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相伴
無論多少次,鳳栩還是難以適應長醉歡發作的痛,每一寸皮肉痙攣筋骨抽搐,整個人仿佛都要被生生扭折掰斷,但這一次的發作只持續了十個時辰。
殷無崢一點點將蜷曲僵硬的鳳栩輕柔舒展開來,從指尖開始,小心翼翼地揉撫,他做這樣的事已經很熟稔,最初時還會因動作大了弄疼鳳栩,但現在已經能游刃有余地將鳳栩如同彎曲枯木般地四肢捋好,再將汗涔涔的人摟在懷里,吻他的額心。
“過一會兒帶你去沐浴!币鬅o崢低聲。
鳳栩指尖還在顫,沒能從方才那骨肉扭曲的疼中回神,氣若游絲地“嗯”了一聲。
殷無崢握著他的手,摩挲著他右手掌心的疤,輕聲在鳳栩耳邊與他閑話,“聽聞你日日去尚衣局瞧她們繡婚服,覺得如何?若是不趕工裁制,只怕要到過年才能制好了!
提及婚服,鳳栩終于有了點反應,他先是睜開了眼,幾息之間已然清醒了不少。
“我……”他因嗓子沙啞而頓了頓,又緩片刻,才說:“不急的!
“什么不急!币鬅o崢牽著他的手,吻在掌心的疤,那是小鳳凰兩年來不堪與恥辱的烙印,也是殷無崢余生的疼惜與珍重,“不是一直等著我來娶你么,阿栩,我想與你早日完婚,想要光明正大地與你并肩坐在龍椅上,讓文武百官與天下人都知曉,鳳栩是我此生最珍愛之人!
此生最珍愛之人。
鳳栩喜歡聽這樣的話,他唾棄用這樣狼狽姿態對殷無崢祈憐求愛的自己,卻又沉溺在殷無崢的溫柔與疼愛中越陷越深。
他虛弱地抬起面無血色的臉,自己都知道這樣有多可憐,像落了水的鳳凰,小心又委屈地對殷無崢說:“我也最喜歡你了,殷無崢!
他將“殷無崢”這三個字念得又輕又柔,這種手段從前的小鳳凰是不會用的,驕傲矜貴的靖王從來不肯低頭,只會在心上人面前暴跳如雷地狂怒,但現在鳳栩已經很知道如何才能博取憐惜——哪怕是殷無崢有意在配合他。
果然,殷無崢的動作更溫柔了,他吻在了鳳栩覆著層細密汗珠的鼻尖上,低聲說:“我知道,我知道,我也喜歡你,阿栩,我只喜歡我的小鳳凰!
話說得再溫和,心里仍舊滿是羞慚,他也好疼,唯有淪陷于情愛中人,雖愚蠢,卻也才能真正知道何為痛他所痛。
但懷里是心上人,即便腳踏荊棘,殷無崢也在這條路上走得心甘情愿。
只在此刻,沒有國事天下事,他們彼此相擁,鳳栩突然低聲說:“倘若你我都只是尋常人,是不是能活得更輕松些?”
一旦天亮了,便又是波云詭譎的勾心斗角。
但鳳栩又自己嘀咕了句:“那也不行,從小父皇母后錦衣玉食地養著我,想要什么,哥哥也都給我,倘若要我去過尋常人的日子,漁樵耕讀,走街串巷,我也是做不了的!
“不用你做!币鬅o崢低笑著說:“小鳳凰就得養在金絲籠里,你好好在家,農活耕種,打魚曬網,再不濟走街串巷做個行腳商,總能養得起你,小鳳凰就留在家中嬌生慣養,日后便再也離不得我了!
鳳栩也跟著笑,又搖了搖頭。
“不要!彼÷曊f,“這樣已經很好了,什么如果,都沒有現在好。”
他不需要什么“如果”的幻象,能有此時此刻,他在殷無崢的懷里,聽著他說喜歡,就已經別無所求。
“人一世好短,父皇母后也不過并肩了二十年,兄長與嫂嫂就更短,還有廖長松和宋芫娘,既不幸、又幸運,殷無崢——”鳳栩用那只被握著的右手回攥住殷無崢,力道虛軟卻已經用盡了力氣,他低低地說:“我也不求太多,能與你多一時一刻也是好的,只要是你!
他豁達,不在乎長長久久,只在乎一朝一幕,可他也偏執,他只要殷無崢,換了誰都不行。
“好!币鬅o崢與他十指相扣,“只要我們在一起。”
鳳栩微微牽起唇角,一雙烏墨雙眸內純粹又澄澈地映著情意。
“但還是一起活下去比較好!兵P栩說久了話,嗓子又有些啞,“這次也要大捷!
殷無崢輕輕摸了摸他的喉結,低聲哄道:“好,這次也會贏,歇歇吧,醒來再沐浴。”
殷無崢向他承諾,鳳栩便對此深信不疑。
被夜幕籠罩的皇城承載著無數雄心壯志與枯敗白骨,而那些過往隨波東流至無人知曉的天涯海角,如今這是一對有情人的家,他們走過了五年的時間才終得相擁.
鳳栩睡得很沉,這其中也有趙院使藥方的功勞,再醒來時,連衣裳殷無崢都給他換好了。
喝了藥后,周福說:“陛下才走不久,吩咐今日小主子不必等他用早膳,醒了便用,那邊兒都備著呢,小主子現在可要用?”
皇帝是個忙人,如同寧康帝那般種花養鳥的也不多,殷無崢可沒有衛皇后那樣精明能干的賢內助,鳳栩也早習慣他忙于國事幾個時辰都不見蹤影,遑論昨日為了陪他,殷無崢連早朝都沒去上。
“我先更衣,叫他們備在外間吧!兵P栩吩咐。
說是更衣,也不過是披了件衣裳,隨手攏了下頭發,自從不去尚書省后鳳栩連冠都懶得戴。
“朝中風向如何?”鳳栩問。
這種事周福定然清楚,他的眼線可遍布整個朝安城與朝野,那都是殷無崢的手腳與眼睛,暗處的心腹有時要比明處的好用許多。
周福想了想,應道:“回小主子,莊氏父子罷朝,自有官員想要趁機爭權,但朝中有半數武將對陛下不滿,都私下參與過莊氏領頭的密談,但其中以舊朝臣居多,這次釣上來不少的東西!
鳳栩輕輕頷首。
自古以來皇帝得了天下,第一個受忌憚的便是武將,也難免這些人心中不痛快,加上晏頌清與晏賀的事他們本就心有怨懟,如今連文臣之首都被迫交了官帽官袍,他們心里怎能不擔心,這刀有朝一日會不會落到自己的脖子上。
“密謀集會,韓林鴻亦在其列!敝芨Qa充。
鳳栩低笑了聲。
“韓大人真有意思,一邊與莊氏對著干,一邊又要攛掇莊氏謀逆,也好,省得我再費功夫!
他早看韓林鴻不順眼,還有他那個女兒,想必對方也是如此,既然相看兩厭,那就沒什么多說的,這兩年的經歷也讓鳳栩知道,千萬別給結了仇的人翻身的機會,否則下場便是地牢里的宋承觀和陳文瑯。
既然已經結下梁子,對方不死,鳳栩夜里都要睡不安穩。
不過韓大人還算識趣兒,竟然自己往死路上走,都不必鳳栩在給他設什么套了。
周福便也笑了笑,他不覺得靖王這么做有什么不對,尋常人家拌嘴也就罷了,一個屋檐下或許還能相逢一笑泯恩仇,但是他們這種人一個不慎便要死無葬身之地,那定然要將對自己有威脅之人統統除掉。
“瑤露閣住著的那三位,近來倒是安生了不少。”周福說,“想是聽著了什么風聲,伺機而動。”
朝安城如今暗潮洶涌,宮中必將有大事發生,沈云霆應當是走了不少的門路,知道了什么,才這么老實地在瑤露閣沒了動靜,鳳栩淡聲:“平陽郡主一脈享受皇恩幾輩子,也該到頭了,待此事了結,將他們扔出去,從此以后臨東再沒有什么平陽郡主。”
他們之間沒什么情分,當年宣德門之變,平陽郡主身為鳳氏的女兒,卻對皇權傾頹的鳳氏皇族不管不問,只顧自己的榮華富貴,鳳栩早就不滿,這女人竟還不知天高地厚地到他面前來擺架子大放厥詞,這可算不上什么自家人。
“奴才領命!敝芨P栩的命令從無異議,但還是忍不住輕聲說了句:“小主子的行事作風,同陛下是越來越像了!
鳳栩頓了頓,“是么?”
周福頷首,“陛下也是這般,不過如此才好,顧念舊情往往傷及自身,就如平陽郡主這一家蠹蟲而言,倘若小主子不當斷則斷,日后則定然會被他們趴在身上吸干最后一滴血。”
他們就是這樣的人,而世上也從不缺這樣的人。
鳳栩用湯匙攪動著咸粥,低聲哼了聲笑,“是啊,父皇太顧念舊情,兄長也心地仁善,那這個惡人便由我來做好了!
周福躬身,“什么善惡,誰又說得清呢。”
鳳栩瞥了眼窗外,天色灰蒙蒙的仿佛蒙著層霧,仿佛天都要壓下來似的。
“撤下去吧!兵P栩將剩了半碗粥的瓷碗往前推了推,隨即起身往內室走去,“我再躺一躺,今日不去尚衣局了。”
善惡黑白絕非一言便能說清的,鳳栩覺得自己不善,但也并非惡人,就如同這天色的混沌,從送嫂嫂侄兒出城后成為提線木偶的大啟皇帝那一日至今,鳳栩所做的一切都不后悔。
102.收網
夜色濃,正觥籌,段喬義三杯酒下肚,驀地趴在了桌上,再沒聲息。
莊慕青平靜地放下酒盞站起身,推門而出,吩咐下人:“去告訴他們,成了!
不多時,寂靜的莊氏宅院驀地熱鬧起來,莊廷敬與參與密謀的官員們來到院子里,從開著的門瞧見趴在桌上的段喬義,韓林鴻還不大放心,說道:“真死透了?再補上兩刀也好保險!
莊慕青面色一冷,“我親自動手已是對得住諸位,休要得寸進尺!”
段喬義素來與莊慕青交好,想對段喬義下手,最適宜的人選自然是莊慕青。
韓林鴻笑了笑說:“正是因為二位要好,下官才頗不安心啊!
“倘若這般不安心,還何談一同成事?”莊廷敬此言一出,眾官員面面相覷,連韓林鴻也頓了頓,沒再堅持要給段喬義補上一刀。
莊慕青冷哼一聲,“越雋與宮銘同我沒什么交情,他們是周總管帶出來的人,段都統由我來,其他的,可得靠大人們出力了!
眾人一番面面相覷后,有大啟舊臣說:“倘若不將陛下的羽翼剪除干凈,恐怕難以成事,那兩人既然不能輕易得手,哪怕是圍殺,也必要將之除去,只要此二人身亡,我們便須立即行事,以免宮中多做準備。”
這便是完完全全地照搬當年宋黨所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殺了兵部尚書與禁軍都統,而后奪兵權大軍壓境,皇帝之所以位高權重,是因他手中有可用之人,只要他手里沒了人,縱然馬背上打江山的殷無崢有多勇猛悍然,那也是雙拳難敵四手。
“那就辦吧!鼻f廷敬頷首,“那兩位小將功夫高強,我莊氏已無可用之人,既是一同謀事,就交給諸位同僚了,如何?”
一時沒人說話。
“哎,下官有一計!庇腥撕鋈徽f道,“就算是沒法要了這兩位的性命,只要將他們困住即可,絆住他們的手腳,只要咱們成事,他們再想做什么也為時已晚!”
眾人醍醐灌頂,皆拍手稱是,強行殺一個功夫高強的人難,可若是暗地里用些手段,這可不就是他們最擅長的事了?!
帝王自古多疑,殷無崢的寵信縱容也僅給了鳳栩一人,于是沒過幾日,越雋與宮銘便接連因故交了腰牌暫且停職,手段也無非是老生常談的言官彈劾,罪名也容易,只要宮中死幾個人,便能定下他們玩忽職守的罪名。
果不其然,新君大怒,勒令此事嚴查到底,而越雋與宮銘則因瀆職而暫留家中。
而段喬義正“因病告假”,殷無崢便只得又尋了幾個人頂上宮中巡查護衛的職,萬事俱備,東風已起。
鳳栩站在窗前瞧著外頭被風吹動的枝葉,如同身披了層冷寂朦朧的月華,莊氏父子已罷朝了一月有余,而鳳栩自上次長醉歡發作也有二十多日,他已經隱隱感覺到下一次發作迫在眉睫。
偏偏趕得巧,這可實在不是什么好時機。
“風涼!币恢恍揲L的手從他身后探出,將窗放下,而鳳栩也被那只手的主人從背后攬在了懷里,“怎么了,愁眉不展的?”
鳳栩低聲:“他們不會等太久,可我……”
“這有什么!币鬅o崢吻了吻他的耳尖,“你在凈麟宮等我,只是不知時辰,怕不能陪在你身邊。”
鳳栩搖了搖頭,轉過身去回擁住了殷無崢,哪怕知道這場博弈殷無崢已做了萬全準備,可當年宣德門之變的前車之鑒仍然讓他膽戰心驚。
如何能放得下心……
兩年前的巨變中鳳栩失去了父母與兄長,而兩年后舊事重演,那些人又將刀刃揮向了他的心上人。
“我知你安排周詳!兵P栩小聲,“那也定要小心,殷無崢,要小心!
“好!币鬅o崢低著頭瞧他,“一定小心謹慎,不叫我們阿栩擔憂!
鳳栩這才輕輕點了點頭。
這還是頭一回,連即將要面臨的長醉歡發作都被拋之腦后,鳳栩只顧著擔憂殷無崢,其他什么都顧不得了。
風平浪靜不過維系了一日,猶如驟雨前最后的平靜,也正是長醉歡發作的那天,宮中無事,殷無崢陪在鳳栩身邊,直至后半夜,渾身被汗水浸透的鳳栩才緩了過來。
他氣若游絲道:“今日得去早朝,帶上周福!
殷無崢“嗯”了一聲,囑咐:“給你備了熱水與吃食,想睡就先睡,想沐浴便去,今日不能陪你,好好在宮中等我!
“知道了!兵P栩說。
而后殷無崢便起身去梳洗更衣,一夜沒睡的年輕帝王在穿上袞袍戴好冕旒后,面上神情皆隱去,只剩經年不散的嚴苛冷峻,在他推開門的剎那,身后傳來鳳栩輕柔的低聲:“殷無崢,我等你回來!
當年面對殷無崢的背影,鳳栩只能在暗處目送,待人走了,才說出那句無人聽的“一路珍重”。
但這次,殷無崢回過頭沉聲:“好,回來娶你。”
殷無崢為他而回首,一切似乎與兩年前大不相同,鳳栩艱難地睜開眼,怔怔了半晌,想著此后天下安定,他便能與殷無崢暮暮朝朝。
那不再是遙不可及的夢。
“備水,沐浴。”鳳栩吩咐。
周福跟著殷無崢離開,貼身伺候的允樂立刻應道:“遵命。”
大霄朝會也沿襲舊朝,天還沒亮,官員們便都列隊而立,伴著一聲“陛下駕到”,群臣相迎行禮,一切似乎與往常無異,但在以韓林鴻為首的官員跪地痛斥鳳栩前朝余孽媚惑圣上禍亂江山,列出其罪狀、奏請處死前朝后裔時,便如一把刀刃,生生割開了這段時日以來虛假的太平安寧,露出臟污不堪的貪欲與狼子野心。
而他們的言辭,都與曾怒斥衛皇后時相差無幾。
龍椅上的帝王始終沉默不語,直到有心謀逆的跪了滿地,只有所感卻不知今日生變的官員們站著面面相覷,膽小些的都臉色慘白,真要是起事動了刀兵,他們這些人豈不就是現成的活靶子?
以至于此時此刻,他們都盼著陛下能點頭同意,只要他服了軟,就證明官員們上有轄制帝王之策,不見得真會動刀動槍。
彼此交換過視線后,連之前不曾參與的官員這會兒也跟著呼呼啦啦地跪下,高聲道:“求陛下賜死前朝余孽,還我朝朗朗乾坤!”
大殿之上只剩下幾個官員還站著。
始終沉默不語的殷無崢目光掃過跪伏在地的群臣,分明都跪著,卻是在威脅天子,以史為鑒,當年衛皇后和鳳瑜栽過得跟頭,他怎么可能還跟著摔在這?
“殺鳳栩,然后呢?”殷無崢譏誚低笑,“娶你們誰的女兒入宮?”
韓林鴻臉色難看,宮宴之上他丟了大臉,當即高聲道:“娶妻生子乃是陰陽交合、倫理綱常,古人言不孝有三、無后為大,陛下何以要沉迷男色倒反天罡?!何況那前朝余孽性子毒辣實非良人,下官們不忍見陛下辛苦打下來的江山,在此人手中毀于一旦啊陛下!”
他說得多正義凜然,仿佛鳳栩真的十惡不赦,可那分明是殷無崢好不容易才留下來的珍寶。
“你們也這么以為?”殷無崢淡聲問。
群臣面面相覷,一時間沒人吭聲,只因天子語氣中森然冰冷的殺意,仿佛已經凝成實質化為刀刃,落在了他們的脖子上。
殷無崢冷聲譏笑。
“今日之事就此罷了,朕不追究!
韓林鴻猛地起身:“陛下!”
殷無崢目如狼般冷戾地瞧過去,“怎么?”
韓林鴻心頭一悸,恍惚了片刻,才沉下心高聲道:“陛下受奸人迷惑,枉顧忠臣,你們還在等什么?!”
然而恢弘古雅的大殿安靜得針落可聞。
幾息之后,韓林鴻終于有些慌了,連追隨他威逼皇帝的官員也都紛紛起身,慌亂不已地交頭接耳眼神亂飄。
殷無崢坐在上位,眼神仿佛是在看跳梁小丑。
“怎么……”韓林鴻愕然不已,“怎么回事,人呢?!”
“韓大人,不會是在找下官我吧?”一聲調笑響起,門口站著個身著武袍的年輕男人,神情戲謔,正是早該死在莊慕青手里的段喬義,他佩著刀,身上還沾著血,冷笑:“下官可是從地獄爬出來,向各位大人索命來了!
瞧見段喬義站在這兒,韓林鴻等人還有什么不懂的,這局棋,他們從開始就輸得一塌糊涂。
“莊、廷、敬!”韓林鴻臉色慘白地從牙縫里擠出這個名字。
宮銘與越雋也從后殿帶著護衛魚貫而出,身上都沾了血跡,一時間大殿內彌漫起濃郁的血腥氣。
越雋拱手道:“啟稟陛下,逆賊已盡數伏誅。”
早在上朝前,他們便已與逆賊廝殺起來,殷無崢的這盤棋早已定下結局,沒再沒有第二條路。
參與密謀的官員有人踉蹌跌坐在地,莊廷敬假意合作,分明是在將他們往死路上引!
“陛下,陛下饒命!”
終于有人跪地叩首開始求饒,一干人等便連成了片。
殷無崢不為所動,冷聲吩咐:“都帶下去,交由刑部審理。”
103.襲殺
段喬義將已伏誅和被押送刑獄之人報給殷無崢,特意提起:“不過并未瞧見周紹,此人今日休沐,想必并未參與此次謀逆。”
殷無崢微微蹙眉,莊廷敬送入宮的名單上有周紹的名字,但今日圍宮卻沒有周紹。
正思索之際,一個小太監匆匆忙忙地從外邊跑進來,口中還高聲喊道:“凈麟宮出事了!逆賊沖到凈麟宮了!”
段喬義與越雋等人面面相覷,皆面露錯愕。
眨眼間,殷無崢已步履如飛地出了殿。
段喬義與臉色難看的越雋對視一眼,異口同聲地喝道:“護駕!”
誰也沒想到周紹會那般突兀地帶人出現在凈麟宮,長醉歡發作后的鳳栩最虛弱,在發覺外邊刀兵圍困時,第一個想到的是殷無崢敗了。
倘若他還在,周紹怎么可能跑到內宮里來,但轉眼瞧見周紹他們一行人滿身污穢,便又了然,他們走了宮中用來排水的暗渠。
凈麟宮守衛森嚴,可周紹既然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院子里,想必巡查的侍衛已經被他殺干凈了。
“你留在這兒!兵P栩將想要去通風報信的允樂揪著后領扔回屋內,“聽著,你出去也是送死,我會盡力撐到殷無崢來!
后宮出了這樣大的動靜,定然不會悄無聲息,只要殷無崢聽到風聲就定然會趕來。
說罷,他將殷無崢早已還給他的機弩藏在袖間,取下了墻上掛著的一柄長劍出了屋門。
周紹已經帶人沖到了院子里,他沉默了片刻,手推刀鞘,寒刃出鞘半寸。
“陛下!敝芙B沉冷執拗的聲音猶如萬古不化的寒冰,“臣來送你上路!
“難為你特意來殺我,暗渠不好走吧!兵P栩波瀾無驚地與他對視,“我幾時見過你?”
他定然見過周紹,卻不明白周紹為何要殺他,更不記得幾時見過。
東方日升,萬頃粲光傾瀉而下,鳳栩便站在光中,一襲云錦白袍,同周紹記憶中衣著鮮艷張揚活潑的鳳栩很不一樣,他說:“寧康九年,陵午門前,小人是宮中值守,受宋黨刁難,陛下彼時還是靖王,為小人解圍,想來于陛下而言,只是件不足道的小事!
那確實是一件小事,鳳栩雖然不理朝政也不懂那些,但好歹知道宋承觀不是個好東西,他手底下那些人也不是好東西,還同自己兄長作對。
于是與宋黨過不去也是尋常,他不在乎救的是誰,只是想與姓宋的那些人作對而已。
但他卻是實實在在幫了周紹的。
鳳栩一步一步走下臺階,衣袂沾了日光,高貴而不可侵犯。
“那你想殺我?”他問。
周紹的刀已經出鞘,他帶來的人不多,只有十幾個,應當是過命的心腹,也紛紛抽出了刀。
“陛下是個好人,大啟最不堪時,陛下做了大啟的皇帝,可你不該背棄大啟。”周紹沉聲,“您該是完美的,與新朝茍活,會令陛下本該名垂千古的名諱落上污漬,您當殉國!”
他舉刀殺來,鳳栩抬劍去擋,刀兵相接,鳳栩虎口被震得發麻,腳下退了幾步才穩住。
鳳栩來不及開口,周紹來勢兇猛的第二刀已至眼前,伴隨他發了狠的冷聲:“待陛下走后,臣亦會自盡殉君!還請陛下上路!”
“別了吧。”鳳栩側身避開,若放在兩年前他還不至于這般狼狽,只能擋和躲,但這具被長醉歡侵蝕到各種虧空的身子實在太廢,但鳳栩不見慌亂,這是他在無數次生死危機與痛苦折磨中得來的冷靜,“有你殉葬,黃泉路都走得不安生!
與此同時,周圍的十余人也握刀沖上來,鳳栩閃躲之時抬袖一揮,袖中連弩離弦,當即三人中箭,合圍之勢被迫,鳳栩趁機脫身。
但周紹快他一步,一刀斬在鳳栩退路之上,逼得他只能退回眾人合圍中。
“有暗器!小心!”
不知誰吼了一句,鳳栩無暇關心,落入這種必死之局哪怕是他也抵抗得艱難,但好在外邊已經亂了起來,倘若殷無崢那邊順利,應當還有機會來救他。
倘若不能……
電光火石之間,鳳栩只想到痛失摯愛的殷無崢只怕也活不成了吧,他不怕死,卻心疼殷無崢會難過。
誰能想到周紹這個瘋子竟然專門跑到凈麟宮來殺他,即便是走了暗渠進來也必然有人接應,可眼下不是顧及這些的時候,鳳栩只有一個人一把劍,抵擋圍攻實在艱難,身上已經落了不少的傷,被逼得寸寸后退,連手臂也酸麻無力,揮劍時滯澀緩慢。
不過遲了剎那,寒光銳利的刀刃已經迎面砍來,鳳栩咬了咬牙。
就這么死在這兒?
真是不甘心,可她已經無力再戰了。
鏘——!!
驀地,一柄青鋒長劍攔住了刀刃,劍身一挑,將刀刃逼退,鳳栩愕然瞧著擋在自己身前的曼妙佳人。
陸青梧面上森然,將鳳栩護在身后,低聲道:“阿栩,快走!
“你…”鳳栩用劍撐著地站起來,握劍的掌心滿是粘稠的血,他猶還不覺。
“少啰嗦!”陸青梧可不是什么嬌弱的大家閨秀,她是兵部尚書的女兒,是將門之女,動起手來更是干脆利落招招致命,不消片刻便與周紹等人站作一團,但畢竟對方人多勢眾,鳳栩哪能真的丟下她不管。
于是便在被陸青梧護著的間隙,以弩箭偷襲,又被他撩倒了幾個,如此一來,他再提劍沖入戰局時,竟也能與對方打得平分秋色。
“阿栩,這人誰?”與鳳栩抵背剎那陸青梧抽空問了句。
鳳栩也不知該怎么說,簡短道:“非要殺了我再自殺殉主的瘋子!
陸青梧一時間都被這個回答震得有些發懵,舉劍的剎那“哦”了一聲,“那你還挺倒霉的!
鳳栩想誰說不是呢,“人生在世難得遇見個瘋子!
鳳栩將砍向陸青梧背后的刀擋下,淋漓的血飛濺猶如紅梅,他自己卻渾然不覺,又補一句:“我能遇見這么多也是難得。”
“行,當年跑得我憋屈死了,看今日姐姐怎么收拾了這群雜碎!
陸青梧下手又狠又瘋比其鳳栩也不遑多讓,她怎能不憋屈,夫君與父母都死在朝安,向來被嬌慣的幼弟為她沖殺開路,而她只能懷抱著幼子倉惶逃離,這些年來隱姓埋名,連父母與亡夫的牌位都不敢立。
兩年前鳳栩曾浴血拼殺只為送陸青梧母子離開,而今日,陸青梧亦站在他面前擋下刀劍鋒刃,鳳栩低笑一聲,“好!
周紹也認出了陸青梧,他冷硬的臉色已經變得猙獰,聲嘶力竭地怒吼道:“大啟沒有了,你們為何都要茍活于世?!他日青史之上,你們就是貪生怕死的小人!為何不能坦坦蕩蕩的去死啊——!”
陸青梧也不甘示弱,與他刀劍相扛,譏諷道:“一看你就沒人愛吧,父皇母后也好,鳳瑜也好,都盼著我們能好好地活下去,大啟還是大霄不過換了個國號而已,這江山還是江山有什么不同。课覀兓钪菫榱俗约阂矠橥稣,執迷不悟的人是你!”
鳳栩已經氣喘吁吁,他一身白衣綻了朵朵血色的花,蒼白臉上不知濺上了誰的血珠子,好在周紹只殺了這附近的守衛,前后還不到一炷香的時辰,周遭巡查的侍衛都聞訊趕來,周紹不愧被殷無崢看中提拔,身手極佳,這么長時間也不見疲色,甚至連趕來的侍衛也都不是他的對手。
但至少鳳栩能暫且緩口氣了,他退出戰局,再握不住劍,連身子都晃了晃。
有了侍衛幫忙的陸青梧穩穩壓制周紹,鳳栩見狀也放下心,松懈下來后才隱隱覺出身上的疼,他流了很多血,腦子也一陣陣地發暈。
“鳳栩!”
一聲充斥焦急慌亂的吼聲傳來,鳳栩回頭便瞧見殷無崢匆匆趕來,四目相對的一剎那,殷無崢好似是松了口氣,但神情又在剎那間陰沉下去。
鳳栩有些暈,也分辨不出殷無崢的心思,他步履蹣跚地往前一步,腳下忽地一個踉蹌,天旋地轉之間,人便落入了那個熟悉的、挺闊的懷抱。
“殷無崢…”鳳栩笑了笑,“等到你了!
殷無崢見鳳栩滿身的血不敢耽擱,將人橫抱起便往外走,吩咐道:“逆賊格殺勿論不必活捉!”
段喬義等一干虎將應是,便如野獸般撲殺上前。
“立刻去傳趙淮生!币鬅o崢抱著鳳栩匆忙尋了處最近的宮宇。
周福臉色難看,應道:“派人去請了!
都以為早朝才是最危險時,他今日才特意跟在殷無崢身邊以防萬一,誰能料想竟有人殺進了凈麟宮,倘若今日他留在鳳栩身邊,鳳栩定然不會傷成這樣。
脫身的陸青梧隨之趕來,她瞧著已經昏迷過去的鳳栩,手里的劍還在往下滴血。
“阿栩他……”
“無礙!币鬅o崢熟稔地將鳳栩的衣裳剝去,露出身上的刀傷,有幾處甚至見了骨。
可陸青梧卻怔在原地,愣愣地看著鳳栩胸前那些縱橫交錯的陳年傷疤。
104.落定
趙淮生是一路被殷無崢的人提著過來的,單憑這架勢他就知道是鳳栩出事了——倘若是皇帝,這會兒整個太醫院都到了。
但鳳栩不同,鳳栩只相信他,所以給鳳栩看診的也只有趙院使。
盡管早有心理準備,但瞧見又滿身是傷昏迷不醒的鳳栩時還是嚇得亡魂皆冒,立刻從藥箱中取出一粒白如玉的丹藥塞進鳳栩口中,壓住他的下頜往上抬,讓他咽了下去。
“先吊著命,荒唐!荒唐!他這般虛弱怎能再受這樣的傷?”趙淮生譴責地瞥了眼就坐在一旁垂目不語的殷無崢,卻見他們陛下此刻面色緊繃,臉色也隱隱泛白,一時也再說不出什么訓斥的話,只能深深地嘆了口氣,埋頭開始為鳳栩處理身上的傷。
好在殷無崢都已清理上過藥,只剩右肩上一處深可見骨的刀傷,趙淮生瞧了片刻,沉聲道:“太深,傷也太大,這樣包上也無用,得縫。”
殷無崢不假思索,“動手吧!
趙淮生當即便去準備東西,隨即手拿火烤的針上前穿膚刺肉,鳳栩已被殷無崢抱在懷里,許是因為太痛,竟從昏迷中悠悠轉醒,意識還不清醒時,下意識蹙眉咬唇忍住了痛哼。
多年來的習慣如此,在他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先選擇了忍痛。
陸青梧終于看不過去,她雙手染血也來不及擦拭,皺眉道:“他醒了,不用些止疼的東西?”
“不必。”
“不必…”
前一句是殷無崢,后一句是虛弱的鳳栩。
鳳栩曾經有多嬌氣陸青梧也是知道的,磕磕碰碰都要喊疼,可這會兒偏偏倔強地不肯用藥,這絕不會是一時意氣,陸青梧又想到遍布他身上的那些猙獰舊疤,總覺得鳳栩還瞞了她許多。
而趙淮生適時地開口絮叨,仿佛有意將這事翻篇。
“這幾日怕要難熬,小殿下自己應當清楚,臣會給你配方子,身邊斷斷不可離了人,想睡便睡,想吃便吃,將心放寬才能好的快些,好在都是些皮肉傷,這段時日.你這身子虧空也調回來不少,只一點,這傷口日日換藥可馬虎不得!
傷成這樣放在別人身上是要危及性命的,放在鳳栩身上那就更嚴重,但趙淮生見過鳳栩受更加慘烈的傷,也就有了些抗性,至于殷無崢,但凡是瞧過長醉歡發作時的鳳栩,都會相信他能撐過來。
唯有陸青梧十分不平靜,他們一家子疼愛了這些年的鳳栩,如今小臉蒼白渾身是傷,分明疼得皺了眉卻連聲都不發出丁點兒。
偏偏其他人都一副司空見慣的模樣,只有她心疼得五臟六腑都跟著痛。
待趙淮生終于結束,為鳳栩將傷口包扎好去開方子后,鳳栩才抬頭對陸青梧笑了笑,好似無所謂似的問:“我厲害吧?”
陸青梧鼻尖一酸,輕斥了句:“臭小子!
鳳栩遍布冷汗的臉上笑意不減,又低聲問殷無崢:“都結束了么?”
“嗯。”殷無崢拿著帕子輕輕給他擦汗,“該收拾的都收拾了,待你傷勢痊愈,便能定婚期了。”
鳳栩到這個時候才生出劫后余生的后怕,或許是因為這次是真正的塵埃落定,已經不知第幾次死里逃生的鳳栩有些怕,這一路走來,不知哪個坎就能讓他永遠等不到今日,兩年前的初春驚蟄,鳳栩被獨自留在宮門后,所有人都在那時離他而去,從此深宮之中只剩一個提線木偶。
兩年后的秋日,擋在他身前的陸青梧,匆匆趕來的殷無崢,兩年間仿佛是個輪回,他曾失去的,都在如今回到了他的身邊。
只差毫厘,他就等不到這一日了。
等鳳栩重新睡下,周福和允樂在一旁伺候,連趙淮生也沒離開,殷無崢與陸青梧走出門。
“阿栩究竟是怎么回事?”陸青梧在院子里深吸口氣,“都到這個份兒上了,我還有什么不能知道的?”
“知道也改變不了什么。”殷無崢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所有的事都到此為止,你應當知道,當年若不是鳳栩,傀儡幼帝就是你的兒子,而你也沒命站在這里,那兩年鳳栩經歷了什么他不愿說,就休要再提,惹他不快!
陸青梧無話可說。
這人說起話來還是這么不客氣。
但下一瞬,殷無崢便說:“但今日是我該謝你!
陸青梧愣了下,“?”
“若不是你,鳳栩撐不到我來!币鬅o崢說,“我該謝你!
陸青梧住得近,聽到風聲也早,這才先殷無崢一步趕到凈麟宮,也正是因此,才從周紹手底下保住了鳳栩的性命,否則等殷無崢來,鳳栩的尸身都要涼了。
陸青梧輕嗤,“少把他說成你私有的東西,我救的是我弟弟。”
殷無崢不置可否,知道鳳栩秘密的只有他,驕傲的小鳳凰,落魄的鳳氏皇,他見過鳳栩最不堪脆弱的模樣,也見過他情動時糜艷漂亮的神情,于是便同陸青梧沒什么好爭的。
東方旭日高懸天際,九霄碧空明如秋湖,宮中廝殺后的血很快便被清洗干凈,可法場卻是血流成河,參與謀逆的官員入獄抄家砍腦袋,殷無崢原本就性狠如狼,這次鳳栩受傷激怒了他,連審都只是敷衍帶過,韓林鴻等幾位領頭的官員直接被拖到外頭凌遲處死。
這個時候殷無崢才覺得周紹死得太早,否則他定要將此人做成人彘,讓他多活個幾日。
朝中人心惶惶,生怕與謀逆之事扯上關系,再不敢提什么前朝余孽禍亂朝綱的事。
鳳栩夜里又發起熱來,但人還是清醒的,燒得面頰潮紅,氣息都燙人。
殷無崢為他用冷布巾敷額頭,又顧忌他滿身的傷不敢亂碰,小心翼翼的,換布巾時都滿臉的如臨大敵,仿佛在做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鳳栩瞧得想笑,他輕聲喚:“殷無崢——”
聲音嘶啞,但語氣很軟,像在撒嬌。
用冷水涮布巾的殷無崢聞聲匆匆趕回榻邊,俯身詢問:“怎么了?”
“別忙活了!兵P栩說,“來陪陪我!
果然是在撒嬌。
殷無崢將布巾扔回去,坐在了榻邊,蜷指一下一下地撫鳳栩滾燙的臉頰。
他手浸了冷水,鳳栩只覺得像冷玉,瞇著眼主動往他指節上蹭了兩下。
“身上疼么?”殷無崢問。
鳳栩沒答,自然是疼的,這才受傷頭一晚上,他又用不得止疼的藥,只能這么熬著。
“周紹那個瘋子。”鳳栩罵了句,“查出來是誰接應的他了么?”
“瑤露閣!币鬅o崢說,“但平陽郡主夫妻二人已死。”
鳳栩無聲地嘆氣。
籌謀再如何仔細也總有百密一疏的時候,他并未將瑤露閣那三只甕中之鱉當回事,卻沒想到正是他們引來了周紹這條瘋狗,險些將自己的命都搭了進去。
“怎么死的?”鳳栩問完遲疑了片刻,“周紹殺的?”
殷無崢頷首。
鳳璃夫妻兩個本想借著宮中亂起來的時機離開,但這個時候周紹買通了宮人,利誘之下鳳璃反倒不甘心就這么回臨東去,卻沒想到好處沒撈著,夫妻倆的命留在了這,周紹從暗渠入瑤露閣,殺了瑤露閣的值守后換上衣裳,又當場將鳳璃夫妻二人殺了,殷無崢的人找過去時,那兩位的血都流干了。
鳳栩想了想,說:“在瑤露閣掛幾日,再扔亂葬崗。”
沒將他們挫骨揚灰都是看在鳳璃姓鳳的份兒上,雖說鳳栩沒打算讓他們好端端回臨東去享福,但也只是想收回平陽郡主皇親國戚的身份而已,可他們自尋死路,那死了也活該,鳳栩還嫌他們死的不夠慘。
“依你!币鬅o崢說,又問,“你與周紹有何恩怨?”
周紹是殷無崢提拔上來的,自從鳳栩提醒他注意此人后,殷無崢又將周紹的底細查了一遍,還是沒發現什么不妥,更想不出他有什么理由絞盡腦汁利用莊廷敬的這盤大棋來殺鳳栩。
“哪來的恩怨。”鳳栩冷笑,“他與宋黨不睦,當初連條喪家之犬都不如,我還曾順手幫過一把,誰知道他怎么想的,竟想讓我殉國,做個千古明君!
自古以來亡國之君的下場都好不到哪去,但殉國之君的氣節千古傳頌,正如將軍戰死沙場、謀士以身入局,可鳳栩這樣守不住祖宗千古基業,還愿為謀逆的叛臣正名,古往今來也就至此一位了。
他注定要背負罵名,史冊之上,更不會留什么好話。
殷無崢不在乎自己,卻不愿后人對鳳栩評頭論足,一時神色發暗。
“鳳栩,我……”
“日后的事,就留到日后去說吧!兵P栩有些困了,聲音也弱下去,“你我一個昏君一個暴君,豈不是……天作之合……”
話到尾音輕得幾乎都要聽不見了。
可殷無崢耳力極佳,他聽得真切,于是在鳳栩呼吸平緩下來后,才抓著他的手,輕聲說:“可我怎么舍得呢!
他放在心尖上的小鳳凰,怎能容得后人肆意評說叱罵?
殷無崢在燭光下露出一個溫和的笑,俯身去吻了吻鳳栩還燙著的臉頰,低低地道:“小鳳凰,好好睡吧,前塵往事皆如大夢,醒來一切都好了!
105.緣始
鳳栩這一覺睡得沉,絲毫不知外頭已天翻地覆,皇帝與莊氏聯手下了這盤棋,暫且肅清了朝堂,也叫群臣知曉,莊氏仍與皇室一條心,連莊家的夫人與小姐都各自冊封了誥命與縣主,如此一來,先前盛傳的莊氏女衛皇后也無人再提及。
瑤露閣,鳳璃夫婦的尸首就被掛在瑤露閣前,死人總是好看不到哪去的,沈清縮在房中不敢去看父母的尸首。
她其實不知父母的謀劃,只想著做上皇帝的妃子,日后錦衣玉食奴仆成群,不料想來到朝安卻屢屢碰壁,想要回臨東又不成,那日見父親母親從暗渠中迎人了來,還當是終于能從這金籠子里逃出去,可眨眼間父母便命喪于刀刃之下。
瑤露閣的血收拾得干干凈凈,可她父母的尸首卻被掛在了宮門,仿若是某種懲戒、威懾。
沈清終于怕了,也害怕自己會死在這里,于是宣旨的太監來時,沈清便已經神情恍惚,口中只嚷嚷著:“別殺我!別殺我。∥沂、我有鳳家的血脈,我、我是靖王的血親!”
“從今兒起,您可就不是了!眰髦继O冷笑,“陛下口諭,平陽郡主夫婦與逆賊同謀,同罪論處,其女為庶人,即刻出宮!來人——將她扔出宮去!
沈清被拖出瑤露閣時怔怔地看了一眼父母已經青灰腐敗的尸首,渾身冰冷,她知道從今以后無論如何,此前的富貴榮華都真成了過眼云煙。
人事渺渺,誰能一生坦途無憂,波瀾跌宕才是浮生,有人跌入塵泥,也有人涅槃重生。
鳳栩受的都是皮外傷,待結痂后疼得便輕了許多,只是不敢有什么太大的動作,便靠坐在榻上。
懷瑾前日不知從哪撿了只受傷的小松鼠,尾巴蓬松毛茸煞是可愛,小不點兒的孩子歡喜得不得了,走哪都小心翼翼地捧著,這會兒正趴在小幾上,捏著果仁喂小松鼠。
鳳栩瞧得發笑,“他倒是會撿,這小東西乖巧討喜,養著玩罷!
“你別笑話他!标懬辔嘟o他端來了藥碗,就坐在了榻邊,“我可聽你哥說過,你小時候也這副模樣,尋了什么都往宮里撿,撿了只兔子回去,隔日兔子竄進草叢不見蹤影,你氣得哭了大半日,還是鳳瑜提了只會說話的鸚鵡來才將你哄好!
那是太久遠的記憶了,在歲月與長醉歡消磨下僅剩浮光掠影,鳳栩怔了須臾,又釋然地彎眸笑了。
“是啊,幼時母后總是忙于政事,父皇便忙于照顧母后,只有哥哥顧得上我,再后來就連哥哥也漸忙于朝政,你剛懷上懷瑾時,我是真的高興,想著小人兒最好玩!
陸青梧見他笑得若無其事,想到他身上那些縱橫的舊疤,心疼卻也不敢表現出來,只跟著笑:“還好意思說,懷瑾剛出生時,你與他在一個屋子里,都留不到半個時辰!
“誰能想到小東西那么能鬧人。”鳳栩輕笑,“哭得我耳朵都疼了!
陸青梧輕聲:“小孩子么,阿栩,你也是小孩子。”
“阿姐,你瞧這皇宮、朝安、偌大山河!兵P栩將藥飲盡,也不在乎滿嘴的苦,“歲月如淮水般奔流不息,總有一日皇宮朽敗,朝安更名,江山易主,可那都不要緊,有些人、有些事,即便于青史之中灰飛煙滅不留痕跡,那也無妨,那都是他們曾親身經歷過的、自己的一生,無論這一生長還是短,后人又是否傳頌!
“從我明白這一點的時候,我就不再是小孩子了。”
年少時誰不曾張狂桀驁,縱是山野農夫,幼時未嘗沒想過他朝一飛沖天,哪個讀書人沒做過金榜題名的夢,真正明白這一生要怎樣去過的時候,便也就不再年少了。
鳳栩對陸青梧笑了笑,“阿姐,我已經是可以保護你和懷瑾的大人了!
他不再叫陸青梧嫂嫂,而是喚她阿姐,除了懷瑾,陸青梧便是鳳栩在這世上的至親。
陸青梧在良久的怔忡下,遲遲地回過神來,輕笑了聲:“是啊,阿栩長大了,只希望懷瑾日后也能像他父親與小叔一樣!
鳳栩歪了歪頭,“自然了,他可是鳳家的孩子啊!
小懷瑾大抵是聽見了自己的名字,懵懵懂懂地轉過了頭來,鳳栩從他的臉上瞧見了故人的影子,與兄長那樣相似的眉眼,又與曾經的鳳栩三分相像的神韻,那是舊事與亡人的延續,他會帶著所有的愛與希冀活下去。
“吱呀!
門被推開,殷無崢從外頭進來,說:“下雨了,近來天涼,可要加衣了!
小懷瑾見了天子也不怕,反倒對殷無崢笑了笑,以至于剛進門的殷無崢腳步微頓,竟有些不知所措地停在了原地。
陸青梧與鳳栩相視而笑,到底還是陸青梧起身,將懷瑾牽了起來,另一只手撈起正捧著果仁啃的小松鼠,俯身教懷瑾說:“懷瑾,要喚叔父。”
懷瑾也乖巧,對著殷無崢甜甜軟軟便含糊地含:“叔父——”
殷無崢面無表情地頓了須臾,輕輕點頭,“嗯”了一聲。
在一旁瞧著的鳳栩分明看見殷無崢冷峻的臉上實則已經僵硬了,一邊樂不可支,一邊終于看不下去,出聲解救了連路都快要不會走的殷無崢。
“還站在那做什么?我剛喝了藥,苦死了,倒杯茶來呀!
殷無崢如蒙大赦,立刻去倒茶,又忽而頓住,改為拿了桌上的果子過去。
“吃了藥不能喝茶,吃這個吧!
鳳栩真要笑出聲了,真難為殷無崢還記得這個,便拉著他坐在榻邊,輕聲說:“鳳懷瑾的性子同我幼時還挺像的,日后教他的先生可要費心了,當初書院里的先生,沒一個不被我氣得吹胡子瞪眼睛!
抱著懷瑾出門的陸青梧人都出去了,還不忘回頭笑一句:“你還真好意思提。”
鳳栩自是沒什么不好意思的,還對殷無崢笑說:“來日交給莊慕青去愁吧,誰讓我腹中也沒三兩墨!
說著摸了個糖漬梅子塞嘴里。
“還不到開蒙的歲數,你想幾時與莊慕青說?”殷無崢極其自然地用碟子將鳳栩吐出的果核接下。
“待我好些吧!兵P栩說,“既是拜師,總要莊重些,以莊氏如今的地位,莊慕青是帝師的不二人選,何況如今殷氏也沒誰能出來指著我們懷瑾說不是正統并非嫡系名不正言不順了!
說起這個,鳳栩的神色忽地冷了幾分。
“倒是還有些恩怨沒了結,也不急于一時,仇還是得自己來報。”
有仇不報,死都不安穩,鳳栩就是這樣睚眥必報,甚至還不會以眼還眼,倘若旁人傷他一分,他定要連本帶利地百倍報復回去。
他可沒忘了這場風波最開始是因何而起,有人在外散播莊氏女為皇后的傳言,殷無崢便連同莊氏下了這盤棋,雖說鳳栩這次受傷多是因自己疏忽,但這筆賬還是被他算到了始作俑者身上。
怨誰不能怨自己。
殷無崢將沒吃完的果子和果核都放到一邊,伸手捏了捏鳳栩的臉頰。
“如你所言,先養好身子再想這些也不遲!
四目相對,殷無崢的疼惜縱容不加掩飾,鳳栩的神情便也柔和下來,又忽然覺得人間事真是沒道理、說不清。
追逐與厭煩,糾纏與退避,糾纏得彼此鮮血淋漓,就如纏繞的荊棘般刻骨銘心,諸多陰差陽錯、擦肩而過,無數次回首與遠眺、目送與遙望,最終卻令枯敗的枝條綻出嬌艷欲滴的花來,兩年前那次訣別,山一程,水一程,以為此生再難相逢。
而緣分兜轉至今,誰都沒能逃得過。
殷無崢瞧著鳳栩那張蒼白又清雋的臉,他真是生得好,早已不再是少年,卻還是玉秀玲瓏,羸弱成這樣也還是我見猶憐的美。
早在得知母族一家的遭遇時,殷無崢便知道無欲方才能成事,珠玉美人都不能動搖他的心,只要追逐權利——要登上高位,君臨天下。
那是他的路,一旦踏上便不能回頭,殷無崢是剛烈桀驁的,他的傲與狂都藏在古井無波的冷酷下,世上沒有人能讓他低頭,落魄的西梁質子比誰都高傲。
偏偏有只懵懂又高傲的小鳳凰就這樣橫沖直撞地闖到他面前,竟叫他惦記了這些年,又心甘情愿地在自己頸上套個圈,圈的那頭是鳳栩牽著,殷無崢不在乎,哪怕已經站在萬人之巔,他還是愿意為了鳳栩俯首。
“我總想到初見你時!兵P栩輕聲說,“你分明就站在長階,卻又像在九天上不受拘束的鷹,草原上性烈兇狠的狼,我有點怕,又忍不住瞧你,只覺得這人生得真好看啊,比南國進貢的珊瑚和明珠還要好看。”
“小鳳凰果真是見色起意。”殷無崢牽起他的手,“那日見你瞧我,呆呆笨笨的,一副紈绔子弟的語氣,眼睛卻那么干凈,阿栩,我也一直都記得!
鳳栩笑了笑。
其實他的記憶不大真切,但沒關系,相識以來的一切,殷無崢都替他記著。
106.契闊(完結章)
鳳栩這身子一養便入了冬,好在長醉歡發作時,他滿身的傷都已結痂快剝落了,否則定是要雪上加霜。
前夜朝安城飄雪,為歲月悠久的古乘覆了層薄霜,又是一年冬,四時之末。
“報仇還是別趕上過年!兵P栩張開手任由允樂為他系上赤狐裘,襯得面若雪玉,眉眼彎彎地含著笑,絲毫不像是要出門尋仇的模樣,“那怪不吉利的,還是趁早吧。”
周福也笑著附和,“是呢,陛下昨日還與禮部商議婚期呢,來年春日可是有不少的好日子,再過兩日,陛下就要給你寫婚書下聘了。”
“還早著呢!兵P栩從他手里接過暖手爐,“走吧!
自瑄樂郡主被從宮中趕出去,便住在離皇宮頗遠的宅子里,雖是郡主府,但比其當日遠在臨東的平陽郡主可是差得遠了。
殷秋水對鏡比對釵環,一時沒拿住,玉質的簪落在地上摔了三節,侍女連忙去收拾,殷秋水皺著眉頭,只覺得晦氣,“這簪我最喜歡了,今日是怎么回事!
侍女柔聲安慰:“歲歲平安呢郡主。”
“但愿吧!币笄锼⑽櫭,冷聲哼了句,“聽說上次有人都打到那人宮里去了,怎么就沒能殺了他呢,真是可惜,以后恐怕再沒有這樣的好機會了!
“郡主,其實何必要他的命呢,陛下迷戀他也不是壞事啊。”侍女拿著碎裂的簪子站起身,笑著勸道:“您想啊,陛下與此人在一起,是不會有后嗣的,倘若郡主成親生子,您的孩子豈不就是唯一的殷氏血脈了?即便是將孩子過繼給陛下養,您也到底是他的親娘啊,來日這孩子登臨大統,郡主豈不就是后宮之主?”
殷秋水頓住,垂眸思量了半晌,忽地揚眉笑道:“行啊你,說得還有點道理!
忽地,外頭傳來喧雜聲,殷秋水又皺眉,“外面怎么回事,吵吵嚷嚷的,你去瞧瞧!
侍女低聲應是,立刻便要出門去,可還沒等她回來,殷秋水閨房的門忽地被砰地一聲踹開。
“什么人?!放肆!”殷秋水大驚呵斥。
“放肆?”鳳栩慢條斯理地邁過門檻,眉目含笑,“是啊,本王就是放肆了,你要如何?”
見到鳳栩的一剎那殷秋水猛地起身,她心中驚慌了一瞬,“你…你荒唐,這是我的宅子,我的閨房!你怎能闖入未出閣女子的閨房?!”
“未出閣女子?”鳳栩似笑非笑,“你也曉得未出閣女子的清白有多要緊啊,殷無崢不屑于取你性命,我本也沒想再與你一般見識,可誰讓你不知收斂,還敢在暗中做小動作?”
膽敢在坊間散播莊氏皇后的傳聞,借天下悠悠之口逼殷無崢與他生出嫌隙,鳳栩自然是不在乎莊香君的,可他在乎自己和殷無崢。
殷秋水算是徹徹底底激怒了鳳栩,惹到他非要養到身子大好了,親自過來處置她。
殷秋水本以為自己做的事無人知曉,這段時日來更是風平浪靜,還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卻沒想到鳳栩竟然會直接找上門來。
這么長時間,她即便再以殷氏宗族自居,也曉得坐在皇位上的天子對靖王寵愛到了不講道理的地步,一時間臉色慘白,說起話來也沒有底氣:“你……你想怎么樣?”
“喲,學聰明了!兵P栩拉了把椅子坐下,“知道自己姓殷也沒用了!
殷秋水說不出話。
“雖說你與叛賊無關,可此事因你而起,本王心眼小,這事兒可沒法就這么揭過去!兵P栩說到這兒,話鋒一轉,“不過你也盡可以放心,本王沒想要你的命!
殷秋水怎么可能放心,她勉強笑了一下,“既然如此,不如…”
“來人——”鳳栩喚道,“脫去她的服飾,將她帶回西梁去,不可帶隨從侍女,從此也再不可用殷姓!
褫奪身份,貶為庶人,殷秋水猛地癱坐在地,見宮女上前來撕扯她的錦衣華服,當即瘋了似的掙扎,嘶聲力竭道:“不!不!我是、我是郡主!你們不能這么做!!”
鳳栩托腮瞧著,心想上一個自居郡主身份的,如今尸首都在荒野喂狗了。
不過瞧殷秋水又哭又喊的狼狽樣子,鳳栩便覺得實在不枉費自己走這一遭,果然還是得親眼瞧見仇人不好過才能舒心。
“鳳栩!”殷秋水嘶吼道,“你又能這樣囂張多久?!你早晚有容顏衰敗失去圣寵的那一日!”
鳳栩轉過身來,走到殷秋水面前,俯身溫和笑說:“是啊,你不如盼著沒了郡主身份的自己能活得久一點,好親眼看到那日啊!
他歪頭一笑,“希望你能活到那日吧!
面無人色的殷秋水被拖了出去,鳳栩這才撣了撣衣袖,輕嗤一聲,“翻來覆去都是這么兩句,也不知道說點新的!
殷秋水也好,沈清也好,雖然罪不至此,可鳳栩也不想輕易放過她們,便干脆奪了她們的身份與榮華,至于之后能怎么活、活多久,那是她們自己的造化。
“戲也看完了,小主子,咱們回吧?”周福低聲。
鳳栩的精氣神近來好了不少,他想了想,說:“出都出來了,本王身上還掛著個職呢,去尚書省走一走吧,晚些再回宮!
如今的朝中新秀頗多,尚書省都添了些新的年輕面孔,只是見了鳳栩各個恭敬得不敢有絲毫怠慢,歷經上次逼宮謀逆,如今殷無崢對朝野的掌控已然固若金湯,而鳳栩在他心中的地位無人不知,更遑論鳳栩與莊氏子交好,彼此之間盤根錯節的關系也讓鳳栩以前朝皇室的身份徹底站穩了腳跟。
“臣都聽說了,禮部那邊已在擇吉時了。”莊慕青給鳳栩沏茶,放到他面前時又猶豫了下,“罷了,我叫他們送別的來,茶只怕要與你用的藥相沖。”
“藥都停了。”鳳栩無所謂地端起來抿了一口,“怎么,禮部那些大人之前百般推脫,這回倒是沒什么說的?”
莊慕青笑了笑:“這如今可是他們爭著搶著的美差。”
鳳栩便輕聲說:“過了年再說吧!
喝過茶,鳳栩也不久留,推開門時才瞧見外面又飄起了細雪,莊慕青在他身后說:“朝安雪小!
朝安的雪一直如此,再厚也不似西梁那般能將人小腿都沒過,鳳栩披著狐裘走進漫天細碎的雪中,走進了巍峨屹立的宮門,他曾經背負著枷鎖走進這里接受宿命,而如今一身輕松,倦鳥還巢般回到屬于他的歸處。
鳳栩自然是想與殷無崢成婚的,可長醉歡并未完全戒斷,如今發作時間一再更改,連他自己也摸不準下次發作是幾時,可皇帝的婚期一旦定下便不得再改,哪怕不見得運氣就那么差,鳳栩還是忍不住憂心。
這也是他一生僅一次的成婚,自然丁點兒差錯都不想有。
但大婚的婚服還是在年前趕制了出來,形制依照大啟舊制,而刺繡則是龍鳳呈祥,不過都是男子樣式,繁復精美,婚期也定了下來,就在來年立夏的后兩日,春日還是太涼,入了夏才好些。
過年那日,殷無崢下令百官休沐,朝安城張燈結彩,在前幾日便開始滿城徹夜明燈。
凈麟宮的小幾上擺著盆開得正盛的四季海棠,艷紅的花一簇借著一簇,入冬后這花便被鳳栩擺在了炭盆邊從未凍著,恰好趕在這日開滿了枝。
鳳栩與殷無崢是同陸青梧母子吃過年夜飯后回宮的,鳳栩尚有三年重孝未過,凈麟宮便沒掛上紅燈籠,這一日風平浪靜,本該臨近發作的長醉歡悄無聲息,仿佛也開始知情識趣了起來。
子時過半,殷無崢將鳳栩裹在大氅里,兩人站在檐下瞧漫天火樹銀花星落雨,鳳栩輕聲說:“殷無崢,又是一年!
“又是一年。”殷無崢在他耳畔落了一吻,“阿栩,你我相識六年了,往后還有年年歲歲,我們再不分離!
重逢后其實還不到一年,他們相識五年,糾纏三年,分別兩年,剩這一年走得磕磕絆絆,鳳栩如今回想那場舊夢,也好似前世一般的光景了。
“好。”鳳栩回過頭,輕輕啄吻在殷無崢的唇上,“再也不分開了。”
古老恢弘的皇城在風雨中屹立數百年,于歲月中平和而沉默地注視朝代更迭、人來人往、緣聚緣散,它聆聽有情人許下的承諾,見證他們舉案齊眉的一生。
那是世間絕無僅有的、最契合的一對玉璧.
大霄武帝的起居錄是一本與靖王的恩愛傳記,在皇權再一次更迭的那一日,安放起居錄的樓閣起火,將一切故事燒得干干凈凈。
事關大啟末代皇帝鳳栩與大霄開國皇帝殷無崢的一切被抹去,然許多野史中有載武帝與靖王的風月事,后世已不可考。
古舊的故事湮滅于灰燼之中。
他們的傳奇延續于歲月之后。
是死生契闊,是矢志不渝,如同共生于天地間的并蒂蓮,花葉相依,誰也不離開誰。
在無人知曉的過去,日月為證,死生與共。
現代番外 情長1
剛入秋,A城陰云密布,又熱又潮。
新開的甜品店靠窗的位置坐著個十八九歲的少年,穿得很亮眼,白褲配不規則粉白暈染的寬松衛衣,短發也染了個淺金,額前兩縷挑染成粉的,但凡皮膚黑一個度就變成死亡配色,但哪怕是這么陰郁的天色,他白皙得玉似的晃眼。
鳳栩一邊往嘴里塞剛買的芋泥巴斯克蛋糕,一邊看著手機屏幕,打開的頁面正是一個群,群名十分古雅——鳳凰臺上憶吹簫。
一看就是出自他爹之手,帶著那么一股子要死不活的文藝感。
鳳家,A城屹立多年的老牌豪門,歷來出的都是真鳳凰,無論男女,從政從商都是佼佼者——直到他爹這一代。
當年如日中天的鳳家終于開始走下坡路了,無他,剩下的這個獨苗苗文不成武不就,學得是歷史研究生是考古,好在鳳栩有個精明能干雷厲風行的媽,眼下這群里有五個人。
他沒本事但命好的爸、有本事但戀愛腦的媽、又有本事又戀愛腦的哥、同樣出身高門干練利落的刑警嫂嫂,以及廢物點心小蛋糕的他。
鳳鳴于蒼:兒子別怕,爸絕不可能同意!
凰棲在湘:+1
南有佳木:+1
北有相思:+1
一共五個人,兩對情侶ID,以至于鳳栩時常惆悵,覺得自己在這個家里是格格不入。
現在就更惆悵了,他往上翻,就在溫和儒雅的爸嚴詞拒絕上頭,是北有相思也就是他哥鳳瑜發的一句話:“爸,媽,殷家那個同意了,條件是要跟幺兒聯姻。”
殷家。
A城老牌世家不少,殷家也是其一,比起被他爹折騰到半死不活的鳳家,殷家的作風一直都強橫又霸道,他哥說的"殷家那個",估計就是傳聞中最近那個嶄新嶄新的新家主,要說起殷家的瓜,整個A城圈子里就沒有不知道的。
早死的媽、再婚的爸、得寵的弟弟和冷酷的他。
老套路了,殷家也遇著過危機,當年的老家主用亡妻的資源渡過難關,發財之后死老婆,轉頭吞并了岳父的家產后娶新妻,長子被扔在國外十多年,一回來就雷厲風行地把親爹繼母和弟弟一起送進了監獄,兒子強.奸.殺人,老的出錢擺平再滅口,殷無崢捏著證據穩穩妥妥地把他們打包成全家桶送上了審判庭。
鳳栩從財經頻道好不容易找到了這位新家主的的照片,心想什么個人模狗樣的東西還惦記上他了。
照片里的男人應該是在發布會上,一身淺灰色正裝剪裁得體,規正修身,俊美的臉上帶著副細框眼鏡,倒是很好地掩蓋了眉眼間仿佛長年累月攢下的嚴苛冷淡,
看見這張臉的一瞬間,鳳栩整個人都懵了。
這就是要跟他聯姻的人,殷家跳級畢業年輕的、24歲的新家主,殷無崢。
久遠的記憶忽地翻涌而出。
鳳栩高中不是在A城讀的,原本是在本地的重點,學習成績雖然不上不下但他家有錢啊,結果高二上半年,有個傻比男同學和他表白不成想強吻,讓鳳栩摁操場揍了個鼻骨骨折,不得已轉學到了S市,入學第一天他就不負眾望地睡過頭。
提溜著書包和校服慢悠悠去上學的路上,鳳栩在小巷子里聽見了有人打架,有熱鬧不能不看,反正遲到是板上釘釘,于是他從巷口一探頭,只看見個穿著黑衣白褲的年輕人,應該是二十左右的年紀,招招干脆又狠毒,往人身上最疼的地方招呼,眼神陰鷙又狠絕,生生讓他那張俊美的臉透出一股子令人心悸的悍然匪氣。
鳳栩晃神的功夫,已經躺了滿地的人,而動手的那個正朝自己走過來。
鳳栩喉結微動,咽了口唾沫,他著了魔似的,就覺得這人無論是長相還是氣質都他媽的帥慘了,就連冷冷瞥他那一眼都是會心一擊,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也能色心上頭,色膽包天的鳳栩非但沒走,還對那人擺了擺手,說:“嗨——”
他又得到了一個沉默的眼神,那人皺了皺眉,仿佛有點嫌棄。
鳳栩不甘心,走過去問:“你叫什么名?”
直接,大膽,也很放肆。
那人沒理會他,轉身就走,鳳栩還想追,可他顯然對S市很熟悉,左拐右轉地就不見了人,反倒是鳳栩這個路癡在陌生的街頭迷了路。
秋日午后的一個擦肩而過,那人甚至連話都沒說,但鳳栩卻從沒能忘了那次的萍水相逢。
當年鳳家的下屬現在聯和A城的幾家產業死咬著鳳家不松口,大有要將鳳氏產業撕扯得七零八落各自吞并的意思,哪怕是衛梓湘也對此焦頭爛額,鳳栩是知道的,只是……
沒想到啊沒想到,竟然是他,竟然是他!
鳳栩咽下最后一口小蛋糕,鄭重地一個字一個字地打,點擊,發送。
鳳栩栩如生:要不……見個面呢?
下面是一溜四個整整齊齊的“……”
最后還是一家之主的衛女士拍板定案:“那就見見吧!
這一家子都了解鳳栩是個怎樣無法無天的嬌縱性子,他既然想見,那必然是有想見的理由,否則誰也勉強不了他。
鳳栩不知道衛女士和殷無崢都談了什么,但見面的日子就定在第二天下午,鳳栩單獨和殷無崢見面,他站在校門口等,卻沒想到先等來了一位教授。
鳳栩也在歷史系,他沒親爹那點文藝細胞,選這個專業純粹是因為方便擺爛,教授姓陳,是個快四十的男人,看上去文質彬彬溫文爾雅的。
但鳳栩討厭他。
“鳳栩?”陳教授穿著身西裝,也算是保養得宜的臉上露出溫和笑意,“怎么沒去上課?”
鳳栩冷下臉躲遠了點,“有事!
他總覺得陳教授的眼神帶著一種……陰濕黏膩的窺伺感,就像一條陰暗角落里的毒蛇,總之只要陳教授一靠近,鳳栩就渾身不舒服。
但陳教授好似對他的冷淡一無所覺,伸手便要攬鳳栩的肩,笑問:“是么,什么——”
“啪。”
陳教授還沒挨著鳳栩的手被另一只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掌毫不留情拍開,他臉上的笑都僵住了,看向身后西裝筆挺的年輕男人,“你……”
“抱歉!蹦腥似届o低沉的聲音絲毫聽不出歉意,警告意味卻十分濃郁,“但你的手要碰到他了!
陳教授不自覺退后了一步,“你是什么人?”
男人用隨身帶的手帕擦了擦手,邁步擋在了鳳栩身前,蜷指推了下銀絲細框眼鏡,面無表情的臉上是積威甚重的冷苛。
“我是……”他看了看鳳栩,似乎是在斟酌措辭,隨后用冷淡的語氣吐出半句話:“他的未婚夫!
“未……未婚夫?”陳教授瞠目結舌。
鳳栩幾乎被男人的身形完全遮擋,他從這人身后探頭,笑瞇瞇地附和:“對,他是我的……未婚夫。”
陳教授匆匆離開,鳳栩被邀請坐上殷無崢低調奢華價值八位數座駕的副駕駛,低頭給自己系安全帶時,聽見殷無崢說:“去吃火鍋,行嗎?”
鳳栩看了看殷無崢那身能直接去走紅毯的高定西裝,又看了看自己鮮嫩的衛衣,從善如流地同意了:“行啊,不過你真要穿這身去吃火鍋?”
鳳栩本以為殷無崢這個打扮會帶他去什么西餐廳,但鳳栩是真的很愛吃火鍋烤肉這類重油重口的東西,怎么都吃不夠,吃起來也是風卷殘云,他媽總笑話他說“像上輩子沒吃過飽飯似的”。
殷無崢沒帶特助秘書之類的人,就親自開車,他開車很穩,神情很專注。
鳳栩就這么正大光明地盯著他的側臉看,就這么看了一路,等到了地方下車時,鳳栩看見是自己常來的店,這家夠辣,他特別喜歡,沒想到殷無崢會帶他來這,鳳栩隱隱覺得這可能不是什么巧合。
等餐時,他冷不丁地問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啊?”
他當然是知道這個男人的名字的,但當年殷無崢沒回答他,鳳栩多驕傲啊,他固然對殷無崢十分有興趣,可以稱得上是一見鐘情,但不代表他會容忍這人的冷待與漠視。
氣氛一時沉默。
片刻后。
“殷無崢!彼胶偷鼗卮,這次語氣當真帶了點歉意,“抱歉,唐突了你,剛剛……”
鳳栩單手托著下巴,精致的眉眼含著笑,“沒事,我不介意,你說得也沒錯,聽說你答應跟我家合作的條件,就是和我聯姻?我可是個如假包換的男人。”
“是!币鬅o崢坐得很端正,他看著鳳栩的眼神很專注,深邃卻又仿佛藏著什么極其洶涌激烈的情緒,卻又全都巧妙地掌控在合理的分寸之內,他慢條斯理地說:“這的確是我的條件,但如果你不想答應也沒關系,鳳栩,我可以追你。”
他說“我可以追你”,用那么認真專注的眼神和語氣。
始終熱情大膽的鳳栩都被他這一套直球打得有點懵,臉頰也有點燙,他伸手抓了抓自己的小金毛,別扭了大半天才哼哧出一句話:“為什么?總得有點理由吧!
殷無崢沉默須臾,說:“一見鐘情吧。”
現代番外 情長2
“那你為什么都不理我?”
鳳栩問得理所當然,只有被嬌寵疼愛的小孩子才會說出這種話來。
但殷無崢不討厭,他在片刻的沉默后,低聲說:“你知道殷家的情況,我不能和誰走得近,何況那天……”
他說不下去。
那天的場景算不上什么邂逅,他那個便宜弟弟弄了人過來找麻煩,場面根本就是一條瘋狗和一群惡犬撕咬,這時候那不諳世事的小少爺從巷子外鉆進來,殷無崢像是一條在陰暗角落里久不見光的人,被那人身上耀眼粲然的光晃了眼。
于是只能落荒而逃。
鳳栩還在等著他的解釋,殷無崢在短暫的沉默后搖了搖頭,“是我的錯!
見他認了錯,鳳栩總在莫名其妙的地方善解人意,他知道殷無崢徹底掌控殷家之前的日子不會好到哪去,也就不再計較,目光瞥向不遠處的冰箱。
鳳栩從來不虧著自己這張嘴,什么好吃吃什么,但殷無崢卻突然起身,沒一會兒,他端著盤四拼的小冰淇淋球回來,擺到了鳳栩的面前。
“水快開了,不能多吃!币鬅o崢的關懷也自然而然。
鳳栩在家就被照顧習慣了,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對,他吃起火鍋來連蘸料都是辣的,也不管這個醬那個醬胡亂攪和了一大碟,吃得快吃相卻很好看,所以說火鍋實在不太適合約會,鳳栩吃得額前小粉毛都被汗浸濕了。
等他吃完才想起對面坐著的人,后知后覺地想到,殷無崢似乎一直在給他添菜,在家的時候他也是這個待遇,所以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那個……”鳳栩難得有些不好意思,“我吃飽了,那你……”
“我送你回去!币鬅o崢沒說別的,只是在出門時,將掛在臂彎的西裝外套披在了鳳栩身上,低聲說:“你剛出汗,別吹風。”
鳳栩身體一向不錯,但殷無崢既然要這么表達關心,他也沒拒絕,只捏了捏那淺色西裝的衣襟,殷無崢身上沒有任何煙味,只有一種冷調的、清冽的、很淡的木質香。
他低聲說:“這東西披我身上怎么顯得不倫不類呢?”
殷無崢看了看他挑染粉的小金毛沒說話。
說要送鳳栩回去,在鳳栩上車后,殷無崢卻走向了不遠處的花店。
不多時,穿著襯衫西褲的年輕男人抱著一捧嬌艷欲滴的紅玫瑰回到了車上,鄭重其事地將花交給了鳳栩。
“雖然送紅玫瑰有些老套,但我認為這個顏色最能襯你。”殷無崢輕聲且正式地說,“我聽說戀愛關系的開始一定要有一束花,還有一個正式的表白,所以,鳳栩,我很喜歡你,我們能在一起么?”
鳳栩目瞪口呆。
他本來以為殷無崢說追他也就是隨口那么一說,而且他也不是個多有儀式感的人,看對眼了誰也沒否認那就算在一起唄,何況他倆都是快要訂婚的人了,沒想到殷無崢還來了這么一出。
見他愣了半晌,殷無崢便解釋道:“不是逼你一定要和我在一起,只是想告訴你,我喜歡你這件事是認真的,想在一起也是認真的,如果你不想同意也沒關系。”
“等等!兵P栩立刻從他手里把花抱了過來,“我也沒說不同意啊。”
殷無崢便靜靜地瞧著他,似乎是在等一個肯定的回應,又是那種復雜又溫和的注視,鳳栩看不明白,但卻忍不住地心動。
“我同意了。”鳳栩揪了揪包花的紙,紅著耳尖小聲重復,“我同意了!
“好!币鬅o崢又問,“那我可以親你了么?”
鳳栩覺得這人做事雖然按部就班,但也非常懂得得寸進尺,只不過他也不想拒絕就是了,于是輕輕點了下頭。
下一瞬殷無崢便俯身過來,將紅玫瑰撥開。
鳳栩一瞬間屏住呼吸,因為這一刻他才真正感受到殷無崢身上透出的壓迫感與威懾性,這是一個比他年長五歲、且體魄高大強健的成年男人。
但最終殷無崢只是在他額心輕之又輕地落下了一個吻。
待殷無崢抽身回去若無其事的開車,鳳栩才輕輕摸了下自己的額頭,后知后覺地害羞起來,連耳帶腮都要燒起來似的。
鳳栩在學校旁邊有自己的房子,不住在宿舍,但殷無崢忽地想起來,問道:“學校門口的那個人……”
“那是陳教授!兵P栩皺了皺眉,他其實隱隱有感覺到那個陳教授有問題,只不過他這會兒腦子有些短路,只顧著殷無崢,低聲道:“我以后離他遠點!
殷無崢輕聲笑了笑,說:“什么離他遠點,原本也不是你主動湊上去的,這件事交給我。”
鳳栩發誓他明明看見殷無崢在笑,卻莫名覺得這話帶著深沉刺骨的冷意。
鳳栩的預感沒有錯,因為沒過幾天,陳教授私吞文物論文造假的事就都被捅了出來,連猥褻迷.奸男學生還錄像威脅也人盡皆知,他那個同為書香世家出身的妻子和他離了婚,不僅沒了教授頭銜,人也鋃鐺入獄。
鳳栩知道這事兒的時候,正在殷無崢辦公室的真皮沙發上沒骨頭似的歪著,一口一口往嘴里塞殷無崢給他準備的蜂蜜黃油味薯片,安靜的辦公室除了殷無崢的筆劃過紙的聲音,便是鳳栩極有節奏感的“咔嚓咔嚓”。
“嘶這是個什么品種的人渣啊!兵P栩邊看邊搖頭。
他偷摸看了眼埋頭公務的殷無崢,這事兒必然與他脫不了干系,但殷無崢始終一副波瀾不驚的模樣,大有兵不血刃便置人于死地的云淡風輕。
鳳栩想起他哥同意訂婚的那天,對殷無崢憂心忡忡的評價:“城府極深,心狠手辣。”
說得真是一點沒錯。
鳳栩想著想著,人就摸到了殷無崢新給他買的冰箱旁邊,從里頭摸出了個香草味糯米糍,這東西鳳栩從小吃到大,喜歡到恨不得弄個廠子專門生產。
吃掉一個再拿另一個的時候,殷無崢終于抬起頭來,他用不贊同的眼神看了過去,溫和制止:“吃薯片之前,你已經吃三個糯米糍了,阿栩。”
他很縱容鳳栩,但唯獨在事關鳳栩身體這方面,嚴肅苛刻,半點不容情。
鳳栩不太情愿地把冰箱門關上,他嘀咕了句:“你是不是有點擔心過頭了啊,我真的特別健康的,連感冒都很少。”
一說到這兒殷無崢就不再說話,只不過態度依舊堅定。
然而鳳栩Flag立得還是太早,夏秋換季正是容易得流感的時候,從高中到大學就沒生過病的鳳栩到底還是中招了,久不生病,一來就是兵來如山倒的重感冒,發燒咳嗽流鼻涕,整個人都癱在家里起不來了。
而鳳栩也是這個時候才發現殷無崢堪稱神經質的不對勁。
殷無崢有他家門的鑰匙,才進門,臉色就難看到鳳栩從未見過的地步,鳳栩被他一把撈進了懷里,力道大得幾乎讓他喘不過氣。
“殷……殷無崢!兵P栩艱難地用嘶啞的嗓音喚了聲。
殷無崢恍然回神,他眼中還是未褪去的慌亂與近乎刻骨的心疼,鳳栩有些莫名其妙地戳了戳他心口,“你這是…怎么了?”
“沒什么!币鬅o崢神色怔怔,伸手撫了撫鳳栩滾燙的臉頰,好似從什么令他驚恐不已的夢境中醒來一般,立刻起身問:“吃藥了嗎?我去給你做飯。”
“哪來的藥!兵P栩又四仰八叉地癱回去,“我不是打電話的時候跟你說給我帶藥了嗎?”
殷無崢撫了撫額,他是真慌到忘了,于是殷家主立刻拿出手機開始調動人手,讓特助送藥過來,順道買鳳栩喜歡那家蛋糕店的泡芙蛋撻小蛋糕。
這次倒是有條不紊了,好像發布什么嚴肅工作似的一條接一條。
在鳳栩生病的這幾天,殷無崢和他形影不離,連工作都挪到了鳳栩家里來,開會就變成線上會議。
也正是這幾天,鳳栩越來越發現殷無崢的不對勁,對他“身體抱恙”這件事殷無崢表現出的幾乎是恐懼,就像是某種PTSD,他聽說殷無崢的生母也是因病逝世,便以為殷無崢是放不下。
畢竟霸道總裁嗎,總是得有點幽閉恐懼癥啊、胃病啊等等各種各樣的奇怪病癥,殷無崢對他的這點兒過分在乎也說得過去。
夜里睡覺,鳳栩趴在床上戳了戳殷無崢的手臂。
這兩天他們一直睡在一起,雖然沒大張旗鼓地辦訂婚宴會,但殷無崢已經帶他去老宅吃過飯,算是承認鳳栩是正牌殷氏家主夫人,整個上流圈子也差不多知道這兩家聯姻的消息,但其實除了親一下之外,他們之間真的是清白到不能再清白了。
“殷無崢!兵P栩貼到他耳邊小聲說,“你別怕,我真沒事的!
這幾天殷無崢也沒怎么睡好,鐵打的人也受不了,鳳栩怕自己沒什么事,先把殷無崢給熬垮了。
殷無崢側頭瞧著他,他眼神中總有鳳栩讀不懂的東西,那種濃墨般地深沉與某種鐫刻入骨的情愫,鳳栩每次瞧見,都莫名地心悸。
“阿栩!彼p聲說,又像嘆息,將鳳栩撈進了懷里,“我的小鳳凰!
現代番外 情長 完
殷無崢性子內斂而寡情,這世上沒誰能入他的眼,從孩童時起,殷無崢想要的就是權利,能讓他成為人上人站到高處的權利。
直至在巷子里意外撞上那個少年。
也許是冥冥之中的某種定數,以殷無崢的性子必然不會多加在意,他只會按部就班地謀劃自己的事,直到達成所愿的那天,可自那日起,他夜里夢見了那個少年,裝束模樣大不相同,像是古代意氣風發鮮衣怒馬的小少年,比起現實中所見還要猖狂張揚。
與現實中兩人的擦肩而過不同,他只要入睡便要入夢,而他只是看客在觀賞戲劇一般看著一幕一幕閃過,三年糾纏,兩年分別,再相逢時故人早變了模樣。
扭曲、陰鷙、瘋狂的鳳栩,蒼白虛弱,纏綿病榻。
殷無崢不相信巧合,哪怕是怪力亂神之事,但只要恰合邏輯,就不見得是子虛烏有,平行空間也好,前世今生也好,在夢中看完了他們的一生,殷無崢便控制不住地注意到活在這個世界的鳳栩。
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鳳家小公子,與他不同,卻與夢中的鳳栩那樣相似,加上日漸頹敗走了下坡路的鳳家,竟然好像是擺脫不掉的命數。
三年來來回回重復的夢境漸漸讓殷無崢有些分辨不清,他究竟是大霄的君王,還是殷氏的棄子,也讓他更早地明白過來,自己對鳳栩的注意意味著什么。
可鳳栩在漸漸長大,20歲是那個鳳栩徹底墮入地獄的轉折點,殷無崢不得不加快速度,他沒辦法再那么耐心地布局保證萬無一失,只能兵行險招,將殷氏收入囊中,在鳳栩20歲之前,他們初見的第三年,殷無崢便急于將鳳栩圈在自己身邊,像是猛獸圈守地盤那樣牢牢將鳳栩護在自己的羽翼下。
他忘不掉夢中那個鳳栩因一種類似毒品的藥受過的折磨,能上馬挽弓的少年病弱到走兩步路都得歇歇,殷無崢想到便覺得不寒而栗。
似真似假的夢境持續了三年,殷無崢的精神也愈發徘徊在崩潰邊緣,他仿佛看見了鳳栩的前路,因此無比恐慌,因為他不知道人是不是真的能勝天,倘若那是鳳栩既定的命運,他又能不能扭轉這命途守護好完整無缺的小鳳凰。
時日一久,鳳栩也發現殷無崢對他的保護總帶著惴惴不安,他問了殷無崢也不說,只抱著他親一親,再說一句:“沒事的,我會保護好你。”
鳳栩這回是真有點發懵,甚至還想到會不會是殷家的事沒處理好,他爹他弟還是他那個繼母有什么后手,以至于有段時間鳳栩安分得連坐車都小心翼翼,生怕出個什么莫名其妙的車禍把小命搭進去。
鳳栩悄悄跟他哥說了一下這事兒,結果就是整個鳳家都如臨大敵,衛女士和他哥幾乎動用了所有的關系去查跟殷家前代家主有關的人和事,務必要做到斬草除根不留后患。
殷無崢得知后也 哭笑不得,只摸了摸鳳栩的腦袋輕聲說:“沒關系,殷氏這邊不用擔心,你家也不會有事!
鳳栩這個時候還不明白殷無崢深沉眼神后代表著什么,但有殷家注資后他家里也好過了許多,他差點都忘了跟殷無崢再見面就是因為兩家聯姻,也就沒多想。
過了年倒春寒,A城下了場雨夾雪,鳳栩穿著青草綠的厚羽絨服站在校門口,幾個男男女女正等在這,馬上放寒假,今天考完試同學要約出去玩,鳳栩不好推辭,只能一邊走一邊打字給未婚夫報備。
年輕男女聚在一起無非也就那么幾樣,鳳栩平時愛去玩射擊騎馬,但同學顯然更喜歡出入會所,好像走上幾圈就能顯得自己已經是步入社會的大人了。
鳳栩興致缺缺,于是最后退而求其次,選了家還算干凈的清吧。
鳳栩是能喝酒的,但他不喜歡太辛辣刺激的口感,更不喜歡喝多了以后那種醉醺醺的、不受自己控制的感覺,干脆自己端個果盤坐了個僻靜角落吃,忽地,有人坐了過來。
鳳栩一瞧,是個斯斯文文的年輕人,帶著眼鏡,平時也是不愛熱鬧的那種人,叫孟醒。
“抽嗎?”孟醒遞了支煙給鳳栩,“他們吵得我耳根都疼!
“不抽!兵P栩小時候也碰過,但很可惜他也不喜歡煙草味,受不了一點,“你自己抽吧!
他還起來往遠坐了坐,生怕味兒傳過來。
孟醒愣了下,不可思議地笑說:“至于嗎?”
“至于!兵P栩遙遙擺手,“我就受不了那味兒!
“行吧。”孟醒把煙收起來,又坐過去一些,說:“不抽了,喝點?”
鳳栩也不太想喝,畢竟吃了半天水果,但人家都說了,想了想說:“幫我點杯度數低的特調吧!
“行。”
孟醒出包間沒一會兒就回來了,手里端著兩杯,把粉色小熊冰的那杯給了鳳栩。
鳳栩剛接過來,手機就響了,他端著酒杯出門找了個安靜的地方接電話。
“阿栩。”手機那頭是殷無崢低沉的聲音,“什么時候回來?”
“一會兒找個借口就走。”鳳栩晃了晃酒杯,“你來接我?”
“嗯!币鬅o崢應了聲,“你同學里,有個姓孟的么?”
鳳栩一頓,不自覺地瞥了眼那杯酒,心說我剛從人家那拿了酒你就問,跟裝了監控似的,但他還是如實道:“有啊,怎么了?”
“離他遠點。”
鳳栩還以為殷無崢又要酸溜溜地說什么,卻聽見他沉聲道:“孟家最近和趙家走得近,私下有生意往來!
鳳栩微微瞇眸。
趙家從前是他祖父的下屬,他爹沒守住自家江山,結果被這群鬣狗瓜分了不少,孟醒其實平時也不怎么跟他說話,今天卻一反常態過來搭茬,鳳栩原本沒多想,可這陣子因為殷無崢和他家里,他也有點草木皆兵了。
“我知道了!兵P栩又和他說了幾句話,就把電話掛了,端著酒杯面色如常地回了包間,順手把酒杯就放茶幾上了。
“家里人的電話?”孟醒笑著說,“怎么沒喝,不喜歡這個?”
鳳栩敷衍一句,“不想喝,放著吧!
他瞥了眼孟醒的臉色,見他果然皺了皺眉,像是有些著急,又催促了句:“嘗嘗吧,這個度數低,聽說個桃味果茶差不多!
鳳栩沒吭聲,見孟醒還想說什么,便伸出手說:“你那煙給我來一支。”
孟醒果然不再糾結酒,從煙盒里取出一支遞給他。
鳳栩不太熟練地捏著煙,忽然笑了笑,“這里面有什么好東西吧。”
孟醒臉色一僵,剛想開口,鳳栩卻已經變了臉色,他猛地站起來抓著孟醒的腦袋狠狠往理石茶幾上一砸,巨大聲響驚得不遠處唱歌的幾個男女都看了過來。
“膽子不小啊你!兵P栩提起孟醒的腦袋,看他鼻子腦袋都往下淌血,有些嫌惡地蹙眉,冷著臉道:“找死我就成全你。”
一時間包廂里傳出陣陣驚叫,有人上來拉扯鳳栩,有人掏手機報警,還有聞訊而來的服務生。
“我姓鳳!兵P栩腳底下踩著孟醒坐在沙發上,他平時不怎么擺譜,但這會兒二世祖的架勢十足十,指著服務生說:“告訴你們經理,我未婚夫姓殷。”
這兩個都是大姓,何況有個姓殷的未婚夫,必定就是鳳家那個小公子了。
殷無崢原本就趕過來要接鳳栩,來的比警察還早一步,正好看見鳳栩在包廂里氣定神閑地踩著個滿臉血的人。
“阿栩?”殷無崢臉色微變。
鳳栩立刻收起那副囂張到捅破天的表情,指著桌上的煙和酒,又指了指地上的人。
“他應該往里放東西了,警察也快來了!
殷無崢臉色難看,卻又好像松了口氣,在外頭仍舊是斯斯文文的殷家主,他拉起鳳栩拽到自己身邊,看都沒看地上那人。
“我知道了,一會兒陪你去做筆錄!
如鳳栩所料,孟醒給他的煙和酒里都放了濃度很高的興奮劑,究其原因則是生意場上的事了,事后想起來鳳栩也覺得毛骨悚然。
那天如果不是殷無崢順口的提醒,他恐怕就真把孟醒給的那杯酒喝了下去。
那東西是外頭流進來的新型,一次就能上癮,孟醒那小子應該也沒少干這事,計量拿捏得都挺準。
鳳栩晚上縮殷無崢懷里恨恨咬牙,“早知道給他灌下去了。”
殷無崢笑了笑,說:“不會放過他的!
“嗯!兵P栩貼著殷無崢的頸蹭了蹭,小聲問:“我們什么時候結婚。俊
“等你畢業!币鬅o崢有問必答,捏著鳳栩的下頜吻了吻他唇角,“今天好好休息,明天還得回你家呢!
出了這么大的事不可能不告訴鳳栩的家里人,那一家子都拿小鳳凰當寶貝,一聽見消息就險些直接殺過來。
鳳栩老老實實縮回去了,他都能想到明天場面會有多混亂。
這晚鳳栩做了個很長很長的夢,在夢里,他看著另一個和自己同名同姓連模樣經歷都很像的人,走過了與他截然不同的一生,波瀾起伏,坎坷跌宕,即便最終圓滿,那一生卻也命運多舛。
第二天鳳栩比殷無崢先醒來,他安安靜靜地注視著殷無崢良久,終于后知后覺地想明白了殷無崢那復雜幽深的眼神中,為什么總是藏著心疼與恐懼。
還好還好,24歲的殷無崢找到了19歲的鳳栩,攔在20歲之前,將鳳栩半生的厄運都擋在了外邊。
殷無崢似有所覺地悠悠轉醒,四目相對,鳳栩湊上去親了親他的嘴角,低聲說:“早上好,殷無崢!
日升月落,他們的未來璀璨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