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鳥巢】
接受遺憾和分別, 接受事與愿違,是成年人要學的一課。
汪露曦至今為止遇到過的最慘烈的一場離別是高考。
高考結束后,從前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好朋友們就要各奔東西。同宿舍的八個女孩子抱在一塊嚎啕大哭, 汪露曦哭得最慘, 第二天早上起來眼睛都腫成一條線。但哭完了,考完了,她們仍約著逛街, 看電影,聊各自考上的學校, 還約定假期到對方的城市玩,群里始終熱鬧,消息每天都有好多好多頁。
好像也沒什么變化?
汪露曦后知后覺地拍大腿, 為自己當初流的那些眼淚感到可惜
既然如此,那是不是世上所有的離別都是短暫的, 都存在后續,都有再次重逢、推翻重來的機會呢?
她想不出答案。
此時群里剛好有一條艾特:[@汪汪汪汪師傅,你今天好安靜哦, 怎么沒給我們返圖?逛到哪里了?]
汪露曦抬頭看了看周圍密集的人頭。
汪露曦:[我現在在鳥巢,太多人了,我想拍游客照,但是自拍桿壞了, 等下找人幫忙。]
鳥巢是零八年北京奧運會和去年冬奧會的的主場館, 也承辦各項演出, 汪露曦喜歡的歌手今年在鳥巢就有演唱會計劃,她還在期待。今天來主要是閑逛, 順便看看鳥巢開燈的夜景,拍個照。
群里問她:[你一個人啊, 你那crush呢?]
汪露曦抿住嘴唇:[他今天有事。]
袁北今天有事,所以沒有陪她。
有什么事?是要忙出國留學的準備嗎?汪露曦沒問,也不想問,甚至今天一整天,她都努力克制著,沒有主動找袁北說話。
天黑了,鳥巢亮燈,是變換的七色燈光,透過鋼鐵骨架溢出,夜幕之下,似有銳利鋒芒。
汪露曦草草找路人幫忙拍了張標準游客照,然后坐地鐵返回。
地鐵一如既往的擁擠。
她尋到個靠車廂連接處的位置,聽歌看小說打發時間,可看了沒兩頁,就覺得沒意思,懷疑今天作者在水字數。關了app,愣了一會兒,頂著時強時弱的信號,鬼使神差打開了攜程。
瑞典真遠啊
汪露曦之前只知北歐大概的地理位置,對這個國家的了解也僅限于宜家家居,這是第一次細查,原來北京直飛瑞典也要十個小時,跨越歐洲大陸,經過兩個大洋。
機票也好貴啊
她開始惆悵。
這次北京之旅原本令她有所感慨,這世界真小,想去哪里都很方便,但此時看著APP模擬飛行圖那漫長的飛行距離,又覺得世界太大,大得讓她望而卻步,她的那點小勇敢,好像不足以推著她翻山越海
袁北的語音電話打來時,汪露曦剛好出地鐵站。
電話那邊是用過很多次的對話開頭,沒什么新意,袁北言簡意賅問她:“在哪?”
“剛從鳥巢回來!
汪露曦垂著肩膀,一步步挪。
今天明明只去了這么一個地方,卻好像格外累,累到接起袁北的電話,都要用很大力氣。
話筒另一邊,袁北默了下,沒說什么,只告訴她,旅行社那邊有消息了,搶到了明天環球影城的票。
“要去么?”
汪露曦訝異:“這么急??明天???”
“對,暑期票緊張,時間很隨機,如果明天不去,就安排下周,你決定!
“那還是明天吧”
袁北只說他月末就走,誰知道是哪天?下周不就是月末了嗎?
汪露曦撇撇嘴:“是不是要早點去排隊?我研究一下明早路線!
環球影城暑假人流量有點恐怖,她之前刷到過,據說檢票入口都要排一個小時,要是去晚了,一天只能玩一兩項,好虧。
“就是想問你這個,你明早坐地鐵要轉一號線,挺麻煩,”袁北頓了下,“你要是愿意的話,今晚可以住我家,明早早點,一起出發,我開車!
“啊?”
汪露曦頓住腳,沒有預料到話題走向。
“你考慮,都可以!痹闭f。
但他似乎保持了一如既往的細心,已經幫她將顧慮都盤好了,并率先說出口:“我家有客房,偶爾朋友來也會住的,我一會兒收拾一下!
他態度坦蕩。
汪露曦被激起了好勝心,既然袁北坦蕩,她好像更沒什么可進退兩難的。況且那可是環球影城,沒什么比多玩幾個項目誘惑更大。
此刻的汪露曦又把惆悵擱一邊兒了。
“好,那我一會兒就去!
“我去接你!
“我要回青旅拿一下洗漱用品!”
“我知道,我就在你樓下!痹闭f,“不急,我等你!
“”-
袁北接到汪露曦的時候,看到她背著雙肩包,手里拿著倆貓罐頭。
“見面禮!彼關上車門,“剛剛在隔壁寵物店買的,第一次上門拜訪,要禮貌!
袁北挑挑眉:“你未必能見著!
“貓不在家嗎?”
“在,不過有點怕生,見到陌生人會躲,貓就是這樣的!
“哦,”汪露曦敲了下那罐頭,“那算了,不見就不見唄,我不請自來,它們當然有拒絕的權利!
袁北聽了這話,看了她一眼。
車內氣壓有些低,不知緣由
“袁北,你家裝修是什么風格?”
汪露曦忽然問了個沒頭沒腦的問題,好像就是為了故意打破這低氣壓。
“不知道算什么,開發商送的,沒改,太麻煩。”
“哦,我猜也是那軟裝呢?”
軟裝。
有個p的軟裝。
袁北回憶了下,好像自從養貓以后,他沙發換了兩次,椅子換了三次,都是因為被貓撓得不成樣子,窗簾都絲絲縷縷成流蘇了。
“家里有點亂,別介意!
到了家,袁北先進門,彎腰從鞋柜里給她拿一次性拖鞋。
汪露曦草草打量了一下,確實沒有見到貓的影子,或許小動物聽覺敏銳,能分辨出不屬于主人的腳步聲,早早躲起來了。
她站在玄關,覺得袁北過于謙虛,家里很大,也挺整潔的,黑灰配色簡約風,明亮寬敞,而且目之所及,東西少。這好像也挺符合袁北的風格,低需求的人,家這個地方只要滿足生存需要,一只多余的花瓶,一副多余的掛畫都沒有。
但他有一整面鞋墻。
一整面,超大。
汪露曦看呆了。
她聽說過有人收藏鞋,但卻是第一次親眼見。每一雙球鞋都用真空袋收納,端正擺在各自的亞克力鞋柜里,柜里放干燥包,客廳用空調和除濕機保持準確濕度,看上去比珍藏古董文玩還要精細。
她問袁北:“只擺著,不穿嗎?”
“對,”袁北說,“主要是收藏,因為大多是限定,錯過了很難買到!
汪露曦仰頭望著這一面鞋墻發呆。
她第一次發覺,原來袁北這樣看上去對凡事都無所謂的人,也會有執念,也會相信“限定的就是更加珍貴”,從而更加珍惜,和她執著用拍立得拍照沒什么兩樣。只不過,他的執念是球鞋。
是這一整面花花綠綠、不會說話的球鞋
汪露曦看這些球鞋有些不順眼了。
“你隨意。”袁北示意她,“渴的話冰箱有水,自己拿!
汪露曦才不裝,她去了廚房,看到冰箱門上光禿禿的,袁北當然沒有搜集冰箱貼的習慣,除了把手處裝了一個貓爪形狀的開瓶器,就只剩冰箱側面,用小吸鐵石貼了兩張相紙。一個是那天在天壇,她偷拍袁北的那張,一個是那天的故宮亮燈,被袁北貼了上去。
她打開冰箱門,里面不僅有水,還有飲料,零食,711的鴨貨和果切,都是今天的日期,顯然是剛采購的。
掰了一個AD鈣奶,插上了吸管,猛吸一大口:“待客這么周到!
袁北沒聽見。
他剛從另一間關著的房間里走出來,換了件家里面穿的衣服,也是寬松T恤,典型優衣庫風格,舒適簡單。
“那是你的衣帽間?”
“對。”
“另幾扇門呢?”
“你自己參觀。”
汪露曦原本擔心不禮貌,但既然得到了許可,她就很自然地挨個屋子閑逛。
除了兩間臥室,一個另辟出來的衣帽間,還有一個書房。
汪露曦對這間書房最感興趣,因為她終于在此處窺見了袁北口中的“小時候”——和剛剛的鞋墻的風格簡直太割裂了,這里好像老人家的地方,有書櫥,老木頭書桌,桌面還有筆架和硯臺,墻上掛著裱起來的書畫。
“當初從平房搬出來,挺多老物件都處理了,留下的也沒地兒放,就擺這了。”袁北說。
汪露曦指著其中一幅字:“你寫的嗎?”
“是我爺爺的,”袁北笑,“這里沒有我的,我那破字兒就別裱起來丟人了!
這行里有句話,叫書為心畫,袁北很小就開始臨字帖,學顏魯公,可怎么也摹不到一星半點。
爺爺說他照貓畫虎,只會討巧,寫字不用心,只用手,能寫出什么來?
汪露曦挨幅字畫欣賞一圈,然后轉過頭,朝袁北呲牙樂。這么一樂,袁北就明白她的鬼心思了,甩手往外走:“免開尊口吧!
“別!你都把我送你的照片貼冰箱了,寫幾個字給我看,不過分吧?”汪露曦抓住袁北的衣服后擺,拽出一個啾啾,“袁北”
“”
汪露曦其實就是好奇。
她太想看看袁北寫出來的字,更想看看寫字時的袁北。
一摞宣紙,一枝筆,一瓶墨,袁北就站在書桌前落筆,汪露曦站在袁北身后,盯著袁北的肩膀,她意識到那衣料底下遮擋著的,是冷硬的機械圖案,這樣一雙臂膀站這寫毛筆字,有一種很奇怪的反差。
她還聽說過學書法的小孩子都要練懸腕這一關,不然手不穩。
于是目光又落到袁北的手腕上,有點兒清峋又好看的腕骨,好像沒怎么費勁兒,幾個字就落成。
是一句詩。
等墨干,袁北把字遞過來:“送你。”
他的眼神很真誠。
好像不論對視多少次,汪露曦都會在心里夸贊袁北的眼睛,那是一雙好看的、清淡的、能隱藏很多情緒的眼睛。
她看了一眼那字,再看一眼袁北,夸贊的角度變了——她覺得這字真是漂亮字,人,真是聰明人。
盯這句詩盯了很久。
猶豫過后,到底還是把這宣紙卷了起來,準備帶走。
既然是送她的,那她就留著
“大的衛生間給你用,打掃過了,我用臥室的!痹闭f。
汪露曦走進衛生間,放下自己的洗漱用品。
她還瞄到了一些袁北的東西,原本想看看他用什么香水來著,那次去北海公園袁北身上的氣息很好聞,但只出現了那一次
算了,有點冒犯。
她從衛生間探個腦袋出來,看到袁北坐在客廳,時間還早,于是提議:“袁北,我們看電影吧。”
“好,看什么?”
“哈利波特?”明天去環球,她最期待的就是霍格沃茨的城堡區域了,但上次看已經是幾年前,“隨便挑一部,我要補補課!
“行。”
袁北買的那些零食就這樣派上了用場。
汪露曦坐在沙發上開了罐薯片,袁北調試投影儀。
臥室那邊忽然竄過個黑影,一下子就不見了,她呀一聲驚呼:“袁北!我看到你家貓了!好圓好胖。
“嗯,它好奇!痹钡,“當人面不揭短,貓也聽得懂。”
汪露曦雙手合十,虛空道歉:“不是胖,是健壯,有福氣!钡劳昵赣稚禈。
她意識到今晚這間屋子里除了她和袁北,還有兩個活的小動物,兩人兩貓,互相偷窺,多有意思啊。
袁北在她身旁坐下,隔了大概能容納一只貓的距離,丟給她一個抱枕。
汪露曦舒服后仰,發出感慨:“袁北,你不覺得神奇嗎?”
“天底下的東西,你都覺得神奇。”
“不是啊,我的意思是,緣分啊,旅行團那么多人,只有我們,只有我們兩個成為了朋友,現在還能坐在一起看電影,不是嗎?”
袁北慢悠悠的:“誰說只有你的。”
汪露曦:“?”
“團里還有人加了我微信,直到現在還每天給我發消息。”
除了我?還有人?
男的女的啊
汪露曦看著袁北側臉,覺得他在扯。
“真的?”
“真的!蓖队皟x的光影落在袁北眼睛里,忽明忽暗,“每天都發。”
袁北的手機就放在手邊。
汪露曦躍躍欲試,嘗試伸手,胳膊停在半空,觀察一下,發現袁北沒反應,似默許,于是膽子大起來,直接將手機拿來。
袁北的手機沒密碼。
所以她輕而易舉瞧見了微信
確實是有,一個頂著荷花頭像的大姨,每天鍥而不舍給袁北發消息,宣傳自己代理的保健品。
汪露曦把手機一扔:“你耍我啊你!
袁北往后靠著,似笑非笑的:“那天團里除了你,平均年齡六十往上!
“我是圖便宜嘛!”汪露曦撇撇嘴,“而且那些大姨也挺可愛的,和我同住的那個奶奶,還請我吃東西呢!”
汪露曦對于這次跟團游的評價其實很高,不僅是因為借此認識了袁北,其他團友人也都很好。
她問袁北:“你怎么會有導游證呢?你又不是學這個的。”
“大學的時候覺得日子難熬,就想著考證,打發時間!
不僅是導游證,還有演出經紀證之類七七八八的,但凡能考的,袁北都背題,去試,以緩解大三大四夾在學業和工作之間的焦慮,還有對未來的迷茫。即便是袁北,也會有這樣的煩惱。
然而還沒到行進到那個階段的汪露曦暫時體會不到。
她回憶起那天在天壇,袁北磕磕絆絆講解的樣子,忍不住笑:“我那時候覺得你肯定是個新手,要么就是臨時工,你水平太差了袁導,幸虧大姨們不在意。”
袁北掀眉:“我那時候覺得這小姑娘話真多!
即便不專業,即便磕絆,他那天也講解得口干舌燥,好不容易找個清靜地兒歇著喝口水,卻意外當了偷聽賊。一個這么漂亮的小姑娘,張口就傷人,打電話吐槽他。
從袁北的視角,他看到小姑娘一口吞了一個雞蛋,腮幫子鼓得像個小耗子,先是說他工作能力不濟,而后又扇一巴掌給個甜棗,夸他長得真帥。
袁北摸摸鼻梁,一時間竟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于是他猶豫再三,遞出了那罐可樂,認識了一個叫汪露曦的人。
人如其名,那天早上天壇的古樹棵棵茂密,葉片上的露水反射出鉆石一樣的光。
“你這么說,我更覺得是緣分了,雖然你偷聽是不對的。”
袁北沒有說話。片刻沉默后,悠悠開口:“其實也不止。”
“什么意思?”
“其實這不是我們第一次見面!
“?你見過我?什么時候?”
很多年前。
雖然他也忘記了,那是那一年。
“你給我看過你小時候在天壇拍的照片。”袁北說。
汪露曦將信將疑,她翻開手機相冊,將那張照片放大放大再放大,袁北手指了指,在她身后,天壇丹陛橋的另一邊,一個男孩子入鏡,面無表情比了個剪刀手。
照片上的游客其實密密麻麻的。但只有他們兩個,在那一刻,望向了同一個鏡頭。
那是袁北
汪露曦根本就不相信。
她把那照片放大最大,然后仔細對比袁北的臉好像確實有點像,照片上的男孩子和此刻的袁北神態接近。人的五官會變,但氣質和神態,大差不差。
“我都起雞皮疙瘩了袁北!你別嚇我!”汪露曦齜牙咧嘴,“這也太巧了吧?你那天也在天壇?去玩?”
“我忘了。”袁北說。
依稀記得是媽媽那天從國外回來,順便看看他,只有一天時間,媽媽問他想去哪,其實袁北哪也不想去,但是又看不得媽媽失望眼神,就隨便說了個,天壇吧。
那句講解詞怎么說的來著?
天壇,體現了古代中國人的宇宙觀。
天圓地方,即便天地浩大,也總有盡頭,盡頭之處,有緣之人會相逢。
“”汪露曦啞言了。
她呆滯看著那照片,不知道如何形容此時心里波動,如果這會兒給她插上個心電圖,一定會監測到她的心跳在巨幅跳動和一條直線間來回更迭。
她還是覺得難以置信。
可袁北的神情又是真真切切的。
他嘴欠,愛開玩笑,但絕對不會是在這種事情上。
因為知道她會在意
汪露曦咬著嘴唇,低著頭。
電影播了什么,她完全沒有注意,只覺得吵鬧,思忖半晌,放下薯片起身,拿來了自己的拍立得。
“好神奇啊袁北,”她期期艾艾看著他,“我們再拍一張吧。留個念。這次你表情好一點。”
“什么叫好?”
“就是笑一笑啊!
“我拍照不會笑,真的,”袁北說,“我發小說我畢業照像是剛掛了科,工牌上的照片也像是公司快倒閉了。”
汪露曦鼓勵他:“沒事沒事,努努力嘛,來!
舉起拍立得,調轉鏡頭,咔嚓一張。
袁北果然沒笑。
表情像是凝固了。
汪露曦回手就是一巴掌,拍在袁北肩膀上:“別浪費我相紙!嘴角提一提好不好!”
說罷伸出手去,捏住了袁北的下巴,手動引導。
袁北倒吸一口氣:“你這小姑娘怎么總動手呢?”
他抓住了她的手:“我都說了我拍照不會笑。”
汪露曦看著他們交疊的手指,忽然爆發了:“笑一笑!你以為我很想笑嗎袁北!我又沒別的要求!只是想跟你拍張照!你笑一笑好不好!”
聲線忽然有點扭曲。還有些潮意。
這把袁北嚇到了。
他確定自己沒聽錯。
小姑娘眼睛紅了,好像蒙了一層水,在電影畫面流轉的光影之中,格外清澈。
“干什么這是,”他重新正了正坐姿,捏住她的肩膀,把人往身前帶了帶,自己則在她的身后,“拍吧,我努力!
汪露曦深吸一口氣,再次舉起了拍立得。
咔嚓。
取景完全是靠感覺的,也不知道有沒有拍得完全。
在等待相紙顯像的幾秒鐘里,汪露曦始終低著頭,直到兩個人的臉出現在畫面里。
她望著鏡頭,笑出了兩排牙。
而袁北在她身后,輕輕彎了彎嘴角。
他的眼睛看向她的方向。
目光似有重量,落在她的身上
心跳終于自懸崖墜落,再無聲響。
很久的一段沉默。
汪露曦騰地一下站了起來,扭頭便往房間走。
“我困了,你看你挑的電影,無聊死了!
袁北卻叫住了她:“汪露曦。”
聲音很平。
不知有無后文。
汪露曦沒停,也沒回頭,只擺了擺手:“睡覺!明早遲到了害我玩不成,我要打人的!
“晚安!
她關上了門。
房間很靜。
汪露曦背靠著門,大口大口地呼吸。
今晚她在袁北這里收獲了兩樣東西。
千頭萬緒好像毛線團,她真的不知道怎么理,這歸攏線團的滋味,既心酸,又欣慰。
心酸是因為他寫ῳ*Ɩ 給她的那一幅字——莫愁前路無知己。
袁北把這句話送給她。
欣慰,則是因為手里的這張照片,已經被她捏出了褶皺。
在她沖著鏡頭努力笑得真實時,袁北一直在看著她。
那眼神里溫度幾何,有無曖昧和情愫,汪露曦都不想深究了。她只知,在照片定格的那一瞬間,袁北的眼里只有她。
至少,她抓住了這一刻,對嗎?
第12章 【北京環球影城】
第二天早上, 去環球影城的路上。
陽光打進車里,汪露曦坐在副駕駛,頻頻打呵欠。
余光望向袁北, 他撐著方向盤的手很穩, 從她的角度瞧不出他臉上有太多疲態,但從停車場出來,走上城市大道, 第一時間卻是去買咖啡,全冰再加濃縮, 一切掩蓋都變得毫無意義。
其實昨晚袁北睡的很晚,汪露曦聽見了。
他一直在客廳,直到那部電影播完, 才起身回了房間。
袁北家的客房是榻榻米,外面的聲響格外清楚, 汪露曦平躺著,屏息聽著動靜,她聽到袁北的腳步聲很輕, 越來越近,當那腳步在她房間門口停下,靜默,她再也忍不住, 把毯子蓋過了頭頂
袁北沒有敲下這扇門。
那她也就當做不知道
“喝哪個?”
“跟你一樣!
“大早上就喝冰的?”袁北抬眼看她。
“許你喝不許我喝?”
咖啡出來, 汪露曦率先拿過喝了一口, 雖然很想保持今日高冷風格,但還是控制失敗, 苦得她眉毛都開始跳。
袁北看得好笑,又點了杯去冰的巧克力, 一個藍莓貝果,塞她手里。
他們順著游客人流的方向,沿著城市大道往前。
城市大道是環球影城之外的購物街區,走到盡頭則是一顆碩大藍色地球——環球universal,也是環球影城地標。汪露曦遠遠看見這顆藍色大球就瘋了,一聲尖叫后快步往前跑,至此,盤算了一晚上的“今天不給袁北好臉色”的計劃也宣告失敗。
她把拍立得遞給袁北,讓他幫忙拍一張標準游客照,就在那universal幾個字前。
一個球形四面八方都是正在擺pose的人,汪露曦站好,指點江山:“盡量找角度,少一些陌生人入鏡哦,不然說不定多年以后”
話沒說完。
袁北看了她一眼。
原來陰陽怪氣這么有意思,汪露曦悟了,但她又不想太過囂張,因為無論她說什么,袁北都不接茬,也不反嗆,好像一拳打進了云朵里,這和他們前些日子的相處模式又不一樣了。
袁北不回嘴,樂趣就少了一半。
她負責找路線,看方向,袁北就負責跟在身后拎包。哦對,袁北擅自做主買了優速通,為了使排隊時間稍短些,提升體驗,被汪露曦知曉后有些無奈。
“欠人情好沒意思我會還你的!
說這話時汪露曦有點心虛,因為意識到,自己其實已經麻煩袁北這么多天了,她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時間做出努力,使兩人之間的天平恢復本來模樣。
“如果今天來不及玩所有項目,也沒關系,以后我還會再來!
她至少還要在北京待四年呢,以后可以和同學來,和朋友來,和室友來。
還有很多很多機會的。
至于今天。
“今天就盡力吧,”汪露曦蹲下身緊了緊鞋帶,“盡力,看看我能玩多少,沖!”
說沖,汪露曦真就沖出去了。
一天時間太短,游客又太多,她還要兼顧到打卡點拍照,除了努力奔跑,好像沒什么辦法。
她想拉著袁北一起奔跑。
在這個宛如脫離現實生活的浪漫之地,盡量地,竭盡所能地,往前跑。
游樂園總要打烊的,花車巡演也總有盡頭,演員要下班,燈光要關閉,但在那之前,我能做些什么?我該做些什么?
汪露曦在心里反復問自己。
這一天的天氣依然很好,好像比那日去北海公園時還要好,老天慷慨又體貼,鋪了這么一片純凈的藍,拍出的照片像是已經調過了色,在汪露曦的相紙里,各個建筑上所有高飽和度的色塊都好像是顏料潑灑。
她在小黃人樂園停留了很久,因為這里小孩子最多,比侏羅紀和變形金剛的區域更加吵鬧
小孩子拍照怎么會有那么多稀奇古怪又可愛的姿勢?
一個小妹妹抱著小黃人的雕塑,以擁抱的姿勢拍照,還親了親小黃人腦袋上為數不多的幾根頭發。下一個輪到汪露曦,她也就跟著學,遠遠看見端著拍立得的袁北好像笑了,彎了彎唇角,朝她豎了個大拇指。
餐飲亭有小黃人爆米花桶,像個小背包,可以背在身上。
爆米花這東西真的神奇,平時永遠想不起來吃,但只要在電影院或是游樂園碰到,必定要買。
上一鍋賣完了,機器里放進了新的玉米粒,要等十五分鐘,等待的人排成一長列。
一個帶孩子的爸爸想要插隊,頂著各個家長的白眼上前,看袁北是獨自一人,瞧著又好說話,于是開口詢問,能不能插個隊?孩子鬧開了,一直在哭呢。
“您這話說的,誰不是帶孩子呢?”袁北極其自然操起北京話,漫不經心地接過一桶爆米花,在詫異眼光里,招呼遠處剛從衛生間洗手出來的汪露曦,“過來!”
汪露曦把爆米花桶背在了身上,還整理了下背帶。
她根本不知發生了什么,只覺得這爆米花剛出鍋,熱騰騰的,外面裹了一層焦糖,好甜。
甜得讓人舍不得一口氣吃完。
“袁北,我們去坐過山車吧,一會兒有花車,大多人肯定都去看花車了,我們現在去,剛好人少。”
環球影城的游樂設施大多適合各個年齡段,霸天虎過山車算是唯一和“刺激”搭點邊的。
汪露曦是能夠坐跳樓機的選手,這種程度的過山車構不成威脅,她沒當回事兒,誰知道正坐著發呆呢,幾聲鈴聲結束,沒回過神,噌的一下就竄了出去。
沒有什么失重感,但速度極快,超出了汪露曦的心理預期。
從車上下來,險些吐了。
明明開始時她還拽著袁北反復確認,你可以嗎袁北?不要逞能啊袁北?你不行的話,我可以自己去的
現在好了。
袁北站在她旁邊,替她拍著背。汪露曦先是埋怨早上的巧克力,又嫌是剛剛的爆米花太膩,轉頭一看袁北明顯在憋笑,不樂意了。
“不行,我要再坐一遍!”
為了給汪露曦一雪前恥的機會,倆人又去排了一遍隊-
優速通的效用終于顯現。
雖然做不到處處都暢通無阻,但的確能節省下不少時間。臨近天黑時,大部分區域已經逛完。
汪露曦把哈利波特區域安排在最后,等天黑下來了再去。
復刻的霍格莫德村簡直和電影里沒什么兩樣,天黑后,沿街各個店鋪玻璃櫥窗都會亮起,一盞盞橘燈影影綽綽,店門反復被推開,關闔,熱熱鬧鬧。抬頭,向前看,則是巨大的霍格沃茨城堡,近在咫尺。想來是貓頭鷹也會偷懶,汪露曦想,她竟然直到今天才收到魔法世界的錄取通知書。
她拽了拽往前的袁北:“等一下!”
袁北以為她是看到身邊來來往往的游客都穿著魔法袍,心動了,于是了然,往商店那邊走,結果被汪露曦再次攔。骸鞍パ侥等一下!”
她在手機上查到哈利波特區域的幾個魔杖互動點,然后拽著袁北往另一邊走:“走走走,這邊,這個我一定要試試!
所謂魔杖互動,是櫥窗里安裝了傳感器,能夠捕捉到櫥窗外揮舞魔杖的動作,然后觸發效果,比如使櫥窗里的小蛋糕漂浮起來,或是使煤油燈瞬間亮起。
“魔法袍就算了,太熱了!
汪露曦是糾結過的,最終還是擔心那寬大的黑袍把自己熱出一身痱子,遂而作罷。
但魔杖她一定要買。
北京環球影城每年會有一款主題魔杖,今年是鳳凰元素,手柄處紅黑配色,看著很酷。汪露曦見到“限定”兩個字就挪不動腿了,再回頭看袁北,果然跟她一樣,目光落處一致。
兩人回過神,對視一眼,雙雙笑出聲。
汪露曦就這樣擁有了這只魔杖,她把園區內所有的互動點都體驗了一遍,猶覺不過癮,又將魔杖對準了袁北。
“我最喜歡的一句魔咒是守護神咒!
“Expecto Patronum!痹碧嫠由了這一句。
汪露曦的眼神變得驚喜:“哈!你知道!”
“慚愧,魔咒這門課學得好!
袁北還是那副燒包模樣,已然進入角色,再次把汪露曦逗笑。
守護神咒是哈利波特里用于抵抗攝魂怪的魔咒,會召喚出屬于自己的守護神,它們以動物的形態出現,如月光般純凈,為魔法師帶來光明和希望。
汪露曦問袁北:“你呢?”
袁北思索了下:“lumos?”
那是照明咒,熒光閃爍。
果然是袁北的風格,低需求的人,別人期盼月亮,而他只想要一顆星星。
“那么請問親愛的魔咒課代表同學,您來自哪個學院呢?”汪露曦舉起魔杖在袁北面前,劃了一個圈,隨后被袁北捉住了,他的眼神意味明顯:還要繼續演?
“我來自格蘭芬多。”汪露曦率先做自我介紹,還很“優雅”伸出了手。
袁北目光掃過汪露曦攤開的掌心,笑了笑,把手覆了上去,輕握:“你好,勇敢的格蘭芬多。”
手掌交疊。
又同時放開
汪露曦愣神了片刻。她看著自己空蕩蕩的手心,忽然覺得,自己還是不夠勇敢。
勇敢的格蘭芬多才不會瞻前顧后,不會胡思亂想,更不會猶猶豫豫呢。他們只會認準自己所相信的,不顧后果的向前沖。
“琢磨什么呢?”她在怔愣的同時,袁北已經幫她把魔杖收了起來,放回了盒子里,然后叩了叩汪露曦的腦門。
可惜。
腦海里的亂象,敲是敲不散的,只能一點點解。
汪露曦享受了一整天的魔法,最終還是抱著魔法杖,回到了麻瓜世界
今晚還有個意外收獲。
當他們推開家門的時候,她見到了袁北的兩只貓,同時出現在客廳,一只在舔毛,一只在吃飯。見汪露曦跟著袁北進門也沒有太驚訝,不似昨天那樣嚇得逃跑,或許已經適應了。
適應了她這個不速之客。
汪露曦問袁北:“我可以摸摸嗎?”
“可以,”袁北拿了瓶水給她,“小心抓傷!
汪露曦沒有和小動物相處的經驗,嘗試半晌,最終也只是摸了摸貓背上的小絨毛,貓咪轉身,大尾巴掃過她的手臂,癢癢的,反倒把她給嚇一跳。
“袁北,你要出國,它們兩個怎么辦?你家怎么辦?”
袁北剛從衣帽間出來,聽到這話,拿手機,往汪露曦的微信里發了一串數字。
“門密碼!痹闭f,“我不在,你可以來住。”
汪露曦疑惑起身,看向正在喝水的袁北:“什么意思?”
她看了看原地躺下的兩小只,好像忽然get到袁北的意圖,聲線都拐彎了:“大哥,你不是要我來照顧貓吧?”
還沒等袁北表現出無語,她又指向那一整面鞋墻:“是不是還要順便照顧你的鞋?!”
袁北這一口水險些就噴出去了。
小姑娘臉上的震驚不是演的,還挺搞笑。
“貓暫時沒找到新主人,會去我朋友那里,”他強忍著笑,“定期有阿姨上門打掃,其他的也不用你操心。”
“那要我來這干嘛?”
“我是說,如果你不愿意住宿舍,可以來這,偶爾和同學出來玩得太晚,來不及回學校,也可以到這里,或者心情不好想一個人呆著,再或者,有人過生日,想找個地方聚會”袁北在腦海里把自己讀大學那時有過的經驗,遇到過的困窘和意外,通通想了一遍,最后得出結論,“總之,這里讓給你。”
汪露曦淺淺消化了下,終于明白過來。
“我不要,鳩占鵲巢的事情我可不做!
什么破詞兒。
袁北看她一眼。
“況且我閑著沒事到你家干嘛呢?好像可憐兮兮地等你回來似的!
“”
汪露曦進了臥室。
片刻后又去而復返,趴在門邊問:“袁北,我們可以把昨晚的電影看完嗎?進度條到哪了?”
袁北剛想說,不是看完了嗎?可瞧見汪露曦眼神里閃爍著的試探,忽然察覺到,險些跳了她的坑。
“你重新挑一部。”他說。
汪露曦扯扯嘴角:“那就最后一部,大結局吧!-
這一晚,汪露曦終于知道袁北用的是什么香水了
其實也不是香水,應該是洗沐用品的味道,因為袁北頭發沒擦干,坐在沙發另一側,他身上的氣息很熟悉。清清淺淺的青草氣,一點點的苦。
汪露曦只覺得今天苦澀的尾調稍微濃郁了些。
她和袁北仍保持著昨天的位置,不同的是,此刻兩個人之間多了一只貓。
就是那日去體檢的貓,它顯然膽子更大些,已經不怕汪露曦了,挪動屁股擠一擠,剛好就趴在了汪露曦和袁北之間,貼著兩個人的腿,微闔著眼睛。
“袁北,它是在看電影嗎?”
“你問問它!
“”
汪露曦沒敢碰,只用指尖輕輕觸了觸小貓耳朵尖。
“袁北!
“嗯!
“你要去的地方是不是很多雪。俊
“是!
北歐的冬天似乎是凜冽和荒蕪的代名詞,絕大部分時間瞧不出土地的本來顏色,會被大雪覆蓋,日照時長少得可憐,陰沉天氣和黑夜似乎如影隨影但并不妨礙有人覺得,濃重雪色里的行人和屋燈,夢幻又治愈。
這里與世界彼端只有咫尺之遙。
正因此,汪露曦會有一種袁北要“離開”這個世界的錯覺。
“盼我點兒好成么?”袁北說。
汪露曦嘿嘿笑著:“我喜歡雪,我想來北方讀大學,也是因為想常?到雪!
她給袁北看手機里收藏的“北京看雪圣地”,其中最有名的,是故宮的角樓。幾乎每年北京的冬天,落下初雪時,故宮角樓那里總會聚集大批的年輕人,還有攝影師。
不是有句話么,一下雪,北京就變成了紫禁城。
“今年初雪,我想去故宮角樓看一看!彼f。
貓咪的尾巴掃過汪露曦的手臂,她鼓起膽子,摸了摸小貓頭。
“袁北。”
“嗯。”
“你會拍很多照片給我欣賞吧?在你讀書的地方?”
“”
袁北默了下,汪露曦似乎從這不明顯的間隔里聽到了一聲微弱的嘆息,不知真偽,又或許,只是貓咪的呼嚕。
“會!彼f。
“好啊,那北京初雪的時候,我也會拍照片發給你的。”她盯著電影,努力控制著聲線平穩,另一只手,指甲卻摳進了手心。
那個角度,袁北瞧不見。
她才不想被他瞧見。
“你還有哪里想去?”袁北問。
他的聲音也很平穩。
今晚氣氛似乎過于靜謐了。
“我想去學校逛逛,”汪露曦想了想,“趁還沒開學,趁總之,我想先去學校探探路,既然有前輩帶路,那就太好了!
袁北點點頭:“你挑一天。”
貓咪的呼嚕聲很助眠。
硬生生把汪露曦給聽困了。
電影是哈利波特的最后一部,死亡圣器,在霍格沃茨最后一場大戰里,似乎所有人的感情都爆發了。
羅恩終于承認自己喜歡赫敏,哈利和金妮在兵荒馬亂的學校里擁吻,從來膽小的納威飛奔著去尋找盧娜,因為不知道生命是否已經走到結尾了,他要親口對喜歡的女孩子告白當他還活著。
面臨未知的結局,格蘭芬多們會爆發最后的勇氣。
他們是最勇敢的學生,也是最勇敢的愛人。
汪露曦不再在意電影劇情。她的思緒漸漸飄了起來,巨大的困倦馬上就要沒頂,此刻只覺得沙發靠枕高度合適,很舒服。
她閉上了眼睛。
然后,腦袋靠在袁北的肩膀
同樣的,被倚靠的人也無心在意電影劇情。
袁北甚至無法順暢呼吸。
一片混沌的空間里,有東西在叫囂隳突,在潮涌澎湃。
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大腦神經到底如何編織,才對他下達了這樣的指令——他近乎本能地抬起手,抬起靠近汪露曦的那只手,不自覺的動作,似乎全然未經考慮,把自己也嚇一跳。
下一秒,將手繞過了汪露曦的肩膀,掌心覆住了她的頭發,輕輕摩挲。
再然后,貼近。
他的側臉,貼著她的發頂,
這是一個類似于懷抱的姿勢,好像一方拆了城墻,給了另一方赦令。
硝煙彌漫之中,一切都晦澀而喑啞,只有一道清亮聲線,宛如天外來音——
嘿,你可以靠近我。
請你靠近我
汪露曦在抖。
她低著頭,閉著眼睛,需要死死咬住嘴唇,才能控制自己,不要哭出聲。
脖子有點疼,就像那日在飛機上落枕。手背的觸感奇怪,是因為貼著貓咪的肚皮,熱乎乎,毛絨絨,還有一鼓一鼓的細小呼吸。
她不肯動,不敢動。
因為袁北沒有動。
此時此刻,一切好像不必非分辨個清明,她對袁北的評價依舊不變,他很好,不是因為她喜歡他,而給他添加的粉紅色濾鏡,而是因為他本身,就是個很好的人。
細心,耐心,責任感,善良,謙虛,禮貌
而今晚,貌似是他唯一一次“出格”。
也只是摸了摸她的頭發,那樣珍重的。
汪露曦在腦海里擬了很多個形容詞,但都覺蒼白,她終于明白了那一句——人們到底如何描述愛情?當你窮盡一生所學,仍無法用理智來應答,那么,這大概就是愛情的形狀。
袁北很好,非常好,可她同時也忘了,揣著明白裝糊涂,不是袁北會做的事。
“汪露曦,醒了就別裝了。”
他平穩的聲線,也夾雜了一縷獨屬于夜晚的澀和啞。
“我們談談吧!彼f。
汪露曦感覺到袁北的掌心挪開了,他的手從她的頭發緩緩落下,垂在沙發。
“別抖了!
裝不下去了。
汪露曦深深呼吸,鼻子囊囊的:“閉嘴,我頭發粘在脖子上,癢,要你管。
“”
袁北要站起來,似乎是要去開燈。
但汪露曦更快。
她在袁北起身前快速動作,幾乎可以稱得上迅猛,朝房間走去。
“困了,明天再談。”
“汪露曦!”
最后的回應,是摔門的聲音。
汪露曦發現,一切重演了。
今晚的劇情好像和昨晚沒什么兩樣,她的背仍舊抵著門板,心里好像被掏空了一塊,漏風。
她再次聽見了袁北的腳步聲。
也和昨晚一樣,輕輕地,停在了她門口。
汪露曦焦躁地扯著自己的手指,此刻羞惱的情緒滅頂。
她痛恨自己不夠勇敢,明明絕大多數事情都可以做到坦然,唯獨面對喜歡的人,唯獨面對袁北,她膽怯又別扭。
窗戶紙已經薄到透見天光了,負隅頑抗有什么意義呢?
但她就是不想讓袁北親自將它捅破。
咚咚。
袁北先她一步。
昨晚他沒有觸碰的門,終究還是在今夜敲響了。
這敲門聲也好像砸在了汪露曦的心里。
沒用的。
大結局的這一幕,總要上演。
因為已經到了最后了
袁北只在門口等了半分鐘。
或許更短。
當他再次抬起手要叩門時,門卻開了。
客廳是暗的,房間里也是暗的,但他能看見汪露曦的眼睛,看見她眼底的水光,好像魔法里月光降臨,熒光閃爍。
“袁北,”在他的視角里,站在黑暗里的小姑娘深深呼吸,仰起頭,與他對視,“……好,我們談談!
她還補充了一句:“但我想請你先聽我說,可以嗎?”
汪露曦堅持著與袁北對視:“因為我有太多話想說了,從我見到你的第一天開始。”
袁北沒有說話。
他以沉默作答。
汪露曦這時再次深呼吸,心里好像有點底氣了。
月光賜予勇敢者最堅定的守護。
剛打開門的那一瞬,她透過袁北身后的那扇落地窗,瞧見了外面夜空掛著的一盞月亮,溫柔,和緩,從容不迫。
我是最勇敢的格蘭芬多。
汪露曦在心里給自己打氣,她要給袁北豎起榜樣——人這一生,特別是面對愛情,永遠不要懼怕結果。
第13章 【三里屯】
昏暗的環境易滋生欲望和沖動。
不能回沙發那了, 汪露曦覺得自己現在急需一個硬板凳,最好正襟危坐的那種,好讓她保持清醒。
兩個人去了餐桌入座, 面對面, 中間隔一盞多邊形吊燈,在光潔桌面投下有棱有角的影。袁北要去給她拿零食,被汪露曦嚴詞拒絕:“哪有人談判的時候還啃鴨脖啊?”
怎么就變成談判了?
但袁北還是坐了下來。
既然有人想要占據主動權, 他也就不說話,靜靜等待汪露曦開口。
“袁北, 我沒有談過戀愛!
開頭便是這么一句。
緊跟著第二句,是以問號結尾:
“袁北,我想問問你, 你接受異地戀嗎?”
袁北面色未改。
燈光下,眉眼清晰, 連眼底的影都沒有晃動一下,好像早早就知道她要說這些似的。這讓汪露曦提前打過草稿的長篇大論就這么哽住了。
有種在學校上公開課,對著學校領導回答問題的感覺。
她努力壓抑住心慌, 眼神示意袁北,回答啊?該你說話了。
袁北卻依然沒動,只是沉沉看著她:“你先繼續!
“”
繼續就繼續。
汪露曦低下了腦袋,雙手交疊在腿上, 用力攥緊了拳。
“我想過了, 從剛開始知道你要走, 我就開始想,我覺得我們完了, ”她語速很慢,“我們性格完全相反, 你好像對什么東西都沒那么在意,但我不是的。我大概是個很標準的高需求人格吧,自我意識很強,情緒反應大,最重要的是,在很多事情上,我需要得到別人順著我,我得到滿足了,就會很開心,我媽媽說我小時候就很愛哭,必須有人陪著玩,不然家里天花板都不!
汪露曦肩膀又塌了一點:“我沒有談過戀愛,但我幻想過自己談戀愛,在我的想象里,我應該會在大學里找到一個溫柔細心的男朋友,最重要的是,他要陪著我,陪我去圖書館,陪我去食堂,周末陪我逛街找好吃的,晚上要送我回宿舍,我要是生氣了,他要在我宿舍樓下抱著禮物和玫瑰花等我,哄我,把頭像和朋友圈封面都設置成我的照片”
雖然很抓馬,雖然很幼稚,可能在許多人眼里,這是最膚淺又小兒科的愛情。但在汪露曦眼里,這不丟臉。
“我就是想要這樣的戀愛!彼f。
熱忱,簡單,時刻陪伴,必要的時候,再加點大起大落和轟轟烈烈。汪露曦覺得,或者說,至少現在,十八歲的汪露曦覺得,這就是完美愛情的模樣,就像偶像劇那樣。
“但是喜歡上你以后,我就覺得完了,我的偶像劇實現不了了,你哪里像是會陪我演偶像劇的人嘛!而且你要出國了,我好難過,”她仍低著頭,聲音有些潮濕,“我接受不了異地戀,別說異國了,不在同一個城市我都會焦躁,我一想到以后我在學校只能和你隔著時差用手機交流,我吃到好吃的,不能讓你也嘗一嘗,我和同學鬧別扭了,你也不能來陪我,我就會覺得”
覺得好沒意思。
好沒意思啊袁北。
但這句汪露曦沒有說出口。
她吸了吸鼻子,說出的是后面一句:“可是我太喜歡你了。”
燈影有微微的顫動。
或許是袁北有什么動作吧。
汪露曦沒有抬頭看。
她仍在自己的情緒里:“不管你信不信,我見你第一面就很喜歡你,雖然你那時候很裝,說話還陰陽怪氣的,但我就是總想偷看你”
見第一面應該是機場。
汪露曦想起自己那時站在路邊,急急忙忙給旅行社打電話,而袁北就坐在那石墩子上,面無表情望著遠處的車流發呆,他在想什么,她也不知道。
會不耐煩嗎?肯定會的吧。但他還是足足等了她二十多分鐘,還是沒有把她丟在機場。最后也只是瞧了她一眼,漫不經心問了句:“確認了?”
然后極其自然地,提起了她的行李箱。
“煩死了,太吃顏了害死人,”汪露曦懊惱,“你就長在我審美點上,我有什么辦法?”
她說到這里時抬頭,問:“你早就知道我喜歡你,是不是?”
“對,”袁北也同樣看著她,淡淡地,“我知道!
看,這就是袁北。
汪露曦再次覺得自己沒有瞧錯人。
袁北從不會故意裝糊涂,也不會假裝不知情,把別人的感情當成可有可無的東西,甩手扔掉,或是隨便放在手里,閑時把玩,還要故作姿態:呀,這什么時候放進我口袋的?
感受到了,那就是有。
沒人的感情不值錢。
那樣不尊重人。
并且相識以來,不論內心情感如何,在行為上,袁北始終禮貌而又克制,這讓汪露曦感覺到被尊重。
她長長呼出一口氣:“我糾結過了,真的,我也不敢保證我們是不是合適的人,但至少現在,此時此刻,我很喜歡你,我不想考慮太多了,也不想讓自己難受!
目光直直投向袁北:“不就是兩年嗎?異地就異地嘛,現在又不是古代了,雖然我也沒什么信心,但我想試試”
音量越來越小。
汪露曦想說的都說完了。
話筒轉交。
她在等待袁北發言。
可袁北沉默的時間比她要久。
就在她等到耐心快要告罄的時候,袁北終于開了口,卻是問她:“你還記得你如何評價我么?”
汪露曦點點頭,又搖搖頭:“哪一句?”
“你說,我總是很喜歡想象,想象一件事的結果!痹笨粗,“你評價得對,而且性格這東西與生俱來,很難改!
“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沒有辦法拋去結果,只關注一件事的過程,而且當下在我看來,這件事的結果極有可能不是太好。”
汪露曦覺得脊背麻了一瞬。
可讓她更加擰緊眉頭的是袁北的下一句,他用輕松的語氣,說出的卻是最殘酷的內容:“其實在你說剛剛那番話之前,我還在猶豫,但你說完了,現在我覺得,我的想法是對的,我也很慶幸我沒有被自己的感情帶著跑,跑出理智之外!
汪露曦呼吸開始變得細碎。
她聽懂了,她聽明白了。
但她無法接受。
正要開口,袁北打斷了她,他的手臂撐在桌沿,輕輕扶著額角,桌上的光影變換了形狀。
“你認為我們能夠在一起多久?維持這段關系,在我離開之后,在隔著時差和距離的情況下,在彼此的生活完全不相交的情況下,在你即將迎接忙碌的新生活,這樣的情況下,你覺得會有多久?”
汪露曦使勁兒搖頭:“我不知道!
“我不喜歡不確定性,更不喜歡勉強,去強求什么,我本來就是這樣的人,與你無關,”袁北說,“我沒辦法對一件已經預料到極有可能失敗的事情鼓起信心,因為沒有結果!
因為沒有結果,所有它沒有意義。
“你怎么知道就沒結果!”汪露曦忽然大聲,“憑什么說沒意義!”
她從前勸過袁北的話,在景山公園,在故宮亮起燈的那一瞬,她說過的話,好像都被風扯散了,反正是沒進到袁北的耳朵里。
“而且!沒結果又怎么樣!不能因為看到了結果,就不出發吧?人還都會死呢,你怎么現在不揮刀!”
袁北被她這口不擇言和張牙舞爪逗樂了。
他這么一樂,汪露曦就更生氣了,恨不能ῳ*Ɩ 繞過桌子掐住袁北的脖子搖一搖,看看他腦子里裝的是什么東西。
她將雙手拍向桌子:“所以你就是因為異地,所以拒絕?”
袁北沉默了一會兒:“不止。”
他看著汪露曦:“我們認識不到一個月,你確定你所說的喜歡,不是新鮮感?或者只是因為我和你從前碰到的男同學們不一樣,所以才對我有興趣?就像你喜歡北京,但如果你在這里生活了很多年,你走遍每一條街逛遍每一個商場了,你確定還會喜歡它嗎?”
一連串的問句。
汪露曦抿住唇,思考半晌:“新鮮感,是有新鮮感,但喜歡不都是從新鮮感開始的嗎?”
“有一天新鮮感沒了呢?又該怎么辦?”袁北的眼神有點涼,“你對我的分析已經很透徹了,我覺得連我都遠遠沒有這樣了解我自己,我就是這么個無聊又普通的人,說一潭死水有點過了,但確實萬事不上心,日子得過且過,沒什么高尚理想,也沒什么改變現狀的想法”
“辭職,離開北京,離開從小長大的地方出國留學,是我做的唯一一個改變,因為我在這兒沒什么牽掛了,所以想換個環境,試一試。不怕你笑,這個決定我做了兩年,可能同樣的事情放在你身上,你可以拎著行李箱馬上出發汪露曦,這就是我們的不同!
說到這里袁北頓了頓,語氣變得艱難:“要是有一天你終于忍受夠了我這人無聊的本質,或者覺得異地戀撐不下去了,再或者,你找到了能時刻陪你演偶像劇的人,真到了那時候,怎么辦?”
“什么怎么辦!誰談戀愛能保證百分百走到最后呢!我保證到時候好聚好散,這還不行嗎?”
“那我呢?”袁北忽然皺起眉頭。
“什么?”
“那我呢?那我的感情算什么?”
汪露曦一下子愣了。
在她的怔愣里,袁北緩緩向后,靠在了椅子上,好像被抽走了些精神。
“你別覺得我冷血,今天跟你把話說明白了以后,我也要緩很久,”袁北苦笑著,“但我真做不到像你這樣,快速入局也能快速抽身,真到了那個時候,覺得不合適,跟我說要分開,我能做什么呢?”
汪露曦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她也意識到了,其實所謂的回答不重要,真正的矛盾點在于他們對待愛情的看法不同。仿佛在袁北身上有一層防御機制,他抵觸只看過程不論結果的感情。
盡管他們都癡迷于收獲“限定”的成就感與滿足感,但,感情不同。
不能一概而論。
特別是袁北這樣的人。
可真的存在這樣摒除一切不確定性的戀愛嗎?確定了這段旅程是能夠持續一生的,然后再邁出起跑線?這合理嗎?
天知道終點在哪。
路上的那些精力,你路過的那些山川湖海,太陽和月亮,就真的不作數嗎?
“你對待感情好謹慎。”汪露曦眼圈紅了,“你對所有女孩子都這樣嗎?你每談一場戀愛都是唯結果論的嗎?你對別人”
“沒有別人!痹贝驍嗔怂。
“像你說的,我這樣畏首畏尾的愛情觀哪里配擁有愛情,我也不知道,我沒有參考樣本!彼靜靜看著汪露曦,“感情這事兒,我很難在短時間之內全情投入,真的做不到,你是唯一一個。汪露曦,我喜歡你,很喜歡你,你清楚。”
汪露曦終于忍不住了。
她把臉扭向了一邊。
袁北的貓就窩在沙發上,兩小只,在黑暗里睜著亮晶晶的眼睛,看向他們的方向。
是啊,你喜歡我,我知道,我感覺到了。
可正因為感覺到了,所以好難過,好遺憾,你倒還不如告訴我,你對我毫無感覺。
“真的沒可能嗎袁北,”她的眼淚掉了下來,“如果說,我們換個時間認識,你不是在我們剛認識,剛有一點點感情的時候,就要出國去如果沒有異地戀這回事,如果我們還有更多時間相處,我們會在一起嗎?”
沒有得到回應。
“袁北,你說話!”汪露曦覺得自己還是接受不了,這委屈的感覺帶刺,扎得人心又疼又癢,真的好難受,“兩年而已,要是我等你回來呢?”
“對你不公平!
“別扯了你!”汪露曦抹了把臉,“你好煩!”
袁北嘆了口氣。
漫長的沉默之后,終于開口:“我不確定!
周圍好像陡然變冷了,四季快速變遷,聲線沉進冬日的湖底:“我不確定兩年之后我會不會回來,我還沒有計劃,或許去其他國家,或許去看望我媽我在北京,已經沒有親人了。”
汪露曦明白了。
原來。
原來他不是沒有計劃,只是不會為她改變計劃罷了。
或者說,她不在他的計劃之內。
2023年的夏天就要過去了。
這個夏天真的很好,他們一起逛了很多地方,看了很多風景,但對于袁北來說,風景不是永恒。
人們贊美過程。
可人們更追求結果。
她是前者,愿為過程赴湯蹈火。
而袁北是后者,只為確定的結果付出,他終究無法像她一樣,拍了個照,就天真地以為自己可以抓住了瞬間。
因為那對于袁北來說,毫無意義
“我知道了!
汪露曦起了身,去客廳拿紙,嗖嗖從紙抽里抽出幾張,然后狠狠擤了擤鼻涕。
她背對著袁北,瞧不見袁北的表情,但她能聽見椅子后撤的聲音,是袁北起了身,或許要走過來,于是她伸出一只手,在身后揮了揮,示意袁北,別動了,也別說話。
“你別安慰我,也不要跟我說對不起之類的,你又沒有什么值得抱歉的!
性格不同,選擇不同,沒什么可指摘的。何況從相識的那一天開始,即便是作為旅行中認識的朋友,袁北也算是熱心仗義,盡職盡責。
是個靠譜的、值得托付的朋友。
“我只有一個問題,你得回答我!蓖袈蛾貓F了團手里的紙,眼淚干了。
“你說。”
“你能不能跟我講講,你是從什么時候喜歡上我的?”
袁北好像沒有思考,一點點停頓都沒有:“北海!
哦,北海。
北海的白塔。
汪露曦并不感到意外,只是忽然惆悵。
她怕是自己以后都沒有到北海公園踏青賞景的資格了。因為以后的任何一次,她只要再踏進那里,腦袋里都會有一個叫袁北的人冒出來叫囂。
她忽然看向袁北:“那你喜歡我什么?你能夸夸我嗎?”
“活潑,通透,善良”袁北說著,笑了笑,“我不會夸人!
“挑一個最大的呢?最大的優點?”
“愛笑?”袁北說,“笑起來很漂亮,這算么?”
“你不也是看臉么,切,”汪露曦又說,“不是為了從你的肯定中找自信,我的優點我自己知道,我是為了讓你鞏固一下對我的印象,以后想起我,你會追悔莫及,痛哭流涕,崩潰自責”
她把從小到大學過的表達遺憾的四字詞語都用上了,但最后還是頓了頓,按下了撤回:“算了,我還是希望你好!
希望你好
汪露曦整理好心情,看著站在餐桌旁的袁北,忽然意識到,這好像是他們認識以來袁北第一次說這么多話。
也算是創下歷史。
并且,此時此刻,袁北肉眼可見的有些無措,這也是第一次。
“袁北,我要喝酒!彼f。
“不行!
“那我要吃飯,”她路過袁北,徑直走回餐桌旁,坐下,“講了這么久,我餓了,我想吃炸醬面!
“現在?”
“對,現在,吃夜宵。”汪露曦抱臂望向白墻,因為哭過了,現在只覺得餐桌上方的燈很晃眼,“作為主人,給你遠道而來的朋友做一碗正宗的北京炸醬面,這不過分吧?”
早就看到過一說法,你問任何一個北京人,哪家飯店炸醬面正宗,對方都會十分篤定的告訴你,是自己家做的。
“你會做飯吧袁北?”
“會,”袁北說,“家里沒材料沒面條!
冰箱里除了零食就剩點蔬菜和雞蛋,看著可憐。
“樓下不是有便利店嗎?你下去買!蓖袈蛾卣f。
袁北沒動。
汪露曦盯著白墻,繼續聽動靜。
還是沒動。
過了很久,傳來一聲笑。
“汪露曦,你要是賭氣,想把我支開,自己走,那就沒必要了!痹崩@到餐桌另一邊,強制出現在汪露曦的視野之內,“太晚了,不安全,明天我送你。”
被戳破心思的汪露曦紅了臉:“誰說的!我就是餓了!我想吃炸醬面!”
幾秒僵持。
“行!痹弊進了廚房
二十分鐘后,汪露曦吃上了這碗面。
面條是袁北自己和面,自己搟的,動作利落,她都看呆了。
凌晨時分,大概整棟樓只有他們這里的廚房亮著,油煙機在運作。
“小時候我奶奶總做面條,我爺爺愛吃,什么炸醬面,打鹵面,或者咸菜湯兒面,澆點花椒油。我跟著看,也就看會了!痹蹦脕砜曜,“肉來不及解凍,今天這醬是雞蛋的,湊合。”
汪露曦用筷子尖兒挑著面條上面的黃瓜絲兒和雞蛋,聲音悶悶地:“還會做面條你別散發魅力了好不好,我好不容易調整好心情的!
袁北沒說話。
“明天陪我去逛逛學校吧。”她埋首在面碗里。
“行!
“明天下午吧,我要睡個懶覺。”
“好!
汪露曦吃完這一碗面,一根不剩,吃撐了。
她洗漱完,和袁北互道晚安,然后回到房間。好像除了浮腫的眼皮和飽脹的胃,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只是平平常常的一天。
她在黑暗里給朋友發消息:[我失戀了。]
態度非常肯定:[這次是真的,失戀了。]
沒想到的是這么晚朋友還沒睡,回她:[恭喜啊,沒談上就先失戀了,我真要喊你一聲姐。]
汪露曦撇撇嘴:[我現在很想發泄一下。]
朋友:[那就把他家貓丟出去。]
汪露曦:[?]
汪露曦:[什么嘛,跟他沒關系,是我自己,失戀了一般做點什么啊?]
朋友想了想:[沒試過,喝酒?]
汪露曦現在吃飽了,也不想喝酒這茬了。
她先把自己的微信頭像換成了純黑色,以表難過,然后戴上耳機,打開了網易云的日推。
可幾首歌過去,天都快亮了,明明在環球當了一天特種兵,此刻卻沒有絲毫困意。怪不得大家失戀都會形容枯槁,原來不是謠傳。
汪露曦想起袁北評價她的那句“愛笑”。
她努力在黑暗里提了提嘴角,片刻又耷拉下來,想想也知道,此刻的強顏歡笑大概比哭還難看。
仔細回想和袁北的這些日子,其實除了沒能在一起,也沒什么其他的遺憾了,想吃的東西吃過了,想逛的景點也都去過了,袁北完美地完成了她的囑托,真真正正帶她游遍了北京的每一個角落。
如果一定要說,未完的心愿
她還沒有看到過袁北肩膀的紋身。
以后可能也沒有機會了。
她摘下耳機,抽了抽鼻子,把臉埋進枕頭里-
袁北也沒有睡好。
夜里在房間聽到動靜,叮叮咣咣,還以為是汪露曦要出門,猛地驚醒,起身,打開房門,客廳里只有兩只貓在貓爬架爬上爬下。
客臥房門安安靜靜的。
袁北又回了房間
直到上午九點多。
袁北被貓撓門的聲音吵醒,才想起來,昨晚忘記放糧。
到客廳,打開柜子,倒糧,開貓罐頭,順便鏟貓砂,忙碌過后看向房間方向,汪露曦還沒醒。
在客廳坐了一會兒,陽光卻透不進來。
今天是陰天。
他把昨晚的碗洗了,廚房收了,又順便把衣服扔進洗衣機,按下按鍵。
這一整套忙碌過后,已經十一點了,汪露曦還沒醒。
袁北打開微信,發現自己的置頂多了個黑乎乎的頭像,就是純黑色的,什么都沒有,“汪汪汪”的昵稱倒是沒改,綴在后邊兒顯得突兀。
袁北被這操作惹得笑了聲,順手打開了汪露曦的朋友圈。
笑意就這么斂去了。
——他看到汪露曦的朋友圈封面也換了,是一張照片,女孩子的手腕,又白又細,因此彩色的紋身圖案在皮膚上格外顯眼,是一個簡筆畫笑臉,今夏流行的多巴胺配色,貼近脈搏的位置。
袁北一眼認出,這就是汪露曦的手臂。
因為認得她的手環表帶。
第n次望向房間的方向,終于覺出不對勁兒了。
他大步走過去,敲門,沒人應。
強硬進入,卻發現門根本沒鎖,一推就開了。
房間里干干凈凈,人沒了。
貓貼著袁北的腿溜達進去,掃視一圈,然后坐在榻榻米上,盤起尾巴,在空曠的房間里和袁北大眼瞪小眼-
汪露曦知道袁北遲早要電話轟炸她的。
她做好準備了,只是沒想到這么快。
第一個電話打進來的時候,她還在商場里。
外面下雨了。
這是她來到北京后第一回碰到這么大的雨,好像天被撕了一個口子,雨水是潑下來的。天幕陰沉,云層厚重。
她站在商場門口,周圍聚集了許多等雨的人。
袁北的電話還在繼續,一遍又一遍,鍥而不舍。
剛剛淋了一點雨,這會兒被空調吹得有點發冷,汪露曦看著屏幕上不斷跳動的來電,慢慢開始心慌。她乖,可從來沒做過離家出走的事,這是第一次,有點刺激,還有種莫名的愧疚。
袁北的消息也很快發了過來:[你別逼我報警抓你。]
嚇唬誰呢?
緊接著第二條:[我從來沒跟你發過火,汪露曦。]
汪露曦抿了抿嘴唇。
她好像可以腦補出此刻袁北說這話的語氣,還有叫她名字的一字一頓。
怎么說呢竟還有些隱隱期待,心中觳觫,不知一向好脾氣的袁北發起火來是什么樣子。
第三條:[我在開車,不安全,接電話。]
汪露曦糾結了一會兒,還是按下了接聽,慢慢將手機靠近耳邊
沒有想象中的暴怒。袁北的聲線很低,但很穩:“在哪!
“三里屯!
“三里屯哪?”
“太古里,”她打了個哆嗦,“我在商場!
“等著!
她急急喊住袁北:“我去旁邊星巴克等你行不行!我要去買杯熱的!”
沒有回答。
電話被袁北掛斷了。
汪露曦只能站在原地里繼續等,她不知這附近哪里好停車,也不知道袁北會從哪個方向來。身后就是個三層的優衣庫旗艦店,去買了把雨傘。
袁北的電話再次響起的時候,雨勢稍微小了點,她在電話里告訴袁北:“告訴我位置,不要進停車場了,我去找你!
找我。
靠。
袁北忍住想要罵人的沖動,給汪露曦發了定位,不過一分鐘,就瞧見遠處斑馬線,一頂淺藍色的雨傘擠在過路的行人里,腳步輕巧,飛快。
小姑娘手里還抱了束花。
汪露曦收了雨傘,魚一樣鉆進袁北車里,不由得打了個哆嗦,還未來得及抖去肩上的水,就聽見咔嗒一聲,是車門落鎖聲,帶著氣的,再看袁北,臉色比外面的天氣還陰沉。
他好像也沒有等她解釋什么的耐心,奪了她手里的花,往后座一丟,手掌牢牢錮住了她的左手手腕,一拽。
汪露曦被拽了一趔趄:“疼。∧愀陕!”
袁北看著汪露曦手腕上的紋身,只覺太陽穴都在狂跳。
片刻,猛地甩開她的手:“汪露曦,我還真是一點沒看錯你!
“什么意思?”
你怎么看我的?
“沖動,做事不計后果,”袁北語氣開始變冷,“你就這么不負負責?對自己?隨隨便便就往身上刺點什么?你才多大!”
汪露曦癟著嘴:“你不也有紋身?不也是很多年前的了?”
“能一樣么!你紋身是為了什么?你告訴我,為了什么!”
汪露曦不說話了。
她用指腹使勁搓著手腕內側,紋身圖案的那一塊,扭頭,望向窗外。
袁北聽見了一聲啜泣,很低。
“我沒有不負責任,”小姑娘有了哭腔,“我就是想留點紀念!
袁北強忍著砸方向盤的沖動,深深呼吸。
“這不是紋的,是貼的”汪露曦眼淚徹底止不住了,“我本來都進了紋身店了,但是后悔了,我覺得這樣不對店里有賣紋身貼的,我就買了一個”
她用手背抹去眼淚,然后抬手,遞到袁北眼前。果然,那笑臉的一只眼睛被搓掉了。
袁北盯著那被搓得泛紅的手腕,眉頭皺緊了,一言不發。
“袁北,我就是想留個紀念而已雖然可能也就保持幾天,但至少是個紀念。”汪露曦越說越委屈,眼淚一顆顆砸下來,“我年紀小,是,但你說我沖動,魯莽,我不服,我不會沖動去紋身,也不會沖動就喜歡一個人。這不叫沖動!
車窗外的雨點好像又大了些。
行人和車交織著,周圍鳴笛聲不斷。
汪露曦死死低著頭。
很久。
她聽到旁邊,袁北好像嘆了一口氣。
“對不起,”他說,“不該那么說你,但你這又斷聯又玩失蹤,我”
“我不會斷聯的,也不會失蹤,”汪露曦說,“就算以后你不在北京了,我也不會拉黑你的,我們還能當朋友,對吧?”
袁北默了很久。
“對!
“”汪露曦再次抹了抹眼睛,她探身,到后座把那束花拿了過來,金色紋理紙包裹的,小小的太陽花,像是荷包蛋一樣,開得圓潤可愛,“送你的,袁北。”
袁北看著那花,又看向汪露曦。
“我在網上看到的,從來都是男生送女生花,男生這輩子收到花的機會很少的,大概率,只能是在他的墓碑前!蓖袈蛾匕涯腔ㄍ睉牙镆蝗拔宜湍悖院你要記得我!
嘩。
車窗外,雨勢陡然增大了。車子好像被濃重的雨幕包裹住,密不透風,豆大雨點砸向玻璃,好像天地都變色。
“好大的雨啊”汪露曦再次把臉扭到窗外。
袁北仍舊沉默著。
車里有淺淡的花香,被潮濕雨汽托起。
過了一會兒,他將花束擱回后座,發動車子。
“去哪。俊
“學校!痹闭f。
“下著雨呢!
“那也去。”
“不換一天嗎?”
“就今天!
袁北從沒有這樣執拗地想要去一個地方,寧可冒著暴雨預警。汪露曦也感覺到了,所以她閉嘴了。
道路上車很多,雨刷器跳動著,隔著雨水,前面汽車的尾燈也被模糊掉。汪露曦望著雨出神,問袁北:“紋身疼嗎?”
“疼。”
“怪不得,我走進紋身店的時候,老板看我一個人,還勸了我兩句,說紋身很疼的,尤其是皮膚嫩的地方,更疼,”她喃喃,“所以還是紋身貼好!
袁北語氣仍是低沉的:“你什么審美,那笑臉夠丑!
“丑嗎?簡筆畫嘛,還好吧。”汪露曦抬起手,看了看。
“你是把它當成你了。”
“我笑起來哪有這么傻,這才不是我!
紅綠燈前。
車子停下。
汪露曦舉起了自己另一只手:“這個才是我。”
袁北望過來。
只見她另一只手的細白手腕上,貼著一模一樣的紋身貼,彩色的,很顯眼,只是笑臉變成了哭臉,嘴角下耷。
她望著袁北的眼睛:
“袁北,這個才是現在的我!
第14章 【宇宙中心五道口】
車內氣壓很低, 好像一臺巨大的真空機,緩緩抽走周遭氧氣,雨滴相撞的白噪音是焦灼感的來源。
袁北心里不舒服, 是生理性的不舒服, 他轉過頭,把汪露曦的臉和她手腕上那該死的紋身圖案都驅逐出視線,手指一下下敲著方向盤的輪廓, 心里有一塊兒快要燒著了,咻咻冒著白煙。
偏偏汪露曦不肯放過他。
雨太兇了, 吵得厲害。
“袁北,雨越下越大了,”汪露曦縮了縮胳膊, 語氣也小心,“我能不能問問, 你這么急著要帶我去學校干什么?”
就這光景,逛學校,不合適吧?
袁北沒回答, 他怕自己一開口就暴露出氣惱和不耐煩。瞥見汪露曦大腿上的雞皮疙瘩,抬手把空調關了。
“我后悔了行不行,我不想逛了,”汪露曦開啟胡攪蠻纏模式, “這么大的雨, 去了能逛什么?而且我也不想和你一起了, 你已經把我的北海公園毀了,拜托你善良一點, 給我留些凈土吧!”
袁北沉默著,臉色越來越差。
“你該不會是想用這種方式補償我吧?”汪露曦繼續搓著手腕上的紋身貼, “我不需要!我說的那些談戀愛的場景,以后會有人幫我實現的,不需要你代勞,我不想以后和我未來男朋友在宿舍樓下親親的時候,腦子里想的是你的臉!”
又是一道紅綠燈。
雨大到視線都受阻,袁北這一腳剎車踩得急,汪露曦整個人都往前悠了一下。地圖上紅色線條密布,事故提醒也不少,大雨傾覆之下,到處都是兵荒馬亂。
袁北冷聲:“你別再跟我說話了!”
“你今天脾氣好大。”汪露曦接了這么一句,然后安靜了。
路線變換好幾次。
最終沿著北三環,往海淀去。
一路都再無人出聲-
北京每片區域似乎都有自己獨特的氣質,海淀這片兒,袁北上學那時就不喜歡,是因為太“忙”了。
那時候還沒有“卷”這個詞,但不必刻意形容,生活在這里的人都懂。海淀人,海淀魂,這里有數不清的格子間和共享辦公空間,新聞上只會報道中關村走出多少科技企業,卻不會報道這里沉了多少人的創業夢,能在戰場中挺到最后的萬里無一。
至于教育更不必說,雞娃一詞由這里始。
五道口大學密布,除了清北,還有北航,北科,北語,礦大高校扎堆兒,“宇宙中心”的外號究竟是因為Ucenter廣場的名字,還是這里宇宙星系一樣飛速盤旋的大學生,袁北也不知道。反正叫了這么多年了。
路上一頂頂雨傘擁擠著,行色匆匆,特別是那個巨大的十字路口,人,車,共享單車,還有小電動,汪露曦光是看著都有些眼暈,明明現在還在暑假,卻依然繁忙,仿佛躋身其中,不必被人催促也會受氛圍感染,成為星系的一環,不自覺地步速加快。
袁北問汪露曦:“去學校拍照么?”
“不拍,”汪露曦很篤定,“我沒相紙了。不拍!
反正以后有的是機會。
“那你想去哪?”
“你帶我來的!干嘛要問我!
“餓不餓。”
“餓!蓖袈蛾乜纯磿r間,已經下午了,她到現在滴水未進呢。
“吃什么?”
“想吃火鍋,辣的!彼室獾。
袁北沒說話,拿手機查周圍店鋪,汪露曦提醒:“你帶我去你上學的時候常去的店就好了啊。”
“早沒影了!痹闭f。
這里的餐飲更新換代更快,他那時和室友半夜尋夜宵的地兒,已經換了不止多少茬老板,店名還是以前的名字,但早不是那個味道了。
“那有沒有這些年一直開著的店?你以前吃過的?”
“棗糕算么?”
“什么東西?”
棗糕,五道口棗糕王,大名鼎鼎。
沒在五道口棗糕王排過隊的大學是不完整的。但其實就是一個小小的檔口店,這么多年一直經久不衰,不論什么時候去,門口永遠有人,今天因為下雨和暑假,狀況稍好,沒有那么長的隊伍。
袁北去買了些,紙袋裝著,遞給汪露曦。
棗糕還熱乎著,很濃的紅棗香。她嘗了下,還行,又掰一塊,下意識往袁北嘴邊送,手都舉起一半,又放下了。
“這東西值得排那么久的隊嗎?”
“不知道,”袁北說,“這世界上沒理由的事兒多了!
汪露曦好恨這種故作老成又有點裝的語氣,很想擂他幾拳
附近商場里面有火鍋店。
她跟在袁北身后,執拗地和他保持兩步的距離,到了火鍋店,面對面坐下,掃碼點菜,汪露曦在全紅鍋的選項那里猶豫很久,最終還是放棄,覺得這樣出氣的方式未免太過幼稚。
服務生上菜,順便端來一碟子水果,西瓜片中間用刀打了個小口,看著就是個心形,除此以外,還有一支紅玫瑰,桌桌都有,為了趕七夕的熱鬧。
汪露曦低頭刷手機,時不時抬眼,倉促觀察袁北的臉色,發現他一直盯著她看。
“看我干什么,我又不知道今天是七夕,”她攪著蘸料,“我給你買那束花理由很純粹,你別想多了!
“沒想多,”袁北說,“吃飯。”
吃飯吃得也挺不舒服。
因為依舊不聊天,不講話。
紅油鍋咕嘟咕嘟冒著熱氣,汪露曦發揮不浪費的優良傳統,盡量把肉都吃光,至于蔬菜,都扔進了袁北的菌湯鍋里。袁北倒也不拒絕,照單全收。
汪露曦吃飽了,開始暈碳,打了個大大的呵欠,被袁北看見了,于是又匆忙閉緊嘴巴。
“一會兒去哪?”
“都行。”
晚餐時分,火鍋店客人越來越多,他們的桌子靠近窗的一側,這時已經瞧不清楚外面的街景了,因為店內燈光太亮,只能看見映出的人影,來來去去。
汪露曦又菜又愛玩的這顆心再次蠢蠢欲動起來,她問袁北:“找個喝東西的地方?”
她以為袁北會拒絕,畢竟之前幾次要喝酒的提議都被拒絕過了,好像他由心底還是把她當小孩看。但,出乎意料的,今天沒有。
袁北拎著她的包起身:“走吧!
“真去。俊
“你今天不去,以后也會去,你能老實?”袁北按下直梯,等她,“帶你探探路!-
汪露曦很快就知道這個所謂的“探路”是什么意思了。
大學聚集的地方,從來都不缺夜生活,袁北帶她去了一家很安靜的小酒館,精釀是招牌,汪露曦進門還在打量,袁北已經和吧臺里的老板打起招呼。
她自顧自找了個小桌坐下,問回來的袁北:“認識嗎?”
“大學室友!痹闭f。
“。。 蓖袈蛾啬樕系捏@訝藏不住,“好厲害啊”
能在北京,還是競爭這么激烈的區域開啟一家像模像樣的店,不論是什么店,在汪露曦眼里都是很厲害的。況且這也才剛畢業沒兩年嘛。
“是,他很厲害!
袁北講起這位大學室友的經歷,在大一大二別人還在因為雛鳥出籠剛獲自由而大把大把花錢的時候,他就已經開始賺錢了。
那時夜市小攤還在,他就租了個小面包車,后箱門打開,掛上小條幅和小彩燈,現場調酒和飲料,別說,客人還真不少,因為他健談,和誰都能聊上幾句,而且人好心善,會給環衛工人和保安大叔準備冰水。
這種小攤沒有座位,成本就低,后來慢慢地,變成了一個檔口,再后來,變成了一家小酒館,有了店面。
畢業時,他決定全職開店,包括袁北在內的幾個關系好的,每人入了點股
汪露曦沒點東西,是袁北替她點的。
每杯酒端上來時還有一張小卡片,上面寫著名字和度數,還有一首很文藝的小詩,大概是這杯酒名字的來源,汪露曦這杯的名字簡單,叫蘋果薄荷,她喝了一口,有點像青蘋果味的美年達。
“這么說這家店你也有份?”
“一點點!痹闭f。
更多的是大學時代同學交情的證明。
“我這杯特別好喝,一點酒精的味道都沒有!
店里燈光很溫馨,是暖黃色,暖意盈盈,汪露曦夸贊了一句這酒,轉頭卻看見燈影之下,袁北看著旁邊似笑非笑的,霎時明白過來,拿來那小卡片一看,酒精度0。
“”
“我答應帶你找個喝東西的地方,誰說帶你喝酒了。”袁北喝了口自己的。汪露曦不服氣,把他的奪過來抿一口,更過分,檸檬水。
“我還要開車。”袁北說。
店里除了吧臺和小桌椅,還搭ῳ*Ɩ 了個小小的舞臺,順著舞臺走到拐角,里面也別有洞天。
汪露曦發現這家店門頭小,但面積還挺大,白墻上安了投影儀,前面坐了些客人,都是小馬扎,端著各自的酒杯。投影儀上播的不是電影或球賽,她凝神看了一會兒,好家伙,ppt,中國現代史。
“。??”
袁北樂了:“坐著,聽會兒!
是在后來,“學術酒吧”的概念在網上大火,汪露曦才知道,原來有很多城市的大學附近都有這樣的小酒館,每天有不一樣的嘉賓來分享內容,大多是附近學校的同學,分享范圍五花八門,從微積分到世界史,從文學鑒賞到ps入門像開講座一樣,主打一個互幫互助,“微醺學法”。
“以后和同學出來玩,想喝東西,可以來這兒。”袁北說。
汪露曦眼睛盯著ppt,輕嗤一聲:“干嘛?我的學業就不勞您費心了吧!
“不是,”變幻光線落入袁北的眼睛,“有熟人在,怎么也安全點兒!
“原來在你眼里我就是傻乎乎的酒鬼!
“酒鬼你不夠格,前面那形容詞挺準確!痹闭蛑笑喝水,被汪露曦一推,飲料差點灑出去
幾乎是同一時間,外面的小舞臺也有了動靜。
是一道很好聽的女聲,用麥克風和大家say hi。汪露曦拽著袁北去看熱鬧,發現是一個小樂隊,主唱是個女孩子,長發,卷著泡面卷兒,很“野”的打扮,聲音卻很柔,就好像校園劇里的溫柔學姐。
“確實是學姐,”袁北說,“咱們學校的,常來這演出!
汪露曦悄悄用手機查了這支樂隊的名字,發現樂隊剛成立不久,但作品很多。
“好厲害啊”她再次發出感慨。
這一晚見到的,聽到的,都在不斷刷新汪露曦的認知。
她的驚喜不在于見識到了大學生活的精彩,而是,她原本以為大學畢業后,大家的出路無非是繼續升學和進入職場,至少這兩種居多,但這一晚,她發現,其實人生很廣闊,不是只有這兩條路可以選,大家都在為了生活奔波,奔波之上,追求那么一點點“理想”。
不一定要跟著前人的路走,也不一定要有特別漂亮的成績,才能擁有很漂亮的人生。
自由。
汪露曦來到北京后第一次深刻認識到這個詞。自由不是別人給的,自由是靠勇氣、努力還有執念,然后才能得到的
臺上的女主唱開始了第一首歌,結果第一首就很炸,和她的嗓音有點違和,但氣氛很燃。
汪露曦看到里面“上現代史課”的同學探出頭來瞄了幾眼,然后關上了門。
互不打擾。
聽歌時的汪露曦很開心,她的煩惱似乎被并不高級的現場音箱砸出來的雜音打散了。
歌曲間隙還有一些小游戲。
她玩嗨了,自然要拉著袁北一起。
能瞧得出袁北興致不高,但她更知道,袁北不會拒絕她。
他不會拒絕她的任何一個要求
從小酒館出來,已經快要凌晨一點。
甫一自封閉的空間踏進室外,會有一種丟失時間、恍如隔世的錯覺。街上行人還是不少,外賣小哥匆匆而過,空氣里仍殘余著雨后水汽,但汪露曦冷不防抬頭,竟看到了星星。
天晴了。
明天應該是個好天氣。
她高高昂著脖子看天,手腕被袁北拽住,往后拉了下,一輛電動車就這么貼著她的面前飛速過去了。
“看路,別望天。”他說。
汪露曦不管不顧:“袁北,我們看日出去吧。”
徹底玩瘋了。
袁北一言難盡看著她:“我為什么永遠聽不見你喊累?”
“不累啊!彼龑嵲拰嵳f,“北京哪里能看到日出啊?”
看日出。
虧她想得出來。
袁北又回了店里,拿了罐紅牛走。
路上汪露曦就睡著了,睡前還不忘連一下自己的手機歌單,她剛剛收藏了那個樂隊的所有歌曲,等輪播完一遍,就是隨機歌單了。
袁北聽出有幾首是北歐歌手的歌。
大數據是個壞東西。
它讓人變透明,讓人最近的所思所想,都蒼白地攤開,毫無秘密可言。
余光瞥了下汪露曦的側臉,發現她睡得熟,頭發絲兒粘在臉上,壓出了印兒,睫毛微顫著。
袁北沒有喊醒她。
是她自然醒的
“到哪了?”
汪露曦醒來先打了個大大的呵欠,搓了搓臉,不用看也知道此刻臉上盡是油光,但她今天不想顧及形象了:“我還沒學駕照,不然可以替你開,嘿嘿!
傻樂什么呢。
袁北這樣想著,可臉上也難以自控地浮了點笑意。
情緒會傳染,他和汪露曦在一塊兒,卻總是她傳染他。
“我們去哪呀?”
“鬼笑石。”袁北說。
要是路遠,他今天真就未必有體力長途跋涉,可巧就巧在天時地利,鬼笑石在西山森林公園,路程挺近的,他大學時和室友有一次喝醉酒,大半夜騎車來過。
這大概是北京近郊爬山看日出最好的地方。
汪露曦補了一會兒覺,這會兒特精神。到了停車場,發現已經有不少車和游客了,有人還帶了帳篷。
她上網查了查,爬到鬼笑石大概要一個半小時的時間,慢慢走,難度不大,不過此時是黑天,要注意安全。
“袁北,你不要和我講話,我要保持狀態!彼蜷_手機手電。
一條上山路,盡是人,大家都朝著鬼笑石進發,路上還有人聊天唱歌。
汪露曦不讓袁北講話,自己卻顧著和同行的一位老爺爺攀談,沒注意眼前樹枝之間的蜘蛛網,匆忙一避,剛好腳踩濕泥,一下子跪那了。
“沒過年呢。”袁北把她扶起來,“還能走么?”
“能!”她拿濕紙巾擦了擦膝蓋,不讓袁北用手電查看,“沒關系!快走快走,不然就錯過了!
天氣預報顯示,今天五點半日出。
他們于四點左右到達鬼笑石。
此時天際已經有明顯的泛紅了,已經有很多人在等候,有人支起帳篷,有人鋪著野餐布團團圍坐。
汪露曦犧牲了自己包里的一個筆記本,撕了幾張紙,和袁北席地而坐。
“你要不要先睡一下呀?”她特仗義地拍拍自己肩膀,“借你,革命友誼,別客氣。”
袁北笑了:“好!
卻沒有真的枕她的肩,而是低頭,額頭抵在雙膝,就那么湊合著休息。
汪露曦有些愧疚。
她伸手,指尖碰了碰袁北后腦勺的發梢,然后快速收了回來。
天邊的金紅色越來越盛。
雨過天晴之后的日出,好像格外有紀念意義。
汪露曦也是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看日出,她摸不準時間,什么時候該起身,什么時候該拍照。
是跟著旁邊的人一起站起來的。
袁北也醒來了。
他牽著她的手腕,盡量往前,占一個好些的視角,不要像上次景山公園看故宮那樣遺憾。
汪露曦眼見天盡頭,有奪目的光彩漸漸顯現。
一輪火紅的太陽,就那么緩緩地升起來了。
照耀著整個北京城。
另一個視角,CBD,中國尊高聳著,在視野中央
真是好天氣。
周遭的云彩都被染上絢麗顏色,那樣刺目,令人眼眶滾燙。有人在呼喊,有人在拍照,有人還帶了小小的國旗,揮舞著。
汪露曦也好想哭。
她伸手去包里摸拍立得,卻恍惚想起,自己忘記更換相紙
是天意嗎?
可能吧。
汪露曦聳聳肩,這樣她倒是可以安安靜靜地享受一場完整的日出,不錯過任何一秒,也不必透過相機鏡頭去觀賞。
好像任何境遇都可以被接受,她能夠自洽,汪露曦想,之后的人生,她不會忘記這場日出,是她十八歲時看到的日出,是她人生中的第一場自由浪漫的日出。
在碰到黑夜和溝坎之時,她不會忘記今天是如何一步步爬到山頂的。
還有。
還有陪她一起爬山的人。
汪露曦轉頭,看見袁北安靜站在她身邊。
旭日萬方,璀璨的晨光盡數披在他肩膀。
“袁北!彼兴帧
“嗯!
“我不怨你了!蓖袈蛾厣钌詈粑,“我承認,你拒絕了我,我除了難過,還有點埋怨你,因為你笨,你不知道自己錯過了什么!
袁北笑了笑:“這么夸自己。”
“事實嘛!彼龑χ太陽伸了個懶腰,“不過我也平衡了,至少我知道你是真的喜歡我,而且我們留下了很多瞬間,以后再碰到類似的時刻,不論是下雨,刮風,日出還是日落,你都會想起我。”
袁北沒有說話。
“還有,謝謝你。”
“謝什么!
“謝謝你讓我知道,原來喜歡一個人是這種感覺!蓖袈蛾匮鄣子泄庠閃,但她忍住了,“不要再這么喪里喪氣的了,袁北,雖然我沒資格妄談人生,但,生活確實有挺多值得的瞬間,對嗎?”
“你哪一天的飛機呀?”她問。
袁北默了下:“二十九號!
哦。
那就剛剛好,剩一個星期。
“我就不去送你了,”汪露曦用力合了合眼皮,再次睜開,眼神清清亮亮,“祝你一切順利,祝我們都開啟新生活。我們還是朋友,對吧?”
胸腔充盈著清早冰涼的、清澈干凈的氧氣,耳邊蟬鳴聲越來越洶涌,甚至蓋住了袁北的回答。
汪露曦沒有聽到他的回答。
“走吧,下山!”她手一揮-
下山路要比上山路好走多了。
但因為剛剛摔那一跤,膝蓋每每彎曲,就會疼得皺眉。袁北注意到了,于是站到了她面前,低兩個臺階的位置:“上來!
“?”汪露曦有點尷尬,“你背得動我?”
袁北倒是真誠實:“夠嗆,走走歇歇吧!
“”
就這么走走停停,時不時地,下來休息一會兒
汪露曦后來一直在思考,自己到底是什么時候轉過彎兒來,什么時候想通的。
大概就是這一天。
很多個瞬間。
比如,在吃火鍋的時候,袁北隔著霧氣看她的眼神。
比如,臨走時,他小心翼翼帶走了那支被她忘記的玫瑰花。
比如,晚上喝酒玩小游戲的時候,他們作為搭檔要牽手,袁北與她十指緊扣,力道像是要把她揉進自己的掌紋里。那是他們唯一一次牽手。
再比如,剛剛在日出時,袁北雖然沒有說話,但她看見了,看見了當她說那一番“總結陳詞”時,他也紅了的眼圈
哦,還有。
還有現在。
她趴在袁北的背上,目光落在他的耳側和脖頸,那里有汗珠滑下來,他背著她,走完了下山的路。
汪露曦忽然覺得,一切也沒那么糟糕。
她所求的,她一直勸說袁北要珍惜的,不就是過程中的浪漫,不經意的瞬間嗎?
如此說來,求仁得仁,又有什么好抱怨?
一切都很完滿,到此為止,一切都很好。
這就夠了。
汪露曦心念在閃爍,她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做的可能會有點出格,但既然已經到了最后了,所謂規則就理所應當變得寬泛一些。上天會原諒她的小小任性。
她借著自己困倦的由頭,輕輕低下了頭,下巴抵在了袁北的頸窩。
然后輕輕地,將嘴唇貼在了袁北的側頸之上。
是溫熱的,還有些汗濕。
她輕輕親了一下,在感覺到袁北脖頸皮膚僵了一瞬的同時,迅速挪開了。
OK。
夠了。
完美的結局。
汪露曦在心里給自己的初戀打板殺青
到了停車場,鉆進車里,空調冷風撲在臉上,也讓又紅又燙的臉頰得以迅速降溫。
汪露曦重新連上了手機歌單,對袁北說:“哦對,有首歌我昨天想播給你聽來著,故意氣氣你,忘了!
袁北啟動車:“什么?”
“算了算了,我還是忍著吧,不播了!蓖袈蛾赜X得不大好。
袁北看她一眼,眼神內容很明朗,他不信她能憋得住。
車子過了一個路口。
果然。
汪露曦開始操作歌單。
“說好,不許生氣啊,我只播一遍!彼е指甲,有些猶豫,“說了不怨你,但你總要讓我泄泄憤嘛!”
在汪露曦的大笑里,袁北聽見了這首歌。
周杰倫。
《算什么男人》
“”
“說好不生氣!你這什么表情!”
“”
汪露曦的笑聲溢滿了這一天的清晨。
又或許,是溢滿了一整個八月。
不論如何,2023年,北京的夏天,終于行進到了它的末尾。
第15章 【北京大興國際機場】
這一場日出過后, 接下來的幾天里,袁北都沒有聯系汪露曦。
兩人似乎達成了某種心照不宣的默契,同樣的, 他也沒有收到來自汪露曦的任何消息。
朋友圈倒是更新照常, 上一條是在今天早上,定位在鼓樓大街的一家包子店,配文:黃芥末醬加上蒜泥和醋, 完全不黑暗,好好吃啊!
袁北皺著眉把那照片放大, 細細觀察,桌上一盤包子,一碗炒肝兒, 一碟蘸料。
一個人的分量。
再點開和汪露曦的對話框,發了一會兒呆
若說完全沒有交集, 其實也不盡然。
袁北收到了三個快遞包裹,兩小一大。兩個小的紙箱里是貓罐頭,貓條, 帶粉紅色蝴蝶結的陶瓷小貓碗,兩只貓各一份,大的紙箱里是一個自動喂食機。
袁北心知肚明這是誰的手筆,一個電話打過去。
“把貓咪送給朋友照顧, 也要備齊東西, 帶資進組, 待遇總不會太差!蓖袈蛾卦,“這段時間麻煩你啦, 想來想去應該要感謝你,但又不知道送什么好, 所以”
袁北不愛聽她這些沒用的客套,直截了當:“你在哪!
他聽到話筒那邊特吵。
“我在劇本殺。先不說啦。”
電話被掛斷了。
袁北坐在沙發上發愣。
從下午坐到了天黑-
離開前,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臨出行的前三天,發小攢局,給袁北送行。
浩浩蕩蕩一伙人約在飯店包間,飯局的主人公看上去情緒低迷,發小攬著袁北肩膀:“當初又申學校又辭職,不是挺堅定么?好像我們這群人就不值得您駐足,現在怎么了這是?臨了要走了,舍不得啦?您早干什么去了。”
“滾蛋!痹睕]好氣。
“我覺得袁北未必是舍不得在座的吧,”另一個朋友開玩笑,“前幾天我媳婦帶孩子去環球,說是看見袁北了,和一姑娘在一塊兒,還以為是看錯了,問我來著!
姑娘!
飯桌上一下子開鍋了。
不但有傳言,還有照片為證,那朋友拿出和媳婦的聊天記錄來,就是路人視角,有點糊,照片里,倆人站在禮品商店的貨架前,袁北微微俯身低頭,任由汪露曦踮腳往他頭上試戴tim熊的發箍,她自己則戴了頂無牙仔的帽子,從背影看,翅膀耳朵都支棱著,奇奇怪怪。
袁北好像能回憶起那時兩個人的交談。
汪露曦說那帽子太厚,太熱了,況且她還披散著頭發,快要中暑了。最后是他擎著小風扇,給她吹了半小時的涼風
“真是哎!”
照片被朋友們順次傳閱。
“袁北你談戀愛啦?”
“沒有!彼f。
“那這是?”
“”
袁北特刻意地找了個話題,把這茬掀了過去。
酒過三巡,幾個朋友勾肩搭背之時,有人問及袁北:“你要是真舍不得北京,就過兩年麻溜回來,別跟外面瞎晃。”
舍不得嗎。
袁北喝完了杯子里的酒,腦袋昏昏漲漲,好不容易得出答案。
是。
他舍不得北京
臨出行的前兩天,要把兩只貓所有行李都打包好,送到發小家。
發小倆孩子,老二閨女還很小,老大是男孩兒,正是調皮的時候,得知家里要有新成員了,興奮得滿屋轉圈狂奔,一會兒鬧著要摸摸小貓,一會兒又要給貓拿冰淇淋吃。
“它吃不了冰淇淋!痹笨嘈。
“那它們叫什么名字?”
“沒有名字。”他捏了捏孩子小臉蛋兒,“你給他們取名字吧!
發小朝著兒子屁股踢了一腳:“昨晚爸爸媽媽怎么告訴你的?今天要和袁北叔叔說什么?”
小男孩兒原地一立正,敬個禮:“袁北叔叔放心,我會好好照顧小貓的,等你回來,我會把小貓還給你,那個時候它們就會變成大貓了!”
袁北笑了,蹲下來:“好,到那時候,你也變成大人了!
臨出行的前一天,所有東西都已經準備妥當。
車也交給發小了,完全空閑的一天時間,袁北在空蕩蕩的家里呆不住,就坐公交車出去晃悠,瞎轉圈,沒有目的地,晃到哪算哪。
57路公交車,由東到西。
西城就是更安靜,更有煙火氣些,然后再到豐臺行至六里橋時,上來一群大爺大媽,袁北起身把座讓出來,正好聽見一奶奶和人閑聊,說附近市場的西紅柿雞蛋餡餃子好吃,清爽,而且是現包的,塑料盒裝好了,回家自己煮,特方便。
袁北聽了一耳朵,忽然想起這也是自己小時候常吃的餃子餡兒。
西紅柿雞蛋的餃子挺考手藝的,容易下湯,那餡料調好了就得馬上包,時間一長就捏不成形。
好像有挺多年沒吃了。
他厚著臉皮問了一嘴,市場在哪,然后在下一站下車,步行過去,買了一盒,拎在手里。
從鬧哄哄的市場里走出來的時候,袁北在市場門口停了停,抬手遮陽光,恍惚一霎,覺得自己八成是魔怔了。
他好像被傳染了。
這一天,坐公交閑逛的習慣像是汪露曦,厚臉皮和人打聽事兒的行為也像汪露曦,最要命的是,剛剛買餃子,汪露曦的臉就一直在他腦袋里打晃,她纏著他,拽著他胳膊來回那么搖。
“袁北袁北,你說兩句北京話給我聽唄!
“說什么!
“就說,西紅柿,”她嘿嘿笑,嗓音清亮,模仿那四不像的兒化音,“兇兒柿,兇兒柿”
袁北一下子不餓了。
攥緊手里的塑料袋,只覺得五臟六腑都堵得慌
他猜到自己今天可能精神不大正常。
但沒想到能瘋成這樣。
原地打車,到天壇公園,在公園里找了個長椅,坐了整整一下午,目睹黃昏時分的藍調時刻,再到天徹底黑下去。
晚上的天壇瞧上去和白天是不一樣的風景,靜謐,深邃。
只可惜今天不是周末,祈年殿不開燈,不然可以瞧見清白燈光映襯下的藍瓦圓頂,運氣好的話,還有一輪圓月做襯。
袁北拿起手機拍了一張。
黑咕隆咚的,什么都沒有,像是被黑洞吞噬掉一切的寂寞宇宙
從天壇出來,打車回家,路上接到了快遞的電話。
快遞小哥告訴他,有個件,挺大的,標注易碎,要親收,問袁北在不在家,這是今天最后一個件,要下班了。
明天的飛機,都這會兒了,袁北實在想不起來自己買了什么東西還沒到,只能告訴對方,擱門衛吧。
網約車到了。
袁北剛上車,就聽見司機在打電話,和孩子,手機開著免提,話筒里傳出來稚嫩聲音,問,爸爸什么時候回家?
司機和袁北對了下手機尾號,和孩子說了句:“冬天就回去了,你在家聽姥姥話,別總玩手機。我這上乘客了!比缓蟠掖覍㈦娫拻鞌。
袁北其實不介意:“您接著打吧,沒事兒。”
司機則看了眼袁北,憨厚笑笑,示意車內:“有錄音,平臺現在管得嚴,別說打電話了,我們都不敢和乘客聊天兒,容易吃投訴!
袁北也笑了笑:“那要是乘客主動聊呢?”
“那就那就嘮唄!”
就這么,聊了起來。
司機大哥操著東北口音,由孩子始,打開了話匣子,說起自己為什么要把孩子扔在家里,一個人在北京開網約車。
“我白天送外賣,還和人合伙弄了這么個車,他白天,我晚上現在活不好干,攢不到多少好評就不給你派單,就只能干著急。”司機大哥說,“沒辦法,咱文化也不高,也不會干別的!
“您愛人呢?在老家陪孩子?”
袁北問了這么一句,然后看見司機大哥撓了撓頭皮,笑了笑:“不在了。孩子跟她姥姥姥爺在老家。”
戳人傷口,自覺不禮貌,袁北道了個歉。
“沒事兒,我第一次來北京就是前幾年,陪媳婦來北京看病,協和。廢了老大勁排的號,那號排的呀,哎呀”
似乎沒有哪里比醫院更能見證人間疾苦。
其實不必說協和,北京任何一家醫院都算在內,門診,急診,有人的地方永遠都是擁擠不堪,摩肩擦踵,醫院門前的公交站從早到晚,都擠滿拎著影像資料袋的病人和家屬。
但這里也見證了最多的真情真意。
司機大哥說:“我在北京反正能比在老家掙多點,我得好好掙錢養孩子,不然以后在天上見面了,我媳婦非得扇我!
講完,倆人都笑了。
當袁北說到自己明天就要離開北京了,離開從小到大生活的地方,司機大哥好像也有評論要發表:“挺好,挺好,人這輩子不就活個過程和經歷?有的人經歷長點,有的人經歷短點,哪有什么漂泊不漂泊,歸宿不歸宿,大伙都沒長前后眼,到頭來都是天上見。身邊有人,哪都是家,好好珍惜!
路過建外soho,上國貿橋,那應該是北京最漂亮的都市夜景,兩側建筑規整,流光溢彩盡收眼底,車流不息,好像汩汩流淌的脈搏。
這座城市,有人來,就有人走。
司機大哥哼著歌,把車窗開了一條小小的縫,溫熱夜風涌了進來:“北京真好哈。”
袁北點點頭:“嗯,真好!
真好-
回到家,先從門衛那把包裹領了回去。
真是個大家伙。
袁北沒急著拆箱,先去廚房把已經坨得不成樣子的西紅柿餃子煮了,意料之中,成了片兒湯,已然毫無食欲。
他撐著流理臺,心里一陣陣發慌,至于發慌的原因,自己也搞不明白。就好像心臟也放進滾水里煮過了,破了皮,漏了餡,今天閑逛一天,所思所想,無處遁藏。
實在難以形容自己此刻感受,他好像從未體會過。
隨便播個電影,卻還是上次汪露曦在這里沒看完的哈利波特大結局。
冰箱里還有汪露曦沒吃完的零食和飲料,要清出去,然后斷電。
汪露曦走前把她雙肩包上的“鳳啾啾”掛在了客臥門把手上,這會兒就在門上晃悠著,那是她辛苦輾轉收來的,不知為什么留在了他這里。
袁北走過去,盯了半晌,然后狠狠一拳砸在了門板上
亂七八糟。
袁北從未想過自己離開家的前一晚竟是這樣的光景,他好像個茍延殘喘的逃兵,又好像是前人留下的遺物,破敗而飽經滄桑,就那么孤零零存活于戰場之上。
一切都迷幻又頹唐。
他就這么坐在客廳地毯上,一夜未睡,坐到了天亮。
也不知道都想了些什么,有可能,什么都沒想。
下午的飛機,還有些時間。
他起身,去給隨身行李裝箱,裝了一半,又懊惱地將行李箱踢遠了,原地站定,沉默許久,拿來手機,打開和汪露曦的對話框。
[你還住之前那個地方么?]
他想這樣編輯信息發送,可還沒來得及打字,屏幕畫面卻跳了一下。
汪露曦的長語音先他一步發了過來:“袁北袁北,快遞昨晚就顯示簽收啦,你這人怎么回事,收到快遞也不說一聲。”
袁北不自覺地,肩膀松泛了半分,他完全沒聽到汪露曦說話的內容,只覺得好像有洶涌氧氣重新自頭頂灌入。
心從滾水里撈起來了,瀝干了。
他又活過來了。
晨起的陽光從落地窗打進來,落在地板上,成了燦目的油畫。
汪露曦的風格,一句話要拆成幾句話說,語速還飛快:“有沒有碎掉?我不知道這東西工期這么久,我已經讓老板加急了,可還是慢你昨天有拆箱看一看嗎?”
莫名其妙松了一口氣的袁北,目光落向角落的巨大快遞箱,一邊拿剪刀拆快遞,一邊打了個電話過去,發現大清早的,汪露曦那邊卻很吵。
“你這幾天都在忙什么?”他問。
“我啊”汪露曦頓了頓,“也沒忙什么,就是沒有和你講話而已,我不知道還能和你講些什么,也怕不禮貌”
袁北深深呼吸。
紙箱里面還是紙箱。包了好幾層。
“袁北,這個東西你可能帶不走,但可以掛到你的書房里!蓖袈蛾氐穆音很緩。
不知是不是錯覺,袁北好像還聽見了廣播的電子機械音
幾層紙箱里,還有泡沫紙,要一道一道扯開。
他一邊拆一邊問:“你現在在哪?”
汪露曦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你的書房里沒有你寫的字,你說你的字不配裱起來,但我不這么覺得,寫得多好看啊,”她自顧自地說,“一定要掛起來我送了貓咪禮物,卻不知道送你什么,后來又一想,好像沒什么東西比這個更合適。”
袁北此刻剝開了最后一層包裝。
剪刀被扔遠。
好像冥冥之中已經有所感,他坐在客廳地毯上,沉默地望著眼前的這一幅字。
“怎么樣怎么樣?怎么不說話啊袁北?裱的還好嗎?我沒看見實物,你覺得怎么樣?喜歡嗎?”
是他寫給汪露曦的那幅字。
莫愁前路無知己。
紙張之上,墨色分明。
汪露曦去把它裱了起來,然后,送還給他。
“我覺得這句話送給你更合適,”汪露曦的聲音稍稍低了些,她默了一會兒,再次開口,“袁北,祝你學業順利,生活順利,莫愁前路無知己,一切都會越來越好的,你也會遇到能一直陪著你的人”
話好多。
汪露曦你話好多。
袁北忽然覺得昨晚那股焦躁又回來了,劈頭蓋臉如風如雨,砸得他氣惱萬分,特別是聽著話筒那邊,汪露曦似乎是一邊走路一邊說話,聲音有點喘,再加上周遭喧鬧,令他頭皮都發麻。
“汪露曦!”袁北冷冷開口。
“啊?”
“啊什么!我在問你話!”袁北起身,站了起來,站在客廳的一片狼藉中,“你現在在哪!”
機場。
袁北,我在機場。
汪露曦忽然捂住了嘴巴,被袁北的語氣搞得眼眶發燙。清晨,人來人往的機場大廳,她站在人潮之中,好像一盞不變的燈塔。
原來在機場等一條船的故事不是假的,她覺得自己就是在等一條船。
她也不知那條船會不會來,不知道自己會不會與之擦肩而過。
她只是執拗地想來這里等待而已,她想要和袁北好好告個別,一開始說好的,不愿來送機,但不知怎么,還是忍不住。似乎有種執念在,總覺得從哪里開始,就該在哪里結束。
“哪個機場!”袁北語氣好差。
話筒傳來窸窣聲,還有一聲悶響,緊接著便是袁北倒吸一口涼氣,嘶,估計是撞到了哪里。
“汪露曦,你別給我裝啞巴,說話!”
“首都機場,我在首都機場。”
汪露曦還是死死捂著嘴唇,將手機自耳邊拿遠些,她不能讓袁北聽到她朦朦朧朧的哽咽,不能讓這么多天的堅持功虧一簣,那樣一點都不酷。
“”袁北好像嘆了一口氣,然后就是摔門的聲音,“等著。”
“我你在哪?你現在已經在機場了嗎?”她聽著袁北的呼吸聲,好像近在耳邊,打著她的耳廓,那樣清晰。
袁北沒好氣:“你管我!ῳ*Ɩ ”
干嘛發火!
汪露曦的眼淚就這么憋回去了,她也來了脾氣:“我又不是一定要見你,我回去了!”
“你敢!!”
汪露曦堪堪頓住了腳
機場大廳好像一個巨大的交叉路口,把許多人的命運切割,分離,再連接這里的相聚和別離一樣多,心碎和擁抱也一樣多,汪露曦回頭望,看著不斷交錯又散開的人群,心亂如麻。
她不知袁北會從哪個方向來,也不知道他什么時候來。
廣播里的登機播報就沒停過,一聲聲,一句句,催促著人們的腳步
這里是機場。
汪露曦站在大廳角落想,幸好,這里是機場。
在這里,不論多么激動的情緒,不論何種表達情緒的方式,都能夠被接受,大家都很忙碌,不會有人向她投來異樣眼光?當袁北到了機場,她看見袁北出現在人群里,并快步朝她走過來時,還是膽怯地往后挪了半步。
小心翼翼地,心虛地。
袁北手邊是一個小小的銀白色行李箱,他應當是剛剛趕過來的,所以額頭有一點點汗,他在她面前站定,自上而下睨著她,用他那雙清淡好看的眼睛,定定開口:“汪露曦,你能不能給我解釋解釋,你為什么在這?”
幾天不見,他好像稍微憔悴了點,像是沒休息好。
“就”
不待人開口,他又打斷:“挺會挑地方,跟我演偶像劇是吧?”
什么嘛!
“演,演個夠。”袁北自顧自說,“機場分別,偶像劇下一步該干嘛了?”
汪露曦愣愣仰頭看著他。
該該擁抱了。
但她沒敢說。
下一秒,只來得及感覺到手臂上的溫度,那是袁北的掌心,緊緊錮著她,一扯,緊接著,她就掉進一個懷抱里。
袁北比她高那么多,男人的骨架,嚴絲合縫地,將她包裹起來。
汪露曦呼吸窒了一霎。
此刻眼淚已經干了。
她感覺到了袁北的心跳,貼著他和她的胸腔,原來這樣快。
“你不是跑步來的吧袁北?”
“這會兒別講話行么,謝謝你了!痹钡穆音在她發頂,好像有點無奈。
“哦。”
那就擁抱。
安靜的擁抱。
他們站在機場大廳,無人在意的角落,安靜的擁抱。
四周仍是那樣吵鬧。
無所謂了。
這是汪露曦第一次抱一個男人,年輕的男人,他的氣息灼灼,身上是她熟悉的沐浴露的味道。他們牽過手,她也悄悄親吻過他的脖頸,但卻是第一次擁抱。
原來是這種感覺。
汪露曦試圖用詞匯去描述,可不得其法,她的下巴抵在袁北的鎖骨那兒,臉頰貼著他頸窩的皮膚,感覺到血液的流動
“袁北,你抱得太緊了。”半晌,她艱難開口。
可力道卻沒松。
在感覺到她的雙手也回抱住他的肩胛時,袁北的力氣好像更重了。
“抱歉啊,”袁北說,“麻煩你再忍一會兒唄!
汪露曦一下子笑出聲。
很久,很久。
她也不知道這個擁抱到底持續了多久,久到好像要把這一整個夏天虧欠的,全都補回來。
終于重獲自由時,她望著袁北的眼睛,袁北身后那行色匆匆走向四面八方的人群,全都成了動態背景板。
她的眼睛里只有他一個。
“你干嘛說我演偶像劇?”
袁北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緩緩放開她,表情也變得嚴肅,好像剛剛那個擁抱帶來的旖旎都被收束起來了。
他問她:“你幾點來機場的?”
終于回歸正題。
“早上第一班地鐵!蓖袈蛾剜
“你來機場干什么?”
“想試試,有沒有可能碰見你。”
“你知道我的航班?”
“不知道。”
“那你打算等多久?”
“我查了航班信息,我打算等到”汪露曦聲音越來越小,“等到最后一個可能的航班起飛,要是沒等到,那就證明確實沒有緣分!
緣分。
袁北笑了聲,這可真是個優秀的借口,不論何時,不論何種境遇,人們總喜歡用緣分這個詞解釋一切。
“那你有沒有考慮過,我今天其實從大興機場起飛?”
汪露曦繼續低頭:“考慮過啊,要是真那樣,就更沒辦法了。”
這世上哪有所謂“沒辦法”?
人說沒辦法,都是決心不夠罷了。
袁北望向遠處,深深呼吸,近乎認命的語氣:“在你給我發消息之前,我打算去找你!
這才叫辦法。
雖然是一個早該付諸行動的辦法。此時此刻袁北難言心里懊悔,這么多天,他到底在跟自己飚什么勁兒呢?
“真的假的!”汪露曦猛地抬頭,眼神驚喜,“你找我干什么?”
“你說呢?”她的下巴被袁北捏住了。
“別笑!別呲牙!”袁北故意擰起眉頭,“你不饒我,就該想到有這一天!
“?”
我不饒你什么了?
我好像這么多天都忍著,沒找你吧?
袁北被氣笑了,連連點頭:“好,你說的對!
然后松開手,轉而攬住她肩膀,再次把人扣進懷里。
汪露曦再次墜進一大片夏日海水,被陽光曬過的,暖洋洋的,海浪也帶走了她所有眼淚,所有委屈。
擁抱好像會上癮。
她和袁北之間斷了那么久的信號,在這一個擁抱里,重新復位了。
“袁北,你身上好香!
“別說話了你!
“”
汪露曦閉了嘴,卻在暗自竊喜。
她終究還是等到了那條船。
還被綁到了他的甲板上-
如果讓汪露曦評價2023年的夏天,并評選出最浪漫的場景,她一定會選機場。
初遇那天,還有,她和袁北分別的這一天。
機場真是個好地方。
袁北今天的穿搭,和第一次見面那晚很像。米色,日系,雜志風的一身,汪露曦的手被牽著,眼睛卻不自覺地上下打量。
好像怎么也看不膩。
袁北的航班確實是在大興機場起飛,而首都機場在東北角,大興機場在南邊,兩個機場之間相隔八十多公里。上車,網約車司機看看訂單,又愕然看著這一對小情侶:“你倆這是看錯機票了?”
袁北笑笑:“對!
萬幸,時間還早。
“能不能給我講講,這幾天你都在忙什么?”袁北忽然開口,仍執著于這個問題。
沒有聯系的這幾天,她都在忙什么。
汪露曦這會兒誠實了:“我沒有跟你講話,但一直堅持發朋友圈,刷存在感!
袁北無語了。
果然。
他偏偏還就吃這一套。
“我送你的禮物你收到了嗎?裱一幅字畫好貴!你有沒有掛起來?”汪露曦心情很好,心情好,嘴就閑不住。
袁北把她的手裹在自己手心里,看著窗外:“沒!
“你不喜歡?”
“一般!
“為什么?”
“我不喜歡那句話!
汪露曦猛地把手抽出來:“不喜歡為什么還要寫來送我!”
袁北默了默,重新捉來她的手,放在唇邊親了親:“因為我剛剛才感覺到,這句話有多傷人!
莫愁前路無知己。
這樣的道理誰都懂,可誰能那樣通透無畏地拋棄執念,大步向前呢?當下,身邊擁有的,就已然是一切了。
袁北真的想不到,前路上會有什么。
他不感興趣。
再精彩,也與他無關。
“你不追求結果了?”
汪露曦盯著袁北的手背,他牽著她的那只手的手背,有很好看的流暢的筋絡。
“我不知道!痹闭f,“我只知道,如果我連過程都錯過,結果好像更加沒意義!
汪露曦投來遲疑眼神。
“我的意思是,我會后悔,”他低著頭,聲線也很沉,“汪露曦,我不知道我們以后會怎樣,會有什么結局,我沒有那么聰明,也沒那么長遠的眼光,或許圓滿,或許失敗,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我今天就這么走了,我一定會后悔!
“哦,”汪露曦撇撇嘴,“原來只是為了不讓自己后悔。”
袁北扭頭看她:“不然呢?”
你想聽什么答案?
“你應該說,這些天我沒有聯系你,你覺得生活特別難過,你發現你的人生已經不能沒有我了,是我點亮了你!蓖袈蛾財傞_空閑的那只手,在臉邊晃了晃,“spark~”
標準偶像劇臺詞。
袁北無奈扭頭望向窗外,肩膀笑得一聳一聳。
前排,司機也笑出聲來了:“小年輕啊!談戀愛真好啊!”
汪露曦這會兒終于覺出不好意思來了,把臉埋在了袁北的肩膀
好荒誕,又好戲劇性的一上午。
直到抵達大興機場,汪露曦仍覺得難以置信,像夢一樣。
袁北就站在她身旁,還牽著她的手。
大興機場真的好大。
汪露曦之前沒來過,第一次到這里,竟是要送自己的男朋友出國
不對不對。
還不是男朋友。
汪露曦抿住嘴唇,盯著袁北的后腦勺。
“飛機在下午,你別送我,”袁北查完機票回頭,對上汪露曦怪異眼神,“這兒離市區太遠,回去不方便,你先走,我看著你走,不然我不放心!
汪露曦還是那樣幽幽盯著他。
“你這小腦袋又琢磨什么呢?”
她撇撇嘴。
“聽見沒,一會兒我自己進去。你,原地回家,門密碼還記得吧?”
她還是不做聲。
“汪露曦!
“”
汪露曦用了些力氣,在袁北的訝異眼神里,把手抽了回來:“袁北,我覺得你好像還欠我句話。”
“?”
“你今天走了,我以后還可以聯系你嗎?”
“”袁北皺起眉,“什么?”
“我用什么身份聯系你?”
“你說什么身份?”袁北再次把她的手拎起來,晃了晃。
“你不說我怎么知道!”
袁北看著她,半晌,鬧明白了。
他笑:“哦,缺點步驟是吧!
汪露曦憋著笑,把頭扭向一邊。
偶像劇男女主角確認關系,都是要有步驟的,一個都不能少。
她需要這樣的肯定答案,不能省去。
袁北明白過來,也愿意在這青天白日大太陽底下,鬧哄哄的航站樓門口,陪她演:“請問汪同學”
說不下去了,有點想笑:“請問汪同學,你有男朋友么?”
“暫時沒有哦!
“那請問,我有機會么?”袁北說,“我發現自己舍不得北京,好像更舍不得這里的人,所以,最多兩年,我大概率還是要灰溜溜回來!
這里是我家。
這里有我想念的人。
在別處,我安不了這顆心。
袁北突然發現世事怪妙,他原本覺得自己在這座城市已經算是了無牽掛,現在偏偏又有了。
只是說服自己的環節有些難。
萬幸有汪露曦,蠻不講理,陰招陽謀全都使,連拉帶拽的,把他拽出了那片自困的泥沼。
自泥沼中脫身,他仍有不真實和不安全感,因為要違拗自己價值觀與性格做出決定。這些步驟,要有感情和沖動做基石,作燃料。
此刻,他能站在這里,已經把自己身上所有燃料都用盡了。
但他愿意。
對別人,未必,但如果是你,我愿意,汪露曦。
好像也只能是你
汪露曦聽明白了。
也因此再次有了想落淚的沖動。
她將頭扭向一邊,高高昂起:“你求我。”
“?”袁北笑了聲,“求你!
“沒聽清。”
袁北看了看周圍,有點無奈,但還是照辦:“我求求你,賞個臉,做我女朋友,可以么?”
汪露曦滿意了,大笑著跳起,像個樹袋熊一樣掛在了袁北身上,把袁北嚇一跳,趕快攬著她的腰,別摔下來。
她貼著他的耳邊,咬耳朵:“好呀,可以,不過異地戀很辛苦的!
是啊,是很辛苦。
“我不怕辛苦。”汪露曦說,“只要是過程,再辛苦,我都不怕!
你的燃料,我會慢慢幫你補齊。
我們一起看看你畏懼又期待、追求又抗拒的結果,到底是什么模樣,看看它會不會在萬分璀璨的過程面前,在我們一起構筑的無數個瞬間面前,黯然失色
袁北這樣的人,在公共場合擁抱已經是極限。
汪露曦也知道,所以沒有想更多。
她聽了袁北的話,沒有進去送他。
此時是下午,日光正熾盛,她盯著袁北的背影進了那扇玻璃門,片刻,卻發現袁北腳步停了。
他去而復返。
“怎么啦?”
袁北沒說話,只是手掌覆住她的后腦,輕輕親了親她額頭,很短暫,也很輕,隨后不肯看她表情,扭頭便走。
干嘛呀這是?
汪露曦來不及感覺到幸福,只是有點懵。
更懵的還在后面。
她看見袁北再次走入航站樓,不消幾秒鐘,又再次回頭。
“你又怎么啦?”
她看見袁北抿著笑,朝自己走過來。
“我還是不想后悔。”袁北說。他裝作若無其事,看了看周圍行色匆匆的路人,確認無人注意這邊,然后俯身,低頭。
汪露曦這次嘗到了袁北嘴唇上的觸感,涼涼的,軟軟的。
第一次。
一個不算合格的初吻。
在他們確認戀愛的這一天。
也在他們分別的這一天
鮮少有人的愛情是從離別開始的吧,汪露曦這樣想著,笑出了聲。
她還是騙了袁北,沒有乖乖打車回家,而是坐在機場外,坐了很久,一如初見那晚。
不過那時抬頭可見是繁星,此刻,則是碧空如洗。她抬眼望,直到頭頂有飛機滑翔而過,留下一道淺淡的尾跡云。那是夏天的破折號,破折號另一頭,是未完待續。
這個夏天要結束啦。
汪露曦站起身。
她不會再覺得遺憾,不會再為此無限緬懷,因為這個夏天,也只是過程中的一環,也只是瞬間,而已。
她即將擁有無數個春夏秋冬,擁有這座城市的四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