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雜、雜貓!?
這個人可真沒禮貌!怎么對貓說話的!
由希不可置信地瞪大眼, 轉過臉去——她原本沒想停下腳步,可沒成想那少年術師手上藍光微閃,也不知怎的, 跟吸星大法似的,她一下就被憑空吸了過去。
她兩只手在半空胡亂劃拉兩下,沒用;伸出尖銳指甲想撓一撓少年的臉, 也沒成功, 很丟臉地被他反剪雙手,輕松壓制在了地上。
寬大的狩衣衣袖在她面前垂落, 銀線繡出的左三階松紋閃爍著柔軟微芒。
“……”短暫的沉默。
而后,耷拉著毛絨絨的耳朵與尾巴,委屈巴巴癟著嘴, 睜著葡萄似的杏眼, 被他按在身下的半妖少女。
眼睛一眨, 兩行清淚就撲簌簌涌了出來。
半妖哭得抽抽噎噎, 天崩地裂, 日月無光:
“人家、人家上有老下有小,父親癱瘓母親失智,哥哥姐姐全都死了。自小就忙碌著照看父母, 勤勤懇懇本本分分, 從未生出過害人之心。”
“我對天發誓, 人家絕對是個老老實實的好妖,沒有沾過人血的!”
她這邊說得情真意切, 涕泗橫流;那邊白發少年垂著漂亮的藍眼睛,高高在上, 輕輕睨她一下。
“你成親了?”他問。
“?”由希愣了一下,眨巴著被淚水沖刷得干干凈凈的杏眼, 吸一下鼻子,呆呆望他,“……是的話,你會放我走嗎?”
少年想了想,輕快道:“不啊?”
“……”那你問個什么勁兒!
她噎住,可憐兮兮,干干哀嚎,“我那癱瘓的老父親,失智的老母親——”
“你家在哪兒?”他打斷她。
“……西國與東國之間的山溝溝。你問這個干嘛?”
少年慢慢勾出抹惡劣的笑:“唔,送溫暖?”
“……”什么送溫暖,呸呸呸!
她看他分明是狼子野心,黃鼠狼給雞拜年,想著一網打盡,好沖業績掙年終獎!
好惡毒的兩腳獸,好狠心的人類!
眼見軟的不行,由希立馬憋回眼淚,拉下小臉,鼻子里重重哼氣:
“我警告你哦!不要對我亂來。你知道我爹是誰嗎?”
少年可有可無,懶懶道:“嗯?”
“人家父親是傳奇大妖貓將軍,母親是名震西國的大巫女!”
“我家里的妖怪可多了!哪怕塞到京都也能繞場一周,哥哥姐姐都很寵我。你動了我就完蛋了!”
“哦?”少年饒有興致地微微挑眉,“你剛才不是說,你父親癱瘓母親失智,哥哥姐姐全死得干干凈凈了嗎?”
“……”她噎了一下,從善如流改口,“治好了,回魂了。”
“嗚哇,這可真是醫學奇跡。”他沒什么感情地棒讀,眼里的戲謔之意簡直快要張牙舞爪地撲到她臉上。
可惡,軟硬不吃的白毛黃鼠狼!
眼看逃脫無望,由希擺爛地往地上一躺,不甘不愿地咬緊下唇:
“你要對我做什么?”
做什么?
五條按著她,陷入短暫沉吟。
他左手桎梏著她,右手支著下頜,純白睫毛斂著、微微垂眼的模樣,就像是天上高潔無垢的神子,攜著萬里冰霜降落到了人世。
然后神子輕快地下了定論:“嗯……收編家養。”
收、收編家養?
是她想的那個意思嗎?
把她當貓養?
可惡,士可殺不可辱!
堂堂大妖與巫女的孩子,怎么能被區區人類騎在頭上!
由希鼓起咬肌,正待亮出雪白牙齒奮力掙扎,忽見少年漫不經心扯出個笑,霎時有如冬雪消融、昳麗動人。
她掙扎的力道不禁慢了下來。
……
自稱五條的少年術師,似乎出生于名門望族。
由希抱著雙膝蜷縮在牛車之上,聽見那些侍從議論紛紛,說是什么“菅原大人”“世代學者之家”,口吻崇拜又畏懼。
學識豐不豐富她是不知道,但他很有錢這點,她倒是看出來了。
五條征用了牛車與侍從。
他從衣袖里掏出錢袋,隨意將束口的綢帶解開,金光大亮,立即刺痛了貧窮小貓的雙眼。
咕嘟。
一無所有、妝奩被迫充公的半妖吸吸鼻子,渴望地咽口唾沫,眼睛瞪得滴溜圓。
牛車繼續前行。
五條放下簾子,回首看見虎視眈眈的銀發少女。
她生得嬌小,耳朵與尾巴撲簌簌抖著,是不摻一絲雜色的純白,眼型很圓,面孔甜美柔軟,叫人想起春日枝頭墜落的花苞。
五條支著下頜,懶洋洋道:“欸,貓將軍從冥道回來了?”
她當即揚起下巴:“你怕了?既然怕,那還不快放——咿!!你干嘛!”
尾巴、尾巴,被白毛黃鼠狼給捉住了!
好沒有分寸感的兩腳人類,手陷進柔滑豐盈的白色毛毛里,捉住尾巴揉呀揉,跟搓面團似的,未免、未免也太過分了!
她扒拉著自己尾巴,使勁想要往外抽,沒成,氣呼呼地鼓起臉,朝五條怒目而視。
少年不以為然,笑嘻嘻的:“那倒巧了,我正想找大妖玩玩呢。”
由希扁起嘴。
眼見招數用盡,她沒了辦法,垂頭喪氣地低下腦袋。
“我們要去哪兒?”她眼巴巴。
五條倒是一派悠游自在。
禍害完了她的尾巴,又將魔爪伸向她的耳朵,這里捏捏那里揉揉,臉上露出點好奇。
等把由希的頭毛與貓毛都蹂.躪得東倒西歪,猶如狂風過境般一塌糊涂了,他才意猶未盡地松開手。
少年說:“回平安京。”
平安京……平安京!
術師大本營!
她瞳孔地震,兩眼一黑,險些栽倒。
……
貓貓日記。
第一日:
總有一天,我要騎到白毛黃鼠狼頭上,讓他也嘗嘗當寵物的滋味!
(怒氣沖天的貓爪印)
第二日:
逛街。
第三日:
可惡的白毛黃鼠狼!天天揉我的耳朵,技術一點也不好,聰明毛掉了好多好多,心疼。
第四日:
五條說,我體內強大的妖力與靈力互相矛盾與排斥,才會導致我身體虛弱,調動不了力量。
他的六眼可以幫我偏重一側加以訓練。
我懷疑他在騙我。
我從小就被視為弱小的半妖,是灰撲撲的小土包,除了小鼴鼠,大家都不喜歡我,視我為父親的恥辱。
我不敢信。
但是但是、如果真的能鯉躍龍門……
第六日:
五條問我想不想掙大錢。
然后他就把我騙去當了巫女。
男人的嘴,騙人的鬼!!
第十日:
好奇怪,白毛黃鼠狼是去哪進修了嗎?
怎么摸頭技術進步得這么快?
第十二日:
除妖,掙錢,摸頭。
第十三日:
出游,摸頭。
第十八日:
除妖,摸頭。
第二十三日:
由希啊由希!你怎么能如此墮落!先前定下的雄心壯志你都忘了嗎?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第二十四日:
摸頭。
……
第三十一日:
五條他,變成小孩子了!
第62章
進來五條家這么些日子, 形形色色的書信洋洋灑灑,有如冬日紛飛大雪,一封接一封的被下人們恭敬捧著, 小心送入了五條家。
聽聞這些喜好飲酒作詩、沒事就愛踢蹴鞠的達官顯貴們,平日里最最最重要的事,就是做陰陽道占卜。
出行要瞧一瞧, 會友要占一占, 神神叨叨,奇奇怪怪, 由希覺得這些貴族們都好生磨嘰。
五條家是菅原家分支,也是唯一得蒙六眼傳承的血脈。家族中精通陰陽道的術師,便是在菅原這一大家子中也算數一數二、排得上號。
是以來尋五條的人也不在少數。
這位有著六眼與通天本領, 板上釘釘將來會成為五條家主的少年, 卻對這些彎彎道道嫌棄不已, 懶得打點與貴族們的關系。
兩手一攤, 嘴巴一撇, 就把事情通通推給了自己老爹。
“你好怪。”
“嗯?”眼前覆著白絹的少年腕骨一晃,五骨描金蝙蝠扇便被他靜悄悄收攏于掌心。
他低了臉,藍眼睛細細掃過面前垂著腦袋、面頰鼓鼓的半妖, 目光在她小小的發旋上停留片刻, 忽地勾唇。
少年毫不客氣, 將竹制扇骨一點一抵,抵在貓妖額心, 稍一使勁,就把她那顆銀色腦袋推離了裝唐果子的瓷盤。
半妖吃痛, 捂著額頭,眼睛瞪得很圓:
“嗷!你干嘛打我!”
“欸——是你先說我怪的吧?”
五條懶洋洋拉長尾音, “怎的還倒打一耙?”
由希鼓起腮幫,憤憤咀嚼著嘴巴里余下的果子。
待好不容易咽下去,她伸出爪子,正要去取下一個時,那扇骨轉而又擋住她指尖,勾著瓷盤,將甜甜脆脆的唐果子往后一捎,就捎到了自己身邊。
“……”好小心眼的男人!人類果然都是小肚雞腸!
由希小臉皺巴巴的,想吃又吃不到。最擅長的變臉絕活對他沒用,她也就息了裝哭的心思。
毛絨絨的尾巴尖,左搖右擺,不滿地重重拍打著地面。
五條支著下頜,好整以暇:“說說看,覺得我哪里怪?”
哪里怪?
哪里都怪怪的。
呆了這么些時日,她也大抵知道了這些貴族的清高做派。
整日吟詩作對,不是寫和歌就是寫和歌,吃的飯也寡淡無味,盤里的肉永遠只有小魚干,比妖怪吃得要素上了不知道多少倍。
還有還有,那烏沉沉的烏帽,看著就叫她覺得沉悶。
但五條不一樣。
他懶得遵守繁文縟節,想吃獸肉就吃獸肉,上等金貴的唐果子與蘇蜜更是大方分享,從不用那些人類看妖怪的,厭棄又嫌惡的眼神瞧她。
他也極少戴烏帽。
雪發垂落而下,支著臉微挑眉,饒有興致瞧著她的少年人,狩衣潔白如霜,眉眼精致昳麗,滿頭銀絲好似自九天流淌下的雪山瀑布。
冷淡、瑰麗、光彩非凡。
照得鄉下來的小貓暈頭轉向,迷迷糊糊。
山溝溝出身的半妖原以為京都人都長得這般矜貴,后來進京才知,這相貌也算是冠絕京都,獨一份的好看。
光這些日子,她就撞見不下三回偷偷托人向五條遞送和歌的貴女了。
由希眨巴眨巴眼,鼻子一皺:
“因為其他人,都拿那種很討厭的眼神看我。”
“你分明行的是陰陽道,但跟其他陰陽師又不一樣。”
五條不置可否,嗤地笑一聲,笑嘻嘻去捏她的臉:
“我是我,他們是他們。誰說修陰陽道就得同那些老古板一樣了?一板一眼,無趣得很。”
“那些規矩想想就麻煩,怪叫人火大。”
少女被搓揉得臉蛋紅紅、眼淚汪汪。
由希腦內靈光一閃:“你綁我回來,也是因為有趣?”
五條頓了一下。
她又眼巴巴問:“強大的陰陽師大人,那你什么時候喪失興趣,放人家回去呀?”
“……”
五條睨她兩眼。
那雙漂亮的藍眸微微瞇起,他好像有點生氣了,鼻子里哼一聲,端起旁邊的唐果子瓷盤起身,素白衣袖拂過她膝頭,激起一陣寒梅般的冷香。
然后她眼睜睜瞧著這位很有錢很大方的陰陽師大人,張開血盆大口,呼啦啦把糖果子往嘴巴里一倒,腮幫比她鼓得還要高,好像那個什么、那個什么兔子精。
吃完了,五條又輕輕哼一聲,瀟灑利落把空盤丟下,轉身就走。
連點渣也沒剩給她。
呆呆傻在原地的半妖:“……”
人類,心思變得好快。
好難懂哦。
*
第二日,二人動身除妖。
被邪祟纏身的男子,名喚伊代,乃是一方富甲商人。
據他所言,伊代一家福澤淺淡,雖在生意上有所建樹,可惜,一家人卻俱是薄命的命格。
傳到他這一輩,已然枝葉凋零,只余下他一人苦苦支撐。
而就在伊代最后一位表親去世后不久,伊代本人也換上了一種奇特的頑疾。
每隔三日,伊代或是變成牙牙學語的幼童,又或是變成白發蒼蒼的老人,而待這變化消散,他身體便會愈發虛弱。
直至前不久,他洗漱時忽覺腥氣上涌,匆忙扶墻彎腰,口中隨之吐出一灘鮮血。
伊代就近尋過陰陽師,誰料這幾人紛紛搖頭,說自己道行不夠,這才壯著膽子,托人往五條家遞了封書信。
拆開書信的五條對伊代身上的變化頗感興趣,由希也對伊代所說的重金酬謝很眼饞。
兩人一拍即合,略做準備,動身前往伊代居所。
途中奔波數日,二人終于抵達目的地。
毛發豐盈漂亮的小貓咪揉揉屁股,小爪子扒拉著衣領,從少年術師的懷里探出個毛絨絨的腦袋。
兩人才剛到大門口,就見門前站著一位形容焦灼的成年男子。
束冠直衣,五官清俊。只可惜眼下青黑憔悴,面頰消瘦,令其顯了兩份頹唐之色。
看見款步朝這走來的少年人,男子目光在那頭雪發與覆眼白絹上稍作停留,一下便認出了來者身份。
當下眼睛一亮,匆匆迎了上去,垂手揖禮。
“五條大人。”
他這邊恭恭敬敬行禮,那廂五條隨意擺擺手,玩味盯著他上下瞧了兩眼,忽而發出一聲感嘆:
“嗚哇,你身上氣味可真不得了。”
被這樣光鮮亮麗、漂亮得好似仙君一般的少年人點出自己形容不整,伊代愣了一下,很快面露窘色,小心側頭去聞自己袖口。
入鼻只有繚繞的熏香氣息。
伊代躊躇道:“五條大人,我這邊聞著,好像沒什么怪味。”
五條笑了一下:“是說瘴氣的味道啦。看來纏上你的,是個有點意思的大家伙。”
大家伙?
聽聞此言,伊代面色霎時變得蒼白如紙。
他抖著唇皮:“對五條大人而言,也很棘手嗎?”
“不啊?”
五條挑眉,人已經掠過伊代,一點也不見外地朝宅邸內走去。
“不是說了嗎?只是‘有點意思’。”
“而且,要解決瘴氣的,也不是我,而是這家伙。”
說著,少年低頭,輕輕拍了拍懷中小貓的腦袋。
伊代的視線跟著落在上面。
他早前就發現了,陰陽師大人懷中還抱著一只小白貓。
這貓生得異常漂亮,皮毛油光水滑,眼睛又亮又大,鼻子也粉粉嫩嫩,長得討巧可愛。
他向來喜歡小動物,方才交談間就忍不住多瞧了好幾眼,更是對摸著小貓咪腦袋的五條心生羨慕。
此刻見小貓輕巧落了地,注意力不禁全到了它身上。
只見小貓甩甩長尾巴,在原地轉了個圈,那小小的身影眨眼便抽芽拉長,變成了一位身姿纖巧的少女。
她眉眼鮮活,肌膚白皙。白單粉袿,有如冬日中開出的一抹嬌柔椿花。
但最叫人矚目的,還要屬少女頭頂那雙尖尖的貓耳朵。
——半妖。
霎時間,四周響起細細的抽氣聲,下人們登時噔噔后退兩步,給家主與客人留出一個真空的包圍圈。
有人忍不住低聲驚呼:“妖——”而后又反應過來,連忙捂住嘴巴。
只是一雙眼睛,尤帶惶恐地到處亂轉,腳尖朝外,身體側傾,看上去似乎恨不得立馬逃得遠遠的。
少女細細瞇起眼兒,低眸掃過那些黑壓壓垂下的腦顱,不大樂意地撇撇嘴,鼻子里哼一聲,那些人又緊跟著將腦袋壓得愈發低了。
她面色也愈發不虞。
眼珠一轉,朝伊代望去。
她拎著拖地小袿,重重踩著地走向伊代。
伊代心中一緊,見她氣勢洶洶,正想向五條求助,不想少女忽然在他身前停下,下巴一揚眼兒一挑,聲音清脆:
“你給多少錢?”
伊代愣了下:“……?”
少女耐心重復:“除妖,你能給到多少?我的工作態度,取決于你能給多少報酬。”
伊代遲疑片刻,試探地張開五指,報出一個數。
“……”
然后,伊代看到她下瞥的唇角一點一點笑開了,方才的不快頃刻煙消云散。
她杏眼閃爍如星,望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只下金蛋的大母雞。
“什么嘛,你這不是也很上道嘛!”
“我想想……嗯,給這個數的話,我還能免費送你一次售后服務。”
少女高高興興,伸出小手,看著似乎是想要與他來一場友好性會晤。
伊代下意識抬掌,正要隔著廣袖握上去,兩人之間忽然橫來一扇展開的五骨描金蝙蝠扇。
眼覆白絹、容顏出塵的少年微勾唇,似笑非笑睨著二人。
“……”伊代沉默著放下手。
扇面一收,五條摸了下半妖腦袋,口吻干脆:
“走了,去找癥結。”
“哦。”
由希沒什么意見,袿太長,不好走,她就干脆伸手圈住少年脖子,將整個身體掛到他身上,全當自己還是小貓咪,理直氣壯行使小貓咪的代步權。
眨巴眨巴眼,她一指寢殿:“那里,瘴氣特別重。”
第63章
三人來至寢殿。
甫一進門, 便妖風陣陣,濃郁的腐爛氣味撲面而來。
猝不及防之下,靈敏的貓鼻子登時像被拋入了臭氣熏天的沼澤之中, 熏得小貓五官皺成一團,急忙從五條身上跳下來,拿雙手掩住口鼻。
五條的表情也好不到哪兒去。
他擰著眉, 面露嫌惡, 手腕一抖,描金蝙蝠扇便刮出一道裹挾咒力的勁風。
勁風為二人開路, 驅散沖天惡臭。
“真虧你能住得下去。”五條很是嫌棄。
這房間……怎么了嗎?
眼看兩位貴客忽然齊齊掩住口鼻,伊代面露困惑,抽動鼻子仔細聞了半天, 也沒聞出什么異常。
雖然不解, 但他到底有些眼色, 生怕自己在這礙手礙腳、打擾到驅鬼法事, 連忙垂手揖禮, 躬身往外退去。
屋內,那纏著伊代不放的邪祟漸漸顯出龐大身形。
一只巨大無匹,頭頂橫梁腳踩地板的妖怪, 渾身腐爛發膿, 流著涎水, 睜著燈籠大的渾濁黃眼,虎視眈眈瞧著這兩個小人。
過于龐然的身形投下快要籠罩住大半個房間的、小山似的陰影。
咿!
好惡心好辣眼的妖怪!
由希耳朵炸了毛, 她家的妖怪仆人們雖說態度不客氣,但至少都長得有鼻子有眼睛的, 哪里見過這副滿目膿包的奇葩?
可她這邊還沒對奇葩的相貌作出什么言語攻擊,倒是那妖怪看出她半妖身份, 渾濁燈籠眼緩慢眨了眨,口吐人言,語氣輕蔑:
“半妖。不純。”
“雜種。”
話音剛落,蒼藍幽光一閃而逝。
“啊啊啊——!”
那妖怪胳膊眨眼沒了一條,斷臂處鮮血淋漓,痛得它連聲哀嚎。
五條嗤一聲,淡淡道:“我還以為有多大能耐,不過如此。”
與此同時,半妖少女耳朵一立尾巴一甩,拉下小臉,亮出尖銳指甲,殺氣凜然。
*
解決這只妖怪并未花多大功夫。
只是這妖怪術法有些古怪,圖窮匕見之時,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發動自爆突破無下限,波及到了離它最近的五條。
好在五條咒力及時回護,未曾受到傷害,只是、只是……
由希抹一把染血的小臉,看向站在滿地碎肉與血泊中,白發藍眼、表情漠然的小男孩。
“五條?”她遲疑喊了一聲,小男孩微微側目,光彩耀人的蒼天之瞳緊跟著望向了她。
那雙尾巴微微上挑的貓眼,無聲無息地盯著她瞧了好一會。
然后他對著滿身狼藉、粉衣淌血的少女張開雙手。
面無表情,嗓音稚嫩:“抱我。”
待由希抬腳過來,迷茫彎腰撈起他時,小少爺微微瞇起眼,好像有點小高興。
小五條輕輕拿頭蹭了蹭她的脖頸。
柔軟,輕盈,像在打氣味標記。
由希帶著五條出了寢殿。
守在廊橋的伊代乍見形容狼狽的由希,又見五條縮水成了幼童,被粉袿少女抱在懷里,當即大驚失色,結結巴巴:
“敢、敢問二位這是……”
少女面色恍惚:“你放心,妖怪已經解決了。至于瘴氣……勞煩你等一等,過會我來清理。”
“那、那五條大人……”
“五條他不慎之下中了術法,如今這副模樣,大約要維持個一日左右。”
“好好好,能解開就好,能解開就好。”
伊代稍稍松了口氣,悄悄抬眼去望冷冰冰的幼年五條。
五條家最耀眼的明珠,橫空出世的少年英才,要真是折在他這里,怕是提頭去見也不夠。
少女又問:“你這邊有空房嗎?”
伊代一愣,連忙肅容點頭:
“自是有的。巫女大人與陰陽師大人愿意出手救我一命,伊代感激不盡。”
“你們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伊代必定以最好的禮遇相待。”
說罷,他恭恭敬敬壓低了頭,拱手作揖。
*
沐浴焚香,清理瘴氣。
重新變干凈的小貓掂著手中錢袋,又瞧瞧蹲在池塘邊,守著看一尾尾火紅錦鯉的小五條。
男孩背影單薄,穿著淺藍直衣,頭發毛絨絨的,看起來很小一只。
她支著臉,望著小五條發呆。
忽而,她心中微微一動。
仔細想想,如今不正是絕佳的逃跑時機?
大五條成了小五條,實力大大縮水,她又是貓,腳程很快。
待夜黑風高,小五條熟睡之際,她再神不知鬼不覺地偷偷卷起細軟跑路,就算白日五條醒來察覺,想必也生米煮成熟飯,尋不到她的影子了。
想到這,她連忙低頭,檢查起伊代給的錢袋。
一、二、三……
伊代給的錢不少,與她藏在五條家的小金庫相比也毫不遜色。
既然打定主意要跑,五條家自然不能回,她留在那邊的小金庫也只能忍痛割愛。
由希掰著指頭數完了,又仔仔細細、非常珍惜地束上錢袋口子。
一抬頭,看見不知何時挪到她身前的小五條。
她立即支棱起耳朵,將金黃錢袋小心揣入懷中,瞇起圓圓的眼兒,很警惕地盯著他。
小五條沒什么表情,眼睛淡淡瞥過她衣襟露出的一點金黃,很快又不感興趣地撇開,目光重新落到她臉上。
包子臉軟軟糯糯,纖巧雪睫眨呀眨,精致純潔到好像小仙童一樣的小小少年,眼睛里亮著點期盼的光。
他朝少女張開手掌。
掌心上赫然躺著一只、一只拿草折出的,歪七扭八的……
這是什么呀?
由希歪頭看了半天,眼睛都快瞪成斗雞眼了,也沒能認出這是個什么東西。
由希大膽揣測,小心求證:“這是小鳥?”
小五條搖頭。
“蝴蝶?”
“……不是。”
“粑粑?”
“……”
小五條抿緊了薄唇。
他面無表情地盯了她一會,期盼的光暗了,好像是有點憋悶,包子臉漸漸變得鼓鼓囊囊。
然后他維持著一張冷冰冰的臭臭撲克臉,小小的手指扒拉住少女衣袖,一屁股坐到了她腿上。
“貓。”
由希眨眨眼。
小五條口齒清楚:“折的貓。給你。”
貓?
她低頭瞧瞧親媽不認、一塌糊涂的草桿,滿臉狐疑地打量兩眼,皺皺鼻子。
“這是耳朵?”她問。
“尾巴。”
“……那這是腿?”
“臉。”
這么丑的,才不是貓呢!
由希氣呼呼地抖抖三角耳朵,亮出粉粉嫩嫩、長著柔軟毛毛的內耳廓:
“看好了,這才是耳朵!”
然后又伸出蓬松長尾巴,彎著尖兒,探到小五條眼皮底下:
“這是尾巴!”
小五條平靜地看著她。
小手一抓,就捉住了繞到他面前的貓尾巴。
她懵了懵,眼珠盯著小五條的手。
只見他順著毛打理起了她心愛又寶貴的尾巴,姿勢嫻熟得好似養貓十年的專業老師傅,自信又熟稔。
不一會兒,她凌亂的毛就被整得服服帖帖。
由希低眼看看被塞過來的草貓,又瞧瞧自己鮮亮柔順、光彩萬丈的蓬松長尾巴,忍不住喜滋滋地捧起尾巴毛,左看右瞧,歡喜得緊。
大人有大量,貓肚皮里能撐船。
她決定大度地原諒五條之前吃光唐果子的事。
*
夜黑風高,明月高懸。
伊代宅邸內。
萬籟俱寂。
一個纖細的身影偷偷摸摸、鬼鬼祟祟,貓著腰摸到了墻根。
月光照亮一張年輕面孔。
少女白單紅衣,穿著便于出行的壺裝束,頭戴市女笠,垂絹卷在椎帽上,露出一雙明眸與白皙小臉。
她左顧右盼一陣,眼見無人發現,當下撩起袖子,手足并用地翻過了墻。
直至落地,由希還有些回不過神。
就這么……逃出來了?
簡單得超乎想象。
好像她之前那段在五條家度過的日子,都變得像假的一樣。
由希回頭看一眼伊代宅,黑瓦白墻。隔著這堵高墻,宅邸內的小五條正在熟睡。
出來前,她還特地瞧過一眼。
少女遲疑一會,到底還是放下垂絹,身手敏捷地消失在了夜色中。
由希漫無目的地走出好一段路。
她暫時沒有定好要去哪兒,好在伊代給的報酬十分豐厚,足夠她用上好一段時日。
夜晚是妖怪的時間。
一路走來,由希沒撞上什么人類,倒是小精怪見了不少。
身邊飄過一只又一只小精怪,這些小精怪們力量弱小,傷不到人,卻生性愛熱鬧怕寂寞,一旦出現,必定是成雙結對。
她這邊正解下水袋哐哐痛飲,那邊小精怪們嘰嘰喳喳、議論紛紛:
“你聽說了嗎你聽說了嗎?雷獸一族的滿天死啦!”
“哎呀哎呀,說是五條家下一任家主殺的呢!”
“嘻嘻、嘻嘻,我知道哦我知道哦!飛天正連日趕路來尋仇呢。”
尋、尋仇?!
少女嗆了一口狠的,卻顧不上平復心緒,咳嗽著抓過一只小精怪,結結巴巴問:
“你、咳咳,說的尋仇,是什么意思?”
“哎呀呀,真沒禮貌!偷聽別人說話!長針耳!”
“壞蛋!壞蛋!”
小精怪們咋咋呼呼飛來飛去,有好事的降落到少女斗笠上,一邊一個,費了老大勁兒,搖搖晃晃地將市女笠掀翻了。
一雙毛絨絨的貓耳朵眨眼便露了出來。
小精怪們齊齊一愣,又忽地唰一下紛紛后退。
“呀,半妖,是半妖!”
“不是人也不是妖怪!好可怕!”
“要被吃了!要被吃了!”
好像她是什么張牙舞爪滿身瘡痍的洪水猛獸,靠近了便會染病。
三番五次被這樣對待,由希也不禁惱怒得很。
她齜牙咧嘴,握住手中苦苦掙扎的小精怪,捏扁又搓圓。
小精怪被蹂.躪得神志不清、暈頭轉向,還沒等回神,就見一張陰森森的大臉低了下來,死氣沉沉:
“飛天在哪里?”
“咿——!”
小精怪冒出兩泡眼淚,雙眼一翻,軟綿綿暈了過去。
怎的這么不經嚇?
少女嫌棄地晃一晃暈厥的小精怪,眼珠滴溜一轉,看向想逃又放不下同伴們的其余小精怪。
小手一叉,眼兒一瞇,她亮出雪白小虎牙,脆生生威脅:
“快說!不然我就吃了它!”
“咿——!壞女人,壞女人!”
“飛天乘云騰霧,速度快得很,不出一個時辰就要到這了!”
“不要吃我們,不要吃我們!”
飛天馬上就要到了?
她心中混亂,松開捏著小精怪的手,原本瑟瑟發抖抱作一團取暖的同伴立即飛來接過,吃力抬著它,搖搖擺擺地跑遠了。
由希沒去管那些慌里慌張逃之夭夭的小精怪,她扭頭,看向遠方濃濃夜色。
沒了嘰嘰喳喳的小精怪,這路安靜得很。
她感到風拂過面頰,泛著涼意的空氣浸潤血管,心卻猶如亂麻,莫名的焦躁像點著的柴火,攪得她惶惶不安,遲疑著來回踱步,邁步又退回,愣是沒跨出一腳。
若是以往的五條,她自然不用擔心。他這人強得離譜,拿下飛天想來也不在話下。
但是、但是。
大五條變成了小五條。
……面對有名的雷獸一族,他還能保全自身嗎?
雖然他綁了她回家,但吃穿用度向來沒虧待。綾羅綢緞、稀奇昂貴的點心也沒小氣,而且不拘著她做這做那,她呆在五條家還長胖了一點呢。
要真論起來,她過得比在自己家還要滋潤。
由希咬著唇,手心捏著衣袖浸出了汗,猶豫半晌,到底還是放心不下。
可惡,她就是太好心善良了啦!
她往地上跺了跺腳,反身朝伊代宅邸跑去。
良好的夜間視力為由希提供了不少便利。
她抄著小道一路飛馳,沾著零零碎碎的葉片左騰右挪,好不容易趕回宅邸,半妖已是氣喘吁吁,耳朵病殃殃地耷拉著,面露菜色。
少女扶著樹借力,從綠林子里鉆出。
再拐一個彎、只要過了這個角落……呼、呼……就是,就是大門了。
由希擦擦額頭的汗,露出一個如釋重負的笑。
忽然,她腳步一頓。
少女驚愕地睜大杏眼。
那抱著雙膝坐在大門前的青石臺階上,面色淡漠的小男孩,不正是五條嗎?
“五——”
小男孩抬起眼。
濃白睫毛落在這汪藍色的潭水中,就像落下了經年不融的細雪。
他輕輕顫了顫眼睫,手指幾不可查地屈了一下,聲音很平靜:“我還以為你不回來了。”
話音落地,少女小心束進單衣內的長尾巴,忽然閃過一道微弱的蒼藍流光。
第64章
由希沒有察覺尾巴異樣。
她眼珠轉來轉去, 滿腦子只有一個想法:
——糟糕,被抓了現行!
小五條分明小小一只,才到她膝蓋上面一點, 臉蛋又漂亮軟糯,精巧得像個易碎的瓷娃娃,需要被人好好呵護著放在掌心。
可當他垂著眼, 用那無波無瀾的蒼色眼眸靜靜望過來時, 卻莫名叫她喉嚨發緊,忍不住心虛地低下眼。
……不對呀!她心虛什么!
她可是放棄了逃跑機會, 特地跑回來救人的,五條合該給她頒獎發錢才是!
由希想通了理順了,霎時腰板也有勁兒了。
她急匆匆沖過去, 將小五條提溜起來抱在懷里。
白發藍眼的小男孩身體微微一僵, 似乎有點不適應, 可很快又放松下來。
小手攥住少女衣領, 將頭貼上少女頸側蹭蹭, 嗅著她身上淡淡的皂香,他悄悄地、高興地瞇起了眼。
小五條聲音稚嫩:
“去哪兒?”
他看著由希風風火火,徑直沖進寢殿, 將熟睡的伊代一把拎起。
被硬生生從夢鄉搖醒的俊秀青年眼見寢殿突然被闖, 瞠目結舌, 面露慌張。
伊代左腳絆右腳,急忙將被褥拉高至胸口, 蓋住單薄里衣,臉泛薄紅, 又驚又急:
“巫女大人,五條大人, 你、你們這是……”
“沒時間解釋了!”
由希一把將雜七雜八的衣服統統從屏風上薅下,甩到伊代面前的榻榻米上,語速飛快:
“雷獸一族的飛天馬上就要來了。”
“我與你分頭行動,盡快將宅邸里的人都疏散出去。”
好在久經生意場的伊代也不是個傻的。
他愣了一下,隨手拿起外衣一披,穿上鞋,與由希分頭行動。
不消片刻,整個宅邸都被亮起的燭火點明。
伊代家在這樣的深夜中,漸漸活了過來。
由希一路拉開障子門,得知消息的下人們臉上難掩恐懼,不用她叮囑,一個個滾得比穿山甲還快。
正待闖入下一間房,小五條忽然瞇起眼,揚起瓷娃娃般的小臉,瞥一眼天上,小手輕輕拽了下她的衣領。
由希忙得焦頭爛額:“怎么了?我現在沒……”
“轟隆——!”
一聲響徹云霄的巨大雷鳴。
無數金黃電流細若靈蛇,噼里啪啦游走于云海之中,與宅邸燭火爭相輝映。
霎時間,一方天空亮如白晝。
由希立即停住腳步,心臟狂跳。
這架勢……
她抱住小五條的手不禁緊了點,深吸一口氣,沉默抬頭。
那翻滾的云海之中,乘云駕霧、召雷引電的妖族少年居高臨下,睨視著二人。
正是滿天的哥哥,飛天。
乍看之下,飛天與滿天長得南轅北轍。
滿天生得稀奇古怪,頭發稀少,像池塘里的河童;飛天卻生得俊朗清秀,甚至略顯女氣,一副風流公子的好相貌。
飛天瞇起妖艷紅眸,輕掃過底下烏泱泱的人群,微定。
“你就是五條?”
雖不知發生了什么,竟讓五條變回了幼年時期,但那雙世間僅有的六眼并不難認。
見五條乖乖巧巧窩在少女懷里,小小一只,手抓著她衣襟不放,儼然一副黏人的十佳好寶寶模樣,飛天不免放聲大笑。
“好一個五條!哈哈哈哈!原來成了個乳臭未干的臭小鬼!”
笑聲一收,飛天立即變了副面孔,眼露恨意。手腕一翻,長矛一點一橫,雷電與寒光眨眼掙破云層,自上而下劃出凌厲鋒芒,直直朝二人壓來。
長矛未到,由希卻已嗅到飽含強大力量的風雨氣息。
她不敢托大,耳朵毛與尾巴毛齊齊炸得蓬蓬的,好像一把把散開的蒲公英;腳下連點三記,輕盈飄出飛天的攻擊范圍,手中也不忘捏出靈力,打散追來的雷電。
飛天一擊落空,似乎有點詫異,偏過臉,挑高眉毛,斜睨著半妖少女。
雪白單衣,緋色小袿,就連發色也是毫無雜色的純白,如一株雪地里盛開的紅梅。
“我聽說過你,貓將軍的孩子。”
飛天咧開嘴,“早年間他來過我族做客,風采斐然,的確不輸麒麟丸。”
“只可惜他竟與人類墜入愛河,生下一個非人非妖、身體虛弱的怪物。”
少女臉色漸漸變得蒼白。
非人非妖。
短短四字,卻猶如繞耳魔咒,從出生到如今,每時每刻,那些不善的眼神,低低的私語,無不在提醒她身份怪異的事實。
妖怪不接受她,人類視她若洪水猛獸,偌大天地,她竟尋不到一處容身之所。
由希咬住下唇,感到難堪又憤怒,心里好似被塞了一團點著火的棉花,燒得她喉嚨作梗。
飛天看過來的眼神更是叫她氣悶不已,小手一翻,便亮出了尖銳指甲。
“你——”
她話還未說完,另一道冷冰冰的聲音卻驀地響了起來。
“看什么看,雜魚。”
少女懷里那白發藍眼的小小只五條,手掌柔軟肥嫩,眼睛圓圓,臉頰鼓鼓囊囊,像香噴噴的大肉包。
無論誰來瞧都覺得討巧可愛、很想叫人咬上一口的漂亮小人,不知何時已經松開了攥住少女衣襟的手。短短的指節熟練凹出一個手印,龐然可怖的咒力漸漸在他指尖凝聚。
罡風四起。
他臉上漸漸露出由希熟悉的五條招牌表情——那神色嘲弄、惡劣又冷漠,高高在上,睥睨人間。
偏生嘴里的話不見半分貴族的矜持優雅,反倒粗俗直白。
“我還道是哪來的狗在亂吠,原來是喪家之犬啊。”
“半妖又如何?”
“這世上迂腐陳舊的繁文縟節已經夠無聊的了,怎的還有瞎子偏喜歡添磚加瓦,屎上雕花?”
小五條嗤笑一聲,蓄力已久的「蒼」便猛地撲了出去,逼得飛天橫矛抵擋。
金雷與蒼海相撞,發出猶如金鐵般的錚然之聲。
四溢流光映出飛天那張驚疑不定的面孔。
飛天對面,小小只五條掙脫開少女懷抱,輕盈落地,身形也跟著漸漸抽條,少年人英俊挺拔的輪廓初現。
夜色中,他拉住由希的手,一字一頓,眉眼乖張肆意。
雖是在同飛天講話,可也像是在說與她聽。
“旁人想法,與我何干?”
“只要強到令所有人都不敢再輕視,這天下地上,管它洪水滔天。我在的地方,即是安身立命之處。”
少年人高高抬起下頜。
他揚著眉,唇角輕挑,眼睛像燃著璀璨火焰的堅冰,意氣風發地迎著呼嘯罡風,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被細細地刻印在少女眼中。
強大、美麗、自信。
由希呆呆看著五條,感到心臟忽然漏跳一拍。
好像有人拿了把小錘子,在她心口偷偷摸摸鑿出了一條縫隙,讓她覺得怪怪的,眼睛發燙。
先前那些氣悶與郁怒豁然開朗,轉而變成某種更鮮活、更叫人熱血澎湃的東西。
她低下頭,發現自己的手在抖。
她感到一陣古怪而興奮的戰栗,甚至控制不住地伸縮著指甲。
由希困惑不已。
她垂眸盯著表露出異樣的手。
柔軟白皙,十指纖纖。若非那銳利堅硬、輕輕一劃便足以深入血肉的指甲,看起來就像是一個普通少女的手。
她還不知道血管內沸騰的情感、心口滾燙的欲望叫作什么。
但她覺得,只要跟著五條的話……
只要在他身邊再呆久一些,或許她就能搞明白了。
*
密集攻勢之下,飛天連連敗退。
他捂住被「蒼」貫穿,血流如注的腹部,右肩盔甲被靈力擊碎,鮮血黏連布料,浸成深沉墨色。
妖族少年氣喘吁吁,長矛繚繞的雷電黯淡無光,插進地里支撐著搖搖欲墜的身體,看上去已完全失去了剛才的威風。
局勢逆轉。
白單緋衣的少女毫發無損,在那雙熠熠生輝的眼眸內,飛天看到了愈發高昂的戰意。
飛天強忍疼痛,飛快從懷里掏出一件圓環狀的東西,喘息著用力往下一摔。
白煙彌漫。
由希猝不及防,被狠狠嗆了一口,連忙捂住口鼻一溜煙躲到五條身后,期望人高馬大的白毛陰陽師能發揮點作用,擋擋這些惱人的怪煙。
六眼瞳孔微縮,五條臉上褪去游刃有余的從容,微微擰眉,用「蒼」驅散重重白煙。
白煙散盡,原地已無飛天蹤影。
五條輕輕咋舌:“嘖,讓他給跑了。”
由希意猶未盡,有點失望、有點沮喪地耷拉下耳朵。
可人都跑沒影兒了,她也不知從哪兒將飛天逮回來,哼哼唧唧半天,尾巴不高興地甩來甩去。
伊代見形勢穩定,從藏身地出來時,就見到面前一幕。
眼看二位貴客都面色不虞,渾身籠罩著低氣壓,他很有眼力勁地一拱手。
“如若巫女大人與陰陽師大人不嫌棄,鄙人府上有珍藏佳釀,我再叫廚房做些小菜,二位不妨賞臉一嘗。”
伊代說的佳釀,名為梅蜜酒。
此酒拿青梅與蜂蜜制作而成,嘗起來有股甜甜的果香。伊代又叫人去冰窖取來了冰,鑿成小塊浸入酒中。
一壺冰冰甜甜的果酒便閃耀登場。
兩人坐在側緣,面前擺著酒壺、木果子與腌制好的小菜。
月明星稀。
五條換回了那身狩衣,銀線繡的松紋低調華貴。
他垂著眼,興致缺缺地把玩著酒杯。雪睫卷翹,像把彎彎的小扇子,渾身上下都是精致的冷色。
由希捧著酒杯,忍不住偷偷瞄他一眼。
再瞄一眼。
不想被忽然抓包。
五條側過眼:“你有話要說?”
“沒、沒有啊!”
小貓驟然一驚,矢口否認,連忙將酒杯推過去,“這青梅酒還挺好喝的。”
少年狐疑地看了她兩眼,把她看得冷汗涔涔,差點心虛低頭時,才慢慢收回視線,嘀嘀咕咕:
“這世上沒什么酒是好喝的啦。”
話雖如此,他到底還是抿了兩口,不情不愿地砸吧著嘴嘗了一丁點。
“姆。”
好像有點合心意,五條眼睛微亮,猩紅舌尖伸出一點,啪嗒啪嗒又舔了一口。
由希忍不住也跟著笑起來,笑完,又猛地停住。
咦,好奇怪。
他之前、之前有這么可愛,這么叫人感到心煩意亂、冷靜不下來嗎?
她背對五條,悄悄捂住心口。
好奇怪、好奇怪。
心臟大人是不是哪里出問題了?
不然,怎么會跳得這樣快、這樣急,叫她暈暈乎乎,頭腦發脹,緊張不已?
第65章
兩人一直喝到了后半夜。
臨近天明, 地平線上翻出一線淺淺的魚肚白。
伊代聽得下人匯報來尋他們時,不勝酒力的二人以地為席以天為被,早已醉倒在緣側相擁而眠、呼呼大睡。
容顏甜美的半妖少女攥著陰陽師少年的衣襟, 枕著他擱在地板上的長臂,耳朵睡得東倒西歪,蓬松順滑的長尾巴也不客氣, 干脆搭在了少年腰側。
而陰陽師一只手當著枕頭, 一只手嚴嚴實實地圈著少女后腰,冷玉般的臉上泛著醉酒的酡紅, 寬袖充滿占有欲地蓋住了少女小半個身體。
星辰與日光齊齊傾灑在二人身上。
伊代瞧了一會,淺笑著嘆息一聲,放輕腳步退了出去。
……
在伊代家住了一日, 也到了啟程回京的時候。
伊代千恩萬謝, 陪著他們走了好一程才告別回家。
送走伊代, 由希放下牛車的簾子, 看向挨著她坐的白發少年。
五條撐著下頜睨她, 目光落在她白皙手腕上,盯了好一陣,不知在想什么, 眸色有些幽暗。
“都順利逃出去了, 怎么突然又乖乖回來了?”他懶洋洋開口。
她皺皺鼻子:“小精怪們說, 飛天要來砍你。”
“……就為這個?”
他的語氣有點驚奇,也有點滿不在乎, 好像一點也不擔心自己會被飛天怎么樣,這讓由希輕微地被咽了一下。
雖然飛天確實奈何不了他啦, 雖然小五條也很強啦,但她好歹也趕了那么多里路, 做了好一番思想斗爭,拼死回到伊代宅,想要把他救下來的欸?
這個人的口吻未免也太輕飄飄了吧!
少女斜他一眼,鼻子里輕哼一聲:
“人家善心大發,見不得可愛的小五條命喪黃泉。才不是為了你,你少往自己臉上貼金了。”
這話非但沒起到回擊的作用,反而讓五條胸腔顫動,愉悅悶笑一聲。
好長一條腿,很過分地又蹭了過來,熱烘烘地緊貼著她的大腿。
本來就因為五條太大只而顯得很逼仄的空間,這下可供她活動施展的地盤又少了一大塊。
由希把被壓到的尾巴抽出來,氣呼呼地瞪他,小手一揮,想要趕人:
“你走開,好熱!”
五條充耳不聞,眼睛亮晶晶的:“哦——原來是為了我呀。”
“都說了不是為了你!”
“欸——是嗎,是這樣啊。也是啦,畢竟我這么強又這么好看,怎么可能不喜歡嘛。”
“喂,你有在聽我說話嗎?好熱,快點把腿挪開!”
“貓一窩是生多少崽子?好像挺多的吶。”
“不知道,反正不少。”
“……等一下,你干嘛把頭也靠過來啊!這不是更加熱了嗎!”
兩條腿橫著擱在她大腿上,手臂摟著她脖子,彎腰將臉貼著她面孔的少年,坐姿比深閨貴女還要嬌弱。
不僅用那種她看不太懂的眼神一個勁兒地盯著她瞧,臉上還露出那種很餓的,叫她心口砰砰亂跳的甜蜜笑容。
五條舔舔唇:“純白的小貓崽……唔,好像挺可愛的。”
……所以到底是在指什么?好奇怪,她完全聽不懂!
*
春去夏至,秋過冬來。
摘青梅采蓮子,吃柿子打雪仗。
又是一年開春。
托人悄悄往五條家遞送和歌的人家愈發多了。
一封封的書信被下人們捧著呈了上來,什么左近衛大將與式部卿,由希聽得頭昏腦漲,像在聽天書。
妖族間只有領地與實力劃分,哪像人類那么復雜。那樣多的官銜,也不嫌背起來累得慌。
她坐在樹上拿著果子,看著又一封書信送進來,只覺心中沉悶,好像兜頭被套了麻袋扎緊似的。
可為什么悶,她又說不上來。
這春風太惱人,花開得太香太刺鼻,前兩天下了雨空氣太潮,弄得她尾巴濕濕的……
怪來怪去,她看什么什么不爽。
少女亮出虎牙,憤憤咬一口果子,尾巴啪嗒啪嗒拍打著枝干。
還是來尋她的小伙伴把她從樹上喚了下來。
“最近……”
由希摸摸心口,旁側坐著伺候五條家主夫人的婢女,也是她混了一年,唯一一個混熟的人。
“總覺得這里悶悶的,透不過氣。”
小伙伴伸手去摸她的額頭:“不會是病了吧?有哪里疼嗎?”
由希搖頭:“疼倒是不疼。就是看著那些給五條的信,覺得煩煩的。”
“……”小伙伴立刻無語地收回了手,沒好氣道,“你這是相思病!”
“哦。”由希點點頭,耳朵耷拉下來,面露憂慮,“相思病是什么病?”
小伙伴看上去好像要氣絕了。
“我說怎么你和五條大人進展就是不順呢。”
小伙伴嘀嘀咕咕,恨鐵不成鋼地點了下少女腦門,“意思就是,你喜歡五條大人。看到那些信,心中吃味,覺得不爽了。”
啪一聲。
由希呆呆松手,果子一下掉在地上,汁水四濺,將泥土染紅。
她看看小伙伴,又扭過頭,去瞧墻底下擁作一團,躲在草叢里,悄悄行不軌之事的一對發.情小貓。
小貓發現有人偷看,很氣憤地喵了一聲,百忙之中抽空罵道:
“好沒有分寸感的人類!不知羞!沒見過喵大人生崽子啊!”
“……”
被劈頭蓋臉罵了好一通的少女恍惚轉回臉,陷入貓貓宇宙。
她沉默片刻。
然后結結巴巴,滿臉通紅,舌頭打結:
“你、你是說,我我我,我想和五條,交.配?”
小伙伴看起來好像要被她氣進棺材板了。
許是因為下午那些奇奇怪怪的話,由希一晚上沒睡著,臨近天明,才因困倦輕輕闔了眼,小睡了兩個時辰。
她是被熱醒的。
踢走被子撩起下衣,分明已經穿的是最薄的里衣,卻還是覺得莫名燥熱。
由希難受地擰緊眉,翻來覆去好半天,一點也沒好轉,只好一骨碌從榻榻米上爬起來,盯著被汗浸濕的白衣,愣愣發呆。
好奇怪。
不對勁。
之前從來沒有過。
她爬起來,倚著窗吹了會風,臉頰的溫度卻沒有降下去,那股難受的勁兒也始終如蟻附膻,揮之不去。
由希蹙起眉。
若說身體不適,好像也不疼,昨日吃食也沒什么特別的,十分正常。
她滿心困惑,目光飄到墻根——昨天才見過的那對小貓咪,一大早又躲在陰涼處辛勤耕耘。
她不想再被罵,合了窗正欲趴回榻榻米上,腳步卻忽地一頓。
少女面色古怪,摸摸臉蛋,又瞧瞧莫名其妙有了自我意志一樣繞著兩條勻稱大腿、淺淺蹭著腿根的尾巴。
最后她沖到窗前,掃一眼親親熱熱的小貓們,眼神放空,逐漸呆滯。
咦、咦?
不、不會吧?
這難道,難道是那個?
傳說中的,春天來了,所以動物們也要行動起來的,那個那個?
對純情少女來講,是不是太過刺激了?她可不知道半妖還有這種習性!
根本就沒人教過她呀!
她面露驚恐,抱頭蹲防。
……
最近,家里養的小貓很不對勁。
不僅把自己關在房間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連平時能干兩碗飯的大胃口也驟然縮減,硬生生成了個文靜秀氣、動筷子只動小半口的深閨千金。
五條一手搭膝一手持扇,懶散臥在榻上。
屋內點著香薰,他換了身金銀繡鶴紋的黑色狩衣,眉眼精致,氣宇軒昂。
那只修長冷白的手探出寬袖,拿捏著蝙蝠扇扇柄。聽完下人呈上的消息,便輕輕敲了下上好紅木做的書案。
“嗒。”
不怎么用力,卻叫下人們心中一凜,愈發誠惶誠恐,頭垂得快要含進胸口。
面對這位性子捉摸不定、惡劣又強大的少家主,下人們大氣也不敢出,整整齊齊站在過道兩側,眼觀鼻觀心,努力將存在感降到最低。
他們聽見很輕的,從榻上起身的聲音,緊接著寬大衣袖掠過余光——那仔細拿香撩過的綢緞柔軟光滑,純粹墨黑一閃而逝,泛著冷然梅香。
這位才從東國回來的小少爺,才坐下抿了兩口茶,就又利落起身,大步朝殿外走去。
轉過曲折回廊,行至少女閨房。
五條難得耐下性子,指骨低著扇柄,拿合攏的扇尖敲了敲門。
“飯放外面就成。”
少女悶悶的聲音,好似隔著一扇又一扇的門,聽著有點奇怪。
五條又敲了下門。
“放門外,我一會自己出去拿!”
他挑眉,懶得再推拉,手腕使勁,扇面裹上一層咒力,輕輕橫在障子門前一推——
整扇門霎時應聲而倒。
第66章
紙門倒塌的聲音嚇了屋主人一大跳。
五條聽到窸窸窣窣、布料摩擦過草席的動靜, 而后是珠簾相撞的清脆聲響。
似乎有人急急忙忙地從榻榻米上起身,連鞋也顧不得穿,撩開珠簾想要查看情況。
少年閑庭信步, 大步跨過塌下來的房門,眼睛一抬,便與鬼鬼祟祟探出半個腦袋的少女對上。
她瞳孔倏地放大。
那雙毛絨絨的銀白耳朵受驚似的一下彈著立直。
相視不過五秒, 她“嗖”地一下縮回頭, 匆匆又逃回了里屋,伴隨著綿軟沉悶、鬧脾氣一樣的呵斥:
“你出去!”
小少爺高高揚起眉毛, 嗤了一聲,長腿視若無睹地一邁,拿蝙蝠扇起挑開珠簾, 不消一會就已行至少女就寢的榻榻米前。
那席子上正鼓著一個被褥做的大包。
呵, 這是連臉也不想露出來給他看了。
小少爺蹲下來, 眼睛微垂。一手支著下頜, 一手拿扇骨輕輕戳了下大包。
“喂, 小饞貓。”他懶洋洋喚道。
大包蛄蛹了兩下,默默挪向了右邊。
五條又從右邊戳了兩下。
大包再度蛄蛹蛄蛹,憤憤挪到了左邊。
“……”
五條定定看了一眼, 忽然丟開扇子, 手上捏起術式引力一牽, 那被子就被強行吸到了他腳下,凌亂堆做小山。
“我說, 我到底哪里得罪——”
小少爺的話戛然而止。
覆在白絹后的六眼微微緊縮。
乍然被從黑暗中揪出的少女臉蛋緋紅,杏眼濕潤。銀發如瀑, 被汗浸濕。
那長長的發絲汗濕黏連,攀附著細長脖頸, 滑入隱秘高聳的山巒之中,緊貼玲瓏身段,勾勒出一番惹人遐想的風景。
她小臉還掛著茫然,好像對被揪出被窩這件事還沒反應過來,雪白瑩潤的腳不安地動了動,藏進探出的尾巴底下。
草席上水漬可疑,尾巴也濕濕的。
簡直——
幾乎是本能地,他小腹一緊,難以啟齒的欲.望來勢洶洶,在眨眼間便抬起了頭。
少年咬緊牙根抽了口氣,而后迅速結印念咒,黑色的帳轉瞬便如倒扣而下的大碗那般,將這間屋子徹底籠罩起來。
五條瞪著眼,耳根通紅,再沒半分方才的閑適模樣。
“我說啊。你一個人躲在屋子里這么久,飯也不吃,不會都是在做這種事吧?”
他目光掃過少女裸.露在外的滑膩皮膚,上衣被她蹭得撩起了好半截,白皙柔軟的肚皮明晃晃地亮在視野里。
五條像被燙到了,眼神飛速地轉開。
他對面的少女懵了一會,很快回過神。
由希結結巴巴,趕忙把卷起的上衣整理好,臉紅得快要冒煙:
“沒有!我有在忍耐!很努力的忍了!”
五條狐疑轉回臉:“忍?”
“……”她連忙捂住嘴巴,臉露懊惱。
眼看由希狀態確實與以往大相徑庭,五條略顯強硬地撥開她的手:
“欸,到底怎么回事嘛。你不舒服?哪兒疼?”
她嗅到一股熟悉的冷香。
寬大柔軟的布料拂過小腿,分明是上佳親膚的面料,卻愣是叫她牙關打顫,像被粗硬狼毫貼著皮膚逗弄,腰窩一下就軟了下去。
五條下意識將她接住。
少女顫抖著肩膀,哭喪著臉,發出一聲很細弱的嗚咽。
這聲嗚咽濕熱又綿長,五條身體微僵,到底發現了不對勁,將由希擁在懷里,低眸,仔細去瞧她的臉。
半晌,他遲疑道:“發.情期?”
半妖在這世上極其稀少。
一來依托于種族隔閡,雙方結合后能順利誕下子嗣的,體質特殊,極其難尋。
二來人妖殊途,兩族你看不上我我看不上你,不是妖怪吃人就是人類除妖,經年累月,新仇舊恨,已經演變成很難和平共處的局面。
他也是偶然翻閱族內典籍,才得知這本就特殊的半妖之中,還有過一兩個更特別的極端例子。
——返祖現象。
由希臉上閃過錯愕與心虛。
看到她這副神色,五條就知道自己猜中了。
銀白發絲親密無間地勾纏交錯,他摟著依偎在懷中的少女,悄悄收緊手臂,干干咳嗽一聲,故作鎮定。
“什么嘛,原來是這樣。”
“早點說的話我也就不去東國了啊,反正也不是不能推掉。”
他絮絮叨叨說了一堆沒營養又讓貓聽得頭疼的話,然后臉蛋紅紅,睫毛像打濕的絨羽,舔舔唇,有點緊張地叫了她一聲:
“由希。”
她難受地貼在他胸口蹭了蹭,聽到里面砰砰亂跳、吵到不行的心跳。
“要我幫你嗎?”五條小少爺屈尊降貴。
“……”
由希小臉皺巴成一團,好像在思考,半晌沒吭聲,看上去不太樂意。
漫長的沉默里,還是五條先打破了寂靜。
他緊緊盯著由希的眼睛:“你不喜歡我?”
又是這個叫貓頭大,輾轉反側大半夜沒睡著的詞。
由希臉皺巴得更厲害了,尾巴啪嗒啪嗒拍打著地面。
她喜歡魚喜歡錢,看見就覺得心中歡喜,可對物的喜歡和對人的喜歡又不一樣。
腦袋暈乎乎,心里脹脹悶悶,很想像咬銅板那樣咬上一口,這種叫喜歡嗎?
由希一個頭兩個大,眉頭都快擰成了死結。
那邊五條見她小臉愁苦,再思及方才進門時她表露出的百般不情愿,忽然福至心靈,臉一下沉了下來。
少年勾起唇,大掌桎梏著她柔軟腰肢,似笑非笑,咬牙切齒:
“你有別的人喜歡?誰?”
是哪個嫌命長的雜魚王八蛋來拐他家的小家伙?
好生將養伺候、養得白白胖胖活蹦亂跳的小貓,怕把她嚇跑硬是按下性子憋了一年等她徹底開竅,百分百確定二人是兩情相悅。
如今竅門是開了,他現在卻恨不得把通了的竅再給拿泥土塞上。
“伊代?”
五條小少爺眼兒一瞇鼻子一哼,酸溜溜地丟出個名字。
他老早看這家伙不順眼了。
若是心中沒鬼,怎么在宅邸中會鬼迷心竅想要摸她的手,又殷切獻上難得的冰鎮青梅酒?
甚至在各回各家之后,還念念不忘,偶有書信往來?
分明就是不安好心!
小貓拍打地面的尾巴彎成一個明顯的問號。
五條平靜點頭:“哦,不是他。”
小少爺頓了會,臭著臉撇著嘴,又陰惻惻甩出別的人名:
“那就是藤原北家的嫡公子?”
藤原北家繁盛昌茂,源遠流長,乃是有名的高門貴族。
其嫡公子如今正是風華正好的少年人,長得風流俊秀,文才兼備。
以他為主角的少女懷春話本更是一籮筐一籮筐的印,民間暢銷至極。
要不是前段時間偶然發現,五條還不知曉家里這個笨笨呆呆,一心只撲在錢上的小貓,竟然也有私藏話本的喜好。
“‘你們不要再打了!藤原與五條家的兩位少公子都是我的心上人,我選不出來。’……嘖,好一個左擁右抱,眷紅偎翠的話本主角。”
五條一字一頓,怨氣沖天。
由希震驚到尾巴炸毛。
“你你你怎么知道……”她分明都把話本藏在很隱秘的角落了!
不過片刻,她又了悟過來,氣得軟綿綿的身體都有了點勁兒,齜牙咧嘴,胡亂掙扎著使出頭椎。
“好哇!我說怎么藏起來的話本突然不見了!原來是你偷走了!小偷、壞蛋!”
“哈——誰要看那些沒點道理滿腦子發春的艷俗本子啊?”
“再說,我也不是沒給你留啊?”
“你留的全是你自己的話本!”
“用那些就夠了吧。”
他鎮定自若,臉上不見一絲內疚與慚愧。解下一點繃帶,眼眸微瞇居高臨下睨著她。
“我說欸,都大大方方允許你晚上睡覺抱著我的話本干壞事了。要裝作一點不知情的模樣忍耐,我這里也很辛苦的好不好?”
這個人這個人,真的嘴上完全不把門啊!
“沒有!我沒有干壞事!而且你的都看膩了!沒趣味,一點也不想看了!”
由希頭頂燒得冒煙,她像只憤怒的小鳥,伸出爪子就要撓他。
可手還沒來得及碰到,仗著手臂比她長的五條先她一步,輕松捏住了她的后脖頸。
被扼住命運脖頸的小貓立即渾身僵硬,趴在少年身上,連一根手指頭也動不了了。
可惡的偷書賊,居然掐準人家的弱點來這一招!不要臉!
識時務者為俊杰。
這里先暫且退下,等她恢復力氣了,就去他的房間把古董統統拿走,禮尚往來!
她心念一轉,面上做出副泫然欲泣的模樣,可憐巴巴地癟著嘴,睜著大大的明亮雙眸,小聲咕噥:
“人家、人家只是好奇心重,想多瞧瞧嘛。”
五條斜她一眼,喉嚨里重重哼了一下。
“想瞧誰?”
他眉毛一挑,淡淡反問。分出另一只空著的手,捏住由希鼓鼓囊囊的兩頰,濃密睫毛垂著,像冬日落在深潭內的飄雪。
“除了我之外誰都不準想。”
“花心也好出軌也好,想都別想。還有這里。”
少年眼神劃過她心臟位置。
他聲音很平靜:“要是被別人進去占位,就要做好一輩子被我關在小黑屋內的心理準備。”
由希呆呆愣愣,眨巴眨巴眼。
奇怪?這句話聽起來,簡直像是五條對她——
“你、你喜歡我?”
“……”
她清楚看見,少年額角爆開一個大大的青筋。
“哈啊——?”
他不可思議地瞪著眼,好像一只生氣的雪白刺猬。
“你是笨蛋嗎?傻瓜嗎?我表現得超級明顯吧?連侍從婢女們都看明白了啊?”
“那些雜魚送來的書信我有看過一封嗎?你以為我是為了誰才千里迢迢舟車勞頓地跑去東國啊?”
她愣愣:“為了誰?”
五條看起來似乎很想殺人。
由希悄悄瑟縮一下。
“當然是為.了.你.啊!”
少年湊過去,貼近她的面孔,一字一頓,咬牙切齒。
“家里老頭子固執又死板,不給點好處怎么可能松口讓我娶你啊!”
娶、娶她?
小貓震驚地將杏眼瞪得滴溜圓。
五條捏著她后頸的皮肉,笑得涼涼的,露出的白牙也陰森森,顯得格外滲人。
“看來你完全沒有察覺到吶?”
“……”由希心虛地轉開眼珠。
“然后呢?”
五條揉著她脖子的手用了點力,露出的一只藍眼睛死死盯著她。
“回復?”
輕描淡寫的口吻,偏生那眼神像是要把她活吞了,露.骨又滾燙,底下也很有壓迫感地抵著。
似乎她要是答得有一點不合心意,就會被立刻就地正法,拆吃入腹。
少女猶猶豫豫:“似乎是……喜歡?”
五條不滿:“什么叫似乎?”
因為,她也不知道什么是喜歡啊?
她只是覺得身體好燙,心口跳得好快,歡喜得和天上白白掉下八錠大金子一樣,想將他立即藏到窩里。
她雖然懵懵懂懂,可也不想五條和別的人類成親。
只要一想到那個場面,她就難受得想撓穿樹皮。
如果、如果這是喜歡……
由希想了想,示意五條松開扼住她命運脖頸的手。
待少年松開桎梏,她又解開他松了大半的白絹,捧著那張漂亮面孔,輕輕舔了下蒼天之瞳的眼瞼。
妖族作風一向大膽率性。
既然是兩情相悅,那便沒什么好扭捏的了。
她搭上他的肩膀,將白絹繞著他的脖子系了個好看的結。
這讓五條看起來像是一份等待拆封的禮物。
她勾著五條脖子,紅著臉,小聲附耳:
“幫幫我吧,五條。”
那雙綺麗迷人的藍眼睛,驟然沉了下來,變得濃郁而幽暗。
……
脂燭隔著珠簾,朦朦朧朧暈出一地昏黃。
帳外落了雨,淅淅瀝瀝的水聲沙沙作響。
少女趴伏在桌面上,小臉通紅潮濕,柔軟的小腹一抽一抽,偶爾哭得急了,還會冒出一兩聲小小的嗝,尾巴更是細細地打著顫兒。
面容矜貴出塵的小少爺抹一把淋了雨的臉,薄唇鼻梁都濕漉漉的。從半蹲的姿勢站起,眨巴著藍眼睛,低眼瞧一下地上淅淅瀝瀝飛濺下的小雨點。
“嗚哇。”
他感嘆,濕淋淋的手臂撐在她臉側,肌肉賁發。
“這帳漏水,里面落的雨比外頭的還要多欸。”
等了會,沒聽見回應,小少爺略一挑眉,俯身捏著半妖下頜,將她臉轉了過來。
大約是哭得太急沒緩過來,她似乎有點失神,兩眼渙散,可憐兮兮地抽著鼻子,眼眶泛著點紅。
五條歪了下頭,裝模作樣:“不行啦,再堅持一會?你還有份禮物沒拆哦。”
他點點自己脖子上圈著的白絹,她親手系上的蝴蝶結在模糊不清的視野里飄蕩。
由希往下瞄了眼,害怕地哆嗦了一下:“我、我不拆了。我要退——”
她話沒說完,五條慢悠悠露齒一笑,把著她的手伸過來,眼疾手快地扯下脖子上的白絹。
白絹散落在地上。
這一番強買強賣的果斷舉措,霎時讓她震撼地瞪圓了眼。
“唔……居然這么熱情,稍微嚇了我一跳。”
“別擔心。為了回報你的這份熱情,我會好好喂飽你的。”
完全是在胡說八道啊這個人!
由希咬著唇,羞腦地踹了他一腳。
五條不以為意地看看她,并攏修長兩指撐開她口腔,待齒關張開,又勾著她的臉去銜濕滑小舌,啜得津津有味、嘖嘖作響。
由希仰著臉,咽不下的津液順著細長脖頸淌落。
她小腿發軟,眼看就要從案幾滑落,好心人五條這時慷慨解囊,扶著她的腰重新站穩,假惺惺地含混提醒:
“呼……怎么還和小孩似的站不穩?要當心一點。”
由希氣得撓了他一下。
他笑著貼貼她唇角,眼睛亮亮的,把她按向自己,嗓音甜蜜:
“接好禮物?”
雨落得更大了。
鋪天蓋地的暴雨,像海水兜頭傾倒而下,又急又重。
她大腦嗡地一下變成了尖銳的空白,耳邊一時只有嵐風裹挾著雨幕的聲音,深深淺淺、氣勢恢宏地沖刷著耳膜。
少女小腿緊繃,銀白長發徹底被汗浸濕,一絡絡地貼著雪白顫抖的脊背,蜿蜒著往下,像海里誘惑人心的神秘塞壬,嬌艷美麗。
她被壓在案幾上,透過濕透的睫毛去看五條。
小少爺臉上是漂亮的隱忍神色。
他蹙著眉,一手攬著她的腰,一手與她十指相扣,喉嚨里溢出沙啞的低喘。
像是察覺到愛人的注視,五條頓了一下,隨手將汗濕的額發往后抓了抓,露出異于常人的綺麗眉眼。
他眼尾嘴唇都是紅的,喉結一下一下地干咽著,汗水沿著隆起的腹肌滾落,藍眼睛霧蒙蒙的,睫毛潮濕,臉上的欲念強烈而直白。
那副表情看起來比她還要亂七八糟。
他喘.息著問:“疼?”
由希摸摸脹脹的肚皮,吸了下鼻子,斷斷續續:“感覺怪、好奇怪。”
空氣陷入詭異的沉默。
五條忽然問:“你知道半妖稀少的緣由吧?”
她慢半拍地反應過來,點頭。
“可半妖因為兩邊血統都有,也許會是特例也說不定。”
他玩味地笑了一下,挺腰。
“所以……呼。”
由希愣愣低頭,驚恐看著小腹又隆起了一點。
五條耐心道:“你想要小貓崽嗎?”
第67章
在說什么?
由希低眼, 呆呆地看了看鼓起的肚皮。
原本平坦白膩的小腹因為一下吃得太多而不幸積食,鼓鼓脹脹的,撐得皮膚一寸一寸繃緊展開。
她本就生得嬌小, 這會因著過度不消化,小臉皺巴巴的,背上兩段肩胛骨細細顫著, 整個人猶如不堪一握的蝴蝶, 讓那凸起的肚皮顯得愈發脆弱可憐、弧度可怖。
人能積食到這種地步嗎?
她是想著嘗一嘗,看看味道好不好吃, 但是、但是,也沒有人教過她,這吃了還不帶消化的呀!
壞東西!吐出去!
少女氣惱地按了一下鼓起來的小肚子。
她聽見一聲咬著牙根的悶哼, 緊接著是一陣叫貓寒毛直豎、心生不妙的詭異寂靜。
眼前天旋地轉。
五條忽然將她換了個朝向。
由希看見他平靜壓抑的面孔。
五條垂著眼, 濃睫掩映下的藍瞳晦暗幽澀, 像即將掀起狂風暴雨的海平面, 叫由希忍不住縮了下脖子。
撐在她身體兩側的小臂肌肉鼓脹, 覆著層濕淋淋的汗水。眉目矜貴、雪發濕透的少年人咬牙:“你是故意的嗎?”
她臉上露出了迷茫的無辜神色。
“……笨蛋。”
他好像有點被噎到了,胡亂搓了一把由希的耳朵,然后低低喘了一聲, 蹙著眉, 表情隱忍迷亂, 扣住她的腰用力把她往底下按。
很快她就沒辦法再做些使壞的小動作了。
尾巴耳朵都無力地垂下,激烈的潮水一波接著一波, 她渾身濕軟,背脊覆著薄紅, 雪白腳趾蜷縮起來,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到了帳外又急又重的雨聲里。
天地之間, 暴雨如注。
……
脂燭燃燒了三天三夜。
五條似乎很關心這根燭火,時不時地就分出點余光去瞧。待到第三天晚上,他叫人取來一盤餅,餅旁還放著幾樣外表精致的小點心。
點心呈完,下人又供上了壺冰鎮梅蜜酒。
揮手屏退下人,五條戳一戳累得呼呼大睡的小貓。
“吃飯了哦。”
耳朵一彈尾巴一豎,少女猛然從夢鄉中驚醒。擦擦嘴巴晃晃腦袋,由希顫悠悠從柔軟的被窩里支起身。
“在哪里?飯、飯在哪里?”
她腦子還沒徹底清醒,人就已經抽動鼻子嗅著味道,毛絨絨的銀色腦袋胡亂拱來拱去,一路拱到了少年陰陽師的懷里。
五條笑瞇瞇拍拍她腦袋,長臂順勢摟住,一手掰下一塊餅子,哄著她張嘴喂了一小口。
由希嚼嚼嚼。
不過片刻,那張小臉就皺成了一團,細聲細氣地抱怨:“好難吃的餅,沒味道。”
小貓嘀咕著,哧溜一下從陰陽師懷里滑走了。
五條又掰下一塊丟進嘴里自己嘗了嘗,也跟著吐舌:“嘖,難吃,三日餅原來是這樣的。”
這會由希已經拿起唐果子大快朵頤,聞言貓耳朵彈了彈,有點好奇地側過臉。
“三日餅?”她眨巴眨巴眼,“這餅做了三天?”
“不啊。”
五條將餅隨手放下,漫不經心掃她一眼。
少女衣襟凌亂,臉蛋清純嬌憨,身段玲瓏,露出的鎖骨上開著點點梅紅。像是才剛剛成熟沒多久的青梅,青澀香甜,鮮嫩多汁。
他披著件松松垮垮的外衣,撐著下頜看她,懶洋洋開口:
“是因為儀式要進行三天,在第三天的晚上要吃,所以才叫三日餅。”
“哦。”
由希點點頭,又忽覺不對,放下手里的點心。
“儀式?什么儀式?”
五條挑了下眉,薄唇一張,吐出叫貓眼睛瞪得圓溜溜的四個字。
“成親儀式。”
“……”啪嗒。
爪子捏著的小點心掉在了地板上。
五條笑了一下:“欸,有那么驚訝嘛?”
“圓房三日,脂燭不斷,在第三日的夜晚分食三日餅,這禮便算成了。”
“……”持續宕機。
少年見狀,忽地瞇起眼梢,笑容里多了絲威脅。
燭火照亮雪發,映得那頭如瀑銀絲好似也多出了一兩分凌厲清輝。
“我說吶,你不會打算爽了就跑,吃過就算,連點名分也不給我吧?”
他慢悠悠說著,咧出口陰森森的大白牙。
小貓的爪子逐漸顫抖。
“啊,說中了?”五條涼薄彎唇,表情怎么看怎么覺得滲人。
他湊過來,貼近面孔。
那張叫人目眩神迷、合該被端起來放進神龕世代供奉香火的漂亮臉蛋,很要命地貼著她的面龐,又卷又翹的長睫下,一點猩紅燭火倒映在冰藍深潭之中。
“沒有良心的壞小貓。不負責任、渣女,對人家用完就丟。”
委屈巴巴的語氣,這自稱聽著還有點莫名耳熟。
由希很震驚:“你怎么學我說話!”
五條盯著她撇撇嘴:“誰叫某個小家伙吃完了不認人,提起褲子就變臉呢?”
這個人這個人,嘴巴里在胡亂說些什么呀!
她感到血氣上涌,忍不住氣呼呼地叉著腰,尾巴啪嗒啪嗒掃起了地。
“我不是我沒有!你瞎說!人家是特別有良心的好貓!沒有害過人的!”
少年嗤了一下,也學著她,裝模作樣,嘴巴里哼哼兩聲,氣呼呼地鼓起了臉。
“特別有良心的好貓,拿走小可憐陰陽師的清白,騙身騙心不肯負責。”
“害得人家以后只能青燈古寺常伴佛像,禁欲一輩子草草度過。”
“我沒有!”
“你就有!”
“你胡說八道!”
“你不負責任!”
由希氣得鼻子都要歪了:“不就是負責嗎!我認就是了!”
她這一句反擊說出去,世界突然安靜了。
五條一改方才針尖對麥芒、據理力爭的氣憤模樣,變臉比翻書還快,當下笑嘻嘻地湊上來,捧著她的臉親親唇角,舔去不慎留下的點心殘渣。
“說好了哦?不可以反悔的。”
他含混地笑了一下,捏捏她的臉頰。
少女好似才反應過來,呆呆愣愣地張了張嘴。
他乘勝追擊,抓住這點空隙,薄唇擦過由希唇珠,猩紅舌頭探進去勾纏住她的,輕輕逗著玩。
“妖族、呼……成親,是什么樣的?”他氣息不勻。
兩人額頭相抵,五條揉弄著著她敏.感的尾巴根,壓不住的水聲與涎液順著下頜淌落,染濕衣襟。
由希杏眼泛水,忍不住抬手勾住他脖子,尾巴纏上去,舒服地瞇起了眼睛。
五條沒有像之前那般具有很強的侵略性,而是觀察著她的表情,挑著小貓喜歡的部位摸——頭頂、下巴、脆弱的尾巴根,給的刺激恰到好處。
酥酥麻麻,像一場溫柔的按摩。
抵不過人類魔掌的小貓很快軟成了一灘貓餅,倒在他懷里,嘴巴哼哼唧唧、甕聲甕氣:
“好像……嗯、沒什么特別的。”
妖族之間大多是露水情緣,講究一個合眼緣。
看上了,就找個合適的地方春風一度。
她早前就隱隱聽說過雷獸一族的飛天風流成性。
雖然也有像她這樣搞純愛的,可真要算起來,她還算是少數派呢。
五條對她的回答不太滿意。
少年不輕不重,吮了一下口腔里那條濕滑小舌。
“別敷衍。”
由希有點委屈:“我沒、敷衍。就是……這樣的啦。見見雙方父母……然后,舉行個簡單的儀式。”
五條想了想,退出來,貼著少女柔軟殷紅的唇,唾液連出靡靡銀絲。
“回你家看看?”
人類與妖族的成親儀式,總歸得各來一遍。
也不知曉小貓的家長從冥道回來沒有,近來倒是沒有聽見什么風聲。
“啊……”由希眨巴眨巴眼,這才恍然記起自己還沒同五條說與家中情況。
與五條初見面時,她還胡謅了一通有的沒的呢。
由希有些心虛地低下眼,可轉念一想,以往她被家里那些妖怪們欺負得夠久的了,現在好不容易逮著機會,當然得帶個陰陽師上門好好嚇嚇他們啦!
而且她家五條長這么好看,比家里那些歪瓜裂棗高到不知道哪兒去了。
丈夫的容貌,妻子的榮耀。
現在她又有錢又有漂亮夫君,人生贏家不過如此。
她自然得挺直腰板,榮歸故里。
想通后,由希立即迫不及待地仰起小臉,眼睛亮晶晶的,頭快點出了殘影:
“要去的要去的!我來定日子!”
五條摸摸她的臉,笑了一下。
而后他不知從哪兒抽出了拿來遮擋六眼的白絹。
由希只覺面前白影一晃,眼睛就看不太見了。
她好奇碰碰覆眼的白絹,感覺視野一片模糊,白白的看不清人影。
“為什么要給我系這個?”
她聽到咕嘟一聲,很明顯的吞咽。
然后是若有所思、隱含興奮的口吻:
“因為你剛剛用很可愛的表情在看我嘛,一不小心就有點……”
“稍微,試試別的玩法?”
第68章
棉花糖一樣蓬松, 云朵一樣潔白的小貓崽。
許是因為五條那句話作祟,由希古怪地夢見了圍在腳邊,爭相拉著她緋袴要往上爬的崽崽。
一個、兩個……再加上可憐巴巴被同胞們壓在屁股底下嚶嚶叫的小可憐, 好像、好像一共有三個?
奶呼呼的幼崽,毛軟軟的顫著,話說得還不熟練, 咿咿呀呀地喊“咪、母, 母親……”母了半天才終于憋出口,小爪爪卻已經熟練地和同胞開始打架。
你踹我的臉我扇你的巴掌, 一時間粉球肉墊叫人眼花繚亂,貓毛如影隨形滿天亂飄。
那邊小團子推一下:“你、揍開!不許、不,上!”
這邊小團子很心機地拽了下另一個小團子的尾巴根:“才、才不!泥, 才, 下來!”
剩下一個好不容易在亂戰之中從屁股底下解放, 探出毛絨絨的臉, 一看已經沒了扒拉的位置, 頓時急得變成人形,耷拉著尾巴耳朵,藍眼睛里蓄起水, 啪嗒啪嗒地掉眼淚。
“嗚嗚, 要、抱, 舔,舔毛毛……”
哭得好慘一小孩, 牙都沒長齊,上氣不接下氣, 軟軟糯糯的小臉憋得通紅。
其他兩個小團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虛地松開爪爪。由希有點無措, 僵硬地手腳并行,正要走過去抱起小家伙,眼前忽而落下一片陰影。
已經有人比她更快,一把撈起了抽噎不止的小孩。
她抬眼一瞧,來人白發藍眼,身姿挺拔,狩衣拓著一片雪色。抱崽崽的動作異常熟練,一看就做了成百上千遍。
青年懶洋洋地抬手,戳一下自家崽子的腦殼,又熟稔地揉耳朵揉下巴,哄得小崽子舒舒服服地軟成貓餅,趴在懷里不動了。
哄完這個,他彎腰,拎起地上兩個黏人怪的后脖頸。
兩只搗蛋鬼這會倒老實了,小短腿在半空晃晃悠悠,皮毛被拎著也不敢吱聲,慘兮兮地耷拉著尾巴,拿大眼睛一個勁兒地瞅著由希,biubiu發射求救訊號。
“欸,怎的不打了?”
青年笑嘻嘻地湊近臉,“親子活動嘛,讓我也參與參與?家里正好有大把的空地呢。”
小奶貓們胡亂蹬了兩下腿。
“才、不要!父親打,掉,掉毛毛!很多毛!”
“打不到!無、限,討要……厭!”
“好叛逆好傷心哦,人家可是很期待親子活動的吶。”
沒什么真情實感地抱怨一句,五條松手,三個小崽子落地,一溜煙地跑遠了。
青年走過來,攬住原地看了一出大戲的妻子。
“看得開心嗎?”
他笑瞇瞇地低下頭,藍眼睛眨巴眨巴,那張漂亮臉蛋看起來十年如一日,好像沒有一點變化。
“好啦,黏人的小家伙都走了,現在是我們的約會時間了。”
“約會?”
由希下意識重復了一遍,眼睛還盯著小奶貓們離開的方向——小短腿們劃拉著地,跑得倒是飛快。不過片刻功夫,就已經連那點蓬松的毛影子都瞧不見了。
五條不滿地捧著她的臉,轉向自己。
青年嘴巴撅得高高的:“偏心,也看看我嘛。”
由希看著那兩瓣撅得快要上天的唇,忍不住抬手把它弄平。
“你一直都能看到呀。還是小貓崽更稀奇。”
“……”五條看上去似乎更不樂意了,“好啊,嫌我年老色衰,愛淡了情沒了,想揣著小崽子跑路了是不是?”
“不行,人家做鬼也會死死跟在你后面的,一直,緊——緊的跟著哦。”
臉色陰森得像剛從水里爬出來渾身濕漉漉的男鬼,冰冰涼涼的手掌搭在她肩膀上,用著甜膩到有些微妙口氣的,她的夫君。
雖然在夢里的身高長了,年齡長了,但性格……性格好像比現實里要更嬌弱更少女。
由希想了想被男水鬼跟在身后一路滴水的陰暗畫面,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還好還好,這是個夢。
見她神色變化來變化去,卻遲遲沒有動作,五條又刻意哼唧兩聲,作出一副氣呼呼的模樣,別過臉,藍眼睛時不時偷偷瞥她一下。
那表情,就差把“我現在沒有生氣但想被哄所以快來哄哄我”,這樣一行黑色加粗大字寫在臉上了。
好吧好吧,小貓肚皮能撐船。
雖然和她從人類話本看到的不太一樣,角色微妙地有些對調,但沒關系,妖族不在乎這些,她還知道好幾個養面首的大妖呢。
由希抖抖三角耳朵,學著話本里看到的法子,拿頭抵著五條胸口,一鼓作氣將他撞到最近的樹干上,然后小手艱難掐住男人堅實的側腰,呼哧呼哧喘著氣,拼命把眼睛揉紅。
“小妖精。”
她揚唇,露出一個小貓自信微笑。
“別生氣了,你這樣我心都碎了。人家把命、錢……不,還是命吧,命賠給你。”
“……”
五條表情逐漸古怪。
肩膀也奇奇怪怪地抖動著,好像抽陀螺似的,頻率快到晃出了影子。
她狐疑地看看男人,又摸摸自己的臉,最后仰起面孔,不太明白:
“你笑什么?”
話本里哄女孩的那些公子哥,都是這樣的呀?
五條還是笑。
藍眼睛亮亮的,低下頭捧著她的臉,拇指摩挲著柔軟的臉頰肉,呼吸噴灑在她唇角,帶著清冷的梅香。
他親了一下她唇珠。
“喜歡你。”
“哦、哦……”由希眨巴眨巴眼,臉蛋悄悄紅了。
她想了想,踮起腳勾著雪發青年的脖子,也學著他的模樣,努力去啄了下他的唇角。
“我也、也喜歡——”
話還沒說完。
四周忽然天旋地轉。
她被一陣大力搖醒。
小貓迷迷瞪瞪地睜開眼皮,入目是一張精致絕倫的漂亮面孔。
發如細雪,眼若深潭。
只是那張臉蛋陰森森黑漆漆,渾身冒著沖天怨氣,看她的眼神活像在看一個有了功名利祿就拋棄糟糠妻的壞蛋渣男。
“你夢見哪個混蛋了?”
糟糠妻五條咬牙切齒,陰惻惻問,“又親又抱,還說‘小妖精’‘喜歡’……嘖。”
咦?
她是什么時候滾到五條懷里,用這種八爪魚的姿勢抱住他,還撅起嘴巴做出這么做作的嘟嘟唇的?
由希晃晃腦袋,尾巴尖點一點榻榻米,又去瞧被她纏得密不透風的丈夫。
五條的臉還黑著。
那架勢,好像她要是敢說出除了他之外的名字,他就會立刻提刀去宰了進她夢的倒霉蛋。
她撓撓耳朵:“沒有呀,就夢見了你。”
“……真的?”
“真的。”
少年盯著她瞧了一會,見她滿臉真誠,看不出一點心虛的影子,于是鼻子輕哼一聲,表情勉為其難:
“勉強算你過關。”
過了會,他又摟緊少女纖瘦腰肢,下頜抵著她軟軟的頭毛磨蹭,聲音悶悶:
“那句話,再說一遍。”
由希小臉茫然:“我夢見的是你?”
“不是這個。”
五條撇撇嘴,聲音跟著低了下去,“就是、喜歡那句。”
少年銀瀑般傾瀉的發絲間露出一點紅透的耳朵,像掉進莽莽雪原中的鮮艷紅玉。
由希看著看著,忽然也有點奇怪地緊張起來了。
她尾巴拍來拍去,五條抽離一點身體,藍眼睛微垂,很專注地看她。
肆意妄為眼比天高的少年人鮮少有這副耐心又期待的模樣,由希捉住他的衣襟,一回生二回熟,這次雖然磕絆,倒也成功說了出來。
“我、我喜歡你——”
話剛說完,五條便俯身親了一下她的唇。
“我也是哦。”
然后是眉心。
“呼……軟綿綿的。”
再是眼瞼。
“好可愛。”
細細密密的啄吻伴隨著滾燙的吐息落下,由希被親得迷迷糊糊、暈頭轉向,忍不住細聲細氣地嗚咽著,揪緊他寬松衣領,將臉埋進少年胸膛。
她露出一個傻笑。
是她的。
金子,小魚干,漂亮陰陽師都是小貓的。
她已經從一無所有的貧窮小貓,變成了有大錢掙有人愛的大貓啦。
如果、如果真能過上夢里那樣的生活……
好像也很不錯。
第69章
食過三日餅, 見了五條父母,這便算正式禮成。
不茍言笑的五條家主頭著戴冠手持笏,旁側坐著以扇掩面的家主夫人。
兩人對由希的態度算不上好, 也算不得差,不冷不熱聊了兩句,很快便以近來春困倦乏為由, 讓新婚夫婦退了下去。
想來也知, 這樣世代傳承的陰陽師大家,又是高門貴族, 對半妖自然提不起什么勁兒。
由希也懶得自討沒趣。
她住五條家這么些日子,得益于少年夫君的保護,她與五條家主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
不過是互不來往罷了, 五條前幾日也置辦了別院, 正好能搬出去住, 眼不見為凈。
呆了一段時間, 兩人盤算起回貓將軍宅邸的日子。
她家正好在西國與東國的邊境之交, 依山傍水,遠離世俗。五條近來無事,也不急著趕路, 恰好可以趁此機會繞點路, 在附近玩夠了再上門。
“西國北郊有一處極寒冰泉, 里頭住著條大魚妖。”
春日時分,櫻花撲簌。少年六眼斜倚著側緣朱紅漆的廊柱, 雪發沾了兩瓣春櫻,長腿屈起, 臉龐被陽光照得幾近透明。
他撐著下頜,懶洋洋看著自家小貓一口一個青梅, 吃得臉頰鼓鼓,沒忍住,拿手戳了一下少女綿軟頰肉。
“那冰泉時刻被魚妖的妖力滋養,聽說泉里的魚肉質軟嫩緊彈,味道更是鮮美至極。”他說。
聽得此話,由希耳朵唰地一下豎起,連手上的青梅也不吃了,眼巴巴轉過臉,砸吧砸吧嘴,露出了很感興趣的表情。
“很鮮嗎?有多鮮?”
五條笑了一下:“去瞧瞧?”
只是要兩條魚嘗嘗,也算不得砸那魚妖的場子吧?
由希短暫地思考了一下,轉眼間又把腦子遠遠地丟走,摸著軟軟的小肚皮,興高采烈地豎起了尾巴。
“要去的要去的。”
五條又笑了笑,曲著腿,長臂一撈把她拉進懷,低頭叼走她手里那顆洗凈的梅子。
“火之國離得也不遠,恰好那邊是地獄妖鳥的領地,火山景觀堪稱一絕。”
少年含著青梅,慢悠悠地說,渾然不覺一個陰陽師闖入妖族領地有什么不妥,閑適自在得像在討論今日氣候。
受他啟發,由希也不由想起了妖鳥一族的活火山。
火山啊……
她還沒見過呢。
火之國也算妖怪間的名勝景點,慕名而去的妖怪多了,火之國還推出了專項游覽服務——乘著妖鳥近距離觀察活火山口。
據說可刺激可好玩了。
少女連忙點頭:“這個也要去的。”
兩個銀色腦袋湊在一起嘀嘀咕咕討論許久,才最終將行程定下。
等真正踏入貓將軍的領地,已是接近兩個月后。
二人一路吃喝玩樂,釣魚逗雞,慢悠悠地乘著牛車這里看看那里瞧瞧,待行至邊境國道,又不經意間在路上新撿了個人。
此人名喚烏鷺亨子,乃是藤原北家麾下直屬陰陽師部隊“日月星進隊”的隊長。
初見她時,烏鷺亨子滿身鮮血,呼吸微弱,躺在雜草叢生的林子中,生死不明。
“是圍剿兩面宿儺失利了吧。”
就近尋了城鎮上的醫師,好不容易將烏鷺亨子從死亡邊界中勉強拖拽回來,五條興致缺缺地垂著眼,看上去很想打瞌睡。
由希熄了屋里的燈合上門,隨五條一同步入夜色之中。
她知道這個名字。
兩面宿儺,大名鼎鼎的詛咒之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下可止三歲小兒啼哭,上可將八旬老人嚇得直接去見閻王。
她好奇:“藤原北家出手了嗎?”
“大抵是天皇授意……又或是藤原北家自己的主意。”
五條口吻淡淡,沒什么波瀾,彎腰將變成雪白小貓的妻子揣進懷里,神色懶散。
“藤原北家兩支直屬部隊,「日月星進隊」與「五虛將」都在討伐兩面宿儺的征伐隊中,既然烏鷺亨子敗了,那「五虛將」應該也好不到哪兒去。”
小貓晃晃聰明毛,爪子扒拉著少年夫君的小臂,回頭看一眼被夜色遮蓋的小屋。
誠如五條所言,烏鷺亨子轉醒后不過三日,飛鴿就帶來了藤原北家大敗而歸的消息。
消息傳得極快極廣,一時間人心惶惶。
天皇震怒。
而這個時候,遠離平安京的由希已平安抵達了自家宅邸。
貓將軍還是一點消息都沒有。
這一路走來,領地較之以往要蕭條不少。她尋了處空房間騰給烏鷺亨子養傷,自己則和五條住到了以前她住的屋子。
“姬君、姬君。”
咚。
石塊敲擊窗欞的響聲。
由希打開窗戶一瞧,發現是揣著兩只手手的小鼴鼠妖。
小鼴鼠扒拉著窗欞,探頭探腦往里張望一番,見那個壓迫感很強的陰陽師不在屋內,不禁小小松了口氣。
它擦去額上冷汗,小聲道:“姬君,你要是被威脅了,你就眨眨眼。”
少女笑瞇瞇托腮:“我要是眨眼,你打算怎么辦?”
小鼴鼠愣了愣,爪爪糾結地捧在一起,爬這爬那急得團團轉,最后終于下定決心:
“我、我想辦法打敗陰陽師,把姬君救出來!”
小小一只鼴鼠,還沒她手掌大,眼神卻堅定得像要遁入佛門。
由希被逗樂了,把它托在掌心,神采飛揚:
“人家沒有被威脅,我還掙到了大錢呢!”
“說好要帶你吃香喝辣,現在領地也沒落了,你干脆跟著我走吧?把你父母也帶上。”
小少主聲音脆生生的,毛發柔滑蓬松,眉眼靈動鮮活,一瞧就是被照料得極好,過得順心遂意。
鼴鼠放下心,又有點猶豫。
“姬君,我得再和父母談談……”
由希也不急,將小鼴鼠放回到地上,體貼地讓它慢慢考慮。
二人在領地呆了一陣。
她帶回來的兩名陰陽師,一位是五條家的六眼少公子,一位是藤原北麾下直屬隊長。
再加上她這一年修煉不斷,如今已是小有實力的巫女,家里的妖怪不敢再像以往那般輕慢待她,看著像恨不得能繞著他們走,老實又本分。
烏鷺亨子傷勢漸漸好轉。
動身回京都那天,烏鷺亨子說:
“你們的恩,我會找機會還。”
五條可有可無、不置可否地撇撇嘴,一副沒什么所謂的倦乏態度。
烏鷺亨子掃過眼覆白絹的六眼,目光落到他懷里攬著的少女身上。
貓耳朵貓尾巴,半妖身份昭然若揭。
烏鷺亨子早前就有所耳聞,說是五條家的少公子迷上了一只貓妖,甚至還帶回家好生養著,成日與其廝混。
但也正多虧了這只半妖,烏鷺亨子才能撿回一條命。
藤原北與菅原一脈積怨已久、向來不和,身為菅原分流的五條家,與藤原北的關系自然也好不到哪兒去。
烏鷺亨子利用天空術式勉強從戰場逃命,重傷瀕死倒地,先看見的,是從牛車跳下來的一襲潔白狩衣。
視線再往上抬,緊跟著便是標志性的覆眼白絹。
是五條家的六眼。
烏鷺亨子當下心涼半截。
她是日月星進隊的隊長,藤原北直屬精銳,家徽明晃晃地繡在統一制式的裝束之上,身份昭然若揭。
只要不是瞎子,誰都能認出來。
何況五條家的六眼,視力更是好得出奇。
渾身清爽干凈、姿容高潔若雪的少年低眸瞧來,表情沒什么波瀾,似是看慣了這副血腥場面。
他懷里揣著只毛絨絨的漂亮小貓。
修長如玉的手指插進蓬松軟綿的毛發之中,正有一下沒一下,懶散地梳理著小貓的頭毛。
烏鷺亨子耳鳴陣陣,眼前發黑,只隱約聽得少年低低地說了些話。
“藤原北”、“日月星進隊”……
大抵是在說她的身份。
“我、咳。”
烏鷺亨子想要說話,剛張口,喉嚨就猛地竄上一股腥甜,叫她一下嗆了起來。
止不住的咳嗽,讓烏鷺亨子胸口愈發痛苦,手腳冰冷,腦子一陣陣地發暈。
模糊間,烏鷺亨子瞧見六眼懷里的小貓拍拍他手臂,旋即跳了下來,變作靈動鮮活的少女模樣。
少女抬手,指向烏鷺。
再醒來時,烏鷺亨子發現自己已經從生死一線中被拽了回來。
斂回思緒,烏鷺亨子重新看向面前二人。
發如細雪、眉眼精致的少年人生得高挑修長,狩衣潔白無瑕,出落得風光霽月。
光是往那一站,就讓人聯想到冬日汩汩流淌的山林清澗。
而偏偏,這樣出塵不染世俗的少年,舉止又帶著格外明顯的占有欲。
那繡著銀線松紋白鶴的廣袖微抬,露出的大掌箍住少女半個腰身,垂下的袖袍擋住了她小半身體,整個人將小妻子裹得密不透風。
五條半彎腰,將下頜擱在半妖頭頂,懶洋洋地瞇著眼。
像是曬著太陽嗅著木天蓼、在小憩打盹的大貓。
察覺到烏鷺亨子隱蔽的打量,大貓眉毛一挑,毫不客氣地直視了回去。
“……”
果真如傳聞所言,性格強勢乖張,半點虧也不肯吃。
烏鷺亨子別開視線。
趁著天色未晚,烏鷺亨子與二人告別,重返京都。
送走烏鷺,由希也不由問起五條:“我們還能在這待多久?”
五條少家主,頂著這樣的頭銜,自然身上也有不少事務要處理。
五條倒是沒什么所謂。
他揉一把由希的腦袋,笑嘻嘻:“你要是喜歡,我們就再住上一陣。”
五條說的隨意,見他好像不怎么著急,由希也沒了后顧之憂,打算將這難得的度假再延長幾天。
兩日后。
紙片變作的式神送來了一封詔書。
上面話講得文縐縐的,由希趴在五條懷里盯著看了一會,逐字逐句讀下來,才明白這是要五條動身去尋星漿體。
“星漿體?”她不太明白,困惑地揚起臉。
“是具有特殊資質的人類。”
五條折起書信,態度散漫。
“你知道設下諸多凈化結界的天元大人吧?星漿體以身同化,令天元維持理性……差不多就是給祂的貢品啦。”
天元的事,妖怪之間也有所流傳,由希不算陌生。
她點點頭,又聽五條說:“原本這活兒是藤原北家負責,只是現在正忙于組建第三支討伐隊,才兜兜轉轉地落到了我這。”
“嘖,分明給禪院也可以嘛。”
這第三支討伐隊,詔書上也有寫。
涅漆鎮撫隊。
由安倍氏精銳、菅原本家與藤原北組成,不日便會出征,討伐詛咒之王。
五條嘀嘀咕咕抱怨一通,隨手將書信往案幾上一丟。
既然是天元詔書,那也沒辦法。
由希拍拍他的小臂,問:“那我們明日就走嗎?去找那個什么、什么……”
她想了一下,才記起星漿體的身份與名字。
“那位,巫女桔梗?”
第70章
桔梗在的地方, 是一個小小的村落。
二人一路南上,越靠近桔梗所在,身邊流竄的妖怪就越多。
隨手解決又一只不長眼撞上來、叫囂著要吃掉他們的獅頭蝎尾妖, 由希嫌棄地甩了甩爪,重新放下珠簾。
“這里妖怪好多。”
她抱怨著,不大高興地甩了甩尾巴, “一只又一只, 其他地方都沒有聚集這么多。”
“四、魂……”
“這里有,四魂、之玉。”
身后突然傳來一道嘶啞女聲。
由希扭頭瞧一眼背面。
二人坐的, 并非普通牛車,而是朧車。
牛車太慢,路途又遠, 之前回自家宅邸時還好, 因為本就打著慢慢游玩的主意, 大不了走一段租一段, 這會要趕路, 就沒法再那么悠哉悠哉。
他們捉了一只朧車妖怪。
朧車乃是器物之靈,由貴族們爭相搶道的怨念結合而成,附著于牛車之上, 便成了妖。
但在妖怪與術師眼里, 朧車更近似于一種詛咒的集合體……也就是咒靈。
木輪吱呀吱呀輾過遍布細碎石子的地面。
朧車華麗非常, 珠玉環佩,叮當作響。但若是往后一瞧, 便能瞧見牛車背面生著的一張猙獰的女性面孔。
青面獠牙,怒目圓睜, 頭發燃著幽幽綠火。
而這道綠火,又一路延伸至染血的暗紅車輪上。每當木輪轉過一圈, 就會發出低低的、如泣如訴的吱呀低響。
那道女聲落下后,便再無聲息。
由希重新轉回臉。
四魂之玉,被無數妖怪趨之若鶩的通靈至寶。
而朧車說,這個傳說中的寶物,就在這里。
“所以才會有這么多妖怪……?”她低聲喃喃,恍然大悟。
五條聽見了,噙著笑看她一眼:“你也感興趣?”
由希想了想,搖頭。
若是以前,說她不想要四魂之玉,那是假的。
四魂之玉的威名,妖怪之間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只要有了這枚玉,她一下就能從人人可欺、一無所有的半妖,變成很強很強、叫人再不敢小覷的大妖。
但現在……
她摸摸懷里揣著的錢袋,瞧瞧支著下頜看她、渾身潔白如雪的貴公子,忍不住露出個小貓傻笑。
她有了自己的小金庫,有了相戀的愛人,只要不斷修煉,實力就能慢慢變強。
她已經不再需要借助四魂之玉的力量了。
眼看少女臉頰紅撲撲,杏眼亮晶晶,五條沒忍住,屈指,輕輕彈了一下她額頭。
“欸,笑得好傻。”
嘴上不客氣的少年人,卻在由希捂住額頭時趁其不備,將人扯進懷里,臉一低,就黏黏糊糊地親了上去。
細密水聲在朧車內響起。
忽然,一個微弱的聲音冒了出來:
“姬君,五條大人,我、我還在呢!”
“……”
五條放開懷里軟綿綿的小妻子,瞇起眼睛,看向小小一只、捂住自己眼睛的鼴鼠。
他咧嘴笑了一下。
小鼴鼠莫名打了個寒噤。
視野一轉,它發現自己已被五條提溜著皮毛丟了出去,發配到了朧車背面,旁側便是那青面獠牙的女性面孔。
寒風陣陣,小鼴鼠瞧一眼轉動眼珠盯著它的朧車,不禁挪遠屁股,悲傷地抱緊了自己。
好惡劣的壞男人!
它選擇跟上果然是對的。雖然現在瞧著濃情蜜意,但保不齊哪天他就收了心,也用這樣的無情手段對待姬君。
它一定要從壞男人手里保護好姬君!
鼴鼠正想著,小道旁的林子中忽然傳來一聲幼童的驚叫:
“呀——!”
鳥雀四飛。
地面掠過一道巨大陰影,遮天蔽日。
二頭四爪的鳥妖張開雙翼,金色巨足捉著一個黑發小女孩,正一路往南飛去。
未待小鼴鼠反應過來,朧車急剎而停,珠簾被撩開,探出一只修長骨感的手。
一聲冷嗤落地,代表術式發動的咒力一閃而過,強大的吸引力讓巨鳥身形一滯,旋即猛然下墜。
與此同時,牛車上飛速竄出一道銀白身影,搶在巨鳥摔落前,將黑發女孩從金爪中解救了出來。
“砰——!”
鳥妖落地的巨響。
地面被砸出一個長約三尺的深坑。
鳥妖掙扎著要從地上站起,但很快,一記輸出全開的「蒼」砸到它身上,它哀哀啼叫兩聲,不過片刻便沒了聲息。
黑發小女孩在由希懷里,手捉著她衣襟,驚魂未定。
由希將小女孩帶回了朧車。
交談中得知,女孩名叫楓,家就在前面村落,有一位姐姐。出來是為了摘一種長在溪邊的藥草,給受傷的姐姐治病。
而恰好,由希他們的目的地也是那個村莊。
朧車停在半道一會,復又徐徐前行。
可沒走多久,又被迫止住。
一道火紅色的身影從樹上一躍而下,攔在小路中央。
白發金瞳的犬妖掃過地面狼藉,又去瞧那滿身怨氣的朧車,面色一沉,齜牙咧嘴:
“喂,你們是誰?把楓放了!”
朧車內的楓認出來人聲音,眼睛微亮。
“是犬夜叉!”
犬夜叉?好奇怪的名字。
而且,總覺得有一股、有一股不太喜歡的味道。
由希皺皺鼻子,與五條對視一眼,跟著楓下了朧車。
下一秒。
“咪!”
“嗷!”
兩只半妖見到對方的剎那,齊齊嫌棄地炸開了毛。
*
楓聽說過貓狗不合定律。
她曾經不太相信,可如今……
瞧一眼干脆將臉徹底埋進陰陽師懷里汲取香氣的貓妖,再抬頭看看隔著車頂坐在頭上的犬妖,楓不禁嘆了口氣。
這個犬妖哥哥脾氣壞嘴巴毒,那個貓妖姐姐愛搭不理嫌棄狗味,還有這一位、這一位長得和神仙下凡似的貴公子大人……
楓悄悄瞄一眼五條眼前覆著的白絹,很小心的一瞥,貴公子大人卻好像一下感應到了她的視線,撫著懷中少女的長發,朝楓在的方向微微側過臉。
楓嚇了一跳,趕忙低下眼。
她在心底偷偷補上后半句。
——可惜他好像是個盲的。
左右看一圈,楓覺得,在這輛朧車內,最靠譜的還得是自己。
楓握起小拳頭:“那個,犬夜叉哥哥?”
頭頂傳來不耐煩的:“啊?”
“是由希姐姐與五條大人救了楓——”
“……哼,那種程度的妖怪,我用散魂鐵爪隨便就能解決。”
楓噎了一下。
她又看向只露出個背影,尾巴不停拍打著軟榻的貓妖。
“那個,由希姐姐?犬夜叉他雖然嘴巴毒,可是心地不壞——”
“哼!”由希在五條懷里拱來拱去,發出了比犬夜叉更重的鼻音。
楓:“……”
楓:“五條大人,其實——”
五條專心致志揉弄著小貓柔軟的耳根,聞言稍稍抬臉:
“嗯?在說那只鳥妖的事?完全不入流的雜魚有什么好談的嘛。”
楓:“……”
楓選擇與腳邊的鼴鼠面面相覷,放空大腦。
*
朧車行至村莊前,為了避免引起慌亂,幾人下了車,然后五條眉毛一挑,反手送了想要倉皇逃命的朧車一發蒼。
朧車哀嚎著,眨眼消失得干干凈凈。
楓將幾人一路引至自家屋前。
“桔梗姐姐就在里面那間房……你們稍等一下,我去喚她。”
楓敲了敲門,五條與由希聽得“桔梗”二字,互相對視一眼,面上顯出些許詫異。
而后一道白衣緋袴的影子猛地拉開門,彎腰將楓擁入懷中。
“楓,你沒事吧?”
楓被抱得很緊,安慰地拍拍女子手臂:“我沒事,桔梗姐姐,多虧有五條大人與由希姐姐出手相助。”
被喚作桔梗的女子抬眸瞧來。
她有著一雙清凌凌的黑眼睛,身著干凈的巫女服,右肩拿白布包扎。目光落在眼前二人身上,眉眼微微一動。
“五條大人。”桔梗聲音平靜地點出來人身份,“請你借一步說話。”
*
楓去廚房熬草藥了。
桔梗拿到書信,展開瞧了一會,臉上并無吃驚,好似早已知曉星漿體的身份。
她還肩負著守護與凈化四魂之玉的使命,如何定奪,桔梗說要容她再思量兩日。
星漿體不止桔梗一人,只是她乃其中資質最為出色、也最為適合的,如今既然桔梗身負凈化四魂之玉的重擔,天元大抵也會另做考慮。
兩人從房間離去時,正好撞上送湯藥的楓。
將湯藥遞到矮桌上,楓跟著合攏了障子門。
“桔梗姐姐的靈力在逐漸衰弱。”
楓抱著小小的托盤,領著由希他們往騰出的空房走去,小臉看上去憂心忡忡。
“一定是因為椿的緣故,她給桔梗姐姐下了詛咒。”
“什么詛咒這么厲害?”由希有點好奇。
楓抿抿唇,悄摸看一眼水井旁的果樹。
身著火鼠裘、渾身明亮如烈火的犬妖正大咧咧地盤腿坐著,一口一個脆果。
楓收回視線,小聲嘀咕了句什么。
一路行至空房。
楓給兩人騰出的地方不大,擺設簡單,草席睡上去有些粗糙,但好在房間干凈整潔,沒什么異味。
連日來坐著朧車趕路,縱使軟榻再好也難免腰酸背痛。由希進了門,很快就撲到被褥上軟成一團貓餅。
她心里還想著方才楓說的話,又勉強從被子上支起一點腦袋,困惑看向五條。
“好奇怪,心動也能算詛咒嗎?”由希不解地歪了歪頭。
在她的印象里,詛咒約等于咒靈。妖怪看得見那些東西,陰暗、潮濕、墮落而丑陋,討人厭得很。
但她看見五條,想到的卻是香甜可口的蜂蜜、盛夏金燦的陽光、與鮮掉牙的小魚干。
“那個啊。”
雪發少年掀起被褥一角,攜著清冷梅香坐到她身側,唇角噙笑,神色懶散。
“也有這種說法啦。”
“愛是最深刻最扭曲的詛咒。”
他摸摸小貓的腦袋,寬大袖袍垂落下來,蓋住由希半截視野。
她往上抬了抬眼,卻只能瞧見閃爍著柔軟微光的左三階松紋。
頭頂傳來少年漫不經心的低沉嗓音:
“唔……這么一想,我們或許早就互相詛咒了也說不定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