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滿紅大吃一驚：“朝老頭死在里面了？”
花圓圓心頭滿是愁緒，喃喃自語道：“完了，我還以為朝青天是生病故意躲著，不想見人。”
水落仙反而鎮定自若，似乎早就料到，冷聲問道：“他怎么死的？”
朝飛雁眼眶一陣紅潤，苦澀道：“家父為救我，被天星真人暗算，中了不死邪癥，臨死前，得知千夜湖有無量道人遺留的陣法，可以壓制他體內的邪癥，便毫不猶豫葬身于此......”
水落仙冷哼一聲：“朝老頭若是沒你這個扯后腿的女兒，也不至于死的如此憋屈。”
花滿紅對于水落仙譏諷的言辭格外厭惡，堅定地反駁道：“你懂什么，朝老頭是老年得子，能不寶貝自己女兒嗎？無上青蓮教就是看中這點，故意設計圈套，等他往里跳，但即使是圈套陷阱，為了救女兒，他依舊會毫不猶豫往里跳。”
“對，現在我的女兒也被困在里面，我必須救他。”
“但現在有人下去，勢必會驚醒他尸身，到時以家父變異后的實力，難以有人匹敵。”
“等等，如果有洗心術幫助，說不定，你爹也能被控制，不亂發作。”花滿紅突然想到宇羿給他下的血咒。
云無盡搖了搖頭：“不行，洗心術要想控制武藝超群之人必須心智遠超過常人，而且極耗壽元和靈炁。宇羿能控制三人，都是拜他修煉過年的‘太平心經’，已是極限了。”
花圓圓滿臉焦急：“那如何是好？”
“婆婆媽媽，我來拖住他，你們趁機進城。”水落仙眼神堅毅，這是她第一次回答如此決絕。
“不行，我與朝飛雁也留下，你一人對付不了朝青天。”云無盡斬釘截鐵的拒絕。
水落仙不予理會，自己先行一步，跳入湖中，其他人緊隨其后……
千夜湖在子夜時分蘇醒。
月光在湖面凝結成液態銀砂，倒映著千年未曾偏移的星軌。那些被揉碎的星辰墜入水中，化作發光的蜉蝣群，在蘆葦叢間編織流動的星環。霧靄自西岸老柳樹下升騰，裹挾著夜合歡的殘香，將現實與倒影的邊界洇染成朦朧的靛青色。
湖水并非寂靜。
當風掠過十二孔石橋的孔隙，水面便泛起細密的震顫音紋。深褐色的睡蓮突然綻開，釋放出封存整日的星光，驚起棲息在蓮葉下的磷火。
這些青碧色的光點沿著某種古老路徑游弋，時而聚成螺旋光帶，時而散作碎鉆般的星屑，在腐爛的獨木舟殘骸與新生水蕨之間劃出光的甬道。
水面下三丈處懸浮著城墻的斷層。琉璃燒制的飛檐刺破沉積巖層，榫卯結構的藻井被珊瑚蟲蛀蝕成蜂窩狀，石獸口中銜著的銅鈴仍在震蕩劍神交鋒的晚鐘。
這是座被切割成十二個時間層的倒懸之城，唯有在夏至子時，游過那些發光的銀鱗魚群，才能窺見斗拱間殘存的朱砂彩繪。
青鳉魚群穿梭在坍圮的碑林間，鱗片摩擦刻著篆文的殘碑，濺起細小的金色火花。那些殘缺的“永和九年“、“天寶四載“字跡隨著魚群游動重新排列組合，在幽藍水波里拼湊出不存在于任何史冊的年號。最深處矗立著半截漢白玉牌坊，斷裂處滋生的熒光水母正從裂縫中吐出珍珠，每顆珠子里都封印著半句未完成的閨怨詩。
穿過布滿藤壺的月洞門，十二尊人面蛇身的石像圍成環形。她們高舉的青銅燭臺里，上百只發光水母替代了蠟燭，觸須糾纏成永不熄滅的燈芯。當活人氣息驚動水母群，那些半透明的傘蓋便齊齊轉向入侵者，觸須上的刺細胞在水流中書寫警告——某個明代采珠人曾在此處留下碳化的手骨，指縫里還嵌著粒長出人牙的畸形珍珠。
建筑群中央的八角塔正在緩慢自轉。塔身每塊磚石都嵌著銅鏡碎片，折射出不同年代的湖面倒影：有時是唐代畫舫的琉璃瓦頂，有時是民國留學生墜落的懷表，最近一次旋轉時，某面鏡子里閃過智能手機的幽藍冷光。塔底沉著一口裹滿牡蠣的銅鐘，鐘錘竟是條活著的七腮鰻，每逢亥時便會用帶吸盤的口器撞擊鐘壁，震落那些吸附在鐘面的、長著人臉輪廓的貝類。
游弋的銀魚突然集體轉向。它們鱗片上浮現出血管狀的金絲，指引向被水草覆蓋的城門遺址。這里散落著三十九輛青銅馬車，拉車的卻是石化巨蚌組成的畸形隊列。撬開某只半張的蚌殼，可見內壁粘著褪色的婚書，墨跡被水浸泡成游動的黑蝌蚪，正在啃食珍珠層里滲出的胭脂殘漬。
雨珠砸在青石板上發出清脆聲響，水落仙站在長生島問劍崖邊，墨色衣袂被山風吹得獵獵作響。她望著掌心凝結的雨珠，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那個同樣下著冷雨的清晨。
“又把《海輪心經》抄混了？”
少年帶著松香的氣息突然籠罩過來，水落仙慌忙合上被朱筆圈得密密麻麻的經卷。朝青天屈指彈在她發間歪斜的木簪上，順勢將冒著熱氣的藥盅推過來：“執法長老罰你禁食三日，可沒說禁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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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兄又偷開小灶！”幾個弟子圍住藥爐起哄。朝青天突然抖開劍鞘，三十二枚青梅果雨點般砸在眾人頭頂：“誰說是偷的，這是掌門特許給功課全甲等的獎勵。“
他轉身將最后一顆青果塞進水落仙掌心，果皮上還留著碧海劍氣刻的鬼臉。
松濤聲里轉過一道玄色身影，朝青天肩頭落著薄雪似的月光紗，那是長生島親傳弟子的印記。
他生得眉峰如斷刃斜飛入鬢，鼻梁似青峰筆直，下頜還留著前日與執法長老爭執時留下的血痕。最醒目的是那雙眼睛，漆黑瞳仁里像養著兩柄未出鞘的劍，此刻卻含著三分無奈，望著被他扣住手腕的倔強少女。
那時朝青天握著她的手腕教她如何將雨水凝成劍氣，他掌心粗糙的繭子磨得她發疼。
“雨是天地間最柔之物，卻也能化作最利的刃。“男人低沉的嗓音混著雨聲傳來，“就像你，總把好心腸藏在冷言冷語里。“
雨水順著他的下頜滑過喉結，在鎖骨處的銀鱗護甲上濺起細碎水花。這件東海蛟鱗打造的護心甲本該映著青光，此刻卻被雨水洗得如同暮色中的海面，暗沉沉壓著他寬闊的肩背。當年整個長生島都說，朝師兄這身筋骨是天生的碧海龍吟體，掌門曾撫著他背后那道筆直的龍骨紋贊嘆“此子當鎮四海邪祟“。
“誰要你多嘴！“少女猛地抽回手，劍氣卻已凝成三道雨刃，釘入崖邊古松時竟發出金鐵相撞的錚鳴。松針簌簌而落，沾在朝青天鴉青色衣襟上，像撒了一把碧玉棋子。
如今那棵古松只剩半截焦黑樹干，自朝青天叛出師門那夜被天雷劈斷，至今仍在問劍崖上突兀地立著，像道永遠無法愈合的傷疤。
“水婆子！“花滿紅的呼喊將水落仙拽回現實。
千夜湖畔黑霧翻涌，水落仙握著裂霜劍的手指微微發顫。
百丈開外的男人渾身覆滿赤紅鱗片，額生雙角，分明是典籍記載的赤鱗鬼模樣。可當他轉身時，那雙被血色浸染的眸子深處，竟還藏著幾分當年教她凝雨成劍時的清明。
“朝青天！“她厲喝出聲，劍氣激得湖面炸開數道水柱。男人喉間發出野獸般的低吼，右臂鱗片突然剝落，露出小臂內側那道月牙形傷疤——正是當年為她擋下毒鏢所留。
“水師叔小心！“紫衣少女從樹后閃出，袖中飛出十二道金鈴索纏住男人左臂。水落仙瞳孔驟縮，少女眉目間分明有七分像極了朝青天，剩下三分卻是...
“我是朝飛雁。“少女話音未落，朝青天突然暴起，龍吟聲震得千夜湖水倒卷三丈。水落仙劍鋒劃破掌心，血珠混著雨幕化作萬千赤色劍影。
二十年前他教她的裂霜劍法，此刻正懸在他咽喉三寸處顫抖。
“你女兒倒是得了你九成真傳。“水落仙冷笑，看著金鈴索上流轉的碧海龍吟罡氣，“可惜剩下那一成寬厚心性，全被你拿去喂了狗。“
朝飛雁突然拽動金鈴，清脆聲響中夾雜著哽咽：“父親是被無上青蓮教所害！他們用我的命作餌...“話音戛然而止，朝青天眼中血色暴漲，鱗片縫隙滲出黑霧。水落仙這才看清他心口插著半截青蓮紋匕首，傷口處綻放的黑色蓮花正瘋狂吞噬龍吟罡氣。
裂霜劍突然發出悲鳴，水落仙想起宇岱臨終時抓著她的手說“情字如雨“。雨幕中赤鱗鬼的輪廓漸漸與記憶中那個青衣劍客重疊，她終于明白當年他抱著奄奄一息的女子跪在長生殿前時，眼中為何會有那般灼人的光。
“云無盡！帶飛雁去天翼城救人！“水落仙咬破舌尖，血霧在雨中綻開紅蓮。裂霜劍化作百丈長虹刺向黑蓮，劍光照亮朝青天眼角滑落的血淚。千夜湖底封印轟然開啟時，她聽見自己說：“這次換我教你，何為不悔。
千夜湖的封印裂隙噴涌著紫黑色霧氣，水落仙望著湖心那個完全龍化的怪物。曾經能托起整座問劍崖的寬厚脊背，此刻爬滿倒豎的赤鱗，脊椎突起處生出森白骨刺，在暴雨中泛著血光。
她摸了摸自己霜白的鬢角，想起上個月更衣時發現的腰間褐斑。當年能挽出七百二十道劍花的腕子，如今提起裂霜劍竟要先運三周天罡氣。倒是這雙眼睛，被西岐太醫令用冰蠶絲續了四十年光陰，仍能看清朝青天龍爪上掛著半片銀鱗護甲——正是他當年說“要傳給孩兒“的那塊東海蛟鱗。
“師...父...“赤鱗鬼喉間突然滾出混著鐵銹味的嘶吼，龍爪撕開的虛空裂縫中，竟浮現出問劍崖的幻影。水落仙瞳孔震顫，幻象里二十歲的自己正把金創藥砸在朝青天臉上：“為個妖女叛出師門，不如死了干凈！“
此刻她終于看清，當年朝青天胸口的青蓮紋不是魔教印記，而是用朱砂畫給嬰孩的辟邪符。老劍神枯瘦的手指撫過劍柄纏著的鮫珠劍穗，七顆明珠早已黯淡發黃，唯獨那個“青“字還清晰如昨。
“碧海...龍吟...“赤鱗鬼周身突然爆出青光，竟是正宗長生島心法。水落仙迎著罡風踏浪而起，裂霜劍劃出的不再是當年清亮的雨刃，而是混著畢生功力的血雨——就像宇岱咽氣那夜，她獨坐西岐皇陵飲下的那壇醉生夢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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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劍鋒刺入赤鱗鬼心口黑蓮時，她看見無數記憶碎片噴涌而出：二十歲的朝青天跪在暴雨中叩別師門，懷里女子心口插著執法長老的追魂釘；四十歲的朝青天在青蓮教地牢撕下臂鱗，只為給高燒的飛雁做退熱藥；六十歲的朝青天把自己釘在千夜湖封印柱上，用最后清明對她說“殺了我“。
“師兄。“水落仙突然松劍，任裂霜劍卡在龍骨紋中央。她布滿老年斑的手掌貼上赤鱗鬼面頰，施展出長生島禁術“溯光訣“。漫天血雨倒卷回云層，龍鱗褪色的瞬間，她看見朝青天殘破的元神在笑，如同當年遞來青梅果的少年。
封印完成時，朝飛雁看見水落仙左袖空蕩蕩飄著——原來那招逆轉時空的溯光訣，要用的不是內力，而是劍者握劍的手。老劍神卻望著再生出來的皎潔月光紗，那是從朝青天消散的元神里飄出的，輕輕落在她雪發間。
然而，此時的呼嘯山莊內，夜不思與盛隱的婚禮正在籌備。青璇被綁在一旁，目光平靜，卻難掩心中的苦澀。桃酥酥站在她身旁，低聲道：“師叔，我一定會想辦法救你出去。”
青璇輕輕搖了搖頭，柔聲道：“無……無念，不要沖動。現在最重要的是保護百姓，其他的都不重要。”
桃酥酥握緊拳頭，眼中閃過一絲堅定：“師叔，你放心，我一定會讓夜不思付出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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