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心意
淮樞寧忙了一整天, 要回府時,想起樓蘭那?個可憐兮兮的背影。
關(guān)著樓蘭,只讓他在內(nèi)院活動,就如將鳥塞進(jìn)?金籠, 眼睜睜看他失去活力一般殘忍。可淮樞寧又不愿意樓蘭自傷來換一張微乎其微的假皮, 實(shí)話說, 同樓蘭重逢后?的梅開二?度, 并不痛快。究其原因,正是他那?身蛇皮,讓她有一種,在觸摸容器的感受, 而真正的, 她想要的樓蘭, 卻縮在那?容器里?,不愿與她相見。也因此, 剝掉他蛇皮的那?天, 她最是暢快。
身為魔的樓蘭不能見人?, 不得自由?, 但也不能總是拘著他。淮樞寧尋到?個老街,盤算著今日入夜散市后?, 她就帶樓蘭到?這街上逛一逛, 大不了街燈她給點(diǎn)上, 買賣的那?些鋪?zhàn)樱屓?留著莫關(guān)門。
淮樞寧將自己要帶著家宅里?的男人?逛街市的事交待了下去, 許是從沒聽過凌淵公主這般像“公主”過, 身邊人?興奮異常,麻溜地便?把事給做好了。
“殿下, 辦好了。亥時之后?,會在西街燃燈,道路兩旁商鋪不閉戶,殿下喜歡什?么拿了就可,絕不會有人?打攪。”
淮樞寧嘆息,也只能讓樓蘭如此外出了。
安排好后?,淮樞寧回了家。她比羽弗冬對血腥味的捕捉還要快一些,剛邁進(jìn)?公主府的門,心臟就跳得不安穩(wěn),恰巧刮來一陣小夜風(fēng),夾雜著隱隱約約不太昂揚(yáng)的血味。
寢內(nèi),羽弗冬守著小砂爐炕藥草。他本?記著淮樞寧說過,樓蘭靠飲酒來維持體內(nèi)的魔火,于是將疼昏的樓蘭放到?床上后?,羽弗冬毫不猶豫挖了淮樞寧埋起來的好酒灌給樓蘭喝。
樓蘭被酒的烈氣激醒,疼到?嘴唇都在顫抖,用恨鐵不成鋼的眼神看著迷茫的羽弗冬,啞著嗓子斷斷續(xù)續(xù)費(fèi)了好大的力氣,才讓羽弗冬聽明白,不能用酒。
傷在心臟,魔火過旺反而會讓魔火侵吞虛弱的心臟。
他的身體,就是這樣的難纏。每日都在激烈的混戰(zhàn),強(qiáng)弱需維持在一個平衡內(nèi),而今心臟受損,就應(yīng)壓制魔火,讓它意識到?,這具身軀還需心臟來提供溫暖。
心臟就是他身體里?的太陽,沒有了太陽,魔火就會重回九尺寒冰之下,也不成活。
但魔火過旺,就會想扯著天地重回暗夜,拋棄太陽。而太陽過烈,寒冰融化,也會不需要多余的魔火。兩者就這般,相互奪輝芒,又相互刺傷對方的,在他的身體里?,魂魄里?,生存到?如今。
上次為了來華京,他快刀取了心血,身子將養(yǎng)了三個月才恢復(fù)正常。這次,他心急了,醫(yī)道上,羽弗冬笨拙令他無法?倚靠,最終還是只能靠自己,他不得不迅速制好那?張皮,趁淮樞寧不在將事做了,將米煮成熟飯。
只是,因?yàn)檫^于心急,這次的傷比他預(yù)估的要重,一方面,他快要死了,劇痛也不過是最微不足道的一環(huán),失血導(dǎo)致的冰冷,令他如墜冰淵,似寒冬在他的魂魄內(nèi)殘酷降臨。另一方面,他體內(nèi)的魔火正在蠢蠢欲動,被那?烈酒一澆,像紫冥淵熔漿爆裂,燒的他想往外吐出自己的心。
冰火兩重天的撕扯,一直風(fēng)暴般的席卷著他的身體和靈魂,而在這樣的撕扯中,他漸漸地喪失了自己。
眼前什?么都看不到?,一片漆黑,腦袋里?有刀似被寒冬臘月的狂風(fēng)吹著,往血肉上刮。
他已經(jīng)無法?開口教羽弗冬怎么做了,只祈禱,自己之前調(diào)配的止血藥,能起一丁點(diǎn)的作用,讓他死得不要太痛苦。
“炕好了!!”羽弗冬徒手抓起焙好的止血草藥,匆匆到?床前,將草藥塞進(jìn)?細(xì)小但深的傷口中,雙手壓著。
劇痛讓樓蘭給了他微弱的反應(yīng),痛吟細(xì)弱的仿佛呼吸。
羽弗冬提著的心稍稍放下了。
只要樓蘭還有感覺,還能給反應(yīng),那?就還好。最危險的時候已然過去,他觀察過了,魔身的皮外傷恢復(fù)得很快,只要止了血,身體外部的傷口愈合了,里?面的傷,慢慢靜養(yǎng)就會好起來。
羽弗冬抬手擦汗,后?背突感一道陰涔涔的視線。他寒毛急立,不敢回頭看。
想也知道,這種無聲無息,嗅不到?半點(diǎn)氣味,又有強(qiáng)烈威壓的存在,一定?是淮樞寧。
“不是我傷的他!!”羽弗冬出于自救本?能喊了出來。
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淮樞寧拍了拍他,道:“我知道。”
很好,她的語氣也很冷,絕對生氣了。
“羽弗,我叫你回京,是為了什么?”她問。
剛剛是急出的汗,而現(xiàn)在,羽弗冬一背冷汗,不敢回頭,咬緊牙關(guān)堅(jiān)持了會兒,敗下陣來,只好先?承認(rèn)道:“是我疏忽大意,我的錯。”
“你是來照顧他的,我記得我說過,我沒吩咐錯吧。”淮樞寧湊到?他耳邊,全黑的瞳孔點(diǎn)墨一般,沒有絲毫情緒地看著羽弗冬。
“我今日!”羽弗冬說,“儲君她要我去查京中要員的……”
“你是我的人?,我讓你照看樓蘭,你不做,閱今序讓你去你就去?我讓你照看樓蘭,你答應(yīng)了,也接受了,為何還如此行事?是因?yàn)椋]有把他放眼里?嗎?”
羽弗冬快要昏厥了。
淮樞寧說中了要害。歸根結(jié)底,是因他并沒有把樓蘭看得太重,以及……他打心底,并不愿屈尊去照顧樓蘭。
羽弗冬一時無話,好久之后?,他低聲道:“對不起。”
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撤了回去。
“血……止住了。”羽弗冬慢慢松開手,樓蘭胸前的傷口已經(jīng)閉合為一條血紅色的線痕。他長長舒了口氣,癱跪在床邊擦了把汗。
“是沒事了嗎?”淮樞寧問。
羽弗冬點(diǎn)了點(diǎn)頭,低聲講了用藥后?,輕手輕腳離去,還貼心地幫忙合了窗,關(guān)了門——
樓蘭昏沉沉睡了一天一夜,睜眼時,視線朦朧不清,不知是白天還是夜晚,但他能清晰感覺到?身邊淮樞寧的氣息。
她醒著,且正看著他。
“我以為你醒不來了。”她說。
接著,她便?問道:“你沒有什?么要同我解釋的嗎?”
樓蘭想張口,喉嚨卻痛如吞刀,他搖了搖頭。
“我記得我有說過。”淮樞寧并不意外他這個反應(yīng),“我不允許你再用偽裝。”
樓蘭自嘲般,無力一笑。
“樓蘭,你為何不長記性?”
朦朧的視線中,她的臉逼近。
或許是她的話和動作,讓樓蘭誤解。
他忽然撐起身子,略失焦的眼神中流露出驚恐。
“你……”他嘶啞著嗓子說道,“可不可以……給我點(diǎn)時間。”
“什?么?”淮樞寧不解。
“很疼……淮樞寧,真的很疼。”他的話也失了該有的冷靜,喃喃完疼后?,捏著衣領(lǐng),提防著她似的,搖頭道,“我才剛剛披上……能給我?guī)滋鞎r間,再破掉嗎?”
因?yàn)樯眢w還很虛弱,這些話說出后?,氣息不夠,他手撐了下頭,腦袋里?仍然是暈的。
視線,就更加模糊了。
氣血受損,視物自然不清。給自己下了判斷后?,樓蘭在心里?推算出了自己最早能從這張床上爬起的時間。
“我需再養(yǎng)五日……五日后?,求你讓我給那?些人?看完病,到?時……你想破就破,想剝就剝。”
淮樞寧一直沒有說話。
樓蘭只知道她在這里?坐著,一動不動,但看不清她臉上此刻的表情。
“我其實(shí)……”他身體實(shí)在難以支撐,整個背部跌靠在枕上,緩了緩,說道,“并不想被你囚在院子里?,連看病也要由?人?轉(zhuǎn)述,去哪都小心翼翼……我想去采藥,想和曾經(jīng)一樣,坐在街邊,聽他們說話……能將我解救出去的,唯有這一張皮,一個辦法?。”
“殿下到?底是為什?么,不許我借這張皮。只是因?yàn)椋钕虏幌矚g蛇妖的味道,不愿意我披著它同你……”
他聽到?淮樞寧說:“我心疼你。”
樓蘭怔住。
“樓蘭,我只是心疼你。”
“我是覺得蛇味遠(yuǎn)遠(yuǎn)不如你好聞,我也的確不喜歡同披了偽裝的你歡好交纏,但我不愿你披上這層皮,只是因?yàn)椋也幌肽銈ψ约骸!?br />
“……謝殿下關(guān)心,但我沒事。”樓蘭閉上眼,語氣垂落下去,“外傷罷了,殿下應(yīng)知道,魔很難殺。”
“看你半死不活的模樣,看你明明痛成這樣還在逞強(qiáng)嘴硬,”淮樞寧緊握住他的手腕,“看你竟然認(rèn)為,我會無情殘忍地破掉你用半條命換來的偽裝……我很氣惱,樓蘭。這么久了,你依然不懂我的心意……”
“不,你不是不懂,你是,視而不見。”淮樞寧的鼻尖幾乎要碰到?他的唇,“在你眼里?,我是薄情寡恩,只圖你的美色,輕賤你的人?嗎?是嗎?”
似有那?么短暫的一瞬間,樓蘭的眼睛,看清了她的臉。
像是要哭出來的,委屈又賭氣的臉。
他想說聲抱歉,可最終,他還是沉默了下去。
“真應(yīng)該讓你看看……”淮樞寧松開了他的手,“你現(xiàn)在的眼睛,你的眼神,樓蘭,你究竟在逃避什?么?我沒有追問你的過去,我也從不問你的計劃,你準(zhǔn)備如何殺我,你……還不明白嗎?”
他的眼睛,是刺目的金色。也許是因?yàn)樘郏隽思劼K难劬Σ⒎侨?瞳,而是蛇的豎瞳。
一只,未轉(zhuǎn)化完全的殘病蛇妖。
“樓蘭。”見他要倒,淮樞寧扶住了他。
“我不想折磨自己。”他忽然開口,沙啞的聲音,如同哭了很久,“所以……不要逼我愛你。”
他注定?要?dú)⒘嘶礃袑帯?br />
不是未來的某一刻,而是為了未來的那?一刻。就像用微弱的火苗要煮沸一鍋的冰,總有一日,它會沸騰。
這場名為重燃的謀殺,早已開始。
回不了頭的刺殺,他已無法?停止。所以,他期許著,在水沸騰之前,淮樞寧會在某個瞬間,對他厭倦了,突如其來的掐死他,殺了他。
“淮樞寧,我是禍?zhǔn)赖哪А!彼f,“下決心殺我的那?天,別手軟。”
第52章 良藥
淮樞寧的那條魂龍盤在房頂郁悶, 而她本人則在院子里?喝悶酒,黑色的尾巴從椅背的空隙里?擠出?去,不適地?fù)u擺著。
羽弗冬左思右想,掏出?懷里?剩下的烈酒灌下肚, 給自己壯了膽子, 才敢坐到淮樞寧面前。
“我得向?你道?個歉。”他說。
淮樞寧知道?他要?說什么, 舉酒笑諷:“我寧可你是?喜歡閱今序多年。”
“……倒也不全?是?因?yàn)樗?儲君。”羽弗冬說, “我是?挺喜歡她的,但?我更喜歡你。樞寧,我道?歉……你交給我的差事,我沒好好放心上。”
淮樞寧扔了酒杯, 向?后望了一眼。內(nèi)寢的燈還亮著, 樓蘭睡覺, 不喜火燭熄滅。
她看?了好久,轉(zhuǎn)過臉來?, 房梁上的龍魂替她郁郁嘆了口氣, 最終, 她擺了擺手, 表示原諒。
酒氣上臉,羽弗冬的胸口被酒燙得發(fā)熱, 一些話也能說出?口了。
“那時只是?認(rèn)為, 儲君的任務(wù)更像正經(jīng)事。而你這邊, 讓我照顧他,還屢屢受挫, 所以, 我心里?是?不服氣的。”
淮樞寧好笑道?:“現(xiàn)在還不服氣嗎?”
“不了。”羽弗冬說道?,“非但?不, 我還敬佩他。”
樓蘭現(xiàn)在的樣子有多慘,他就有多佩服樓蘭。仔細(xì)想想,樓蘭這人挺有膽魄骨氣。淮樞寧破他偽裝,令他恢復(fù)魔身,就是?變相囚他在公主府,減少他生事的可能。但?他竟然?敢頂著魔身出?診看?病,甚至到人堆里?去。如今,他慘兮兮刺破心臟,看?似自損,實(shí)則是?想往外再進(jìn)一步。
樓蘭就像根軟刺,沒人會覺得這根軟刺是?個硬骨頭,直到他刺穿龍甲。
“但?話說回?來?……我也替你頭疼。”羽弗真心實(shí)意道?。
淮樞寧揉了揉太陽穴,閉眼笑道?:“其實(shí),我沒那么生氣。我知道?他是?關(guān)不住的,早有預(yù)料。我氣他,一部分只是?因?yàn)椴幻靼姿降自趫?jiān)持什么,到底為了什么,又不是?被魔養(yǎng)大的,怎這么執(zhí)拗,值得這么執(zhí)拗嗎?”
羽弗冬訝異她的想法,提醒道?:“他畢竟是?魔,是?般若公主的兒子。”
般若公主的那個瘋魔勁,兒子會執(zhí)拗的為魔復(fù)仇,不意外。
“我并?不認(rèn)為他是?魔,誠然?,他是?,但?他不是?。”淮樞寧噙著酒杯,說完這句話,自嘲般撇了下嘴角。
羽弗冬不敢再吭聲,陪著她喝了幾杯悶酒,忽然?一個激靈,驚恐道?:“小五呢?!”
他才意識到少了什么——從他回?來?到現(xiàn)在,都沒見龍蛋。
淮樞寧抬起手指,指向?藥廬旁邊的草藥田。前不久,樓蘭給那一小塊地翻了土,埋了一些藥材進(jìn)去,說是?有些藥需要?再沾點(diǎn)?地氣才能發(fā)揮藥效,是?他獨(dú)創(chuàng)的一種炮制藥材的方法。
羽弗冬躍過去仔細(xì)看?了,那小塊土地的邊緣處有微微隆起的小土圈,里?面埋著一只蛋,露著一點(diǎn)?蛋尖兒,隆起的土圈旁邊擱著幾塊重石。
羽弗冬驚奇道?:“小五怎在這里??誰給埋的?”
還能有誰。自然?是?樓蘭要?給自己穿皮,無法分心照顧這龍蛋,又怕他跑了,于是?掘地三尺把它給埋了,還壓了石頭。
只不過,這蛋力氣挺大,后來?定頂了石頭,還溜進(jìn)內(nèi)殿“看?”樓蘭。
淮樞寧搖頭道?:“你是?沒發(fā)現(xiàn),你救樓蘭時,小五也在旁邊瞧熱鬧,我進(jìn)去時,它就在你腳旁。樓蘭醒,小五才又回?土里?去。”
那床邊還留了道?泥印子,她就是?看?見印子,才順藤摸瓜的發(fā)現(xiàn)了龍蛋重新回?坑里?躺著。
羽弗冬震驚道?:“他回?土里?干什么!”
原來?龍蛋不是?來?告狀的!
淮樞寧:“……他應(yīng)該挺喜歡在泥坑里?打滾。”
羽弗冬又把土埋實(shí)了,還貼心壓上了石頭。做完這些,他才回?到石桌旁,小聲問淮樞寧:“有了小五……今后,你打算怎么辦?”
“嗯?”
“小五啊,朝中上下都默認(rèn),他是?龍主給你生的。”
“我哪來?這么大臉面。”淮樞寧笑了笑,朝著房梁揮了揮手,龍魂躍起,回?到了她的脊背中。
她收回?尾巴,說道?:“母親孕小五,應(yīng)是?世間需要?小五,而非我需要?他。大家都默認(rèn)他是?我的龍,只是?因?yàn)樗∏墒?個皇子,世人又喜將男女湊成一對。”
“說的就是?這個。”羽弗冬道?,“小五是?個皇子,所以和你……”
“我有三哥。”淮樞寧說罷,笑了兩聲,笑聲很?干脆,也有些調(diào)皮,“我這不都和三哥廝混在一起了嗎?所以,沒有所以。”
羽弗冬快把頭撓出?火了,好半晌,他咬牙切齒肯定道:“也對!”
誰說樓蘭不算是三皇子,要?較真的話,那就有可能是?,既有可能是?,那便算數(shù)。至于今后怎樣……等五皇子破了殼成了形,再說吧。
“羽弗,”淮樞寧指了個方向?,“你去跟他們說,今晚那條街上的燈不必留了,也不用等了,錢照樣給了,人我是帶不過去了……”
羽弗迷茫,但還是應(yīng)了聲。
“然?后你也回?去歇息吧。明天我要?去給閱今序幫個忙,你早些來?,陪他說說話也好。”
“成,這次我必然?放心上。”
淮樞寧喝了最后一口酒,回?到屋內(nèi),解了發(fā),翻身上床。樓蘭就睡在她枕邊,被她輕撫了眉眼,受了院外帶回?的寒氣侵?jǐn)_,不情愿地睜開了眼。不是?紫色的眼眸,而是?赤金豎瞳。淮樞寧心中默默嘆息,稍感?失落。
“醒了?睡這么輕……”
樓蘭蹙眉回?她:“冷。”
“嗯,知道?了。”淮樞寧搓了搓手,很?快回?溫,手心燥熱著,放在了他的臉頰上,“暖和了嗎?”
樓蘭慢慢閉上了眼睛。
淮樞寧剛想收回?手,樓蘭冰涼的手指搭在了她的手上,又輕滑到她的手腕,抓住她的手,將臉埋進(jìn)她的手心更深了些。
他的唇蹭在她手心,溫度還沒她的手心暖。
淮樞寧樂道?:“不妙了。”
很?想吻他。
這個念頭剛閃出?,她就情由心動地吻了上去。
樓蘭微微張開眼,唇邊輕柔又溫?zé)岬挠|感?讓他安心了幾分,放任自己陷入淺吻的睡意之中。
不用刻意回?應(yīng)她,也知道?她自有輕重,自己是?安全?的。
過了好久,昏沉中再看?一眼,淮樞寧的呼吸似能順著他的頭發(fā),蔓延到他的靈魂中去,腰上沉甸甸的,是?她搭上的龍尾。
不僅僅是?手臂,連同尾巴也用上,將他纏卷在她懷側(cè)。
迷迷糊糊中,樓蘭也將手搭在了她的腰上,相擁入眠。
夜里?下起了雨,盡管門窗緊閉,屋內(nèi)燒著火爐,但?樓蘭仍然?敏感?地感?觸到了“水”的濕冷氣息,他緊貼著熱源,也感?覺到了淮樞寧的回?攬。
窗外是?冷的,好在身邊的淮樞寧是?暖的,血液也在這樣的溫暖中融化流動。
樓蘭的手腳漸漸有了溫度,而一旦身體回?暖,他的面容和發(fā)絲,就像吸飽了世間的精氣,從衰敗的病氣中蛻變出?來?,盈潤柔亮。
清早,淮樞寧入宮見儲君。
閱今序捧著茶,手里?拿著刻了字的金牌,朝開闊的墻上掛。
這是?儲君的政務(wù)墻,每天各地送來?的消息,都被她歸納成幾類,放在墻上對應(yīng)的位置,聯(lián)結(jié)成政務(wù)網(wǎng)。
她給自己打造了一枚憨態(tài)可掬的小金龍,放在政務(wù)網(wǎng)之中,每天睜眼,先將金龍挪動,而金龍停留的地方,就是?她認(rèn)為必須先解決的問題。
淮樞寧進(jìn)殿,瞄了一眼閱今序的政務(wù)墻,瞧見那條象征著儲君自己的金龍,正在她的名字下停著。
“怎么,終于打算接受諫言,處理了我?”淮樞寧玩笑道?。
閱今序飲了口茶,龍魂叼著她手里?“吏事”的牌子,掛在了最上方。
她這才轉(zhuǎn)過身,仰臉看?向?淮樞寧。
“魔域消失后,許多妖的力量逐漸消退。你也一樣,對嗎?”
“魔域算它消失,但?魔還在,紫冥淵也還在地面上留有出?口。”淮樞寧說道?。
閱今序不茍言笑道?:“這算是?變相回?答了我的問題,是?嗎?”
“我并?沒有對誰說過。”淮樞寧轉(zhuǎn)了轉(zhuǎn)手腕,拍了拍肩膀上的水珠。清早雨還沒停,她來?的路上,雨水打濕了肩膀,若放以前,這點(diǎn)?洇痕早就消了。
“我自然?知道?此事至關(guān)重要?。”閱今序道?,“但?已有妖將察覺到自身力量的消散,再有幾年,不難推出?你的力量也衰落。”
“衰落倒不會。”淮樞寧打斷了她,“只是?你讓我再硬開一次魔域,搬七海重水壓在魔域上空,我做不到了。”
“我一向?認(rèn)同,衛(wèi)辛兒雖不懂真正的軍政家國,卻懂人心與世間規(guī)則。魔的存在,也是?成就我們的必需品。”閱今序望著最頂上淮樞寧的名字,依然?面無表情聲無起伏地說道?,“一旦被那些人臣察覺,你的力量與魔的存在息息相關(guān),無魔,你的力量就會衰落,那么,我們的處境就更加危險。”
“這就是?姐姐的事了。”淮樞寧微笑,“但?你不會贊同,讓魔再回?來?吧?”
“我選擇順應(yīng)天地。”閱今序神色堅(jiān)定,抬起眼皮掃過去,政務(wù)墻上,淮樞寧的名字被抹掉了。
“世間有丑才有美,有惡才有善。于是?,有魔,才有我們。但?這不意味著,我要?為了自己的存在意義,再將魔請回?來?。我要?,讓他們徹底成為過去。而今后,我自會讓他們知道?,沒有魔,我也必不可少。”
“這我就放心了。”這么多天過去,淮樞寧頭一次笑得舒心——
清早淮樞寧離床,不久后,樓蘭就醒了。因下雨揚(yáng)起的寒氣似乎滲透進(jìn)了他薄脆的身體,凍結(jié)了他的血液。
醒神后的剎那,他想起了還在土里?的龍蛋。于是?,他拖著沉重的身體,慢慢挪到門口,一手捂著心口,又用力又不敢使勁的,推開了門。
他睡迷糊似的,想要?回?身繞到柜臺里?取傘,而在轉(zhuǎn)身后,看?到屋內(nèi)的陳設(shè),想起自己身處華京公主府,而不是?聆夜城的小醫(yī)館。
一瞬間的惆悵,如雨水一般澆在魂魄中。
短短幾年功夫,聆夜城,繁都,尹宗夏,綺柳,甚至他救助的那些街坊,都像上輩子的事了。
傘是?找不到了,他抬頭望天,青灰色的天空,落下的不是?雨絲,而是?雨珠。這種雨雖然?稀疏,卻重,打在身上,似乎是?把冬天快要?來?臨的寒意,也捶進(jìn)了身骨之中,連縫隙都填滿。
他很?討厭這樣的雨,也討厭站在門口讓雨風(fēng)浸透身軀的自己。
如果?,讓龍蛋就在那泥水土坑里?泡著……
最終,他嘆了口氣,認(rèn)命地走?入雨中。
好在,走?了幾步,在他心臟隱隱作痛,提醒他趁早反悔的時候,羽弗冬的聲音掐了進(jìn)來?。
“你出?來?做什么?回?去躺著!”
羽弗冬帶著一身雨氣,拽著他的胳膊,將他推回?了屋內(nèi)。
樓蘭很?煩,煩羽弗冬這一身的雨。
而煩氣一旦從心泛起,眼前就發(fā)暈。血被雨氣一打,也懶散不想流動了。他的手腳很?冰冷,還沒羽弗冬沾了雨的手暖和。
“蛋……”樓蘭抬手想指給他看?,可手抬到一半,心臟就猛地一痛,手臂也就沉重的難以支撐了。
“啊!想起來?了!”羽弗冬拍了下腦袋,“我去去就來?,你待好了別動。”
他三兩下跳到蛋坑那里?,誰知他挖著,龍蛋似在氣他昨天埋自己還加石頭,也往深處直鉆。
羽弗冬瞧出?來?后,一挽袖子,跟龍蛋較上勁了:“你還能趕得上我?!就你連個爪子都沒,還想刨坑?連村口五十的老翁都比不上。”
羽弗冬撈出?龍蛋,在雨里?洗涮了泥土,夾在胳膊下回?到了屋內(nèi)。
他一進(jìn)來?,帶起的風(fēng)和雨氣,又讓樓蘭一陣頭疼。
樓蘭虛虛咳了幾聲,龍蛋跳出?來?,跳滾到床上,鉆進(jìn)了被中裹干了雨水,才又滾出?來?停在樓蘭身邊。
羽弗冬:“……跟你挺親的。”
樓蘭搖了搖頭,對羽弗冬道?:“麻煩換床被子吧,要?暖和的。”
羽弗冬本在郁悶,給淮樞寧囚養(yǎng)的男人鋪床這種事,做起來?怪別扭,但?又看?到樓蘭在抖,羽弗冬忙麻利給他換了被子,還多搬了幾個火爐,加足了碳,讓火燒得旺了些。
他抹了把臉上的汗,讓樓蘭躺下,又不甘心地抓住他的手腕切了脈,依然?摸不到什么正常的脈象。
無心脈,像個死了多時的人。
手指下的身體還在打冷顫。羽弗冬眉一抖,摸了摸樓蘭的額頭。
不燙,是?涼的,很?涼,跟他的手一樣冰涼。
這種時候,才能感?覺到他像魔,人似的生病,身體卻處處詭異。
“很?冷嗎?”羽弗冬問。
樓蘭點(diǎn)?了點(diǎn)?頭。
“需要?做什么才能讓你不這么冷?養(yǎng)傷還是?要?保暖為主……”羽弗冬又問。
樓蘭目光有些復(fù)雜,最終,他搖了搖頭。
“沒事。”他說。
“肯定有辦法,你不是?說,醫(yī)魔用魔的辦法,你想想看?,能怎么個辦法,喝哪類的藥?”
樓蘭忽然?笑了。
他被病氣籠罩著蒼白虛弱,可這一笑,艷極了,就像一抹重紅重紫滴到白水中濃重地化開。
羽弗冬開不了口了,一瞬間忘了自己要?問什么。
門外,淮樞寧回?來?了,她摘了披風(fēng),在火盆旁烘熱了手,問道?:“在說什么,是?冷嗎?”
樓蘭輕聲道?:“羽弗大人……帶著龍蛋避一避吧。”
“——我的藥回?來?了。”
羽弗冬先是?一愣,而后炸紅了臉。
第53章 不可
樓蘭極其?怕冷。
往常, 他會給自己?灌下?幾杯烈酒,可如今心被傷到,反而?不能飲酒取暖。
淮樞寧就?是他唯一的熱源。
他曾以為,淮樞寧不會照顧人, 她那個樣子脾性, 就?不像會?*照顧的。可這些天, 淮樞寧卻將他照顧得?很好。
龍魂纏在他身上, 給他取暖,而?她噓寒問暖的,按他的指示熬藥,不嫌麻煩地喂他。
十日后, 樓蘭身披狐裘, 懷里揣著暖爐, 手上還抱著一個,坐在暖閣里接診。
淮樞寧站旁邊看了會兒?, 被躍金皇子的侍衛(wèi)找到, 叫去了宮里。
她一走, 來瞧病的這些人也敢放開同樓蘭聊了。
“樓大人病好了沒?”
“我就?說是之前病氣雜, 給大人也染上了……”
樓蘭現(xiàn)在是敞開了示人,雖然那雙金豎瞳會被人盯著看, 但大家并不是很怕。似乎是羽弗冬給這些人提前說了, 說樓蘭是因?yàn)樾扌胁粔? 身體要比一般妖要差,化形后眼睛也無法成人形, 怕嚇到人, 故而?之前才會纏繃帶又遮又蓋的,不敢露臉。
“好多了。”樓蘭回答。
披上偽裝后, 連同嗓音也暗沉沙啞了。
“樓大人還是病沒好利索。”上次就?來過的病人聽過他之前的聲音,遺憾道,“該入冬了,風(fēng)大傷肺。”
樓蘭不知他在胡說,神?色認(rèn)真問他:“風(fēng)大傷肺的說法哪來的?為什么?”
眾人就?樂,覺得?這醫(yī)士看起?來美艷,實(shí)?則單純又較真,反正與樣貌略不一樣。
隊(duì)伍最后,上次抱著心悸癥孩子的男人也在,時不時看樓蘭一眼。
樓蘭認(rèn)認(rèn)真真,一直看到正午。他抿了口果酒,潤了唇舌,抬頭看向?最后剩下?的人。
“那個孩子這些天,還好嗎?”樓蘭問。
男人樂呵呵道:“好多了,不過有些咳嗽,大人瞧瞧這方子,有改的地方嗎?”
樓蘭接過方子,見那上面畫了個簡單的火苗。
和上次一樣,上次,這人把襁褓中的女嬰遞給他,他拆開襁褓,看到了一張紙,紙上有復(fù)燃的記號,還有一行字,告訴他悵煙已死,但計劃照舊,要讓他自己?保重,萬不能出差錯。
他翻過那張紙,在紙的后面開了方。
樓蘭頓了頓,問道:“上次沒問那么清楚,孩子的母親呢?”
“許是犯了錯,凌淵公主帶走問話,后來就?再沒見過。說是寒鴉巷的,就?龍蛋被偷那天。”這人回答。
樓蘭一怔,又問他:“你是公主府的?”
“是啊,咱在這里有八年了,平日是照看廚房的,雖說公主也不怎么使?喚,我來這兒?八年,也就?正經(jīng)備過一次菜,宴請將軍們?的。”
“你給凌淵公主做飯?”
“哪能呢,咱是打下?手的,公主府二?百來號人,公主不吃,那二?百張嘴還得?吃呢,我就?負(fù)責(zé)喂飽其?中的二?十張嘴。現(xiàn)在再加一張小孩兒?嘴,公主也還算善,沒不管這孩子,可公主府沒個婆子奶媽的,就?要后廚照顧,我第一個應(yīng)聲,公主就?把她給了我。”這人說。
“你叫什么?”樓蘭問。
“小樓大人可算是問名字了。”這人說,“小的霍亮。”
“……你,能照顧好那個孩子嗎?”樓蘭不放心。
“那怎么不能呢,也是咱的孩子啊。”霍亮擠眉弄眼,“我當(dāng)一家人對待,一定把她照顧好了!”
樓蘭把新藥方遞給了他。
霍亮收進(jìn)懷里,壓低聲音道:“您現(xiàn)在妖身方便,也能出門見人了。過幾日龍主會在宮里設(shè)冬宴,是迎冬祈雪的,到時候也有咱的人在,是位大人,他想見您,讓你想辦法,求公主帶你一起?去。”
霍亮走后,樓蘭垂眼沉默半晌,仰頭將杯中的果酒全?倒進(jìn)了喉嚨。
魔火竄起?,心猛地一灼。
他面色慘白,扶著桌子穩(wěn)了穩(wěn),緩緩站起?,雙眉凝起?淡淡的惆悵。
樓蘭回院后,去田地里翻了藥草,檢查了龍蛋的那個洞坑,蛋還在。
蛋非常喜歡這個洞,白天基本?上就?在洞里往下?拱,驚出許多小動物來。
他放了心,回到房間里等淮樞寧。
坐著等了會兒?,心神?不寧,準(zhǔn)備了好幾個腹稿,卻總覺得?,有求于人,就?應(yīng)該拿出有求于人的樣子來。
于是,他沐浴熏衣,梳理了頭發(fā),從淮樞寧拿回來的新衣中,翻找顏色鮮亮的換上。
傷病初愈后的身體經(jīng)不起這么折騰,沒多久,體力便耗得?差不多了,他頭眼發(fā)懵,只好躺下?等。
淮樞寧回來時,瞧見的就是這么個奇怪的畫面。
樓蘭很惹眼,一進(jìn)來就?看到了,看到后,視線就移不走了。他甚少穿這種鮮亮的黃色綠色,嫩得?像春天,讓淮樞寧春風(fēng)滿面。
他頭發(fā)柔亮潤澤,一看就?是梳理過的,離這么遠(yuǎn),仿佛都能嗅到他發(fā)絲間的香氣。
但他人是躺著的,一副沒有氣力,卻還隱隱期盼著什么的神?情。
淮樞寧:“今兒?是什么特別的日子嗎?”
樓蘭生?辰?自己?好像從沒問過他何日出生?……總覺得?問的話,會牽扯出許許多多復(fù)雜且惹人惆悵的事?情來。
那會不會是衛(wèi)綺柳或者尹宗夏的生?辰?不,肯定不是,這些已故之人的生?辰,他不會穿這么的……意義明確。
“啊……”淮樞寧懂了,她坐了過來,笑吟吟道,“你想求我什么?多放進(jìn)來一些病人,還是添置藥材?我已經(jīng)讓醫(yī)局度讓出一批藥草,供給公主府了,就?是專門給你用的。不過,你得?多少收他們?些珠錢,不然,我真怕他們?踏破了公主府的門檻,再生?出事?端來。”
樓蘭眼睛亮晶晶的,閃爍著光,看得?出他很意外,但很高興。
不過很快,他搖了搖頭,慢慢撐著自己?起?身,啞聲道:“我……能到街上去嗎?”
樓蘭考慮了,不能現(xiàn)在就?把想去冬宴的事?說出來,淮樞寧聰明通透,這時候說,怕是要起?疑心。所以,他要先?從出公主府開始提要求。
“天冷,你一個人到外面去我不放心,我會抽空陪你去。”
淮樞寧手指搓著樓蘭垂下?的發(fā)梢,笑瞇瞇又道:“過幾日,我?guī)愕綄m里去。”
樓蘭愣住。
他的心劇烈跳動,一時不敢猜測,這個過幾日和宮里,到底是不是龍主的冬宴。
“去……見龍主嗎?”樓蘭露出幾分復(fù)雜的膽怯之色。
“過幾日,母親會在九重宮設(shè)宴,每年快到下?雪的時候,母親就?會設(shè)宴。不僅母親他們?,文武百官也都在。”淮樞寧放開他的頭發(fā),手落在他的手上,握住了他的手心,溫暖包裹上來,她低頭看著交疊的手,面帶微笑道,“雖有被懷疑的風(fēng)險,但我想帶你去。”
“為什么?”樓蘭是真的不理解,她為什么冒這么大的風(fēng)險,也要讓他去。
淮樞寧察覺到了嗎?是故意的?還是說……
“樓蘭,我想讓你看看他們?。”淮樞寧抬眸,漆黑的眼睛里是從未有過的柔軟,“龍主,述懷君,我的姐姐,還有二?哥……我想讓你見見他們?,知道他們?長什么樣子。”
樓蘭整個人呆坐在床上,他沒想到,淮樞寧會這么說。
出乎意料,因而?,他沒有準(zhǔn)備,措手不及,甚至,有些感動。
心臟在虛弱地狂跳,跳得?仿佛要撞開個出口,讓那整個胸口都溫?zé)岬那榫w傾斜出來。
他想吐出心來,又想把心哭出來。
“總要讓你知道,母親父親,姐姐哥哥,他們?是什么樣的人。”淮樞寧道,“不過我生?父,流云君你是見不到了……我也沒見過,所以咱們?有相同的遺憾,倒也不孤獨(dú)了。”
樓蘭覺得?對不起?她。
淮樞寧說完這些,湊上來輕輕吻他的唇角,低聲問:“你今日這個樣子,不能白為我準(zhǔn)備。”
她探出手沿著他的脖子摸向?后領(lǐng)口,那里,她知道,即便披了偽裝,也會有幽香飄襲著勾人。
樓蘭猛然回神?,慌張推開了她。
“……不行,我……今日不可。”
無法對她說,今天為什么要拒絕她。
淮樞寧歪頭,倚在他肩膀上,輕哼一聲。
“穿這么美,又這么香,卻不讓我品享。”她瞇眼道,“你果然是……”
樓蘭緊張地看著她。
“故意饞我,壞得?很。”淮樞寧接上了后半句話。
樓蘭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氣,也放開了捏著領(lǐng)口的手。
淮樞寧道:“你之前說只需五日,我都記著呢。如今養(yǎng)了十日,我知道你好差不多了。不管,今日不可,那明日補(bǔ)給我,要雙倍的。你應(yīng)付不來就?想辦法應(yīng)付,總之我要雙倍的。”
樓蘭閉眼,轉(zhuǎn)開臉不看她無賴的樣子。
“記住了嗎?”淮樞寧扳過他的臉,“明日不準(zhǔn)再推脫。反正你總是口是心非,嘴上說不可,身上給的回答卻是相反的,你的身體總比你更積極些……”
樓蘭睜開眼,眼底劃過一絲慍怒,氣惱自己?的身體確如她所說,不爭氣,總會給他的嘴拆臺。
魔就?這么經(jīng)不起?撩撥。
且,眼下?若是淮樞寧繼續(xù)糾纏,不必軟磨硬泡,只需將溫暖的身體貼上來,再給個吻,他就?撐不了多久。
但是,今天不行。
因?yàn)榻裉斓幕礃袑帯昧恕?br />
他不可以。
第54章 見龍
天陰欲雪。
謝潛將手放在?額前望了天, 瞇眼?道:“看天色,最遲明日就會下雪。國主好神?,上個月就定了今日的冬宴。你說,她怎知道今日是初雪前一天?”
初陽道:“你們?人的感知差一些, 我嗅一嗅這天味兒, 我就知道, 大?約是明日傍晚落雪。龍主是最強(qiáng)的要體, 有通天的本事,自然會比我們?知道得?早。”
謝潛無聲看向初陽。
初陽道:“怎?這你們?不得?不服,這方面,我們?妖的確優(yōu)于你們?。”
“我曾聽過這么個說法。”謝潛又看向天, 眉頭蹙起, 神?色復(fù)雜道, “天厭棄了人后?,特意派來魔來清剿人族, 為使你們?妖取而代之。”
“你別?告訴我, 你信這種說法?”初陽驚訝道。
“你覺得?呢?”謝潛還帶著點(diǎn)稚氣的臉轉(zhuǎn)向初陽。
初陽搖頭道:“狗屁不通。聽起來像喜魔的那群傻子, 編出來的謊言。若是天厭棄了人, 我們?這些妖,又怎會千辛萬苦舍棄妖身, 化了人形生活在?此間天地?”
謝潛笑聲短促, 像是一聲呵, 也?不知是同意還是反對,只道:“哦?可也?有說法, 稱妖拼了命的化人形, 就是取而代之的一環(huán),便更印證了這個說法。”
二人給?宮人看了腰牌, 已到九重宮的宴廳。
“胡言亂語。”初陽道,“你書讀萬卷智慧通達(dá),若是將魔的這套言論?信以為真,我就與你割席斷交。”
謝潛忽然垂其左肩,大?笑道:“初陽兄敏慧,又怎不知我只是在?試你!安了,我還是第一次吃冬宴,就勞煩初陽兄帶了。”
“定……會讓你出丑!”初陽咧嘴玩笑,尖牙尖下巴尖嘴角因這一笑,蛇里蛇氣。
這倆玩笑鬧罷,由宮人引路,找到自己的位置落座后?,才見旁邊的宮人們?多將目光投向宴廳外的連廊處。
初陽掃眼?過去,又習(xí)慣性?吐了吐舌頭想觸一下空氣中的氣味,眼?睛眨了兩眨,見拐角處一抹紅與紫交織,再等上一等,又見旁邊當(dāng)著的那抹白?色身形極其眼?熟,順著往上看,待那人動彈,側(cè)頭過去似要聽誰說話,初陽才認(rèn)出,那穿白?衣的是羽弗冬。
他瞳孔乍窄,立刻明白?了那抹紅色身影,披風(fēng)似的飄逸瀟灑,定是凌淵公?主了。
初陽興奮歪頭,好心對謝潛道:“喏,那里有你想見的人,兄弟給?你個機(jī)會,我翰林院的要修魔戰(zhàn)冊,你可以此為題,與她好好說上一通。過后?記得?感謝我哈。”
謝潛莫名心跳劇烈,霍然站起,已知道連廊拐角處站著的是淮樞寧。
他想與初陽道謝,但目光直直盯著拐角處被羽弗冬擋去大?半,隱于梁柱后?的淮樞寧移不開,渾身緊繃著走?了過去。
人快到,臉上的表情做好,笑容準(zhǔn)備好,嘴也?張開要喊時,羽弗冬一個側(cè)身,一抹沉紫撞入眼?簾。
謝潛剎住了腳。
他的視線引起了注意,先扭頭看過來的是羽弗冬,接著,是那紫衣人。
他只是緩緩側(cè)頭,就像一團(tuán)煙云流向晚霞天邊,謝潛每一次眨眼?,映入眼?睛的美都似活的,姿態(tài)萬千。
謝潛后?退了半步,一口氣卡在?鼻子半截處,呼不出來了。
這種令他不自覺退讓屏息的美,仿佛對著他的靈臺重?fù)簦钏麩o暇想其他。
等空白?了一陣,目光無意識被那雙金色的豎瞳眼?睛鎖住后?,他才忽然從一星半點(diǎn)的熟悉中醒神?。
是那個蛇妖,是那個!住在?公?主府,被淮樞寧從不入流的地方帶回去,日夜同眠共枕的蛇妖!
哪個美色凌駕于他之上,將他所有希望和渴望粉碎的蛇妖。
一時間,復(fù)雜繽紛的情緒涌進(jìn)心臟,又是嫉妒又是無力又是不甘又是酸澀的,醒神?后?,謝潛又忽然從注視中,察覺到了美人身上縈繞著的,極為獨(dú)特的氣質(zhì)。
要讓他描述的話,還真說不清——似魔非魔,比魔要更像人,比人又像幾分妖,又是野生野長的感覺,又有一種自幼長在?宮廷貴不可言的奇妙氣質(zhì)。
這究竟是什么東西!
謝潛在?服氣與不服氣的掙扎中,氣憤地想,這樣的美人奇葩,還真能配他的淮樞寧。
凌淵公?主,也?特別?。
凌淵公?主的特別?,不是龍主那一家子,龍主那一家子像人堆里的妖,雖說躍金皇子寡言,浮光公?主言少,看起來都似貴人,不及凌淵公?主隨和可親,但他還是能捕捉到,淮樞寧身上,有一種若隱若現(xiàn)的,生長在?人世又不屬于人世的獨(dú)特。
仿佛,她是唯一會突然消失,回到天上或是仙島的龍。
不得?不承認(rèn),在?看到這蛇妖全貌后?,他已將蛇妖搭給?了淮樞寧。他二者的氣質(zhì),更相近,也?更搭調(diào)。
一閃而過的這個念頭,謝潛松弛了許多。他哼聲一笑,笑的有些無奈。
“四殿下。”他擠出笑,想象中,應(yīng)該是好看得?體的笑容,將眼?睛彎成月牙,“我第一次來冬宴,殿下等會兒,可要看著點(diǎn)我,不然,我怕自己高興到再向殿下剖白心意。”
一般在?宮里,浮光躍金有可能在?的時候,謝潛會特意老實(shí)稱呼淮樞寧為四殿下。
如此叫淮樞寧的人不多,都是些老古板,謝潛如此,便莫名有一種少年老成故作呆板的可愛。
“小謝啊。”淮樞寧禮貌一點(diǎn)頭,笑眼?也?彎著弧度。
熟悉的弧度,就像自己堆出客氣笑容時的眼?睛,謝潛心冷了半截。
“抱歉了,我的家眷,”她將手搭在?紫衣蛇妖的腰間,咬字道,“也?是頭一次來,我要照顧他,無暇分心。”
謝潛覺得?,腳下的地面在?晃動,眼?也?有些暈。
但,也?只有他在?動,其余人,都好好的。被當(dāng)面這般拒絕,即便生氣到自己的世界巋然崩塌,謝潛也?還是在?憤怒中,忍不住贊嘆,真的好喜歡凌淵公?主。
少年時的他,見到的淮樞寧像十七八的少女,笑著的眼?睛深處藏著冰冷,仿佛對整個天地都不在?乎,也?像極了他對這片天地的看法,熱忱又冷漠。但那個時候的淮樞寧,又有他沒?有的靈動和傲氣,他一見傾心。
而現(xiàn)在?,她……成熟了。
她的身上散發(fā)著一種,他形容不出的沉穩(wěn)感,像朝堂上一個眼?神?就能震懾文武,輕松笑戰(zhàn)沙場的天神?武神?。更似那種會笑著,卻忽然將獵物抽出血來,壓在?床上品嘗鮮血的……欲惡感。
令他,無比迷戀,萬分喜歡。
“那我敬酒,四殿下,可不能再拒絕我。”謝潛堆起的笑更高?了,他的臉頰又冷又酸,內(nèi)里隱隱抽搐著。
淮樞寧輕點(diǎn)了頭。謝潛不能不識趣,他退了幾步,轉(zhuǎn)過身直直走?向自己的桌子,一次都沒?回頭。
有一種名為不甘的怒火正在?灼燒,燒干了他快要流出來的眼?淚。
他繃著臉落座,初陽跑著神?,無意識詢問他:“怎這么快?”
然后?,所有聲音突然停了似的,整個宴廳寂靜無聲。
所有的目光都看向了連廊側(cè)入口。
淮樞寧牽著紫衣蛇妖進(jìn)來,在?所有人的目光中,緩慢優(yōu)雅地坐在?了上首。
紫衣人坐在?了淮樞寧的左后?側(cè),靜靜垂眼?,接受著所有目光的洗禮,如同一尊漂亮的雕像,不言不語亦不抬眸。
而這種垂目的美,又令整個宴廳陷入了更進(jìn)一步的屏息沉默中。
那道美艷的紫色,燙眼?睛。
謝潛下意識瞇起眼?,在?朦朧視線中忽然一愣,明白?了自己的怒火,并?非是燒向無情的淮樞寧,而是燒向她身側(cè)的這個尤物。
是,妒火。
謝潛慢慢歪頭,將視線冷冷刺向上首的紫色。
那尊雕像微微一動,似是察覺到了,微微抬起眼?皮,尋到了謝潛刺來的目光。
離遠(yuǎn)了看,那雙金色的妖瞳很黯淡。
謝潛心中嗤笑一聲。
怪不得?初見時,要蒙著眼?睛,原來是殘妖化形,這雙眼?睛生在?這張臉上,著實(shí)不出彩。當(dāng)是什么絕世美貌,原來也?有如此明顯的瑕疵。
美人是玉,微瑕叫無傷大?雅,別?有一番風(fēng)味。而像明顯的大?瑕疵,這價錢就賤了。
“難怪在?不入流的地方求歡。”謝潛嘀咕著。
羽弗冬挪好了桌,坐在?了下方的第一位,雖被搭話時,會笑著客氣,可一人獨(dú)坐時,又會表情凝重,隱有不安。
他是反對淮樞寧帶樓蘭參加冬宴的。
午后?在?宮門口看到淮樞寧身邊的樓蘭,他驚呼:“你不要他的命了?”
他想不通,淮樞寧是被樓蘭吹了枕邊風(fēng)迷糊了嗎?
他指著樓蘭,壓低聲音道:“你是怎么想的?他這樣的,稍微有些道行的,都能察覺到他在?偽裝。到時候大?家起了疑心,你……你又如何跟人交待?哪怕認(rèn)不出,也?一定會引龍主注意,倒是龍主要他死,你還能保住他嗎?”
“可以的。”淮樞寧笑瞇瞇道,“安心啦。”
“你……你別?光說可以啊!”羽弗冬見勸不動,又轉(zhuǎn)頭向樓蘭道,“你別?跟著她胡鬧,快回去!我可不是開玩笑的,俗話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你要引起注意,早晚是會調(diào)查出你的真身……”
“我聽公?主殿下的。”樓蘭回答。
“你……你被她吹枕邊風(fēng)吹迷糊了嗎!”羽弗冬倒反天罡,急到蹦起。
樓蘭道:“我想,見一見她的母親和兄姐。”
羽弗冬癟了。
他撓禿了后?腦勺,歪著嘴說不出話來。
好半晌,羽弗冬道:“哦……哦,那你……行吧,到時候真被查了,就如實(shí)報上去,龍主應(yīng)該……能理解。”
說完這話,羽弗冬又問:“樓蘭,你殺過人嗎?”
“……試過一次,但沒?能殺死。”樓蘭回答。
羽弗冬明白?了他說的是誰,撓頭道:“那便……好。你不殺人,就與魔不同,你還救了許多人……龍主應(yīng)能接納。”
淮樞寧樂呵呵道:“想那么多做什么,我想帶他見就見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說。”
宴廳內(nèi),羽弗冬拉回思緒,抬頭看了眼?乖坐著的樓蘭,嘆了口氣。
雖然繞明白?了,但他還是放不下心。你看果不其然,樓蘭一進(jìn)場,所有人的目光,就都集中在?了他身上,如此,等龍主來了……
宴廳門口,打扮一模一樣的雙童左右站在?門邊,童聲清脆,拖長了音傳報:
“國主駕臨——”
眾臣站起,彎腰拱手。
龍主行走?無聲無息,但她到來,是有很強(qiáng)烈的威嚴(yán)驟然壓入,即便眾臣不抬頭看,也?知她在?哪個方位,站著還是坐著。
通常來說,龍主會快速落座,一揮手,左右雙童會代她道:“不必多禮,開宴。”
然后?大?家伙就落座,接著,述懷君會舉酒祝詞,而龍主則斜靠在?上座,托著半邊臉頰,神?采奕奕又懶散隨性?地觀察他們?的表情。
龍主,最喜無聲觀察。
于是,依照慣例,眾臣感應(yīng)到龍主進(jìn)來后?,都在?等龍主坐下?lián)]手,他們?好直起身子再落座。
可今日,卻遲遲沒?聽到雙童的聲音。
終于,眾臣抑制不住好奇,偷偷抬頭看究竟。
只見——
龍主側(cè)著頭,直直盯著凌淵公?主身側(cè)那紫衣美人看。
目光震驚,略……呆滯。
第55章 長冬
龍主的視線輕飄飄落在樓蘭的身上, 樓蘭發(fā)縷一顫,微微抬睫。
他能感受到這種輕如蝴蝶卻又重?如山的注視。
他擅長假裝不知,等待視線移開就好?。但這次,心中一點(diǎn)熱慫恿著, 樓蘭悄悄抬起了?眼, 迎上那道視線。
龍主身形像極了?淮樞寧, 卻遠(yuǎn)遠(yuǎn)比淮樞寧成熟。他抬眸又匆忙看?過?去的那一眼, 在目光的忽閃之中,仿佛捕捉到了?龍主身后巨大的一條盤龍。
應(yīng)是一條銀龍,如銀松般挺拔入云。而龍主的人形樣貌,樓蘭匆忙一眼, 低頭后回想時, 又記不太清, 應(yīng)該和淮樞寧相?像不多,不過?, 對于這樣已是成熟體的大龍, 威嚴(yán)之下, 人形相?貌好?似就沒那么重?要了?。
樓蘭又把眼睛垂下。
他對龍主最強(qiáng)烈的印象, 也只剩下那雙眼睛。
龍主的眼睛,是同她發(fā)色相?似的, 明亮的灰。但是眼神……又很?難形容。
樓蘭熟知向他投來的眼神通常是什么樣的, 大多數(shù)時候, 那些?眼神都是震驚他的樣貌,震驚后, 或是變成熾熱的注視, 或是化作呆愣疑惑,或是變得警惕, 也有?急忙撤走的躲避。
但龍主的那個眼神,她的呆滯,好?似很?空,她的疑惑也不帶溫度。雖然是在看?他,但透過?他,又似在看?別的東西,很?像思緒即將神游前的空白。
“你的?”樓蘭聽?到龍主開口。
淮樞寧笑答:“我的。”
樓蘭才明白,龍主是在向淮樞寧問他。
龍主坐下了?,凝滯在空氣中的威壓也消失了?。
述懷君不在,實(shí)際上,儲君與?躍金皇子也不在,因而龍主落座后,人臣并未隨她落座,仍還?猶猶豫豫站著等令。
龍主卻一句話也不再說,將身子一斜,抵額觀察起到場的每一位。
她看?得很?漫很?隨意,只沉浸在自己的觀察中。
淮樞寧見她沉浸進(jìn)去,只好?自己來發(fā)話。
“諸位坐吧。”
宮宴就這么開始了?。
樓蘭記不清這之后都看?了?什么,有?歌舞,還?有?群臣唱出的祝詞。但短暫的新奇過?后,便是無盡的熟悉與?無趣。
原來,茶水鋪老板描述的華京宮宴,倒也不是夸張和臆想。或許這也是他感到熟悉的原因,身為尹樓蘭時,每日聽?到的那些?詞句,在他的腦海里映出的,就該是此刻的景象。
儲君與?躍金皇子趕上了?第二場。彼時換了?宴廳,群臣的家眷們也都在,淮樞寧給樓蘭滿上了?酒,帶他四處溜達(dá)。
不過?,凌淵公主很?快就被拉扯進(jìn)包圍圈,人臣們似有?事要打聽?,一些?話也不好?說給她的枕邊人聽?。于是,樓蘭又被托付給了?羽弗冬照看?。
“稍微能吃點(diǎn)吧?”羽弗冬遞來了?一小塊糕點(diǎn),看?不出用什么做的,總之是沒有?食欲的一種精致。
樓蘭接過?糕點(diǎn),只是拿著,偷偷望向跟來的龍主。龍主挪了?宴廳后,仍然坐在了?上首,與?述懷君低聲聊了?幾?句后,她兩根手指支著額角,閉目合眼,似是睡了?。
樓蘭的目光,被述懷君逮了?個正著。
與?其說述懷君是無意中抓到他在偷看?,不如說,是因?yàn)橐恢痹诹粢膺@邊,所以?樓蘭剛眼眸剛動,述懷君就用顯而易見的微笑鎖住了?他。
接著,又一眨眼,這位身材不算高大,面容奇怪又和藹可親的龍君,就出現(xiàn)在樓蘭身旁。
“羽弗,滿杯酒。”述懷君的語氣仍然親切。
羽弗冬斂起幾?分散漫,認(rèn)真倒了?杯酒。
述懷君笑得憨厚樸實(shí),短短的手指捏起小酒杯,說道:“樞寧眼光一向刁鉆精準(zhǔn),你定是個好?孩子。”
樓蘭雙耳熱乎乎的,后面又遇上什么人,說了?什么話,一概模糊不清了?。
他飲了?那杯酒,神色恍惚沉默寡言,時不時會去蹙眉捂心臟,羽弗冬以?為他身體不適,慌忙將他帶離了?宴席,安置在紅廊邊吹風(fēng)醒酒。
“糟了?。”到了?外面,羽弗冬又想到樓蘭不能吹冷風(fēng),急匆匆回去拿狐裘。
樓蘭倚著冰涼的欄桿,望著因天寒懶散流動的花池水,身邊蝴蝶似的撲來一股少女?粉香。
樓蘭警覺坐端正了?,回頭見一個年輕姑娘,約莫十五六歲年紀(jì),臉頰絨毛都還?未褪,粉雕玉琢的,站在一步之外看?著他。
“你是凌淵公主的……嗯……”小姑娘難到了?自己,支支吾吾后,“總之,你是凌淵公主的人。”
樓蘭想,要他來參加冬宴的人,應(yīng)該不會派個小姑娘過來與他聯(lián)絡(luò)。
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默了?會兒?,見這姑娘不走,分明是有?話說,但又不像要跟他說,拿腳在地上劃拉著圓。
樓蘭只好?出聲問道:“你是哪家的孩子?”
他聲音放得很輕,開口后,又怕小姑娘聽?不到,正要再湊近些?,小姑娘忽然仰起臉,神采飛揚(yáng)道:“我父親是國主親封的御前監(jiān)吏司郎柳池。”
樓蘭聽不懂這大約是什么品階,但見這姑娘提起父親一臉自豪,揣測官職定然不低。
報了?家門后,柳小姑娘一個跨步,坐在了?樓蘭身側(cè)。
“我問你,為何景熙侯與?你總黏在一起,看?起來好?像還?是伺候你的……”
“景熙侯?”樓蘭一愣,忽而想起茶水鋪老板說凌淵公主四衛(wèi),其中景熙侯就是羽弗冬,“你是說,羽弗……大人?”
“對啊,羽弗嗯……唔。”柳小姑娘的臉龐紅了?,羽弗冬只剩個冬字,卻是羞澀到說不出口了?。
少女?提到羽弗冬羞澀后,樓蘭恍然大悟。
“原來如此。”
這個小姑娘,是來找羽弗冬的。
“你喜歡他?”驚訝過?后,樓蘭問了?出來。
小姑娘抬起手,下意識想打說出她心思的樓蘭。還?好?兩人不熟,樓蘭又是凌淵公主的人,柳小姑娘才生生把手停住了?,雙手捂臉,扭著身子跺腳。
“我娘第一眼看?見我爹時,歡喜哭了?。她說,誰是命中注定的姻緣,就在天上寫著,瞧見了?,兩個人自然都知道。我第一次見景熙侯時,也歡喜哭了?……可是,景熙侯卻沒哭。”
樓蘭不知該如何接話。
“是因?yàn)槟腥耍瑴I水比女?人少嗎?”柳小姑娘問道。
樓蘭也不知該怎么回答,他搖了?搖頭。
他不知道,他知道想哭時是什么感受,但他從未真的流過?淚。
魔哪來的淚。
羽弗冬回來了?,他將狐裘扔給樓蘭,見樓蘭旁邊的少女?,滿臉驚詫道:“柳姑娘?”
柳姑娘揚(yáng)笑跳起,先是規(guī)規(guī)矩矩叫了?聲景熙小侯爺,行了?禮,接著在跑走前,嘻嘻叫:“雪蛟蛟!”
這聲雪蛟蛟聲音又尖又亮,實(shí)屬故意。而姑娘的父親,監(jiān)吏司郎柳池,就在不遠(yuǎn)處與?同僚推杯換盞。
聽?見女?兒?這一聲,柳池手中酒杯險些?驚翻,無措地看?向這邊。
“這……實(shí)在是……”隔著一段距離,柳大人連連賠不是,他抓住女?兒?,想讓她規(guī)矩些?,但小姑娘卻一邊羞著,一邊咯咯笑著躲父親。
羽弗冬愣了?片刻,嘆了?口氣,追過?去安撫這位受驚父親。
樓蘭裹上狐裘,身體剛剛回暖,就聽?有?人喚他:“小神醫(yī),可能與?我飲一杯?”
不認(rèn)識的臉龐,但臉上堆著的笑和看?他的眼神,樓蘭卻萬分熟悉。
應(yīng)該就是這人了?吧。
“聽?聞大人在公主義診,醫(yī)術(shù)高明……”又有?一人端著酒前來搭話,一樣的堆笑表情。
而跟在這人身后的,還?有?許多相?似表情,前來與?他“結(jié)交”的人。
師承何處,祖籍何方,與?公主如何相?識,什么出身。同酒一起紛雜傾倒來的,都是一些?滿足好?奇的問題,沒有?人提計劃,也無人談復(fù)燃。
樓蘭拿不準(zhǔn)究竟是誰了?。
話沒多說,但亂糟糟喝了?許多酒。身子暖了?,但心速快了?,沒過?多久,昏昏沉沉想睡。
自己已經(jīng)不算清醒了?。
推了?最后幾?人手中的酒后,樓蘭站起身,尋找著淮樞寧的身影。
他從燈火最亮的地方找起,看?到了?淮樞寧的姐姐和哥哥,看?到了?述懷君,看?到了?在最顯眼的地方悠然閉目入眠的龍主,就是沒找到淮樞寧。
樓蘭搖了?搖腦袋,將眼睛瞇起,再次尋了?一圈,悵然勁剛剛泛上,忽聽?頭頂飄來一聲笑。
“想我了??”
樓蘭一驚,前走幾?步,抬頭向梁頂望去。
淮樞寧飄然落下,衣擺旋如花開。
她伸出手,輕輕捏扯著樓蘭的臉。
他那張美得囂張奪目的臉上,是凝住的驚愣。
“是在想……我在這里多久了?嗎?”淮樞寧道。
樓蘭回過?神,搖了?搖頭。
“不是在想這個啊……”淮樞寧一挑眉,眼中金芒瞬閃,別有?深意道,“難道是在回想,自己剛剛有?沒有?對誰說不該說的話?或者,有?誰對你說了?不該說的話。”
樓蘭心猛地停跳,再抬眼時,他的臉上浮出厭惡神色,蹙眉看?向淮樞寧,低聲道:“無聊。”
淮樞寧的笑意更深,“果然還?是逗你有??*意思。”
“走吧。”淮樞寧望了?眼天色,“要下雪了?,你身子弱,該窩在家里過?冬了?。”——
樓蘭想不明白,冬宴上,自己到底有?沒有?與?朝中的復(fù)燃會成員見面。
他將敬酒的那些?官員同他說的話想了?一遍又一遍,都是正常的好?奇與?寒暄。
那么,他們要他務(wù)必參加冬宴,到底為了?什么?
“……你跑神了?。”淮樞寧不滿道。
溫存時跑神還?是第一次。
淮樞寧龍尾撫拍著他的臉,“你在想什么?”
樓蘭收回視線,主動送上了?自己的唇舌。
淮樞寧吻罷,手掐著他的脖子,將他按在枕上。
樓蘭微微蹙眉。
腰間纏著的龍尾正在收緊,樓蘭知道,她生氣了?。
如果再不回答,無視她的問題,收緊的就是放在他咽喉處的手。
他輕聲道:“下雪了?,有?些?冷。”
“心事重?重?,是因?yàn)槭裁矗俊?br />
“下雪后……不知該如何給他們看?病,我還?從沒體會過?華京的冬。繁都和聆夜的冬天雖也冷些?,但很?少下雪,冬天也短。”
樓蘭問道:“華京的雪,要明年才會化吧。”
“不一定,到春月也還?是會下雪。”
脖子上的手松開,紅印很?快就消了?。
樓蘭說:“很?討厭這樣長的冬天。”
冰天雪地,應(yīng)該不會有?火能燒起來。
所以?……也許他能趁著華京的漫長冬天,懶散地過?完最后一段平靜日子。
第56章 認(rèn)命
西宮保留著前朝的?舊殿, 那處做了個絕妙的?景觀,賞雪景是一絕。
雪是夜里下的?,對?華京而言,這?種宣告入冬的?初雪算小得溫柔, 不?過過了午后才停, 無人落足的?地方, 干凈的?積雪也能有三指寬。
淮樞寧正在西宮的?小亭子里喝茶, 浮光公主坐在她對?面,撥弄著手中的?棋盤,兩人之間還隔著一空位,放著一尊小雕像, 等待著躍金皇子的?回應(yīng)。
“我來了。”雕像的?人面虛化后, 顯出躍金皇子的?眉眼。
他神色甚是疲憊, 連同聲音也是沙啞的?。
浮光公主停了手中的?棋子,看向淮樞寧:“所以呢, 他是誰?”
這?自然?問的?是樓蘭。
昨天?的?宮宴, 浮光躍金二人剛到, 第一眼就看到了淮樞寧身?側(cè)的?紫衣人。
“你們覺得呢?”淮樞寧捧著茶反問。
躍金皇子道:“你先交待, 什么目的?。”
“嗯?問我,還是問他?”淮樞寧笑道, “不?說別的?, 只問二位, 他好?看嗎?”
“……”浮光公主沉默片刻,表情微妙道, “并不?意外你會?找個傾國傾城的?絕色作伴, 但,他的?問題不?是美色。”
空氣短暫凝滯后, 躍金皇子與浮光公主同時開口:
“他是魔。”
“他很像流云君。”
兩人同時開口,給的?答案卻截然?不?同。而比起被兄長看出樓蘭是魔,顯然?浮光公主這?句“他很像流云君”更讓淮樞寧驚訝。
她收起了笑,看向身?為儲君的?長姐。
浮光公主蹙眉后,對?著那尊代表躍金皇子的?雕像呵斥道:“他是魔顯而易見,他像流云君,才是問題的?關(guān)鍵。”
躍金皇子知趣閉嘴。
浮光躍金都是見過流云君的?,但流云君殞身?時,躍金皇子還在學(xué)齡期,日日泡在述懷君的?膝上讀書?,腦袋里塞滿了文書?法條,與常年在外鎮(zhèn)魔收妖立威的?流云君幾乎沒交集。
“長姐……”淮樞寧怔道,“……什么意思?”
浮光公主眉一豎,說:“我還想問你呢,這?是怎么回事?”
好?半晌,淮樞寧摸著下巴,琢磨道:“那這?么說,母親現(xiàn)在會?是什么想法?到底有多像?”
浮光公主回答:“身?形像,眉眼乍看像,但截然?不?同。你那床伴,再怎么偽裝,也魔性縈身?,浮媚妖艷,生機(jī)寡薄。”
“你不?喜歡就說不?喜歡,不?要?說這?么多別的?。”淮樞寧相當(dāng)不?滿。
浮光公主微微一扯嘴角,“你自己?應(yīng)該很清楚,那張臉,那般模樣,還是披了偽裝的?……除了魔,無人能幻化出那種容貌。”
“你沒有要?說的?嗎?”浮光公主擰眉,“他什么來歷?”
“你們自己?挖。”淮樞寧抬起頭,眼中蘊(yùn)著精芒,將?她眼眸中的?笑浸染得凌厲至極,“帶他來,就是這?個目的?。我除魔出手太快,不?僅魔措手不?及,妖將?人臣也都措手不?及。朝野之中想要?引魔歸來的?不?在少?數(shù)。”
她捻起浮光公主棋盤上的?棋子,聲音沉了下去:“而他,就是被推到這?方棋盤上的?棋子。”
淮樞寧將?棋子放在了棋盤正中,朝浮光公主推去。
“他是一把?,用來殺我的?刀。”
浮光公主思忖許久,道:“想要?查清刀拿在誰手上,不?難。只是,知道他的?目的?,還要?把?他放在身?邊……是該說你自信,還是該說你狂莽?你別忘了,你現(xiàn)在不?比從前。”
浮光公主意有所指。
“看不?出嗎?”淮樞寧咧嘴,露出兩排白牙,瞇眼笑道,“我是真?的?被美色所惑。”
躍金皇子嘖了一聲。
淮樞寧哈哈笑出聲,末了,正色道:“我還是想相信自己?沒有看走眼……他不?會?殺我。”
“當(dāng)然?,”淮樞寧歪頭道,“他也殺不?了我。”
浮光公主收了棋盤。
“在保證不?審他,不?動他的?前提下,”淮樞寧叮囑道,“你們可?以放手查,但也要?小心查。圍著他打主意的?那些?家伙,可?都警覺著呢。”
躍金皇子氣道:“不?必你提醒。”
“話說……”淮樞寧又問長姐,“我是不?是應(yīng)該去跟述懷君喝杯茶?”
浮光公主靜靜看著她。
“樞寧,母親很想念流云君。而今唯剩你一個,要?當(dāng)心些?。”
淮樞寧起身?,拍了拍浮光公主的?肩膀。
“此外……”浮光公主道,“偶爾,也多關(guān)懷小五,他才是你的?……”
“哎喲,你不?說,我都把?小五給忘了。”淮樞寧拍腦袋一笑,“我該回了,回去陪小五玩雪去。”
她鵝黃色的?身?影一閃,消失不?見。
浮光公主端正坐著,眉頭不?展。
雕像開口,躍金皇子道:“若是我,引魔歸來前,一定會?掃清最大的?阻礙……小四危矣。”
“她自己?心里有數(shù)。”浮光公主道,“你對?她那個漂亮的?魔物誘餌,有何看法?”
“是她會喜歡的。”
“正中下懷。”浮光公主點(diǎn)頭。
“而且,的?確很具迷惑性。”躍金皇子道,“明明生得那樣一張禍?zhǔn)滥槪瑓s端著一身?良善賢淑宜室宜家的?氣質(zhì),甚至連我都想賭一賭他的?良心。”
浮光公主微笑道:“如此,樞寧是真?的?危險了。”
“雪景不?錯。”躍金皇子道,“缺個飲茶賞雪的?伴。”
浮光公主了然?。
“何不?請羽弗來。”——
樓蘭是被凍醒的?。
昨夜剛飄雪,他的?身?體就先感應(yīng)到了,雪還沒挨到大地,他身?體里的?血,先泛起了寒意。
好?在夜里有淮樞寧在側(cè),昨夜淮樞寧不?知犯了什么渾,翻來覆去的?折騰,興致盎然?玩索到凌晨,小憩了半個時辰,便精神抖擻出門了。
樓蘭一人留在床上,卷著被子縮到了最里頭,屋內(nèi)該遮的?都遮了,該放的?簾子也都放了,爐子燒得也旺,肯定是暖和的?,但他就是渾身?冷。
冷得怠惰不?想起,但隨著身?側(cè)余溫漸漸冷卻散去,他也不?得不?披上衣服,下床找酒。
屋寢的?后面是處暖泉,水氣雖重,但水溫不?會?冷掉。樓蘭暖了自己?的?身?子后,套了五層的?衣裳,圍上絨披風(fēng),坐在爐邊撥弄火。
他很煩。煩入冬后,他該如何從這?間屋子里出去,繼續(xù)他在公主府的?義診。
想要?繼續(xù)義診,并非他善心發(fā)作,而是想要?抵罪。
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將?來會?給華京百姓帶來什么。因而,現(xiàn)在的?義診,除了打發(fā)時間讓自己?不?那么像淮樞寧囚養(yǎng)的?床伴外,還有救人贖罪的?作用。
他付出那么大的?代價,披了妖皮,得到的?自由卻過于短暫。沒想到,華京的?冬天?,來得這?么快,且剛一開始,就如此嚴(yán)寒。
他冷得渾身?疼,像血里帶了霜刀雪刃,剮蹭著他的?魂與骨。
胡思亂想之際,殿門開了,冷風(fēng)從縫隙中吹來,樓蘭咳了幾聲,剛要?起身?,懷中跳進(jìn)來個“冰疙瘩”,疼得他一顫。
是那顆龍蛋。
樓蘭重重嘆了口氣,這?龍蛋將?龍蛋輕輕推遠(yuǎn)了點(diǎn),放在爐火旁,裹緊了身?上的?披風(fēng),幾乎將?半張臉都埋進(jìn)毛絨絨的?雪領(lǐng)中,輕手輕腳關(guān)上了門。
龍蛋追過來,又要?跳進(jìn)他懷里。這?龍有癖好?,總想往人懷里窩。
樓蘭站著不?動,龍蛋氣急敗壞高高蹦起一下一下“砸”他,想讓他接住自己?。
如此反復(fù),這?龍蛋有使?不?完的?精力,等是等不?到龍蛋放棄了。樓蘭被砸得沒了脾氣,只好?無奈妥協(xié),取了針線,拆了被褥軟靠,坐下來給這?任性的?五皇子縫個能掛在他懷里的?窩。
淮樞寧回來時,瞧見的?就是這?溫馨一幕。
樓蘭坐在暖爐旁,懷里揣個蛋,腿上攤著一堆棉花錦兜,捏著針線縫蛋窩。
他側(cè)臉映著跳動的?火光,墨般的?發(fā)縷流淌到肩上傾下,遮了他半張臉。
淮樞寧進(jìn)門帶的?寒氣讓他微微蹙了下眉頭,抬眸前,他將?垂下的?發(fā)縷拂到了耳后。
他穿得很嚴(yán)實(shí),看過來的?眼神也澄凈無波瀾,可?……淮樞寧仿佛嗅到了他發(fā)間的?香氣。
這?人,堪稱香艷。
樓蘭沒說話,目光越過她,去檢查門是否關(guān)好?了。
趁他分神的?功夫,淮樞寧二話不?說走過去,按住他肩膀,鼻梁壓過去,噙著他的?嘴唇咬了上去。
有時,吻并不?能解心中的?饞癢。被他眼波流轉(zhuǎn)間挑起的?沖動,更多時候是帶著刺痛,想狠狠地品嘗咀嚼,想把?他吞嗤到身?體里,用自己?包裹住他,藏起來,藏到魂魄的?最深處。
淮樞寧想,可?能自己?確實(shí)不?是什么好?東西,好?戰(zhàn)的?龍,天?性嗜血。樓蘭身?上若隱若現(xiàn)的?香氣,讓她很想咬開他的?喉嚨,從他的?血中翻找。
樓蘭罵她什么來著……好?色的?混蛋。
說起來,自己?今天?在兄姐面前護(hù)著樓蘭,還特地強(qiáng)調(diào)不?要?動他,其實(shí),就是色令智昏,完全被他迷了心竅吧。
實(shí)際上,她知道,最穩(wěn)妥的?辦法,就是將?樓蘭交給二哥,審問之后鎮(zhèn)殺了。
哪怕被審出樓蘭的?另一種身?份可?能,最后的?結(jié)果,也一定是鎮(zhèn)殺。無論儲君還是躍金皇子,都是大局為重冷靜又理智的?主。
只是不?知母親和述懷君會?如何選擇?假如她把?樓蘭交出去,母親會?留他一命嗎?
樓蘭掙扎著推開了她,調(diào)整著急促的?呼吸。
他放下手中的?針線,擦了唇角被淮樞寧咬破滲出的?血,瞪了她一眼。
淮樞寧握著他的?手,驚訝他手心還是涼的?。
“冷?”
屋里都快把?她熱急了,這?人竟還像塊暖不?熱的?冰。
“這?才剛開始下雪,都還沒到冷的?時候……”淮樞寧震驚道,“你這?……”
他這?樣的?身?體,好?像,也翻不?出什么大浪來。
“樓蘭,不?如認(rèn)命吧。”淮樞寧半認(rèn)真?半玩笑道,“我就是不?鎖你,你也還是哪也去不?了。”
他這?身?體,就是個金屋藏嬌的?命。
第57章 問審
初雪寒勁不大。一天過后, 是連續(xù)幾日的晴好天氣。
雪化后,樓蘭坐在田邊翻土,照看他種的幾株小藥草。而龍蛋給自己選擇了土中孵化的方式,歡天喜地滾回了土坑中, 繼續(xù)往下挖著。
淮樞寧猜測, 這蛋怕是在樓蘭的藥田下, 挖出一座宮殿了。
風(fēng)平浪靜了幾日, 終于還是來消息了。
朝中有?人坐不住,有?了動靜,與飼魔人聯(lián)系,于城郊秘密結(jié)社, 重建復(fù)燃會。
還未等淮樞寧出手, 躍金皇子就料理?好了。
淮樞寧大驚, 一大早就找到?躍金皇子,問他動作為何?這么快。
“說好的, 放長線釣大魚。”淮樞寧不解。
躍金皇子哼聲道:“我現(xiàn)在出手, 才是真的放長線釣大魚。”
淮樞寧也靈光, 當(dāng)下明了他的意?思。
大張旗鼓雷厲風(fēng)行?抓小蝦小魚, 正是為了麻痹大魚。
“只不過,事情不太好辦了。”躍金皇子道, “這次抓的多是軟骨頭, 沒費(fèi)什么事, 就審出了你舍不得殺的絕色。”
“嗯?將他吐出來了嗎?都說了什么?”淮樞寧很?是震驚。
樓蘭應(yīng)該是復(fù)燃會的殺手锏了,沒有?樓蘭, 那群復(fù)燃會的, 見都見不到?她,更何?談殺她。樓蘭這么重要的作用, 復(fù)燃會怎么會輕易將他暴露?
躍金皇子道:“說了計劃。首先殺你,其次讓國師喚醒紫冥淵魔焰。而殺你這事,進(jìn)行?得并不順利,復(fù)燃會派到?你身邊的那個人不中用,上面快要急死?了,他還不動手。非但不動手,還被你虜獲,身心交付,怕是要做你的王夫了。”
“國師?”淮樞寧一怔。
朝中如?今沒有?國師,他們總不能說的是死?了多年的曲銜。再加上后面那句,國師喚醒紫冥淵魔焰,淮樞寧沉眉。
這個國師,恐怕指的是樓蘭。
喚醒,怎么喚醒?
淮樞寧思索著,晚上回去要怎么讓樓蘭開口,露點(diǎn)破綻給她。
淮樞寧的反應(yīng),躍金皇子看了個一清二楚。
“怎么,這話?中,可?有?你在意?的地方?”
淮樞寧抬頭問道:“他們有?說過,具體如?何?殺我嗎?”
躍金皇子吹了吹茶,翻眼懶懶一瞥,答曰:“審了,吐不出。我確認(rèn)過,他們應(yīng)該是真的不知?如?何?安排。唉,還是這魚太小了,想要知?道具體的計劃,還是要抓住最上面那個大魚。”
“復(fù)燃會最上面的那條魚,會有?多大?”淮樞寧問。
躍金皇子沉默不言。
“你床上那位。”躍金皇子開口,又對自己這個用詞很?不滿,頓了頓,改口道,“叫樓蘭的那個,到?底什么來歷?我翻遍了口供,連十年前的審魔錄都查了,從未有?過他的名字。”
“奇了怪了,羽弗沒給你們透點(diǎn)出來?”淮樞寧不信。
以她對浮光躍金的了解,這倆一定?是從羽弗冬口中知?道的差不多了,現(xiàn)在是在裝傻充愣,好檢查她是否還有?隱瞞。
“……”躍金皇子道,“羽弗說的那些,都是無憑無據(jù)的猜測,半點(diǎn)支撐都無。”
“所?以,你不信?”淮樞寧笑了。
“淮樞寧,你聽懂我的意?思了嗎?”躍金皇子嚴(yán)肅道,“我抓的小魚,供出了你的枕邊人,我現(xiàn)在要把他請過來,親自審問。”
“就走個流程吧。”淮樞寧道,“我家那位身子弱,您這地方又濕又冷的,他可?遭不住。”
“我有?分寸。不過,我現(xiàn)在就要審,你要鬧就鬧,鬧小不如?鬧大,這樣才好把你的人領(lǐng)回去。”
“不是……那咱現(xiàn)在就得演起來。”淮樞寧說,“你都要去我府上提人了,我總不能眼看著你帶他走,然后再大鬧刑獄司吧?”
躍金皇子嘆了口氣,捧著茶輕輕擺手。
淮樞寧扎好姿勢,卻又實(shí)在鬧不出口。半晌,她道:“罷了,還是我去東宮走一趟,二哥你趁這檔口提人吧。記得讓他穿厚些,別凍著。”
淮樞寧說完,大搖大擺從門走,很?是顯眼地去了東宮。
躍金皇子翻了個白眼,噙著杯沿,低聲自語道:“不知?,能詐出誰來。”——
樓蘭這日醒得早,不過睜眼時,身邊仍然不見淮樞寧。
他緩了神,趁著天氣好,到?院外?將藥方一張張攤放在桌上,分揀著輕重緩急。
有?一張單子,放在了最前面,是那個還在襁褓中,天生有?疾的小姑娘。
她快到?換藥方的時候了,這幾天應(yīng)該會來找他復(fù)診,若淮樞寧不在,恰巧還能問一問照顧孩子的霍亮,那個想要在冬宴上見他的大人,究竟是想同他說什么。
藥方剛整理?一半,眼前的林子沙沙晃著葉子,林中的鳥群驚飛起。
有?人來了,而且是很多人。
樓蘭愣了愣,將藥方攏成一疊,抱著往寢殿走。
只是沒走幾步,就被兩個從天而降的侍衛(wèi)攔了。
“我們是躍金皇子的隱羽衛(wèi)。”侍衛(wèi)亮了腰牌,“二皇子請你到?刑獄司走一趟。”
“……為什么?”樓蘭問。
侍衛(wèi)們公事公辦道:“去了就知?。”
樓蘭先想到?的是他義診時可?有?誤診,好在藥方剛復(fù)審過,絕無差錯。
不是誤診害命,那便有?可?能是冬宴上,被二皇子瞧出了魔身,要趁淮樞寧不在審問他。
“我想等公主回來……”
侍衛(wèi)沒等他說完話?,做了個請的手勢:“樓先生莫要叫我們?yōu)殡y。”
刑獄司這地方陰冷,樓蘭進(jìn)來后,就被扔在一間四方都是高墻的小囚室里坐著。
囚室干凈,干凈的一塵不染,一張釘死?的椅子放在中央,他坐上后,手腕就上了鐐銬鎖鏈。
樓蘭亂糟糟思索著如?何?隱瞞的同時,心中竟還閃過一絲感激。
這樣也好。他被抓了,審出是魔后,自己就速速認(rèn)了,最好被就地正法?,他就不用再想這么多,不用再折磨自己。
這么死?也是一種解脫。
門鎖落地,躍金皇子進(jìn)來,落座。緊跟著的謄錄官在桌上鋪開白紙,潤墨提筆。
樓蘭抬起頭,剛好撞上躍金皇子的目光。
心臟,又一瞬間的抽動,樓蘭呼吸滯住,想要抬手捂心,手腕上的鎖鏈響了一下,將他拉回來。
手還是乖乖放下了,他坐得很?端正,正的,像來此處科考。
躍金皇子的表情有?一瞬間的微妙,似是對他很?感興趣,又似對他厭煩至極,最終,躍金皇子嘴角微微一抽,開口道:“朝中六品人臣王煥輔,你可?認(rèn)識?”
樓蘭滿目迷茫,搖了搖頭。側(cè)目又見那謄錄官提筆等他回答,樓蘭貼心地補(bǔ)上了一句:“不認(rèn)識。”
躍金皇子的表情又變了,這次明顯是真對樓蘭表現(xiàn)出了濃濃的興趣。
好乖,乖得像個好人家的孩子。
魔?這魔,比人還要聽話?。何?況人族現(xiàn)在,都沒這么單純體貼的了。
“他于昨夜口供中,指認(rèn)你是復(fù)燃會派到?凌淵公主身邊的刺客,計劃謀殺公主。”
樓蘭驚訝聽完,眨了眨眼。
而后,很?快明白過來,是復(fù)燃會有?人供出了他。但從二皇子的話?語間能判斷出,供出他的人知?道得不多。
樓蘭心中嘆了口氣,知?道自己是死?不了了,還是要勞累自己,再好好想上一想,思考如?何?應(yīng)付二皇子。
要說應(yīng)付……
他不信二皇子看不出他是偽裝的蛇妖,但他未提,就證明這場審問別有?用意?。
莫非是和淮樞寧串通好的?
“怎不回答?”躍金皇子慢聲問。
樓蘭道:“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我不認(rèn)識王煥輔,也不認(rèn)識復(fù)燃會。而且,是公主在染坊找到?我的,在此之前,我不認(rèn)識公主,我為什么要刺殺公主。”
躍金皇子想,這倒是扯謊不眨眼了。
“妖籍哪里的?”
“沒落籍,從前給游民商戶做上門女婿,跟著商隊(duì)和魔做生意?,我是被魔養(yǎng)大的。”
悵煙有?給他準(zhǔn)備身份。那些年,也是有?許多游民商隊(duì)賣東西給魔,至于賣的東西都是什么,那從胭脂酒水到?小妖和人,都是有?的。
游民里有?人族,也有?妖,更多的是一些殘次半妖。
因?而樓蘭頂著一張殘破妖皮,魔似的氣質(zhì),說自己是游民商戶的殘次妖,足以迷惑多數(shù)人了。
謄錄官下筆時,還皺了眉,對他這等出身配凌淵公主很?是不滿。
樓蘭明白,二皇子是想利用他抓復(fù)燃會幕后的大人物。他樂意?配合,該說什么不該說什么,他都清楚。
躍金皇子無波瀾的眼眸忽然亮起一抹笑,如?同捕捉到?了獵物露出弱點(diǎn)的瞬間,忍不住露出了獠牙。
“你想如?何?殺她?毒殺?”
樓蘭怔住,金色妖瞳中央的豎線乍然收緊,窄細(xì)一條如?同懸針。
而他這個反應(yīng),讓躍金皇子已獲得了想要的答案。
“凌淵公主,”樓蘭緩緩說道,“百毒不侵,毒殺,豈不是說笑。”
樓蘭道:“更何?況,凌淵公主有?華耀戰(zhàn)神之稱,短短數(shù)日就可?蕩平魔域,誰又能殺得了華耀戰(zhàn)神。”
驚慌失措的腳步聲停在門外?。
“二殿下!二殿下,四殿下闖進(jìn)來了,誒——”
“二哥。”淮樞寧推開囚室門,演技拙劣,語氣夸張,“是不是有?誤會啊,樓蘭柔弱又心善,怎能跟復(fù)燃會扯上關(guān)系。你聽他們瞎扯,他這身子骨,刺殺我又從何?談起,天稍微冷點(diǎn),他連床都離不開……”
躍金皇子:“呵。”
第58章 二哥
“來得真?快。”躍金皇子不滿。
“你都到我家?里拿人了, 我能不著?急嗎?”淮樞寧吊兒郎當(dāng)笑著?,“問完了嗎?他病著?,還要回去吃藥呢。”
“刑獄司,不是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地方。”躍金皇子不放人。
這?就跟講好的不一樣了。
淮樞寧驚訝片刻, 收起笑。
“我認(rèn)真?的。”她說。
躍金皇子敲了敲桌上的獬豸鎮(zhèn)紙, 仿佛在回她, 他也?是認(rèn)真?的。
“明?白了。”淮樞寧解下披風(fēng)給樓蘭搭上, “洗清嫌疑后,總能放人吧。”
她對著?樓蘭一笑,眉目溫柔道:“沒關(guān)系,二哥會照顧你, 我等你回去。”
淮樞寧離開后, 躍金皇子將他交給獄審官, 自己追了出去。
獄審官比躍金皇子好應(yīng)付,公事公辦問了一些復(fù)燃會的事, 這?些樓蘭是真?的不知情, 故而也?談不上隱瞞。
他的任務(wù), 并非悵煙給的, 他要做什么?,紫冥淵早已?告訴了他, 復(fù)燃會與他沒多少關(guān)系。
而且, 他是遵照紫冥淵的命令, 順應(yīng)天地之意,讓魔重返人間, 成為族群。復(fù)燃會的目的, 就沒那么?單純了。
復(fù)燃會賦予了魔太多的渴望,他們?期待著?魔重返人間后, 能夠改變當(dāng)下的格局,利用魔弄權(quán)。
與其說,他是復(fù)燃會的一員,是他依靠著?復(fù)燃會,不如說,是復(fù)燃會追隨他,沒了他,復(fù)燃會無從復(fù)燃。
只是,這?道理成立復(fù)燃會利用復(fù)燃會的人懂,復(fù)燃會下面的從眾們?,可就不知情了。
他們?只知道,凌淵公主身邊的新人,是他們?復(fù)燃會派去的殺手,雖瞧不出這?人有?何本事,但上頭說,只有?這?個人能殺了凌淵公主。
后來宮宴上見了這?人,復(fù)燃會的那些人惴惴不安。
因?yàn)榱铚Y公主身邊那人,看起來不像個能沖著?公主動手的人,他更像是沒有?凌淵公主就活不了幾天的病美人,再加上,一些人看出了他是披了偽裝的魔,這?就更讓大家?焦急。
他們?都能看出來,那自然也?瞞不過龍主和儲君。若是這?病美人還未動手就被?下令鎮(zhèn)殺,他們?還復(fù)燃個屁啊!還不如劫了刑獄,把水牢里的魔偶放出來,組建魔軍破罐破摔杠它個天翻地覆。
這?便是冬宴之后,一些按捺不住的復(fù)燃會成員被?躍金皇子抓到的原因。
樓蘭在獄審官一條條的詢問中,也?摸清了事情的真?相。
原來,復(fù)燃會隱在朝中的“那位”,并不是要他到冬宴上交換消息,那人的目的,就是讓他出現(xiàn)在文武百官面前。讓他做那個激起千層浪的石子。
而反過來,再通過這?種浪濤,逼他不要再拖,速速解決掉淮樞寧。
樓蘭慢慢抬起頭,忽覺自己并非是棋盤上的棋子,而是蛛網(wǎng)中央的木偶。
紫冥淵吐絲,而提著?操縱線的那雙手,卻不知是誰的。
獄審官還在問:“我需要知道你的身牌從何而來,如何進(jìn)的華京……”
而樓蘭卻想起了自己在紫冥淵復(fù)生時,斷斷續(xù)續(xù)聽到的聲音。
他喃喃道:“天意……”
莫非,真?有?天意?——
躍金皇子追上了淮樞寧。
“剛囑咐你照顧他,你就把他丟下……”淮樞寧玩笑道,“怎么?,是真?審出東西了?”
“善醫(yī)者善毒。”躍金皇子道,“你近來身子可好?”
淮樞寧愣住,片刻,挑眉。
“毒不毒的,我能不知道嗎?二哥為何會懷疑他使?毒?”淮樞寧覺得好笑。她并不擔(dān)心樓蘭用毒殺她,但她很在意。
“他說得有?道理,打是肯定打不過你,硬殺也?傷不了你多少,唯一能得手的,就是日?復(fù)一日?給你下毒。”
“二哥又不是不知,我敢說,他一定沒使?過這?招。”
淮樞寧的龍甲龍鱗非同?一般,可謂是百毒不侵。無論蠱還是毒,都對她無效,且能被?她第一時間察覺。
“按道理,確實(shí)如此?。但萬一他用的是特殊手法,我聽侍衛(wèi)說,他在你的府中開了藥田,可查過了?”
“不會有?事。”淮樞寧自信道,“就那點(diǎn)?小田地,就算是種毒草毒花,能種出多少來?再者,咱小五天天在地里撒歡打滾,要是那些藥草有?毒,小五早蔫巴了。”
“你自己提防些。”躍金皇子語氣?嚴(yán)肅,“因?yàn)樘崞鸲練r,他的反應(yīng)很明?顯。即便他現(xiàn)在不用,也?一定存了這?份心。”
淮樞寧在意的,就是這?個。她不怕被?樓蘭下毒,她怕的是樓蘭真?的有?心要?dú)⑺T谒磥恚瑯翘m現(xiàn)在還處在猶豫掙扎中,而她押的,是相信樓蘭最終看清時局,放棄殺她。
“還有?一事……”躍金皇子瞥開眼去,看向遠(yuǎn)處的紅楓白雪,“他的身世雖無證據(jù)證明?,但如果他對你下手,那應(yīng)是最能證明他身份的證據(jù)了。”
浮光躍金都已?聽羽弗冬全盤交待了。只是在二人看來,這?些都是淮樞寧和羽弗冬的個人猜測,雖有?種種巧合和解釋通的地方,卻缺少有力證據(jù)證明樓蘭的身份。
除非,他真?的下手殺淮樞寧。魔并不薄情寡義,魔是無情無義,魔無仇恨,也?不理解何為親緣血脈。
沒有?哪個正常的魔,敢常年伏在凌淵公主身邊,舍身殺鎮(zhèn)魔戰(zhàn)神只為復(fù)仇。
“也?是。”淮樞寧苦笑,“父母姐妹,整個族群,他全?家?全族的死都算在我頭上,換誰跟我都沒這?種深仇大恨,哈。”
不過,好像從沒感覺到,樓蘭有?多恨她。樓蘭好像,挺分得清黑白曲直的?難道是偽裝?也?不像啊……
樓蘭要是真?的只是將恨藏起來,乖覺睡在她枕側(cè),又在她睡著?后暗暗含恨咬牙,琢磨怎么?殺她,也?……挺有?意思的。
淮樞寧樂呵呵道:“他這?人……越琢磨越有?趣味。”——
問詢結(jié)束后,樓蘭就被?移送到了一間雅室。仍然是四方的小房間,擱著?一張床一張幾,高處開了道獨(dú)窗,像是個干凈的牢獄。
到了夜里,應(yīng)是淮樞寧囑托,刑獄司的人送來了許多燈盞,火爐子也?多添了一個。
雖然還是冷,但樓蘭將就著?睡了。
他思索了一天,現(xiàn)在頭又昏又疼,很累。昏昏沉沉睡了會兒,忽覺身邊有?人,還是個龐然大物。
心臟率先一個猛驚,樓蘭從無夢的淺昏中驚醒,眼眸尋光的反應(yīng)速度,比他的身體還要慢半拍。
視線清晰前,他就已?經(jīng)感覺到了,這?里的確有?人,而且還不是淮樞寧。
樓蘭閉眼片刻,睜開向桌幾看去。
躍金皇子靠著?桌幾,袖手而坐。
“白天的胡編亂造省一省,讓我們?直接些,我已?知曉你是魔。”躍金皇子出聲道,“所以,你到底是誰?”
樓蘭沉默著?。
他就這?么?坐在窄床上,長發(fā)從床沿耷下,燭火映著?墨發(fā)投射的陰影讓躍金皇子看不清他的表情。
好久之后,躍金皇子的耐心耗盡,他站起身,想要再問一遍。
還未開口,忽見樓蘭動了。
燭光一晃,他仰起那張絕艷的臉龐,唇角眼眸噙著?一抹分不清真?假的微笑,溫和良善,如從小與躍金皇子一起長大般,親切又溫柔地喚了他一聲:“二哥。”
躍金怔愣,回過神,身旁的桌幾已?碎成齏粉。
閃身離開那間囚室后,躍金皇子仍在憤怒之中,無法冷靜。
“淮樞寧,你可玩不過他……”
這?只魔,并不單純。那張艷皮下,是個如人似妖張牙舞爪的至臻魔物。
不如殺了……
——二哥。
躍金皇子神情猙獰,咬牙一拳打到邊柱上。
他不敢賭這?個萬一。
繼而,拳又松開。
只要這?魔物安分守己,不傷淮樞寧,他或許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讓這?魔物在自己眼皮底下這?般活著?也?可。
九重深宮之中。
述懷君捎回幾道折子,分開垂珠簾,問重重床幔之內(nèi)的身影:“可回了?”
話音剛落,床幔之中龍影晃動,有?龍不知從何處顯身,龍影映在床幔上,游動幾圈過后,收入人影內(nèi)。
人影一動,龍主的手挑開床幔,看了他一眼。
述懷君道:“是去看那孩子了嗎?”
龍主無言。
述懷君坐在床邊拖鞋,笑呵呵道:“很漂亮的孩子,但你好像不太高興。”
龍主道:“更魔。”
“?*那也?沒辦法,總歸是紫冥淵養(yǎng)出來的。”述懷君撂了幾本折子,嘆息政務(wù)繁雜,人心多彎繞,接著?又道,“不管樣貌如何,這?孩子本性還是像家?里人的。”
龍主如尊神像,無悲無喜無起伏道:“看他選擇。”
“我倒是很看好他。”述懷君說,“衛(wèi)辛兒那種人間至魔,養(yǎng)不出這?樣正常的孩子。他要想做魔,早就像那加,全?然墮魔了。”
龍主仍然那副表情,半合著?眼,鎮(zhèn)靜道:“時候未到。”
第59章 龍影
在?刑獄司演了一場后, 淮樞寧回府,躺到半夜睡不著,總覺得枕邊缺點(diǎn)什么,心里空落落的?, 坐起?來猶自氣了會兒, 意識到自己沒了樓蘭真的?睡不踏實(shí), 自嘲般笑出了聲。
反正睡不著了, 淮樞寧索性提著一壺酒上?了房頂,放出龍魂掘地三尺扒拉出龍蛋,尾巴卷著龍蛋飛上?天,又猛沖到地面。
后半夜, 就見龍蛋在?前面蹦噠, 淮樞寧的?龍魂在?后面拿著尾巴抽著追, 如此戲耍,才生生磨到了天亮。
太陽升起?后, 龍蛋困乏, 重重砸入淮樞寧的?懷抱一動不動乖巧睡了。淮樞寧收回龍魂, 攤在?房頂曬晨陽。
她?忽然害怕起?來。
怕樓蘭真的?對她?下手, 而她?也無力阻止。
“他應(yīng)該跟我?說心結(jié)在?哪。”淮樞寧自言自語道。
所?以,等接樓蘭回來, 她?應(yīng)該認(rèn)真同他聊一聊了。不過現(xiàn)在?要緊的?是——
淮樞寧輕盈躍下, 將龍蛋扔回樓蘭給他縫制的?小綿窩里, 大步流星去?刑獄司接著“鬧”。
而這次,她?是真的?打定主意接樓蘭回來。
沒他, 她?睡不著。
不過到了刑獄司, 淮樞寧才知,上?了躍金皇子的?當(dāng), 那粗眉毛的?古板龍也不知吃錯了什么藥,一直跟她?強(qiáng)調(diào)要按律法章程走,樓蘭的?嫌疑還?未洗清,他要等那些人前來指認(rèn)后,確認(rèn)樓蘭無罪了,才會將他放走。
淮樞寧一巴掌拍在?桌上?,忍氣道;“給個準(zhǔn)話,還?要多?久?”
躍金皇子答:“要看案件的?進(jìn)展。”
淮樞寧壓低聲音,從牙縫里擠出一句:“你什么意思。”
躍金皇子道:“對,就是這樣,繼續(xù)。”
淮樞寧氣笑了:“我?沒在?演,我?認(rèn)真的?。”
她?用只有兩個人才能聽到的?聲音,一字一頓道:“他對我?很重要。”
躍金皇子盯著她?的?眼神里,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像是無奈也像是憤怒。
“他是個魔。”躍金皇子回答。
“我?知道,我?又不瞎。”淮樞寧直起?腰,“是我?,在?知曉所?有后,依然決定將他捆在?我?身?邊。聽明白了,是我?要他,而非他誘我?,我?在?干什么,我?自己清楚得很。”
躍金皇子撫平桌上?的?公文卷邊,搖頭道:“我?是說,他是魔……不是你三哥。”
淮樞寧狠狠愣住。
躍金皇子避開她?的?目光,擺手道:“回去?吧,我?心里有數(shù),該放他時,自然會放。”
自從樓蘭被“請”入刑獄司后,朝中果不其然有了動靜。躍金皇子已經(jīng)?盯上?了幾個位高權(quán)重的?大臣。
有人著急了,而躍金皇子要的?,就是他們著急。
他將樓蘭押在?刑獄司,拖時間越久,那些人就越著急,而越急,就越會失誤犯錯,露出馬腳。
十日后,罷黜工部三人,禮部七人,戶部、吏部各十余人。
朝中流言四起?,有人上?書述懷君,言說有人“妄圖”尊刑部,壓人臣,刑部各官員有越權(quán)嫌疑。
紛紛擾擾中,樓蘭手拿躍金皇子的?釋令,暫時得以離開刑獄司。
淮樞寧就等在?押房門口,樓蘭剛出來,懷里就被她?塞了個暖爐。
只是樓蘭手指冷僵,有點(diǎn)重量的?都?抓不穩(wěn)。淮樞寧眼疾手快,疊上?他冰塊似的?手,用力緊握。
她?手心的?溫度明明比暖爐要低些,但唯獨(dú)她?的?手能讓他血暖起?來。
樓蘭的?表情也柔軟了許多?,因體冷而沉重的?眼睫漸漸抬起?,沒有光澤的?虛假蛇瞳如同蒙了一層渾濁的?冰,呆呆看向淮樞寧。
冷了這么多?天,忽見淮樞寧的?臉,又得她?如此體貼,樓蘭險些放縱自己張開手臂緊擁她?。
他似有話要說,應(yīng)該是好話,但淮樞寧的?后背披風(fēng)一陣起?伏后,龍蛋跳了出來。
“……”想要說的?話一下子碎掉,錯過這個氣氛,也不那么矯情了。
“你回來最高興的?就是小五。”淮樞寧道。
樓蘭不在?家這幾日,她?晚上?都?是玩小五挨過漫漫長夜的?。
一睡不著,她?就會把小五薅起?來,用尾巴抽著蛋旋轉(zhuǎn)。
一開始,小五頗覺歡樂,龍蛋都?要幻出條龍尾巴,狗尾似的?沖她?搖了。可后來,小五吃不消了。
淮樞寧下尾巴沒輕重,而且她?就是失眠打發(fā)時候,并非真要跟他玩,敷衍又不靠譜,偶爾還?會收不住力,一不小心,把他從房頂抽飛到墻上?去?。
若不是龍蛋殼比石頭還?堅(jiān)硬,碎的?就不是那墻,而是蛋殼了。
小五異常懷念樓蘭。
帶孩子,還?是得讓細(xì)心溫柔的來。于是乎,最后幾天,龍蛋和淮樞寧一起?郁郁坐在?屋頂上。一龍女一龍蛋,挨著一起?發(fā)呆,盼望樓蘭回來。
“明日又要下雪了,二哥要是再不放你,我?真要硬搶了。”淮樞寧絮叨叨說著,又把厚實(shí)的?裘衣裹在?樓蘭身?上?,“這幾日很苦吧?一想到你在?這里受涼我?就心急如焚。睡得好嗎?我?這幾天可就慘了,根本睡不著。”
最后半句,又像抱怨,又像情話。
樓蘭頓住腳,呆呆看著她?。
“嗯?”
“……我?,”他似是下了很重的決心,最終,看著她?的?眼睛,輕聲說道,“也和你一樣。”
淮樞寧的?臉像被太陽重點(diǎn)關(guān)照,一下子就亮了起?來。而眼睛更是藏不住的?喜悅,中央的?金色慢慢擴(kuò)大,吞噬掉黑色,金燦燦的?亮著,比燈還?要亮。
“嗯??”她?忽閃著兩只大燈似的?金眸,無情擠壓著龍蛋,將臉靠過來貼緊他,“嗯嗯??再說一遍。”
“我?不說。”樓蘭恢復(fù)了神色,拒絕。
“再說一遍。”淮樞寧抬手指著刑獄司的?大門,無賴道,“不然我?就在?刑獄司的?大門口,當(dāng)眾啃你的?嘴。”
樓蘭像貓驚炸了毛,慌張躲開,又被淮樞寧拉回來。
“再說一遍,或者,承認(rèn)你也想我?。”
“……”最終,樓蘭認(rèn)輸,低聲憤憤道,“淮樞寧,我?想你這個混蛋想到睡不著!”
“哈!”淮樞寧高興道,“舒適,太舒適了。”
決定了,今天自己什么都?不去?想,先好好犒勞一下自己,以解自己這些天的?思念之苦。
淮樞寧將樓蘭塞進(jìn)馬車中,自己也貓腰鉆了進(jìn)去?。
從刑獄司出來,西行要穿華京的?環(huán)街。今日正值逢十的?集市,街上?到處都?是人,熙熙攘攘,熱鬧非凡。
樓蘭小小掀起?一角車簾往外望。
淮樞寧冷不丁道:“徹底安定朝局后,就可將精力全然放在?百族復(fù)興之中。”
樓蘭愣了愣,放下車簾。
好半晌,他輕問:“沒了魔,也就不會需要華耀的?戰(zhàn)神……到那時,你怎么辦?”
淮樞寧笑道:“沒了魔,還?有妖,魔退了后,就會有妖興風(fēng)作?浪,成為昔日的?魔。你可知,為何暗中支持復(fù)燃會的?多?是人族嗎?”
這個問題,樓蘭不敢回答。
他不吱聲,淮樞寧也不在?乎,笑笑后,說道:“因?yàn)樗麄兿衽履б粯优卵]有了魔,就無人能制衡妖。”
“他們不會信,”淮樞寧唇角的?笑有些寂寞無奈,“我?的?愿望,是滿糧倉,守太平。”
樓蘭動容,匆忙垂眼,掩住自己的?動搖。
到了公主府,他跟在?淮樞寧身?后,穿過林子,進(jìn)入隱蔽在?最深處的?歸宿前,他加快了腳步,伸手輕輕牽住了淮樞寧的?衣袖。
淮樞寧沒有停腳,但余光瞥見,樂呵呵似要笑出聲來。
只不過,快樂戛然而止。
樓蘭忽然松開手,停下。
小藥廬前的?藥田還?在?,但已看不到走之前破土發(fā)芽的?那些他藥草。
“……藥草呢?”他呢喃。
“哦,沒跟你說。”淮樞寧道,“這藥草是你種的?,二哥要查,差人來拔了驗(yàn)毒。”
樓蘭釘在?原地,如一尊漂亮的?石頭雕像,半晌不動也不言。淮樞寧收了笑,罵了句:“我?就知要壞我?好事。”
樓蘭回過神來,沒再去?看只剩土的?藥田,低著頭回到里屋,將自己泡進(jìn)暖池呆坐了會兒,沉入池底。
淮樞寧了解他的?脾性,也不急,抱著龍蛋就在?池邊站著。等樓蘭乖乖出水,抬眸刮了她?一眼,她?輕輕一笑,扔了龍蛋道:“自己玩去?吧。”
龍蛋滾出屋,還?機(jī)靈地回滾帶嚴(yán)實(shí)了門,埋進(jìn)刨土大業(yè)中,深藏功與名。
淮樞寧捧起?他濕沉的?墨發(fā),低聲道:“沒想到,即便你回來了,今晚也注定要無眠。”
樓蘭發(fā)覺她?是想在?池中“戲水”,驚道:“到床上?去?……”
沒用。
淮樞寧下水,龍魂歡騰而起?,撲入水中速游了三圈,盤著他的?身?軀出水收緊。
“你……我?不要在?水里!”樓蘭心生懼念,轉(zhuǎn)身?抓屏風(fēng)上?垂下的?衣擺。
黑色的?龍魂拖著他,又將他拽回了水中。
樓蘭嗆了幾口水,恨恨轉(zhuǎn)頭瞪淮樞寧。淮樞寧半寐著金色的?眼,好整以暇噙笑看他。
“看你真的?害怕,還?挺新鮮。”她?說。
她?是打定主意,今天要在?水里“溺”愛他了。
小別?十日,龍自然纏得烈。
后半夜一時興起?,溫存間隙,問已不甚清明的?樓蘭:“二哥說,你要毒殺我??”
若沒這回事,樓蘭應(yīng)該會瞪她?一眼,或頂一句“是,毒不死你。”
但她?問出來后,樓蘭沉溺在?欲念中朦朧渙散的?眼睛,忽然閃過一絲驚慌。
接著,他避開了她?的?視線,選擇了沉默。
淮樞寧心一緊,從低落的?失望與寒心中,忽然涌起?一股難解的?恨意。
龍魂先她?一步,反映了她?此時最真實(shí)的?念頭,龍尾纏著樓蘭的?脖子,將他按入水中,反反復(fù)復(fù),看他掙扎,最后昏厥。
失了分寸的?怒火在?他昏厥后熄滅,但恨還?未消解。淮樞寧剛要收回龍魂,忽見一道虛弱如氣團(tuán)的?龍影,細(xì)弱弱煙一般從樓蘭身?后豎起?。
它虛弱到龍尾都?難以擺脫脊骨,煙似的?欲散不散,如受驚的?貓,張開嘴朝著淮樞寧狠狠一吼。
那吼聲,也像病歪歪的?小貓瑟縮著發(fā)怒。
淮樞寧愣在?池中,龍魂激動又好奇地上?前纏這龍影,輕輕盤上?,不敢用力,那龍影卻支撐不住,撲騰著掙扎了幾下,煙散地縮回了。
淮樞寧愣了好久,抹了把臉,分不清是手上?的?水還?是自己哭了。
回過勁來,她?沖上?前,緊緊抱住樓蘭。
心臟緊貼著,此刻,感受到了兩顆心同步的?跳。
“哈……”
她?抱著樓蘭,呆若木雞,濕漉漉發(fā)了好久愣,語不成句磕磕巴巴道:“哥……”
三哥。
他果然是!!
她?似要把樓蘭箍進(jìn)自己的?骨血里,緊緊地?fù)Пе?嫌不夠,又欣喜若狂將牙埋進(jìn)他肩頭使?勁咬,用力留下紫紅的?牙印。此時此刻,她?唯有一個念頭:自己懷里的?這個人,樓蘭,是她?的?,完完全全屬于她?!
“我?絕不會再讓你離開……”
第60章 腰環(huán)
許許多多的聲?音在他耳底環(huán)繞。
樓蘭睜不開?眼睛, 他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又仿佛能感知到?,身體像融化的蠟燭,焊死在了無邊的黑暗之中。
那?些聲?音很朦朧, 卻似千萬條蟲足無措地亂爬, 又似風(fēng)狂割著成千上萬搖搖欲墜的枯葉, 他的心幾乎要這些聲?音割裂絞碎。
它們?是要……出去嗎?
接著, 是冰冷刺骨的入水感。
他能感覺到?,外面——這無邊的水底似的黑暗的外面,正在下?雪。
好冷。
他是怎么?到?這里來的……
好像,除了黑暗, 還有個身影, 他異常的熟悉, 卻又無比陌生。那?個身影在保護(hù)著什么?,從這無邊的黑暗中, 保護(hù)著什么?重要的東西。他不清楚, 也?不知道。
也?許, 正是想到?了同在黑暗的那?個身影, 后背如同被?誰推了一把,將他的魂魄推入身軀。
樓蘭猛地睜開?眼, 刺目的光令他雙眼發(fā)?燙, 但很快, 一陣清涼壓在了痛感之上。
一條巾帕搭在他的額上,樓蘭掀開?濕冷的巾帕, 轉(zhuǎn)頭?看去。
淮樞寧嘴里嚼著藥草, 手上還有一條浸濕的帕子,見他醒, 高興地瞇起眼,莞爾。
“醒了?”她含糊不清說了一句,湊上來吻樓蘭的嘴,嚼碎的藥汁就這么?喂給?了他。
樓蘭嘗了味道,小聲?道:“是野天草。”
“羽弗開?的藥,怎么?樣?”淮樞寧說,“你一直不醒,可把我急壞了。我還以為是自?己?真失了力道……”
樓蘭躺了兩天沒有轉(zhuǎn)醒的跡象,請羽弗冬看了后,羽弗冬猶猶豫豫判斷:“不像溺水,像……失魂。”
于是,收魂安神的藥草汁,一個用?來濕敷,一個就用?來內(nèi)服。
“還是有點(diǎn)用?的。”淮樞寧松了口氣。
她吐了藥渣,漱了口,取出一把梳子來,慢慢給?樓蘭梳頭?。
“你倒也?不生我氣。”她說。
樓蘭倒是想生氣,只是沒勁攢那?些精氣神燒起來砸她身上。生氣也?是很耗神的,他現(xiàn)在頭?暈?zāi)垦#瑴喩矶际抢涞模膩淼牧庠倥c她生一番氣。
“下?次不會了。”淮樞寧保證道。
樓蘭并不信她。
可趁著她給?自?己?梳頭?的間隙,抬眼看了,又發(fā)?覺淮樞寧并不是那?副熟悉的嬉皮笑臉模樣,她的眼神異常認(rèn)真專注,說出的話,也?莫名可靠。
“……我怕水。”樓蘭說。
“我知道。”淮樞寧道,“魔火為陰火,自?是會怕天上水,不過,怕成你這樣的,我也?是頭?一次見。”
“你應(yīng)該知道……你亦是水。”
“也?能這么?說,”淮樞寧呵呵笑了一陣,梳齒沒入柔滑的黑發(fā)?,如同拂水,泛起幾圈光暈,“可我看你還挺喜歡我,咱們?天造地設(shè),你要真沾不得水,跟我就沒這么?合拍了。明明有時候,是你要得更急……”
樓蘭捏住頭?發(fā)?,攏到?前去,斷了她的動作。
“你還害羞不認(rèn),哈哈哈。”淮樞寧笑罷,把梳子放在他的發(fā)?上,看梳子從他的長發(fā)?間絲柔滑下?,如此反復(fù)了幾次,才停手。
“樓蘭,我們?推心置腹,講一講真心話吧。”她說。
樓蘭未應(yīng),但淮樞寧知道,他在聽。
“你打算用?什么?毒殺我?”
樓蘭一怔,沉默了好久,搖了搖頭?。
淮樞寧嘆了口氣。
她握住樓蘭的發(fā)?梢,那?種觸感令她不安,絲滑的稍微用?點(diǎn)力或者稍微松懈點(diǎn),頭?發(fā)?都會從她手中流走。因此,她必須不輕不重的找一個合適的力道,輕又緊地抓住。
“樓蘭,你有沒有想過另一種可能。”淮樞寧說,“拋棄曾經(jīng)的身份,也?放下?那?些與曾經(jīng)的樓蘭有關(guān)的仇恨,做華耀的皇子,堂堂正正成為我的人。”
樓蘭靜了很久很久,忽然,一聲?低笑。
“堂堂正正。”他重復(fù)著堂堂正正四個字,輕聲?笑道,“淮樞寧,你忘了嗎?我是魔。你要我如何堂堂正正……”
“若我說,我會公開?你的身份,讓母親告訴天下?人,你本應(yīng)是我……”
“凌淵公主,夢醒了嗎?”樓蘭打斷了她。
“告知天下?人,我是那?加和般若公主的兒子。”
“你不是。”
“這不由我選擇。”樓蘭強(qiáng)撐著身子,深吸口氣道,“天下?人會替我做選擇,他們?眼里,我就是魔,我只能是魔王的兒子。而你,淮樞寧,你鎮(zhèn)了魔,屠了魔域,殺光了天下?所有魔,卻偏要留魔王的兒子陪侍。你好好的凌淵公主不做,戰(zhàn)神之名不要,你是要讓天下?人看笑話嗎?”
樓蘭眼中滿是從未流露過的悲傷。
淮樞寧難過道:“為何要如此看待你自?己?,樓蘭,不要對自?己?如此殘忍。你從未像其他魔那?樣傷過人,你只是個醫(yī)士,從始至終,你都為自己做出了選擇。既如此,早些放過自?己?,讓自?己?回真正的家,不好嗎?”
樓蘭一陣恍惚。
“沒……那?么?簡單……”他說。
“樓蘭。”淮樞寧掌心的溫度裹住了他冰涼的手指,“母親是一國之主,想簡單,就可以簡單,不必怕。你從未認(rèn)可過自?己?的魔身,我知道的。我想,母親他們也一定能認(rèn)可你……我,我很想讓你回來,讓你有個歸宿。”
樓蘭表情怔忡,一時間,他的目光不小心松動了幾分,便露出了一絲縹緲的渴盼。
“我……吞了你哥哥。”他木然道,“我,我是魔啊……不然,我怎么?會是現(xiàn)在這樣……”
“不是的。”淮樞寧道,“樓蘭雖是魔身,卻從無魔心。你看,這么?多年來,你身為魔,可傷害過誰?你從沒害過人,你就不是魔。”
樓蘭忽然甩開?她的手,用?一種要哭出來的語氣大聲?道:“你怎知道我沒傷害過誰?!”
“來不及了……”他說。
已?經(jīng)晚了,淮樞寧。
停不下?來了。
淮樞寧道:“曲銜……那?不算你有心傷害。我知你是想為你的姐姐做些什么?,而且曲銜很厲害,雖說最后曲銜心死,也?有你的原因,但我并不會將他的死,算在你身上,這不是你的錯。”
樓蘭抬頭?,看向淮樞寧的目光中,有說不出的苦,而苦到?極致無法泄出時,就會化作悲戚的笑。
這種笑,沒有溫度,像亡國的幽魂,空蕩蕩的,冷的人脊背發(fā)?寒。
“淮樞寧……”他低聲?道,“若我傷的人是你,你還會……”
淮樞寧咧開?一抹明亮的笑,堅(jiān)定道:“樓蘭,我還沒跟你說過吧,我生來就百毒不侵,所以,放心,你傷不到?我。”
樓蘭木呆呆怔了好久,最終,緩緩搖頭?。
“可我終究還是……”他說到?一半,像是忽然找到?了能讓她放棄念頭?的說辭,抬眸道,“淮樞寧,我不喜歡你。所以,不必自?作多情為我費(fèi)心。”
“哈。”淮樞寧高興道,“你好像對自?己?并不了解。要真不喜歡,你便不會說出口。”
她跳起來,神清氣爽道:“你先養(yǎng)著,我有些事要辦,辦完就回。”
臨走之前,淮樞寧又朝暖爐里丟了幾塊炭火,將床被?扯壓好了,暖了暖他的手才走。
門?一開?,外面果然風(fēng)雪交加。
淮樞寧叫了聲?:“小五!陪我找二哥去。”
龍蛋從雪堆里蹦出來,滾到?她懷里找地方安頓好,隨她一同出府。
樓蘭又冷又熱,被?自?身這寒熱交替折磨了會兒,腦袋稍微清楚了些,下?床喝了口烈酒,又呆坐回床上,心綿痛如刺扎,又亂又不安,不知自?己?究竟該怎么?辦。
淮樞寧百毒不侵他知曉,但他也?知道,自?己?浸毒的方法是有效果的。
可是……如果淮樞寧永遠(yuǎn)都不會發(fā)?現(xiàn),也?不會毒發(fā)?。他也?不去執(zhí)行魔火復(fù)燃的大業(yè),那?么?,他是否真的可以和淮樞寧就這樣稀里糊涂的過下?去?
在他茫然不知自?己?究竟是誰時,她是這世上,唯一愿意給?他一條路,并拉著他,叫他回家的人。
她真的很好,和她在一起,自?己?身體里的血,都是如人般溫?zé)崤偷摹?br />
他或許真的可以在她身邊尋一個家……
“咚咚咚。”敲門?聲?。
“樓大人在里頭?嗎?小人霍亮,有急事求醫(yī),是那?個有心疾的孩子……”
樓蘭未多想,拉開?門?應(yīng)聲?。
風(fēng)雪帶來的寒氣凍的樓蘭心中墜痛,經(jīng)過偽裝的眼睛總要好久才能適應(yīng)光線。
等他看清楚霍亮的表情時,才察覺到?,霍亮并非來求醫(yī),而是來傳達(dá)“命令”。
“孩子呢?”樓蘭問。
“這么?大雪,自?然不能帶來,怕著涼。”霍亮說,“但是,樓大人前陣子說過,要隔段時間換換藥方,我就想,也?是時候來取新藥方了……”
霍亮一邊說,一邊左右望著。
“這里沒人,說吧。”樓蘭道。
霍亮壓低聲?音道:“下?月解厄日,是華京的大節(jié)日,家家戶戶都要去祭天壇給?解厄神慶生祈福,到?時候,京中守衛(wèi)會大量借調(diào)到?祭天壇一線,刑獄司守衛(wèi)空虛,我們?會放出魔偶。”
聽到?要放出魔偶,樓蘭皺著的眉頭?舒展開?了。
“需要我做什么??”
“只需要在解厄日當(dāng)天,想辦法引公主離開?京城就可。”霍亮說。
樓蘭又皺起了眉。
霍亮以為他不愿,說道:“這可是救出那?些魔偶的最佳機(jī)會了。”
樓蘭道:“我知道。”
魔偶——也?就是衛(wèi)綺柳說的,能讓魔成為族群的希望,是和他一樣,不像魔的人心魔。
他肯定要救,但該用?什么?理由讓淮樞寧恰好在那?天離京呢?
樓蘭應(yīng)道:“我會想辦法的,你們?放心。只是……”
他問出了一直以來壓在心底的疑惑:“你身為人,為何會去幫魔復(fù)興?”
霍亮嗤笑一聲?:“瞧你說的,你以為妖是什么?好東西嗎?有魔時,那?些妖都去折騰魔了,可沒了魔,這些妖就在我們?人的頭?頂作威作福了,你瞧瞧朝廷里,以前東躲西藏的妖,現(xiàn)在都錦衣上身,搖身變成官老爺接受我們?跪拜了。既如此,那?還不如放魔回來,讓妖與魔斗,兩兩消耗下?去,我們?人還能過個日子。”
樓蘭半晌回神,訥訥道:“原來是這么?個理由……”——
淮樞寧攜龍蛋小五,直入躍金皇子寢宮。
因抓到?朝中的復(fù)燃會成員,躍金皇子忙到?連續(xù)幾夜不合眼,這才剛睡下?,就感覺一陣惡寒,睜眼一瞧,他那?無法無天吊兒郎當(dāng)不著四六的妹妹,直挺挺闖入他的寢殿,無視一旁閱書的儲君,賊笑著掀他的床簾。
“干什么?!”躍金皇子速速坐起,盤膝直背,用?威嚴(yán)壓住慌亂。
淮樞寧抱著龍蛋,將腦袋硬生生擠進(jìn)床幔的縫隙,眼睛賊光閃爍,出口就是:“二哥,讓我看一眼你的腰環(huán)。”
“什么??!”躍金皇子驚恐瞪眼。
儲君也?終于抬起頭?,看向這邊。
“讓我看一眼長什么?樣子。”淮樞寧說著就要伸手來抓他的腰帶。
躍金皇子慌亂按住腰帶,喝道:“不許動!”
淮樞寧說的腰環(huán),是龍女給?龍君的一種定情配飾。龍不喜束縛,而愿意佩戴腰環(huán)就是一種誓言,意為,愿從此被?拘束在此間,與你共患難同辛苦。
淮樞寧:“你讓我看看,我忘了,是多少金多少銀,配多少寶石來著?”
躍金皇子說:“哪有什么?制式,看你想怎么?做。等等,好端端的,你問這做什么??”
他有種不好的預(yù)感。
果不其然,淮樞寧嘻嘻一笑,說:“我要堂堂正正給?他個身份。”
躍金皇子一愣,刻薄道:“用?什么?金,你該用?寒鐵打個環(huán)鎖,省得他為非作歹。”
“你這話說的!”淮樞寧有些惱怒,轉(zhuǎn)頭?對儲君道,“這是二哥先得罪我的吧?”
儲君淡淡飲了口茶,道:“你依喜好來就是,無非就是個大些的項(xiàng)圈當(dāng)腰環(huán)使。”
“你說,我要去問母親,會被?打出來嗎?”淮樞寧道,“我……有點(diǎn)想知道,母親給?流云君的腰環(huán)長什么?樣子。”
儲君默默做了個請的手勢,道:“去吧。”
躍金皇子:“你別!”
他懊惱罵了一聲?,化了一尾不長的小龍,叼了圈扔給?了淮樞寧:“看吧看吧,拿去看吧,就這樣子。”
淮樞寧捧著這腰環(huán),終于知道大概樣子后,心想,定然要做個比這更好的給?樓蘭。
然后她說:“二哥,你這腰環(huán)好廢料子,要做這么?大一圈。”
眾所周知,躍金皇子的腰身,上下?一般粗,并不賞心悅目。同樣的用?料,樓蘭的肯定能做出更漂亮繁復(fù)的樣式來。
躍金皇子咬牙道:“有本事你放下?小五說話!”看我不把你一尾巴甩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