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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4章 正文完

    承平十五年春三月的這一日,天色陰黑,不辨日夜。

    皇城的碧瓦朱甍,天宮闕樓,在晦暗里失了顏色,靜靜矗立,如一座萬年的龐然死物。

    幽暗的永樂宮只點了一盞燈。

    沈今鸞立在燈下,燭火落在她沉靜的面容,柔光漣漪如水。

    死因有疑的時候,眼前如濃霧不散,止步不前,那時的她為此焦躁,有過惴惴不安。而現(xiàn)下一切終于水落石出,她倒是出離地平靜。

    因為顧昔潮一直在她身旁。

    她想起荊棘叢中血戰(zhàn)不屈的身姿,忘川河畔動人的告白,云州舊宅那燃了十年的香火。

    無論往昔如何,都已過去。她只知道,無論生死,無論何種面貌,總有一個人一直會陪在她身邊。

    從此,萬古黑夜,尸山血海,碧落黃泉,有他相伴,她也再沒有什么好怕的。

    十年前的活埋,又算得了什么。俱往矣。

    她能夠狠狠壓下心中巨大的悲慟,然而,十年前困在箱籠里求生不能求死不得,這一段記憶如洪水倒灌,勢不可擋地涌入五臟六腑,四肢百骸。

    漫無邊際的黑暗里,指尖火辣辣地生疼,胸口如撕裂一般劇痛。活埋的痛楚無法抑制,就像她這一世,無論如何掙扎都擺脫不了的命運。

    這一具肉身就此撐不住了。

    沈今鸞恢復(fù)了魂魄之身,凝視著眼前犀角蠟燭暈開的光影。

    這一盞燈,是一刻前顧昔潮為她點的。

    她記得他血絲密布的眼,像是被大雨淋透了,濕漉地看著她:

    “別去。我不想你見他。”

    他舍不得,卻耐不過她堅持。

    最后,他妥協(xié),只柔聲道:

    “那我,為你燒一件衣。”

    她笑著說好。

    由是,沈今鸞此時穿著他新燒的霜色襦裙,雙肩飾以披帛,荊釵布裙,婷婷立于華貴的永樂宮內(nèi)殿里。

    珠簾輕輕晃動,一陣風(fēng)涌入內(nèi)殿,門外走來一道身影,袍角金紋繁復(fù),繡有萬里山川,一步一步走向珠簾,每一步都小心翼翼。

    沈今鸞轉(zhuǎn)過身,隔著珠簾朝那道人影微微屈膝,福了福身。

    “阿鸞,你不必多禮。”

    元泓疾步過去,想要將人扶起,想要撩開珠簾,簾后的人影卻一個轉(zhuǎn)身,沒入了燭火照不見的陰影之中。

    無影無蹤。

    “我與陛下是君臣,自當(dāng)行禮。”

    一道幽影時隱時現(xiàn),聲音冷靜,疏離。

    元泓這就懂了。他只能和她隔著珠簾說話。

    原本殷切的手緩緩放下,攥入袖中。

    一別音容兩渺茫。

    他猶然記得,十年前他最后一次見到她,也是在這座永樂宮,同樣隔著一道紗簾。

    彼時他出征渤海國在即,聽到有人密報,皇后在宮中魘咒君王。

    他勃然大怒,興師問罪,二人又因北疆軍舊案爭吵不休,她氣得發(fā)抖,扯下了那一身最是尊貴的翟衣,他也對她說了一番狠話。

    離去前,他腳步一頓,回眸看了一眼。

    昏黃的斜光照下,她半臥在榻上,青絲迤邐,面色慘白,目光麻木,仿佛一具枯竭的軀殼。

    彼時,他被她戳破舊時潰癰,憤意難消,拂袖離去。

    卻不想,這一眼是今生最后一面。

    那些言不由衷的氣話,是今生最后一番話。

    之后,無數(shù)個深夜,他望著皇后的翟衣,悔愧無極。

    他無視所有的疑點,只知自欺欺人,認定她是和少時的戀人回了北疆,不再想與他長伴,背棄夫妻諾言的是她。

    “陛下……”珠簾后的她先開口,還未說下去,元泓卻忽然說道:

    “阿鸞,朕當(dāng)年,已經(jīng)為沈氏報了仇了。朕沒有背棄與你的誓言。”

    他心潮洶涌,等不及一般地告訴她這一句。

    為太子八年,繼承大統(tǒng)十四載有余,一輩子沉穩(wěn)處事,喜怒不形于色,此時的他卻像個少年一樣躑躅緊張。

    “阿鸞。十五年前,那一道暗殺羌人的令,出自先帝。”

    “自淳平十年起,先帝就想外收兵權(quán),內(nèi)壓世家。沈氏,是他謀劃里必要拔出的一顆險棋。”

    “卻不料,失了沈氏,云州陷落。因此,先帝才會郁郁而終,一年后便龍御殯天。”

    沈今鸞沒有料到,元泓會忽然言及此。

    即便在北疆之時,她和顧昔潮對此事已有隱隱的預(yù)料,誰都沒有說出口,都打算就此放下。

    古往今來,忠臣良將,多少有過善終,多少死于陰謀,亡于宵小。沈氏,顧家,都不過是青史里的一抔黃土。

    沈今鸞閉了閉眼,心頭漫過鋪天蓋地的慟意。她望著珠簾外那一道身影,啞聲道:

    “敢問陛下,是如何為我報的仇……”

    元泓沒有說話,眸光從一片黯淡里透出,像是灰燼里的火光,灼灼發(fā)亮。

    他不說話,沈今鸞就全懂了。

    先帝崩逝前,曾“病”了大半年,蟄伏多年的太子開始監(jiān)國,以雷霆之勢謀奪了朝堂權(quán)力。

    而后,就是先帝猝然而逝,死得十分迅速,且蹊蹺。

    子弒父,臣弒君。忤逆人倫。

    原來十多年前就有一遭了。果真是天道輪回,報應(yīng)不爽。

    難怪,他如今連顧昔潮手里那一道先帝的賜婚詔書也不放在眼里。

    元泓覆手在背,聲色端肅:

    “阿鸞,成婚時朕答應(yīng)過你,定會為你父兄討回公道。朕,言出必踐。”

    只此事關(guān)乎正統(tǒng),關(guān)于國本,無極重大,這么多年,他什么都不能對她說。如今他繼位十余載,已大權(quán)在握,沒什么好怕的。

    再不對她說,就晚了。再錯過一回,就真的來不及了。

    “阿鸞,”他輕聲喚她,心頭如有巨石落下,溫聲道,“今后,朕曾許諾的,也會一一為你兌現(xiàn)。”

    “陛下不是為了踐行昔日諾言。”沈今鸞卻搖了搖頭,輕聲道,“那是奪位的最好時機。一旦誤了那個時機,陛下未必能有今日。”

    時不我與。元泓從將廢的太子到一國之君,所有的轉(zhuǎn)變,只在那一個瞬間。任何人是他,都不會放過。

    “阿鸞,朕為你做到如此份上,萬劫不復(fù)。難道你還不明白朕對你的心意?”元泓逼近一步,珠簾因帶起的風(fēng)而搖晃不止。

    沈今鸞看著他,淡淡地道:

    “可陛下與先帝又有何區(qū)別?”

    “當(dāng)年先帝如何害我父兄,今朝陛下也是如何殺顧昔潮。”

    在刺荊嶺,她親眼看到顧昔潮如何戰(zhàn)死,就如同親眼看到當(dāng)年父兄如何戰(zhàn)死。

    歷史重演,屠龍少年終成惡龍。

    皇權(quán)的無間地獄,沒有人能逃脫。

    沈今鸞道:

    “我的父兄沒有做錯過什么,他也不曾做錯過什么。駐守北疆,收復(fù)云州,直到今日為陛下平叛宮變……”

    “就當(dāng)是臣妾請求陛下,放他回北疆罷。”

    元泓擰緊了眉,覆在身后的手松開又握緊。神情恢復(fù)了冷漠。

    他面朝著窗外的萬里宮墻,仰天閉眼,搖頭道:

    “再放他回北疆,好讓他養(yǎng)精蓄銳,繼續(xù)擁兵自重,與朕抗衡?朕當(dāng)年就是太信他,放過他一次,絕不會再有下次了。”

    無論是昔日的沈家和顧家,還是今日的陳家李家,都是皇帝臥榻之側(cè)酣睡的伏虎。

    先帝不會放過,今帝亦不會。

    “可是,陛下不得不放他回北疆。”沈今鸞長長嘆息一聲。

    元泓的眸光陡然銳利起來,側(cè)身回望珠簾后的她。

    沈今鸞淡聲道:

    “五日后,北狄可汗鐵勒固發(fā)兵云州。”

    “朝野上下,能定北疆者,唯顧昔潮一人。”

    北疆三州兵馬當(dāng)年聽沈氏父子號令,后來沈氏兵敗身死,將位空懸十五年,而今云州一役,顧昔潮戰(zhàn)神鋒芒無可匹敵,從此北疆諸將唯他馬首是瞻。

    元泓盯著珠簾,搖動的瓔珞將他清俊的面容分割成一道一道的裂片。

    他不動聲色,嗤笑一聲,道:

    “軍報未至,朕如何得知你們不是虛晃一槍,逼迫朕放虎歸山?”

    微風(fēng)吹拂沈今鸞肩頭的披帛,她面上不起波瀾。

    北狄人佯攻,確實是她來京都前,與羌人之間立下的一個約定。

    當(dāng)初她挾持小羌王桑多,迫羌人立下重諾,這是她為顧昔潮留下的最后一謀。

    大魏朝唯有顧昔潮有力平定北狄。唯有如此,才能讓他全身而退。

    “陛下大可不信我所言,”她眸光微垂,語氣平靜而麻木,忽然側(cè)首望過去,微微笑道,“但,陛下你敢賭嗎?”

    在皇帝悍然審視的目光里,沈今鸞在簾后踱著步子,下顎微微揚起:

    “為了一個顧昔潮,再一次痛失云州。陛下這十余載苦心經(jīng)營的四方武功,千秋霸業(yè),可要功虧一簣了。”

    “顧昔潮乃不世出的將星,沒了他,這世上可再沒有第二個人,也沒有下一個十年去收復(fù)失地了。”

    她直呼皇帝名諱:

    “元泓,你賭不起。可不要重蹈當(dāng)年先帝之覆轍,抱憾終生。”

    燭火燃燒,悠茫的火光好似可以穿越時空,元泓靜靜望著她,好像又看到十多年前,那個被他扶上金鑾座的年輕皇后。

    同樣的意氣分發(fā),同樣的勝券在握。

    那時候,他只是將她推出去,利用她的后黨制衡世家。利用沈顧兩家之間的仇恨,平衡朝局。

    兩家斗得越狠,皇帝得利越大。

    用那一樁舊案,不僅逼死先帝,同時牽制兩家人,掌控半個朝堂。

    而他,隱匿在棋盤之后,作為至高無上的執(zhí)棋之人。

    直至今日,棋子一個一個開始反噬。

    惡因誕下惡果,他元泓,成于舊案,亦毀于舊案。

    皇帝原本炙熱的心漸漸冰冷下來,微笑道:

    “若非當(dāng)年沈氏舊案,阿鸞也不會嫁給朕。”

    這一樁姻緣,本就是他僥幸得之。若非舊案橫亙,天塹一般將他們分開,她本就是顧家婦。

    珠簾后那道影子微微一動,似是朝他望了過來。

    “當(dāng)年父兄遭此橫禍,沈氏搖搖欲墜。臣妾感激陛下收留,給我了一個家。”

    元泓抬起雙眸,空洞的眼聚起了光。

    “初時在東宮,艱難凄苦,卻是我此生難忘的回憶。”

    朝不保夕的太子,父兄皆亡的孤女,相依為命的歲月,一同走過最是黑暗的半生。

    沈今鸞閉了閉眼,輕輕笑道:

    “我不曾告訴過陛下,其實當(dāng)年陛下力排眾議,封我為后,我心中,甚是歡喜……”

    元泓深深望著珠簾后微笑的女子,眼里閃動的,不知是晃動的瓔珞,還是凝結(jié)的淚。

    她嘆了一口氣,話鋒陡然一轉(zhuǎn),道:

    “可是陛下,人心是不可以用來交易的。利弊可以權(quán)衡,得失可以算計。可人心,你一旦送出去,換了別的東西,那顆心就回不來了。”

    他既要穩(wěn)坐那帝王冰冷無情的皇位,又想保留一顆人心。

    既把她作為權(quán)柄上生出的利器,平衡朝局,又想她作為心心相印的妻子,舉案齊眉。

    他最是貪心。因這份貪心,往往什么都抓不住。

    而她很早就明白他是個怎樣的人。所以,無數(shù)次的失望過后,漸行漸遠,直到無可回頭。

    就算他今日能早些趕到,不讓她看到那一座箱籠又能如何。

    在她扯去翟衣的那一日,或者更早的時候,某一個權(quán)衡的瞬間,他早已失去她了。

    燭火時而躍動,珠簾背后的那道身影也跟著明明滅滅,好似隨時都會化煙飛走。元泓的心抽搐了一下,像是什么東西從中裂了開來。

    “臣妾一直深知陛下志向高遠,以天下為謀。陛下還將我視為皇后,我便有勸誡之責(zé)。”

    “當(dāng)年的太子殿下立誓要做萬世明君,要讓自己對得起天下蒼生的供養(yǎng),要為后世百代,滌清道路,千秋萬歲。”

    元泓恍惚了一下,是啊,御極之前,他也曾有過海晏河清的理想。

    她的聲音,柔弱卻蕩氣回腸:

    “外收兵權(quán),內(nèi)平世家,四方已定,家國安寧。陛下本是中興之主,今日又何必因一人而前功盡棄,馬失前蹄?”

    “請陛下,放顧昔潮回北疆,抵御外敵。”

    元泓看著她,臉上沒有怒容,也沒有喜悅,只是無盡的疲憊。

    “你是為了他。”

    “沒有他,你根本不會來見朕。”

    他以為她想見他一面。

    其實自他進來后,每一步,每一句話,她都算計好了。

    她回憶往昔,訴道衷腸,只是為了讓他念舊,引得他愧疚,以退為進,好讓他放過顧昔潮。

    元泓看著她在火光里搖曳的身影,聲音低沉:

    “阿鸞,你是不是還恨著朕?”

    沈今鸞卻搖搖頭,道:

    “十年了,我早就忘了。陛下不必介懷。”

    愛的反面不是恨,是不在意。

    十年過去,所有愛過的,恨過的,如揚塵,如輕煙,都散了。她已然放下,因此可以平靜地和他相見,不會再有一絲波瀾起伏。

    元泓終是朝前邁了一步,低聲道:

    “阿鸞,你能不能讓我再看看你。”

    不是朕,是我。他沒有用皇帝的自稱。

    有那么一瞬,他心中有預(yù)感,這是此生的最后一面了。除此一眼,便再無機會了。

    她沒有作聲,元泓緊接著道:

    “你讓我,再看你一眼。我就放他回北疆。”

    即便到了此時,他還是要算計。沈今鸞失笑,抬起懷袖,披帛輕輕拂動,撩開了珠簾。

    熟悉的面容緩緩浮現(xiàn),萬千光暈?zāi)谒纳砩稀T坎晦D(zhuǎn)睛地凝望著眼前虛無縹緲的魂魄。

    雖為魂魄,她的眼眸靈動,光華熠熠,不見一絲枯槁之氣。又像是初見時那個北疆來的小娘子,滿身的生命力。

    十年焚香招魂,那個人,著實將她養(yǎng)得很好。

    而他,任由她的尸骨腐爛在箱籠里,自欺欺人了十年。

    元泓忽然別過頭,抬袖一抹面,道:

    “阿鸞,我,是喜歡你的啊。”

    怎么會不喜歡呢,喜歡得不得了。

    那段最是痛苦的年歲里,年輕的太子遇到了初入京都的北疆姑娘,明艷如冬日暖陽,照進他半生無邊的晦暗。

    因此,忤逆君父也要懇求他允婚,放棄他最需要的世家助力也要娶她為太子妃。

    元泓捂住了心臟,像是被一只手反復(fù)捏碎,喉間的腥甜又涌了上來。

    大婚當(dāng)夜眉眼含笑的少女,雪夜長跪相互扶持的少年夫妻,到冷漠無情的怨偶,再到如今死生不復(fù)相見的魂魄。

    都隨著暗下去的燭火,散去了,散去了。

    沈今鸞袖間陰風(fēng)徐來,拂滅燭火之時,驀然回首,最后望了一眼這一座華美的永樂宮。

    少時封太子妃,后入主中宮,她曾以為,她會和史書上那些彪炳千秋的賢后一樣,和英明的皇帝白頭相伴,死后同葬皇陵。

    可惜,事總與愿違。

    不知從哪一步開始,步步走向歧路,直到今時今日,再也無可回頭。

    沈今鸞濕了眼睫,輕輕地道:

    “陛下腿腳有舊疾,冬日不可受寒,騎馬也要適度,切莫連日不休……”

    湮滅的燭光里,她只是像一個忠心的臣子,在諄諄叮囑。

    “今生今世,與君長絕。”

    元泓的目光去尋著她在燭火里消散的身影,始終可望,卻永不可及。

    他不甘,跌跌撞撞地追過去,大喊道:

    “阿鸞,朕為你單獨修一座陵寢,你若不愿,也可以不與朕同穴……朕還要天下人供奉你,朕給你畫像,讓史官為你立皇后傳……”

    欠了她十年的,全部還她。可還來得及嗎。

    殿內(nèi)徹底暗了下來,沈今鸞終是拂滅了燭火,倏然飄去,將一切遲來的誓言拋諸腦后。

    她走出了殿門。

    所有軍士都退出了永樂宮門外,偌大的庭院陷在夜色里,唯有一點火光在黑暗里固執(zhí)地亮著。

    沈今鸞朝那一簇不滅的燭火走去,一身輕松自在。

    顧昔潮一直等在庭院里,月色清輝落滿他落拓的身姿,手中的燭火照亮她一身魂魄。

    看她出來,他自然地牽過她的手,扣住,忽道一句:

    “我肩臂上也有舊傷,你怎不記得?”

    沈今鸞抿唇輕笑,去挽他的臂彎,點頭道:

    “自是記得的,一會兒我就親自給你上藥。然后,讓御膳房再給你上點醋,可好?”

    男人暗沉的臉上揚起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笑,下顎抬起,指了指還靜立在殿中的皇帝:

    “沈十一,你只是嘴硬,心卻是最軟的。”

    沈今鸞卻沒有回頭看,慢慢地道:

    “他,其實是個好皇帝。北疆的軍需和糧秣,從未克扣。他心中,有丘壑,有天下。只是所行之道,我和你不能茍同。”

    顧昔潮凝視著她,淡淡笑了一聲,心中堵著的那一口氣散了。

    若非如此,她當(dāng)年也不會愿意嫁給他,也不會在他身邊那么多年。就如同,當(dāng)初一心對君王鞠躬盡瘁,生死不計的大將軍。

    君臣如夫妻,夫妻如君臣,至親至疏,千古同一。

    皇后殯天的喪詔傳遍天下。

    永樂宮被辟為梵宮,設(shè)佛殿靈堂,宏大莊嚴(yán)。

    天王護駕法像中有一女菩薩,體態(tài)輕盈,神姿端嚴(yán),赤足腳踏一雙蓮花,垂目俯視底下眾生,蘊含無上慈悲。頗有昔年皇后鳳儀。

    皇帝親率朝臣設(shè)祭,素服悼念。

    皇后的棺槨乃百名能工巧匠以萬年金絲楠木棺所制而成,停放正殿,受百官朝拜,千盞佛光,萬民香火。

    巨大的轉(zhuǎn)輪經(jīng)架之間,連綿的白幡之下,京都名剎的九九八十一名高僧晝夜行法事,齊聲頌揚往生經(jīng)卷,加持佛號,為皇后招魂往生。

    肅穆縹緲的誦經(jīng)聲中,招魂的主角卻遠離佛堂,立在皇城最高的那一座闕樓頂上。

    沈今鸞越過一重又一重的青瓦朱墻,遠望宮墻外的廣闊山河,如畫卷舒展,盡收眼底。

    “在這座皇宮待了那么多年,我竟不曾看過這樣的風(fēng)景。”

    身旁的男人卻以指覆唇,輕輕“噓”了一聲,濃睫之下掩著藏不住的笑意。

    天地寂靜,好似只剩她和他兩個人。

    沈今鸞忽然心跳一下。

    下一瞬,一束明亮的光劃破夜空,直抵天際,在空中綻放成一簇一簇的花瓣,照亮黑暗無邊的皇城,亮如白晝。

    疑是千里銀河落下九天,又似漫天螢蟲飛入火焰,璀璨如斯,壯烈如斯。

    沈今鸞猶如置身花海之中,目瞪口呆,面靨照得緋紅如霞。

    “找遍了京都,沒有春山桃花,”顧昔潮偏過頭,凝視著她眼里盛開的光,輕聲道:“我便以煙花作賀。賀我妻歷劫新生。”

    所有人在宮里悼她死,他卻在此賀她生。

    萬千華光之下,一人一鬼,在虛無和燦爛中靜靜相擁。

    “可惜,如此大觀,我不是皇后了,今后可看不到了。”沈今鸞眼尾一翹,故意道。

    “我亦不做大將軍了。”顧昔潮看著她,俯首靠近,“從今以后,只做沈十一的情郎。”

    沈今鸞微微一怔,也依偎過去,雙臂環(huán)住他的頸。

    漫天煙花之下,她吻上了她那最是純情的情郎。

    ……

    七日之后,喪儀盡畢,皇后不入帝陵,不附宗廟,以沈氏十一娘之名出殯,歸葬故地。

    大將軍率領(lǐng)北疆軍,一行人親自抬棺,迎靈柩出宮,送往云州。

    皇帝定下大將軍顧氏擅闖宮闈,藐視君上之罪,回到北疆抗擊北狄后,貶為庶人,收回一切兵權(quán)。

    駛離京都之時,京都百萬臣民接踵摩肩,千里相送。

    因天子對顧庶人的態(tài)度,百官不見人影,無人相送。

    城門外的百里煙塵里,一身布衣的顧昔潮卻遇到一故人前來。

    一身素麻白衫的貴女,不飾朱翠,不著釵環(huán),腕間吊著一串新的檀香佛珠。

    顧昔潮掃過她身上十五年不變的素衣,面有諷意:

    “這么多年,貴妃娘娘還是堪不破嗎?”

    “顧將軍說我,自己又何曾勘破了。”李棲竹從容地斂了斂迎風(fēng)飛揚的袖口,不失矜貴冷傲。

    二人是何等的相似。因這相似,總生了憐憫。

    李棲竹遙望城外滾滾風(fēng)煙,背后是九重宮闕,直達天際。

    “我從前覺得你愚不可及,一直停留在過去。”她幽聲道,“可我現(xiàn)在反倒羨慕你,可以停留再過去。而我,只能不斷地被推著走,身不由己。”

    “聽聞將軍為她燒了十年香火,才得以重逢相見?”

    顧昔潮點了點頭。

    自淳平十九年便一直只著白衣的貴妃李棲竹垂下眸光,扯動嘴角,漾開一絲慘淡的笑。

    宮中暗藏殺機,爾虞我詐,行差踏錯便是萬劫不復(fù)。她連一處牌位都不能立,一寸香火都不能為他燒。

    只能以素衣為悼,如此一生。

    “十一娘,我真的是無心的。”李棲竹忽然喃喃道。

    十年吃齋念佛,不改面慈心狠。李氏貴妃是何等驕傲,何時流露過如此軟弱之態(tài)。

    “少時,我和她在院中繡花,偷看兒郎練兵……我和她,曾經(jīng)是那么要好。我不可能害她的……”

    “她已經(jīng)放下了。”顧昔潮眸光微垂,徑自問道:“但我尚有一事不明,陛下從前身體康健,為何那么多年沒有子嗣?”

    皇帝從前為太子時,身子還好,只那時候忙著奪嫡,日夜驚恐,不敢要。

    登基后,李貴妃入宮,便開始有了虧空之態(tài)。

    顧昔潮細思之下,又見十五年一身素衣為悼的貴妃,終是領(lǐng)悟過來。

    世家高門之后多有弄香之好,風(fēng)雅之習(xí),其中佼佼者,當(dāng)屬顧家大郎顧辭山和李家三娘李棲竹。

    龍涎香終年不散的一息,是她放縱的孤注一擲。

    聞之,李棲竹神色微微一變,反倒唇角含笑。

    她的心一早給了戰(zhàn)死沙場的少年郎,不愿再委身他人。

    被李氏一族壓著被迫入宮為妃,這是她唯一可以由著自己的心做下的一件惡事。

    她無悔,只恨因果輪回,害了心愛之人的妹妹。

    顧昔潮已對朝事意興寥寥,無所顧忌,只淡淡地道了一句:

    “從宗室里選一位,好好教養(yǎng)。”

    李棲竹神色一凜,緩緩勾起唇角,躬身道:

    “將軍大義,臣妾感佩。遙祝廣闊天地,任君馳騁。”

    回宮后,李棲竹召來心腹宮人:

    “讓入宮吊唁的宗室命婦把一歲以上的世子都來,我瞧瞧。”

    顧昔潮言之有理,她要早做打算。

    太極殿的暖閣里,薄衫金絲香爐煙氣裊裊,終歲不散。

    “她走了么?”皇帝低沉的聲音響起,袖口一抬,龍紋覆著彌漫的煙氣,猶如蒼龍垂垂老矣。

    “走了。”李棲竹放下批閱完的奏章,接過內(nèi)侍遞上來的湯藥,道,“陛下,藥要趁熱飲下。”

    “朕,好像看見她了。”元泓神思恍惚,顫抖的手,指著一處搖晃的珠簾,“是不是沒走?”

    李棲竹攪動濃黑的湯藥,為閉目的皇帝掖了掖雪毛大氅,輕聲細語道:

    “這宮里啊,只剩下臣妾和陛下了。太子尚且年幼,陛下定要好好養(yǎng)好身體,龍體康健,千秋萬歲。”

    說著,她提袖,又往博山爐中擲入一片香片,腕間佛珠輕輕晃動。

    史書載,皇后薨,帝痛極,廣修佛寺,召萬方僧侶,共纂佛書萬卷,意在于浩蕩經(jīng)文之中,無盡虛妄之中求解。

    由此,京都洛陽方圓各郡,佛寺林立,寶塔駢羅,懸鐸長鳴,蔚為大觀。

    ……

    千里之外的云州城,韜廣寺修葺一新,迎回了沈家十一娘的棺槨,與父兄葬在一處。

    不出三日,佯攻而來的北狄人被一擊即破。

    秦昭和賀毅擒回北狄可汗鐵勒固時,顧昔潮卻讓他們將人放了。

    二將十分不解,掐著鐵勒固滿是肉褶的脖子不放手。

    “無論京都的皇帝如何輪轉(zhuǎn),”沈今鸞現(xiàn)身對他們道,“只要有一個無能的北狄可汗在北疆軍才能長此以往。”

    眾人恍然,欽佩不已,心知已留不住二人,不日依依惜別。

    顧昔潮和沈今鸞一一交代完兵事,一月后離開云州,一路南下。

    看過洞庭湖波,賞過廬山煙雨,走過綠瓦白墻,最后回到錢塘。

    如同漂泊一世的游子,終回故土。

    夫妻二人包下一畫舫,日落之后,泛舟西湖。

    碧波萬頃之中,畫舫游湖,精美絕倫,世所罕見,其中飄散出來的酒香,更是醉美無雙。

    由是,錢塘百姓津津樂道,謠傳那是一對范蠡和西施一般的璧人。

    有好事者曾雇船靠近,遙遙可見窗紙映出的窈窕美人,隱隱聽聞美人嬌吟,一派春光旖旎,引人無限遐思。

    待兩船臨近,眾人卻不見美人蹤跡,唯有暗室里一翩翩公子,折扇風(fēng)流,燈下獨酌。

    只那公子衣襟微敞,精壯胸脯半露,刺青遍布,游龍走獸,氣勢兇煞,駭人萬般。

    好事者爭相避退。

    月白風(fēng)清,水天共碧。

    畫舫里,燭火飄動,她青絲如瀑,面頰潮紅,呼吸漸重,纖手摩挲他微啟的唇,拭去方才云雨間沾上的口脂,挑開纏綿在他胸膛的發(fā)絲。

    “你不怕嚇著人么?”

    聲色嬌柔入骨,似嗔非嗔。

    湖光山色,烈酒助長了男人的情谷欠。他舉頭飲罷一觴,低頭淺笑,掌心拂開薄如蟬翼的紗衣,再度覆上那燭火所照的豐盈。

    “我妻,自然只我看得。”

    毫不掩飾對她的貪求。如此良夜,他已想了十年。

    云高水闊,任君馳騁。

    船下流水潺潺,一瀉千里。

    畫舫夜夜明光,燭火終年不滅。

    后來,終見一對璧人下船靠岸。

    西湖水畔,垂柳依依,男子身長如玉,俊美修目,氣魄凜然。那女子花月之色,身姿輕盈如風(fēng),驚鴻一面,令人不敢逼視。

    二人總秉燭夜游,或買下一雙糖人,或停于一酒家對飲,如尋常夫妻一般宴飲游玩。

    歲至來年八月,遠方傳來故人的消息。

    秦昭和蕓娘的第一個孩子出世,是一個女孩,生得漂亮,等沈家姑姑賜名。

    賀三郎被一羌族女子相中,窮追不舍,非要嫁給他為妻,聽聞還一路追到了西域。

    羌人學(xué)習(xí)漢地的禾黍耕種,哈娜跟著蕓娘學(xué)種桑麻,帶領(lǐng)婦女們編織,民生漸漸好了起來,漢羌一家,共衛(wèi)云州。

    待羌王桑多繼位,邑都一人一刀去了極北之地,將近衛(wèi)之首的重任交給了莽機。

    敬山道人趙羨四處游歷,超度了不少亡魂,攢下了無量功德,最終又回到嶗山繼續(xù)修行。

    沈今鸞倚在顧昔潮肩頭,聽完他念完一封封信,輕聲道:

    “還有三日。”

    她數(shù)著日子,一直在等八月十五,錢塘潮信來。

    顧昔潮眼睫微顫,輕撫她散開來的鬢發(fā),點頭道:

    “嗯,還有三日。”

    錢塘縣之江畔,有塔名曰六和,取“天地四方”之意,史傳為鎮(zhèn)壓江潮而立。

    六和塔頂,乃是觀潮寶地之最。視野開闊,一覽無余。

    只那塔底的六和寺乃清修之地,歷來從不對外,眾生不可及。

    顧昔潮顧忌她魂魄之身,本不打算入佛寺觀潮。

    卻聽她笑道:

    “我曾聽地府判官道,我可是有萬千功德在身。”

    果真來去自如,不受佛光所害。

    六和寺的方丈識得大將軍顧昔潮。

    昔日戰(zhàn)神將軍,蔭蔽一方,威名遠播。方丈一聽知客來報,便親自奔下山門,迎他入寺。

    “施主若要觀潮,可來對了地方,六和塔頂,乃是天下第一觀潮之地。若施主不棄,可入敝寺一觀。”

    沈今鸞見寺中古跡,心中歡喜,自顧自飄去塔樓觀摩數(shù)丈之高的壁畫。

    方丈引顧昔潮入主殿,二人相談甚歡。

    小僧奉上明前龍井,方丈請顧昔潮品茶,道:

    “佛門有金剛生殺,亦有菩薩救渡,有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亦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施主,與佛有緣。”

    “然我并無慧根。”顧昔潮遙望塔樓上翩躚自在的魂魄,淡淡道,“佛陀教人跳出輪回,求得解脫,而我卻祈盼輪回,想要與一人再相逢。”

    方丈暗自點頭,又忍不住問道:

    “十五觀潮之后,將軍欲往何處?”

    顧昔潮微微一笑,道:

    “聽潮而生,觀潮而寂。”

    她去何處,他便去何處。

    方丈聽得這一句讖語,領(lǐng)悟過來,雙手合十,默念一聲“阿彌陀佛”。

    待到八月十五望月,錢塘潮水最盛之時,車馬塞道,席地?zé)o間。

    顧昔潮與沈今鸞登六和塔頂,遙見潮水遠出海門,一道銀線,如云橫雪嶺而來。

    鯨波萬仞,氣勢萬鈞,聲如雷霆,吞天沃日。

    波濤翻涌之中,她輕聲吟道:

    “代云隴雁浙江潮,我有迷魂招不得。”

    “待到千般恨消去,代云隴雁浙江潮。”他和道。

    萬里潮水奔涌而來,最后退去。

    她挑了挑他垂落的那一縷銀絲,嗔怪道:

    “說好了要長命百歲的。你又說話不算數(shù)。”

    顧昔潮輕笑一聲,伏在她耳畔,道:

    “得償所愿,一年與一百年,并無分別。”

    他們?nèi)鐚こ7蚱抟话悖坏蓝蛇^了這一年,賞遍人間繁華,看見天下風(fēng)光,已是得償所愿,一生圓滿。

    一年就如一生,一年勝似百年。

    稀稀落落的退潮聲中,他將一抹紅繩系在她腕上,溫柔地注視著她漸漸模糊的身影,道:

    “我問趙羨又討了紅線。”

    “無論你去何處,碧落黃泉,人間百代,我都能找到你。”

    精魂一點一點升起,落下,最終消散在萬頃潮水之中,無處可尋,卻又無處不在。

    靜夜浩蕩,顧昔潮闔上雙眸。

    第二日天明,三倆小僧登塔,照例灑掃塔頂?shù)母吲_。

    高臺之上,迎著錢塘江水,一個男人席地而坐,俊面蒼白如雪,神色靜謐溫柔。

    他的衣袖在風(fēng)中翩飛,環(huán)繞的雙臂已經(jīng)僵硬,姿勢像是在擁抱逝去的潮水,無形的愛人。

    手中握著的一株燭火,只剩一灘淚冢。

    千里之外的云州,荒漠黃沙的西域,白雪皚皚的嶗山頂,還有重重宮墻內(nèi)的密室之中,一個又一個故人,揭開其中一樽靈位上的紅布,在滿堂香火里,點燃新的一炷。

    祈盼輪回,祈盼再相逢。

    ……

    連綿無盡的潮水在耳畔漸漸淡去,沈今鸞從一片漆黑中醒來。

    四面久久地陷入一片沉黑,竟有一絲暗光透了進來。

    借著這一絲微光,她抬頭四顧,身形搖搖晃晃,發(fā)現(xiàn)自己又身處一座行進的轎子之中。

    沈今鸞全然驚醒了,見自己又身著一襲紅衣。

    她掐了掐臉,低頭發(fā)現(xiàn)身上的不是嫁衣,而是一件俗不可耐的大紅遍地金襦裙。

    撫摸衣裳料子的時候,自己一身血肉飽滿,是實體,而非魂魄。

    她應(yīng)是往生后入了輪回,轉(zhuǎn)世為人了。

    可轉(zhuǎn)世為人,怎么一來就是個大人了,不該從嬰孩做起嗎?

    沈今鸞萬分不解,想要掀開帷簾一看。

    “京都的貴女出門都做轎子,不會騎馬在街上亂跑的,十一啊,你就忍一忍罷……”

    一道萬分熟悉的聲音從轎外傳來。

    沈今鸞顫抖的手終于撩開面前的帷簾。

    外頭日陽高照,朗朗光景,好一個清明世間。

    故人回首笑看,相逢猶似在夢中。

    “二哥……”她一眼看到日思夜想的輪廓,失聲喚道。

    “哎。”沈霆舟應(yīng)了一聲,發(fā)現(xiàn)她聲音不對,馬上回頭,怔住。

    “十一怎么哭了啊。”

    少年手臂一撐,一躍進入轎中,慌忙從懷里掏出一塊揉皺的帕子,無措地去擦她的臉,卻不料眼淚越擦越多。

    “哎,怎么回事,剛才不是還好好的么……十一別怕,京都誰敢欺負你,大哥二哥幫你打回去。別哭了啊。”

    原來,她不是轉(zhuǎn)世,而是重生回到了少年時。

    原來,趙羨曾預(yù)言的“置之死地而后生”,竟是劫后重生。

    沈今鸞伏在二哥懷里哭得泣不成聲。

    沈霆舟輕拍她起伏的脊背,柔聲道:

    “等一會兒到了,二哥偷偷出去給你買糖吃。”

    轎子在這時緩緩地停了下來。

    高闊華貴的朱漆大門前,立著一道如松如竹的身影,武人裝扮,蕭疏軒舉,渾然透著溫潤如玉的君子之氣。

    轎子最前一道高大的身影疾步走過去。光憑背影,沈今鸞就能認出,是她的大哥沈霆川。

    “辭山,小妹初入京都,有勞顧家照顧了。”男人聲音雄渾,不怒自威,可面對闊別多年的舊友卻笑得微微咧開了嘴,喜不自勝。

    “霆川且放心,定不負所托。先來品茶,南方剛送來一批雪芽,清苦帶甘,你定喜歡。”

    顧辭山與沈霆川寒暄幾句,回首望去,濃眉皺起,低聲問身后的下人:

    “九郎呢,又跑去哪里胡鬧了?”

    沈今鸞在轎中端坐不動,心跳仿佛停了下來。

    她抹去眼淚,迷離的眸光遙遙望向侯府門前的一眾男人,一個一個掃過去。

    沒有看到那個人。

    她正想要趁二哥不注意,偷偷穿過帷簾的縫隙鉆出去。

    一陣微風(fēng)陡然涌入轎中。

    一只修長有力的手探入轎中,率先挑開了帷簾,伸出的袖邊鑲繡萬里江潮,伏延腕間。

    沈今鸞緩緩撩起眼皮。

    駘蕩的春風(fēng)里,少年立在轎外,錦袍革帶,玉樹臨風(fēng),袍邊如昔日的錢塘潮水翻涌不息。

    深刻的眉骨下,一雙黑眸微瀾將起,正似笑非笑地凝望著她。

    是初見,亦是重逢。

    (正文完)

    ————————

    終于正文完結(jié)啦,先感謝大家一路支持。

    這是我個人理解里最好的結(jié)局,只有重生才能扭轉(zhuǎn)一切,打出完美結(jié)局。

    番外會從這里接著寫下去,拍著胸脯說!包甜!

    這是一篇結(jié)構(gòu)對稱的小說,第一章和最后一章形成一個回環(huán)結(jié)構(gòu),我對此非常滿意。

    每一個人的結(jié)局我都精心設(shè)計過。我就提其中一個細節(jié):

    如果當(dāng)初二哥沈霆舟僥幸活下來了,李棲竹和他這一對原本的璧人,或許就是第二個沈皇后和顧大將軍。

    這就是無間。

    文中有很多組鏡面人設(shè)和對仗敘事,如果有興趣可以細看。

    我在wb會放一下劇情解析和個人心得,對本文的衍生還有興趣的讀者可以來關(guān)注一下~

    這是我花費最多力氣寫的一本,目前來看卻是數(shù)據(jù)最差的。但是作為創(chuàng)作者,我酣暢淋漓,已經(jīng)打出了完美結(jié)局。

    希望市場可以珍惜用心寫文的創(chuàng)作者吧。

    下一本開《千百劫》或《美人刀》,希望大家能收藏支持一下!

    【注釋】

    “聽潮而生,觀潮而寂。”源自自《水滸傳》魯大師圓寂的讖語“聽潮而圓,觀信而寂”,顧昔潮聽潮出生,觀潮而亡,一生殺伐,圓滿解脫,和這一句契合無比。

    “代云隴雁浙江潮,我有迷魂招不得。待到千般恨消去,代云隴雁浙江潮。”結(jié)合了《鶴唳華亭》的名句,李賀的“我有迷魂招不得”,還有蘇軾的《觀潮》:

    廬山煙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

    到得還來別無事,廬山煙雨浙江潮。

    說的是,歷經(jīng)千帆,看破萬劫,萬里江山還似舊溫柔。

    與諸君共勉。

    第85章 番外一

    京都三月三的這一日,天高云闊,春和景明。半空中紛飛的柳絮,如絲如縷,在青天白日里透著微微的櫻粉,溫潤光華。

    一切恍若隔世。

    沈今鸞呆坐在靜止的轎中,眼前搖曳的珠簾如同零散的記憶,一晃一晃,涌入她的腦海。

    尸山血海里橫掃千軍的身影,一支又一支箭劃破荊棘叢,刺穿他的胸膛。

    執(zhí)著沉毅的側(cè)臉,黯淡如永夜的雙眸,廣袤如大海的懷抱。是黑暗鬼蜮里唯一的光。

    那時的她多么想奔過去,奔入他懷中,可虛無的魂魄只能撲空。噴涌的腥血穿透了她的手,那種灼熱的感覺奔流而過,記憶猶新。

    多少次生離死別,多少回相知相許。

    恍惚間,她又聽到他無比溫柔的聲音:

    “紅線相牽,桃花為盟。不論生死,我都要你做我的妻子。”

    “我為你,燒一生一世的香火。”

    “得償所愿,一年與一百年并無分別。”

    “我問趙羨討了紅線。”

    “無論你去何處,碧落黃泉,人間百代,我都能找到你。”

    錢塘江的潮聲鋪天蓋地,將一切聲息驀地淹沒。

    上一刻還在錢塘觀潮,下一刻就重生回到了少時的京都。

    明明不過一個瞬間,卻好似已過一百年那么久。

    記憶中那個英俊無雙的少年,跨越生死之距,穿過百轉(zhuǎn)千回的時空,來到她的面前。

    他就在眼前,近在咫尺。

    她和他,還有哥哥們都好好活著。一切都尚未發(fā)生。

    沈今鸞淚流滿面。

    一簾之隔,顧昔潮則處以一個極為尷尬的境地。

    不過是好奇大哥口中一直提及的沈家妹妹,趁人不注意溜過去一瞧。

    毫無防備地,轎中那陌生的小娘子忽然攬過他的臂彎,幾乎是撲進了他懷里,無聲淚流。

    她哭得那么傷心,又那么痛快。看起來委屈極了。

    他僵立在原地,一動不動,任由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全都沾在他新裁的玄錦云紋緞袍上。

    等她的抽泣聲稍稍小了點,他稍稍抽離了自己的手臂,從懷里取出一塊錦帕。驀然發(fā)現(xiàn)小娘子已經(jīng)又端端正正地坐回了轎中,只那雙杏眸還是濕漉漉的,一滴晶瑩淚珠還掛在她眼角。

    顧昔潮一側(cè)首,就對上身后沈家兄弟虎視眈眈的目光,再看一旁的大哥,神色亦是嚴(yán)厲萬般。

    “你、你是不是欺負她了!”沈霆舟怒道。

    他去向顧家大哥行禮,一個不留神,這小子就探入轎子了,才哄好的十一娘又被他惹哭了!他憤然將手握上了刀柄,被一旁沈霆川按住。

    顧辭山上前一步,濃眉擰緊,沉下聲問道:

    “九郎,你是不是唐突了沈家妹妹?”

    “我什么都沒……”

    顧昔潮有幾分羞惱,在大哥的威壓之下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君子端方,容止有儀,不窺不探,自小教養(yǎng)如此。但是他方才盯著那座轎子,心中莫名一動,鬼使神差地只想看一眼,看一眼就走。

    沒想到,就這樣脫不開身了。

    沒想到,里頭的小娘子一見他,會哭成這樣。

    她望向他的目光,淚中帶笑,好像在看另一個人。

    一時之間,他竟無法將她的淚眼從腦海中抹去。

    就好像,他已經(jīng)等了她很久很久,有一輩子那么久。

    君子禮節(jié)為上,顧家九郎素來身正持嚴(yán),本不該再看,可他卻又不由自主地望向轎子。

    帷簾已全然垂下了,只隱約可見白瑩瑩的面,鴉云般的鬢。

    “你看什么?”

    她二哥很快擋在了轎子前,滿眼防備,盯著他。

    顧昔潮收回目光,在顧辭山龐然的威壓之下站回了大哥身邊。

    沈家兄妹被迎入侯府中。小娘子纖巧的背影漸漸沒入門后,桃花色的發(fā)帶在風(fēng)中飛起,一飄一揚,落在他眼中,輕輕地勾了他的心頭。

    顧昔潮走在最后頭,輕嗤一聲,交覆在背后的雙手摩挲著革帶。

    詩書禮說的膚光勝雪,靜女其姝,這沈家小娘子,尤其那雙眼生得靈動明澈,如有精魂。和京中那些貴女一點都不一樣。

    但,以后娶妻定不能娶這樣的。他心道。

    上頭有兩個兇巴巴的哥哥,動她一個手指頭都不行。

    顧昔潮把頭一揚,一撩袍角,拾階步入府中,玄袍凜凜,瀟灑如風(fēng)。

    顧辭山在花廳與沈家兄妹敘舊,男人的笑語聲不斷從廳中傳出來。

    空蕩蕩的庭院里,顧昔潮因方才的唐突被大哥罰射箭。君子六藝,射藝也屬其中一藝。

    草靶上,九支利箭正中靶心,毫無偏移。顧昔潮掌心轉(zhuǎn)著第十支箭,心思卻始終不定。

    他緩緩地抬臂,張弓搭弦,袖口的淚漬在日光下泛著微微的蒼白。

    弓弦張開,箭矢卻許久未離弦。

    這時候,沈家兄弟與大哥寒暄道別的聲音從花廳中透出來,越離越近,而后又遠去,往大門那頭去了。

    余光里,好似有一縷桃花色的發(fā)帶遠遠地一掠而過。顧昔潮目不斜視,手指松開,利箭離弦。

    這第十箭卻射偏了,擦著靶邊而過,沒入后面的草叢之中。

    一只遍布老繭的手從草叢里拾起那支失手的箭,遞還給了他。

    男人身姿高挺,如松如玉,顧昔潮恭敬地低頭喚一聲“大哥”。

    顧辭山送了客步入庭院中,看著他道:

    “沈家妹妹初入京都,他大哥托付于我,我在軍中往來京都多有不便,九郎,你好好照顧她,切不可怠慢。”

    “過幾日的春日宴,她第一回 見京中諸人,你與她做個伴。”

    顧昔潮手持雕弓,把著弓弦覆在背后,沒有作聲。

    那種聒噪的場合,他從來不會去的。

    春日宴里都是鶯鶯燕燕的高門貴女,互相恭維溜須拍馬的世家公子,吵死了。還不如去輞川跑馬,甚至悶在書院里修書都比這愜意。

    他抬眸,淡淡地道:

    “大哥,下月要考察水旱和倉廩了,我不得空。”

    大魏朝以九品中正舉官,朝中吏部大員以各科品第名次選拔世家子弟入朝為官。世家貴子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猶為以水旱和倉廩二科最為艱難。

    顧辭山的眸光輕輕地掃過去,也不戳穿,只輕聲道了一句:

    “她和你一樣,自小沒了母親。”

    在大哥遼遠的目光里,顧昔潮微微一怔。

    沒由來地,他又想起了那一雙淚眼婆娑的眼。

    那雙眼里落下的淚珠,一顆一顆,沾濕了他的衣袖,砸在了他的心頭,竟能讓他生出難以言喻的酸楚來。

    顧家九郎,天之驕子,從來不識這種感覺是何物,只覺好似已烙刻在心底很久,稍一觸動,就發(fā)緊生疼。

    最終,他眸光低垂,應(yīng)道:

    “大哥之命,不敢不從。”

    顧辭山點點頭,又交代了幾句,大底是沈家兄弟如何天縱英才,如何大有作為,顧家應(yīng)可與之結(jié)交。離去前還令他繼續(xù),不到一百箭中靶不得停下。再過一月,便是宮里的射柳宴了,讓他務(wù)必勤勉,不可懈怠。

    顧昔潮目送大哥遠去,折下一株狗尾巴草,叼在唇角。

    麻煩。從此多了一個拖油瓶。

    少年搖搖頭,薄韌的唇角卻若有若無地揚了揚。

    ……

    春日宴是京中貴子女眷社交之場,是今年的第一場,猶為隆重。高門貴女爭奇斗艷,百卉千葩。

    那一日,晨起一大早,侍女琴音就為沈今鸞打扮起來。

    “你大哥走前特意叮囑了,要把你打扮得漂亮些。我們十一娘可是北疆一枝花。”

    沈氏在京都的府邸里,沈今鸞的閨房在最深近的一院。今晨,滿堂皆是手忙腳亂為她沐浴更衣,梳妝綰發(fā)的小丫鬟。

    她倒是怡然自得地坐在妝奩前,分毫不亂。

    望著琴音遞來的石榴紅鑲金裙裳,她輕輕搖了搖頭。

    上一世,因軍戶女的身份壓著,她畏首畏尾,不想惹人注意,又生怕趕不上京中時興潮流,便跟從其他貴女穿大紅的衣料。豈料畫虎不成反類犬,被人從此不斷地嘲笑奚落。

    這一世重來,她要做回她自己。

    沈今鸞起身,從柜中自己取來一件玉霜色素絲鎏花的襦裙,一旁的琴音訝異道:

    “我聽聞京都可不比我們北疆,以貴為美。女郎這一身是不是太寡淡了……”

    她話音未落,只見沈今鸞已施施然換上裙衫,轉(zhuǎn)過身來,琴音一瞧,眸中發(fā)亮。

    女郎烏發(fā)濃黑,杏眸婉轉(zhuǎn),唇紅齒白,五官生得艷麗,用霜玉色澤的衣裙壓一壓,反倒襯得清麗脫俗,不可方物。

    饒是日日與她相對的琴音,都看得挪不開眼。真真跟畫中描摹的仙人一般。

    沈今鸞坐回銅鏡前,開始自己描眉,琴音為她挽起發(fā),一頭綢緞般濃密的云鬟,嘖嘖贊嘆。又見銅鏡里的美人只在眼下掃了一層脂粉,薄薄點了點櫻色的口脂。

    小娘子肌膚無瑕,本來只需略施粉黛,濃妝艷抹倒顯得艷俗。

    琴音心中更覺熨帖,和幾個小侍女一道為她挽好發(fā)髻后,要為她束以金簪,道:

    “這可是當(dāng)時請北疆最好的工匠特地為你打得金子,你瞧這紋路多細膩。”

    “用金簪,就頭重腳輕了。”沈今鸞從妝奩里挑了兩支碧玉簪。是大哥去山里偶然得來的翠色寶玉,絕倫無雙。

    玉簪溫潤,光華奪目,簪尾墜著三兩顆瓔珞紅珊。

    身動風(fēng)過,環(huán)佩輕搖,靈動萬般。

    最后,眉心貼上一點翠綠色的花鈿。是二哥獵得北疆林中翠鳥,以尾羽里最細膩的羽毛制成。

    前世這個時候,京中還無人戴花鈿,可待她為后時,京中開始大肆?xí)r興此飾,一羽難求。今生,她大大方方,不介意先引一回潮流。

    顧盼之間,眉心的花鈿折射流光,映出玉面嬌靨,當(dāng)真是畫龍點睛。

    沈今鸞斂衣整裾,輕飄飄地走出宅邸。琴音扶著她登上大門外備好四駕高頭大馬所系的寶蓋馬車。

    馬車向京都郊外駛?cè)ィ蚪覃[隨著行進微微搖晃,思緒浮動。

    淳平十年的春日宴,開在尹川李氏位于京郊的鹿柴別苑。這一面,不得不要見到一些熟人了。

    這一世重來,她有足夠多的時間,可以帶父兄遠離紛爭。便從今日開始。

    沈家一行人還未離開都城的永定門,一陣馬蹄聲從來傳來。

    沈今鸞收回思緒,側(cè)首,抬首撩開窗簾的一道縫隙。

    來了十余武人,畢恭畢敬地跟在她的車駕之后。其中為首之人高坐馬上,正朝著她踏馬而來。

    她投往窗外的視線,只可見來人蹀躞玉帶勒出的一把勁腰。流云紋的袍角隨風(fēng)揚起,馬鐙間的革靴下,裹著的腿部線條緊實硬朗。

    沈今鸞心跳一滯,這一瞬,心頭如有蝶振翅而飛。

    顧昔潮怎么來了。

    他從前,可是最厭這種人多的宴席。

    上一回初入京都的春日宴,顧家九郎可沒有陪她來。是她被那些世家高門奚落之時,他才匆匆趕到,狠狠教訓(xùn)了那些人一頓。

    冥冥之中,前世的事情開始有了微小的變動。就如同,一顆碎石無意中墜入湍急的水流,或能讓水流分岔,甚至最終徹底變道。

    她尚陷在往事的惘然之中,少年已走馬過來,高挺的身影落在簾上,凌人氣勢透過纖薄的帷幔透進來。

    窗外,逆著光,看不清神容,只覺暗影里的五官深邃如刻。

    “家兄讓我來護送你。”

    哦,原是怕她受欺負來護送的,聽起來還有幾分不情不愿。沈今鸞抿了抿唇,掩住唇角的笑意,只輕聲道了一句“有勞”。

    甚至都未撩開簾幔一見。

    顧昔潮靜候在窗外,微微皺眉。

    跟隨馬車復(fù)行數(shù)里,出了城門,他的目光若有若無地向馬車內(nèi)端坐的沉靜影子望去。

    那日他在庭院中練箭,分明聽到沈家兄長托付大哥,說“小妹心思單純頑劣,行止跳脫”,請他大哥多加照拂,可代行兄長管教之責(zé)。

    怎么到他這里,就一路沉默。

    “那日,你是不是認錯人了?”他終于開口,語氣故作輕松,頗有幾分玩世不恭。

    那日,自然指的是初見那一眼。

    他此來,還是想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這數(shù)日來,他輾轉(zhuǎn)反側(cè),一直會想起那一雙含淚的眼,揮之不去。

    小娘子的面容略帶稚嫩,青澀如早春的花骨朵,神情卻是那么堅定,從容,令他總有錯覺,她好像已經(jīng)認識了他很久。

    他眼力向來犀利,看人極準(zhǔn),他總覺得,那一眼,絕不像是看到陌生男子的神情。

    “見笑。”簾后的影子頷首,露出一截瑩白的頸子,聲音悠然,“只是想起了一位故人。”

    什么故人一見面就哭得泣不成聲。顧昔潮眉峰微挑,默不作聲。

    不知怎地,心中不是滋味,不知是因這錯認,還是為那“故人”。

    但再追問便失了禮節(jié)了。心高氣傲的顧家九郎不會問第二遍,可目光卻不由自主偏向簾后的那道身影。

    微風(fēng)徐來,窗幔微微被挑開,露出少女精巧的下顎,膚白唇紅。

    只這彈指之間,他似乎看到她嫣紅的唇微微一翹。

    她笑什么?顧昔潮低頭垂目,掃一眼自己,不明所以。

    再一回神,馬車已走遠,他輕踢馬腹,跟了上去。

    李家的鹿柴別業(yè)位于京郊的輞川河畔,鬧中取靜,別業(yè)之中亭臺樓閣,水榭花房,曲徑通幽,別有洞天。

    京都的交際圈,以世家為重。世家之中,又以顧、李兩家獨大。李家舉辦這一年的春日宴,乃是重頭中的重頭,聲勢浩大。

    光在朱門前迎客的仆從就有數(shù)十人,分列兩道,中間是李家女眷,正迎接往來達官貴人。

    “阿姐,阿姐!你快看,那是誰?”一年紀(jì)小的女郎手中團扇撲閃,直往身旁另一女郎身上拍。

    被叫魂的女郎正忙前忙后指揮仆從引客去席位,頗有幾分不耐,舉目望去,一時愣在原地。

    她瞪大了眼,還以為是自己看岔了,良久才道:

    “這位、這位是……顧家的?”

    一語驚破亂花叢。

    高頭駿馬上的少年,正是之前從不露面的顧家九郎顧昔潮。

    門前幾位女郎面上飛紅涌動,一個個不是急忙撫了撫微褶的裙裾,就是攏了攏完好的發(fā)髻。

    卻見那馬上器宇軒昂的少年一躍下馬,往后頭馬車走去。

    一雙瑩白的手自己將馬車的帷簾從內(nèi)挑開,一道纖麗的身影從中走出。

    雖是一身素霜色的衣裙,可行止之間,緞面表里暗紋流轉(zhuǎn),浮光萬千。

    烏發(fā)掩映之下,面若芙蕖,灼人睛目。渾然天成的明艷之中,獨有一番凜然氣度,令人望而驚心,明艷動人,不可逼視。

    喧囂的人語聲,往來的馬車轱轆聲,好像在這一刻盡數(shù)湮滅。顧昔潮立在馬車前,腳步滯住,以眸光鎖住她,半晌沒動。

    心頭似被灼了一下,莫名生了一念。

    他見過她。不止那一回。

    他們好像已經(jīng)認識了很多年。

    “我下不來。”

    小娘子秀眉微蹙,眉心的花鈿一閃一閃,水靈靈的杏眸正望著他,流露出為難之色。

    原是招呼馬車的仆從看呆了眼,來不及遞去腳蹬。小娘子穿著層層疊疊的裙衫,確實不方便。

    顧昔潮回過神,微微俯身下去,橫臂在前。

    小娘子沒有預(yù)料,似是怔了一怔,而后會意,提起裙裾,裙擺下的蓮紋繡鞋輕輕踩上他在前的小臂,被他一把扶下了馬車。

    穩(wěn)穩(wěn)落地的時候,少年眉眼俱笑,像是有幾分得意。

    門前迎客的女郎們,正打量著兩人,手中的團扇都忘了搖動。

    顧昔潮竟然會笑。

    下一刻,數(shù)把團扇掉落在地。這女郎是什么人,竟得讓顧家九郎不僅親自護送,還以臂作凳,親自扶她下車。

    “那是哪家的娘子?”

    “是北疆的沈家女郎。沈家那可是今上跟前新晉的紅人。”

    眾人咂舌。一個軍戶女,竟然有此番氣度,竟絲毫不遜于世家女。女郎們竊竊私語,眼中流露出明晃晃的艷羨。

    少年玉冠束發(fā),腰佩金刀,覆手在背,信步走來,黑眸銳氣逼人。一旁的女郎端雅清麗,眉心的花鈿耀人睛目。

    真是稱得上是風(fēng)華絕代一雙人。

    這兩人一出現(xiàn),生生把門前這一眾花紅柳綠壓了下去。

    也包攬了這一場春日宴所有的談資。

    沈家女郎初入京都,這春日宴還未進門,就奪去了多少人費盡心力想要掙來的風(fēng)頭。

    總有人不甘,刺耳的話語便時不時響起:

    “哪家的阿貓阿狗,也來丟人現(xiàn)眼嘛?”

    “北疆來的土包子,能登什么大雅之堂。”

    顧昔潮聽見碎語不言不語,審視的余光望著身旁的她,心中存著一分試探。

    卻見小娘子從容依舊,目光清亮。眉間流光溢彩,絲毫不受擾動。

    一聲輕笑傳來。

    “幾位言下之意,是說我們李家待客不周,并非大雅之堂了?”

    人群中簇擁著一個身著廣袖長衫的年輕女郎,拂袖間,若煙霞璨璨,端的是貴麗無雙。

    嚼舌的女郎們聽見這一聲音,心頭一緊。

    對客人評頭論足,豈不是累及邀請此客的主人沒有眼光。誰敢說堂堂尹川李家不是大雅之堂?

    眾人面面相覷,無人敢再吱聲。

    那貴中之貴的女郎一開口,為沈家女解了圍,只微微掃了那些嚼舌之人一眼,美目如電。

    一旁的侍女便心領(lǐng)神會,默默將這幾人的席位劃去了無人的角落里。

    盼了一年的社交場,苦心求來的好位置,蘊含著今后的前程和姻緣,就這樣被輕輕一筆劃走了。

    沈今鸞聽到熟悉的聲音,停下了腳步,才偏過頭,一只素手已輕輕搭在她臂上。腕上是一雙鑲金玉鐲,而非佛珠。

    “沈妹妹來了,我等你好久。”女郎笑臉相迎,玉姿雪貌,更勝往昔。

    再見故人,已經(jīng)兩世。

    前塵煙云已散去,沈今鸞含笑應(yīng)下,由著李棲竹引自己入院。

    見她竟有李家女郎和顧家九郎,世家之中最為顯赫的二人相護,諸人目光復(fù)雜,心中各自有了一番思量。擦身而過之際滿院賓客見了三人,無不頷首行禮。

    春日宴玩樂花樣繁多,女郎們聚在一起說笑,二郎們另開一席飲酒。

    顧家九郎難得來此,不少高門貴子圍在他身邊,朝他敬酒調(diào)笑。

    另一處女眷的席面上,李棲竹領(lǐng)著她一一介紹來客,將她引入京都的世家交集圈。沈今鸞與他們相見,微微傾身行禮。

    沒了明槍,總有暗箭,顧昔潮一走遠,便有無趣之人湊了上來。

    一貴女令人抱著一把琴,放在她面前,嬉笑道:

    “可巧,我近日得了古時的一把琴,名為焦尾,還未試過,不如由沈家妹妹替我們試一試琴?”

    又來了,和前世如出一轍。

    那麗人面上含笑,用意昭然若揭,就差把“你不會不通音律吧?”這一句寫在臉上了。

    軍戶女哪識得什么好琴。眾人袖手笑看,等她推拒或出丑。

    沈今鸞斂起袖口,五指葇荑張開,按在琴面之上,朗聲道:

    “此琴九弦,根根勁練,其聲應(yīng)是猶如金戈之聲。”

    而后,她忽揚手一撫,琴弦如波紋一蕩,五指百轉(zhuǎn)之間,音色果然錚錚如千軍萬馬,戰(zhàn)臺有風(fēng)。

    “是把好琴。”

    身旁有一女郎心悅誠服,問她道:

    “沈家妹妹是哪位名師處學(xué)的琴?”

    初時識琴,自是當(dāng)年無事不通的顧家九郎領(lǐng)著她,辨音識色。

    后來入東宮時,彼時苦悶無聊,元泓頗通音律,彈得一手好琴,也曾教過。

    她抬目望去,太子沒來。這個時候,他大概還被困在宮中。

    她一面撫琴,稍舒一口氣,笑道:

    “并非名師,乃是一故人所授。”

    她口中那“故人”,此刻就在不遠處,目光若有若無地偏過來看她。

    琴音通透,悅耳錚鳴,幾名年紀(jì)稍大的貴女暗暗點頭。

    那出言等著看笑話的貴女自討沒趣,擰緊了帕子,卻見一陌生小廝上前,待沈家女一曲奏畢,便抱走了“焦尾琴”。

    “你做什么?”貴女上前攔下。

    “得了好琴,既不會試琴,也不識琴音,你要這琴何用。”

    一道冰冷的聲音傳來,卻如在談笑。

    眾人回首望去,只見少年倚在曲廊邊,雙臂手肘抵著闌干。神容散漫,像是已有幾分醉意,目光卻鋒銳如刃,刮在人面上火辣辣的疼。

    顧家九郎濃眉俊目,眸若點漆,不笑的時候總帶有一分殺氣。

    那抱琴的小廝得了他的令,已差人送來一盒細雕匣子,一打開,金光滿目。小廝皮笑肉不笑低道:

    “夠買你的琴了。”

    就算不夠,顧家九郎要的東西,誰敢不從。

    前世可沒有這一出。沈今鸞面對詰難絲毫不亂,可看著這一把名貴的古琴,她生出幾分不知所措。

    顧昔潮神態(tài)自若,目光若有若無地望向她,漫不經(jīng)心地道:

    “初次見面,沒有備禮。便以此琴,作為見面禮。”

    又道一句:

    “京中名家甚多,若是有心要學(xué),我可薦師于你。”

    會琴的故人有什么了不得。不過爾爾。

    沈今鸞令侍女收下了琴,抿了抿唇忍住笑,道:

    “改日定當(dāng)回禮。”

    小娘子聲音甜潤潤的,看起來很高興。顧昔潮仰起頭,望向天際,神容冷肅,唇角卻又一次勾了勾。

    在場眾人心中暗自驚嘆,顧家九郎為沈家女一擲千金的名聲便傳了開去。

    那貴女登時蔫了氣,正要拿走匣子,卻見少年手掌張開,將那一匣子金錠摁住了。

    “你既是拿琴來助興,如今琴沒了,不如這些就賞了人。見者有份。”

    語氣沉穩(wěn)文雅,又顯漫不經(jīng)心。

    語罷,不等那貴女回話,便將匣中金錠擲去庭院之中。仆從們都聽見他的話,紛涌而至,搶得不亦樂乎。

    一分錢都沒給她留下。

    那貴女臉都綠了,想要跳腳又不大敢對顧家九郎造次,只得怒沖沖地轉(zhuǎn)向了沈今鸞。

    她還未發(fā)作,身上忽被撒了一潑水。把她簇新的金絲榴花紋的雪衫染成了暗土色。

    那端著酒水的侍從已跪下。

    李棲竹握住了那女郎的手,溫和地將她拽住:

    “下人不利索,還真是抱歉。妹妹隨我來更衣。”

    這一澆,把那貴女的氣焰全澆滅了。

    她花容失色,卻又不好對李家女郎發(fā)作。而且妝發(fā)衣裙可不能亂,那么多人看著,多丟人吶。

    在李棲竹威嚴(yán)又柔和的目光下,那女郎悻悻而走,跟著她去廂房更衣。本打算再挑釁的也都各自散去了。

    幾輪試探下來,其余眾女郎見這沈家女年紀(jì)雖小,落落大方,不懼詰難,談吐風(fēng)儀都頗有氣度,絕非等閑之輩。

    尤其那眉間的花鈿,真是精巧可愛,眾女從未見過,好奇圍觀,女孩子家說起裝扮都起了興,嬉笑顏開,很快打成一片。

    因顧昔潮在此,想要奉承拉攏顧家九郎的人極多,時不時總是湊上來。沈今鸞不勝其煩,目光瞥過去,見他面上并無不悅,仍是一副無可無不可的模樣,料必他心中定然已生厭。

    沈今鸞腳步一頓,朝他輕聲耳語道:

    “我有各位姐姐照顧便好。”

    他要是一走,她身邊可就清凈多了。沒那么多雙紅紅的眼睛盯著。

    這是要趕他走了。顧昔潮側(cè)目,掃過小娘子輕搖的耳珰,微垂的眼睫,也不去深究,叫來身后的小廝:

    “有事喚我。”

    語罷便翩然離去,身影沒入假山石林,往另一處庭院去了。

    顧家九郎一走,不少世家公子便跟著去了。女郎們面露失望,挺直端正的身姿都懈怠下來,不耐地扇著扇子,開始各自閑聊。

    沈今鸞總算松下一口氣,坐下才飲了一口茶。卻見一侍女出來傳喚道:

    “我們女郎請諸位入內(nèi)賞花。”

    春日宴,自是要賞花。

    “聽聞鹿柴別業(yè)李種滿了京中最名貴的纏枝牡丹。”

    “走,快去看看。”

    鹿柴別業(yè)的后院比前庭更為廣闊,因依著輞川,后院蓄著一湖流水,自山間而來。

    湖水如鏡,綠水春波。繁花錦簇,便種在這湖邊,姹紫嫣紅,在水中落成盈盈倒影,美不收勝。

    沈今鸞與眾女郎一道賞花,熙熙攘攘都簇擁在湖邊,一面談笑京中趣事,品賞各類名貴牡丹的品種。

    黑影重重,投在湖面。

    “撲通”一聲,水花飛濺,尖叫聲四起。

    ……

    顧昔潮曲廊的高臺之中,俯視底下席宴,目光定在人群中那一道纖巧靈動的身影。

    本來他對于這種人浮于宴的場合是能避則避,可今日卻因有此一人而略有不同。

    方才她一來,人群里望向她的目光何其紛雜,他想著,還是看著她一些的好,免得出了事大哥怪罪下來。

    豈料沈家妹妹好像什么都懂,什么都會,成了席上炙手可熱的小娘子,許多女郎爭相跟她交朋友。

    明明是大哥讓他來照顧她的。可她好像完全不需要自己照顧。

    他倒也樂得自在。

    “九郎,西域有進貢的葡萄美酒,我們中,當(dāng)屬你最懂,快與我們一道品鑒一下。”

    有一認識他的世家公子端了酒上來。

    顧家九郎善品酒,京中人多以美酒巴結(jié)。

    見他冷淡不應(yīng),那人一面給他斟酒,一面悄聲道:

    “三皇子也在宴上,知顧家九郎也在,特命我來賜酒。”

    看來是三皇子的人,到底是皇親貴胄,顧昔潮不欲拂了三皇子的面,便自斟自酌,飲了一口。

    那人殷勤又道幾句,無非是想替三皇子拉攏顧家。三皇子目前簡在帝心,招兵買馬,大有一展拳腳,與東宮抗衡之意。

    顧辭山不曾表態(tài)站隊,顧昔潮今日更是意興寥寥,便隨意敷衍過去。

    一口酒飲罷,他一回頭,湖邊人頭攢動,卻不見那小娘子的身影。

    “公子!沈家女郎落水了!……”

    已近傍晚,暮色濛濛的黑。

    大片大片的火光亮起。

    湖邊賞花的女郎們嚇得亂顫,慌不擇路,紛亂的人群忽被一股人潮猛地撥開。

    緊接著,只見幾道身影舉著火把立在岸邊,又有幾道身影縱身一躍,跳入湖中。

    顧昔潮帶人潛入水中,各自憑著岸邊的火光去尋那落水的小娘子。

    不遠處,水花撲騰撲騰,他游到近處,見她在水中掙扎,顯然吃了不少水,發(fā)帶散開,烏發(fā)凌亂,衣袂飄在水面,如同一大片霧氣。

    顧昔潮顧不得男女之防,一把人攬腰抱起。

    浮出水面,卻見她衣裳盡濕,春日纖薄的衣衫濡濕貼身,透了光,隱隱水底下露出起伏的曲線。

    目之所及,顧昔潮攬著她腰的手一僵,掌心又是一片柔膩,他登時迅速挪開目光,目不斜視,奮力向岸邊游去。

    臨到岸邊,人群還未退散,他接過侍從遞來的氅衣,將衣裳盡濕的她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

    他稍一猶疑,以掌心輕撫她脊背。

    催力之下,沈今鸞咳出幾口水來,漸漸已恢復(fù)了氣息。

    她想起,前世李棲竹在她身邊寸步不離,生怕她被人坑了,賞花之時,更是緊緊攥著她的手護著。

    今日,李棲竹卻因顧昔潮買琴這一變數(shù),為她解圍,將那鬧事貴女帶去廂房更衣了,不在湖邊。

    她便落水了。

    命運的齒輪,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這些人真是無語。湖水不過數(shù)丈之深,周圍盡是會水的下人,淹不死她,只想看她出丑。

    火光不住晃動,遠處一名侍女匆忙趕至,對沈今鸞道:

    “春夜涼,女郎快隨我去更衣罷,免得凍了身子。”

    又對一旁顧昔潮的躬身道:

    “后院是我們女郎們的廂房,公子不便入內(nèi)。”

    顧昔潮目有疑慮,想要召來琴音等人送她,卻一時找不見人影。

    北疆來的主仆看起來親如姐妹,卻是不如京中尊卑有序,侍女也不守規(guī)矩,不知去哪里玩樂了。

    見他面色沉黑,沈今鸞朝他抱之一笑:

    “沒事,我可自己去。”

    語罷,她有幾分赧然,攏緊了他的氅衣,跟著女侍女步入后院之中,腳步留下一片又一片遠去的水漬。

    顧昔潮目送她離去,一回身,凌厲的目光掃過那一圈人。

    眾人只覺那目光似是要剜他們的眼,嚇得逼退了幾步。

    “查。”顧家九郎淡淡道了一字。眾人心中一悸,頭皮發(fā)麻,便知這幾日必定不能安生了。

    吩咐完侍從,再轉(zhuǎn)頭,只見后院一片漆黑,那小娘子已沒入黑暗之中。

    火光幢幢,細看地上,還落下了那一根桃花色的發(fā)帶。

    鬼使神差地,他將那發(fā)帶收了起來。

    下一次見到,就還她。他在心里對自己道。想起方才水面上,散開的烏發(fā)底下,輕顫的羽睫,柔韌的束素。

    只覺這一根發(fā)帶拂過掌心,火灼一般地燙。

    “公子也更衣罷。免得受涼。”小廝小聲勸道。

    顧昔潮扯松了滴水的衣襟,露出一道口子。他心中不定,忽一揚手,召來另外幾名侍從問道:

    “這一處后院,可是李家女郎們的廂房么?”

    幾名侍從面面相覷,只道不知。其中一名卻猶猶豫豫道:

    “奴方才好似見到,見到……”

    顧昔潮皺眉,喝道:

    “見到什么?”

    那侍從心驚膽寒,低聲道:

    “天太黑,沒看清,好似是見到三皇子殿下酒醉后入內(nèi)了。”

    顧昔潮的拳頭握緊了松開,又握緊,透濕的臂上青筋暴鼓,肌肉賁張。

    這是連環(huán)計。沈家乃朝中新貴,多少人眼紅,這沈家女剛?cè)刖陀腥思辈豢赡鸵率至恕?br />
    想起那雙濕漉漉的杏眸,他胸悶難抑,一股戾氣猶然而生。

    別業(yè)的后院小道回廊縱橫交錯,林深草盛,顧昔潮疾奔而去,一間一間地找過去。

    分明是空置的廂房,哪是什么女郎的閨房。

    不遠處有一盞光,他朝那一間房沖去,猛地撞開了門,大步走入。

    漆黑之中,火光幽沉,隔著一道紗簾,濃霧一般地透出來。

    顧昔潮走進去,踩到什么東西,一看卻見是他方才為她披上的氅衣。

    他攬起氅衣,疾步過去,只見地上晶亮的一抹,是她額間的花鈿,明明滅滅。

    再往前,他猛然掀開面前紗簾,眼見一個衣衫半褪的男人,正伏在一物上,興奮地喃喃:

    “嬌嬌,可找到你了。美甚,美甚……”

    男人身軀龐大,袍邊鑲繡四爪金龍,張牙舞爪。他身下漏出的一縷,正是她玉霜色的衣裙。經(jīng)幽光所照,可見滿是湖水的濕跡,泅染了一片地磚。

    顧昔潮喉間一窒,一股血氣直沖天靈,正要上前將人踹翻,身后的衣袍忽然一緊。

    他回身,一只小手扯住了他的袍角,將他輕輕往后拽,讓他來到她身邊。

    小娘子隱在紗簾的暗處,身姿顫顫不堪一握,衣衫不整,尚在滴水。

    漉濕的杏眸卻是泛起了靡麗的霧氣,雙頰透出異樣的潮紅,含羞帶怯一般。

    朝他呵出的氣息,帶著幾分喘息,更有幾分灼燙。

    她意識不清,唇角翕張。

    他側(cè)耳過去傾聽,卻聽她在一聲一聲喚自己的小名:

    “顧九,救我……”

    ————————

    回到少年時,小顧依舊被吊成翹嘴。

    愛過的人一定又會愛上。

    我的番外也是精雕細琢寫的,所以不是日更,但是會定時掉落完整劇情。

    再請大家收藏一下作者專欄,還有我準(zhǔn)備開的預(yù)收《千百劫》和《美人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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