪秀的計劃是先攻占荊州,再從荊州順江而下,攻占金陵。可沒想到薄胤會忽然跑到金陵,立李楨為傀儡。
如此一來,無論哪邊被攻破,對薄胤來說都是巨大打擊,尤其荊州是他發跡的地方,更不能失。
果然,得知閻嘯鳴和陸騭已經打到江陵,薄胤氣的險些吐血,急忙命心腹將領率軍沿江而上,趕去支援。
可金陵兵力一分,對裴椹和李禪秀來說卻是好事。
兩人無心再顧其他,忙與眾將一起,擬定攻打計劃。
可在如何渡江攻打上,眾將意見出現了分歧,有人認為應該從上游采石渡,也有人認為應該從下游的京口渡。
從京口渡,江面寬闊且險,但留了上游給薄胤有機會逃回荊州,或許他不會那么拼命打。
從采石渡,沒有從下游渡江那么險,但薄胤逃回荊州的水路被封死,恐怕會殊死一搏。
李禪秀和裴椹仔細權衡后,最終還是決定從上游的采石渡江。雖則練了這么久的水師,也在水上跟金陵打了不止一仗,但他們的水軍即便已經李楨的精銳水師不相上下,卻未必能跟薄胤的比。
不如揚長避短,選擇渡江風險小的方案,先攻下上游,到時水陸并進。他們的水師未必強于薄胤,但到了陸地上,薄胤卻未必強過他們。
方案定下,大軍克日進發,情況果如李禪秀和裴椹所料,因選擇了渡江風險較低的方案,次年春月,成功攻占采石。
繼而水路兩軍并進,直逼金陵。
不久,荊州也傳來江陵被攻破的消息,徹底斷絕薄胤回荊州的退路。
此時,李禪秀和裴椹已經圍困金陵快半月,得知消息,兩人對視一眼,都知薄胤恐怕撐不了多久了。
薄胤年紀本就不輕,又接連遭遇慘敗,帶著大半家當來金陵,如今卻金陵、荊州兩失,進不得,回不去,心志很難不受影響。
不過李禪秀又說:“薄胤并非沒經歷風浪的人,他會消沉,但不會太久,我們得抓緊時間。”
畢竟夢中胡人打到金陵時,薄胤還有精力帶著新帝李楨繼續南逃,可見不會那么容易被打到。
事情也果如他所料,得知江陵被破、一家老小也都被擒,薄胤瞬間蒼老十歲,竟整日將自己關在宮中飲酒。
但也不消兩日,對方就重新振作,親上城墻指揮。
裴椹見情況果真如此發展,不由側頭輕輕看了一眼身旁的李禪秀。
不過薄胤再如何振作,大勢也已去,他如今不過是強弩之末。
薄胤也明白這點,所以表面頑強抵抗,實則早有了其他計劃。
數日后,金陵被攻破,大軍長驅直入,闖入金陵的皇宮,卻發現薄胤早已挾持傀儡帝李楨一起南逃。
李禪秀和裴椹聽完屬下冰雹,對視一眼,都露出淺笑。
因為夢境,李禪秀早猜到薄胤會棄城難逃,早和裴椹一起在他逃走的路線上安排好了追兵。
而在攻破金陵的當晚,裴椹又做了一個夢,這次夢到的是李禪秀說過的內容——對方從西羌回來,被他的手下捉住認出。
可和李禪秀描述不一樣的是,他在命人放了李禪秀時,在對方轉身之際,輕輕掀起車簾,看了一眼那位傳說的中太子殿下唯一的子嗣。
只一眼,心跳便開始不同。
醒來后,裴椹想起夢中情形,唇角不覺露出笑意。
金陵城破后的第二天,李禪秀和裴椹一起騎馬,踏入城中。
朝陽的光照在兩人身上,鍍下一片金色。
裴椹忽然偏頭,對李禪秀低聲道:“殿下之前說錯了。”
“什么?”李禪秀疑惑轉頭。
“夢中裴椹并非沒見過殿下。”
他早就見過,而且一眼入魂。
可后面這句話,卻是李禪秀怎么問,他都故意不在說。
畢竟他們和夢中不一樣,他們還有很多時間,可以用一生一世來慢慢講。
第150章 正文線番外1
攻下金陵后, 李禪秀和裴椹率軍進駐城中,著手安撫人心,恢復百姓生計。
北軍一向軍紀嚴明, 對百姓秋毫無犯。加上李禪秀和裴椹嚴令禁止,以及軍中獎賞有度, 無論攻下多少城池,都沒出現過屠城、劫掠之舉, 便是有零星的士兵作亂, 也都會被嚴懲。
尤其還沒開戰之時,李禪秀就十分重視向南邊宣揚北邊的仁政。加上開戰后,雙方作戰時日長久, 北軍的秋毫無犯,也都傳到南邊百姓的耳中。
倒是薄胤在金陵被攻破前,一度想燒了城中所有糧草、軍械, 再逃走。
只是城被攻破太快, 他還沒來得及下令, 就不得不帶上新帝李楨, 匆忙南逃。
所以金陵被攻破后, 城中的百姓雖一時惶惶, 但被安撫后,也漸漸定下心,開始照常生活。
倒是一些沒來得及跟薄胤一起逃走的世家貴族和朝中大臣,都戰戰兢兢,怕被處置, 一同來請見李禪秀。
李禪秀沒立刻見他們, 而是將他們都晾著, 只單獨見了金陵舊臣中的一人——張秉均。
這位張大人面白短須, 一身儒雅氣,雖年過四十,仍能看出年輕時的俊朗。
他曾經在金陵的官職不低,一度還是李楨的心腹之一。
但其實,他就是當時謀劃、周旋,借流放送李禪秀離開洛陽的人。
之后梁帝南遷,他也跟眾臣一起逃到金陵,繼續在暗中為李禪秀的父親效力。
此前李楨剛懷疑裴椹和李玹可能不和時,太尉勸李楨要慎重,也是這位張大人接過話,表面贊同太尉,實則話里話外都在暗示裴椹和李玹確實不和。
直到去年薄胤占據金陵,殺了一干李楨的心腹,張大人也差點被殺。
也是他足夠幸運,剛好殺到他前面一位時,有人勸薄胤,說剛到金陵不可殺戮太過,于是薄胤下令不必再殺,他也僥幸撿回一命。只是后來就被降了職,沒能再進朝堂,也就沒能幫李禪秀和裴椹攻打金陵提供什么幫助。
李禪秀這次召見他,對他十分禮重,感謝之后,又談起正事,讓他摸清金陵這些世家豪族都有多少田畝,然后協助裴椹,半威脅半“講道理”,讓這些人吐出部分土地,分給百姓。
送走張大人后,殿中只剩李禪秀和裴椹。
裴椹自身后擁住李禪秀,下巴抵在他肩上,道:“原來就是這位張大人當年設法送殿下到西北,如此說來,他豈不是我和殿下的‘媒人’?”
李禪秀無言以對,轉頭看他:“難道你還打算給張大人包一份媒人錢?”張大人只怕會莫名其妙。
裴椹悶笑,低頭飛快在他唇上啄一下,繼而輕嘆:“也要真成了親,才能給媒人謝禮。”
但他和殿下,這輩子恐怕很難有正式的婚禮了,當年在永豐鎮的那次假成親,竟成了唯一可回憶的洞房花燭夜。可惜當時既沒有洞房,兩人更同床異夢。
想到這,裴椹心中多少有些遺憾。
李禪秀看出他眼底遺憾,不由仰頭親了親他的下巴,道:“等有機會,我們再成一次親,好不好?”
裴椹心中微動,雖知道難以實現,可仍免不了為這句話動容。
他低頭注視李禪秀,良久,才啞聲道:“只怕得等到……天下靖平、海晏河清,殿下已是萬人之上時。”
如今天下尚未徹底平定,各地仍可能再起烽火,北邊的胡人還沒打退,李玹的政權還不牢固。
別說李玹不一定能同意他們成親,就算李玹同意,如此冒天下大不韙之舉,也會引來諸多非議和阻力。
他自己倒罷,但他如何忍心讓殿下也承受這些?
至于李禪秀說的將來成親,也只可能是天下太平、朝政穩固,李禪秀已經登基,可以說一不二時。
那應該會很遙遠……
不過剛攻破金陵城的大好日子,想這些未免自尋煩惱和惆悵。如今他和殿下心意相通在一起,比什么都重要。
裴椹輕嘆,又低頭看向李禪秀,故意道:“殿下的保證,不知是多遠的將來,不如眼下先補償臣一些。”
李禪秀一愣,呆呆問:“什么補償?”
不對,怎么就他得補償了?
可惜沒等裴椹開口,外面一名將領就來稟報,說楊元羿率軍已追上正南逃的薄胤等人。
李禪秀立刻道:“好,孤親自去捉他們。”
裴椹:“……”沒必要事必躬親吧。
不過他猜李禪秀的真正目標是李楨,便沒阻攔,反倒開口說要同行。
李禪秀親自前往,確實是想活捉李楨。
當年老皇帝李懋將他父親圈禁,李楨的父親梁王作為下一任儲君最有力的競爭者,也沒少出力。可惜對方死得早,否則定然也要抓去洛陽,和李懋一起在皇陵跪著。
至于李楨,當年他年紀小,倒沒參與此事。但他和李懋、梁王沆瀣一氣,當年老燕王戰死、并州差點淪陷,就是他們祖孫三人的共同手筆。
更別提李禪秀在永豐時,知曉的那些貪污軍餉、官鹽之事,都是梁王和李楨在背后操作。
只不過礙于他們當時的身份地位,裴椹不能把他們怎么樣,李禪秀更不能。
如今卻不一樣,犯過的罪行總要承擔,李禪秀覺得,李楨也該向西北的百姓和邊軍謝罪了。
雖然現實中,西北最終被守住,但夢中,或者說前世,興許就是李楨等人的貪污之舉,導致西北淪陷.
半日后,李禪秀和裴椹率軍趕到薄胤被圍困之處。
薄胤帶著李楨和一眾心腹將領及殘兵從金陵逃出后,本欲先到南邊安穩下來,再招兵買馬,重振旗鼓。
畢竟南邊還有大片州郡仍屬于金陵統治,沒落入洛陽的李玹手中。
哪知他剛逃出金陵不久,北軍就像早就預料到他會逃,也知道他會走哪條路線一樣,沿途幾遭埋伏。
等終于沖出埋伏,折損近半兵力后,剛攻下金陵的大軍又馬不停蹄地追來。
如今殘軍躲藏在附近山坳的一片密林中,因怕被發現,哪怕是深冬的夜晚,也不敢生火。
一路跟到此的士兵無不面色灰白,神情疲憊,甚至這一路上,已有不少士兵逃走。
薄胤頭發白了一半,才過五十,面容已蒼老的像七十老者。
旁邊將領拿來一塊干餅和一個水囊,輕輕遞給他,聲音嘶啞道:“大人,先吃點東西吧。”
因為沒生火,水是冷的,餅也是冷硬的。
薄胤接過,卻沒吃。
他望著眼前的殘兵剩將,再想到外面圍困的大軍,不禁悲涼道:“莫非這是天要亡我薄胤不成?”
旁邊將領聽了,不禁也悲從中來,低頭哽咽。遠處的士兵也被感染,很快嗚咽起來。
薄胤卻沒再說什么,反倒低下頭,艱難地嚼著干餅。
離他不遠處的一棵老樹下,李楨同樣形容狼狽,卻又恨又怕地看了他一眼。
山風蕭瑟,野狐孤鳴。
士兵們漸漸也低頭啃起干餅,一片凄楚寂寥.
李禪秀將薄胤的殘軍圍困一夜,第二日凌晨便發起進攻。
聽到號角聲,薄胤的將領驟然驚醒,慌忙喊:“起來,都起來,敵人來攻了,大人……大人呢?”
他四處尋找,然而一轉頭,卻見薄胤端坐在不遠處的溪水邊,似乎重整了衣服和發冠。
將領急忙過去,走近一看,卻發現他胸口卻插著一把匕首,已然是昨夜就已經自殺,尸體都涼了。
將領怔然,不由悲道:“大人——!”
四周士兵一見,俱都惶然。
李楨見薄胤死了,瞬間大喜,想著自己可收攏這些殘兵,繼續南逃。
然而還沒等他做什么,李禪秀的大軍就已殺來。
因薄胤已死,殘兵幾乎沒有戰斗意志,很快便紛紛投降。
李楨一見,臉色蒼白,神情大亂。
薄胤軍中也有仍忠于李楨的朝臣,見大勢已去,悲泣勸他:“陛下,與其被俘受辱,不如和薄胤一樣……”
沒等他說完,李楨就慘白臉色,連連搖頭:“不、不,朕不能、朕……”
李楨畏死,不敢自殺,最終被李禪秀活捉。
面對這位自己名義上的堂兄,李禪秀只冷漠掃了一眼,便淡淡吩咐手下:“把他押回去,看好,別讓他自己殺了。”
這屬實是多慮。
李楨倒是嘶聲喊著要見裴椹。
李禪秀覺得,真見了面,李楨估計不會說什么好話,四周又這么多士兵,所以和李懋那次一樣,他提前讓裴椹回避了。
直到將人押回金陵,他才問裴椹,要不要見李楨一面。
裴椹想了想,道:“讓他一直喊下去也不像樣,我去見一面吧。”
李禪秀點頭,道:“那你去吧。”
裴椹和李楨見面后談了什么,李禪秀沒去過問,反正不外乎李楨敘舊情道德綁架,不成后再指責裴椹忘恩負義之類。
但裴椹是不是忘恩負義,想必李楨自己心里清楚,而裴椹也早知道所謂救命之恩、結交,都是有意為之,必不會真愧疚,所以他也沒必要擔心什么。
倒是裴椹回來,見他如常坐在桌案后處理公務,不由輕嘆一聲,走過去從身后擁住他,道:“殿下都不擔心我?”
就這么放心讓他去見李楨?畢竟他們有過舊交情。
李禪秀卻誤會了,以為他被李楨說的難聽話傷到了,不由轉過身,看著他的眼睛,認真問:“是不是他說話太難了?”
然后不等回答,就抬手摸摸他的耳朵,哄小孩似的道:“不聽不聽,難過飛走。”
李禪秀沒被這么哄過,不過他見別人這么哄過小孩。
裴椹呆怔一下,隨即忍不住悶笑,嘆道:“殿下怎么……”這般可愛。
可愛的讓他忍不住想抱進懷中欺負。
李禪秀哄完,又安慰:“你別難過,你只是年少時識人不清,誤交了一個不值當的朋友而已。但你朋友中也很好的,比如楊元羿?說起來,我小時候還沒有朋友呢,只有小貍、黑將軍……”
“黑將軍?”裴椹微訝。
金雕小黑的全名就叫黑將軍。
李禪秀搖頭,解釋道:“不是小黑,是我小時候在草叢里捉的蟋蟀……”
然后跟他講了自己幼時在太子府北院的墻角草叢里捉蟋蟀當黑將軍,螞蚱當青將軍,指揮它們“沖鋒陷陣”的事。
“本來我還想讓小貍當白將軍,但它太不聽話,經常把青將軍和黑將軍吃了,害我還得重新再捉,但北院墻角的草叢很小,螞蚱和蟋蟀不多……”
李禪秀說著說著,便搖頭失笑,忍俊不禁。
裴椹卻一陣心疼,將他擁進懷中,啞聲道:“以后我做殿下的玩伴。”
李禪秀心想,自己已經長大了,哪還需要玩伴?
不過,若是小時候真和裴椹成為玩伴,他一時還真想象不出會是什么情形。
裴椹應該會給他捉蟋蟀吧?畢竟對方比他大五歲,肯定要照顧弟弟不是?
而他小時候看似乖巧,其實頑劣,說不定會捉弄對方。
這般想著,他趴在裴椹懷中,忍不住輕笑了一下。
作者有話要說:
147、148兩章紅包已發。
上章評論都看啦,大部分是兩個都要,那就看時間安排,盡量都寫吧。另外有寶子說大裴變小裴,也會努力試試,但這樣是不是得讓他再失憶一次?頭再被敲一下嗎?會不會對他的頭不太友好hhh
另外推薦一下我那精神狀態很美麗的基友的文,大家可以感受一下女人是如何發癲的hhh……
《飼養怪物的男媽媽[人外]》by謀殺月亮
(一)導語
你穿進Galgame(戀愛游戲),成為一路助攻男女主玩各種play的男二。
但你沒想到的是,更刺激的play,即將在你身上上演。
(二)前言
賽博629年,科學家們捕獲了一只巨型章魚,他們切掉了它的八條腿,分別用以研究。
你是科學院最年輕的博士,你帶著你的男女兩名助手,打算研究這只被你們取名為克拉肯的章魚的大腦,卻在打開觀測艙時,發現那里面并沒有什么章魚。
只有一只小小的黑貓。
它沖你喵了一聲,聲音很嫩很輕。
基于配角必定作死的原則,你毫無防備地走近它,但在摸到黑貓腦袋的一瞬間,你們三人被拉入了一段久遠的歷史之中。
由此,展開了一段奇妙的冒險之旅。
原來,克拉肯是一只擬態章魚,黑貓是它的擬態,你被它騙了。
原來,這個世界真的有神,或者說,曾經有過神。
祂去哪兒了?
(三)目錄
1.【吸血鬼】上世紀歐洲、航海、藝術,落魄貴族與血族親王的午夜情話。
2.【阿努比斯】狗頭人身,黑皮,訓犬;古埃及,尼羅河,亡靈書,木乃伊;無盡的黃沙下,前任法老與他信仰的神明會永世長存。
3.【大王花】潮濕的熱帶雨林、詭異多變的天氣、一生只開一次的巨型植株,和我們向死而生的愛情。
4.【僵尸】落后的小山村、被爬山虎覆蓋著的老房子、見不得光的神秘男人,和誤入此地被他留下來做客的你。
5.【提坦】泰坦巨人,廢土世界。這個世界并不只屬于人類,你做好被當做食物的準備了嗎?
6.【酒吞童子】日式鬼怪故事。俊俏的小沙彌屢次三番勾引你,你待如何?
7.【黑貓】克拉肯用來迷惑你的擬態。經歷過多局游戲的你認為小小一只貓,輕松拿下。但你要知道,一只貓殺死你的幾率很小,卻絕不是零。
8.【克拉肯】區區八只觸手,如果是你的話,一定沒問題的吧?
(四)后記
1.文案第二人稱,正文第三人稱
2.潔、甜,解密向但風格輕松的戀愛文學。攻是人外,受不清楚,涉及大量外國神話
(五)新增修訂
【排雷】
1.本文的劇情很弱!是古早日式單機游戲(舉例《熱S樂園》)那種重體驗輕劇情的馴養怪物的攻略類輕小說
2.本文風格輕松,腦子不多,都人外了,請勿上升現實
3.本文為xp而生,可能包含訓犬、黑皮(攻)、攻假孕企圖賴上受等內容,不建議控度太高的人看
PS:攻不是人類,請不要為他提供法律援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