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過天晴,溫暖的日光透過構(gòu)造精巧的紅木窄窗,照耀在沈緣慘白無比的面容上,他輕闔著雙眼,幾乎感知不到任何生氣,就連鼻尖的氣息,也微弱到不能察覺,沈緣已經(jīng)病了太久,一年三百多日,有一半的時間里,他都在忍受身軀間那揮之不去的疼痛,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早就忘了自己所期待的康健的模樣了。
沈緣是個不怎么做夢的人,他自幼真正睡下,腦子里便是一片虛無,光是挺著身上的疼痛不發(fā)出無禮的嘶啞聲音,就已經(jīng)用盡了他全身的力氣,可不知怎么的,明明外頭春意漸濃,鳥雀鳴聲歡喜,沈緣卻陷進了一場幻境中,怎么也醒不過來。
人有執(zhí)念,就會走火入魔。
五歲他沒能從更強壯的孩子手里搶回來的那塊碎糕,十三歲他未曾打敗云栽雪的那場比試,十五歲突破失敗的那道溝壑,十七歲他站在階上,看著底下那個驚才絕艷天資過人的小師弟拜師入門,數(shù)次落寞無言,又慢慢地釋懷。
沈緣常常在想,如果沒有聞修決這個人,如果他不是自己的師弟,如果——在那日他身落險境時,自己選擇當一個旁觀者,不去伸出那只援手,那么聞修決可能會死,可能重傷,但換回來的應(yīng)當會是他尚還完好的丹田。
救這樣一個人,他不后悔。
救了誰他都不會后悔。
沈緣在想的是,現(xiàn)在他有這樣一個機會,將聞修決完全驅(qū)逐出他的生活而不付出任何代價,如果那根獨木橋一定要有一個人去走,這次,他想要自私一點,把另一個人推出去,他幾乎可以想見,只要他邁出這么一步,那么那些嫉妒羨慕,藏在心底里卻對著他自己赤_裸裸敞開的層層惡意,馬上就會煙消云散。
林鶴延握著青年瘦弱嶙峋的手指,像那個孩子幼時病重時那般,坐在他的身邊為他輸送著溫暖的靈力,接連兩天一夜,林鶴延沒敢離開,他維持著一個固執(zhí)的姿勢,輕輕哼著市井中農(nóng)家婦人哄小娃娃的輕快調(diào)子。
昨夜沈緣悄無聲息地發(fā)了一場高熱,他在夢中低聲痛苦地呻_吟,喉嚨里接連吐出不成文義亂七八糟的話語,字字都重擊在林鶴延的心坎里。
他說:“師尊……我不要剖丹……”
“歸緣永遠是我的……那是我的劍……”
“不給別人,它永遠是你的。”林鶴延低下頭去,用手輕輕撫摸他的額頭安撫著他,或許只有在小緣無知無覺的時候,他才能真正地回到數(shù)年之前,一切還沒有發(fā)生的時候,沈緣叫他那樣地疼愛,那樣地驕傲,可林鶴延的理智撕扯著他——這一切已經(jīng)行至半路,再也無法回頭。
沈緣額間的冷汗被林鶴延一點點抹去,他蠕動著薄唇,發(fā)出一陣模糊的氣音,林鶴延低下頭附耳去聽,卻只聽到短短幾個字:“師尊……再也不疼我了……”
林鶴延心里沉了沉,他想反駁,卻找不到任何一個合理的字眼,徹底去平復那些不得已的冷待,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能再去給沈緣任何希望和期許,這個孩子對他的依賴,或許會化作誘惑人心的尖刀,叫他義無反顧地去承擔上那一份本不屬于他的責任。
那些可能會壓在小緣肩膀上叫他無法喘息的東西,他為父為師為長,必須要替自己的弟子鏟除殆盡。
“師尊為什么……不肯出關(guān)呢?”
林鶴延徹底沉默下去,他大半的靈力都用來維持著沈緣小腹間那顆已經(jīng)死去金丹的運轉(zhuǎn),他不想剖丹,不想毀了自己的丹田,說盡了前塵舊話,只為保他依舊能夠成為一名合格的劍修……怎么能不疼他?
怎么可以不縱容著他?
他親手將沈緣養(yǎng)大,給他丈量過身高,為他擦過臉頰,在沈緣病重無法起身的時候,他用瓷勺舀了藥驟喂到他的嘴邊,也曾因這個孩子幾天幾夜不敢合眼歇哪怕一刻。
到如今陌路無言,是他刻意而為自作自受,林鶴延曾經(jīng)想,若是從一開始就不對他好,亦或者是厲城揚第一次想要將沈緣接走時他就選擇放手,短痛終究可以贏過歲月磋磨,那么到如今,他一定不會是這般兩難的結(jié)局。
小緣。
可這一切一切的撕扯宿命,都只是為了保護你而已。
……
……
晨光熹微,金烏漸起。濃郁的花香自窗口縫隙慢慢涌入進來,順著風的形狀,沾到青年單薄衣袖間,日照愈發(fā)升高,當那線溫暖的淡光落在沈緣雙眸間時,他的手指輕輕地動了動,在難得半身輕松中慢慢睜開了眼睛。
睡夢中的一切依舊盤旋在耳邊,他似乎聽見有許多的人涌進了他這間小小的木屋子,原本刻意壓低的微弱聲音逐漸抬高,從簡單商量慢慢化作激烈的爭吵,沈緣在黑暗中沉眠,他想睜開眼睛看看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眼皮卻重得始終掀不起來。
“我告訴你林鶴延!小緣他不是你一個人養(yǎng)大的,這其中還有我一份!”
“你今天若是依舊不應(yīng),別怨師弟我不顧惜同門情分!”
他隱約聽出了這是厲師叔的聲音,聽他們這樣爭吵不休,心里不免有些焦急,頑強的意志終究打敗不了病入膏肓的身體,沈緣只感覺一雙手撫在他的額頭上,絲絲縷縷的暖意像潺潺的流水一般,從他疼痛的胸口前穿過,不過片刻時間,沈緣便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
可是為什么……沈緣摸了摸自己依舊有一些疼痛的胸口,眉心微微蹙起來,他不太明白,為何再一次經(jīng)歷生死關(guān)頭,那些流轉(zhuǎn)的冰冷血液幾乎將他裹挾著前往了傳說中的閻王地府,可待到他清醒過來時,那陣陣叫他緊咬著舌尖壓抑下去的疼痛,反而減輕了許多呢?
難不成是……回光返照?
沈緣試探著下床,腳尖實實在在地觸碰到了實地,他扶著一旁的桌角,用雙腿支撐起一整個并不沉重的身體,稍許輕松的感覺叫他更加憂心,他邁出短短一步,下一刻,青年背后發(fā)絲隨之輕輕揚起,繞著他白皙如雪脖頸,散在肩頭處,他的膝蓋一彎,眼看著就要跌倒下去,所幸這里并沒有旁人……
“師兄……!”
一雙手緊緊地攬住了他的腰身,沈緣整個身軀完全跌入來者的懷抱之中,他訝異抬眸,逆著光線看見一張焦急面容。
或許是他早已數(shù)不清沉睡時日,他的思緒如同落了灰的蜘蛛網(wǎng)一般,胡亂纏繞在一起,沈緣最初并不能一眼認出對面的人到底是誰,良久之后,他依舊被緊緊擁抱著,單薄肩頭被他擁攬入懷,沈緣久違地感受到了一絲絲旱地降甘霖的疼惜。
“師兄?”聞修決輕輕地晃著青年肩膀,沒怎么敢用大力氣,他放輕了聲音,竭力使自己干啞的音色變得溫和:“師兄,我回來了……你看看我。”
沈緣眨了下眼睛:“修決?”
聞修決頭腦中沖上一股滾燙的熱血,他點了點頭,道:“是我,我回來了!”
“師兄,我已經(jīng)找到他了!從歸是活死人肉白骨的絕世醫(yī)師,他一定能救你!我已經(jīng)把他帶來了,就在外面……師兄。”
最后兩個字又輕又嘆,聞修決忍不住用自己發(fā)燙的額心抵住了沈緣冰涼的臉頰,溫度慢慢中和,聞修決握住了他的手,小腿微屈,將青年攔腰抱了起來,安安穩(wěn)穩(wěn)地擱在了床榻間:“師兄稍等,我這就去叫他!”
“聞修決。”沈緣的聲音很輕,卻足以叫少年停下腳步,聞修決回望著塌上如玉如雪似神似仙般的白衣青年,唇角微微勾起,他折身返回到他的身邊,手心擱在沈緣膝上,問:“師兄還有什么吩咐?”
沈緣眸光難辨喜悲,他看著聞修決,聲音冷淡:“我的病,不急。”
聞修決皺眉:“怎么會不……?”
“我有話要問你。”
沈緣別開了目光,那些昏迷前所想所念,在心中纏繞成解不開的亂麻,他知道自己的那一點點微不可查的私心,或許將這件事戳穿于他而言并沒有任何實質(zhì)性的好處……聞修決離開萬劍宗,師尊也還有比他身體好,比他天資高上不止一個層次的內(nèi)門子弟。
這不是聞修決的緣故。
沈緣怕只怕自己失了那份自己教導小弟子的“超脫”之心,用萬劍宗的平安作自身私利掩蓋,去粉飾太平,去掩蓋自己那些不能深究的功利心——這不是他想成為的樣子。
聞修決微微一愣:“師兄要問我什么?”
沈緣閉了閉眸,問道:“是你主動來告訴我,還是我來幫你說?”
聞修決的瞳孔閃了閃:“……師兄在說什么?”
沈緣的目光重新落回到他的面容之上,聞修決眸光純凈,話中言語不似作假,可這偏偏才是叫他最難以接受的:“好,那我來說罷。”
青年低聲開口:“你入魔的事,師尊知道嗎?”
聞修決懸起的那顆心狠狠地沉了下去,他蜷縮著手指,修剪整齊干凈的指甲深深地陷入手心血肉之中,這句話像是一只在空中盤旋的紙鳶,在風力的作用下,原以為已經(jīng)飛向天空重獲自由,可待那放紙鳶的人玩夠了一拉梭線,一切又回到了原點。
“師兄這是要拿我么?”
聞修決開口時原本想問——你眼睛里那道擔憂的淚光,到底是真是假?你的語氣這樣平靜溫和,是心中依舊將我當作師弟看待嗎?
可他的舌尖繞了個彎,卻問出了截然不同的話語,與前世所言,大相徑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