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壽將徐有川送回去,又折回了小屋里。
昊君道人捋著胡須,冷笑了一聲,說:
“蠢貨。”
齊壽聞言,眼睛滴溜溜轉,低頭哈腰地附會道:
“道爺說的是,徐有川頭腦簡單,得到赦免后就全心在藥田上,像他那樣的人,不可能發現果實有問題。”
實際上,昊君道人一直在暗中觀察二人。
從徐有川被趕出去那天,四象丹的煉制就開始了,他故意讓徐有川種活那顆橘樹。
橘樹的種子并不普通,其中摻雜了某種精神的毒性。
“尋常人吃了當然沒事,不過那孽畜體內有四象印,情況就不好說了……”道人眼里掠過精光,不懷好意地笑了笑。
齊壽有些不解,“道爺,為何煉四象丹要如此繁瑣?”
直接摘了果子來入藥,不也能喂給秦覺吃?
反而道人差他悄悄去后院,給那棵營養不良的小番茄“加料”,這讓他感到很是憋屈。
昊君道人斜了他一眼,說:
“你懂個屁。”
然后,轉過身慢悠悠地又說:
“四象丹要求極其嚴格,我已經參照古籍找出幾味藥引,恰好后院里有幾顆種子帶有骨幽毒,讓那孽畜心甘情愿吃下去,會跟體內的丹藥融合得更好。”
道人昨天讓秦覺試了“四象丹”,直到現在才開始真正的發揮作用。
不過,昊君道人沒有料到,秦覺體內的藥效比預想的猛烈。
晚上的時候,齊壽急匆匆地過來稟報。
“不好了,道爺!藥人瘋了,我們攔不住他!”齊壽表情明顯驚慌,衣擺上殘留著不止誰的血。
昊君道人喝茶的動作一頓,目光毒辣地盯著他。
齊壽咽了咽唾沫,連忙收起了失態。
昊君道人瞇起眼睛,露出不陰不陽的笑容,說:
“瘋了,瘋了才好啊,多給我殺幾個人,要是他能撐過去這丹藥就成了,要是承受不住……”
他冷笑了兩聲,眼里充滿了輕蔑。
忽然,道人身體向前傾斜,看著齊壽表情思索,好像是在估量他的價值。
齊壽不禁渾身打了個寒顫。
“你是個好孩子,但是藥王谷里不養閑人,還有資質差、沒有忠誠的人……讓徐有川過去看看吧。”
道人把茶杯一蓋,說道。
“是、是!”
約莫一盞茶后,徐有川在睡夢中被拎到了小屋外面。
周遭的空氣嘈雜不堪,鎖鏈哐當作響,外面仆人們驚恐的尖叫,看到一幫人在門內拉著嚴祿,以及他不停求饒的聲音。
徐有川瞌睡蟲登時跑光了,他一把推開身邊的齊壽,徑自朝著木屋走去。
只見秦覺掐著嚴祿脖子,眼睛通紅,神色狠戾,仿佛是面對血海深仇的敵人。
“咳……救命……”嚴祿臉漲得紫紅,翻著白眼,兩手卻怎么都抓不住一根救命稻草。
“秦覺!”
徐有川一個箭步上去,按住秦覺的手臂,可是對方不知哪來那么大力氣,一時之間竟然拉扯不開。
眼看著嚴祿就要當場斃命,他連忙對著身后的人喊道:“別愣著啊,快來幫忙!!”
幾名仆從這才反應過來,上來幫忙拉開兩人。
只是,其他人剛圍上來,秦覺卻像是被刺激到某根神經,開始攻擊旁邊的仆從。
他周身的空氣陡然變化,修為的力量自丹田涌出。
秦覺壓低了眉眼,一雙漆黑冷漠的眼睛,殺氣橫生,顯得如羅剎惡鬼般駭人。
不止是其他人,就連徐有川都被嚇住了。
秦覺現在不太正常,這是他腦海里浮現的念頭。
他眨了下眼睛,有些茫然和氣憤,喃喃道:“你們……對他做了什么?”
嚴祿被其他仆從拉到后面,他捂著自己道道血痕的脖子,白著一張臉對徐有川道:
“你快回來,他會殺了你!”
“這個藥人以前裝的很好,終于暴露出真面目了,他心術不正,跟那些惡貫滿盈的魔物是一伙的,害死很多人……”
徐有川忽然抬起頭,“道人剛才來過?”
嚴祿愣了一下,“半個時辰前。”
道人前腳才走,嚴祿就聽到小屋出現騷亂,因為秦覺差點殺了一個童子,他上去阻攔的時候也跟著遭殃了。
最近秦覺試過的丹藥,只有四象丹的“半成品”。
誰也沒料到變故這么突然,于是場面無可避免地陷入混亂,現在回想也許正是道人催發了丹藥的藥效。
“道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下一刻,第三道聲音自門口出現。
“試藥過程中會影響神志,產生致幻的毒性,等毒性在四象印中徹底相融,他才會重新清醒過來。”
齊壽看著徐有川,臉上掛著令人不適的笑容。
聞言,徐有川心里一沉。
這就是道人真正的目的?可是……怎么會現在才毒發……
忽然此前不曾注意到細節,重新在他的眼前浮現,徐有川不由得望向屋內角落,被眾人踩得稀巴爛的破籃子。
污泥混著紅色果汁,東一塊西一塊。
此時,齊壽強迫其他人離開,嚴祿綠著臉兩步回頭,最后兩扇門合上隔絕了眾人的身影。
狹窄昏暗的空間,靈氣正在到處橫沖直撞。
秦覺低垂著頭,墨發披散,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是身邊鋒利如有實質的氣場令人心生畏懼。
徐有川緩緩走上前,然而當他試圖靠近,空氣中的洶涌靈力就朝他襲來。
“是我。”他側身躲開,衣擺卻被劃出道口子。
在他和秦覺之間,存在著數不清的“靈刃”。
秦覺緊攥著手掌心,指尖嵌入了皮肉,他低聲說道:
“別……別過來。”
徐有川腳下頓住,輕聲道:
“你不用害怕,這里沒有其他人了,剛才你受丹藥控制,所以才身不由己……”
秦覺抬起空洞的眼睛,怔怔地說道:
“我想殺了嚴祿,殺了所有人。”
對上他的眼神,徐有川心頭一顫,覺得好像被饑腸轆轆的野獸鎖定一般。
他腦袋有瞬間的空白,“這不怪你。”
況且事實沒有發生。
秦覺似乎猜到他的語義,忽然間唇角微不可見地彎了彎,因為臉色駭人而顯得愈發詭異。
“如果他真的死了呢?”
“……”
隔著道道危險的靈刃,徐有川沉默地凝望著秦覺。
他真的在腦海里設想這個問題,要是當時齊壽和他來晚一步……
盡管很難以置信,但是這一路走來發生的事情,都讓自己下意識地偏心秦覺。
當察覺到這一點時,徐有川內心陷入了痛苦掙扎。
秦覺像是陷入了某種幻覺,眼里浮現癡狂和偏執,臉頰和脖頸上的青筋鼓動,黑氣在底下流竄,他語速很快地自言自語,道:
“我會傷害你,還有你身邊的人……他們都該死,該死。”
下一刻,空氣中靈刃飛竄的速度變慢。
徐有川以為他平靜下來,于是看準時機越過一道靈刃,抓住了秦覺的肩膀,來到他身邊。
靈刃自他身后,突然向下俯沖下來。
眼看就要刺入他的后背,而徐有川已經來不及反應,他覺得后背傳來細微的疼痛。
同時,身前的秦覺拉住了他的手臂。
“別動。”
那雙血紅的眼睛里,除了滔天仇恨和殺意,還有幾分擰巴的痛楚。
徐有川沒有回頭,感覺身后的靈刃沒有繼續攻擊,而是突然飛遠了。
秦覺嗅到空氣中鮮血的氣味。
他的神志清醒了兩分,卻透著絕望的無助,低聲說:
“你還不明白嗎?”
“什么?”徐有川發現他表情正常,不由松了口氣。
“道人在看著我們,他想要我親手……”
徐有川神情怔愣,抬起頭時果然看到一道白霧,就在天花板上居高臨下地打著轉。
“殺你。”
“……”
這才是對秦覺逃跑的懲罰。
徐有川頓時脊背發涼,意識到道人設下的計謀和險惡用意。
“你走吧……”秦覺眼底浮現一層迷霧,痛苦之中帶著幾分掙扎,一抹光線破碎成零星的微光。
視線卻死死黏在徐有川身上,手緊攥著他垂下的袖子。
徐有川心里不是滋味,“我走不了。”
如果毒性發作過程中,秦覺無法清醒過來……也會成為犧牲品。
“你現在不是很好嗎?不要想亂七八糟的事情,看著我。”
徐有川與秦覺四目相對,說:
“四象丹沒什么了不起,它只會激起你的惡念,那都是幻象,只有現在你和我是真實的。”
秦覺不禁微愣,喃喃道:
“你,只有你是真的。”
徐有川露出笑容,往前湊近了些,臉頰左右給他看,說:
“記住我現在這個樣子,記住了嗎?”
秦覺眼里有些迷惘,不自覺地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臉。
柔軟溫熱的感覺,與幻覺中完全不同。
下一刻,徐有川感覺屋子里的靈刃離他們遠了些,只在房梁和門框邊緣游走徘徊。
這說明秦覺體內的藥效變少了,致幻的毒性也隨著減弱。
只是,秦覺卻向后退了退,抵在冰涼的石柱上。
“你怎么了?”
徐有川心里一緊,擔心他又被毒性影響。
這次不管他怎么說,秦覺都沒有再看他,身體不安地蜷縮起來,染血的指尖緊緊叩著身后的石柱。
秦覺不敢抬頭去看徐有川,發絲遮擋了眉眼,他語氣帶著些許小心翼翼,說:
“我現在變成這樣,你一定很害怕吧。”
“……”徐有川愣了愣,心里浮現出一個念頭。
“哪樣?”
說著,他試探性地伸出手,輕輕碰了碰秦覺光潔的額頭。
“這不是還挺好看的。”
秦覺身體微微僵住,但是沒有避開。
徐有川不禁有些納悶,其實秦覺之前更駭人的樣子,他都已經見識過了。
現在怎么還會害怕?
反倒是秦覺竟然會在意,這種外在形象的好壞。
徐有川面不改色,手指撥開他額前發絲,盯著這張慘白,臉頰上浮動絲絲黑氣的面容。
秦覺微仰著頭看他,發覺視線描摹過自己的五官。
在徐有川看不到的角度,秦覺正緊張細致地觀察他的表情變化,然而并未看到任何害怕或嫌棄。
“這藥王谷里單說相貌,挑不出第二個比你好的,我看最該自卑的應該是又老又丑的……”
說到這里,徐有川不禁余光看向白霧。
這話音戛然而止,可是秦覺卻聽懂了,眸光閃動,不禁輕抿了抿蒼白的唇。
徐有川直接咧嘴一笑。
秦覺也跟著笑了。
徐有川佯裝仔細打量,慢慢的也開始認真了。
即使現在狼狽發瘋,令人膽戰心驚,秦覺的五官也有著掩飾不住的美感。
徐有川嘴角笑意微僵,覺得自己有點神經,好像臨死之人還要品讀死神之美。
可能秦覺也是第一回經歷這種事。
但是,當發現他出神之后,秦覺眼里浮現些許困惑。
徐有川捧著他的臉,笑了笑,由衷夸贊道:
“不管你什么樣子,我都喜歡。”
“真的?”
徐有川連忙點頭,“我發誓。”
然后,秦覺才終于放松下來,唇角牽起一個略有靦腆的笑容。
徐有川看了看屋子里的靈刃,它們比最初已經變淡了許多。
此時窗外夜色濃重,月亮躲在云層里,周遭的空氣變得有些冷。
徐有川坐在秦覺身邊,抱著他輕聲說:
“天亮就變回去了。”
“嗯。”秦覺垂下眼睫,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