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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項小說網 > 穿越小說 > 登基,從穿成外道女修起 > 【全文完】
    第 341 章   戰事已終

    魚其微有點惱,但是她不說。

    她是絕對不會扭過頭拽著恩師的袖子哭哭啼啼說他們欺負中層骨干什么事棘手什么事往她身上扔的。

    至少在表情上,她穩得很。

    跟在身邊的女官羨慕地看著魚其微的臉,偏過頭去悄悄碰碰眼神。

    這是多么儀容端莊而秀美的一張臉呀,眉眼間總有種從容而清貴的神采,看向人的眼神也是盈盈含笑的。

    若是魚主事她不是一位娘子,而是一位郎君,她們是很愿意上去與她談談生平瑣事,問問年歲籍貫的。

    哐,塵土伴隨著蹦跳的石塊飛炸向兩邊,喧囂立刻安靜了,剛剛還躍躍欲試想要沖到中場打起來的雙方閉嘴,退后,以石鎖為圓心空出半徑三米的空地來。

    嬴寒山走過去,擦擦石鎖上的土,在上面坐下了。說說吧。她看看兩邊,一個一個說,白門先來。

    林孖松開那白門的小伙子,拍拍他的后背把他往前推了推。

    剛剛還看著要給對面臉上再補兩拳的小伙子站定,想了想,眼眶突然就紅了。

    他指了指對面的人:“姨媽,伊講我。”

    “……叫寒山。”

    “寒山姨媽,伊講我。”

    嬴寒山默默捏裂了半邊石鎖:“他講你什么?”

    “伊講我四眼狗。”看歸看,沒人趕上去打擾,在他們眼里這個玩水的行為差不多和文王演周易一樣,一定有什么玄奧的意義在里面。

    其實什么意義也沒有,嬴寒山純粹是在放空大腦。

    她坐在樹下,面前一套五個小瓷杯子,是裴紀堂上次拿來抵她工資的東西。

    她不喝茶,隨手往書箱里一塞就忘了,今天翻出來上面積的灰已經能養花,她就找了個地方一邊洗杯子一邊放空。

    其實這個世界對她真的很過分。嬴寒山想。

    從淡河守城,到殺襄溪王,到柏鹿渡口戰,再到現在拿這么一點人去擋近萬人的大軍,每一次擺在她面前的困難都是尋常人難以解決的。

    誠然,她不是常人,但她難以利用她異常的那個點。

    她可以作為殺生道隨時隨地一勞永逸地解決問題,但既然她決定不那么做,她就被迫面對這些事情。

    嬴寒山倒空最后一個杯子,正準備把它們收起來,突然意識到有誰坐到了自己對面。

    萇濯今天穿了件甘石色的直裾,介于灰色和棕色之間的溫暖色調,稱得那張沒什么血色的臉也稍微有了點生氣。

    他垂下眼看那五個杯子,又抬起頭看嬴寒山:“斥候帶來消息,河口的船隊用鐵索連船了。”

    我知道,嬴寒山說,我在想怎么辦。

    萇濯不答,他把五個杯子裝了水,看著嬴寒山仿佛在等什么,看她沒有反應,他才有點困惑地繼續說:“鐵索連船是水戰慣用的手段,畏火,然而……”

    他抬頭看向軍營上旗幟飄揚的方向,旗子正被西北風刮得獵獵作響。

    然而,南方秋天刮西北風,對面在上風口。剛剛站在門口時這位選手就開始偷眼打量上一位涂的脂抹的粉穿的紅著的綠了。哼,俗氣,一身銅臭臭不可聞,一點都不懂得清貴為何物。

    他搖了搖手里的扇子,對站在門前的嬴寒山萇濯見一個禮,迤迤然進門在客室落了座,預備與素屏后的淑女來一場“目雖不見,心已相知”的長談。

    但一抬眼沒看到屏風后窈窕的倩影,倒看到屏風前八風不動坐著,笑得一臉狐貍相的青年。

    “您是……?”

    青年笑瞇瞇地用食指敲著膝蓋:“閣下可曾聽聞‘白鱗軍’?”

    白地青紋龍鱗甲,控弦張弓夜斬旗。上一次裾崖關白鱗軍斬首田恬的事情在戰后傳了出去,因為他們特別的出身,還有被傳得如同鬼神一樣的百步弓,所以整個沉州都或多或少聽到過這支軍隊的名字。這個世家子不敢怠慢,也挺直了后背:“您是?”

    眼前這位錦衣玉冠,不佩刀劍,坐在一輛有輪的車上,倒不像是武將,可是他說白鱗軍……

    “閣下既然知道白鱗軍,又可曾聽聞白鱗軍中那位斬殺敵首的女將軍?”

    海石花,這位女將也隨著上一場戰役的勝利而聲名大噪,這世家子幾乎站了起來:“您究竟是——”

    “她母親的未曾謀面的非族譜上的妹妹的姐姐的仰慕者。*”

    “啊?”

    狐貍輕輕眨了眨眼睛。

    “算了,閣下就當作我是嬴鴉鴉她阿兄吧。”

    “現在,坐下,我有幾個問題要問你。”

    半個時辰之后,那位世家子一臉神游地從屋里走了出來,面朝蒼天兩腿筆直差點沒撞在庭院里那棵榕樹上。

    嬴寒山雙手抓住他的肩膀給他轉了個個,才讓他順利走到大門口。

    里屋的門還開著,淳于顧坐在那里,看著他的背影瞇縫著眼直樂。

    “淳于你干什么了?”嬴寒山問。

    “也沒什么,就是問了幾個問題,”淳于顧說,“比如姓甚名誰,家住何方,爺娘在否,家里有幾間房房上有幾根梁家私是埋在屋東向還是西幾歲尿過床……”

    “?”

    “哦對了,這人納過妾還有通房,小生覺得不行。”狐貍做了個總結。

    確實不行,但嬴寒山注意力已經不在這上面了:“你怎么問出來的?”

    “小生也做過這種事啊,”他向后一仰,打了個手勢,“拷問啊刑求啊之類的……可惜了只能讓小生問,不能動手,不然或許他祖父輩的事情都能捋得清清楚楚。”

    “……”

    請這倆神仙來你知道錯了嗎。系統輕聲問她。

    “知道錯了。”嬴寒山說。

    倒也不是所有人都會被這一狐一鬼倆蘭若寺表演者攔住,總還有人順遂地走到了最后。有個小士族沒讓子弟過來,也沒派媒人,而是叫了家中有頭有臉的管家老先生來相看。

    這種家族里管家往往是家生子,跟著老爺輩的長大,又照看著家里的子輩長成,給點面子說他也頂小半個長輩。再加管家往往是替家里主人露面交涉的,談吐也圓滑不會出大錯,派來這種場合也算合適。

    他眼神好,沒把萇濯認成嬴鴉鴉,狐貍盤問一通也沒盤問出什么來。于是這位老人家倒成了第一個走到最后的相看人。

    嬴鴉鴉面前象征性地拉著屏風,屏風前擺著她剛剛沏好的茶,那位老管家低頭審視了一陣子茶具擺放,又抬頭看向屏風后隱隱約約的少女身形,恭恭敬敬行了一個禮。

    “這樣的茶道,即使是在上京之中也罕有所見。老朽已經年過耳順,今日方知人言‘蘭不隱于谷中’,淑女的德行與行止,即使遠在國土之南,也已經傳揚開來。”

    屏風后的少女深深低著頭,一副謙遜而文雅的樣子。

    “老朽代主家前來,為淑女與家中長郎君說和,郎君方至冠年,為人恭謙和順,儀態翩翩,亦頗知書,將入仕途。素聞鴉鴉淑女美名,故上告父母,以求兩家結得秦晉之好。若淑女首肯,愿以錦緞百匹,珠五十斛,錢百萬,黑無雜馬三十匹,婢女二十人,珠漆寶盒……為聘。”

    屏風后的少女略微點了點頭,老管家聽到她的聲音。

    “那么,以此等重寶為聘,于我有何求呢?”

    這是個古怪的問題,誰家要出嫁的女兒會問夫家對她的要求?老管家定了定神:“望淑女與郎君舉案齊眉,白頭偕老,柔順和婉,敬愛父母,和睦叔姑。聞淑女素有善持家美名,愿以中饋交以淑女,并以田產,商鋪,淑女皆可做主。”

    嬴鴉鴉輕輕地笑了。

    “老丈聞我有善于持家的美名,可曾聽聞我有其他美名?”

    又是一個古怪的問題,那老管家頓了一會才回答:“聽聞淑女敬愛長姐,德行完滿,恭順溫柔……?”

    他是聽說這個女子曾經一人打理淡河庶務,所以才有前面的“善持家”一說。但現在嬴鴉鴉追問還聽說過她的其他美名,他就只能比著她有個姐姐這件事往上套。形容女子溫柔恭順總不會有錯,至少不會得罪人。

    然而,下一秒,他卻看到那屏風后的影子輕輕地從發間抽下了一根發簪。

    “昔日我著男裝,于阿姊一同出使蒿城,”她平靜地說,“蒿城縣令韓其出爾反爾,狡詐無信,欲置我等于險地。”

    “其子威逼于我,我趁其不備,以此簪斷其喉。”

    簪子的影子在屏風上一掠而過,被她收入手中。薄薄的屏風擋住了它的寒芒,也擋住了那老管家震悚的眼睛。

    “所以,老丈希望我柔順和婉,那是不能的。”

    “阿姊戰功赫赫,殺敵千百,我不如阿姊。”

    “但我也是剛烈不折,受了侮辱便會殺人的女子。即使這樣,那位郎君還要求娶我嗎?”

    那位老管家臉色不虞地出來之后,幾乎就沒再有什么人再走到嬴鴉鴉面前了,期間倒是有幾個問嬴寒山是否招贅,愿給女將軍做贅婿的。“和我打一場不缺胳膊斷腿的我就答應。”嬴寒山禮貌地回,但沒什么人真和她打。

    一直到黃昏,最后一個來相看的人走上臺階。這是一個圓臉的年輕人,臉上笑微微的樣子,長得不算多么英俊,但莫名讓人覺得有些敦厚可親。

    “晚生崔蘊靈,”他雙手奉上名刺,“請與淑女一見。”

    這個年輕人實在是太普通,太中規中矩,以至于看了一天奇行種的三個人對這樣的正常人出現有些詫異。

    他站在堂屋前恭恭敬敬地回答完了狐貍的問題,然后被嬴寒山領著走向設了屏風的堂屋。

    就在這時,淳于顧輕輕拉了拉嬴寒山的袖子,示意她稍等。

    倆人對坐著沉默一會,嬴寒山勉強開了個玩笑。“我不會求風求雨這種事,專業不對口,萇濯你會嗎。”身著甘石直裾的年輕人搖頭:“亦不會。”

    “但有別的解決方式。”

    “那些水軍編制并不完善,軍士如同白沙,而他們的將領如同包裹白沙的絹布。如果絹布破損,沙子就會泄露得滿地都是。我們需要拖延十天,讓白沙泄于絹也是拖延的方式。”

    “派一人詐降,以獻軍情為名義接近他們的將領刺殺,一旦成功,那將領所率的部眾難免自亂陣腳。或許亂不了很長時間,但他們繞路到此地已經耽擱了兩日,如今鐵索連船又是兩三日,只要這次刺殺能掀起一絲波瀾,他們的時間就不夠了。”

    “靠近主帥必然不可能帶武器,但我的軟劍能藏于發髻不被人察覺。如果可以,請讓我去。”

    他平淡地,近乎于理直氣壯地說著,仿佛完全不覺得自己說的話有什么問題。

    嬴寒山凝視著萇濯那雙藍色的眼睛。“你要如何回來?”她問。

    不重要。他說。

    嬴寒山低頭看著那五個杯子,又抬頭看向萇濯,一瞬間有點拿起其中一個杯子潑他一臉的沖動。怎么著,哥們,上桿子自/殺/式/襲擊拿自己當消耗品?

    他說得這么輕描淡寫,不像是在討論拿自己當耗材,像是在討論南山上的一棵樹或許能砍了燒火。

    嬴寒山沉默地看著杯子,思考用哪一個潑他,萇濯也跟著默了一會,再次開口。

    “我不贊成淳于之前說過的話。”他說,“并非是指摘他。”

    她才注意到這青年長了一對菱眉,很短,有點醒目。

    嬴寒山點點頭,示意他后退,轉向另一邊:“你怎么說?”

    “我沒說,”被說罵人的那個淡河兵鈍鈍地回應,“我與他無冤無仇,罵他作甚,我就叫了一句伙計。”

    兩邊的兵都幫著自家人說話,一邊說罵了,一邊說沒罵,但誰都沒法很確切地說出那是怎么個情形。

    只知道淡河的拍了拍白門的肩膀,說了句什么倆人就扭打在一起。

    杜澤沒法做主,他地位尷尬,既是白門人的大兄,又是淡河的縣尉,怎么決斷都影響工作。

    林孖就更不用說了,他本身就是白門人。裴紀堂是大領導,士兵斗毆喊他來好像不太對勁,最后坐在這的就變成嬴寒山了。

    嬴寒山低頭看自己的指甲,剛剛捏碎石鎖的時候指甲劈了一小片。她低頭把它咬下來,抬起頭看向兩個人。

    “林孖,海石花,我不太懂。你們平時認真發誓的時候,是對著什么發?”

    林孖愣了一下,海石花答得很快:“阿媽,海姆阿媽。”

    嬴寒山點頭,示意那個白門青年上前:“你發誓,你聽到他罵你了,就拿你們的阿媽發誓。”

    青年囁嚅著,他的情緒突然激動起來:“阿媽!汪講白賊,汪阿媽不保,汪不進祖瘄。”

    他眼眶紅得更厲害了,肩膀起伏著,最終還是被林孖拉回去順氣。嬴寒山點點頭沒說什么,又轉向那個淡河士兵。

    “你是本地人嗎?”她問,對方一頭霧水地點點頭。

    “爺娘在嗎?”點頭。

    “好,我去請你爺娘,你也發誓,去你家祖墳發。”

    有些解決方式放在現代是神經病,但放在特定的年代就有用。

    在伏惟圣朝孝治天下的年代,家族的威懾力是強大的,“當著列祖列宗的面”在這時候不僅是一句開場白,還是一句程度極重的強調語。

    【前頤四世十一年冬,高祖率軍戰于隨,不旋踵克之。因舊德故,釋蒼峪王自戮。】

    【時天孤聞戰,縱兵擾邊。蒼峪王妃徐姓諱鏡者,攜世子守城。兵克聞蒼峪王歿,亦往而終。高祖哀之,令同葬。世子栩與將秦晝不知何往,余將或降或歿,不能一而相量。】

    【至此,天下將統,戰事已終。】

    “你說,她會有遺憾嗎?”

    “可她畢竟一直走下去了。”

    ——某古文論壇摘抄帖

    第 342 章   殿下她說:

    后面那倆默默地走了,前面仨還很不甘心地望著她,仔細地敷過粉的臉上露出個泫然欲泣的表情。她壓壓眉頭,還想說什么,就看一支生著細小白色花苞的枝條牽住最后一人的衣袖,把他往后一拽——

    屋外響起了一連串尖叫和奔跑聲。

    “怎么了?”嬴寒山從立方體展平成長方形,“誰在外面?”

    “是濯,有鼠,驚嚇了他人。”

    萇濯清清淡淡的聲音響起來,嬴鴉鴉眨眨眼,把腦袋轉回去了。

    停駐在蒿城的軍隊改道東北,向著更遠但是更寬敞的河道進發。

    侯定的火還沒撒完,但暨不接他的茬,田恬一個信使派出去,莫名其妙突然帶著他那一千多號兵走人,侯定想發火也找不到人。

    只能拿著腦袋撞桅桿。

    好在桅桿比他腦袋硬,他撞不倒,也不耽擱開船。

    這仍舊浩浩蕩蕩的的船隊一路北行,遮天蔽日地駛向寬闊的河面。

    然后就鬧鬼了。“唔呃,怎么還會傷到的。”他抱怨一樣喃喃,伸手擦了擦自己的額頭。

    嬴寒山也捂住了肩膀。

    那把劍刺進去了。若不是她反應迅速拋出峨眉刺,它幾乎就從她的后肩穿出去。修士與修士之間沒有反應力和身體強度的差異,同為金丹她毫無便宜可占。更何況還有頭頂那些……

    嬴寒山抬頭,看了一眼天空。

    如果這是一群魔修,她還能嘗試引一次天雷,但現在這是一群正道,落雷要劈也先劈她。

    血浸透了她的衣服,把她的手指染得黏黏糊糊。這大陣能隔絕周遭的聲音,混淆凡人試聽,她喊不來任何人——喊來又有什么用?

    嬴寒山輕輕吐了口氣,換了一個站姿:“為什么殺我?我做錯什么了?”

    那劍修眨了眨眼睛,他臉上沒有厭惡也沒有憤恨,仍舊是一派輕快的少年神情。

    “因為你是魔修啊。”

    “我未曾作惡,所修也非邪——”

    少年輕輕搖了搖頭,他用那雙澄明的眼睛看著嬴寒山,一字一句,認真地說:“我沒說你做過壞事,但你是魔修啊。”

    “你是魔修,就應當被斬除。”

    劍光在夜色里劃出一道圓環,他躍起離開原地,閃至嬴寒山側身。峨眉刺只適合正面交鋒,并沒有槍與長劍回身格擋的功能,他是看準這個防守空當,向嬴寒山右側虛掠一步,反手砍的是她后背。

    嬴寒山矮身躲過,卻反常地沒有順勢用峨眉刺刺他腹部,她怪異地向上一抬手,刃尖割破少年護腕,扎進了他手臂里。

    連那劍修少年都愣了一下,他防備著她襲擊胸腹,卻沒料想她小孩子打架一樣一峨眉刺刺進了他手臂。這一下倒是見了血,但根本談不上什么殺傷力。他抽手后退兩步,困惑地看向嬴寒山。

    看到的卻是一個粲然的微笑。

    嬴寒山指了指自己衣服上的血,又指了指峨眉刺的尖端。

    他感到自己手臂傳來一陣異樣。

    ——剛才系統那句“但是,宿主……”的后半句是:“上次從金丹初期突破到中期,你獲得了一個技能點,要現在用嗎?”

    “當然。加在以血化生上。”

    魔修干了太多好事,就容易被人忽略掉骨子里的殺氣和狠戾。

    殺人的招數救了太多人,就容易被忘記它本身有多危險。

    以血化生,榨取他人血液與生機供養自身,是以血為介質的邪術。它能作為停在他人身軀中輸送力量的救命之物,也能成為侵蝕肌體的噬骨之毒。

    暗青色的枝蔓迅速從少年手臂上的傷口爬出,窸窸窣窣地覆蓋了他右手皮膚。他喉頭一哽,居然立刻將劍倒手對著自己的右臂斬下。可還是遲了一步,不祥的紋路在眨眼間已經漫過胸口,他握劍的手震顫幾下,最終還是脫力地松了劍。

    嬴寒山能感覺到自己的傷口正在愈合,剛剛她暗中沾在峨眉刺上的自己的血扎根在劍修身軀內,汩汩地吮吸著他的力量與生氣。那把掉落在他腳邊的劍錚錚作響,似悲鳴似掙扎。

    她箭步過去拽起他的領子,仰頭對著正變換手勢結印的其他修士:“都住手。”

    “他在我手里,別逼我傷他性命。”

    腳下大陣的白光弱了一瞬間,那幾個半空中的人似乎對視了一陣,一個身后負劍,身上黑衣有淺銀色暗紋的劍修出列,向下投去一瞥,然后公事公辦地對周圍幾人開口。

    “可惜!周師弟少年英才,竟然已為此魔修所害!我身為觀劍樓弟子,焉能不為師弟報仇雪恨!”

    這話一出來不要說嬴寒山,被嬴寒山拎著的那小哥都愣了一愣。旋即她意識到這人在說什么。

    修士不僅通過視覺來確定人的狀態,他很清楚這個少年人沒有死,但他就當做他死了,這群人根本就不在乎這個首先沖上來的少年的性命——

    大陣驟然合攏,高懸在天幕的幾人拔劍而下,劍光幻化為漫天劍雨,直直向著陣中心的兩人刺下去。兩道峨眉刺挾著冷光橫掃周遭,旋成一片巨圓擋住墜下的劍鋒。它們叮叮當當地碎開,發出裂玉一般的聲響,而更多劍陣正從它們消散的地方生成,毫不留情地撲向下面兩人。

    “你倒是睜開眼看看誰是魔修!”嬴寒山咬牙切齒地緊了緊手,“我還沒有要殺你,你同門倒是動手了。”

    “你是魔修。”少年有氣無力地回了一聲。

    靠。

    秋后河上多霧,快日出時四周影影幢幢,像是晾著千層萬層的紗。

    船家叫這種霧神女帳,說是有緣人如果獨自劃船駛入霧中,就能與神女在河上相會。

    不過現在沒人思考這個旖旎的傳說,所有士兵都握緊手中的武器,雙眼一眨不眨注視著撲面而來的白霧。

    那晚鬼魅一樣的夜襲足夠可怖,以至于現在面前的霧氣都變得面目猙獰起來。

    他們不知道那霧背后是否躲藏著預備偷襲的小船,是否會有人突然從水里冒出來用勾爪把他們拽入水中。

    也有老練的士兵寬慰同行人,這里水闊風平,易于追擊,就算敵軍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在這里設伏挑釁。

    話音還未落下,遠處青色的霧氣中就隱隱約約浮現出了什么。

    那是一葉小舟,窄小得容不下第二個人。一個頭戴斗笠,身披蓑衣的人坐在那上面,仿佛一只趴在草叢里的灰鸛。

    她沒有武器,也沒撐船篙,不像是士兵,也不像漁民。

    “那船夫!”站在舢板最頭上的士兵對著霧氣里的小船高聲喊,“停船!否則一律當做細作,格殺勿論!”他身邊的控弦士立刻開弓搭箭,對準了那一葉孤舟上怪異的蓑衣人。

    船慢慢停下,船上人站起身,斗笠向上偏轉了幾寸——陰影擋住了她的臉,船上的士兵看不到具體的形容。

    他們只看到一雙眼睛,在這濕潤的青色霧氣中,一雙金色的眼睛如同疾電。實際上在嬴寒山的旗幟繡好之前,她就準備好要離開淡河前往蒿城了。

    裴紀堂很想給嬴寒山擬一個號,他到底是個世家子弟,總是在乎一些“名頭是否好聽”的問題。

    對此嬴寒山倒是很不在意:“只要不叫姨媽將軍就行。”

    但真的擬起來反而不那么好拿主意。“伏虎將軍”似乎很好,但與其說是打虎,倒不如說嬴寒山本人更像是那只虎。

    那些波啊濤啊海啊相關的名號也不合適,嬴寒山聽完之后說它們應該留著發給白鱗軍,而不是給她這個暈船的人。

    最后還是沒定下來,暫時還是叫“嬴將軍”或者“寒山將軍”。

    這次去蒿城,第一負責人是嬴寒山,鴉鴉一定要跟上,就頂了一個書官的頭銜,和萇濯一起當副使。

    淳于顧笑瞇瞇地拒絕了同行的提議。“不能讓淡河的這些謀士都隨行呀,”他說,“小生不才,看個家總是可以的。”

    他在鬧脾氣。嬴鴉鴉小聲地對嬴寒山說:“他好像對自己的意見沒被采納有些不痛快。”

    有嗎?嬴寒山看著那張狐貍一樣的面孔,覺得他那條不存在的尾巴還是搖得挺歡實的。

    截擊那三個水軍將領是在水道上,淡河軍沒有真正地靠近蒿城,嬴寒山也對這地方沒什么印象。

    在她腦內,除了第五爭那個被打扮得像是北方軍事重鎮的踞崖關,其他南方小城都和淡河區別不大。但一路乘車走來,她發覺這么說不全對。

    在蒿城附近,就開始有大小塢堡的存在。

    最小的塢堡看起來就像是一座有堅壁的院子,大的就幾乎像是一座城,它們好像一個巨大仙女圈上各不相同的蘑菇,零零散散地出現在嬴寒山的視線里,又零零散散地消失。

    在淡河周遭她沒有看到過這樣的景象

    嬴寒山有點詫異地看向她,嬴鴉鴉騰地紅了臉,把臉頰埋進頭發的陰影里。

    “我賣弄了,”她小聲說,“是在縣衙里聽別人說的,就學來了。”

    縣衙里哪一個說的?嬴寒山下意識地想要追問,卻被馬匹輕而整齊的嘶鳴打斷。

    馬車逐漸慢了下來,蒿城近在眼前了。

    韓縣令單名其,看著將將四十歲出頭,有張很標準的南人圓臉。

    他的脖子和肩背都稍微有些習慣性地前傾,給人一種什么事都熱切過頭的印象。

    嬴寒山一下車這位守在城門口的縣令就迎了上來,他仿佛是詫異地上下打量了嬴寒山一眼,然后整肅臉上的微笑,后退兩步合手再拜。

    他說久聞嬴將軍武功,未詳今日得見,果有天人之威。

    ……不是,哥,我當將軍的時長還沒你跑路回來的時間長。再者說,我出發之前你就應該知道是我來吧?

    嬴寒山默默地OS,把手縮回袖子里掐了一下自己,轉移掉寒毛倒豎的尷尬。

    萇濯也獲得了這樣的待遇,韓其握著他的手真情實感地稱贊了一通那位萇姓的太史令,說到他曾經以一言保下淡河時還濕了濕眼眶。

    “仁者不壽啊,”他感嘆著,“萇公橫遭此難,令人聞之肝膽摧折。今見萇郎君,有公昔日之風,怎不令人涕下。”

    嬴寒山還在認真思考著這人到底有沒有見過萇濯他爹,韓縣令已經把注意力轉移到了剛剛下車的嬴鴉鴉身上。這位滿肚子是詞兒的仁兄好像突然死機了幾秒。

    “這位,這位使君……?”他斟酌著用詞,顯然沒想到這位跟著副使一起來的書官是位年紀不大的女郎。

    她和嬴寒山,萇濯的畫風完全不一樣,當她撩開簾子探出臉頰時,不論誰看到都會覺得她更適合穿著一身顏色鮮嫩的衣裙,頭戴朱釵被乳母丫鬟服侍著下車。

    但她穿著改小了的男裝,作少年人的發式,與那個預想中的形象大不相同。

    “這是小妹,嬴鴉鴉。”嬴寒山說。

    韓其的眼神閃爍了一下,稍微露出一點光亮

    設宴不是在官府,是在韓其的私宅。

    宅子有些像是二十一世紀某些四位數起步的會員制餐廳,院落里疏密地栽植著很多原產地不在這里的草木。

    兩棵古樟一前一后地覆蓋了大半園中,枝葉伸展,青綠色的葉冠如同華車的羽蓋,當傭人掃除落葉時,能嗅到空氣中淡淡的香樟氣息。

    傳菜的侍女們穿銀線繡的煙青褙子,一行一行裊娜地從廊下走來,布菜,而后莞爾而退,像是一群有了人形的水鳥,翩翩而來,又盈盈而去。

    韓其笑瞇瞇地勸菜勸酒,余光卻一直瞥著嬴寒山。這個年輕女人一直看著眼前的食案出神,只偶爾喝一杯酒。

    她是不喜歡這飯食嗎?還是心存警惕?韓其當然聽說了嬴寒山在水上呼雷召電,施展術法的傳說,但他實在沒往她不吃東西這方面思考

    她只是在走神。

    韓家應該不比裴家顯赫?就算是旁支,裴紀堂應該也能負擔得起這樣的私宅吧?

    但他一天到晚就住在府衙里,甚至一個眼看不到就直接睡書房,實在搞不明白這個人的財產持有度。

    眼前的東西好像挺好吃的,環境也蠻不錯的,如果放在二十一世紀這一桌子大概也挺貴的。但這副身體沒有食欲,對進食甚至有強烈的抗拒,喝飲料已經是極限。她拿著筷子在山葵醬里戳了半天,最后還是放下。

    又有侍女上來,雙手托著一盤個頭不大的禽類。“此為子鵝炙,”韓其曼聲道,“是取白羽鵝雛,以精白米與魚肉飼至絨羽褪去,取鵝脯以桂花酒釀制,請嘗,請嘗。”

    嬴寒山禮貌地夾了一塊,在盤子里放下了。

    又有一盤上來,切得極為薄的魚肉在盤中擺出了牡丹的花形。“此牡丹鲙也,取一尺半鱸魚,以最精處制。”

    嬴寒山禮貌地夾了一片,在盤子里放下了。

    “我是終南之人,”她說,“白日辟谷,萬望見諒。”

    韓其立刻笑呵呵地接上話,開始談起修身之學,大贊辟谷輕身延壽,自己也心向往之,奈何俗務纏身無力修道,只能羨羨而不得了

    酒敬過兩巡,堂上開始上舞樂,蒿城周遭已經稱得上荒涼,但這些被豢養在府上的伎人還是彩衣烏發,雪膚花容,一副升平時的富貴相。

    一開始因為嬴寒山什么也不吃而稍微有些僵的氣氛在樂聲中松弛下來。

    韓其一邊勸酒一邊與萇濯閑聊,問的都是些不太打緊的問題。他問淡河風物,問裴明府近況可好,問萇濯至淡河已有多久,如今可慣?

    又問嬴寒山自終南而來,終南何解,風土人情如何,家中高堂在否。間或夸贊兩句嬴寒山赫赫之功。

    河水驟然開始翻涌,似乎水的精魄也被這雙熠熠的眼睛驚動了。

    河浪以那條小舟為中心撞上最先的戰船,水下翻涌著低沉的隆隆聲,逐漸變大,逐漸變成野獸一樣驚天動地的呼嘯。

    “收帆!”有人在喊叫,轉瞬淹沒在了水浪的呼嘯和船只碰撞的嘎吱聲中。

    龐大的艦隊被驟然涌起的風浪打散,運氣不好的水兵腳下一滑墜入風浪中,勉強站穩身體的只顧得上抱著桅桿大吐特吐。

    而那個披著蓑衣的人還在原地,一顆熠熠發光的珠子正在她手中轉動。

    “前方浪起,勿要前行。”

    六七千人的船隊就這么被浪堵在了河口,前進不得,倒回去只有狗牙窟。

    船隊在原地僵了一天,突然列隊沉錨,在船上搭起木板來。

    淳于顧天天繞到高處眺望船隊的動向,下來就向嬴寒山開玩笑,說他們看樣子是不打算走了,像是要直接在這里建水砦。

    “我倒是希望他們建的是水砦。”嬴寒山說。

    到船隊拋錨第三日,情報傳來,船隊正在以大型戰艦為核心,用鐵索鏈接船只。

    一旦整個船隊被鎖鏈連接在一起,風浪帶來的力就會被分散消解,即使現在河面上滔天巨浪,他們也能像是一塊鐵板一樣碾過去。

    斥候帶來情報時嬴寒山正蹲在軍營前面玩水,身后的白麟軍淡河兵來來往往,誰走過去都得盯著她背影看一會。

    “阿姊,”她說,“其實我有個問題。”

    “——朝廷,為什么一直像是死了一樣一動不動?”

    在嬴鴉鴉困惑的眼神里,嬴寒山突然露出一個相當微妙的笑容。

    有一只鳥落在窗欞上。

    隔著窗紙只能看到它優雅的影子,兩條長翎在窗前盤曲,喙叩上窗框,一點一點。嬴寒山把地上的地毯卷起來在墻邊,一抬頭就正好看到這只停在窗外的大鳥。

    她走過去預備開窗,鳥卻一撲棱飛了,一只手從窗框邊緣伸出,敲了兩下窗紙。

    第 343 章   殿下她又說:

    從州的春天來得比以往稍遲了幾日。

    這個年總體過得不太好,這群腰圍玉帶身著朱紫的人過得尤其不好。

    老百姓還是該改善伙食改善伙食,該修屋子修屋子,偶然會有人在閑下來的時候迷茫地問一句:“不存點糧,打仗的時候躲兵用嗎?”

    旁邊的人就嘿嘿地笑他,上了年紀的老人家攏著袖子燒火,對發問的人搖一搖頭。

    “不打仗了。”他們說。

    戰斗的團體以姓氏或宗族相聯系,最嚴重的沖突不亞于一場戰爭。

    杜澤就在這種環境里長大,他很早就知道如何觀察,如何安排隊伍,如何在一場斗爭中保護自己和兄弟們……以及如何取得勝利。

    但當裴明府告訴他,這次突襲由他指揮時,他還是愣了很久:“不應是……寒山先生嗎?”

    在他心里沒有人比她更有資格領淡河兵,這世上誰能在一夜之間解一城圍?誰能從虎狼窩中護自己主公周全?為何不是她帶兵呢?

    嬴寒山對他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些他看不明白的意味。

    “我也會去,”她說,“去確保一些事情。但領兵是你領,我聽說你在同僚里的人望,你一定可以。”

    杜澤已經離開家鄉很多年,當了很多年官府里的差役,即使看不懂對方的臉色他也能揣度出對方的想法。

    幾乎登時他就明白了,寒山先生不需要這場戰斗的勝利帶來的名望,她想要幫自己在士兵中樹立威信,就像是成鳥帶著雛鳥飛那樣。

    她是在栽培他啊!

    這個剛剛步入中年的男人紅了眼眶,用力地對眼前人深施一禮,當他抬起頭時,她臉上的笑容更奇怪了。

    是錯覺吧,他覺得這里面有些尷尬的意味。

    一只鳥從遠處飛起來,它黑色的翅膀在日光下泛起金屬質感的藍。伏在雜草和枝葉下的杜澤稍微起了起身,他慢慢舉起一只手。

    “踵汪來,踵汪來(跟我來)。”

    他沒說在官府當值用的雅言,他帶領的人也不需要他說雅言。

    山脊南側的草叢緩慢地開始移動,草木下露出一雙雙眼睛。

    寒山先生說這一次在山脊伏擊是襲擾,不是阻擊,所以他只帶了三百多個人。

    三百人里有二十幾個是他的同鄉,每個人都帶領著十來個人。

    鄉音點燃了他們的瞳孔。現在杜澤不是他們的差頭,不是他們的上司,是他們的阿兄,遠離海岸的淡河已經成為了他們的新家,現在有人來破壞這個家了!

    在海畔的家鄉時他們會謹慎地辨認彼此的姓氏,在這里他們就是同一個阿母的兒子,不管來者是誰,都把他們趕進河里趕進海里!

    有細碎的土石從馬蹄下滾落到道旁草叢中,從林木間走到開闊的山脊上,臧州來的步兵們松了一口氣,騎兵和輜重兵們的臉色卻沒多好看。

    山路沒人修整過,騎兵們必須很留神地勒著轡頭,以免石縫崴傷了馬蹄。

    運送輜重的小頭目吆喝著士兵,馬鞭落在隨軍奴隸的脊背上,但輜重隊還是漸漸地落到了后面去。

    項延禮的馬走得很穩,他向著山脊的一側看了一眼。

    剛剛他下令不許走河谷,全員上山脊,即使親兵們勸他沒有必要這么謹慎,料想那群淡河反賊此刻一定龜縮在縣城里不敢出來,他還是堅決地放棄了河谷的路。

    雖然走山脊慢一些,困難一些,但值得。那平坦的河谷和刀削一樣的兩邊崖壁總給他不祥的預感。

    項延禮收回目光,一只雉雞咕咕咕地飛起來了。 嬴寒山還是拖了一陣子才回的淡河,踞崖關有太多的事情要處理,青簪夫人和第五爭的身后事也要安排。直接對外說青簪夫人不想入土肯定行不通,她找到陳恪,給他看了信的下半部分。

    “我知道這種事對人臣來說很難接受,”嬴寒山說,“但她不屬于這里,也不應該作為誰的妾室下葬。如果你覺得她算是個好上司,好領袖,你就幫我完成這件事。”

    陳恪垂頭看著地面,肩膀像是一桿被風吹的竹子一樣搖晃。

    “恪只能裝作不曾知曉。”

    “那也足夠了。”嬴寒山拍拍他的肩膀。

    嬴寒山把青簪夫人繞在手上的木患子放進了第五爭的棺槨里,而青簪夫人只有甲胄埋了下去,嬴寒山在夜里用它換掉了棺中的尸首。

    衣冠冢沒有和第五浱的埋葬處放在一起,而是和她兒子臨近而葬。嬴寒山找了一個月亮明亮,刮東南風的夜里,把她的骨灰散在風里。

    從這里到草原要跨越整個臧州,路途遙遠,但若是月明,大概自有無形的狼在為她引路。

    做完這一切之后,她開始和淡河來人一起安排現在保有的這幾個城鎮的事情。

    大部分城鎮認她手中的虎符,有幾個想趁機發動叛亂的也被壓制下去。

    謁陽的馬匹是沒了,小亭隘的糧草也付之一炬,但好歹地方還在。之后要做的就是把這些地方都統籌起來,現在被燒了糧又被打了城的不是第五爭,而是淡河府。

    ……或許很快,它就不叫做淡河府了。

    嬴寒山回淡河時已經快要立夏,淡河氣溫升得快,水氣又足,滿街的樹都長出油亮的葉子,華蓋一樣。淳于顧院子門口有棵石榴,滿樹的花已經開敗了,樹枝上留著些干癟的慘白的花托。

    淳于顧披了件半舊的衫子坐在院子里,仰著頭瞇起眼看光影斑斑的樹梢。

    嬴寒山一進門他就低下頭來,塌下脊背懶洋洋靠在椅子上。

    “蓬山多路啊,寒山。”淳于顧說,“這一去比你上次去臧州去得都久。”

    嬴寒山沒搭茬,她拖了把胡床坐下來,看著他被衣服蓋住的腿:“傷好點了嗎?”

    “大好了,”他笑嘻嘻地說,“或許小生再好一好把皮肉長全,今年的稻蟹都趕得上吃。”

    她不說話,只是看著他,看得淳于顧逐漸收起了臉上散漫的笑容。他的表情空白一會,嬴寒山聽到他嘆了一口氣:“總還是站得起來的吧,小生平時又不騎馬,管它呢。”

    他用力眨了眨眼睛,慢慢把臉別向一邊。 一個山匪搖搖晃晃地過來了,手上還滴溜溜地轉著一串鑰匙。“助興,助興,群小娘們都讓給弄得下不了地,哪個還能拎出來助興。”他含含糊糊地嘟囔著開鎖,“好歹是還有幾個剛帶上山來的……”

    門鎖喀喇一聲開了,他走進去,嬴寒山也收斂了氣息跟在他身后。看他在院里那間傳出哭聲的門前站住,用鑰匙捅開了門:“哭什么哭!大晚上的晦氣人!誰再哭一聲老子給她剝光了掛到林子里!”

    屋里的哭聲和嗚咽往下壓了一點,但還是有斷續的呻吟和呼痛聲。

    屋子里一片漆黑,只有一點月光照進來,隱約照亮那些蜷在墻邊角落里的人形輪廓。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有一個輪廓動了起來,膝行著向門爬過去,借著夜視力嬴寒山看清楚了那是什么。

    那是一個幾乎不著寸縷的女人。

    她的頭發散著,擋住了半邊臉頰,身上的衣服碎得很徹底,殘留下來的一點布被打了幾個結掛住,勉強擋住一部分身軀。

    她爬到這個山匪腳邊上低著頭:“爺,求您了……有個姊妹燒起來撐不住了,求您給碗水吧……”

    那個山匪俯下身來抓住她的頭發,把她往上拽起來,女人喉嚨里哽住聲兔子被拽住耳朵一樣的哀叫。他就著月光打量了一下她的臉,咯咯一樂:“要水是吧,成啊,跟爺出來一會,爺給你找水。”

    女人抖了兩下,但沒掙扎,他中意她的乖順,把她往外拖,然后猛然明白為什么這個女人不掙扎。

    血滴滴答答地順著她的腿向下流,一條腿骨也已經折斷了,剛剛她爬行的動作不是獻媚,是她因為痛苦根本沒辦法站起來。

    那山匪嫌惡地看著她,一松手:“媽的晦氣!一塊爛肉也往我旁邊湊。”

    那個女人跌在地上,悲鳴一聲爬不起來,掙扎的樣子好像激起了他的施虐心,他怪笑著走過去,一腳踩在她肋骨上。

    “你說你這個樣活著有什么勁……”

    他慢慢地把體重壓在那只踩上去的腳上,看著被踩住的那個女人因為痛苦而掙扎著在地上撲騰。這個院子里的女人都是從山下擄上來的,進得快,死得也快,他今天在這里把她玩死,沒人會追責他……

    ……?

    他的動作突然停下了,一只冰冷的手輕輕從后面撫上他的咽喉。

    “她活著有她要做的事情,”那只手的主人說,“你活著實在是老天不長眼。”

    咔,就像掰碎一根冰凌一樣清脆。

    嬴寒山輕巧地折斷了那山匪一邊的臂骨,再折,再折,在三下之間把皮肉里的那根骨頭捏得粉碎。

    那山匪慘叫起來,下意識就要摸身上的刀,嬴寒山反手抓住他另一邊的手臂,折,再折,碎茬咯吱作響,刺進肌肉里。

    “鬼!鬼啊!呃……嘔……”他痛得嘔了一地,整個人也倒在穢物里抽搐,兩條軟綿綿的手臂被嬴寒山在背后打成了一個“人結”。

    黑暗中他看不清來者的臉,他只能看到一雙金色的眼睛在暗處發光。就算是野獸也沒有這樣的眼睛,仿佛是什么勾魂索命的神鬼,在這個混沌不清的夜里從地里爬了出來。

    一道恐懼的閃電閃過他因為痛苦而混沌的頭腦,他想起來城隍廟里那些面目猙獰的神像,想起來曾經在某個破寺里遇到的老僧嘟嘟囔囔的車轱轆話。當時他一刀砍掉了那個禿瓢腦袋,在砍之前那個老僧說了什么來著?

    “心有魔障,十方惡鬼來見,諸行惡業,亦有天魔相報。”

    他猛地把沾滿嘔吐物的臉從地上抬起來:“爺爺,神仙爺爺!您饒了我,您饒了我……我不敢了,我以后不敢了,我去捐香火買血食供奉您,您留我一命,我再也不敢了……”

    那雙金色眼睛的主人默不作聲,她俯瞰著他,仿佛在俯瞰一只渣滓堆里的蛆蟲。

    你做過什么事?金眼睛的主人問。

    “小人,小人沒做過什么……不是,這都是聽當家的們吩咐,他們叫小人做什么小人就做什么,小人也是討口飯……”

    夜風吹過滿院子落葉,泥土中有簌簌的詛咒和哭泣。

    你從哪里來?那雙金眼睛的主人忽然換了個問題。

    “從,從宴上來,說是山下來了一隊兵,讓小人提兩個女的去勸酒助興……”

    這里的人都在宴上嗎?

    “是……也不是,今晚設宴都分了點酒肉,但是,外面還有百十號人放著游走哨……”

    周遭再一次沉默了,那雙金色的眼睛注視著他,沒有一點人類的感情。那山匪被注視得發抖,有些諂媚地抬起頭:“神仙……神仙爺爺……不是,神仙奶奶,您饒了我,這一屋子的人我都當血食敬奉給您,您饒了我……”

    金色的眼睛垂下來,她沒有答話,下一秒一只手按在山匪的后腦勺上,把他的臉按進地上的嘔吐物里。

    嬴寒山懷疑自己的手勁有點大。

    他可能不是被嗆死的,因為她移開手的時候,那個嵌進地里的后腦勺有點變形開裂。

    “宿主,”夜風里,她聽到系統的聲音,“您如果接下來打算和任何人進行平靜的交談,您需要深呼吸。”

    “我知道。”

    “您的憤怒放在普通殺生道者身上,足夠催生一場屠殺。”

    “我知道。”

    她閉上眼睛,站在原地深呼吸了三十秒,然后垂下眼用眼皮遮住她閃閃發光的金色虹膜,走向那個還躺在地上的女人。

    她的肋骨可能裂了,在這么短短一點時間里,她就已經從呼痛掙扎變成了微弱的喘息。當嬴寒山在她身邊單膝跪下來時,她顫顫地睜開眼睛,露出一個笑來。

    “真好,顯靈……顯靈了……”

    不知道哪一位被她祈求過的神,在這一刻和嬴寒山相互重疊。嬴寒山輕輕搖搖頭,把她扶起來抱在懷里,額頭貼上她浮著冷汗的前額。

    “沒有神會顯靈的,”嬴寒山說,“天道向來不管我們,我們得自己來。”

    “以血化生。”

    逐漸明亮的月光下,扭曲的,沒有人形的山匪尸體旁,外道女修溫柔地抱著那個垂死的女人。赤色的線條覆蓋上地上的尸體,剝去皮肉,吞噬血液,然后緩慢地回到嬴寒山身上,又輕柔地籠罩住她懷里的人。

    在林間呼嘯的風安靜下來,周遭被銀色籠罩,她的身形輪廓明晰了。屋子里還能行動的人慢慢地從陰影里挪動出來。她們看到的不是一個金眼睛的惡鬼,不是殺人食血的兇獸,她們看到那樣一個銀色的人形,如此安靜,近乎廟中垂目微笑的哪一尊善神。

    嬴寒山松開懷里的人,她的情況雖然不好,但比起當初已經死了大半的嬴鴉鴉來說還是好了很多。再加上地上還有一具尸體當做血庫,所以當嬴寒山站起來的時候只覺得有點頭暈,并沒有之前境界跌落的冷感。

    門里面那些女子凡是能移動的,能起身的,都已經走到了門前,月光下她們的眼睛閃動著微弱的光,所有人都默默無聲地看著嬴寒山。

    “我是來帶你們走的。”嬴寒山說,“先把傷得很重的人帶到我身邊來。”

    嬴寒山想伸手拍拍他,但這時候手放哪都不合適,她愣了愣,最后還是把手收回來的:“怎么會突然斷車軸?雨天應該沒什么駕車疾馳的必要?”

    “誰知道呢,”淳于顧低低地笑了起來,肩膀聳動著,“或許是小生太歲當照,命犯兇星,出門未省得好好看黃歷吧。好在這條命是留下了。”

    院子里安靜了一會,有幾朵開敗的石榴被風拽下來丟在地上,啪嗒一聲。

    “淳于,”嬴寒山慢慢問,“‘有人要殺我’,是怎么回事?”

    他的下巴輕輕點了一下,原本搭在腿上的手下意識去找手邊的東西,他總有這樣的動作,要么是拿起扇子之類,要么是抓一把零食或者戳戳身邊的誰。可現在他旁邊什么也沒有,這個掩飾性的動作只能落空。

    “不怎么回事,我都記不得了,被嚇瘋了說的昏話。”淳于顧說。

    “淳于,”她的手抓住他的椅背,身體前傾,強迫他看著自己的眼睛,“不管如何,我,我們,都一直拿你當朋友。”

    “我們沒有人懷疑你,也沒有人芥蒂你的過去,不論你是從哪里來的,我都不在乎。我只想確定你確乎是想和我們站在一起的,相信我們也希望我們相信你的。”

    “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理由隱瞞了什么事情,不管這個理由是善是惡。我現在都希望你說出來,只要你說出來這一切就還有轉圜余地。”

    “我討厭別人騙我,你最好不要讓事情無可挽回。”

    它黑白相間的尾羽在日光下反射著炫耀的光,一個士兵被它吸引了目光,不自覺抬起頭去。

    下一秒他的身體驟然向反方向飛出,一道血線嗤然噴上身邊人的盔甲。

    樹木活了,地面活了,光禿的山脊上冒出了人影。身披葛布,頭戴枯枝敗草的淡河士兵們驟然起身,吆喝著甩出手中的武器。

    那是用繩索系住的鉤爪,海匪們用來鉤抓船身的工具現在成了奪命的利器。

    被驚動的馬匹嘶鳴著把背上的騎士摔下去,傳令兵一聲敵襲沒能喊出口就被鉤爪纏住喉嚨。

    杜澤手下的淡河兵們絕不糾纏,猿猴一樣在林木間躲避。

    勾爪甩出一旦被盔甲或者樹枝掛住就立刻砍斷,要么換上腰間的新爪頭,要么取下背上的長槍。

    “ 點嘿(火),驚嘚伊妹(馬)!”

    十人小隊里擲勾爪的人退后,隱藏在第二排的人取下腰間竹筒點燃。

    被襲擊者里老練的騎兵一邊穩住馬不讓隊伍混亂,一邊大吼:“他們點不起火!這是春末!不要亂!”

    春末的淡河山間多雨霧,點火藥制造火焰驚馬不容易。然而下一秒,這喊聲就被掐滅了。

    所有淡河兵都拉上原本纏在脖子上的面罩,被丟出的竹筒迸發出的不是火光,而是濃重而辛辣的煙氣

    位于隊伍兩側的騎兵徹底陷入混亂,幸運者被馬甩下,滾落到一邊的叢草中,不幸者和同樣倒霉的步兵摔在一起,頭顱被馬蹄踩得爆成一團粉色。

    這條隊伍被拖得太長,這里的地形太狹窄,在騎兵混亂爆發的瞬間,整條隊伍就被襲擊者干脆地切成了幾段!

    尖叫聲,呼救聲,馬嘶和骨骼碎裂聲混雜在一起。沒人知道多少人襲擊了這里,沒人知道他們怎么能潛伏在這樣陡峭的山脊。

    所有臧州兵都在恐怖中陷入短暫的狂亂。

    主將胯/下的青花馬劇烈地噴著氣,但它沒有嘶鳴也沒有尥蹶子,仍舊保持著穩定。在最初的詫異后,項延禮迅速穩下心來。

    這群淡河人居然設伏了,不在河谷兩壁,在這山脊上!

    “牙兵何在!護將旗!”

    “各隊主整肅陣型!”

    “有喧嘩不聽令者殺!亂陣者殺!”

    他還是輕率了,他怎么也沒能料到對方預判了他的預判。他們是怎么猜到他會行山脊的?

    但是,這里是山脊,他們無論如何也不能潛伏幾百一千人。

    在最初的混亂過后,鎮定下來的伍長什長隊主們像是從米中挑豆那樣重整隊形,喝令他們振作起來應戰。

    一個拋鉤爪的年輕人慢了一點,或許他是有點愛惜那枚卡在死人身上的鉤爪,花了幾秒試圖把它拽回來。

    就在這幾秒間青花馬的馬蹄踏向他,項延禮用槍尖扎透他的胸口,把他挑起來摔在山石上。

    “……兄!”

    一條白色的龍自她身后展開腳爪,巨大的身影幾乎能夠俯瞰城墻,日光照在它白色的鱗片上,霎時間給它罩上一層彩虹似的光暈。

    在這輝煌的巨獸之下,所有聲音都變得像是蟲鳴一樣細微,墻上人與墻下人一道仰起臉來,恍惚地注視著龍金色的眼睛。

    那是龍嗎?那怎么會是龍?在這座城池里的皇帝們一代一代穿著龍的衣衫,頭頂著龍的花紋,竭力用自己活不過百年的身軀盛裝它過于龐大的靈魂。可為什么此刻龍在她的背后,如此清晰的,不可思議的,像是夢一樣浮現于千軍之間?

    “我不需要天命護佑。”嬴寒山笑著收回手,白龍垂下頭顱。

    “我就是天命。”

    第 344 章   殿下她還說:

    養錘千日,用錘一時,大錘八十,小錘四十。

    這個跟著她咩嘰了六七年的小東西,終于有一天能給她出來撐場子了。

    ……但也就是撐個場子而已。

    理論來講祂能打人,打人非常痛,可以一巴掌扇掉青云宗掌門的腦殼殼,實際操作來講它動都不能動一下,只能飛在這充當嬴寒山的3D投影。

    她是人王,她與凡人的一切戰斗都被視作凡間的斗爭,是合理的,但王大錘參與戰斗就不合理了。人王又不是暴風降生丹o莉斯,召一條龍出來打遠程算什么呢?

    不太爽,嬴寒山想,她要是個法修不是體修,橫豎要放三個特效出來閃瞎城樓上那群人的眼。

    而在這龍的主人頗感遺憾,圍觀者口不能言的時刻,一匹青白的馬動了起來。馬背上寬袍大袖,面如冠玉的郎君微微傾身,拍了拍還在發愣的李烝。

    殺掉,這里只有二十個人而已。他們已經沒有別的親人,甚至連血親復仇的微弱可能都不存在。

    這甚至不能被稱之為殘酷,他們之中出現了一個刺客,他們全部是同黨的可能性絕不為零,殺掉他們是為了安全,為了整個軍隊不因為一次意外而陷入混亂。

    至于那些可能存在的無辜者,你可以義正言辭地質問他們你們就沒有錯嗎?你們沒有發現自己和一個刺客同行,這不是你們的責任嗎?

    刑罰嚴苛的時期一人犯罪一保連坐,把你們一起殺掉又怎樣呢。

    你們不就是這樣一群很容易死的人嗎。

    “暫時先留下,看管起來吧,”裴紀堂說,“到這次戰事結束,細作的作用就不那么大了,確認好身份到時為他們編戶,還按照之前的承諾帶他們去淡河周邊。”

    萇濯沒有說話,淳于顧把手袖在袖子里,他不贊許地眨眨眼。嬴寒山照例不發表意見,她在看裴紀堂卸下來的那個小小的弩機。

    直到裴紀堂征詢的眼神看了一圈,落在她身上。

    “寒山,你怎么想?”

    哦我想,她說,老板您睡覺也戴著這玩意嗎,不重嗎?

    “……”

    “沒,嘴瓢了,您別理我。”她瞥一眼拿眼睛在那里上上下下左左右右ABAB的淳于顧,“不是,淳于,你想說什么就說啊,非得等我說完給我捧哏嗎。”

    淳于顧沒聽明白她后半句話,但他已經很習慣嬴寒山這種不顧別人死活的說話方式,聽懂了就算。

    “小……”他用余光瞥了一眼裴紀堂,收起搖搖晃晃的狐貍尾巴,“我并無什么異議,都聽主公的。”

    “但只是突然想起,今早在營中灶前,我遇到一件怪事。我見到有人用油煎魚要作魚湯,油燒熱,那人想要向釜中倒水,我拉住他說油熱水冷,一遇即沸。他笑我癡,說油未沸,水未沸,二者相遇,何故沸騰?”

    那雙細長的桃花眼彎起來,他用手叩著桌面。

    “這淡河軍,又何故沸騰呢?”

    淳于顧提了一個很現實的點。銀甲凜凜,奔馬蕭蕭,馬匹粗重的呼吸聽起來簡直像是什么野獸的低吼,騎兵們曳著手中長槍掃過試圖近身的敵人,被扎穿的尸體高高甩起,撲地砸在路邊。

    城墻上的那位都尉眼睜睜看著這群騎兵沖進城門,他因為驚愕遲滯的大腦終于開始運轉。“關城門放箭!”他狠狠地推開身邊一個還在呆愣的士兵,轉過身去對身邊人大吼。

    “都傻了嗎!我說放箭!放箭!”

    空氣中有無數嗖嗖的嗡鳴聲響起,好像成百上千個人在半空中吹響了銀打制的薄片。

    苗都尉身邊的士兵沒有動,他們手拿著還未張開的弓,緩緩地向著天空抬起頭來,臉上是凝滯的驚恐。

    是箭,是難以計數覆蓋了天空的箭,誰也不知道它們到底是從哪里射下來的,難道對方的弓弩手是在云端嗎?

    沒有人能給出答案,從高處墜下的箭釘在城墻上,穿過士兵的肢體,胸口,在地面上炸出圓形的血花。而第二隊沖城人馬緊跟在這波箭雨之后,馬蹄聲和金鐵交錯聲讓整個城墻顫抖起來。

    “放下武器者不殺!”混亂里趙一石的聲音沖破嘈雜,他把槍尖不知何人的尸首摔在地上,一振槍上血珠。被打懵了的守軍開始喪失斗志。

    守城戰從來都是守一攻十,然而當城墻不復存在時,一比十的說法也蕩然無存。

    不斷有士兵丟下武器,他們曾經將流民視作羊,而現在鐵騎踏在他們面前時,他們也變得像是羊一樣蜷身發抖。

    巷間的馬蹄聲和嘶吼聲驚動了院墻里的居民,但沒有一個人膽大包天地開門看看情況,他們蜷縮在屋里,熄滅所有燈火,栓緊門窗,假裝這里沒有住戶存在。

    兩刻之后外面的聲音逐漸小下去,被火光染紅的天幕也逐漸褪去顏色,幾戶屋主壯起膽子來,借著梯子爬上墻頭。

    夜色中士兵的鐵甲反射著冷光,白地青紋的旗幟和燕字旗并肩而行,這些士兵不像是個體,反而像是一條鐵灰色的龍在巷中穿行,為首的女領抬起頭來,剛好和屋墻上探頭探腦的戶主對上眼神。

    “回去睡吧,”海石花說,“只是換了守軍而已,無礙你們。”

    戰斗結束得迅捷且干脆,天色轉白之前嬴寒山的牙旗就插上了城樓。遠處烈城隱隱約約還有火光閃動,在攻破葉城的同時嬴寒山就分兵去了烈城夜襲攻城。

    沉州兵們清理干凈城墻上的尸首,把放下武器的守城軍用繩子捆成一串。那個姓苗的花胡子都尉倒是命很大,箭落下來只射穿了他的腿,沒有殺死他。

    親兵把他捆起來拎到嬴寒山面前,后者只是在看著城下,沒有分神給他一瞥。

    “天亮之后安撫一下居民,把城里的事務都接過來,以后這里也算后方了……有人去打聽一下春耕組織了嗎?”

    那都尉用力地眨眼,再眨眼,想要從稀薄的天光中辨認出眼前這個人的面容。他以為站在這里的會是那位沉州刺史,那個被人稱贊得像是圣人一樣的世家子,輸給裴紀堂沒什么好丟臉的,裴是高貴的大姓,裴紀堂又是三品朝廷大員……

    可是,可是這個人是誰?

    那個在同身邊人說話的女人終于轉過臉來,她金色的眼睛在天光中逐漸明晰。

    “你,你是……”都尉訥訥著,一個名字卡在喉嚨里吞不下去吐不出來。

    嬴寒山伸手抽出了身邊親兵的佩劍:“我姓嬴,嬴寒山。”

    她語氣平和,甚至可以稱之為和善地回答,并抬手把那把劍捅進了他的胸口。

    葉城攻下,就像是獨木橋從中間斷開,兩邊的城池誰也別想援護誰。夜襲扒拉塌了烈城的一個角,圍攻持續了三日,最終淡河的旗幟還是插上了城墻。

    城里的居民站在家門口,仿佛不確定洞口有沒有黃鼬的兔子。他們只是睡了一覺,被驚醒,這座城池就完全換了主人。

    應該簞食壺漿以迎王師嗎?可是這座城的主人姑且對他們不好,更何況是外來者?應該鎖上門窗嗎?但是城墻尚且不足以抵擋這群人,何況是院子呢。

    終于,有一個老婦人頂著凜凜的寒風走了出來。她拎著一罐湯,按道理那里面至少應該是濁酒,但顯然她拿不出這樣的東西。

    湯像是肥皂水一樣渾濁,表面浮著幾片看不清顏色的菜葉,她慢慢地走向軍隊,站在最前面的親衛兵立刻擋住了她。

    其實他們大可以不必這么緊張,她裸露在外的手像是脫水很久的蘆柴,上面的肌肉早就已經萎縮,即使她是刺客,她也沒有拔出刀刺向誰的力量。

    老婦人慢慢地放下手里的罐子,從懷中摸出兩個干餅放在罐子上,顫顫地跪下對著軍隊中行了一個大禮。

    “老婦人年老,膝下無兒無女,在家中空耗米糧,”她說,“沒有肉食醇酒獻給大將軍。只有這一點飯食進獻,請大將軍不要怪罪。”

    “冬天惡寒,家中已無余糧,年輕的孩子們不是病死,就是逃荒。本應該進獻財貨飯食迎接,但實在是沒有像樣的食物了……老婦人年老昏聵,到這里冒犯大將軍,請大將軍饒恕。”

    嬴寒山從馬上翻下來,示意身邊的人讓開,她走過去,微微屈膝,和這位老媽媽平視。

    “我們帶糧食了,現在不需要從你們手里拿糧草。”

    她看到眼前這位老人渾濁的眼球顫動了一下:“……那大將軍要什么呢?”

    他同意這群人應該不是同黨這個觀點,也同意裴紀堂扣押他們直到戰爭結束是個還不錯的解決方式。但這同樣是個理想化的解決方式。

    這是二十個人,不是二十根捆好了往倉庫一扔就行的木頭。他們剛剛失去了大部分親人,失去村落,從泥水中爬出來逃生。

    他們不知道裴紀堂是怎樣的人,只是因為他會溫和地說兩句話就抱著一線希望來投奔他。現在這個刺客的出現是在他們本就脆弱的神經上劃了一道。

    沒人會相信你裴紀堂不殺他們的,全世界的烏鴉都是黑色,你說你有白羽毛有什么用?

    一群恐懼的,面臨著死亡威脅的,絕望的人就像是情緒的溫床,這種情緒滋生到一定程度就會爆炸。

    而士兵們是最不適合接觸這種爆炸性情緒的人群。

    換言之,這群人的危險性來自于炸營。

    “主公是明主,顧從未質疑過這一點。”他說,“但主公是大家子,從未在草野中生活過吧?我做過游俠,見過那些只要嚇一嚇就會發瘋的人。”

    “發瘋是一種瘟疫,很快就會傳開。現在這二十個人是水,主公的士兵是油,主公就非得讓這水待在油里嗎——”

    ——您已經救過很多人了,這二十多個人真有這么重要嗎?

    如果他現在主動出兵參與戰斗,那就是旗幟鮮明地告訴所有人淡河永遠不會再回到誰的麾下,這里只有成則為王敗則為寇的路了。

    “春耕剛剛過去,”他平和地說,“糧草恐怕難以支撐。”

    “搶。”淳于顧說,“他們必定想取道淡河押糧,彼之軍糧即我之軍糧。”

    “我們的士兵還幾乎是農夫,”裴紀堂說,“他們剛剛被招募,沒有作戰經驗。”

    雖然也有原本屬于襄溪王的士兵在混亂中南逃,但數量實在是屈指可數。

    淳于顧哼笑起來:“明府,您等著他們在軍營里躺著,躺到他們突然頓悟,從農夫變成士兵嗎?”

    嬴鴉鴉沒有說話,她用手指沾了沾桌上的一點水漬,這可能是剛剛倒茶時的失誤。

    她用這點水漬畫了一個圈,又畫了一個圈,看起來像是在百無聊賴時隨手在玩。

    嬴寒山注意到了嬴鴉鴉的手勢。后者抬起頭用一雙杏眼注視著阿姊。

    “說呀。”嬴寒山小聲說,“你想出來了不要推阿姊說。”

    嬴鴉鴉垂眼看著桌上的水漬,抬起頭來:“不能守。”

    “若是淡河縣城據守不出,那就與被打下來沒有什么兩樣。峋陽王得到了軍糧,又帶著萬數人親征,怎么會打不過他侄子?得勝歸來之后,就不是三千人圍淡河,而是一萬人圍淡河。”

    “不戰則死,別無他路。”女孩平靜地,堅決地用與年齡毫不相符的口吻說。

    淳于顧向前傾了一下身體,他的眼睛又開始狐貍一樣閃閃發光。“哎呀……哎呀!”他發出兩聲感嘆音,又突然意識到自己好像有點崩人設,立刻清了清嗓子,對嬴鴉鴉一拱手。

    “小女郎所言極是。”

    嬴鴉鴉瞥他一眼,表情有點奇怪。“但兵士與糧草都不足,明府說的也并沒有錯……貿然出戰定然要傷筋動骨,我想不出來更好的辦法。”

    裴紀堂點頭了,問題從打不打遷移到怎么打上。大家又不說話,所有人又把目光落在嬴寒山身上。

    她正專心致志看桌上的水漬,似乎在等它什么時候會干。冷不防被注目禮,嬴寒山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看我干嘛,我就是個醫生,我不懂的。”

    是是是,大半夜孤身入敵營斬首敵將的醫生,讀作doctor寫作阿薩辛。

    桌上的水還沒干,嬴寒山強迫癥發作拿袖子開始擦,一邊擦一邊打岔:“裴老板,我在淡河人生地不熟。我有件事想問您。”

    她面前沒有輿圖,她卻像是在注視一張輿圖,一張漂浮在桌上,正隨著她揮開的衣袖,如同畫卷一樣無限伸展的輿圖:“臧州和沉州之間多林多山,他們是不是即使不想走山道,也很有一段林地要走?”

    她伸出手去,虛虛地指向半空,在她的眼睛里,那是小瑜山起伏的背脊,對第五特的軍隊來說,最理想的取道路線就是走河谷。

    這段距離最短,地勢也較為平坦,比起牽馬帶輜重穿越山林,這是不二的選擇。

    “如果他們走小瑜山腳下的這處谷地,那兩邊居高臨下,是埋伏的好地方,如果在這里設伏,可以以逸待勞,以少勝多。”

    “淡河是個小地方,王駕下所出之人難免輕視,他們很難預料到我們會先發制人。”

    裴紀堂輕微地點頭,又輕微地搖頭。嬴寒山在這位守將眼里看出了一點細微的光。

    “若是領兵的不走河谷,硬要走山脊,又如何呢?”

    嬴寒山的手指動了動,她露出思索的表情。

    “……那也打。”她說。

    郁郁澗底松,離離山上苗。

    淡河松樹少,但山野里也有一些。農人們喜歡它們,因為松果是很好的引火材料。

    士兵們就沒那么喜歡了,在闊葉樹里穿行和在針葉樹里穿行完全是兩個概念。

    但沒有人抱怨,因為他們的將領就在那里,沉默,平淡而低氣壓地走著,像是一片并不澄明的云浮在他們額頭上。

    項延禮不是單純地沉默,他一直在聽,在思考。

    這位騎青花馬的將領大概三十多歲,眉心有些細細的川字紋,那是時時蹙眉留下的痕跡。

    從踏入這片林地開始,他就一直留意著身邊的聲音。士兵們含糊的抱怨,叢草中蟲豸爬動的聲響,遠處潺湲的水聲,一切都化作絲線在他腦內被織成經緯。

    項延禮聽說了柯伏虎在這里折戟的事情,那并不是個蠢貨,只是死在太輕視這個地方,他甚至兵臨淡河城下才搞明白對方并沒有倒在大疫里。

    他們說柯伏虎是遇到了仙人才喪命的,這不對,項延禮想。

    即使沒有那個夜中殺人的所謂“仙人”,他也肯定會折戟沉沙。

    斥候兵跑來了,短暫地打斷了他的思考。“將軍,”他說,“前面就要進鑿石口了。”

    鑿石口是河谷入口,從這里進去穿過河谷就直插淡河縣城。馬上的將軍伸出手,比量著前路,扭過頭對身邊的親兵開口。

    “那是個伏擊的好地方啊。”他說。

    她做過很多次夢了,她夢見滿墻的紅梅白梅,夢見墨畫的鴻鵠飛過梅枝。

    她夢見淡河府衙彎曲的回廊,一個影子提著一盞燈在前面走,時時等她卻從不回頭。

    時間太久了,他的眉眼細節已經開始從她的腦海中淡去,或許再過一年或者兩年,她就要記不住他的眼睛,他的聲音了。

    逐漸淡化的一切在眼前濃烈起來。

    嬴鴉鴉飛快地轉過身,跑向她的馬,士兵們分開,驚疑不定地望著她。就在她即將抓住馬鐙的前一刻,一只手攥住了她的衣袖。

    “鴉鴉。”他說。

    嬴鴉鴉閉上眼睛,抓住馬韁的手緊了緊,最后還是松開。她回過頭來,面無表情地看著這張臉,輕笑了一聲。

    “道長低頭。”她說。

    眼前的仙人茫然地看著她,慢慢俯身屈膝,矮下身來,臉上有些像是想要解釋想要討好的表情:“我……”

    然后嬴鴉鴉抬手,干脆地給了他一個耳光。

    第 345 章   準陛下說:

    她渡劫的雷劫過了,年末的雷劫還沒過,這么大喇喇飛在半空,無異于舉著橫幅朝天喊“丫來劈我啊”。

    一道電光出現在云端,第五浱聽到那個女人用很輕,像是像玩笑一樣的聲音問:“哎?王爺,您說您積的德能不能擋住一次雷劈啊。”

    雷光轟然而下,在他們頭頂飛散,那條紫色的龍氣發出尖銳的嘯聲,頂住落下的天雷。

    第二道雷擊碎了蛇形的龍氣,炸響的雷把讓人推飛出去。

    在雙眼被白光短暫致盲的前幾秒,嬴寒山看到的只有坍塌的襄溪王府,以及站在廢墟中,毫發無傷仰望著天空的裴紀堂。

    ……他的肩膀上,怎么……也罩著一層紫色?

    十二月二十三日,雷擊襄溪王府,王府正殿夷為平地,襄溪王薨。

    嬴寒山睜開眼睛時,他們都快回淡河縣城了。那雙眼睛盛著嬴寒山的臉,他忽然笑起來,滿樹碎光跌落進眼底,被揉成更細碎的光斑。“那怎么辦呢,寒山,”他笑著說,“我早就不知道自己的善惡了。謊話說太多自己都當真,捋也捋不出頭緒來。”

    他輕輕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喉嚨上:“不然你殺了我吧,好不好?”

    “就像最初你說的那樣,這個淳于顧是混跡在游俠里的細作,你殺掉我,這么告訴大家。這不算錯的。”

    被扣在他咽喉上的手略微緊了緊,他順遂地闔上眼睛,仰起頭靠在椅背上,嬴寒山僵了一下,還是把手抽出來。

    “你到底是誰?”她問。

    “襄溪王長子座下死士,淳于顧。”他說。

    “是誰要殺你?”

    淳于顧眉眼彎彎地看著她:“是煜殿下,殿下沒有死。”

    “淳于顧是一群人,我們不常一起行動,每個人獨自外出時,都叫這個名字……”

    “我叫什么?不知道,我從小就被養在院子里,那時候我就沒有名字。公羊古這個名字倒是我給自己取的,公羊記春秋,也讓我這個什么都不記得的人沾點光吧。”

    “我確實不是個書生,這雙手現在看起來皮肉不錯是用藥泡過,剝過一層。我們都得這么干,不然刺殺時一露面就被人認出來是死士了。”

    淳于顧把手翻過來,給嬴寒山看自己沒有掌紋的手指。

    “我不想干了,沒別的原因,死士活著就是為了被消耗。我不想被消耗,我喜歡市井,喜歡華服,喜歡黃金,喜歡像個人的日子……所以我逃走了。在那場刺殺殿下的混亂里,我沒有像是那些人一樣保護他,為他而死,我逃了出去。”

    這三年里嬴鴉鴉沒有長高,臉也還是帶著些孩子氣的娃娃臉,好像時間在她身上被凍住了一樣。

    她是她救回來的,失憶的人不可能記得自己幾歲,撿回她的人也對她年齡沒數。

    嬴鴉鴉在她腦袋里永遠是那個染血馬車里冷冰冰的小人偶,在她的斗篷中逐漸暖和起來。

    “鴉鴉應該已經十五了,”嬴寒山退了一步,“我幾乎快要忘了她已經這么大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這孩子這幾年個子也沒長,模樣也沒改,我總覺得她還是個小孩子。”

    她聽到系統輕柔的沙沙聲。您真的不知道那個女孩為什么一直不長嗎?系統問。

    “我確實不知道,為什么?”

    “因為死人是不會長大的,宿主。她早就死了,現在她活的是您分給她的命。”

    裴紀堂也不知道為什么嬴寒山想明白嬴鴉鴉今年已經十五之后突然消沉下來,頭也低了話也不答了,收拾收拾手里的茶葉就要走。

    不過好在臨走之前她松了口:“我去問問鴉鴉,看她的意見。”

    系統慣會抽冷子捅人心窩子,嬴寒山已經很習慣它干這種事,但現在突然提起嬴鴉鴉其實不能完全算活人這件事,她還是會有點胃疼。

    嬴寒山盡量強迫自己不去回憶來到這個世界以來度過的時間,因為每次回憶,她曾經看到的所有事情都會翻涌上來。

    馬車邊的死人,疊在一起的尸塔,死在巷子里的三玉娘子,船上的白門鄉民,燃燒的踞崖關……每當想起這一切時,她都會有一種被整個宇宙俯瞰的無力感。

    為什么要救嬴鴉鴉?為什么要救那些人?其實說白了只是因為她和他們沒什么不同。

    她嬴寒山成為殺生道女修只是因為她落地就是殺生道女修,她完全有可能落地在那個沾血的馬車里,成為伸著手請求誰來救救自己的垂死者。

    他們是無助的,他們把她視作救世主。但她很清楚,她也是無助的。

    無助者伸出手,拯救的是和自己一樣的人。秦蕊娘并不是農家的婦人,她甚至不是挑擔小販家的女子。

    在她被帶到青巖山上之前,她和她的丈夫一起經營著一家商鋪。

    倒也不是多么大的鋪子,門臉朝街,倆人站里面能轉過身來,她坐在里面賣繡活,也替人補衣服,丈夫賣草編,鞋子,涼席,斗笠,招徠顧客。

    夫妻倆的手藝都還不錯,有老主顧時不時地上門,家里漸漸地存了一點錢,她也生了一對兒女。

    有時候夜里秦蕊娘收起針線來,會悄悄打開盛著錢的匣子,在腦海里把這些錢分成幾份,一份是女兒的嫁妝,一份用來給兒子娶親,一份如果再攢攢,也夠她和丈夫百年之后葬在一處。

    這樣一小盒家私,已經勝過這世上奔走的千萬流民。

    但說沒了就是沒了,也并不講什么道理。青巖山上的匪下來了,這次走得遠了一些,恰好撞上丈夫送她和兩個孩子回娘家探親。丈夫被殺了,兩個孩子被綁在樹上,她被掠上了山。

    被救之后那位金眼睛的貴人叫人去找了她孩子被綁的地方,什么也沒有,只有泥里土里有一點碎碎的布,上面還帶著她縫過的針腳。

    興許是讓林子里哪家獵戶救去了,做了兒女吧。秦蕊娘只能這么絮絮地念著,坐在板車上一路下了山。

    嬴鴉鴉看這個女人低頭紅了眼眶,就收聲不再問。秦蕊娘用衣袖擦擦眼睛:“以前的事……都是以前了,還得活,”

    她掙扎著爬出來替人要那碗水的時候,想的也只有還得活。

    “小女郎,”她問,“若是用貝殼粉也能替,那么自己用手磨的話,豈不是也能做出百錢的胭脂?”

    嬴鴉鴉微微點點頭:“是這樣,但磨貝殼粉也有講究,你想學的話,我也一并教你。你就會看賬冊么?”

    秦蕊娘有些苦惱地搖頭:“以前都是家里漢子算賬,我數錢是會數的……”

    “那關小哥會看,”嬴鴉鴉說,“我能教你,但我在府衙中還有庶務。你尋不到我的時候,就去問問關小哥吧。要是沒有鋪面,只賣胭脂是賣不出去多少的,要搭著別的物件賣。但賣多了,就要理得清賬目才不虧本。”

    秦蕊娘看著缽里的小半碗胭脂,慢慢地點了點頭。

    這之后關盧來這里時就總是被留一會,一開始是秦蕊娘留,說他袖子磨了,臉皸了,要替他補袖子或者拿些蠟脂擦擦臉,在這個空隙里就捧著些從嬴鴉鴉那里借來的舊賬問他,后來有站在后面聽的其他人也忍不住,一并跟著湊上來。

    她們給關盧搬了架胡床坐在院子里,像是聽教書先生說話一樣聽他講。

    但也有人不樂這樣。

    那天秦蕊娘送走了關盧,一回頭就看到院子里有個女人站在那里沒有走。秦蕊娘對她有些模糊的印象,是比她后被擄上山的那一批里的人。

    “秦娘子切不可再如此了。”那個女人伸頭看了看,確定關盧已經走了之后,才過來抓住秦蕊娘的袖子,“娘子行事太不檢省,也忒缺考慮。要是想要再嫁,盡可以隨著那小哥搬了出去,嬴小女郎想來也不會攔著你,何必要把他留在這里敗壞我們姐妹的名聲?”

    秦蕊娘收拾起賬冊,對她揚揚眉毛。

    嬴寒山就這么一路心事重重地走回去,沒抬頭突然撞在誰身上。

    “不長眼啊!”被撞那位很不客氣,扭頭就罵,“哪來的奴子急著去給你娘老子奔喪啊!”

    嬴寒山撣了撣衣服,沒說話,抬頭確認一下家門,對,這是自己家哈。

    自從朝廷那一道封她大將軍的旨意下來之后,她就沒法賴在府衙里了,好在裴紀堂清了拖欠她的工資,淡河現在又還有些空置的房屋,讓她能在這置一間帶院子的小屋。

    至于什么“將軍府”……還是算了吧,誰也沒在農村自建房上懸一“正大光明”啊。

    現在至少十幾個人圍在她的院門口,可以說是千奇百怪各不相同,有簪著洋紅色絹花臉上粉抹了二尺厚的婆子,也有抬著朱漆箱子的家丁,還有幾個打扮得收斂點,有些管家氣派的中年人。

    那個罵她奔喪的漢子穿著件半臂,隔著衣服能看到虬結的肌肉。他看這個撞在自己身上的人沒反應,很不耐煩地拿拳頭在她臉前揮了一揮:‘喂,你爺問你話……’

    嬴寒山慢條斯理地抬手,突然攥住了他的手腕,反手一個推肘擒拿,大漢嗷地一聲就被按在了地上。

    “抱歉,條件反射。”她松開手,“你把手伸到我面前晃,我就下意識自衛。撞到你了不好意思。”

    那漢子膝行了兩步爬起來,面皮漲得通紅,眼前這小子身量在南人里是個高的,但也不精壯,怎地一伸手就給自己按在地上了?

    他定了定神仔細打量她的衣服,那一身深藍的胡服倒是很新,領子上有些細細的松花色花紋,嘴上沒毛,應該是個年輕的……嘶這張臉怎么不像是男人?

    “……但是,你們堵在我家門口,”嬴寒山說,“也不合適吧?”

    他好像有些困了一樣閉上眼睛,又好像是喝了一口釅酒一樣有些醉意。

    “但殿下沒死,他們找上我了。死士要是叛變了就不能用,得盡早處理掉。馬車斷軸的時候我從車窗跳了出去,保住了這條命。不過運氣不好,腿沒保住。”

    我說完了。他睜開眼,又笑嘻嘻地看著嬴寒山。

    “其實我現在說什么寒山可能都不太信了,給人當細作當間諜的人,就是拿一個又一個的謊話勾連著把自己撐起來的。信不信的呢……我說出來就安心了。現在我的腿壞了,日子或許也到頭了……不過無所謂,我過了一段很好的日子,我賺了。”

    “如果真的覺得我是細作,要殺我,我只有一個請求。”

    “跟著我的那群人都是來謀富貴的,他們沒有錯,留下他們或者給他們些錢讓他們回鄉吧。而我……殺我的話,我想請寒山來動手。”

    風吹過他們頭頂的樹,葉子簌簌地掉在兩人的肩背上,門外人影晃動,有人來去。淳于顧用一只手撐著額頭,拾起落在膝蓋上的葉子,在手里輕輕折成幾道。嬴寒山重重搖搖頭,站起來。

    “誰說要殺你了。”

    “你還是好好把傷養好吧,你凍在冰窖里的那羊腿都要凍成石頭了,再不養好我就把它分給府衙里人吃。”

    淳于笑出聲:“別呀,寒山,小生的祿米可不夠再買只羊了。”

    她站起身,拍掉身上的葉子,拎起胡床走向門口,身后風吹樹葉的聲音漸漸小了。

    當嬴寒山跨過那道門時,身后的淳于顧正在斷斷續續地哼著什么,那就像是母親哄孩子的歌。

    “無根樹,花正幽,貪戀榮華誰肯休。浮生事,苦海舟,蕩去飄來不自由……”

    雷劫過后就是暴雨,裴紀堂從雨水里翻出和死人沒什么區別的她,按照那張紙上的線路帶她逃出了烏什。嬴寒山在馬車上睜開眼睛,覺得自己像是裝了半瓶子水的瓶子,晃一晃就要把魂魄晃出去。

    “老板?”她喑啞地叫他,裴紀堂立刻俯身遞給她水:“在,可有不舒服?”

    她用力搖搖頭,艱難地抓住裴紀堂的袖子:“……這次是,工傷……!”

    工傷按多少補償來著?

    關于她一個人殺了三十來個甲士順便抱著第五浱當場升天的事情,嬴寒山一個字也不認。

    問就說是老板你被嚇傻了,明明是一道雷下來劈死了在場各位,就剩您一個人好好地站著。

    “那,當時你是怎么出現在我身邊的呢?”裴紀堂放下車簾,問她。

    “……可能是緣分吧。”“妾是峋陽王侍妾,烏觀鷺。要事求見將軍。”

    從臧州到沉州,嬴寒山飛也要飛個幾天。這個年代沒有馬車,沒有路引,甚至連一匹快馬都沒有的女性到底是怎么從臧州過來的,她不知道。

    但烏觀鷺此刻就站在她面前。

    嬴寒山進屋點起了燈,隨意給她指了一個地方請她坐。

    現在她看清楚了,這個一直扮作少年人的女性應該已經成年,約莫二十歲,面目生得溫潤恬靜。嬴寒山說不出來這算是多美……但至少是美的。

    “你一個人從臧州到沉州……是逃出來的?”她回憶著之前從匪窩中救出她的經過,作男裝打扮,孤身的王妾,大概是在逃跑途中。

    烏觀鷺不點頭也不搖頭,她慢慢起身向前走了兩步,伸手解開領子。

    嬴寒山還沒來得及消化這個突發性的動作是什么用意,就看到了她掩蓋在衣領下的脖頸。那里有一圈已經淡化的瘀青,皮膚上還帶著擦傷留下的血痂。

    這一圈青紫色盤纏在喉嚨上,像是一條不祥的蛇。

    “妾是被拋尸于郊,自復醒轉,奔逃至此的。”

    峋陽王是個色痞這件事情,嬴寒山已經很清楚了。

    現在這人在她眼里就是個欺男霸女的狗大戶,逼死人家爹強占人家媽,取之盡錙銖用之如泥沙,搞起封建迷信來一個頂倆。

    但就在這里,在受害人對面,嬴寒山還是得承認自己二十一世紀的想象力想象不了十世紀的變態。

    烏觀鷺是和堂姐一起被獻上去的。

    對,是獻,不是他搶。地方的小世家為了討好王,把自家女兒洗刷干凈包裹整齊了,像是盛在盒子里的金樽玉壺珊瑚樹一樣獻去。

    峋陽王喜歡美人,王府如皇帝行宮般修建出了龐大的后院,不同的美人就像是各色擺件一樣被安置在里面,誰也說不好他喜歡哪一件。

    或許,他就是喜歡把她們像是收集品一樣放在樓閣里的感覺。

    烏觀鷺不是個絕色佳人,獻上去得不到王的青眼,于是不知道哪一個給烏家出了主意,把她同輩的堂姐拉來和她打了包,佯稱是一對雙生子一起獻給王。

    她的堂姐烏觀雁已經與青梅竹馬的別家小郎許了親,就這么被按頭撤了婚約,送上前往峋陽王府的轎子。

    “她想逃。”烏觀鷺說,“他也來接她了,但唯有死者可自王府出。”

    她悄悄尋到機會跑了出來,但一對想要私奔的情侶沒跑出多遠就被發現。王府的下人拿住了那個年輕人,然后把烏觀雁推進了王府獵舍里飼養的獒犬群中。

    燭花輕輕爆了一下,烏觀鷺的敘述在這里安靜了幾秒。

    到半路就遇到裴紀堂事先安排好的接應,確認沒有追兵后,兩人換了馬車直奔淡河縣。

    雷劈在肌膚上留下的淤紅色網紋消退得很快,到第三天嬴寒山已經能坐起來。

    雖然肌肉和骨骼還有點不協調,但已經不是大事。

    看來殺生道的設定里沒有雷劫重傷而死這個說法,只要她能扛過去,她就能好。

    而離淡河縣城越近,她就越難以回避問題。她終究得給裴紀堂一個說法,自己是什么,雷劈算什么,以及——她還留下嗎。

    裴紀堂叫人在離淡河最近的官道上停車,找了一處小驛和她談話。

    臨近年關,驛站也換了新桃符,一派熱鬧景象。誰也不知道這位風塵仆仆趕回的明府剛剛經歷了什么,遠方的烏什又發生了什么變故。

    在他們眼中這只是一個尋常的新年,適合給過于波折的去年畫一個句號。

    店家篩了酒煮熱,殷勤地為兩位尊貴的客人斟滿。裴紀堂雙手舉杯起身,那是一個敬尊長上級的動作。

    “老板,您這是干什么?”嬴寒山側身避過,“你要覺得我救了您,那您把我帶回來就已經扯平了。”

    裴紀堂搖搖頭:“若是寒山你還愿意留下,那這一杯酒就是替我自己,替淡河城的百姓敬你。若是你決意要走,那么這一杯酒就是敬謝送別。我會備好盤纏,送嬴小女郎來這里,你們可以乘這馬車離開。”

    朔風在窗外簌簌地吹,嬴寒山緩慢地眨了很多次眼睛,終于明白裴紀堂的意思。

    襄溪王已死,他們難以回頭了。

    即使天下人都是傻子,一致相信襄溪王的確是被雷劈死的,失去了上級長官的淡河縣也難以安生。

    第五特來一次就會來第二次,這里的日子只會越來越難過。

    第五浱沒立世子,哪個孩子繼位不好說,但不管是哪個孩子繼位,對裴紀堂這個見證了自己爹詭異死亡的下屬都不會有好臉色。

    第 346 章   準陛下說……

    “女郎何事?”淳于顧,或者說公羊古站定了,深施一禮,音色溫潤地問。

    哇,見過不要臉的,沒見過這么不要臉的。

    縱然是某種意義上的殺人如麻大魔王,嬴寒山還是被深深地震撼了。

    “你不認識我?”她問。

    “再下淳于顧,方從北方來,并不識得女郎。”他答。

    “你再看看,或者你有沒有個和你不一個姓的弟弟?”

    他真的認真看了看她的臉,那雙眼睛里滿是清澈的誠懇:“家中僅顧一人,并無兄弟,也著實不曾見過女郎。”

    嗯,好。她也誠懇地點點頭。

    “我現在就去和明府說,新來的這個淳于顧是個混跡在游俠中的細作,不知道為誰辦事,斷不可留。”

    淳于顧張了張嘴,一行清淚刷地就流了下來,他哽咽著抬起一只手,聲音顫抖:“顧自烏什一路南行,九死一生至此,只為得一棲木。女郎與我素昧平生,為何要構陷于我?若此地不容顧,那我走便是,縱然曝尸荒野,也算為我主殉節了。”

    嬴寒山看著他。

    嬴寒山冷靜而不為所動地看著他。

    “那你走吧,”她說,“我還是要進去跟明府說一聲,你大概是個細作。另外我得補一句,這地方明府最相信我。 ”

    他立刻收聲,收眼里,收手。那張剛剛還溫潤文雅的臉空白了兩秒,慢慢挑起狐貍的微笑來。

    “哎呀……就饒了小生吧。”

    紅毛狐貍輕輕用尾巴勾了勾她。

    淳于顧干脆地對嬴寒山承認了,他就是公羊古。

    “顧是王子幕僚,也是他的耳目,”他說,“有個市井間的身份是為了行事方便。”

    同時他也承認了那一天以游俠身份見她是別有心思。那艘小舟停下了,上面的人不言不語。

    “足下就是淡河那位通術法的天師吧。”暨麟英問,船上的那個人仍舊不回答,但蓑衣輕微搖晃了一下,應該是在點頭。

    嬴寒山沒有點頭,她尷尬地掐住了自己的胳膊。

    自從寒山先生寒山壯士寒山姨媽之后,她終于再次升格,莫名其妙又多了個頭銜。

    船上人不知道站在那里的那位蓑衣仙人正尷尬得咬嘴皮,他繼續說下去。

    “此次我眾前來,并非欲犯淡河,足下何故阻攔?淡河曾屬襄溪王,然爭公子非嫡非長,亦無王印,淡河不當屬其,更無理由興師動眾,令足下來此擋大軍去路。”

    嬴寒山嘆了口氣,向上一抬斗笠。

    “不是,雖然第五爭人是挺憨的,但好歹也是你前東家吧,剛離職就黑前東家他是不是沒給你N+1啊。”

    空氣詭異地安靜了一會。

    嬴寒山咳嗽一聲伸手掀開斗笠,那張眉眼鋒利,并不十分美的面孔被日光照亮。

    即使隔得這么遠,她仍舊聽到對面的船上傳來騷動。

    淡河仙人的名號已經從沉州傳到了臧州,船上的那人甚至稱呼她一聲天師,但當她摘下兜帽時,她還是聽到他們的驚呼。

    是個女的?

    侯定的目光游移了一陣,從嬴寒山的肩膀移動到她背后,仿佛要找出第二個存在在這里的人。

    暨麟英仍不為所動,只是注視著這個站在河風里的女人。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嬴寒山朗聲回答,“都是帶兵的人,糊弄誰呢。”

    “既然淡河不過是長在他人身上的皮毛這樣羸弱的東西,那么今天它不毀滅,明日也會毀滅。閣下是有移山填海之能的天師,何必屈就于這樣一個地方?”

    我有移山填海之能?她問系統。“恪拜謝將軍了。”他說。

    千年后的年輕人們,大多不會在十幾二十歲的時候認真思考死亡的問題。但千年前的年輕人們會。

    陳恪不止一次想過自己的死,每當他看到鏡中自己的面孔時,都會短暫地瞥見自己父親的臉。父親是病逝,多年案牘勞形留下的病根,走得倒是不算痛苦。

    家里人講究壽終正寢,所以在父親病入膏肓的那幾天,他就被從屋里抬去了正廳照顧。

    陳恪作為唯一的兒子,在那幾天里衣不解帶地照顧父親,他伏在父親的臉頰旁,聽他在彌留之際微弱地呼吸和喃喃。

    那可能是夜里,陳恪從睡夢的邊緣醒過來,感到父親抓住了自己的手。

    他好像恢復了健康,又成為那個眼神明亮的文官。“您醒了?”陳恪很高興地直起身,“您餓不餓?”

    那位老儒很緩慢地搖頭 ,一眨不眨地望著自己的兒子,嘴唇囁嚅著,仿佛想說什么。

    想說什么呢?陳恪俯身下去,把耳朵貼近他的嘴唇,在四周沉沉的黑暗中,他聽到斷續的氣音。

    我不甘心。父親說。

    他抓住父親的手,想知道老人還有什么沒有做到的事情,可他只是斷續地,反復地重復著這四個字,直到再一次因為疲憊閉上眼睛。

    陳恪不知道他父親到底在不甘心什么,直到他帶傷站在被火焰灼紅的城墻上。

    他知道自己大概要死在今日了,以一個對讀書人來說十分榮光的方式死去。

    盡忠是最大的嘉獎,殉城是最好的美名,但是就在這一刻,就在失血的冷感從指尖一直爬到胸口的那一刻,他感到了強烈的不甘心。

    這條路太短了,短得不足以承載他的志向和愿望。他也有勸諫君主的思路,他也有經綸世務的想法,立德,立功,立言,他還一項也沒來得及做到。他不怕死,當他低頭看到蜷縮在城墻下的百姓時,陳恪就做好了先他們一步死去的想法。

    可是死去有什么用?死去不過只是留下一個壯烈的名聲!

    如果他能活著,如果他能保護這群百姓在未破的城池里安居樂業,讓幼童也成為老嫗老叟,也能牽著她或他的兒孫在街上蹣跚,那比現在這樣死去要好上太多!

    可是他做不到,他做不到啊,他只是一介書生……

    然后他的眼睛就被照亮了。

    篤信佛教的百姓們會朝夕叩拜,祈求一位佛陀腳踩天花而下,拯救世人。陳恪從不相信這些,從古至今千余載,無數人死了,無數城池覆滅了,佛陀的天花從未落下。

    要么就是這被叩拜的木雕泥塑根本不存在,要么就是仙樂飄飄五色芬芳的天上聽不見人間的哀嚎。

    但她來了。

    她其實一點都不像是神,盡管她像是鳥一樣在空中飛旋,盡管滿城的血都在向著她升起。但他看到那件沾滿了血污和泥土的斗篷,看到她被火光照亮的臉。

    那和一位長途奔襲過后的騎士沒什么不同,疲憊,嘴唇開裂,瞳孔因為目睹這一切而緊縮。

    她不是因為悲憫而緩慢地伸下一只手掌的天人,她自始至終都盡了全力來拯救這座與她毫無干系的城池。

    就在這一刻,他想,如果跟隨著這個人的背影走下去,直到像父親那樣閉上眼睛,他或許就甘心了。

    嬴寒山當然不會知道這人在想什么,她趕緊把他架起來拖進門里找個地方坐了。大病初愈本來就應該找個地方躺著,這小子倒好,重傷也不下火線,ICU里做幻燈片。

    真不應該生在這個年代啊。她磨著牙想,往后生上一千多年一定是資本家最愛的打工人。

    裴紀堂也不是拿大*的,收拾好之后就立刻趕了出來把陳恪迎進去。

    或許是陳恪聽到裴這個姓已經下意識給他形成了一個世家子弟的形象,看到這么一個衣衫半舊室內清簡的裴紀堂還稍微愣了一會。

    不是,老板,你那尊田黃呢!你拿出來撐個場面啊!你這和董事長在保安室里見新員工有啥區別啊!咱淡河門衛大爺的房間都快趕上你的了!嬴寒山絕望地開始腹誹。

    但陳恪顯然不在意這種事,裴紀堂也架著他沒讓他拜第二次就轉身坐了。

    在他來之前裴紀堂已經了解過裾崖關及周圍幾縣的情況,陳恪只需要再補一點細節。

    您沒有完全是因為您的實踐充滿創意而且效率極低。系統語調平直地回答。

    嬴寒山笑起來,逐漸笑得高聲,笑得整個艦隊都能聽到她的聲音。

    “你說得不錯!”她說,“淡河是沒有士兵,沒有高墻銳矛,也沒有野心勃勃雄主的地方。或許有一天這個地方會消失吧!”

    “但是,你聽好——因為我樂意!”

    因為我進門時那守城的老人為我開了城門,因為我行醫時賣湯餅的娘子記得我沒吃早餐,因為我沒個世家子樣子的窮酸老板給我米五斛,錢千枚,絹半匹,因為這滿街的人喊我一聲先生!

    我就是樂意待在這!

    水龍珠從她的袖口升起,十里江河隨著它的轉動而奔涌起來,身披蓑衣的女人站在風浪里,與鐵索相連的浩蕩艦隊對峙。

    “來吧,”她說,“在下淡河縣令門客嬴寒山。”

    “讓我看看你們的本事!”

    風浪驟起,被翻攪得渾濁的河水向著艦隊涌去,船與船之間的鐵索被拉扯得錚錚作響。

    水流組成的兇獸在咆哮,在一次次撲上舢板摔成白色的碎末,膽怯者已經緊緊縮在桅桿邊,最老練的水兵也變了臉色。

    只有那個年過耳順的老將還屹立在風浪中,與小舟上的那個人對視。

    他不信。

    他不相信眼前的這個術士真有翻江之能,他不相信她能讓一河的水倒灌,掀翻這支被鐵鏈聯系在一起的艦隊。

    她可能是方士,可能是妖女,甚至可能是仙人,但她不站在天命的那一側——她不會成功!

    艦隊被搖撼著,沒有傾覆,浪已經無法掀得更大了,暨麟英用武器撐住身體,傲然地注視著自己的對手。

    法術無法打敗我們,你仍要一人螳臂當車嗎?

    然后,他看到她懶洋洋地坐了下去。

    嬴寒山在穿來之前是北方內陸人,沒怎么見過江河湖海,直到現在她才知道——她有點暈船。

    站在那里對峙純屬在裝,站了一會覺得再裝可能會當場吐出來,她從善如流地坐了下去。

    風浪在變小,似乎已經到了強弩之末,船上的人逐漸回過神來:“放箭!那個妖人已經沒有把戲了!”

    箭矢暴雨一樣傾瀉下來,又被涌起的的河浪拍入水中,在白浪與白羽的交鋒里,那個女人忽然舉起一只手來。

    他們聽不到,看不到她在做什么,但空氣中好像有什么改變了。

    嬴寒山在打響指。

    她以一種輕快的,緊湊的節律打著捻動著指關節,如果不是在這水面上而是在二十一世紀的街頭,她或許更像是在給一段拉格泰姆伴奏。

    隨著她的響指,浪開始改變,它們不再洶涌,而是以一種整齊的,近乎于機械的節律撞擊船只。

    她不再在乎船上人,也不再在乎飛馳來的箭矢——甚至有一些穿過了海浪釘在她身邊,嬴寒山仍舊視若無睹。

    135空,135空……

    整條船隊都震顫起來,因為河浪的沖擊,它們震動的頻率逐漸趨于一致,在逐漸變得強烈的晃動中,甲板上的士兵們短暫地停下了步伐,驚疑不定地環顧四周——如果有人知道現在正在發生什么,他應該振臂高呼讓所有人跑起來打亂這個節律。

    但沒有人知道,所有人都謹慎地,恐懼地,呆若木雞地保持著自己的穩定。

    “咔。”

    誰也不知道第一縷裂紋是哪里產生的,但它迅速擴大,一條船驟然掙短了和周圍的聯系。

    慣性讓它不受控制地撞上另一側的船只,然后是兩條,十條,百條,所有船都在鐵鏈斷裂的那一刻失去了控制,更大的戰船碾過小的,失控的被慣性甩得側翻。

    整條船隊像是突然開始互相撕咬的獸群,陷入人仰馬翻的混亂中。

    而那艘小舟,正順著平靜的水流離開。

    “如果您聽了我的話逃走,裴明府就是孤身在此處,煜殿下想接觸他就更容易,也更易在他孤立無援身處危局時拉攏他,只是……”

    只是襄溪王被雷劈死了,這誰也沒想到,局勢驟變,原本還在籌謀的王子煜已成刀下亡魂。

    “他真死了嗎?”嬴寒山問。

    淳于顧臉上露出一點微妙的表情來,它既不屬于端方君子,也不屬于那只紅毛狐貍。

    那微妙很快轉化成一種難以開口的微笑,他保持著這笑容幾秒,然后輕柔地問嬴寒山:“若是殿下未薨,顧甘為殿下間諜,為何不去其他兩位王子處,而來這里呢?”

    ……翻譯一下就是你覺得你們這破地方有值得潛伏的價值嗎?

    話很難聽,但很實誠,嬴寒山接受了。

    她還有最后一個問題。

    “顧與古,哪個是你?”

    愿為主君死節的端方君子和紅毛狐貍,哪一個才是他的本質?

    淳于顧很輕微地搖頭,臉上微妙的表情也消失了,他像是剛剛開機的新電腦,只有干凈的屏幕。

    “皆是皆非,只看您覺得哪種相處起來合適了——不過在明府面前,我還得是淳于顧,那些世家人喜歡這個。”

    最后一句話暗示了他是誰了,寒山輕輕眨眼,他也輕輕眨眼:“……哎呀。”

    “那小生在您面前就不繃著了。”

    其實淳于顧來投,嬴寒山特別高興。

    不是她是什么狐貍愛好者,是她急迫地想問他一件事。

    “無”是誰?

    淡河反了,反得倉促又尷尬。它夾在兩州之間,左邊是打得不可開交,但隨時會停下來,想起淡河這個不馴服小城的兩位王子。

    右邊是剛剛被打了臉,如果不是貴人多忘事大概遲早想著報復的第五特。

    而淡河有什么呢,有一位人品還不錯的主人,有青青的水稻,有一些老老實實過日子的百姓,有她一個嬴寒山。

    它太小,太不堪一擊,縱然有一個修士為它坐鎮,也不過是大象腳下的蟻窩豎起來一根針。

    為了保衛這里,他們需要士兵和武器。

    第 347 章   帝曰:

    嬴寒山其實不確定歷史會怎么寫這場踐祚。

    和歷史上所有開國皇帝一樣,新班組的建立是從論功行賞開始的。當然,也和所有的開國皇帝一樣,論功行賞是從一片混亂開始的。

    說是淡河班組直接升入核心,但實踐起來全是毛病。萇濯的侍中已經定下,畢竟除了他誰也沒長期給嬴寒山干過秘書官。嬴鴉鴉就任左相也算順利,唯一的一點阻力來自她自己。

    “阿姊,”小鳥兒擺弄著新制的紫袍,脆生生地給嬴寒山來了當頭一棒,“以后我不跟你姓啦!”

    這叫什么話!

    倒也不是要把姓改回葉,她給自己擬了個新名字,取“嬴”同音“應”,名字取“關月”,與寒山相對。

    倒是比某個一抬頭看到烏鴉就管人家小姑娘叫鴉鴉的文盲取名水平強多了。

    盡管她一再解釋左相位極人臣,改名改姓只是為了絕一些人亂想的心思,嬴寒山還是唰地躺平開始在頭頂播放“完了我當個皇帝我妹就不要我了我不干了”的彈幕。

    好說歹說此事容后再議,才沒在這里把三辭三讓演完。

    烏觀鷺任右相,至此還剩下中書令與尚書令兩個位置,兩個位置都開始鬧幺蛾子。原本這兩個位置里是該有陳恪一個的,論態度他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額安,一個人撐起過半個沉州,論資歷他是班組初期,來得比烏觀鷺還早些,唯一的問題就是這倆他想干哪個。

    他哪個也不想干。

    在塵埃落地,預備論功行賞的那天,那位曾經的別駕一架青布小車離開了都城,除去從踞崖關帶來的一些行李,幾卷舊書,陳恪什么也沒帶走。

    “他沒留什么話嗎?”

    來傳話的人戰戰兢兢,摸不準這位準陛下是什么意思。雖然陳恪不是啥需要被仔細看管起來的要犯吧,但跑了一個準大員這事傳出去也很詭異啊!誰知道往史冊上寫會怎么寫,誰知道陛下想到史冊上怎么寫會不會發怒?

    親娘嘞,這不僅影響仕途,還影響腦袋啊。

    好在這位一聲不響撒丫子就跑的陳別駕是位縝密恤下的人,臨走前留了鄭重的文書,里面的理由也無懈可擊。

    他說父早亡,母年事高,自己連年輾轉,難以盡孝。如今圣朝將立,四海升平,更有后來英才效力于朝中,自己孤僻輕狂,木訥愚鈍,理應讓賢,歸鄉侍奉母親以盡天年。

    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嘛,老套路。

    坐在主位上的那個人捏著信默了能有半刻,眼一閉把它撂回桌上。階下的人還在戰戰兢兢地等著,不知道這位帝國的新主人接不接受這個臺階。

    “算了。”半晌,他聽到她輕輕嘟囔了一句。

    “他故鄉在哪呢,”她說,“在那里劃兩千戶給他,封個侯吧。”

    伏在地上的人松了口氣,忙不迭就要去傳這第一道諭旨,卻被嬴寒山喊住了。

    “我記得前幾日在宮中府庫里,翻出一塊羊脂璞玉。”

    那人愣了愣,想起來確有此事,那是塊好玉,當時還有膽大的悄悄議論此玉若是雕琢得好,或堪為國璽之材。

    嬴寒山低著頭想了一會:“拿去打一對玉珩,也送給他。”

    陳恪跑了,活沒人干了,相位變成開春的過冬大白菜——賣不出去了!

    裴紀堂——現在應該叫玉未成,把他抓來干活是想都不要想,這幾天這人迅速從羽衣翩翩的仙鶴變成了水溝里的狗,能看到他的幾個時刻他都在試著靠近嬴鴉鴉,不用心理學學位也能看出來這人的精神狀態快快地壞了。嬴寒山幾次想和他談談“不然你先來上班然后同一個辦公室你看到鴉鴉的機會還多點”,幾次都計劃泡湯。

    隨他吧……

    那剩下的兩個位置怎么辦呢?

    烏觀鷺迅速上了新王朝的第一份奏折——陛下!陛下耶!看看我學生,看看!

    魚其微的年紀實在不大,但鑒于除萇濯之外其他幾個相位都很年輕,這就算不上很大的事情。再說了,烏觀鷺是真扎扎實實讓她各個部門都歷練了好幾遍,她的能力也不是吹出來的呀。

    嬴寒山覺得還行,嬴鴉鴉覺得很不行。

    “陛下!陛下!”小鳥兒著急起來也不叫阿姊了,拍著翅膀就要和那邊的大白鷺來一場中門對狙 ,“相位之中師生連氣,朝中失衡,不可以!”

    嬴寒山心虛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沒應嬴鴉鴉這句話,作為當初讓烏觀鷺發展黨羽的罪魁禍首,她實在不好說什么。

    對此烏觀鷺神色淡淡,直言左相要是擔心她攜弟子弄權,不如也安置安置自己弟子,她沒意見。

    “她是沒意見!我學生是她妹!”

    烏如蕓這個老實孩子站在門口聽老師發飆,想了想,還是決定不進去了。

    最終終止了這場吵嘴的人是魚其微。

    她母親魚召南過世了。

    一生在風暴中輾轉,庇護了千卷古書,一整個家族,又引無數學生南行而去的家主,最終還是因為積勞去世在了新朝將始的春末。

    按舊例魚其微要去官回家守孝三年,根本沒機會擔此重任,烏觀鷺在聽到這個消息的第一時間就為魚其微準備好了解決方法。

    “你奪情吧。”她說。

    沒有機會給你去為你母親披麻戴孝,三年后不要說相位,朝中最微末的一口肉湯也要被瓜分殆盡,你已經蟄伏了這么久,這正是你破繭羽化的時候,不論誰死,不論發生了什么,我只許你向前。

    然而一向溫順地低著頭,與恩師同氣連心的魚其微突然爆發出反抗。

    誰也不知道這對師生究竟是怎么吵的,畢竟在外的時候兩個人都默著,誰也沒干伸手拽對方頭發拿笏板抽對方臉的事情,關起門來那就沒有旁人,更沒有話傳出來。

    這場爭吵最后以魚其微上書去官結束。

    她是主事,烏觀鷺的從官,這封辭職信被烏觀鷺壓下不批,她就直接告到了嬴寒山那里,主旨很簡單,我媽去世,我不干了,天大地大,她是我媽。

    事情就這么巧,信遞到嬴寒山手里時烏觀鷺正好在,她匆匆撂下手里沒奏對完的事情,扭頭就出去和魚其微吵了起來。起初兩人聲音很低,后來不知道說了什么,突然爆發起來,魚其微的聲音被風卷著,飛到嬴寒山面前。

    “您讓陛下奪情,考慮過我的聲名嗎?母親已經不在,我孤木難支,為母親守孝都做不到,我連最后的名聲都不剩下了。我跟從您那么多年,您就這么不放心我,要把我的兩條腿都打斷,以后只能仰仗您嗎?”

    “何況那是我母親!我為她守孝有什么錯!”

    爭吵聲驟然停止,風將門推開一小角,嬴寒山就那么坐著,看著烏觀鷺略略透出冷酷的背影——

    她還記得最初見到烏觀鷺的時候,那一尊輕聲細語,斂目低眉的仕女俑。那時她什么都怕,說話不敢高聲,臉上仍舊帶著困于峋陽王府邸時慣常的粉飾痕跡。

    如今烏觀鷺仍舊站在那里,仍舊是小小的個子,不寬的肩膀,但一種磅礴而威脅性的力量正從她身體中生發出來,用不滿足的眼睛望向這個世界。不知何時她已經是一個政治家了,懂得細心經營自己的勢力,懂得培養自己的接班人,像親生女一樣愛著她的學生,又像是上官一樣仔細地控制她。

    魚其微別過滿是淚水的眼睛,在抬頭的一刻與門后高處的嬴寒山對上視線。那位未來的陛下望著她們,不知為何似乎陷入了沉思。

    最終魚其微被放還守孝,嬴寒山以為她母親在太學及國家書庫塑像為交換,限她守孝一年后復出,參與科舉授官。塑像本來就要建,嬴寒山只是找了個借口讓她能夠把忠和孝都全了,既能回去整理魚家事務,也能及時回來參與朝政。

    她走那天烏觀鷺又去送她,師徒兩人好像沒有吵過一樣平和。馬車碌碌遠去,烏觀鷺轉過身來,摸索著從鬢角拽下了一根白發。

    文官至此分配完畢,兩相空懸,其一等待魚其微歸來,余一等科舉后再做安排。

    武官這邊比文官簡單,但幺蛾子也比文官大。

    兩位女將各領柱國名號,其余將領均以戰功安排,除去輕甲將軍陸仁某死活要回都城干金吾衛之外,其余人基本上還是按照規章來。杜車前還沒加冠,雪仔還沒及笄,但名字都先照著他們父母的遺愿改了。杜車前改名為駿,杜雪仔改名為晴,林孖和海石花與杜澤有舊,兩個孩子就被發去他們那里歷練,預備著成年后拉回兵部。

    白門人這邊一切正常,烏蘭古部這里特別異常,異常就異常在天孤那邊發來了文書。

    文書的主旨是恭賀新帝登基,我們已經被第五靖揍得很慘,看到你把他揍得很慘之后非常怕你,希望能和你和平相處,我們愿意朝貢。主旨之外冷不丁加上了另一條要求:既然您的大將圖盧·烏蘭古是天孤人,烏蘭古部曾經也有過統治草原的女領袖,在如今這個我們一片混亂的時候,希望能夠迎回她成為我們共同的王。

    文書十分誠懇,痛陳如今草原各部混亂,流寇叢生,有許多侵擾邊境的小部落無法管束,急需一位臣服中原的王來統治他們,避免中原與草原發生摩擦。

    嬴寒山把這封文書給圖盧看,圖盧一邊看一邊嗑嬴寒山桌上的干無花果。“我能撕嗎?”她客氣地問嬴寒山,看嬴寒山無所謂地聳肩,就把它撕了丟進火盆里。

    “他們不是烏蘭古部的同胞,我也做不成他們的王。”她說,“既然在危難的時候把烏蘭古部當做獵物來狩獵,就不要想到今天要烏蘭古部回去收拾殘局。中原是女人的王朝,烏蘭古部是母親的氏族,我來到中原,就是回家。”

    “你真不回去?”嬴寒山笑瞇瞇地翻著火盆里的殘渣,“你要想回去,我不攔你的,咱們兩個不用說客氣話。”

    她眨眨眼睛:“要說回去,也得回去,他們既然說天孤內部不太平,可能會襲擾邊境,那我就去邊境上待一待,讓他們太平一下。”

    日光款款落入大殿,落在相視而笑的一對君臣身上。她們或許不知道自己會變成多少草原鬼故事的主角,或許也并不在意這件事。

    ……

    春漸漸地老了,護城河的兩岸就開起了美麗的,沒有被血與腐骨的膏脂浸潤過的花。一枝一朵都透著股太平盛世的清麗勁兒,吸引浣衣打水的少年們采摘贈送。

    這是一個好春天,也是一個好年景。

    從都城而來的馬車已經到了從州,封侯的旨意暫時沒有追上他,已過而立之年的書生從馬車上下來,風鼓滿了他的衣袖。

    真是個好時節。陳恪想,好得就像是他剛剛傷愈,就任別駕的那一年。遠處的田野上覆蓋著霧一樣的青色,麥子已經起身,天氣還不太熱,料理完自家地的農人會去樹蔭下,用水擦一擦額頭上的汗。

    有人認出了他,有人遙遙地招起手來。“快看啊,”他們喊,“陳家那個有出息的小郎回來了!”

    已經不小的陳小郎咧開嘴,露出一個不太好看的笑容,有細微的潮濕浸潤他的眼角,又被春風吹拂而去。

    這一刻,他不再戚戚于他的將軍了。

    太學已經辦了起來,年輕的女孩和男孩們換上青布衫子,整整齊齊地走入這從來未有的地方。在正對大門的院中,一尊新立起的雕像靜靜佇于日光下。

    “那是什么人?”有人悄悄地問,隨即被打了頭。

    “不可孟浪,那是魚校長。”

    魚召南注視著那些魚貫而入的年輕面孔,一如無數個午后她注視著自己的學生們在書齋朗誦課文,日光穿過古樹的葉子,在她身上投下斑斑游動的金色日影。

    她沒能飛去南方,但南方仍舊在召喚新的鯤鵬。

    崔蘊靈在都城里買了新的房子,房子里的花池家具都是他一手置辦的,哪里都合他的心意。只是東看西看,似乎還缺了幾件瓷器擺設,讓很可心的前廳顯得空蕩了點。本來他就任戶部長官,最不缺的就是給他遞錢遞物的人,奈何嬴鴉鴉剛剛敲打了他,說要是管不住那只貓爪子,就把他剩下的那只手也剁了。

    人威脅貓,貓喵曰,知道了知道了喵。

    趁著陛下還沒登基,崔蘊靈向青城跑了一趟,預備著尋幾個漂亮的瓷罐子拿回來擺,也把崔騁的墓掃一掃。

    崔騁本來應該葬在崔家祖墳,但他留的遺書里說自己頗對不起這座小城,不如留在這里肥田,崔蘊靈就把他安葬在了這里。幾年沒人灑掃,墳頭的草長得挺高了,崔蘊靈一只手拔了一炷香半才拔完,累得直接躺在了墳邊上。

    這墳地方一般,旁邊就是條溝,一翻身沒準就掉進溝里。崔蘊靈很不嫌棄地躺著,抬頭看著天上白云流轉,忽然有點明白為什么二伯父要埋在這里了。

    他一輩子連滾帶爬地掉進溝里,終于在躺下的地方看到壯麗的長天。

    “挺好的,二伯,挺好的。”

    玉珩送去沉州時,給秦蕊娘送去的東西也到了。隨州一戰她占大功,賜皇商號,予建立商會之權,專營沉州絲與茶。隨詔而來的還有一把金絲檀的拐杖,恰好合她的身高。

    秦蕊娘忙得不可開交,這一陣子她正在向無家供制作農具的材料。之前做出的“水管”要繼續鋪設,一時間杜仲的價格有些上去,她也預備屯一批貨來供藥用。接到那柄拐杖她才想起來陛下快要登基大典了,可是送什么過去呢?這些年她林林總總地送了好多零碎,陛下都很愛惜地帶在身上,如今這么重要的時候,該送個更好的東西才是……

    皇商娘子坐在屋中沉思,平平無奇的無家人奔走在大地上,追隨著春去的腳步。

    啟元元年,玄端章甫,冕旒十二,帝登壇封禪,踐祚開國。

    在宮人們拉起珠鏈,大典即將舉行的前一炷香時間里,嬴寒山最后一次打開了自己的系統面板。三塊面板此地展開,上面的血色已經被金色所覆蓋,原本第三塊面板上淡金的數字已經變成一個平放的∞,它的一段從面板延出,指向即將隨簾幕拉開而顯露出的前路。

    “陛下。”外面是嬴鴉鴉的聲音,“已經預備好了,現在起駕嗎?”

    嬴寒山把面板收回,再一次整理了眼前的冕旒。所以歷史到底會怎么寫她呢?她想,怎么寫這個新的王朝,怎么寫她的過去和未來,怎么寫這些和她志同道合的朋友?他們將會同路走下去,還是終為仇敵,不死不休?

    嬴寒山伸出一只手,于是那遮蓋在眼前的珠鏈與帷布拉開了,所有人都低下頭去,等待著帝國的新主人。

    “走吧。”她說。

    “我們就這樣往前走,去見見他們。”

    就讓未來的他們穿過重重的史書,到這里來見見我吧。

    至此正文大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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