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年底，豐盛公司召開股東大會，公布了一項重要人事變更信息。

    原董事總經(jīng)理寒深結(jié)束任職，隨后成為公司獨立董事，不再負責公司事務與經(jīng)營。

    消息一出，全司震驚，媒體大肆報道，就連豐盛股價都出現(xiàn)了小幅度的震蕩。

    季然倒是比較平靜，他早早就得到了消息，年后寒深便要正式接手家業(yè)，無暇再處理豐盛的這些事情。

    Asher晉升為副總裁，暫代寒深職位，季然內(nèi)部職稱晉升兩級，成為了Asher助理。至于Luke，他會跟隨寒深到寒山集團，繼續(xù)擔任他的私人助理。

    消息在內(nèi)網(wǎng)公布后，同期入職的員工都來恭喜季然，他是他們這一批人里晉升最快的。按照他這個升遷速度，沒準兒再過兩三年，就能當上副總裁年薪百萬了。

    令人振奮的消息，但季然本人卻沒有多大的感覺。

    他和寒深結(jié)婚后就實現(xiàn)了財務自由，目前個人賬戶里，每個月都有源源不斷的收益，遠遠超出他的消費水平。

    說實話，季然有些茫然自己的去留。

    倒不是說寒深離職了他也不想在這里干了，只是他目前已經(jīng)不需要靠工作維生。當工作不再帶來報酬，季然開始思考這份工作對他的價值。

    在外人看來，季然現(xiàn)在的處境無疑是非常好的。工作得心應手，也已經(jīng)有一定的人脈和經(jīng)驗，在他正式入職這一年，工資和獎金加起來年薪超過了50W。哪怕在滬市本地人里，都已經(jīng)是非常體面的行業(yè)。

    可季然卻陷入了一種茫然的境地，他感覺自己進入了瓶頸期，看不到這份工作背后的價值和意義。

    他曾經(jīng)問過自己，你是真的喜歡投行事業(yè)嗎？是打從心眼兒里認可你的勞動價值嗎？

    毫無疑問，季然的答案是否定。

    他現(xiàn)在雖然已經(jīng)得心應手，但說實話，他并沒有多熱愛投行這份事業(yè)。短暫的勝利可以激勵他向前沖，可季然無法從中找到自己存在的價值。

    表面上他看起來不可或缺，能在項目中發(fā)揮關(guān)鍵作用，但這只是因為他在這個位置，所以才看起來至關(guān)重要。實際上，這些工作就算沒了他，別人照樣可以。

    大廠最不缺的就是人，所有人都是這臺大機器里的螺絲釘，哪怕是寒深這樣的高管，他走了公司依舊照樣運行。

    但寒深離開了豐盛，去做了只有他能做的事情。

    從這點來看，季然其實相當羨慕寒深。

    他有自己要做的事，而且是非他不可，只能他做的事情。

    他們本質(zhì)上是一類人，都在追求屬于自己的價值唯一。

    寒深已經(jīng)找到，但季然還在尋覓。

    有時候連季然都覺得不可思議，當初他無數(shù)次被工作壓力逼瘋，卻一點兒也不敢離職。倒是現(xiàn)在工作得心應手，卻不想再待下去了。

    可離職后又干什么呢？季然暫時還找不到自己要做的事情。

    而且很快就是春節(jié)了，再加上手頭的項目也還沒有結(jié)束，季然打算年后再考慮離職問題。

    目前還有一個更重要的事情急需他處理，今年除夕，他要帶寒深回老家。

    早在春節(jié)前一個月，母親就在反復詢問，他今年要不要回家過年。還說有個遠房親戚談起他，想介紹個同在上海的女孩兒給他認識。

    當時季然剛領(lǐng)了證，直接就說：“我不相親，我已經(jīng)和男人領(lǐng)證結(jié)婚。如果你們不鬧，我看心情帶人回來看看你們。”

    電話那邊齊齊傻眼。

    半個小時后，電話重新打了進來，季然父母小心翼翼：“既然你們都結(jié)婚了，那你帶回來看看吧。”

    這一年過去，他們早已經(jīng)領(lǐng)教了季然的手段和脾氣。再加上他們每個月都要從季然這里拿錢，還指望季然養(yǎng)老，不敢和他對著來。

    季然倒不是想帶著寒深回家揚眉吐氣，只是寒深把家里人都挨個介紹了一遍，季然不想躲躲藏藏，讓寒深至今得不到名分。

    大年三十，季然和寒深在寒家老宅吃年夜飯。

    正月初二，寒深陪季然飛回老家。

    季然爸爸開車到機場接應，說不然他們還得再坐幾個小時的大巴。不過就算他不過來，季然也打算租車自己開回去。

    家里還有外公外婆，怕他們年紀大受不住這樣的刺激，季然只說寒深是他領(lǐng)導。寒深并不介意，他和季然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不需要旁人認可，這次陪季然回老家，也是想順了他的心。

    季然因為沒能公開出柜，所以一直對他心懷愧疚。這次能把他帶回老家介紹給父母，已經(jīng)是下了很大的努力，他不想辜負季然的好意。

    吃過晚飯，季然和寒深去了酒店。

    父母本來略有微詞，哪兒有子女過年回來去住酒店的？但家里確實沒地方住，連一間單獨的房間都騰不出來。

    三室一廳里擠了6口人，季然每次回來都是睡弟弟的房間，現(xiàn)在寒深和他一起回來，總不可能讓寒深睡沙發(fā)，季然自己都舍不得。

    他陪寒深在酒店住了一宿，第二天沒回家，季然打算帶寒深在市區(qū)里轉(zhuǎn)轉(zhuǎn)，可惜高中封閉管理，畢業(yè)生進不去。地級市沒什么好看的，甚至沒有一個名勝古跡。

    怕寒深呆得無聊，季然問他要不要提前返程。寒深搖頭，說想去他老家看看。

    “我老家？”季然有些沒反應過來。

    寒深：“嗯，我想看看你長大的地方。”

    季然有些猶豫，他真正的老家特別閉塞，貧窮，雖然已經(jīng)脫了貧，但這么多年依舊沒什么變化。

    很長一段時間里，家庭出身都是季然自卑的地方，他幾乎不會談起自己的過去。

    季然在這里呆到高中畢業(yè)，度過了漫長的童年和少年時期。

    可哪怕他再不愿意談起，這也是他人生中的一部分，這里的土地、山川、河流、草木，山下狹窄的天空，組成了曾經(jīng)的季然，并且依舊在影響著他。

    這是他深藏內(nèi)心，最不愿示人的一幕。

    他曾以為自己永遠不會帶人回來，可現(xiàn)在寒深來到了這里。

    聽說他們要回老家，季然父親要開車送他們，季然沒答應，自己租車開了回去。

    這是季然非常熟悉的一段路，高中時他往返過無數(shù)次。那時他坐著破爛的鄉(xiāng)村大巴，抱著書包把臉轉(zhuǎn)向窗外，憧憬著人生的可能。

    那時他總覺得回家的路很遠，大巴換小巴，還要走十里的山路，可當他今天自己開車回來，才發(fā)現(xiàn)全程只有幾十公里，不到一個小時就能抵達。

    山路不太好開，后面彎道多的地方換成了寒深駕駛。村子里車開不進去，寒深把車停在村口，和季然一起下車步行。

    季然很久沒回來了，村子里幾乎沒什么變化，只是山坡上種了一些柑橘和檸檬，河流旁邊多了幾個池塘養(yǎng)蝦養(yǎng)魚。

    房子早就沒人住了，周圍長滿植物，門鎖生銹，季然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打開。

    “這是我睡的地方。”一個破舊不堪的木床。

    “我經(jīng)常在這里看書。”擺在門口的一張矮凳子。

    “這里有棵梨樹，開花時很漂亮，一棵樹都會變白，但結(jié)的梨不太好吃。”

    “這里本來是池塘，之前養(yǎng)過魚，不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干了。”

    他一樣樣介紹，寒深也聽得很認真，仿佛能透過這些場景，拼湊起季然的曾經(jīng)。

    繞到后院，季然看著頭頂?shù)木G蔭，眼睛陡然亮了起來。

    “寒深你看，”他往前走去，開心起來，“這棵枇杷樹是我種的，我親自把它埋進土里，種下時還是小苗，沒想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長這么大了！”

    枇杷樹目測有十幾米高，樹干又高又直，樹冠像傘一樣張開，直沖云霄，庇護周圍的空氣與土地。讓寒深想起《項脊軒志》里的“庭有枇杷樹”“亭亭如蓋矣”。

    季然抬頭看向樹冠，表情欣喜：“原來這就是《項脊軒志》里的亭亭如蓋啊。”

    回到故鄉(xiāng)的沉郁被這棵樹一掃而空，看著這豐盛的枝丫，季然心中升起了一股奇異的感情。當年他不過是隨手挖了個坑，沒想到竟把一棵小樹苗變成了參天大樹。

    老宅沒什么看的，半個小時就轉(zhuǎn)得差不多了。回去還要花一些時間，天色不早，他們鎖門離開了那里。

    離開前，季然讓寒深幫他拍了張和枇杷樹的合影。樹長得很高，寒深需要走很遠，才能完全拍下這棵樹的身影。季然在樹下變成了一截線條，但看起來很高大。

    回村口的路上他們經(jīng)過了一戶人家，兩個流鼻涕的小孩兒蹲在路口玩手機，嘴里說著和大城市孩子一樣的話。

    離開前，季然回頭看向老宅的方向，才發(fā)現(xiàn)原來老家的房子這么矮，原來他們的村子這么小，就連圍繞在他周圍的重重大山，也只是一個個不起眼的小丘陵。

    季然站在路口遠眺，突然發(fā)現(xiàn)曾經(jīng)那些刻入骨髓的貧窮、苦悶、原生家庭的疼痛，那些他以為永遠無法擺脫的曾經(jīng)，都像這些村莊、大山一樣變小、變矮。它們在他成長的過程中被一一化解，變得微不足道起來。

    他憑借自己的努力走出大山，以為這就是自己的結(jié)局。

    可寒深給了他回來的勇氣。

    當初沒能帶高中同學回來的地方，這個他不敢對任何人提及的地方，他和寒深一起回來了。

    他把自己最糟糕、最貧窮、不堪的過去展露在他面前，他完全信任了寒深，而寒深也完全包容接納了他。

    季然心想，如果不是遇到寒深，他或許沒有再次回來的勇氣，就算會回來，也不會有這樣的感悟與釋懷。

    轎車緩慢地行駛在鄉(xiāng)間狹窄的水泥路上，樹木在窗外不斷后退，季然心中逐漸變得清明。

    他說：“寒深，我想好以后要做什么了。”

    因為在爬坡，寒深沒有看他，只是問：“做什么？”

    轎車翻過一個丘陵，眼前的路面陡然開闊起來，遠遠能看見城鎮(zhèn)的影子。

    季然看著遠處那一片白點，說：“我想回校讀研。”

    短短兩天，季然從最繁華的滬市來到仿佛上世紀一樣的故鄉(xiāng)，外面的世界飛速發(fā)展，這里卻還停留在過去。

    他很幸運走出了大山，但依舊還有人留在這里。

    季然又想起自己第一次和寒深起參加政府內(nèi)部會議，經(jīng)濟學家和官員們探討的發(fā)展問題；他想起第一次在世界經(jīng)濟論壇聽到貧困議題，想起他畢業(yè)時導師的諄諄教誨。

    他想，比起在投行做誰都能替代的工作，他更愿意在這樣的地方鉆研。

    他不知道自己能做到什么程度，甚至不清楚究竟有沒有用，可他隱隱覺得，這是只有他能做的事情。

    回到滬市后，季然請本科導師幫忙寫了一封推薦信，收信人是社科院教授，研究發(fā)展經(jīng)濟學的大佬，曾推動中央多項經(jīng)濟改革措施。

    信中介紹了季然的履歷、成績與品性，并指出了他的初步意向議題——如何阻止貧困的代際傳遞。（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