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徐有川感覺渾身血都變冷了, 難以相信自己做了什么事。
原來秦覺本來沒有靈根,而是道體天成,曾經擁有過……可遇不可求的道骨。
他緊盯著段玄感,看到他后背浮現出一道白光, 戳著皮肉和衣裳, 仿佛有自己的生命力般想要掙脫出來。
可是這道白光已經凝成了肋骨, 與肌肉神經相連,融合容易取出難如登天。
段玄感五官扭曲, 急忙向道人求助,“晃叔,快……快住手!”
道人拍肩膀的力道不大,卻讓他覺得像在受某種嚴酷的刑罰。
“呵呵。”道人見狀慢慢收回手,笑瞇瞇地捋著胡子。
雖然他助段玄感覺醒了靈根, 但是后者還無法掌握自身力量, 往后需要步入仙門學習才能進階技能。
即便如此,現在用來應對秦覺也足夠了。
“你看,它融合得很好啊,現在不再是你的了。”
盡管道人說話真假難辨,可是這件事有目共睹,道骨切實不可能再回到秦覺身體里。
因為不是誰都能與道骨相融。
道人臉上也有一閃而逝的嫉妒,不過很快就變成了得意, 他現在正在做的壯舉完全不亞于這條“道骨”。
秦覺目光落在段玄感身上, 不是在看這個人, 而是一個儲存“道骨”的容器。
他眉眼間有些陰郁,周身的靈力涌動中摻雜了一絲暴戾。
“這是云山掌門的意思?”秦覺死死盯著道人, 問。
那日云山無咎崖上,掌門廢去了他的修為, 剔除了道骨,并存放在昊君道人的藥王谷里。
也許他們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
——道體天成,早衰之象。
連龐春那樣置身事外的人都清楚,道人、掌門……他們又如何不知情?
對此,道人但笑不語。
“從前我就常常想不通……”秦覺忽然自嘲地笑了一下,肩膀微微顫抖,不禁用手捂住了臉龐。
道人也露出嘲諷的笑,顯然很樂意看他陷入回憶以及崩潰。
他胡子捋到了末梢,卻突然聽到一道極度冷靜的聲音。
“他們在人前裝出的呵護關愛,令人作嘔,現在我才明白,居然是打著這樣的如意算盤。”
道人不禁眼皮一跳,看來這孽畜并非全然未覺。
“大局已定,這是天命。”道人悠悠地說道。
當他看向徐有川,剛剛伸出手就被段玄感按住了。
“嗯?”道人不善地看去。
段玄感討巧地笑了笑,“晃叔,你身體不好還是少動氣,這些小事我來幫你吧。”
聞言,道人臉色稍緩,轉過身看向秦覺,說:
“這罪徒吃下了丹藥,恐怕會助長他的靈根力量,加上對我心有怨懟萬一想借機謀害……好侄兒,現在是你報恩的時候了。”
秦覺周身的靈力不太正常。
而且,那雙眼眸里的沉冷殺氣,難以掩藏。
道人向旁邊退開,負著雙手,表情示意他可以動手了。
段玄感輕點了點頭,然后一步步朝前走去。
即使剛剛接觸靈氣,但是雷火靈根,還有道骨加成都讓他覺得全身充滿了非凡的力量。
他認為能做到沒有心理負擔,因為面前的不是“人”,可以當成面目可憎的魔物。
“等等!”一道聲音突然在二人之間響起。
徐有川居然掙脫了仆人,不管不顧地沖了上來,張開手臂擋住了秦覺。
段玄感剛御氣的雷火力量,堪堪在他面前收住。
“道爺,您多慮了,這四象丹又不能突破境界,靈根力量再強……您作為元嬰期修士,難道還怕鎮不住嗎?”
道人面色有些古怪。
徐有川壯著膽子,又說:“現在藥人身上的藥效還在繼續,如果外力影響下損害了藥效是得不償失。”
“你說的不錯。”
見道人態度有所轉變,徐有川不由得心里一松,側著臉正想繼續說什么,忽然間感覺臉頰掠過一陣磅礴靈力。
刺的臉頰生疼,好像火焰從旁邊擦過。
“當心!”段玄感掌心凝聚著一道靈力,對他說道。
徐有川怔愣地轉過身,卻看到半空中一只手離他很近。
秦覺似乎是想攥住他的衣角,最后還是慢了一步,赤紅色的靈力纏繞著他的手臂吧,將身邊飄蕩的輕盈靈力摧毀。
然后,將他推向后面。
秦覺后背撞在墻壁,然后身體緩緩地滑落倒在地上,周圍的靈力瞬間削弱了幾個量級。
他緊緊盯著徐有川,眼里掠過一絲不甘,最后被其他復雜的情感吞沒。
只差一點點,他就能抓住。
秦覺心口受到重創,感到喉嚨腥甜,緊接著吐出了一口黑色的血。
“你、你別嚇我……”徐有川來到他面前,此時沒有人再來阻攔,可是秦覺卻沒有再回應。
因為藥效還在,他不會有事。
但是當他抹去秦覺下頜上的黑血,又會有新的血覆蓋手背,好像這不是鮮血而是體內涓涓不息的毒液。
徐有川低頭看著掌心,神情陷入了惘然。
他聽到了窗外雷電的轟鳴。
只是,因為這聲音太震耳欲聾,導致他無法清晰感知秦覺的心跳,那種生命的跡象太微弱了……
恍惚間,似乎是消失了。
“四象丹竟然引來了雷劫……”
道人臉色變了變,指使兩個人上去帶走秦覺。
然后,不知在屋內動了什么手腳,只見他們面前出現了一條地道。
兩名童子帶著秦覺,進入了地道,昊君道人也跟著進去了。
段玄感看著外面天色,不見風雨,只有烏云里電閃雷鳴。
這是個奇怪的景象。
“你……你進去嗎?”段玄感問。
徐有川沒有說話,失魂落魄地跟著他走進地道。
地道里一片漆黑,能容納兩人行動,兩旁燃著燈火,排列著一些緊閉的房間。
前面道人已經走遠了,身邊只有他們二人。
段玄感表情警惕,小聲地對他說:
“我已經救出那些仆人,他們本來會被當成藥材入藥,現在有了選擇離開與否的權利。”
藥王谷內,有一些仆人被關押在牢里。
在徐有川的提示下,段玄感運氣很好,找到了那些人,還成功說服了威逼利用下為道人做事的人。
他已經得到了靈丹妙藥和道骨,什么時候走都無所謂。
“而且,我還在金庫里搜羅到不少寶貝,哈哈……這當然不是據為己有,應該說是劫富濟貧。”
“……”
“我們出去后,財物平分怎么樣?”
徐有川沒有回答,只是輕輕搖了搖頭。
段玄感自覺無趣,撇了撇嘴。
這時候,他們已經來到了一個房間外面。
里面的燈火映照在墻壁上,竟然與煉丹房里的焰火無二,這里像是一個大型的丹爐內部。
昊君道人背對著他們,兩旁的童子卻了無聲息。
“這是……筑基雷劫。”道人語氣驚愕地喃喃說。
空氣中氣氛凝固,有什么在紅光中竄動,令人不禁屏住了呼吸,不安、畏懼、可怖的感知直沖腦門。
“轟隆——”隨著一道巨大的瓦片破碎聲,房間的天花板突然震顫,從中爆裂開了縫隙。
紅色焰火瞬間從萬千的縫隙間擠出,洶涌地蔓延至整個天花板,雜亂的哄鬧聲從上方傳來。
“不好,走水了!”
“……”
徐有川聽出來了,那是煉丹房里童子的聲音。
天雷竟然打碎了一只丹爐。
道人本該對此緊張萬分,只是此時此刻他卻像是固定住了,沒有作出想象中的正常反應。
據道人說這是筑基的雷劫,那么現在秦覺……
他滿含期待地看去,卻只能看到道人,對方甚至向后退了退,第一次顯現出驚慌的樣子。
“侄兒!”道人大喝一聲。
段玄感身體剛動,頭頂卻突然閃過黑影,他本能地向旁邊避開才逃過一劫。
從上方迅速降下了一面石墻。
與此同時,他們腳下的地面在搖晃。
“這里快塌了,走!”段玄感拉住徐有川,兩人避開暗箭襲擊,不一會兒就回到了地道外面。
此時,藥王谷里也一片混亂,到處都燃燒著火焰,明顯有人為參與的成分。
這是嚴祿在外面加的“一把火”。
不知發生了什么,他們頭頂的神識網,居然在頃刻間化為了烏有。
“這是天助我們,走吧?”
徐有川明白時機已到,只是他看向段玄感,不禁問道:
“道人對你這么‘好’,你害他連半點猶豫都沒有?”
段玄感無所謂的樣子,說:
“我娘死的時候,其實我看到了李晃。”
當年母親被土匪殺死的時候,在黑暗狹小的巷子里,他其實看到了正暗中窺伺的李晃。
李晃算出了與他有緣,自然也知道他娘會死,但還是全程圍觀甚至欣賞了那慘無人寰的一幕。
……
地道的密室里。
道人身上的青色衣袍已經破爛,他的胡子被燒焦了一半,惡狠狠地瞪著面前的少年。
“你找死?”
只是一道強勁掌風襲去,卻被中途化解消散。
“你不是想知道四象丹的效果嗎?”秦覺唇邊浮現冰冷笑意,說。
“我……我……”道人手握拂塵,眼里流露兩分懼色。
“你就算贏了我又如何?筑基既成,卻已邪氣入體!當年掌門和諸位長老就是擔心你心術不正,所以才廢了你修為!”
“你用我來試藥,十年之久,應該提前想到有這一天。”
“孽畜,我就應該早殺了你!”
黑霧直面而來,道人身體撞在墻上,又掉在地上的泥灰里滾了老遠,他蓬頭垢發,吐出汩汩的鮮紅的血。
可是,對面的魔障卻越來越近。
“你還有最后三次機會殺我。”秦覺掐住道人的脖子,神情已經癲狂,通紅的眼睛里,逐漸變了野獸的豎紋。
“魔物……”道人臉色憋紅了,松開了握著拂塵的手,費勁地拍著地面。
魔物中其實多為誤入歧途的修士,修士的修為和心境與變成魔物后的力量強弱有關。
當初仙門忌憚秦覺心境崩塌,于是有意在他入魔之前廢去他的修為。
即使現在沒有道骨,但是本身的心境還在,在惡念沾染后伴隨魔氣入體,力量上竟然超出了道人的想象。
一步踏錯,將是致命的。
四周的火焰灼灼,逐漸形成了一個包圍圈,道人卻突然狂笑起來,說:
“好啊,我死在這里,你也逃不出去了……也要給我陪葬。”
他眼里流露出幸災樂禍,“你不再是你了,而是一個淪為魔胎傀儡的殺人魔物,要是出去了,第一個殺的人會不會是徐有川?”
魔胎是魔域里的“心臟”,被世人稱為萬惡之源。
“……”
秦覺手中動作凝滯了一瞬,卻扯了扯嘴角,說:
“我不會輕易讓你死,身體泯滅了,靈魂也不能逃脫……”
道人臉色終于變了,“你、你要干什么!”
說話間,道人感覺身軀傳來劇痛,神識在眼前搖晃重疊,像是要從里面剝離出去似的。
不,是正活活脫離“活”著的肉/身。
這個過程極度緩慢而深刻,如同經歷最無法承受的折磨。
道人的神識被困住,無法從這一方天地出去。
密室里四面都是火焰,全都來自煉丹爐的溫度,他的畢生心血全都毀于一旦,在眼前無情地燃燒成灰燼。
當天花板搖搖欲墜,即將塌陷的時刻,秦覺忽然在這無盡的罪惡和憎恨中,出現了一絲細微的松動。
他并不想死在這里。
道人應該留下來,而自己本該……離開這里。
“不,你不能走!!”道人的怒吼響起,眼里流出凄厲的血淚,說:
“你出去會害死其他人,將會造下更深重的罪孽,現在還有機會,快苦海回頭!”
這不是他的錯。
當道人的神識仍困在丹爐里,秦覺已經回到了地面上。
只是,周圍還是燃燒著火海,房屋都無法分辨形狀,面前的道路在視野里逐漸地消失。
直到血腥的惡念填平心間的溝壑。
“秦覺!”有個聲音在遠處響起。
徐有川從危險的房屋經過,當發現秦覺時眼睛一亮,很快就跑到了他身旁。
秦覺此時躺在地上,身上的衣裳布著焦黑的破洞,渾身都是從灰燼里打滾過留下的痕跡。
他臉色仍然蒼白,視線在徐有川臉上聚焦。
徐有川身上也沒有一處好,頭發上沾染的鮮血已經凝固,臉上蹭上了一片灰,手肘和膝蓋都破著洞。
“太好了……我們現在就走。”他不禁笑了出來,淚光在眼里打轉。
隔著焰火炙熱的光芒,凝望著這張笑臉。
秦覺神情怔住了,心臟突然劇烈跳動起來。
胸腔被那道黏膩濕冷的氣息,緊緊包裹束縛,此時卻緩緩向外褪去了,裸露出鮮紅的充滿生命的人類的心臟。
腦海里某個情感正在具象化。
他曾經和誰做出過承諾,一起離開這里。
原來,他是在等面前這個人。
“……”
徐有川沒有問他怎么上來,因為見秦覺失去行動力,毫不猶豫彎腰將他背了起來。
大火在身旁熊熊燃燒,滾燙的熱浪越來越近。
眼前的道路太過逼仄,徐有川只能加快速度,又小心避開身邊的建筑物。
徐有川滿頭大汗,明明來時還有力氣,此時卻覺得腳下如墜著千斤。
火光熾熱,幾乎讓人無法睜眼。
“我有些倦了。”秦覺下頜枕著他的頸窩,微不可聞地說。
然后,就再也沒有動靜。
徐有川心里一緊,下意識抓住他垂下來的手。
他鼻子有些酸,興許是濃煙熏出的眼淚,讓他開始一邊咳嗽,一邊淚流不止。
“不要睡,快到了。”
“……”
“我不能讓你死在藥王谷……”
即使最后還是無法活下去,他也不會眼睜睜看著秦覺死在“囚籠”里。
徐有川感覺掌心里,對方的指尖輕微動了動。
他頓時一陣欣喜,抹了把眼淚鼻涕,又說:
“我現在帶你去雨水村,好不好?再給你做鮮花餅,見見秀婆婆吧,她一定會很喜歡你……”
他腳下的布鞋磨破了底,露出腳指頭,已經燙出了不少水泡。
只是,徐有川像是希望保持清醒,絮絮叨叨地講了許多。
直到最后聲音變得嘶啞,逐漸地衰弱下去,他沒有聽到背上的秦覺作出回應。
但是固執地相信對方聽到了。
這希望一定也傳達到秦覺心里。
火焰燒灼得焦黑的地面上,留下了一串長長的腳印。
身后火海的滾燙氣息如地獄里的幽魂,張牙舞爪地緊隨他們,不緊不慢,如同一道緩慢接近而令人無法抵抗的死亡力量。
而兩人的存在是如此渺小,朝著相反的道路前進,腳步卻始終堅定不移。
秦覺意識尚有一分清醒,他能感受到后背的火焰虎視眈眈,在它即將吞噬自己的前一刻——
徐有川背著他向前挪動一步,并與之拉開了距離。
正是如此,在生與死的界限線上,徐有川始終拉扯著他走向生。
這一刻的感受,令秦覺此生難忘。
忽然,他聽到了云層上的風聲,久違的甘霖穿過烏云,淅淅瀝瀝地降落在這片焦黑的土地上。
不久后,有許多陌生的氣息出現,黑色的陰影依次停在半空中,是一柄柄修行的本命劍。
這些人御劍飛行,身著統一的白色藍紋衣袍。
“藥王谷突發大火,究竟是何人所為?”其中一個正氣凜然的男人,說。
火勢太猛,看上去已經燒毀大半。
“師兄,看那里。”
一名年輕的女子,指著底下方向說。
在殘破的山道附近,燃燒的灌木叢邊上,有兩個狼狽的人影一閃而過。
難道是他們?這是眾人心中的疑問。
“別讓人跑了,追!”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天色蒙蒙亮, 旭日的光輝自東邊升起,空氣中飄散著草木灰的氣味。
風雨洗刷過后,景物都顯得煥然一新。
徐有川沒有看到其他人,不知藥王谷的仆人是否都獲得了自由, 也許祿哥他們都各自回到了家里。
他一路來到了山腳下, 走了很遠很遠, 前方就是敞亮的林路和瓦房。
因為精神緊繃的弦突然放松,身體失去了大部分力氣, 不留神間雙腿一軟向前倒在地上。
他兩只手掌下是粗糲的砂石,傳來些許刺疼。
徐有川疲憊的臉上清醒了幾分,然后伸出手拉住后背的少年,用沙啞的聲音對他說:
“醒醒……”
“……”
徐有川也覺得沒有力氣走了,肩膀大幅度顫了下然后倒了下去。
視野里, 他看到一名當地的樵夫, 背著柴火走到了面前,仔細辨認了一會兒,驚奇地說道:
“這不是秀婆婆家的娃娃嗎?”
緊接著,徐有川就陷入了昏迷。
他好像做了一場非常漫長的夢,有經營小賣部懶散的時光,也有在雨水村里辛勤的生活,以及藥王谷里不堪回首的時刻。
亂七八糟地糅雜在一起, 他只覺得頭痛欲裂。
徐有川冷汗涔涔地睜開眼睛。
他看到了一間樸素的瓦房, 熟悉的天花板和桌椅, 從窗外能看到一望無際的秋收的麥田。
隨著西邊吹來寧靜的風,悠然地搖曳著。
徐有川有一瞬間恍惚。
他真的從藥王谷逃出來了。
忽然, 他轉過身看向旁邊,屋內卻空空蕩蕩。
“小川, 你回來啦?”門口的秀婆婆穿著紅色襖子,身形佝僂,她皮膚黢黑,看上去和分別時更消瘦了,笑起來眼里都是慈愛的光。
“婆婆!”徐有川神情激動,差點從床上沖下來。
秀婆婆見狀,嚴厲地對他說:“你身體剛剛好轉,不要瞎折騰!”
徐有川扯到了傷口頓時臉色微白,這才發現后背傳來一陣炙熱,往后一摸竟然纏滿了紗布。
秀婆婆一邊走過來,一邊嘆息道:
“村口的王大把你撿回來,背后沒有一塊好,這才走了三個月,怎么回來就變成這副模樣了?”
徐有川見她臉上的心痛和遺憾,忽然間不知道該怎么解釋。
秀婆婆目送他被“仙人”帶走,必然寄托了他求仙問道的希望,對于她來說是個臉上有光的事。
可是,徐有川并沒有拜入什么仙人門下。
他小心地覷著秀婆婆,“您有聽說什么事嗎?”
秀婆婆眼里閃過一絲凝重,卻搖了搖頭說:“這村頭村尾一條街,能有什么新鮮事?”
徐有川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
看來藥王谷失火的消息,還沒有那么快傳達到這種小鄉村里,而一路上發生的事情,以及回來的原因,他決定晚些時候再告訴秀婆婆。
“我是跟和另一個人回來,他怎么樣……現在在哪兒?”他問。
秀婆婆頓了一下,說:
“我擔心他碰著你傷口,就讓王大領走了,你可是睡了兩天,今早兒我還看見大夫往王大屋里去。”
徐有川面露緊張,好像擔心能出什么事似的。
“人一點都沒事。”
秀婆婆語氣肯定,這讓徐有川放松之余,又不禁感到些許詫異。
過了一會兒,秀婆婆轉身從桌上端起個缺了口的碗。
徐有川瞥了眼,又是黑乎乎的藥,他頓時覺得心氣不暢,總感覺丹爐里的那股煉丹味道仍在鼻尖縈繞。
他無可奈何,只能接過藥碗喝起來。
“你這么緊張,他是什么人?”
徐有川皺著鼻子,坦然地說道:“這幾個月里認識的朋友,一路上他幫我很多。”
秀婆婆看著藥碗見底,才露出了笑容,面色有些捉摸不透,說:
“你先休息,中午再帶你去見他。”
“好。”
秀婆婆步履蹣跚地出門。
徐有川重新躺回床上,視線落在門前的曦光上,久違地感受到了一份發自內心的安寧舒適。
他心里還想著事,并沒有睡著。
一直等到日頭漸盛,秀婆婆卻沒有回來。
徐有川感覺身體好得差不多,于是從床上下來,身上披著一件薄外衣,然后走出了門。
他依稀記得王大住村口,而且距離這里也不是很遠。
沿路景物已經物是人非,多了許多陌生的面孔,那些空出來的房屋始終無人居住。
兩旁的田埂里光禿禿,土地干涸龜裂,旁邊歪脖子樹上稀疏的葉片正凄涼地凋零著。
偶爾有路過的村民,徐有川就向他們打聽地方。
他走進了一條胡同里,聽到了黑犬的狂吠,還有前方聚集起來的人群,正擠在一戶門前。
“大夫!快救救我!”男人驚叫的聲音,從門內傳來。
讓這樣一個大老粗如此驚慌,此時誰也好奇究竟是發生了什么。
“我舅舅救你回來,你卻恩將仇報……有話好商量,先把刀放下。”
那白胡子大夫背著藥箱,卻連連向人群退后。
因為男人脖子上架著把鐮刀,看上去是臨時從門邊撿起,上面還有嚴重的磨損痕跡。
當男人慢慢向前走,露出了后面挾持他的少年。
徐有川一眼就認出了秦覺,對方神情格外陌生,冰冷地吐字道:
“分明是你先動手。”
“……”男人眼睛睜大了,對著人群嚎道:“冤枉,冤枉啊!”
秦覺神色動作都太嚇人,眼看著就要下狠手。
下一刻,徐有川扒開人群走到他面前。
“秦覺,這是怎么回事?”他小心翼翼地說道,生怕當場發生血案。
秦覺看到他出現,眼里掠過一絲欣喜,但是看向面前男人嘴臉,神情冷了下來,說:
“他趁著屋里沒人,翻墻進來偷竊,不巧被我撞見后狠心想害我。”
“……”
話音落,人群靜默一瞬又吵吵嚷嚷。
“二麻子以前干的混賬事不少,吃喝嫖賭,小偷小摸,現在還沒有洗心革面呢。”
“上次去麗花家偷人,差點被打斷了腿!”
“王大跟這二麻子早就斷絕往來,想不到這次又厚臉皮找上門了。”
這些當著面說的“批評”,令二麻子頓時臉色漲紫了。
秦覺放開他之后,還想鉆進角落里。
但是,徐有川攔住他的去路,說:
“你給他道歉。”
“啊!我……”二麻子滿心憤憤,對上他的目光又慫了,低頭說:
“對、對不住。”
然后,徐有川才收回手,二麻子擠出人群一溜煙兒就不見了。
人群散去之后,王大也從外面回來了。
他年紀約莫四五十歲,面相粗獷,實際上是個踏實靠譜的人。
聽聞剛才的烏龍事件,王大面上有些掛不住,不過仍然熱情地愿意留下秦覺。
徐有川向王大道謝,“哥,不麻煩你,我帶他回去了,下次再來看望你。”
王大沒有繼續挽留,而是拉著他走到一邊,有些擔憂地說:
“其他都好說,只是……大夫看過,這小兄弟身上沒有一點傷口,也沒受過內傷。”
這有些匪夷所思。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基本上不會有人相信,這兩人竟然是一起回來的。
而且,正常人會遇到小偷就取其性命嗎?
徐有川表情深思,沒有說話。
最后,他帶著秦覺離開王大家。
現在到了飯點,路上冷冷清清,兩人并肩走在羊腸小道上,徐有川覺得秦覺在有意緊跟自己腳步。
他沉默了一會兒,心里醞釀情緒,轉頭問道:
“你還記得從地道里出來的事情嗎?”
聞言,秦覺眼里浮現一絲茫然。
當時天空出現了筑基雷劫,不知名的大火吞噬了藥王谷,也燃燒了他僅存的理智,在四象丹的藥效中他放縱了內心的惡欲。
他的丹田里涌入了魔氣,至此一發不可收拾。
假如真是那樣,他現在就不可能還“活著”。
“我活下來了。”秦覺掀起眼眸,恍若寒星,說。
“昊君道人死了嗎?”
秦覺默然不語。
見狀,徐有川頓時心生緊張,要是他發現了真相,一定會找到他們。
秦覺察覺了他的情緒,忽然輕輕牽起唇角,說:
“不要怕,他不會再從里面出來,因為他如今身在……‘地獄’。”
“……”徐有川不禁愣了下,盯著他的笑容心里有些發涼。
秦覺眼里流露幾分笑意,暗藏一抹異樣的紅。
恍惚間,這樣的他和受致幻毒性發瘋的狀態相似,只是現在完全是平靜理智的皮囊下的暗潮涌動。
“對不起。”秦覺唇邊笑意收斂,似乎擔心嚇到他。
徐有川不禁松了口氣,“我是想……你當時沒有受傷就好。”
他隱約知道當時發生了什么,仔細地端詳起秦覺,“當時道人讓你吃下四象丹,是害怕你有一天筑基?誰知道會發生得那么快。”
除了這個可能,想不到其他。
徐有川能感知到秦覺變化,靈力跟之前是完全不同的感覺。
忽然,他發現秦覺臉色不對,身體向前踉蹌了一步。
“你怎么了?”徐有川連忙扶住他,著急地問。
他不經意地一低頭,卻瞥見秦覺的手背上,白皙的肌膚上淡青色的血管下,隱隱有數道黑色的霧氣流動。
徐有川神情怔愣,因為他又嗅到了一道幽冷、血腥的異香。
他瞬間覺得似曾相識,曾經在枯井下面,從魔物身上聞到過相似的味道。
……
云山仙門。
一名年輕的弟子繞過桃花林,來到了庭院里面,此時正有幾名年長的修士,正在閑情逸致地品茶下棋。
“掌門,近日我收到了藥王谷的來信。”弟子雙手將信封呈上,畢恭畢敬地說道。
眾人閑聊的興致消失了。
掌門卻沒有怪罪,而是笑著接過了這封信,打開后隨意地翻閱一遍。
“雙靈根的好苗子,這些年確實罕見,讓你出去歷練的大師兄一起帶回來吧。”
話音剛落,在座其他長老紛紛開始感慨。
“我聽說藥王谷失火了,算一算,昊君這是劫數到頭了。”
有人幸災樂禍,還有人面露擔憂,說:
“不知是否巧合,當時魔域也發生了一陣動蕩,令人惶惶不安啊……應該不會有什么差錯吧?”
掌門面色高深莫測。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傍晚, 瓦房里點亮了一盞燈。
這間房仍然是潔凈的樣子,徐有川明白自從離開那天,秀婆婆時常過來打掃,也算是有些許心理寄托。
此時婆婆已經在另一間屋里睡下, 徐有川沒有去打擾她, 徑自將半路昏迷的秦覺帶了回來。
借著微弱暖黃的光, 他打量著躺在床上的秦覺。
當時……會是錯覺嗎?
徐有川滿腹疑惑,不由得有些緊張, 因為他或許要面臨某個難以解決的情況。
對方雙眸緊閉,如畫般的五官舒展開了,如今的線條已經多了幾分棱角。
秦覺纖長的睫毛輕顫了顫,然后緩緩睜開眼睛。
徐有川跟他對視了一會兒。
“你現在感覺……怎么樣?”他端詳著秦覺的面色,小聲地問。
秦覺看了看自己, 又望向身旁的簡樸床鋪, 嗅到了屬于徐有川身上的氣息。
他頓時覺得很安心,放在上面的指腹輕輕摩挲了會兒。
“我沒事。”
聞言,徐有川卻面露詫異,一時沒有繼續接茬。
秦覺察覺這個回答不妥,逐漸地想起來他們一起從王大家出來,然后走到了某條林蔭小道……
他眼里浮現迷惘,“我是不是做錯了什么?”
“……”徐有川沉默了片刻, 也許秦覺全都忘了。
他的身影逆著光站在床前, 當秦覺看過來時, 漆黑的眼眸里,卻閃動著希冀的光芒。
徐有川不忍心這光芒暗淡, 于是故作輕松地笑道:
“沒有,你只是悶頭睡了兩個時辰。”
秦覺神情若有所思。
徐有川拿過桌上的小茶壺, 倒了杯清水后遞給他。
“我們已經到了雨水村,等你休息好了,我再帶你出去看看,那邊的山、水、牛、羊……”
說到這里,徐有川頓了頓,忍不住說:
“那條道骨的事情,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他完全不知道原先是秦覺的,在陰差陽錯中,也幫助了段玄感獲得它。
此時,徐有川內心充滿了內疚。
如果秦覺決心想去找回來……
秦覺不自覺握緊了水杯,垂下眼眸,說:
“你不需要自責,這和你沒有關系。”
他們能借助段玄感離開藥王谷,已經是一件非常難得的事情,而重新找回道骨的可能性本來就不大。
“現在,你有什么打算……”徐有川緊接著問。
秦覺沉默了一瞬,幾乎看清了他的心思,說:
“你不希望我去找它?”
徐有川頓時哽住了。
他不禁錯開了視線,過了會兒,說:
“不是,因為你現在需要休息,以后想去找道骨也可以,只是憑借筑基的修為也……很困難。”
徐有川語氣頓了下,昏黃燈光下面容籠罩了層陰影。
接著,他轉過頭看向秦覺,語氣認真地說道:
“我更希望你好好活著。”
徐有川眼神與平時截然不同,有著少見的復雜。
饒是秦覺心性聰穎,此時竟然也看不透,自從逃出來后他的心里,一直有種感覺,好像無法真正抓住面前的人。
從前未察覺還好,如今一旦心里產生這樣的情緒,就會被暗中滋生的邪氣侵染助長,愈演愈烈。
完全無法思考,體內似乎有一只魔物在生長,陰暗污穢的血液在經脈中逆流,一顆新的血肉的枝芽掙脫心臟束縛。
“你要去哪里?”秦覺語氣有些急切,說。
徐有川懷里正抱著水壺,轉過身時微愣,“我去燒水。”
秦覺卻沒有再說話。
徐有川疑惑地回頭看一眼,然后徑自走出了房門。
外面天色已經黑透,瓦房外面是個敞開的小院,他沿著記憶中的路線出門左拐,最里邊的墻壁靠著一堆草垛,白天野鴨到處跑,留下一些排泄物的氣味。
徐有川走到了水缸打了水,然后去爐灶生火燒熱水。
他身上的傷看起來重,但是因為年輕力壯,其實現在已經沒有什么大礙。
通過剛才的接觸,他認為秦覺并沒有問題。
片刻后,徐有川重新回到房內。
因為只有一張床,也沒有多余的被褥,兩人擠擠其實還是可以睡得下。
秦覺朝里面挪了挪,一錯不錯地望著他。
“地方不大,只能委屈你了。”徐有川撓了撓頭,笑道。
然后,他順手熄滅了油燈。
徐有川摸黑彎下腰,上.床的時候木板嘎吱響,他心里咯噔了下,擔心無法支撐兩人的重量。
不過,顯然是他想多了。
除了第一聲“叫喚”后,空氣里安安靜靜,徐有川平躺在床的另一側,仰頭看著黑漆漆的天花板。
萬籟俱寂,傳來秋天的涼意。
因為棉被大小有限,徐有川靠床外的一側漏風,下意識向里面挨近了些,然后就碰到了秦覺的肩膀。
他不禁轉過頭去,撞進了對方寒星般的眼眸。
大半夜,跟倆電燈泡似的。
徐有川腦海里浮現這個聯想,頓時也覺得滑稽,咧嘴呵呵一笑說:
“你咋還這么精神呢?白天睡夠了?”
秦覺被發現后并不慌,而是淡然地轉移話題說:
“我在想,明天我們干什么?”
“你別走了……我帶你到處逛逛,認識其他鄉親朋友,混個臉熟,或者你想去哪兒,咱們就去哪兒。”
徐有川打了個哈欠,眼皮逐漸打架。
他沒有跟秦覺聊很久,不一會兒就呼吸均勻,毫無防備地進入了美好的夢鄉。
黑暗中,秦覺卻睜開了眼睛。
他用手臂支撐起上身,朝著徐有川的位置傾斜,然后俯首近距離地觀察對方的睡臉。
眼神里躍動著一絲異樣的光,逐漸地被顯出些許迷戀。
良久后,他覺得心里出現了空洞,似乎需要更多的東西填補完整。
秦覺受到本能的驅使,埋首枕在徐有川頸間。
瀑布般的青絲柔順地垂落,覆蓋在那麥色的脖頸和臉側,秦覺感受到溫暖的源頭,高挺的鼻梁輕輕蹭了蹭徐有川頸窩。
他的手臂緩緩環住對方的腰身,然后就這么貼著不動了。
徐有川似有所覺,堅毅的眉峰微皺起。
秦覺身體微微僵住,小心地抬起頭,不過他只是稍微側過臉龐,并沒有醒過來的趨勢。
秦覺唇角泛起一絲笑,心滿意足。
他斂下眼眸,隱去其中的暗色,然后終于閉上了眼睛。
抓住了。
天光乍亮,微光從窗子傾瀉進來。
徐有川一覺醒來,覺得脖子和身體都有些酸痛。
他看著跟八爪魚一樣趴在身上的少年,頓時有些手足無措。
兩人身上披著棉被,又熱又沉。
有這么冷嗎?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徐有川看了看窗外, 心里不禁有些納悶。
他的身體剛一動,秦覺也跟著醒了,一雙盈滿朦朧霧氣的眼睛,落在了徐有川臉上。
兩人四目相對, 無人動作。
“你先下來。”徐有川說。
秦覺好像才發現自己的行為, 于是松開了雙手, 戀戀不舍地回到原來的位置上。
“我回頭找一件舊被褥,多給你蓋蓋。”徐有川揉了揉后脖頸, 說道。
他嘴角向下壓了壓,暗想秦覺睡相竟然這么……不老實。
徐有川沒有當面笑話他,一面穿鞋一面說:
“我昨天準備了你的,一會兒出去洗漱。”
“嗯。”秦覺應道。
徐有川沒有太在意,他揉了揉蓬松的頭發, 這幾個月里長了一些, 但還不至于不好打理。
桌上放了兩塊粗面饅頭、稀粥,寡淡實在。
徐有川給婆婆送了一份早飯,然后就回到了自己屋內,剛好看到秦覺坐在桌前。
他本來的衣服不能穿了,于是穿著徐有川的衣服,看上去也并不顯小,不知不覺他長高了許多。
“怎么樣, 你還習慣嗎?”徐有川說。
他知道秦覺一直話不多, 只是想到了藥王谷的時日, 擔心對方難以適應現在的生活。
秦覺連吃個饅頭都慢條斯理,手指白皙勻凈, 讓人看著賞心悅目。
“有你在我身邊,我想是會習慣的。”秦覺齒尖碾過饅頭面, 細嚼慢咽,其實現在嘗到的都是苦味。
徐有川看他的表情,立即就明白了。
“慢慢來,以后有很長時間恢復。”他語氣透露著樂觀,說。
秦覺微微笑著,點頭。
徐有川看著他的笑容,忽然間心里一軟,卻發現他仍然披散著頭發。
他想起來什么,轉過身找來一條玄色絲帶,“昨天你昏迷的時候,我去集市上看了一圈,覺得用得上就買了。”
他在藥王谷當差干活,每月都有領月例,因為勤儉節約省下來了一筆銀兩,現在終于排上了用場。
徐有川將一半留給婆婆,剩下的就打算自己靈活使用。
秦覺眼眸里掠過詫異,胸腔里有某種情緒充盈膨脹,只覺得此刻很令他感到愉悅。
“我給你扎起來?”徐有川握著條絲帶,半空中晃啊晃。
“嗯……”
秦覺微低著頭,察覺徐有川走到身后,他的唇角剛牽起一個弧度,忽然發現事情沒有那么簡單。
徐有川滿臉認真,手里一頓操作,過了會兒,語氣有些許尷尬說:
“呃,有點難度,不過這也挺好看。”
好看。
秦覺的笑容很快凝滯,因為他看到肩膀上垂著一綹發絲,亂糟糟的。
徐有川看著面前歪歪扭扭的發尾,頓時有些心虛,心想這發質怎么那么滑,那么順?
最后,秦覺還是自己綁了起來。
這時候,門外傳來了秀婆婆的腳步聲。
她一眼看到秦覺,露出了不自然又帶著討巧的笑容,說:
“娃兒,已經吃完飯了啊?”
秦覺察覺到來人身份,態度謙遜,微笑道:
“婆婆。”
秀婆婆笑著答應,儼然對秦覺很有好感,說:
“我聽小川提起你們的事,這一路上多虧有你關照,身上還未痊愈吧?我求大夫給了個方兒,娃兒,喝了藥才能快點好起來。”
接著,秀婆婆將手里的一只缺口的碗,放在了秦覺面前。
里面是熟悉的黑乎乎的藥汁。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空氣頓時凝固了片刻, 連徐有川心跳都慢了一拍。
他眼皮倏地跳了跳,心想秦覺可能這輩子都不會想碰“藥”了。
因為秦覺沒有作出反應,秀婆婆的手臂在半空中僵持了一會兒,接著徐有川笑著說:
“他不是沒受傷嗎?我現在還是個病號, 不如給我喝吧……”
說著, 他接過了婆婆手里的碗。
想到婆婆天還沒亮就起來熬藥, 徐有川心里感到暖洋洋的,在秀婆婆還未開口之前, 咕嘟嘟地一口喝光了。
“……”
秀婆婆有些驚訝,然后勉強地笑了笑:
“你這孩子咋咋呼呼的,小心別怠慢了客人。”
秦覺也沒想到他會喝下,不過徐有川說的是事實,自己完全不需要喝這些所謂的“補藥”。
“多謝您的好意。”他客客氣氣地說。
如此, 秀婆婆更挑不出錯來, 于是這碗藥也就此揭過。
家里突然多了個“客人”,秀婆婆自然問起秦覺的來歷,以及打算,將來要到哪里去。
這些問題徐有川已經預料到,昨天就跟婆婆大致說過,因為不愿意對她隱瞞說謊,也將藥王谷的事情一并告知了。
秀婆婆也是驚異了許久, 良久后長長嘆了口氣, 這要是換一個人在面前說, 她絕對認為是在抹黑藥王谷。
但是,這是她視為親孫的徐有川。
這時候, 屋內變得很安靜。
徐有川收拾了碗筷,然后準備跟秦覺出門。
“小川, 咱家的田地荒廢了,今年是沒有收成,你一會兒去找王大,他家收成好最近忙不過來。”秀婆婆說。
“我知道了。”
等二人走出來,秀婆婆悄悄覷了一眼秦覺,然后將徐有川拉到旁邊。
“你們到外邊,遇到其他人問起,千萬不要提起如何回來的事。”她謹慎地囑咐說。
徐有川有些詫異,答應下來。
雨水村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放眼望去除了一片土路和瓦房,就是后面綿延的青山綠水。
村霸大鵝在路上大搖大擺經過,小黃狗見了也退避三舍,當看到迎面而來的兩人,對著徐有川搖了搖尾巴。
“嘬嘬。”徐有川彎下腰,擼了一把,“你是金豆豆,上次見面才這么點,你娘去哪兒了?”
他上次走的時候,小黃狗才剛出生,兄弟姐妹都送人了。
這個莫名其妙的問題,連秦覺都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小狗能回答嗎?
徐有川察覺到小狗看向旁邊,眼睛水汪汪的,似乎對秦覺也很感興趣。
“金豆豆很喜歡你,可能想要你摸摸?”徐有川咧嘴一笑,將手里的小狗遞到他面前。
小狗尾巴搖得更歡樂了,徐有川眼眸亮晶晶地看著他。
秦覺視線從他臉上移開,伸出修長勻凈的手指,動作間竟然帶著一分難以察覺的猶豫。
指尖觸碰到軟軟的茸毛,接著頓了頓。
徐有川看著他收回手,然后若無其事地放在身側,不由得調侃道:
“你是不是覺得它臟,小狗到處跑是沒那么講究,但是每天都有人帶它回家。”
小狗跑遠了,兩人繼續往前走。
秦覺半斂著眼眸,輕聲說:
“我沒有摸過小狗。”
徐有川不禁愣了愣,轉念想又了然。
淮北秦家聽說也是高門大戶,秦覺又是子孫一輩中的驕傲,禮儀規矩比普通人嚴苛也合乎情理。
沒走多遠,就看到坐在路牙子上的一群村民。
一名抽著旱煙,形容枯瘦的老人,看向他們說:
“哎,那不是川子嗎?”
“邊上是什么人……生面孔啊。”
緊接著,旁邊的人都朝前面看去,果然看清走過來的年輕人,正是被仙人選中并被帶走的徐有川。
這些人都是熟人長輩,徐有川逐一打招呼,很快就有人發出了疑問。
“你咋回來了?怎么沒見祿子的影兒?”
“……”
徐有川心里也感到納悶,明明嚴祿走在自己前頭,怎么可能現在還沒有回到家里。
頂著眾人的好奇目光,徐有川笑了笑,說:
“我本來和他一起回來,但是中間發生了些事,可能是在路上耽擱了。”
即使如此,他們還不肯放過他,跟連珠炮似的問在里面學到什么本事,他們的兒子女兒如何云云。
徐有川只是模棱兩可地搪塞過去。
然后,看到遠處的王大妻子杜燕,正端著個水盆出來向他們招手。
徐有川向幾位長輩告別,連忙拉著秦覺徑自往前走。
“現在回來了,底子就跟我們不一樣了,興許瞧不上咱們這些窮親戚。”有人感嘆道。
等看著他們走遠了,有人壓低聲音嘟囔道:
“哪有這么巧的事,我前兩天半夜睡不著,從窗外看到天邊竄起好大的火……”
與此同時,王大家。
王大膝下兒女雙全,兩個兒子正值壯年,一個女兒還未出閣,家里有自己的田地規模大,平時會雇幫工。
今年其他人家里都不太景氣,不過王大家是村里收成最好的。
當徐有川和秦覺過來時,杜燕和幾名婦女正在清洗梅子,準備趕在最后幾天將它們腌制保存起來。
而杜燕請他們過來,是因為家里還養了羊,但是抽不出空,于是請他們去幫忙放羊,傍晚之前回來。
徐有川答應下來,行動利索地趕出羊群。
大約有二十來只綿羊,呼啦啦一片向前跑,而秦覺迎面看著它們,身體本能地緊繃起來,神色警惕。
即使感知到這些家伙毫無威脅,但是……
下一刻,徐有川從他身前跑過去。
像一陣自由自在的風。
秦覺袖中的指尖微微蜷縮,發梢被輕輕揚起,對襟的衣擺撩起一角,弧度如細鹽般的浪花拍向黑沙灘。
“怎么不走了?快跟上!”徐有川站在羊群里,手里握著根細木棍說。
“好。”
只是,不知道為什么,這些綿羊都不自覺遠離秦覺,有一只不不小心撞上他的腿,還當場傻愣住了。
秦覺眼神冰冷,隱約跳躍著一絲興味。
綿羊毛茸茸的身體顫了顫,立即調轉方向,三兩下竄進了大家族里。
見狀,徐有川只能讓他在后面趕。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山路并不難走, 而且羊群熟悉路線,沒過多久他們就來到了山上,面前是一望無際的茵茵草地。
天空纖塵不染,陽光和熙。
徐有川將羊群趕到一起, 它們立即扎堆在鮮美的草料上, 旁若無人地品嘗起來。
因為時間充裕, 他打算就地等一會兒。
他躺在身后松軟的草地上,仰頭望著湛藍的天空, 一朵潔白的蒲公英從面前飄過。
徐有川余光一瞥,發現秦覺也跟著坐在他身邊。
“你喜歡小羊嗎?”他隨口問道。
秦覺似乎是在眺望羊群,語氣帶著一絲意味不明的笑意,緩緩對他說道:
“……喜歡。”
徐有川愣了下,然后感覺眼前有些模糊, “我們回去后, 也可以買一只羊……”說著,他準備抬手揉眼睛。
“怎么了?”
“沒事,眼睛有點癢……”
下一刻,秦覺按住了他的手腕。
“我看看。”
然后,徐有川拿開了手,只見右邊眼眶盈滿了淚水,肉眼看不出任何異常。
秦覺微皺起眉頭, 說:“可能是蒲公英的絨毛。”
“嗯, 好像還在里面。”
說著, 他俯下身認真地查看,這幅樣子讓徐有川都有些緊張了, 竟然真的覺得眼睛越來越疼了。
“你吹……”
然后,徐有川感覺微涼的氣息掠過眼球。
徐有川睫毛顫了顫, 肩膀也跟著戰栗了一下,對方放開了他,于是快速地眨了眨眼睛。
眼淚簌簌掉落,秦覺修長的手指輕輕拂過他面頰。
徐有川才發現兩人距離極近,他恍惚了一下,隱約從對方衣襟里飄出一絲奇異的香氣。
不知名的花香,摻雜著令人心寒的血腥。
徐有川身體向旁邊挪了挪,然后從地上爬了起來,說:
“我們走吧,現在時間也不早了。”
“……”
秦覺看了眼天色,此時竟然晴轉陰天。
徐有川沒有等他回答,已經自己轉身走向羊群,不過他一走進去就發覺不對了。
羊群數量少了三只。
他頓時有些著急,來回又數了兩遍。
這片草地上除了下山的路,就只有東邊的樹林,很可能那三只小羊就跑了進去。
徐有川看著面前的羊群,突然間有一分猶豫,緊接著聽到秦覺對他說:
“我進去找吧。”
他望進對方平靜的眼睛,好像是為了證明什么。
徐有川忍不住移開目光,說:“你對這里不熟,留在這里看著羊群吧。”
說完,他就扭頭走進了樹林。
秦覺看著他的背影,良久沒動。
烏云在頭頂聚集,陣陣冷風吹過樹梢,樹林里的光線變得昏暗。
徐有川尋找著地上的蹤跡,每走出一段距離就做個記號,有棵老樹的樹干足有十人環抱粗,底下樹根走勢猙獰。
然而,除了找羊之外,他心里仍有另外的擔憂。
從秦覺身上聞到的氣味不是錯覺,現在又該怎么辦?
徐有川心里一團亂麻,片刻后終于在旮沓角落里,找到了兩只丟失的綿羊。
只是它們身體瑟瑟發抖,似乎遇到了可怕的事情。
徐有川立即帶著它們出來,準備按著原路線返回,不過才走到空闊的路面,忽然他本能地感覺危險。
對面細弱的樹干后面,探出一雙幽綠的狼眼。
這是一匹成年的豺狼,顯然饑腸轆轆幾日,此時正貪婪地盯著徐有川身后的羊羊。
徐有川以前聽說過樹林里出現狼,只是碰見的人少之又少,大家就不怎么放在心上。
沒想到今天不巧就遇上了。
他心一橫,摸過腳邊的一顆尖銳石頭,可是那匹狼卻沒有立即行動。
緊接著,它后面的黑暗里又多了十幾雙幽幽的綠眼。
兩只小羊嚇得想要向后逃跑。
“不要!”徐有川壓低聲音呵斥,只是羊的動作已經激發狼性,一瞬間狼群就分作兩路,迂回著去追逐小羊。
徐有川頓時眼前一黑。
羊沒了!
下一瞬,前方竄起的狼影朝他襲來。
徐有川手里石頭還沒派上用場,半空中的狼突然停滯住動作,幾顆不明物體破風而來穿過它的身體。
緊接著這頭狼掉在他面前,灰色的茸毛上迸發出血漿。
不過瞬息間,狼眼睛和內臟都被腐蝕,冒著詭異的黑霧,只剩下一張干癟浸透血的狼皮。
剩下的狼也是同樣的下場,它們甚至都沒有再次靠近過徐有川,就在不明不白中死于非命。
徐有川覺得脖頸僵硬,過了一會兒,他轉過頭看向身后的路。
狼血浸染了兩旁的灌木,卻輕悄悄的。
昏暗處,佇立著一個人影。
徐有川抹了把額頭的汗,端詳了會兒,試探地問:
“你……是秦覺?”
他低頭一看,發現對方腳邊躺著幾頭狼的尸體,左手上還向下滴著鮮血。
徐有川直覺這是狼的血。
光線若有若無,冷風吹過樹梢發出沙沙聲。
“你見著小羊了沒?”
徐有川想看看他身后,冷不丁對上一雙毫無情感的眼瞳,血紅的豎瞳在黑暗中閃動異樣妖冶的光。
仿佛驚動了暗處斑斕的毒蛇。
徐有川無意識后退了半步,他腦袋空白了一瞬。
這一幕和他見到的魔物,幾乎產生了重疊。
而魔物通常喪失神志,只是一個個殺戮的機器。
面前的秦覺只是看著他。
徐有川吞了吞唾沫,緩緩地后退了一步。
“……”這是發生了什么?
他不明就里,但還是選擇緩慢后退,直到保持了一個安全距離,準備轉身的時候,忽然聽到一個聲音。
“你……不想找羊?”
徐有川愣了一下,沒聽說過魔物還能說話。
然后,秦覺身形微微動了動,露出身后的羊的尾巴。
羊身上也濺了血,昏暗中分不清生死。
對上那雙血紅的豎瞳,徐有川腳下也打住了,他沒有回答,而是毫不猶豫地向前奔跑。
“不找……羊了……”秦覺低聲地喃喃道。
“為什么要跑?”
然后,他的身影在原地消失了。
徐有川感覺身后疾風呼嘯,他已經用盡全力奔跑,心里卻充滿了悲傷。
羊沒了,秦覺也……
昊君道人是元嬰修為,如果秦覺真的只是突破筑基,怎么可能在他手上活下來。
除了沾染魔氣,淪為魔物。
其實他心里有數,只是有時候心存僥幸。
剛才樹林里看到的“人”不是秦覺,而是一只可怕的魔物。
突然,徐有川眼前出現一道黑影。
他冷不丁就要撞上去,還好緊急停住了腳步。
但是因為身體沒穩住跌坐在地上,剛好身后就是那棵老樹,徐有川感覺一道強烈的殺氣撲面而來。
“魔物”就出現在眼前,灰色的天空下氣息陰冷。
頭頂的樹藤垂到面前,遮蔽了大部分視野,風一吹過嘩啦啦地響,碎葉在空中飛舞凋落。
周圍的氣場影響下,徐有川覺得雙腿發軟,幾次試圖爬起來卻失敗了。
“魔物”出現在他面前,緩緩地彎下腰。
徐有川不禁閉上眼睛。
他要先挖開自己的心,還是肺、腸子?徐有川想到魔物的行徑,內心不禁被畏懼籠罩了。
如果是其他魔物也就算了,可是偏偏是秦覺……
徐有川心有不甘,卻只能成為砧板上的肉。
過了一會兒,什么都沒發生。
周圍安靜地出奇。
徐有川眼睛睜開條縫隙,就看到伸到面前的一只修長勻凈的手。
他的心顫了一下,但是視線已經落在對方身上。
秦覺掀起眼皮看他,隨著臉龐上的陰影寸寸褪去,只見幽深的瞳孔如枯井般寂靜。
接著,他看到對方身后探出頭的兩只綿羊。
“……”徐有川手指抓著身后的樹,咔擦一聲扯下來一塊樹皮。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竟然感覺這棵樹顫了顫。
“地上冷,我扶你起來好嗎?”秦覺說道。
徐有川注意力全在他身上,聽到他開口不禁納罕,“你、你剛才……”
即使被忽略了問題,對方也沒有在意,而是神情略作思索,像是在考慮一個周全的方案。
“你沒有看錯。”
徐有川不禁啞然,心情頓時變得復雜。
這時候,他再次注意到眼前的手掌。
明顯透露的小心謹慎,但是不敢靠近分毫,秦覺此時在顧慮什么,徐有川其實心里清楚。
他仔細望著對方的臉龐,過了一會兒,手伸過去借力從地上站起來。
徐有川長出一口氣,眼前有些暈眩。
秦覺跟在他身后,沉默地走著。
一縷黑霧繞過徐有川身后,轉瞬間上面的沙塵和碎葉就盡數消散如煙,卻連他的一片衣角也絲毫沒有影響。
“有一只羊被狼咬死了。”秦覺說。
回去的路上,秦覺告訴徐有川,因為見他一直沒有回來,才會進樹林里尋找他和丟失的羊。
“嗯……”徐有川心不在焉地拍了拍衣袖。
當回到空曠的草地上,他看到了羊群乖乖地呆在原地,隱約猜到是秦覺在里面動了手腳。
徐有川趕著剩下的十九只羊,它們步調慢悠悠地往山下走。
羊群在前面走,兩人沉默地跟在后面。
天空陰沉,卻光打雷不下雨。
冷空氣拂過高高的草叢,細微的響動在耳畔變得格外清晰。
徐有川余光一瞥,看到草叢里有蛇,下意識拉著秦覺的手臂走向旁邊的小道。
“小心……”
秦覺盯著臂膀上的手,然后循著徐有川視線看去。
只見草叢里有個土洞,里面是兩條碗口粗的蛇,它們正忘我地糾纏在一起,交互的蛇尾顯示彼此密不可分。
徐有川暗中觀察了一路,心情也逐漸地平靜下來。
這還是自己認識的秦覺。
“你……還會變回去嗎?”徐有川低頭看著地面,說。
“會。”
徐有川頓了一下,轉頭看向秦覺側臉,“什么時候?”
秦覺半垂下眼睫,“不知道。”
眼看著兩人快要走到山下,徐有川卻發現秦覺落在自己后頭了。
他轉過身去,見秦覺身影孤零零地站在那兒。
微風拂過,對方發絲與玄色的發帶揚起,冷淡的聲音傳來時難以分辨情緒。
“我們也許應該在這里分別。”
徐有川神情微愣,忽然間明白了什么,難以置信地說道:
“你覺得我要趕你走?”
可是話音落下,他又覺得這是再合理不過的事。
秦覺也清楚自己留下,對整個村子來說都有危險。
現在徐有川知道了,就不能再把他帶回去了。
可是秦覺準備去哪兒?要是在外面遇到其他人,或者某某門派的修士怎么辦?
徐有川看著對方向前走了,背影透著幾分寂寥,與腳下矗立百年的青山相得益彰。
一時間,似乎周遭也變得荒蕪。
秦覺雖然在向前走,心神卻注意著身后。
他眼前沒有聚焦,只是不停地進行著自我拉扯。
分別……不可能,可以不顧徐有川意愿帶他走,到時候也有很多辦法,能夠讓他“乖乖”聽話。
可是……可是自己要什么?
當秦覺邁出第三步的時候,身后傳來了一陣熟悉的腳步聲,他心里雀躍著等待對方拽住自己。
果然,徐有川拉住他的手臂。
秦覺回過頭佯裝詫異,對上這張美好的面容,心臟在怦怦地劇烈跳動。
徐有川追過來氣息有些亂,停頓了一會兒說:
“有沒有辦法,能消除你身上的魔氣?”
“……”
他以前見到的魔物,都是已經無可救藥,但是秦覺現在仍保存理智,連一只孱弱的小綿羊都不曾傷害。
為什么不能讓秦覺變回正常?
恰在這個時候,突然山頂傳來一個粗獷的聲音。
“在那里,快抓住魔物!”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徐有川臉色微白, 和秦覺對視一眼,兩人仍然沿著原路線跟上了羊群。
山頂嘈雜的聲音逐漸遠去,他的心卻再次懸了起來。
難道秦覺被發現了嗎?
他左右看了看,想找個地方讓秦覺藏起來。
可是迎面就走上來一名婦人, 對方正是村尾的豆腐西施香蘭, 好像是在這里等著他們。
“你倆可算回來了。”香蘭說話的調子軟綿綿, 卻并不令人生厭。
徐有川身體微僵,看著路上行人漸多。
“蘭姐, 這是出什么事了?”他勉強維持鎮定,問。
香蘭驚奇地看了他兩眼,“你還不知道呀,藥王谷的孩子們回來了,哎喲, 都折磨成啥樣了, 可憐見的……”
聞言,徐有川仔細看周圍,有一兩個人瘸著腿、蒙著單眼經過。
面孔依稀有些眼熟。
徐有川見一人從面前經過,故作熟稔地拍了拍對方肩膀道:
“兄弟,你們怎么現在才回來?”
對方蒙著一只眼,哭喪著張臉,絮絮叨叨地說:
“哎, 云山的使者扣住了我們, 嚴查褻瀆仙家的魔物和同黨, 但是那場大火不是因我們而起,一番審訊過后就放了我們……”
“……”
“嚴祿呢?”
“他冒犯了一位使者, 受到懲治,我們也沒見到。”
徐有川頓時覺得不妙, 不知道云山的人怎么會出現在藥王谷,但是難保他們不會回過神再來“搜查”。
他看到后面一群村民拿著火把,不禁也有些奇怪。
“那他們……”
香蘭面露異色,卻對他重新嫵媚一笑,說:
“村里正常的山上巡邏,沒什么要緊的,你這不是還要去交差嗎?我得了王大嫂的信兒,專程過來跟你說一聲。”
徐有川跟秦覺對視一眼,對方微微點頭。
“好,我們這就走。”他咧嘴笑了笑,對香蘭說。
然后,徐有川就假裝若無其事地趕羊。
他其實很想回頭看一眼,可是秦覺卻有意擋住了視線。
秦覺神態自若,對他輕聲說:
“他們抓住了一只‘漏網之魚’。”
“啊?”徐有川驚疑不定地看著他,“你是說……魔物?”
秦覺輕輕點頭。
原來他們前腳下山,后腳就有一直魔物逃竄而過。
徐有川想起在藥王谷里,道人會用魔物煉藥,那也許只是在大火中幸存的家伙。
“它已經死了。”
“……”
秦覺對他說這些信息,都沒有回頭看過一次,但是徐有川就是直覺他說的是正確的。
聞言,徐有川不禁暗暗松了口氣。
這也是一件好事。
如果魔物現在還活著,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村民,哪有力量去應對甚至制服它?
他們帶著羊群回到王大家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時分,超出了本來定好的時間。
徐有川面有愧色,將遇到狼群和損失一只羊的事,對杜燕大概地說明了。
杜燕也是明事理的人,沒有怪罪于他,嘆息道:
“因為前幾天發生的事情,山上都不太平,還有什么魔物作祟……要是你有個三長兩短,我可怎么跟秀婆婆交代,現在看到你們安全就好了。”
實際上,不久前藥王谷消息傳來,魔物潛伏在山頭,有些人已經認為他們和羊群,都會葬身在魔物手下。
杜燕眼里隱約閃動淚光,又說:
“這些羊能回來,我應該感謝你們。”
于是,徐有川賠償的事就作罷,他們臨走前,杜燕還回身進屋里提了條鯽魚給他。
“快回去吧!”杜燕朝他揮了揮手。
徐有川點頭道謝,可是轉過身臉色微異。
王大嫂的言辭沒有漏洞,但是他就感覺跟之前不太一樣。
哪里怪怪的。
秦覺垂眸盯著他手上的魚,神情若有所思。
事已至此,徐有川只能讓秦覺繼續待著。
要是在這個時候突然離開,會顯得行為非常可疑。
至于他提到的問題,沒有得到秦覺的回答,不過他現在并不為此感到著急。
二人回到了那間瓦房,卻沒有見到秀婆婆。
徐有川找了鄰居詢問,對方告訴他婆婆去準備祭神的用品,晚飯不回來吃了。
聞言,徐有川也有些意外。
其實秀婆婆曾經是村里有名的神婆,甚至鄰近的村進行迎神儀式,都會請婆婆去主持,因此積累了頗為深厚的聲望。
只是,在幾年前發生了一件“禍事”,秀婆婆失去了唯一的孫子,就不再做祭祀和祛邪的事。
大家也就默契地不再“舊事重提”,逐漸地也有些人忘記了她本來是個神婆。
這次秀婆婆卻重操舊業,竟然再次進行祭神?
徐有川將這些往事說給秦覺聽,對方卻臉色微變,直直地凝望著自己。
“怎么了?”他心里一咯噔,問。
“你不是婆婆的外孫?”
徐有川點了點頭,“我是婆婆撿來的。”
“……”
屋內氣氛陷入靜默。
徐有川沒在意這句詢問,心里仍在想著藥王谷其余仆從回來的事情。
藥王谷本來地處幽僻,就算昊君道人死了,仙門的人也不可能這么快出現在附近,還大肆追查元兇。
如果找到這里,只怕會對周圍的村民帶來危險。
秦覺仿佛看出他的心思,說:
“別擔心,這個消息只是個陷阱。”
徐有川聞言,目露疑惑。
“如無意外,知道整件事的只有段玄感、嚴祿和我們,現在仙門還沒追查到這里,說明沒有從他們口中得到有用線索。”
“所以,那些人口中的訊息,是為了引起其他人注意?”徐有川道。
秦覺輕輕頷首,“仙門的人或許仍在附近,現在靜觀其變。”
徐有川對此推斷感到贊同,而且不由得有些后怕。
如果他們被傳來的訊息嚇倒,魯莽地選擇逃跑,也許剛走出雨水村就被一網打盡了。
秦覺見狀,心中思忖。
這個推測是沒有錯,但是徐有川想得太嚴重了,仙門不至于瞄準了村莊的位置。
還有一個重要的信息,那就是從藥王谷出來的路上,他可以肯定沒有任何跟蹤的氣息。
不知出于何故,他并沒有作出解釋。
黑暗中,屋內沒有點起燈火。
徐有川下定了決心,拉住秦覺的手,“你暫時留下來吧,等他們走了再說。”
如果云山和其他仙門得知秦覺還活著,將來一定是個不小的麻煩。
秦覺盯著交握的手,眸色深邃。
徐有川想起來什么,語氣小心翼翼說:
“你這兩天會魔化嗎……”
秦覺看向他的眼睛,薄唇微抿,道:
“只要你在我身邊,不會有任何事。”
徐有川不明所以,但是見他語氣肯定,心下也安定了許多。
這一夜,村子比平時熱鬧。
他們也裝作若無其事,與平常無異,在和街坊鄰居之間的問候中,得知這些大難不死回來的人,都去祖廟燒香祭拜了。
這些絮絮叨叨的話語里,全都缺失了一位重要人物。
為什么沒有人提及道人?
徐有川沒忍住問了一嘴,登時周圍的人都用奇怪的目光看他,接著得到了意料之外的答案。
村民們認為,藥王谷大火只是場意外,在他們心中道人仍是崇高、神圣,令人心馳神往的形象。
而幸存者中沒有人透露煉丹的真相。
突然,徐有川心里有點發毛。
沒有人開口,他說了也不會有人相信。
因為其他人心情都很高漲,對他的異常表現也沒有太留意,不久后又恢復一片融洽。
次日上午,秀婆婆回來了。
秀婆婆是由兩名青壯年送回來的,他們都是村長身邊的人,顯然這次的祭祀事宜是一件空前的大事。
她臉上還有未干的朱砂,神色格外嚴峻。
徐有川對上她的視線,感到了一種由內而外的威嚴。
“小川,你回來了,怎么只有你一個人?”秀婆婆笑道。
徐有川頓時覺得輕松,接過她手里的東西,“屋后面的圍墻破了,他在忙著修補。”
他低頭一看,上面用荷葉包裹,沉甸甸的。
屋里有點悶熱,但是秀婆婆仍然圍著紅色的圍巾。
補墻?秀婆婆目光有些詫異。
她看到徐有川手上沾的殘余面粉,應該是剛從廚房里出來。
“那孩子好歹也算客人,這種事還是叫阿牛過來幫忙。”
秦覺看上去就不是會干活的人。
徐有川笑了笑,“阿牛的表兄昨天回來,家里忙不開呢。”
此時秀婆婆坐下來,喝了杯茶水。
“孩子,昨兒都說你們出事了,老婆子我不信,因為知道你們能平安回來。”
徐有川心里暖洋洋的。
秀婆婆這是記掛著他和秦覺。
“婆婆,您昨天去哪兒了?我聽說了祭祀的事情……”他說。
秀婆婆放下了茶杯,道:
“我正要跟你說這件事,祭山神十年進行一次,對雨水村的所有人都非常重要,你啊也要跟著我參加,知道了嗎?”
“我也參加?”
徐有川不禁微愣。
說起來,他并不是雨水村的人,應該沒有資格參加這種本土的祭祀活動。
秀婆婆看出他的疑惑,神情慈愛,說:
“這次我同意村長的邀請,也是為了你,只要得到山神的認可,將來不管發生了什么,都能得到庇佑。”
“婆婆……”徐有川心里觸動。
秀婆婆這么做,是想要讓他真正的成為自家人,等其他村民們接納他,以后做任何事情也更方便。
“將來你也是我胡家人,年輕俊秀,人又上進,不愁娶不到媳婦兒。”
秀婆婆本來叫胡秀,祖上曾經興旺過,但是到她這一脈親緣淡薄,村里胡姓僅有這一位。
徐有川有點不好意思。
因為秀婆婆心情好,竟然真的有意幫他說親事。
忽然,他看向了手里提著的東西,岔開話題問:
“對了,這是什么?”
徐有川剛才沒留意,此時仔細去看,發現荷葉封口的縫隙間,露出猩紅的顏色。
秀婆婆臉上浮現一絲微笑,語氣有種奇異的柔和。
“太歲肉。”
第30章 第三十章
“這次魔物現身, 雖然只是一具尸體,但是周圍仍然殘留不祥的氣息,會給人們的帶來霉運,所以我向山神求來了這塊太歲肉。”
秀婆婆說太歲肉格外珍貴, 有祛邪護心的功效, 只有村長和她才得到了部分, 代表在村里有著重要的地位。
秀婆婆讓徐有川拿去廚房處理。
徐有川覺得這個說法有些迷信,但還是依言照做。
他打開了荷葉, 看到里面的東西。
四四方方巴掌大小,有些肥膩,夾雜猩紅色的紋理,表面上看不出是什么肉。
他不禁疑惑地想,會不會吃壞肚子?
這時候, 秦覺從外面回來了, 坐在秀婆婆面前,二者聽起來聊得非常投機。
“在祭祀開始前,要先解決魔物尸體,但是這件事其實不容易辦。”
秀婆婆語氣有些苦惱,“它來歷不明,不知是何人所殺,倘若以后有仙家借機尋來, 也不好交代。”
他們說到底只是群凡夫俗子, 看不出魔物的身份和死因。
所以, 最好是放置幾天,沒有人來尋再自行處理。
徐有川心里一咯噔。
看來這具魔物會引起不少人的注意。
這時, 他聽到秦覺語氣如常,說道:
“此舉合理, 只是有一點不足。”
秀婆婆不禁看向他。
“若是使魔物尸體停留,鄉民必然恐慌,而且魔氣向來千奇百怪,時間越長越容易發生變故。”
這和秀婆婆的擔心不謀而合,只是在她看來霉運只是危害最小的一種。
秀婆婆意識到自己認知的局限,臉色也變得凝重。
她看向秦覺的眼神,帶了些許贊賞,說:
“娃兒,那你覺得該怎么辦?”
話音落,徐有川恰好端著盤子過來了。
因為秦覺后面才到,他坐下來時解釋道:“這是婆婆求來祛邪的。”
他沒有明確說是魔物尸體的邪氣,不過秦覺還是第一時間反應過來,這才是秀婆婆讓三人圍坐下來的目的。
這塊“太歲肉”上面,縈繞著一縷香火的味道,其中又摻雜了其他的氣味。
秦覺隱約感到生理不適,身體里蟄伏的魔氣,在錯綜復雜的經脈中有些躁動不安。
“娃兒?”
“……”秦覺一抬頭,就對上秀婆婆審視的笑眼。
徐有川也轉過去看他,“你沒事吧?”語氣帶著幾分細微的忐忑。
如果這時候出狀況,后果難以想象。
“沒事。”秦覺輕抿了抿唇,說。
此時,秀婆婆也不急著動筷,而是笑吟吟地問:
“你見多識廣,可曾聽說過這‘太歲肉’啊?”
秦覺半垂著眼眸,看著中間擺放的肉片,說:
“太歲分為三種,白太歲、紅太歲和黑太歲,而凡人能夠食用的只有紅太歲,有吞噬邪氣,滋養心神的功效。”
“呵呵,沒錯。”秀婆婆頓時眉開眼笑,對他們說:
“這可是其他人求之不得的好東西,千萬不要浪費。”
徐有川夾肉的動作僵住,他突然明白過來了。
這太歲肉他能吃,秀婆婆也能吃,但是秦覺身上蘊藏魔氣,只怕會與之力量相沖。
說不準是魔氣得到削弱,還是受刺激爆發。
眼看秦覺就要就要吃,徐有川按住了他的手,騰地一下站起來,“婆婆,他不能吃。”
聞言,秀婆婆臉上的和藹之色褪去。
“怎么不能吃?”她嘴角向下壓了壓,臉頰的皮肉松弛地掛在面骨上,表情從未如此嚴厲,眼睛里竄動一絲惱火。
徐有川不由得愣了愣。
他意識到自己可能做錯了,這塊太歲肉是秀婆婆祈福求來的,將它吃掉相當于祭祀儀式其中的一環。
而秀婆婆心中最敬重山神,他這道突兀的聲音無異于在破壞儀式。
“您別生氣,他昨天不小心染了風寒,吃不了冷食,不如留到明天,我一定督促他好好吃掉……”徐有川硬著頭皮,回答。
秀婆婆面色緩和,卻說:“哪里這么虛弱了?這一路下來也沒事啊。”
這言外之意,正是指秦覺下山身體毫發無傷的情況。
現在突然身體不適,顯得有些故意。
“有勞婆婆費心,我自然會吃。”秦覺忽然開口道。
他并非不識抬舉,更不欲在這時候拂了老人面子。
只有吃了這塊太歲肉,才算是承認自己是胡家的人,假如不是因為徐有川,秀婆婆也不會“忍痛”分出這部分。
看著秦覺吃下太歲肉,秀婆婆臉上終于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咱們吃了這太歲肉,祛除晦氣,往后生活才能平安順遂,事事如意。”
因為這件事,上一個問題已經被有意無意地忽略了。
徐有川重新坐下來。
不知是不是心理原因,他有些食之無味,下意識去關注秦覺的情況。
可是直到這頓飯結束,秦覺也沒有表現出異常。
接近中午的時候,秀婆婆眼下青黑,一夜未眠帶來的疲乏憔悴,隨即起身準備回屋頭小憩。
徐有川送秀婆婆出門。
他看了看左右,見附近沒有其他人,順勢關上了房門。
“你……”
秦覺背影挺拔堅韌,看不出半點異樣,可是徐有川就是感覺不太妙。
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握住茶杯,里面的水早就冷了。
可是,秦覺卻急切地仰頭喝下。
“怎么了?”
秦覺回過身看他,鴉羽般的睫毛垂下,眼眸的光芒清凌凌。
徐有川打量他片刻,心逐漸放下來。
這紅太歲也沒有那么厲害。
秦覺想起剛才徐有川的異常舉動,他也在暗中觀察,最后反復回味,那樣緊張在意的神情,全是源于自己一個人。
他心弦輕撥了一下,有種怪異的愉悅感。
“我也不知為何,它沒有產生效果。”秦覺面上也有些疑惑,除了一點細微的躁動,魔氣沒有因為紅太歲被削弱。
隨著時間流逝,那種不適感也逐漸平息。
徐有川摸著下巴,認真思考,“我們運氣突然好過頭了,紅太歲食用的量較少,這也可能影響其中力量吧……”
他根據看過的地攤文學,推測得有鼻子有眼。
秦覺輕笑著點頭,然而一雙漆黑的眼眸如漩渦似的。
也許是吃了太歲肉,徐有川真的覺得身體產生微妙的變化,有種渾身舒暢,力氣滿滿的感覺。
等到下午,他才明白秀婆婆斬釘截鐵要他們吃太歲肉的原因。
出門的時候,有人主動過來搭話,假裝隨口一問,提起秀婆婆從廟里回來的事情。
徐有川看得出來,他們臉上的羨慕和渴望,暗戳戳希望他家分出來一些太歲肉。
他摸了摸微鼓的腹部,老實說已經吃完了,其他人便興致索然地散開了。
經過徐有川在集市上的打聽,魔物的尸體現在放在村長那兒,誰都不能靠近。
聽說至少要停放七天,才會進行燒毀處理。
因此他有些擔心,火能徹底消滅尸體上的邪氣嗎?這中間會不會發生意外。
夜晚,萬籟寂靜。
徐有川將買回來的一大袋黃豆,放進了廚房角落,這些材料現在用不上,家里常備也不會有問題。
他整天下來心里想著事,在外面不好說,回到家洗了臉后就到處找人。
徐有川冒冒失失地走進院子,才發現秦覺正在洗澡。
霧氣氤氳中,只能看到對方的背影。
他愣了一下就準備走人,只是腳下剛剛轉方向,忽然聽到少年清冽的聲音穿過水汽,帶著兩分濕潤鉆進耳朵。
“阿川,能幫我拿條毛巾嗎?”
徐有川下意識看去,只見秦覺手邊果然空空如也,按住浴桶邊緣的一只手指有點用力,手背上青筋突現。
不會是不好意思吧?徐有川不由得心中發笑。
然后答應了一聲,轉身去拿了條干凈的毛巾過來。
徐有川走進這片水霧時,心中有點納罕,哪來這么多的水汽。
他來到了秦覺身后,欲言又止。
“你想跟我說什么?”秦覺忽然問。
他不禁盯著他后腦勺,烏黑的發絲浸泡在水里,襯得雪白的肩背有種說不出的味道。
少年側過臉時,脖頸優美修長,喉結莫名有幾分性感。
“……”徐有川對上他平靜的眼眸,突然心里那點異樣感不見了。
既然都是男的不需要避嫌,于是干脆說了白天的事情。
“魔物的尸體……出現的時間太趕巧了,留下來對我們沒有好處。”
最重要的是,他們沒有親眼見到那具尸體。
如果能夠確定它是安全的,就不用擔心有修士聞著味兒找上門來。
秦覺垂下眼眸,一絲暗紅閃過,低聲笑了笑說:
“是嗎?我們不妨親自去驗證。”
“……”
徐有川拿過那條毛巾,順勢幫他擦拭后背的水珠,忽然間看到了什么,臉上表情頓時凝滯。
只見,秦覺后背的肌膚浮現絲絲縷縷的黑氣,在肩胛骨和肋骨間交錯,仿佛是另一副非人的骨骼,觸摸時有明顯的異物感。
乍一看像是個詭異之物的眼睛。
空氣靜默了片刻。
秦覺微不可見地皺起眉,誤解了他的顧慮,說:“這件事有些危險,你無需摻和進來,就在這里等我消息。”
“……你說什么,你自己去我能放心嗎?”徐有川扯了個笑容,手卻突然失了力氣般,毛巾始終沒辦法落下。
“你看到了可怕的東西?”
“……”
徐有川有點心虛,然后伸出手指輕點那個詭異印記,“還好,看久了也覺得不嚇人了。”
白皙肌膚下的異物“骨骼”像是活著,輕輕觸碰的瞬間,移動到旁邊,徐有川頓時覺得有趣,接著再次戳了上去。
三番兩次的追逐,像是在后背上畫圈,掠過脊椎時留下微麻的觸覺。
秦覺顯然知道這印記的存在,此時仍不免有幾分心猿意馬。
“玩夠了嗎?”
他半垂的睫羽顫了顫,嗓音染上了些許喑啞。
現在確定徐有川不害怕了,但是……
徐有川見好就收,縮回手指,忽然問:“你有什么感覺嗎?”
他問的是這個印記。
“……沒有。”
徐有川臉上露出了然之色,心想這也許是吃了太歲肉的緣故,導致魔氣有些藏不住。
不過,現在看來秦覺還能控制。
這番思索過后,秦覺已經從浴桶出來,完好地披上了衣裳。
當徐有川再去看,對方看不出絲毫變化。
只是,秦覺不自然地側過身,發絲沒來得及擦拭,綴著的水珠浸濕了衣襟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