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1章 第五十一章(中)
競價到最后, 場上只剩下寥寥幾人還在執著于鮫人的歸屬權。
終于,又有一人選擇了放棄,剩下的人加起價來也開始捉襟見肘。
這時, 祈桑才散漫地敲了下身邊的加價鈴。
“五十萬上品靈石。”
拍賣師沒想到競拍到后期還有人加入, 優越的職業素養讓他克制住了臉上的喜色。
“錦州胡家, 加價一萬靈石!”
又有一人放棄競拍。
場上只剩下一人與祈桑競拍。
那人不甘心地繼續加價, “五十五萬!”
拍賣師報價后,祈桑沒有急著按鈴加價, 而是好整以暇地看著鮫人。
鮫人的手抓上鐵籠欄桿, 深藍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祈桑, 然而周圍人的注意力都在競爭激烈的拍賣會場上, 沒有人看他。
祈桑靜靜地等了一會兒, 鮫人都只是看著他, 沒有任何反應。
直到拍賣師開始倒數,鮫人才開始不安, 抓著鐵籠的手指不自覺縮了起來。
在最后一秒, 祈桑按下拍賣鈴,直接翻倍報價:“一百萬。”
場上頓時鴉雀無聲。
錦州胡家?先前從未聽說過,怎會有如此財力?
事已至此,鮫人的歸屬權已經毫無懸念了。
邊上有人碰了碰祈桑, 好心提醒:“被你壓下去那個金家可不是好惹的, 兄弟, 你走的時候小心點。”
許多年沒聽見有人讓自己“小心點”了。
祈桑點頭,謝過這人的好意。
接下來的靈犀角才是祈桑本次來拍賣行的主要目的。
然而不巧的是,這個拍品同樣是金家勢在必得的。
祈桑同樣是等到場上沒什么人加價了, 再高價加價。
雖說這個方法確實省力,但……
剛剛提醒祈桑的兄臺嘖嘖嘴, “朋友,你和金家沒仇吧?”
前排的金家代表,都快用一雙眼睛殺死祈桑了。
祈桑半點不慌,氣定神閑地理了理衣服,“湊巧而已。”
“你連著兩次給金家下面子了,現在趕緊找人來吧,不然待會……”
邊上的兄臺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寓意明顯。
拍賣會結束,周圍人紛紛離席。
那位兄臺也起身,走之前還不忘給祈桑豎個大拇指。
祈桑跟著引導人走到拍賣行后臺,去拿屬于他的拍品。
鮫人依舊被關在籠子里,像是一株沒有生氣的雜草。
不過普通雜草,可值不了一百萬上品靈石。
拍行主人搓搓手,討好地詢問:“胡先生,總共三百八十萬上品靈石,您是怎么結啊?”
祈桑身上一個子都沒有,但他并不慌張,直接摘下了自己的面具。
“你去千濱府找盛翎,他會來結賬。”
拍行主人走南闖北,自然見識不凡,一下子就認出了祈桑的臉。
他臉色大變,瞬間就跪了下來:“殿下!您……”
祈桑打斷了他未完的話。
“籠子的鑰匙呢?”
拍行主人遞上鑰匙,也不敢像糊弄別人一樣糊弄祈桑。
“殿下,這小畜生慣會偽裝,您最好還是不要現在打開籠子。”
鮫人仰著頭,看著祈桑。
祈桑拿著鑰匙的手一頓,似乎是聽進去了拍行主人的話。
拍行主人討好地笑著,正欲多說什么,卻發現祈桑深灰色的眼睛沒有任何情緒地看著他。
拍行主人緊張地咽了下口水。
“怎……怎么了,殿下?”
祈桑將鑰匙圈套在手指上,有一下沒一下地甩著鑰匙。
“這個鮫人既然被我拍下了,那就是我的了,你算什么東西,也敢稱呼我的東西是……‘畜生’?”
拍行主人臉色大變,抖著身子立馬又跪了下去,跪下后用力抽了自己幾巴掌。
“殿下恕罪!殿下恕罪!小人生來就嘴賤,您大人有大量……”
見祈桑站在原地沒有任何表示,拍行主人也不敢停,狠下心一直用力抽著自己。
過了很久,他才聽見祈桑問:“他身上的傷,有你一份功勞吧?”
拍行主人臉被抽腫了,嘴角滲著血絲,說話含糊不清。
“這……這鮫人咬死了我不少手下,我氣不過才命人傷了他。”
祈桑沒有理會拍行主人,而是徑直走到關鮫人的籠子邊上,蹲下來,與鮫人平視。
他看著鮫人:“你聽得懂我說話,我也知道你很聰明……待會我會把你放出來,你想做什么都行,但是,點到為止。”
鮫人死死盯著祈桑,眼睛一動不動。
在他的意識里,拍行主人代表了至高無上的權利,然而此刻,拍行主人跪在地上,涕泗橫流。
年幼的商璽,因為這場實力懸殊的碾壓,第一次真切地明白“強大”的含義。
——因為過于強大,對方甚至都不需要出手,就可以讓人如履薄冰。
祈桑的鑰匙插進鎖孔,輕輕松松打開了鮫人從前無論如何也逃不出的牢籠。
牢籠的鐵門敞開,鮫人的身形微動,甚至都沒離開鐵籠,就嚇得拍行主人瞬間癱軟在地。
拍行主人抓住機會,最后掙扎。
“殿下,殿下,您是神啊,您救救我,您不能縱容它殺了我!”
祈桑的眼睛是深灰色的,仔細看才能發現那點區別于黑的灰感。
“你放心,他很聰明,也會很聽話……他不會殺了你的。”
說完最后一句話,祈桑回頭看著目光警惕的鮫人。
“你會聽話的,對嗎?”
鮫人依舊蜷縮在牢籠里,沒有要出來的跡象。
聽見祈桑問他,深藍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好半晌才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四周死寂。
只有拍行主人一下比一下粗重的喘息,壓抑著滔天的恐懼,期待祈桑回心轉意。
“很好。”祈桑率先出聲,對鮫人露出滿意的笑容,“出來吧,我沒有把人關在籠子里的癖好。”
鐵籠的高度沒辦法讓鮫人正常站立,他只能慢慢地爬出鐵籠。
離開囚籠后,鮫人站起身,祈桑這才發現這小孩居然不矮。
鮫人先是走到祈桑身邊,似乎在等待祈桑下達指令。
祈桑隨意找了個干凈的地方坐下,然后滿意地拍拍鮫人的腦袋。
“真乖,你已經學會了忠誠,去玩吧。”
在得到祈桑的示意后,鮫人藍色的眼睛里才猛然透露出兇光。
他迅疾地撲向拍行主人,牙齒變成鋒利的獠牙,狠狠咬向這個滿臉精明的老頭。
拍行主人哭天搶地奔逃,卻瞬息便被鮫人咬住手臂。
鮫人的牙齒鋒利無比,眨眼的功夫便撕咬下一塊血肉。
血濺了出來。
弄臟了祈桑的衣擺。
祈桑支頤坐著,沒有對鮫人的行為有任何表示,只是淡淡瞥了一眼自己臟污的衣擺,隨后施了個小法術,除凈衣擺上的血跡。
下一刻,原本還目露兇光的鮫人,像是做錯事的孩子,藍色的眼睛里染上焦躁與不安。
兇惡的攻擊也緩和下來,努力用自己的身軀擋住飛濺的血液。
然而鈍刀子凌遲更加折磨人,拍行主人轉瞬間便痛暈過去。
見拍行主人已經痛到昏死過去,鮫人適時停下了攻擊。
祈桑隨手施了個止血的術法,保證拍行主人不會死在這里,便不再多管。
鮫人慢慢往前挪,靠近了祈桑幾步,在看清祈桑身上華貴至極的衣料后,又停下了腳步。
祈桑起身,“走吧。”
推開門之前,他發現鮫人沒有跟上來,回頭看,發現鮫人正在用桌布努力擦干凈自己的手。
祈桑挑了挑眉,問:“你在做什么?”
鮫人終于擦干凈了手,慢慢走到祈桑面前,悶不吭聲地仰頭望著祈桑。
或許是太久沒有這般正常地與人對視,鮫人愣了很久。
久到祈桑都有些不耐煩了,他才倉促地回過神。
鮫人一小步一小步地靠近祈桑,然后抬起被擦拭地無比干凈的那只手,小心翼翼擦了一下祈桑的側臉。
——那里有一小塊飛濺的血跡。
祈桑自己沒有發現,但在他人看來,這血跡如白玉上的瑕疵一般明顯。
鮫人第一次開口,嗓音無比沙啞,說出的話,流暢程度堪比三歲小孩。
“臉,臟了……我弄的血,對不起。”
鮫人甚至不敢觸碰祈桑太久。
因為他的手上有藍色的鱗片,和祈桑白皙的臉對比,猙獰又丑陋。
這個本該在深海里自由的怪物,到了陸地學會的第一件事是痛,緊跟著恨。
如今,又無師自通學會了自卑。
祈桑反握住鮫人的手,拿出一塊白色的絲質手帕,慢條斯理地給鮫人擦拭臟污的指縫。
藍色的鱗片有意識地收斂起來,生怕鋒利的邊緣劃傷了眼前的人。
“別那么緊張,我又不會吃了你。”祈桑說,“這是我們的第一次見面,你卻好像我的信徒似的。”
鮫人結結巴巴問:“信徒?是什么?”
感受到了祈桑的善意,他也沒有那么緊張了。
白色的手帕沒一會就臟得看不下去了。
祈桑隨手丟在地上,回答:“信徒就是,愿意為了我獻出一切的人。”
鮫人沉默了很久,又說:“我是,怪物,不是人類。”
祈桑眼底有很淺的笑意,“信徒也可以是,永遠愿意為我戰死的怪物。”
鮫人的情緒一激動,手上的鱗片就忍不住微微翻了起來,呼吸一般張開收攏。
見面這么久,他頭一回連貫地說了一長句話:“我是你的信徒。”
祈桑沒有將這句話放在心上,他也不知道未來這句話將會代表什么。
當下的他,只是笑著隨意回應了一句:“我的信徒有很多。”
鮫人沒有說話,只在心里默默反駁。
但是永遠會是信徒的深海怪物,只有我一個。
祈桑帶著鮫人離開了拍行。
拍行門口本來圍著一群人,大概是金家找來的打手。
都不需要祈桑出面,事情就迎刃而解。
沒被關進籠子,一身新鮮血液的鮫人沖他們一咧嘴,就能嚇跑個七七八八。
剩下沒走的三三兩兩,也不是因為英勇無畏,而是直接被嚇暈了過去。
祈桑早就解開了鮫人的鎖鏈。
他摸了摸鮫人的腦袋,頭發毛茸茸的,耳后還有冰涼涼的魚鰭。
魚鰭的手感太舒服了,祈桑摸了兩把還意猶未盡,看見鮫人的臉紅透了,他才收手。
祈桑問:“你有名字嗎?”
鮫人剛被抓上岸的時候,就被教過這個問題的答案了。
為了討好祈桑,他回答得很快。
“商喜。”
祈桑又問:“你知道是哪兩個字嗎?”
傷喜?不太吉利的名字,像是一輩子會經歷很多大悲大喜似的。
鮫人不會寫字,但抓他的鮫獵教過他應該怎么回答。
鮫人不知道名字的含義,如實回答:“商喜是,討喜的商品。”
祈桑皺了皺眉,也知道這混賬名字肯定是那些抓鮫人的鮫獵取的。
“你不應該把自己稱為商品,更不需要稱自己為討人喜歡的商品。”
商璽大概聽懂了祈桑的意思,于是點點頭,表示明白。
祈桑手指抵著唇,垂眼思索一會,“以后你叫商璽吧。”
商璽沒聽出“商璽”和“商喜”的區別。
祈桑在對方手上寫下璽的寫法,爾玉璽。
“在凡間,‘璽’是無價之寶,不會被價值衡量。”
祈桑三言兩語,就讓一個名字的含義截然不同了。
“你的價值不該只是那幾塊靈石碎錢,你該有更廣闊的人生。”
這個時候的商璽還聽不懂這番話,他也沒想到自己會記住那么久。
商璽愣愣地反問:“不討喜……你還喜歡嗎?”
祈桑以為商璽的意思是,別人會喜歡不討喜的人嗎?
“我少年時總會被人說太過狂妄,不討人喜歡。”
祈桑勾起唇角,意氣風發的神色令商璽移不開眼睛。
“可是我成神后,就再沒有這樣的聲音了……因為我的一切行為準則,都變成了世人眼中的討喜標準。”
祈桑理了理商璽炸成一團的頭發,發現理不開,直接施法梳順了。
“今日你身上只是沾了血,便讓這么多人畏懼你,來日你強大起來,這些畏懼就會變成憧憬。”
商璽說:“你叫,殿下?”
剛剛的拍行主就是這么叫的。
祈桑笑出聲,少見地被逗樂了。
“你可以叫我殿下,但是我叫祈桑。”
商璽懂了,但他還是更習慣稱呼祈桑的尊稱,“殿下,你要給那個人很多錢,換鑰匙。”
這句話翻譯過來就是,祈桑救了商璽要花很多錢。
祈桑聽出這是商璽別扭地表達自己的謝意,不在意地擺擺手。
“你不需要覺得虧欠了我什么,一百萬靈石而已,我過個生辰,便能拿回來百十來倍。”
商璽慢慢點頭。
商璽突然笑了。
這是祈桑第一次見到商璽笑。
“你笑起來挺好看的。”
商璽笑得更開心了。
“我一輩子是,殿下的,怪物。”
第052章 第五十二章(下)
盛翎一個人待在書房處理公務。
算盤撥得噼里啪啦響。
祈桑過的不是與世隔絕的生活, 自然會與人間有許多往來交際。
但是他又不愛處理這些東西,最后只有盛翎能全盤接過了。
起初盛翎是不愿意的,畢竟接下這些事就代表和祈桑的相處時間要少一大半。
但是當時祈桑用一種很真摯的眼神看著他, 說:“可是盛翎, 我只能信任你了。”
盛翎就這么暈暈乎乎被忽悠過去算賬了, 等到反應過來的時候, 已經來不及了。
還能怎么辦。
只能算快點了。
聽見下人稟報拍賣行的人來取錢,他頭也不抬, “以后這種小事別來找我, 自己去找東光霽要錢。”
下人支支吾吾片刻, 才說:“我也是這么和東大人說的, 他已經支了錢, 但讓我最好還是來告訴您一聲。”
算盤的聲音停了。
盛翎不耐煩地抬起頭。
東光霽又在搞什么名堂?
下人也很緊張, 心一橫,大聲道:“因為殿下花了一百萬上品靈石, 買了個人回來!”
盛翎:“……?”
祈桑, 你還真帶個人回來!?
千濱府里都在傳,月神殿下一個人出去,兩個人回來。
聽到這件事的盛大人,氣得摔了兩個算盤, 推開書房的門, 大步往外走。
恰在此時, 下人通傳月神大人回府,消息很快就傳到了盛翎這。
他明白凡夫俗子肯定入不了祈桑的眼,于是氣勢洶洶地沖向門口, 準備看看祈桑帶了誰回來。
到了正門口,盛翎看見祈桑身后跟著的是鮫人, 感覺胸口沒吐出來的那口氣更悶了。
他以前跟著祈桑去海底借鮫人族圣物,曾見過那群鮫人的作態。
——因為與世隔絕,所以不在乎人世間的禮義廉恥,赤.裸裸的欲望攤開在眼底,毫不掩蓋肉食動物的本性。
盛翎討厭那群鮫人看著祈桑的眼神。
好像祈桑是屬于他們的一樣。
但不是。
祈桑不屬于任何人。
盛翎試圖用眼神殺死黏在祈桑身邊的鮫人,但是很可惜,眼神刀并不是人類的種族天賦。
商璽面對祈桑以外的人,就沒有那么好的脾氣了,本性里的兇殘讓他仇視祈桑以外的所有人。
他冷冷地看著怒氣沖沖的盛翎,沒有說任何話。
鮫人族的頭發天生就帶著一點卷,不好好打理就顯得亂糟糟的,配上襤褸的衣衫,凝固的血跡,讓商璽看起來有些狼狽。
盛翎看著渾身是血的商璽,陰陽怪氣地說了一句:“臟小孩。”
祈桑微不可察地皺了下眉,“別說了。”
訓完盛翎,祈桑低頭看向邊上的商璽。
商璽默然低垂著頭,似乎很難過的樣子。
“別放在心上。”祈桑說,“他一直這樣,不是針對你。”
商璽低低柔柔回答:“沒關系的,殿下。”
對面的盛翎簡直快氣炸了。
他要殺了這個鮫人!剛剛還對他翻白眼,祈桑一看過去,就變了臉。
怕兩人再起沖突,祈桑連忙叫人把商璽帶下去洗漱,他則與盛翎到書房去議事,屏退左右,單獨相處。
盛翎知道祈桑被那條死魚迷惑,對他剛剛的行為有些不滿了。
為了不再惹祈桑生氣,他知道自己不能無理取鬧了。
盛翎有理有據地舉例證明,自己比那條死魚更適合待在祈桑身邊。
“殿下,在您出去的時候,我處理完了十二地的呈文,千濱府的管事遴選,順便還幫東光霽算了點賬,未來如果魔族來犯,我還會是您最得力的左膀右臂……我覺得這些,那個死……野小孩應該沒辦法幫到您。”
祈桑不知道盛翎對商璽的敵意為什么那么大,但他與盛翎自幼一塊長大,不可能偏袒商璽,而全不顧及盛翎的感受。
“鮫人渾身上下都是被人覬覦的寶物,我今日若不管他,不出三日他便會被人拆開來賣了。”
盛翎聽出祈桑的安撫意味,瞬間被哄好了,“你什么時候這么好心了?你修的真的是太上忘情道嗎?”
“與他有緣,順手便救了,而且……我很喜歡鮫人族。”
祈桑一直很喜歡鮫人族眼睛里坦誠的欲望,不為俗世的道德觀念束縛,有了野心就會不擇手段地達成。
盛翎:“……你喜歡鮫人?”
他覺得自己是時候放棄人籍了。
見盛翎想要再問下去,祈桑不著痕跡地轉移話題。
“如今妖魔的領地越來越小,或許是因為現在人心向善,所以會一念偏差入魔的人就變少了?”
“殿下,您講笑話的本事還是這么爛。”盛翎說,“事實是,人族有你一人,便能抵擋千軍萬馬,現在誰還敢入魔,生怕被你順手砍了。”
聽到盛翎的挖苦,祈桑聳聳肩。
“世間萬物,此消彼長,若是人族一直這般占據絕對的上風……”
后面的話他沒說完,盛翎卻明白了什么,頓時收斂了玩笑似的表情。
“殿下,你是不是發現了什么?”
祈桑走到窗戶邊上,看著窗外灰黑色調的日光,“你覺得,天道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嗎?”
盛翎眼神微冷,嗓音沉了下去,“那是因為魔族無能……弱肉強食的道理,他們比人族更懂。”
祈桑偏頭看著盛翎,無奈又溫和地笑了笑,“這么激動做什么?”
盛翎不語,固執地看著祈桑。
祈桑嘆笑道:“你也發現了吧,人與魔之間的平衡被打破了……如今,只有一個辦法可以解決這個局面。”
如果世間英杰輩出,百家爭鳴,那一定是一個繁榮的時代。
但如果,無論生出多少驚世奇才,都無法企及那一個人的存在……
那這個世界的平衡規則,就被打破了。
盛翎眼神狠辣,他不會允許任何事情危及祈桑的利益。
“既然平衡的另一端太過無能,那干脆就讓它消失好了。”
祈桑早知盛翎會如此說,忍不住敲了敲對方的腦袋:“盛翎,魔族永遠也不可能消失的。”
盛翎在一瞬間想了很多事情,眉眼間不復從前的從容,只剩下焦躁不安,像是領地被入侵的野獸。
“那你想怎么辦?現在唯一的辦法,不就只有——”
盛翎的話猝然頓住。
只是說出一個假設,就讓他覺得難以忍受。
——如今唯一的辦法,只有殺了牢牢占據世界氣運的祈桑,才有可能讓兩界回到平衡。
祈桑的手腕隨意翻轉兩下,被盛翎推散在地的文冊瞬間回到原位。
“盛翎,如果真的有這么一天,我希望你能幫我一個忙。”
盛翎抿了抿唇,眼眶都忍不住紅了。
“你想讓我殺了你?保全三界平衡?你想都別想,我……”
祈桑輕笑一聲,扯了扯對方的衣服,讓兩人之間的距離微微靠近。
“盛大人,你果然還是不懂我。”
盛翎愣了一下。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三界平衡與否,和我有什么關系呢?”
祈桑的臉上有淡淡笑意,溫和寧靜,像世人口中的菩薩,慈悲心腸。
“我幼時無數次險些病死,與天爭命,能走到今天都是靠的我自己,憑什么要為了所謂的大義犧牲我自己?”
盛翎有些沒反應過來,只是下意識點了點頭,“那,你說想要我做的事情是……”
祈桑輕笑一聲,語調戲謔。
“如果真到不得已的時候,愿意為我戰死嗎,盛大人?”
盛翎一顆心驟然落回實處。
剛剛的惶恐緊張都煙消云散。
如果一個人決心去死,你無論怎么保護都沒用。
但如果這個人寧愿與天斗也要活,那至少還有轉機。
“這還用你多說?”盛翎表面生氣,實則心中巨石落地,“我早說過的,哪怕你要與我立主仆契,我都甘之如飴。”
“你還記得嗎?我十六歲那年,阿娘找來的算命先生說,我命里每逢十八,便有生死大劫。”
盛翎祈桑高上半個頭,祈桑需要微微仰起頭,才能與對方對上視線。
“我十八歲那年,遇到古四兇獸險些死掉,之后每隔十八年,便會遇到一次性命攸關的大劫……一路活到今日,也算是不容易。”
“別說了,這不是都過去了嗎?”
盛翎聽不得祈桑說“死”這個字,仿佛只是嘴上說說,便已經沾染了詛咒。
“我只是想讓你放心。”
祈桑的眼睛里帶著盛翎看不懂的情緒。
“我天生就被批了不祥的命格,但是我覺得天命不能掌控我,一直活到了今天。”
祈桑低垂下眼,聲音驟然輕了下來。
“我靠我自己活到了今日,沒有人有資格取我的命。”
盛翎摸了摸祈桑的頭發,手臂僵了僵,還是慢慢抱住了祈桑。
“別想太多了,你飛升之后,便沒有這十八年一劫的說法了吧?”
盛翎一直很在意祈桑“十八一劫”的說法,直到祈桑飛升后一直風平浪靜,他才慢慢放下了心。
祈桑拍拍盛翎的背,示意對方放手,“你知道我上一次遇到大兇境況,是在什么時候嗎?”
盛翎記得,回答得很快:“是你獨自去虛靈淵境時,被里面極有邪性的珍瓏棋局困在了幻境之中。”
盛翎沒想明白這個時間有什么特殊的,祈桑也沒有提醒,徒增盛翎的擔憂。
——珍瓏棋局這件事,發生在他成神后的第一個一百八十年。
而盛翎不知道的是,珍瓏棋局后又過一百八十年時,他遇到了古四兇獸,險之又險才斬殺惡獸。
算算日子,馬上就要到第三個一百八十年了。
*
談話的結局不算愉快,但盛翎不希望自己的負面情緒影響到祈桑,便裝出一副沒放在心上的樣子。
盛翎正準備找點其他話題,緩和一下氣氛,下一刻,書房的門被人敲響了。
門口的小丫鬟焦急道:“殿下,您帶回來那位小公子不見了!”
盛翎聞言,幸災樂禍的表情藏都藏不住。
“我就說鮫人族天生冷血,恩將仇報這種事也不是做不出來,這不,跑了吧。”
祈桑見丫鬟都快急哭了,安慰道:“別著急,我不怪你,他最后是在哪不見的?”
丫鬟忍住眼淚,“小公子不讓我們伺候他洗漱,我們就站在門口等著……可是好一會沒聽見他的聲音,等再進去,他已經不見了。”
祈桑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我知道了,你帶我去那吧。”
盛翎本想跟著去,但被祈桑制止了。
“我不想看見你們兩個打起來,把我的千濱府拆了。”
盛翎很生氣,冷臉回到書房,然后冷臉關門,開始冷臉處理公文事務。
他想,等祈桑回來,就把這些公文擺到他的面前,讓這個冷漠無情的人看看他的公文處理得有多完美。
祈桑跟著丫鬟到了門口,獨自進入房內。
這個房間里有單獨的浴池,池子里的水尚且溫熱,邊上的屏風也掛著為商璽準備的衣服。
祈桑在浴池邊上蹲下,伸手撥了一下池子里的水,水面瞬間漾起微微的波瀾。
“商璽,你還不出來嗎?”
平靜無波的水面的突然冒出幾個泡泡。
下一刻,祈桑感覺自己的指尖被什么東西咬了一下,“商璽,膽子大了,敢咬我了啊。”
“沒有。”商璽的聲音沉在池底,聽起來悶悶的,“這是喜歡你。”
祈桑攤開手掌,發現食指指尖上多了一個淺淺的咬痕。
“我可不懂你們鮫人的傳統,你要是……”
石火風燭間,祈桑突然想到什么被自己忽略的東西。
他臉色一變,還沒來得及質問商璽,視線卻在下一刻天旋地轉。
商璽拉著他的手臂,將他拽進了池子里。
因為及時被人抱住,祈桑下半身浸在水中,上半身只有頭發的發梢濕了一點。
祈桑有些生氣,“你干什么?”
他皺眉抬頭,卻對上了一張略顯陌生的臉。
這個人的眼睛和商璽一樣,是深海的藍色。
五官卻要更加硬朗,少了幾分少年的柔和,像是突然長大了十歲的商璽。
祈桑噎了噎。
一會不見,你怎么突然長這么大了?
商璽深藍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祈桑,好像在等待對方提問。
祈桑無語片刻,問:“你怎么突然長這么大了?”
商璽突然低頭靠近祈桑,卻只是將額頭貼在了后者的臉上,他像叢林里的野獸似的,輕輕嗅了嗅祈桑身上的味道。
“成年鮫人比幼年鮫人更值錢,我不想讓他們多賺錢。”
祈桑一下就聽出來他在說謊。
“借口,我要聽實話。”
商璽腦袋上下蹭了蹭祈桑的臉,好像正在筑巢的小鳥,見到喜歡的地方就忍不住賴著不走。
“因為我離開水太久,實力大不如前,被迫退化成幼年的形態。”
祈桑被蹭得有些癢,抓著商璽的頭發,將兩人拉開一段距離。
“剛剛為什么要說謊?”
因為被抓著頭發,商璽腦袋微微往后仰,目光卻還是落在祈桑身上,片刻不離。
“我不想讓你覺得我是很沒用的人,而且……小時候的我,很傻。”
祈桑勾了勾嘴唇,松開手往后退,坐在了浴池邊緣的石階上。
“我倒是覺得小時候的你比較可愛,至少不會把我突然拽進水里。”
商璽臉色僵了僵,往前移到祈桑身邊。
他抬起祈桑的手,將臉輕輕貼在上面,做出柔弱的樣子。
“殿下,我身上傷還沒好,好疼。”
祈桑毫不留情地抽出手。
“剛剛為什么不出去?”
商璽有些失落,但還是強打起精神回答,“尾巴,想第一個給你看。”
祈桑挑了挑眉,“嗯?”
商璽頭發濕漉漉貼在臉上,深藍色的眼睛好似溫柔的海,卻只裝得下祈桑一個人。
望著祈桑時,滿是依戀與信任,讓人很難不沉溺其中。
可惜祈桑天生鐵石心腸。
下一刻,浴池的水面突然泛起波紋。
祈桑將視線移到商璽身后,看見了一條銀色的魚尾,像是這世上最鋒利的銀劍,鋒利的鱗片只是看一眼就仿佛能被劃傷。
鮫人高傲又罕見,尾巴對他們來說是很重要很隱私的東西,祈桑的確沒有見過鮫人的尾巴。
祈桑一向是個實話實說的人。
“很好看,你的尾巴。”
商璽高興地擺了擺魚尾,臉上也露出了靦腆天真的笑容。
如果不是祈桑親眼見過,商璽是怎么在瞬間撕咬下一塊人類的血肉,還真要被眼前人這副天真無邪的模樣給欺騙了。
祈桑身上的衣服還濕著,黏在身上很不舒服。
沒等他運用靈力烘干衣物,屋外突然響起兵荒馬亂的吵鬧聲。
伴隨著丫鬟的驚呼,以及一句“盛大人,您不能進去”,緊閉的大門突然被人一腳踹開。
屏風只能模模糊糊擋住兩人的身影。
也不知道盛翎誤會了什么,臉色瞬間變得鐵青,用力關上門,把丫鬟擋在外面。
盛翎繞過屏風,大步流星走到兩人身邊。
商璽的魚尾早就變了回去,此刻趴在浴池的邊緣石階上,沒什么表情地盯著盛翎。
祈桑衣服還濕著,因為被盛翎莫名其妙的舉動驚到了,一時間也沒想起來烘干。
盛翎臉色幾經變換,終于憤然說出一句:“不知廉恥!”
祈桑歪了歪頭,疑惑都快化為實質了。
他用手指指著自己,“我?”
盛翎先把祈桑拉了起來,用靈力烘干對方的衣物,“我沒說你,我說這個……”
好半天,盛翎都不知道該怎么稱呼商璽。
最后只能氣憤地用靈力打了下浴池的水面,甚至窩囊得不敢直接打商璽,怕祈桑生氣。
濺起的水花有很大一部分落在了商璽身上,商璽故作柔弱地擦了擦臉上的水珠。
“你這個人好兇啊……殿下,他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是不是經常兇你?”
深海食人魚秒變溫室白山茶。
盛翎氣死了,看著祈桑,咬牙切齒地反問:“你不會吃它這一套吧??你不會看不出他什么心思吧???”
商璽表面上在勸架,實際上是煽風點火,恨不得氣得盛翎直接給他來一下,好讓他在祈桑面前賣慘。
“盛大人,您別兇殿下,都是我不小心,才害得殿下身上都弄濕了……”
說著,商璽故作不經意地擦了擦臉上被盛翎濺上的水,有些委屈地垂下了頭。
盛翎險些沒忍住直接給商璽來一下。
“現在從湖里撈條魚出來都比你干燥,我濺了你兩滴水,就給你凍壞了??”
商璽爭不過他,繼續閉嘴裝無辜。
盛翎生平最恨裝得歲月靜好的白蓮綠茶,此刻算是見到了。
祈桑怎么會看不出來兩人的明爭暗斗,他又不是傻子。
然而心里的疲憊只是讓他嘆了口氣,什么都沒說,便走了。
盛翎更氣了,看見商璽就氣不打一處來。
他看著祈桑遠去的背影,低聲罵商璽:“你這個畜生,裝成幼年鮫人混進千濱府的目的是什么?”
商璽懶洋洋翻了個身,隨意將濕掉的頭發撩了起來,露出極具侵略性的五官。
“殿下這個主人都不在意,你這個客人有什么資格多管閑事?”
商璽翻了個白眼,氣不死人不罷休。
“管那么寬,不知道還以為你和殿下有什么關系,你不過就是——盛、大、人而已。”
盛翎被這張毒嘴氣死了,恨不得下去和商璽同歸于盡。
今天的小誤會奠定了兩人往后幾十年互看不順眼的日常。
盛翎日常要做的事除了處理公務,粘著祈桑,又多了一條每天隨時隨地詛咒商璽早點去死。
再往后,也就只有那三萬年,這兩人才稍微和平相處了一點。
因為他們都在等待同一位故人回來。
……
因為這世上,記得那位故人的,僅剩他們兩人。
第053章 第五十三章
珍瓏棋局上的一顆白子消失了, 連帶著祈桑落下的那枚黑子一并消失。
僅僅一子之差,卻讓局勢瞬間逆轉。
已是晌午,日頭正烈, 幸好有茂盛的槐樹樹冠遮擋了大部分陽光。
祈桑睜開眼, 過于明亮的環境讓他忍不住微微瞇眼。
謝亭玨伸出手, 幫他擋住了大部分陽光。
祈桑看見謝亭玨的臉, 腦袋里兩種記憶混雜在一起,讓他一時間還有些恍惚。
祈桑正準備開口, 卻突然臉色一變, 捂著嘴, 神色痛苦地吐出一口血。
鮮血瞬間染紅了指縫, 順著腕骨一路沒進衣袖中, 染紅一大片袖口。
腦袋里的劇痛時刻折磨著祈桑, 手指無意識地用力抓著樹干。
因為太過用力,粗糙的樹皮令他的指尖都磨出了血。
謝亭玨握住祈桑的手, 治愈對方指尖的傷口, 同時注入靈力,試圖緩解對方的難受。
他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該怎么幫到祈桑,只能抱住對方的身體, 避免祈桑再次做出傷害自己的舉動。
祈桑用力地抓著謝亭玨的手腕, 指甲劃傷了謝亭玨的皮膚。
手腕上滿是血痕, 謝亭玨卻不關心自己,只覺得,如果自己的痛能緩解祈桑的痛就好了。
祈桑全無意識, 被迫接受當年的記憶,額頭上都是冷汗。
過了許久, 他皺緊的眉頭才漸漸松開,不住顫栗的身體也停止顫抖。
謝亭玨一下下拍著祈桑的背,安撫對方。
良久后,懷里抱著的少年終于睜開了眼。
祈桑依然沒什么力氣,就任由謝亭玨抱著自己了,他咳嗽兩下,發現滿嘴的血腥味。
視線往下看,才發現自己吐出的血,已經將謝亭玨肩膀處的衣服染紅一大片。
祈桑的心跳很慢,謝亭玨注入體內的靈力,在慢慢溫養他的身體。
祈桑閉了閉眼,信任地靠在謝亭玨的肩膀上,他嗓子很啞,“師尊,你的衣服被我染紅了。”
謝亭玨的動作驟然頓住,臉色幾經變換,最后還是沒問什么。
“只是一件衣服而已。”他低聲回答,“桑桑,你還難受嗎?”
若換往常,這時候的祈桑一定會忍不住開玩笑逗逗謝亭玨。
然而此時此刻,他只是很疲憊地閉上眼,“師尊,你不問問我,在珍瓏棋局里都看見了什么嗎?”
感受到祈桑的心跳在漸漸恢復得平穩有力,謝亭玨的心終于落回實處。
他順著祈桑的話,溫聲詢問:“你在里面經歷了什么?”
在幻境中,祈桑全然沒有現在的記憶,沉浸式走完了這段記憶。
如今南柯一夢醒,他已經不是月神,卻因為擁有這段記憶而覺得恍惚。
祈桑摸了摸自己的心臟,一下又一下,平穩有力地跳著。
知道了這么大的事情,他以為自己的情緒應該很激動才是。
但事實上,心跳平穩,一如往常。
祈桑沉著地回答:“我回到了三萬年前的某一天,在那天之前發生的所有事,我全都想起來了。”
人類的軀體無法承受這么超負荷的記憶,所以他的身體開始崩壞。
幸好當初渡劫金丹時,天道有幫他淬體,這才讓他不至于筋脈斷裂。
祈桑想起來,三萬年前他少年出名,囂張地挑釁所有他看不順眼的人。
無數人看好他,也有無數人暗中貶低他,但從沒有人在擂臺上打敗過他。
他也想起了自己成為月神后,所有人都知曉他的姓名,所有人都對他畢恭畢敬。
然而一道有關“十八”的詛咒,卻讓他明白了自己的死期將至。
明明那么早就察覺到了不對勁,也為此做好了準備,可是厄運真正來臨,他還是沒能躲掉。
祈桑冷下眉眼。
這就是天命嗎?
謝亭玨半跪在地抱著祈桑,祈桑動了動,將臉埋在謝亭玨的頸側的衣服里。
察覺到祈桑的心情不佳,謝亭玨斟酌片刻,笨拙地安慰道:“……桑桑,你有什么想吃的東西嗎?”
祈桑沒有動,也沒有給他任何回應。
就在謝亭玨以為祈桑不會理他時,后者終于開口了,“師尊,我好想吃你之前給我買的那個荷葉糕啊。”
祈桑說的是之前在桃花村時,謝亭玨給他買的那個荷葉糕。
“好。”謝亭玨拍拍祈桑的背,“荷葉糕在靖州的寧安鎮,離這里有些遠,我們一起去好嗎?”
“好呀。”祈桑的聲音悶悶的,聽起來似乎已經恢復如常,“盛翎走了嗎?”
月神的記憶里,他與盛翎自幼一塊長大,關系很好。
為什么后來會發展成……傳聞中那般,不死不休?
“嗯。”謝亭玨說,“他臨走前告訴我,你剩下的記憶在虛靈淵境中。”
早在祈桑剛拜入師門時,謝亭玨就告訴過他虛靈淵境的存在。
那時候祈桑只想著趕緊結出金丹,擁有進入虛靈淵境的資格,然后在里面找一把稱手的武器。
如今虛靈淵境還未開啟,他修為卻已經遠超金丹,也有了判命作為本命武器。
幾個月前,剛入門的祈桑就算再怎么自命不凡,也絕對想不到,一年不到的時間,就能有這么多變化吧。
祈桑靠在謝亭玨身上,閉上眼,努力梳理腦海里的記憶。
謝亭玨抱著祈桑,讓對方的身體可以靠在自己身上,他雖然愛慕祈桑,但這個擁抱并沒有其他旖旎心思。
這個擁抱只是很單純的長者對后輩的安慰,只有師徒之情,沒有其他。
很久之前,祈桑玩笑似的一句“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說明了他對謝亭玨更多的是對家人的親近。
所以謝亭玨也不會輕易奢求更多,他知道對于祈桑來說,“家人”的重要性。
——而且,祈桑天生驚才絕艷,哪怕修最難的無情道也是一等一的天才。
謝亭玨不會讓自己的私心,壞了祈桑的道心。
經過一番交談,祈桑的情緒已經好了很多,他看著謝亭玨的臉,好奇地捏了捏。
“師尊,你想跟我一塊下山,變換樣貌時為什么特意用了謝逐的臉啊?”
因為謝逐是我的心魔。
謝亭玨在心里默默回答。
但是這個答案顯然不能讓祈桑知道。
謝亭玨沒有選擇說謊,也沒辦法說出真相,只能避而不談。
沒聽到想要的回答,祈桑也不執著于一個答案,有些事問不出真相,雙方心知肚明地裝傻就是最好的選擇。
“我們去靖州前,先回客棧和嚴掌柜告個別吧。”
謝亭玨沒有意見,隨祈桑一塊回去。
當然,謝亭玨如果拒絕了也沒什么,嚴掌柜只在乎祈桑走不走,本來也不關心謝亭玨。
回到客棧時,祈桑遠遠就看見嚴掌柜心急如焚地透過窗戶看窗外。
直到見到兩人回來的身影,才驟然松了一口氣。
祈桑與嚴掌柜告別以后,問了一句:“接下來你要怎么辦呢?”
水鬼心愿已了,已經度化消失了。
但是雙蘿鎮中有許多尸體橫陳大街小巷,活下來的人也不足原先的三成。
原先熱鬧的城鎮彌漫著恐懼,艷陽天,大街上卻一個人都沒有。
不過發生了水鬼屠殺事件后,雙蘿鎮至少數百年,都不可能再有人迫害無辜之人了。
嚴掌柜的客棧是肯定開不下去了,但是他老人家看得很開,笑容慈祥。
“不過損失些許錢財罷了……如今我見了女兒,仇家也死去了,這般好事落在我頭上,就是當一輩子窮光蛋又有何妨?”
車到山前必有路。
船到橋頭自然直。
祈桑到另一間臥房里,找到了躲在床底下的今今,小鬼似乎被先前的景象嚇得不輕,躲在床底瑟瑟發抖。
直到聽見了祈桑的聲音,才慢吞吞從床底下爬了出來,一把抱住祈桑,委委屈屈流血淚。
祈桑拍拍今今的背,安慰了很久。
拍著拍著,他突然感覺有些不對勁。
“師尊,今今他是不是有點奇怪?”
謝亭玨點頭:“他要去投胎了。”
突如其來的別離,讓祈桑有些不知所措:“可是我什么都沒做。”
謝亭玨提起祈桑送給今今的“飯袋”,里面的陰氣已經被小鬼吃空了。
“他是餓死的,或許生前的愿望便是能吃飽。”
謝亭玨想了想,補充了一句。
“或許他一直到此刻才開始消散,是因為他死后又多了一個愿望。”
祈桑抱著今今,半跪在地上,迷茫地抬起頭看向謝亭玨。
謝亭玨說:“他新的愿望,或許是能再見你一面。”
*
一日后,兩人正式啟程前往寧安鎮。
謝亭玨被拆穿了身份,干脆直接卸下所有偽裝,兩人的相處自然輕松許多。
反正身份已經暴露了,謝亭玨召出玄莘劍帶祈桑趕路。
玄莘劍雖然不是判命那樣的半神器,但鑄造之時熔了古神龍之骨進去,亦非一般靈劍能比。
所以,有這么厲害的玄莘劍御劍帶路,兩人上午出發,祈桑下午已經吃上了荷葉糕。
祈桑買了老大一塊,香噴噴熱騰騰的,嚼吧嚼吧吃了很久。
攤主見祈桑給錢大方,人又長得白凈好看,忍不住小聲勸阻:“小公子,寧安鎮如今可不太平,你們若無事,還是別在這落腳了。”
祈桑吃得嘴巴里都塞滿了,說不出話,連忙拍拍謝亭玨的肩膀,讓對方來回答。
謝亭玨接了攤主的話:“老先生,這里發生了什么事?”
攤主似有顧忌,諱莫如深,提醒了一句就擺擺手,什么都不肯說了。
兩人對視一眼,心中警惕,卻也不為難攤主,道謝后便準備先去找旅店。
祈桑抬步欲走,卻在下一瞬感覺被人從后面拽了下袖子。
回頭看,一個鵝蛋臉的小男孩拉住了他的袖子。
男孩看著也就比今今大一點,一雙烏黑的眼睛直勾勾盯著他,無端的滲人。
明明是活人,卻比今今身上的死氣還要重。
祈桑與謝亭玨對視一眼,靜觀其變。
下一刻,發現小男孩的荷葉糕攤主連忙從鋪子里出來。
他輕輕拍了下小孩的手,不輕不重地呵斥道:“阿寶,快放開客人的衣服。”
阿寶依然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盯著祈桑。
攤主臉色尷尬,向祈桑道歉:“……對不住啊小公子,我家孫子性子頑劣。”
祈桑與阿寶對視片刻,緩緩搖頭。
“不妨事,他很可愛。”
阿寶的身體很冷,瞳孔又異常的黑,他突然開口說話,起初聲音很輕,慢慢變大,終于讓在場之人聽清。
阿寶在用稚嫩的童聲唱童謠,一句一句,清脆卻詭異。
“小周處,體力強,日弄刀弓夜弄槍。拳打李,腳踢張,好像猛虎撲群羊,嚇得鄉民齊叫苦,無人敢與論短長。[注1]”
攤主臉色勃然大變,嘴唇都慘白幾分,眼神充滿恐懼。
原先還熱鬧的街上,不知何時鴉雀無聲,不少人的視線都聚集在了阿寶身上。
一時間,偌大的地方竟只剩下阿寶念唱童謠的聲音。
攤主臉色惶惶,慘白的臉上勉強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諸位見笑……我家孫子一時頑劣,不知輕重在這里亂背,他沒有被……”
說到后面,像是怕提及某個違禁詞,攤主突然噤聲。
人群里的圍觀百姓表情各異,有人惋惜,有人忍不住松了一口氣。
“郭老頭,你這孫子是沒救了,等著被抓起來燒死吧!”
攤主緊緊抱著表情呆傻的阿寶,讓圍觀之人好一陣唏噓。
祈桑聽見遠處有官兵匆匆跑來的聲音,連忙正色詢問:“老先生,這里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攤主還未說話,周圍人卻都義憤填膺起來,“郭老頭,你可別什么都和外鄉人說,免得到時候惹禍上身!”
更有甚者,作勢要把郭萬福的攤子砸了。
剛準備開口的攤主,頓時泄了氣,苦笑著癱坐在地。
祈桑皺了皺眉,兩指并攏發射出一道風刃,削斷為首鬧事之人的一截頭發。
他眼神里帶著警告,冷冷地掃視了周圍一圈。
“誰再鬧事,下一道風刃我就削到他脖子上。”
和死亡擦肩而過的感覺實在不好受。
眾人紛紛沉默,只敢用眼神示意郭萬福別亂說話。
郭萬福看出祈桑的身份不尋常,眼里驟然閃現出幾分希望。
他從地上爬起來,又顫顫巍巍跪下行了個大禮,“小公子,不……仙長可否救救我孫兒?”
祈桑趕忙將郭萬福扶進了屋,順道施了個結界,讓所有人都進不來。
進屋后,祈桑制止了郭萬福給他泡茶的動作,“老先生,不必多禮,您直說就是。”
“誒!好……”
郭萬福局促地摸了下自己的腿。
“這首童謠,代表了我孫兒被邪祟詛咒了。”
邪祟?
祈桑面色不變,心中卻覺得奇怪。
他沒有在阿寶身上感受到任何邪氣。
“每隔半月,那位……大人,便會在寧安鎮隨機挑選一位種下詛咒。”
郭萬福摸著孫兒的腦袋,既害怕那位“大人”,又想要拯救自己的孫兒。
“被標記之人,神志全無,口中會不自覺唱出那段童謠。”
謝亭玨問:“被詛咒的下場是什么?”
郭萬福難掩悲傷,“被詛咒之人,全都活不過當晚。”
此事太過蹊蹺,祈桑追問:“老先生,你口中這位大人是誰?”
郭萬福仍有顧慮,似乎害怕談話被什么人聽見,局促不安地糾結了一會,不敢說出口。
祈桑保證:“您但說無妨,結界之內,我們的談話無人能知。”
郭萬福也知道只有祈桑能救他孫兒了,心一橫,慢慢開口。
“半年前,有人挖出一塊古碑,次日鎮上便開始死人。”
“古碑上記載的前半部分已經模糊不清,只有最后一段勉強看得清楚。”
精怪邪祟鮮少寄身古碑。
但凡是古碑出事,必定不同尋常。
“這半年死的人,無一不是七竅流血,死相可怖。”
哪怕得了祈桑的保證,郭萬福在提及這件事時,依然下意識放輕了聲音。
“碑文上記載了一件事,寧安鎮萬年前曾背叛過一位神明。”
這萬年來,只出過一位神明。
也就是那位死于三萬年前的,月神。
郭萬福承受不住恐懼,身體慢慢顫抖起來。
“寧安鎮的詛咒,是那位神明降下的的神罰。”
祈桑知道這件事是假的,瞬間皺起眉。
“發生了這么大的事,你們為何不報官,或者求助仙門?”
郭萬福緩緩開口,大概是因為說的是他認知以外的事情,恐懼讓他的聲音有些啞。
——“因為這半年以來,除了那些被神明詛咒死去的人,寧安鎮再沒有人出事。”
無論是淹到水中,還是被烈火焚燒,那些人最后都會安然無恙。
于是有些人開始分不清這是神罰,還是恩賜。
第054章 第五十四章
月神本人就坐在郭萬福對面, 他自己都對當年的事模模糊糊,自然不可能是他下的詛咒。
然而那塊石碑與詛咒同一時間出現,不得不令人多想其中的關聯。
祈桑現在唯一能想到的解釋, 就是有了解當年之事的“人”, 在借著月神的名義殺人。
目前看來, 對方挑選對象很隨機。
謝亭玨問:“這個詛咒是如何殺人的?”
郭萬福將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如數告知。
“那位大人只會殺被下詛咒之人, 哪怕當晚有旁人在場,他也不會取旁人性命。”
“死的人全都七竅流血, 據官兵所說, 那些人肚子里的內臟都被掏干凈了, 表面上卻看不出任何外傷。”
祈桑想了想, 問:“有人見過那個人的長相嗎?”
郭萬福說:“見過的人說, 此人渾身上下被黑色斗篷覆蓋, 隱約看見對方的下半張臉,似乎很年輕。”
祈桑陷入沉思。
郭萬福見狀也不敢打擾, 目光忐忑。
從前鎮上一位富商被種下詛咒, 恰巧有一位“仙門弟子”途徑此處,便被富商留了下來,祈求對方解決此事。
然而當夜,那位弟子見到“那位大人”的真容, 便被嚇得連夜離開了寧安鎮。
臨走前, 他說, 便是他門派內的仙尊來了也無能為力,其他人更是找死。
沒過兩天,有人在寧安鎮的一座枯井里發現了他, 死狀與那些被下了詛咒的人一模一樣。
有人崩潰得想要逃離寧安鎮,卻都無一例外在幾天后被發現了尸體。
終于沒人敢逃了, 他們認命地過著這種每半月便要死一人的生活。
提心吊膽地活著,等待哪一天厄運突然落到自己或者家人身上。
郭萬福心中糾結,到底要不要將這件事告訴祈桑,他很害怕自己說了以后,祈桑會因為恐懼不再幫他。
……那他的孫子這才是真的,無力回天了。
郭萬福是個臉上藏不住事的人。
他以為自己藏得很好,實際上,他的糾結早就被謝亭玨看得一清二楚。
幾人沉默,唯有郭萬福覺得自己的心跳聲如雷貫耳。
“今晚我們和阿寶住在一個屋子里。”祈桑起身,“麻煩老先生給我們安排一間屋子了。”
郭萬福的眼神滿是糾結,欲言又止:“好,好,麻煩兩位仙長了。”
祈桑假裝沒看出郭萬福的異樣。
就在他將要踏出房間門檻的前一步,郭萬福叫住了他,“仙長……小公子,請先留步。”
郭萬福如實將那位仙門弟子的話告知祈桑。
祈桑聽完后,沒有任何恐懼的反應,只是頗有興趣道:“這樣啊。”
便沒有了下文。
郭萬福見祈桑似乎不覺得有多嚴重,反而急了。
年過半百的小老頭語無倫次說了一大堆話,試圖讓祈桑明白事情的嚴重性,眼都快急紅了。
祈桑表情沒什么變化,安慰對方。
“老先生,您放心,我心中有數。”
寧安鎮的“偽神”明顯不是一個心慈手軟之人,但每半月還是堅持只殺一人。
那必然是因為他殺人有諸多限制,必須得滿足被下詛咒,或者逃離寧安鎮這兩點之一。
只要有限制,那就好辦了。
*
黃昏時,金烏漸漸隱沒在地平線。
距離入夜還有一段時間,祈桑與謝亭玨在街上閑逛,看能不能找到線索。
這個半月要死的人已經選出來了,大街上來來往往的人步伐都輕快許多。
因為祈桑先前震懾眾人的舉動流傳太廣,不少人遇見祈桑能多多遠躲多遠。
無論在哪個地方都極受歡迎的祈桑,第一次被人當成了洪水猛獸。
祈桑對此接受良好,甚至有心點評。
“很新奇的體驗,但下次還敢。”
謝亭玨聽見有人在背后竊竊私語,說的是祈桑“找死”,“裝好人”一類的話。
他連頭都沒回,兩道風刃直接劃了出去,將這兩人擊飛在墻壁上。
四周瞬間安靜,殺雞儆猴這一招老套但有效。
祈桑權當不知謝亭玨做了什么,拉著對方去一個賣糖餅的攤子,要了兩塊糖餅。
攤主雖然隱隱聽說了祈桑的事,但有錢不賺王八蛋,他依然熱情地服務了祈桑。
祈桑吃完荷葉糕又開始啃糖餅,仍然不滿足。
就在他思考接下來去吃什么的時候,有一人自身后叫住了他。
“這位小公子,煩請留步。”
這人竟然能毫無聲息地出現在兩人身后,卻沒有一人發現。
謝亭玨警惕地回過頭,不動聲色地將祈桑護在身后。
祈桑轉過身,發現叫住他的是一位戴著圓框黑色盲鏡的山羊胡小老頭。
長得很像話本子里招搖撞騙的江湖術士,但能隱匿氣息不被兩人發現,顯然不可能只是簡單的騙子。
比起謝亭玨的警惕,祈桑就顯得放松了很多。
“老先生,叫住我有什么事嗎?”
小老頭摸了摸自己的山羊胡,笑瞇瞇的樣子看起來更像江湖騙子了。
“我與你們有緣,今日免費為你們算上一卦,可好?”
祈桑沒有直接答應,盯著老頭思索了一會,才問:“您算卦是摸手相還是看面相?”
山羊湖小老頭哈哈笑了起來,“小公子莫不是在打趣我?我是個瞎子,哪能看見你手相長什么樣?”
祈桑半點也不覺得尷尬,甚至還頗為失禮地湊近了一步,戳了下了對方的盲鏡。
“可是老先生,您不是看得見嗎,為什么要裝瞎呢?”
被拆穿的山羊胡老頭也不尷尬,故作無奈:“年輕人可真不給我這個老頭面子啊。”
說著,老頭摘下了自己的盲鏡,盲鏡之下,是一雙異色的瞳孔,左眼是黑色,右眼是灰色。
祈桑盯著這雙異色瞳,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哼笑一聲:“我猜您老先生,應該更擅長看手相吧。”
老頭沒有否認,一手托起祈桑的手,另一手一下下順著自己的山羊胡,高深莫測地嘆道:“小公子的命不好啊。”
立于祈桑身后的謝亭玨聞言,眼睛危險。
一般的江湖騙子,怎么敢將話說的那么死?
祈桑半點沒有“被詛咒”的驚慌,甚至還饒有興致反問:“我的命怎么不好了?”
老頭黑色瞳的那只眼睛笑瞇瞇的,灰色瞳的那只眼睛卻像是帶著無盡的深意,令人捉摸不透:“你十八歲這年,會有一個生死大坎,邁不過去就是死。”
相似的話語,祈桑在珍瓏棋局創造出的那段記憶中也聽過一遍。
“那我如果邁過去了呢?”祈桑反問,“我如今已年過十八,是不是就未來順遂,一生無憂了?”
老頭高深莫測地搖頭笑道:“非也。”
祈桑好整以暇,等待老頭接下來的話。
老頭說:“小公子的命天生就比旁人要苦一點,邁過十八歲的坎,未來還會有無數挫折等待你。”
祈桑的手指一直搭在判命上,以一種漫不經心的姿態看著老頭。
“你不會是騙子吧,誰的一生不會經歷些磨難?而且我十八歲之前,也沒感覺有什么生死大坎讓我覺得熬不過去啊。”
“我的話有幾分可信度,相信小公子心中自有計較。”老頭脾氣好到令人匪夷所思,“小公子你確定,自己已經年過十八了嗎?”
被老頭這么反問著,祈桑倒還真想起來一件險些被自己拋進記憶角落里的一件事。
——他小時候是被蕭彧撿到的,所以村里人只能按照他的模樣,猜測他的大致年齡。
祈桑拍了拍老頭的肩膀,“道長,我信你有幾分真材實料了。”
老頭吹胡子瞪眼,但明眼人都能看出他沒有真的生氣。
祈桑真誠回答:“我已悔過,道長,我這劫可有化解之法。”
老頭豎起一根手指,晃了晃,“天機不可泄露。”
祈桑面色不改,微嘲道:“剛剛泄露的天機都夠你被天雷劈暈百八十回了。”
老頭沒聽清祈桑說什么,繼續端著一副仙風道骨的模樣,“臨走之前,便再贈你們一句忠告吧。”
祈桑做出洗耳恭聽的態度,“道長請說。”
老頭灰色的那只眼睛,在此時如同透著一些哀憫,“愛欲如火,不遏則浪火滔天。”
祈桑愣了愣,隨即好笑道:“老頭,這下你可算錯了,我修的是無情道,不可能會愛上別人的。”
老頭沒說話,只是將目光投向了祈桑身后之人,“我想聽聽你身后這位公子的想法,你想怎么做?”
早在聽到老道的上一句話時,謝亭玨就已經微微沉下眉眼,對待老道的態度不再是戒備,而是一種審視。
他眼神默然,視線不易察覺地落在祈桑身上片刻,“在逆風之時站在浪火前,便應該知曉會有被燒傷的可能。”
老頭說:“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我問你的是,你要如何做?”
“既然知曉會被燒傷,那為何還要站在那里?無非是割舍不下罷了。”謝亭玨自嘲一笑,“既然割舍不下,那就讓自己習慣火焰的滾燙。”
燒成枯骨。
燒成青灰。
老頭看向祈桑,嘆道:“你這位朋友,是個易陷入瘋魔的。”
祈桑也是頭一回知道,謝亭玨居然是個執念這么強大的人。
如果面前的是謝逐,他不會有什么奇怪的,但謝亭玨就不同了,在他心里,謝亭玨應該是無情無欲的……
祈桑突然反應過來。
只有他修的是無情道。
老頭拍拍祈桑的肩,意味深長道:“您和當年一樣,道心堅韌,沒有人能撼動您的決心。”
得是多遙遠的當年呢?
距今大概有三萬年了。
祈桑笑吟吟的,什么都沒說,揮揮手和對方告別。
他擁有月神時期的記憶,早就發現了,眼前這個老道,就是萬年前為他批命“十八一劫”的算命老道。
老道搖搖頭,擺了擺手,什么都沒說,重新戴上圓框盲鏡,轉身便走。
他不小心撞在過路的人身上,對方卻像是什么都沒看見一樣,看了看四周,沒發現異常就罵罵咧咧走了。
祈桑再一眨眼。
眼前已經沒有那個一襲黑色長衫的老道了。
這個老頭的出現雖然古怪,但下山游歷這么久,見過的更古怪的事情多了去了。
謝亭玨垂著頭,一直在思索老道的話,反而是祈桑沒怎么在意,招呼著對方快點往前走。
祈桑的注意力很快被別的東西吸引走。
謝亭玨走在祈桑身后,看著祈桑毫無所覺的輕躍背影,少年不會知道自己身邊就跟了一個居心不凈的人。
他想,這個老道知道他對祈桑不可見光的愛意,欲.火滔天,提醒的不是祈桑,而是他。
……所以,在老道可以預見的未來里,他與祈桑注定得不到好的未來嗎?
第055章 第五十五章
入夜, 萬籟俱寂,流水般的月光勾勒出老街。
空蕩蕩的街道上,幾盞青石制成的燈籠散發著幽微的光亮, 偶爾有野貓拖長了嗓子哀叫一聲。
因為知道今晚會死人, 哪怕死的不會是自己, 寧安鎮的家家戶戶也都門窗緊閉。
生怕惹了什么不得了的晦氣東西。
阿寶一直面無表情, 但是只要祈桑在場,目光就一定不會離開祈桑。
這其實是一個很詭異的場景, 面無表情的小孩死死盯著你, 卻不給出任何回應。
祈桑從小就不怕那些精怪鬼魅, 甚至一直很期待能見一見。
別人家小孩小時候, 是靠“山里的妖怪要來抓你了”止哭, 祈桑則是靠蕭彧一句“你再哭我就沒時間給你做飯了”止哭。
效果立竿見影。
因為小時候的祈桑本來也是裝哭。
阿寶的詭異模樣反而讓祈桑玩心大起。
他從左到右, 反反復復來回好幾遍,新奇地看著始終盯著自己的阿寶。
謝亭玨看著祈桑走來走去, 好笑道:“我都有些眼花了, 你不累嗎?”
祈桑搖頭,“我不累,我倒是覺得阿寶明天清醒了會覺得脖子酸。”
謝亭玨輕輕敲了下祈桑的腦袋,后者一時沒防備, 像小貓被敲腦袋一樣, 腦袋往下壓了壓。
“就算對面不是真的神, 你也不可太掉以輕心了。”
祈桑坐下來,揉了揉因為來回轉圈有些暈的腦袋,“我明白, 不過……”
談話到一半,屋子里的燭火倏然滅了。
兩人反應速度都很快, 瞬間走到阿寶身邊,一左一右護著小孩。
四周靜悄悄的,所以門扉被風吹開的聲音就格外明顯。
阿寶突然開始發出似啜泣一般的聲音,在黑夜之中顯得格外滲人。
祈桑:“……你別哭了,我害怕。”
小時候蕭彧經常講那些靈異志怪嚇他,他雖然從小就不怕,但搭配上如今的場景,還是會有點心理陰影的。
阿寶不哭了,他的嘴巴里發出陰森森,輕悄悄的聲音。
“祈桑小公子,接您的轎子已經來了,您怎么還不上去呀。”
祈桑噎了噎。
不要頂著阿寶的臉說怪話啊!
虛掩的門徹底被風吹開,屋外卻不是郭萬福的小院,而是一條寬敞的大路。
祈桑將桌上的茶杯丟到屋外,茶杯咕嚕嚕在地上滾了兩圈,沾了些許土灰。
“這人雖然裝神弄鬼的,倒還真有些本事,竟能將我們與另一個地方相連接。”
祈桑在阿寶催促的眼神中站起身,卻被謝亭玨拉住手腕,“桑桑,小心行事,他是沖你來的。”
祈桑點頭,“我明白,我們一起出去吧。”
誰料阿寶突然尖叫起來,“不行!大人只要娶祈桑小公子,旁人不允許上花轎——!”
祈桑一屁股又坐了下來。
“他不去,那我也不去了。”
見鬼了,花轎原來是要娶我的!
阿寶眨巴眨巴眼,試圖賣萌讓祈桑心軟。
顯然那位大人沒有教過他怎么面對這種特殊情況,所以他慘白著一張臉賣萌時有些詭異。
這附身的小鬼傻得可憐,祈桑也不為難他,拉著謝亭玨的手走出門外。
小鬼目光如炬,時刻警惕上花轎的是祈桑而不是謝亭玨。
出門的瞬間,空空蕩蕩的大道慢慢浮現出許多人影。
大紅花轎,嗩吶齊響。
迎親隊伍浩浩蕩蕩,送親的人們身穿整齊的黑色服飾,空氣里透出一點濕冷的陰氣。
花轎靜靜地停在門前,轎身被鮮艷的大紅色裝點得如同一團血色的日輪,暗紅色的繡花帷幕厚重地垂落著。
祈桑觀察了下這群鬼,發現這群鬼也在悄悄觀察他,甚至也從來沒有見過人,眼神有些新奇。
祈桑樂了,“我雖然不想嫁,但來都來了,總不能讓你們空手而歸。”
群鬼聽完,嗩吶吹得更賣力了。
祈桑被吹得耳朵痛,腦袋也開始隱隱作痛,他捂住耳朵,用胳膊肘推了推謝亭玨。
“師尊,上,我們看看這花轎有什么古怪。”
謝亭玨:“……上哪?”
祈桑嘻嘻一笑,“上花轎呀。”
浮雪殿嚴選好徒弟,吃飯練劍嫁師尊。
謝亭玨戳了下祈桑的臉頰,惹得對方忍不住皺了皺臉,一臉不高興。
他忍俊不禁,問祈桑:“我上去了,那你呢?”
祈桑摸摸下巴,往后一躲。
“我不想進去,在外面觀察情況好不好?”
謝亭玨失笑,“小沒良心的。”
話雖如此,他卻沒有答應對方的請求。
對面派人用花轎來接祈桑,并且態度極好,那待在花轎里必然比待在外面安全許多。
他都能想到,祈桑肯定也早就猜到了這件事,所以才讓他上更為安全的花轎。
祈桑因為自己的善心想要去救阿寶,但不希望因此害得謝亭玨受傷。
謝亭玨明白,祈桑一直是個不喜歡虧欠別人的人,所以也一直避免得到別人過度的幫助。
——因為生疏,所以才害怕虧欠。
謝亭玨從須彌芥子袋中拿出一卷黑色的細線,隨后在祈桑手腕上纏了幾圈,又將剩下的細線綁在自己手腕上。
“這是費正青煉的法器,叫尋蹤,只要觸碰細線,我們就能感知到彼此的位置。”
祈桑在自己手腕上抓了一把,卻摸不到任何實體,只能感受到細微的靈力波動,像一團凝滯的空氣。
謝亭玨解釋道:“除了你我,旁人看不到這個……只有我能解下尋蹤。”
祈桑嘖嘖兩聲,心想,原來費長老還真挺厲害的。
不過還是他師尊更厲害,什么都能搶過來。
謝亭玨不知道祈桑在想什么,他在專心給祈桑套層層保護術法,順道叮囑許多。
就算知道了,他也應該好好反思一下,為什么在祈桑心里,他就是個喜歡搶別的長老法器的仙尊。
一層一層的咒語套到祈桑身上,雖然無形,他卻莫名感覺身體沉重許多。
“好了師尊,再套下去我要變成行走的佛光了,路過的鬼看我一眼都得被原地超度。”
謝亭玨終于收了手,表情似乎仍覺得不滿意。
“稍后我們應該會被帶到不同地方,但是我會來找你的,遇到旁人,你首要的事情就是保護好自己。”
祈桑明白事情的嚴重性,但還有心情反過來寬慰謝亭玨,拍拍對方的腦袋,示意對方不必過于擔心。
“我也不是任人拿捏的,放心啦師尊,我應該比你想象中要厲害一點的。”
因為不放心阿寶,祈桑又回頭看了一眼屋內。
阿寶應該是已經清醒過來了,慘白的臉色逐漸變得紅潤,身上的鬼氣也慢慢消散。
他迷茫地看了眼四周,發現黑漆漆又沒人陪他,害怕得哇哇大哭。
確定阿寶身上詛咒已解,祈桑這才放下心。
有人要攙扶他上花轎,他一把拍開這人的手,三下五除二就跳上了花轎。
花轎內還擺著一套喜服和紅蓋頭,祈桑嫌棄地推了推,“這人變態吧,難不成還想要我在轎子里換衣服嗎?”
祈桑掀開花轎側面垂著金流蘇的簾子,看著與鬼魂格格不入的謝亭玨。
所有人都在望著前方的路,希望能盡快到達地方,只有謝亭玨一瞬不瞬地看著祈桑。
“師尊,你快些來找我哦。”祈桑趴在窗戶上,笑瞇瞇揮了揮手,“我可不想和這變態過日子。”
謝亭玨承諾:“會的。”
祈桑笑瞇瞇的,又說:“比起和他一塊,我更想和師尊一起……感覺也不錯。”
謝亭玨:“……”
沉默了許久,直到耳根都微微泛紅,他才艱難道:“……好。”
花轎外的鬼眼觀鼻,鼻觀心,權當什么也沒聽見。
做鬼好難哦。
*
雖然外面的小鬼盡力讓花轎平穩,但可惜他們飄慣了,突然走起路來難免一顛一顛的,花轎搖搖晃晃,祈桑只能盡力維持平衡。
他懷疑自己在見到對方之前,就要被這人手底下的小鬼顛暈了。
本以為還得要一會工夫才能到,結果祈桑剛坐下和判命玩了一會,轎子就停了下來。
祈桑掀開窗戶的簾子在四處觀望了一番,發現那些小鬼,以及謝亭玨全都消失不見了。
好在手腕上的黑色細線還在,證明謝亭玨還能找到他。
花轎正對面是一座古宅的大門,石獅子恢弘氣闊,顯然這戶人家非富即貴。
祈桑等了一會,也沒見有人出來,他不想沒頭沒腦就進宅子里,誰知道里面有什么。
為了試探對面的底線,祈桑故意朝外面喊:“能不能放我回去啊,我不嫁了。”
喊完,祈桑略有些尷尬,心想幸好師尊不在,不然這可丟死人了。
一道聲音自花轎一側響起,溫潤清透,像是在陽光下飄起的雨,哪怕是濕潤的,依然是溫暖的。
“說不嫁就不嫁,想悔婚嗎,桑桑?”
對方在花轎的視線死角。
祈桑聽到聲音后愣了一下,扒開窗簾的動作微微頓住。
那人一手掀開暗紅色的繡花布門簾,另一手掌心向上,準備牽著祈桑下花轎。
“還不下來嗎,要錯過吉時了。”
祈桑臉色驚疑不定,眸光閃著旁人看不懂的情緒,他沒有猶豫,牽上這人的手。
——確實是,很熟悉,很熟悉的感覺。
這個場景實在是太眼熟了,祈桑腦海里一瞬間閃過無數的畫面。
無數次都是這人寬大的手掌牽起他。
牽著他在山林采果子,在溪邊抓魚。
祈桑不自覺緊張起來,唇角抿起。
下了花轎,他終于看清了這人的面容。
祈桑喉結上下滾動兩下,聲音有些發澀。
“……好久不見了,蕭彧。”
蕭彧的模樣還是祈桑記憶中那般年輕,眉梢眼角掛著的笑意也都與往日無常。
“是生氣了嗎?桑桑?你以前都叫我哥哥的。”
本該死去,連尸骨都被人破壞了的蕭彧……
此刻,竟完好無缺地站在祈桑面前。
第056章 第五十六章
上花轎時明明是子夜, 此刻卻是日暮黃昏。
稀疏的云層透出橘紅的光,鳥雀垂翅落在周邊的古木上,昏黃的光勾勒出屋檐的邊緣。
祈桑被蕭彧牽著下了花轎, 眼神復雜地看著眼前人, 心里千萬種疑惑徘徊, 最后卻也什么都沒問出口。
蕭彧眼神溫和, 氣質如青山,簌簌冰雪落在上面也會被融化成蜿蜒的清溪。
他死時清瘦, 整個人看起來也有些憔悴, 然而此刻的他卻面色紅潤, 手上的動作平穩有力。
無論是從前還是現在, 祈桑一直都看不出他的身份——明明無所不能, 身上卻沒有修為, 是個完完全全的凡人。
祈桑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輕笑一聲:“你可不是我的哥哥……蕭彧他早就死了。”
祈桑記得很清楚, 是他親手收斂尸骨, 雕刻石碑,獨自下葬了蕭彧。
蕭彧聞言也不意外,想要繼續牽著祈桑的手,帶著他進入府中, 卻被祈桑揮開了手。
他不意外祈桑的排斥, 只是在真的被對方推開以后, 臉上露出了怔然的表情。
幾息后,蕭彧收斂了臉上的所有情緒。
“桑桑,你在說什么?我聽不懂。”
祈桑不再是從前好糊弄的小少年了, 他語氣平緩卻字字尖銳地指出這個幻境里的問題。
他每指出一點,面前蕭彧的臉就會變得更加蒼白一點, 像是孤魂野鬼的魂力被抽走了。
從前會顧及哥哥感受的祈桑,此刻卻鐵石心腸得一點也沒有心軟。
羅列完所有不對勁之處,祈桑一雙沉靜的眼睛直直看著蕭彧:“如果你真的是蕭彧,那你能告訴我……這是怎么回事嗎?”
蕭彧的身上穿著紅色的新郎喜服,大紅色本該襯得人喜慶,卻因為祈桑冷淡的視線,而讓蕭彧生出幾分慘淡的感覺。
祈桑耐心地等著蕭彧的回答。
過了很久,蕭彧終于開口,卻對此只是避而不談:“……我們快進去吧,要誤了吉時了。”
這句話一出,祈桑的眼神里閃過幾分失望,他溢出一聲譏諷的笑。
“蕭彧,這么多年過去,你果然還是一個膽小鬼。”
蕭彧還想說什么,卻被祈桑打斷:“我沒穿喜服,也不打算和你拜堂。”
蕭彧臉色白了白,但因為早有預料,還是能勉強笑道:“你若是不喜歡那套喜服,我們可以再去挑別的。”
這話著實是有些卑微,祈桑定定地看了蕭彧一會,突然笑了。
笑容像是浸江秋月,溫柔得像一灘春水,卻又帶著不容忽視的冷意。
祈桑抬起手為蕭彧抹平了衣領上的褶皺,彎起眼喊了一聲:“哥哥。”
蕭彧還沒來得及回以同樣的笑容,就在聽到對方下一句話的瞬間驟然僵住了臉。
祈桑的語氣還是那么輕躍:“哥哥,你讓謝亭玨進來好不好?”
蕭彧臉色僵硬,“我不知道他是誰。”
“你怎么會不知道呢?那些小鬼沒告訴你嗎?”祈桑笑容溫柔,但在蕭彧看來,其實是有些殘忍的,“我說,我寧愿和他一起拜堂,也不想和你成親。”
蕭彧垂在身側的手瞬間握緊,連手背上都爆出青筋,似乎在很努力地壓抑著什么情緒。
甚至有一瞬間,祈桑都覺得蕭彧會切斷他與外界的一切聯系,讓他只能永遠待在這個幻境……
但是沒有。
蕭彧只是在一場很漫長的對峙之后,率先低下了頭。
“桑桑是不喜歡我挑選的日子嗎?沒關系,我們可以……”
祈桑打斷了他。
“下一個吉時是在什么時候?”
蕭彧再次牽上祈桑的手,這一次后者沒有躲開,任由對方帶著他進入宅子內。
“明日,后日……只要你想,每一天都會是吉日,每一天我都會將我們的喜堂布置成你喜歡的樣子。”
蕭彧刻意地避開有關謝亭玨的話題,祈桑也沒有再提起這件事。
進入宅院,祈桑觀察四周。
屋檐下掛著紅綢,門窗上貼著雙喜,地上沒有落葉,瓶子里的插花鮮妍,每一處都精致到挑不出任何錯誤。
祈桑隨著蕭彧走過九曲回廊,看著庭院里的池水中游動著錦鯉。
池塘邊栽種著一排桃花樹,飄下的落花浮在水面上,像是一幅淡彩水墨繪就的畫卷。
祈桑蹲下來用手撥了撥水,說:“為什么要種這么多桃樹?”
蕭彧沒有直接回答:“或許是因為我喜歡,或許是因為這里只種得活桃樹。”
“哦。”祈桑站起身,甩了甩手上的水,“再帶我去看看其他地方吧。”
蕭彧拿出一張絲帕,細心地為祈桑擦拭著手指縫里的水。
在擦過對方手腕時,微不可察地頓了頓,沒有讓祈桑發現異常。
祈桑向蕭彧詢問他今天晚上住在哪里,似乎已經不在意對方將自己“關在”幻境里這件事。
蕭彧走在前面帶路,沒有注意到身后的祈桑在背對他時,狀似無意地扭了扭手腕,確認綁在上面的“尋蹤”依然在發揮作用。
等到蕭彧回過頭,祈桑的臉上已經重新掛上了笑容,就像當年桃花村里那個天真無邪的小少年。
看著祈桑臉上全無城府的笑容,蕭彧就像是驟然被灼燒一般,忍不住微微偏頭,避開了這道視線。
房間距離這里不遠。
蕭彧為祈桑準備的屋子很寬敞,里面擺著的東西都是祈桑喜歡的風格。
祈桑笑瞇瞇戳了戳蕭彧的臉:“這么久過去,哥哥還是記得我的喜好……有吃的嗎?”
“我早就猜到了你會想要,已經準備好了。”蕭彧轉身出門,“你在這兒等一會,我去拿給你。”
祈桑揮揮手,“好哦哥哥。”
乖巧得仿佛他們從前的隔閡都不存在。
等蕭彧關上門,祈桑的表情頓時變了。
他迅速將手指搭在“尋蹤”上,讓靈力順著尋蹤傳出去,尋找謝亭玨的位置。
靈力傳到一半便被無形的屏障斷開。
祈桑怕被蕭彧察覺異常,迅速收回靈力。
片刻后,蕭彧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很快停在了祈桑門口,“桑桑,我可以進來嗎?”
祈桑打散周圍的靈力波動,道:“可以呀。”
蕭彧推開門,將手上端著的托盤放在桌上,是一盞透色的素醒酒冰,被雕成了蓮花的形狀,浸在奶白色的羊奶中,上面還有切碎的鮮果。
“桑桑,你嘗嘗,要是不喜歡的話我再改。”
祈桑用白瓷勺轉了轉素醒酒冰,等到上面均勻地裹上了羊奶,勺下一塊蓮花瓣。
其實味道是很好的,但是祈桑只吃了一口就放下勺子:“如果我不喜歡,我們可以去外面吃嗎?”
蕭彧原本正用期待的神情看著祈桑,聞言微微垂下眼:“桑桑,你知道的,這里有些特殊……最好還是不要出去。”
他說得含糊不清,似乎在有意回避這個事實。
“你要把我關起來嗎?”祈桑拖著腮,饒有興致地看著蕭彧,“可是蕭彧,你沒辦法關我一輩子的。”
這句話像一把溫柔刀,聽著柔情似水,但內里的含義卻一刀扎在人的心口上。
在蕭彧的記憶中,他從沒有和祈桑如此針鋒相對過。
明明是笑著看著對方,卻好像隔著千山萬水,想要伸手摸上明月,卻只摸到濕潤的霧氣。
“我不會關著你。”蕭彧聲音很低,“我們是……彼此最親近的人,我永遠也不會做讓你難過的事情。”
祈桑抬起一只手,隔著木圓桌捏上蕭彧的下巴,呈現出一種居高臨下的掌控者姿態。
“蕭彧,你不是想要和我成親嗎?我們是兄弟,是家人,也可以成親嗎?”
從前的祈桑真的就沒意識到,蕭彧對待他的態度已經超越了尋常的“兄弟之情”了嗎?
他早就發現了,但因為在乎蕭彧,所以愿意包容對方,陪著對方一起裝傻。
如今他舊事重提,代表的意思也很明顯了。
——他已經不像從前一樣那么在乎蕭彧了,所以也不會再裝傻,而是選擇戳破了那層窗戶紙。
蕭彧靜靜地坐在木凳上,驟然變成了一座沉默的雕像,連一句蒼白無力的辯解都說不出口。
過了很久,蕭彧終于說了第一句話,卻不是任何辯解,而是一句道歉。
他說。
“對不起,桑桑。”
“我一直都心悅你。”
喜歡不是羞于啟齒的事情,喜歡祈桑更不是。
可恥的是他見不得光的心思,以及渴望將月光淋進渾水的欲念。
祈桑笑眼彎彎地將捏著蕭彧下巴的姿勢,換成類似撫摸側臉一般的溫柔。
“你不需要和我道歉呀,哥哥。”
祈桑又叫他哥哥了,甚至語氣都沒和從前有半分變化,但蕭彧卻在聽起下一句話的瞬間,手腳冰涼。
“我一直知道你喜歡我。”
祈桑的手指纖細,手掌很冷,帶著一股暗沉玉蘭的香氣。
“但是我知道我是不會喜歡你的,所以,我不在乎你是什么心思。”
蕭彧抿了抿唇,什么話都沒說。
像是為了轉移注意力,他的手指按在一個杯子上,準備翻開茶杯倒水。
然而祈桑卻伸手按住了這個茶杯,制止了對方的舉動,無形的硝煙彌漫在曾經親密無間的兩人之間。
祈桑似笑非笑地勾起唇角,眼神卻冷了下來。
“蕭彧,既然你出現在了這里,那就證明……你果然是個騙子。”
蕭彧知道祈桑是什么意思。
祈桑一字一頓,視線落在蕭彧的臉上,不放過對方臉上一絲一毫的表情變化。
“我一直以為,當年是我殺了你。”
如果你死了,我會永遠愧疚。
——但你卻重新出現在了我的面前。
第057章 第五十七章
在蕭彧的記憶中, 祈桑身上一直是明媚的桃花香,像他的眼睛一樣,落入水中也溫柔多情。
但此刻少年身上卻是暗沉玉蘭的濃郁幽香, 像是陡然從山野間自由自在的桃花仙, 變成了雨后青山里精怪鬼魅。
蕭彧抬手握住祈桑搭在自己臉上的手, “我是病死的, 和你沒有關系。”
祈桑抽出了自己的手,哼笑一聲:“你自己不想活, 我能有什么辦法?”
剛剛還劍拔弩張的氣氛頓時緩和下來。
蕭彧凝望著祈桑的眉眼, “桑桑, 你如今可比從前要容易生氣許多。”
祈桑重新拿起白瓷勺, 慢吞吞吃著素醒酒冰。
“還不是因為你在我這兒欠了債……當年為了醫你, 我把家里能變賣的都變賣了, 結果你說不活就不活了。”
蕭彧垂眸輕笑一聲,“是我的錯。”
祈桑不假思索道:“當然是你的錯。”
蕭彧耐心地接過話:“那你想要什么補償?在這個幻……地方, 只要是你想要的, 我都可以給你。”
祈桑含著一口素醒酒冰,慢吞吞嚼了嚼。
半晌后,他才含糊不清道:“你自己看著辦吧,我也不是什么鐵石心腸的人。”
窗戶沒關緊, 窗外的桃花香一路飄進了屋內, 逐漸蓋住了祈桑身上沉沉的玉蘭香。
蕭彧說:“我們明日就重新舉辦大婚, 可好?”
祈桑纖長的睫毛遮住了他眼睛里意味不明的情緒,“蕭彧,你還真是一點誠意都沒有……這便是你想的補償?”
蕭彧起身關緊窗戶, 背對著祈桑,聲音一如既往的溫潤, 還帶著習慣性的笑意。
“桑桑,這世間沒有比我更有誠意的人了。”
祈桑回過頭,看著背對自己的蕭彧。
“說說呢,你的誠意在什么地方?”
蕭彧已經關好了窗戶,卻沒有重新轉過身,而是低頭看著窗框,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背對祈桑,緩緩道:“桑桑,你如今修的是無情道,對嗎?”
祈桑“嗯”了一聲,沒有發表多余的評價。
窗戶關緊之后,室內的光線一下子就昏暗了許多。
黃昏的光模模糊糊照透窗戶紙,只照亮了離窗戶最近的蕭彧,并沒有照到祈桑身上。
“殺了我吧,桑桑。”蕭彧偏過頭看著祈桑,“成親以后,我便是你的夫君……殺夫證道,我愿意成為你修道路上的墊腳石。”
祈桑吹開桌上放著的火折子,點燃了桌上擺的蠟燭,“我對你又沒有感情,算什么殺夫證道……只是成親而已,就能騙過天道嗎?”
蕭彧只是說:“不試一試,怎么知道呢?”
“你還真是有趣,蕭彧。”蠟燭晃動的光照亮了祈桑如玉的面龐,“難道你覺得在我心里,你的價值只是用來試錯的嗎?”
“我們桑桑從來不是這么絕情的人。”蕭彧說,“是我希望如此。”
祈桑沉默了一會兒,看著燭臺里的蠟燭慢慢變短,燒化的蠟順著燭身滑落,留下長長的痕跡。
這截蠟燭本身就已經被燒了一半,在祈桑點燃之后,很快就搖晃著火光,馬上要燒到底端。
在蠟燭自己熄滅前,祈桑吹熄了蠟燭。
他說:“如你所愿,哥哥。”
*
蕭彧將成親的日子定在三日后,本身喜堂就已經被布置好了,所以時間倒也不算倉促。
期間祈桑有詢問過對方關于寧安鎮的事情,但因為蕭彧閉口不言的態度,他很快就放棄了追問,專心準備大婚。
這些日子里,祈桑就像忘記了從前的所有隔閡,每天都跟在蕭彧身后,像是一個粘人的小尾巴。
有某些時刻,蕭彧一恍惚,甚至覺得祈桑眼里滿是對他熱切的喜歡,但很快他就回過神,看透對方眼底的淡漠。
——祈桑只是為了騙過天道罷了。
殺死一個自己“喜歡”的夫君,總比殺死一個剛剛冰釋前嫌的哥哥效果要更好。
這三日里蕭彧每天都帶祈桑出門,去不同的地方,吃不同的小吃,街上熱熱鬧鬧的,是裕州的闕鎮。
祈桑好像已經忘記了要離開這里,和蕭彧恩愛得如同凡間的夫妻一般,無論誰來都看不出任何端倪。
三日的時間一晃而過。
大婚當日,蕭彧重新將那套紅色的喜服拿到祈桑房間,在對方的示意下,幫他的“新娘”親手換上了這套喜服。
“我們走吧。”蕭彧牽著祈桑的手,“雖然今日就你我二人,但還是不要誤了吉時為好。”
祈桑在對方將要為他蓋上紅蓋頭時,拒絕了:“就這樣吧。”
蕭彧沒有任何意見,“好。”
紅燭蠟淚,剪紙雙喜,桃花暖香。
他與蕭彧都穿著新郎吉服,雖然款式略有不同,但能看出出自一套。
蕭彧盯著祈桑看了半晌,眉眼溫潤。
“桑桑,你知道嗎?我等了很多年,才等來今天這場美夢。”
明明祈桑清楚地知道眼前的一切是幻境,可他還是不由自主回應了蕭彧。
“還能等了多久?你死時我才十六歲,你至多等了十六年而已。”
蕭彧沒有反駁,但態度卻也不像默認。
他不再談論這個話題,“這套衣服很襯你。”
祈桑撇撇嘴,故意和蕭彧唱反調,“你準備的衣服難看死了,還有那個紅蓋頭,更丑。”
蕭彧細心地幫祈桑理好衣領處的褶皺,“你可以不喜歡紅蓋頭……但喜服是我們一起挑的,你可不許嫌棄。”
隨著蕭彧的話音落下,祈桑腦海中憑空出現了一段記憶。
——是他陪著本該重病死去的蕭彧一塊挑選喜服。
在這段記憶中,他的頭發用藍色發帶綁了起來……
祈桑記得這條發帶,蕭彧有一條一模一樣的,只不過蕭彧那條有些褪色,看起來很舊了。
祈桑穿著細膩華麗的織金交襟廣袖長袍,蕭彧的衣服依然簡樸。
沒來得及等祈桑看清楚其他細節,這段記憶就如同云煙一般消散了,只留下了模模糊糊的印象。
祈桑嘴上說身上這套喜服丑,但事實上,這就是他會喜歡的款式。
為什么這個幻境會這么逼真?
蕭彧的性格和長相,也和他記憶中的模樣全無二致,甚至某些他自己都記不清的小習慣,幻境里的蕭彧也都還原了。
祈桑愣神的功夫,蕭彧彈了彈他的眉心。
“怎么變傻了?都到這個時候了,你可別告訴我你想悔婚。”
祈桑:“……不會,拜堂吧。”
哪怕有再多疑問,問眼前的蕭彧也注定得不到任何解答,只能順著幻境的發展,繼續走下去了。
蕭彧悄悄松了一口氣,與祈桑牽著同一條喜球紅綢。
長長的紅綢在祈桑與蕭彧連接在了一起,讓兩人在這一刻成為彼此最親密的人。
沒有司儀喊拜天地,便由蕭彧來代替。
他嘴角的笑容壓都壓不下去。
“一拜天地。”
兩人面對裝扮得喜慶的廳堂,彎腰鞠躬。
蕭彧似乎有些緊張,第二聲有些干澀。
“——二拜高堂。”
兩人都是無父無母之人,但該有的禮儀都得有。
面對兩張無人坐著的八仙椅,完成第二個鞠躬禮。
該夫妻對拜了。
祈桑和蕭彧同時轉身。
沒有蓋頭的遮擋,祈桑將蕭彧的表情看得很清楚。
蕭彧想要自己盡量看起來嚴肅一點,努力板著一張臉,眼睛卻都是笑意。
——蕭彧真的很開心。
祈桑腦海里突然冒出這樣一個想法。
這不是一個低劣的幻境,靠讀取記憶就能創造出來的“假人”。
盡管很早他就意識到了這一點,但在此刻真正確定眼前的“蕭彧”,就是他認識的那個蕭彧時,祈桑的心口還是忍不住顫了顫。
禮成,兩人步入喜房。
紅燭搖曳的喜房,祈桑問了一個突兀的問題,“蕭彧,你為什么要和我成親?”
明明早有答案,祈桑卻又問了一遍。
他注視著蕭彧的眼睛,“我想知道真正的答案。”
這話在這大喜的日子問出來,實在是有些掃興了,但蕭彧從不會怪罪祈桑,也不會覺得祈桑有什么不對。
蕭彧從前總是遮掩愛意,如今終于不再遮掩,大大方方用充滿愛意的眼神看著祈桑。
“桑桑,因為我一直一直,愛著你。”
相似的語氣,蕭彧曾對祈桑說過另一句話。
從前的蕭彧總是給人很沉重的感覺,眼神里像是藏著很多事似的。
在祈桑的記憶里,蕭彧只說過——
“桑桑,因為我想一直一直,陪伴著你。”
盡管祈桑早就知道蕭彧那些沒有藏好的心思,但因為在某些時刻有些遲鈍,過了這么多年,他才終于后知后覺反應過來。
……原來那時候的蕭彧,想說的不是陪伴,而是愛。
祈桑沒能給出任何回應。
蕭彧沒有在意對方的沉默,因為他將自己的愛意說出口,也不是為了一定得到回應。
喜歡從來就只是一個人的事情。
祈桑瞧見身邊有兩杯交杯酒,便端起一杯遞給蕭彧,“哥哥,我們該喝交杯酒了。”
蕭彧端起酒杯,與祈桑挽著手喝下了第一口。
按照習俗,再交換酒杯,一同飲完剩下的酒。
喝完交杯酒,蕭彧卻沒有松開祈桑。
反而借著這個姿勢,順勢抱住了祈桑。
祈桑手上還握著酒杯,也沒推開蕭彧。
“哥哥,不會一杯花雕酒就把你灌醉了吧?”
蕭彧笑了笑,終于松開了祈桑,還順便彈了下祈桑的眉心。
“酒量不好的是你吧?之前去秀姨家吃飯,你喝了兩杯桃花酒就醉了,鬧了好久,最后是我把你背回家的。”
祈桑也記得這件事,卻不承認。
“有嗎?我酒品可好了,我應該直接睡了吧?”
蕭彧露出嫌棄的表情:“你喝醉了就玩泥巴,一晚上給家里的幾只雞捏了好幾個泥巴房。”
祈桑不滿,“你不是說那是鄰居家的小瓜捏的嗎?”
“我哄你的,你真信了?”蕭彧樂了,“難怪你過了幾天給小瓜編了幾只蛐蛐,原來是怕他再來我們家雞圈玩泥巴?”
祈桑不可置信,“你居然騙我?”
難為他學編蛐蛐學了好幾天。
蕭彧輕輕嘆息一聲,伸手撫摸上祈桑的臉頰。
“我騙你的事情多著呢,桑桑。”
祈桑在蕭彧的表情里明白了什么,沒有追問下去。
蕭彧的身體微微往前傾,似乎是想要在祈桑臉上落下一個吻。
祈桑沒有躲開,溫柔的桃花眼專注地看著蕭彧。
然而在祈桑近乎默認的態度下,蕭彧卻沒有繼續向前吻上少年的臉。
兩人的距離有些過于近了,這是他們從前從沒有過的親近距離。
蕭彧的身體再微微往前傾半寸,就能親吻上他如今名正言順的愛人。
可他眼瞼顫了顫,卻只用手掌托起祈桑的一縷頭發,在上面落下一個一觸即分的吻。
蕭彧又靠近了祈桑,但這一次,他只是為了給祈桑一個擁抱。
“桑桑,我記得我死的時候,你可是一滴淚都沒有為我流。”
這句話相當于撕開了本就一觸即碎的偽裝。
祈桑默了默,笑了:“是啊,你騙了我,我早就恨不得你去死了。”
蕭彧聽完這話,卻沒有生氣。
“這很好,桑桑……不要為了我難過。”
祈桑推開了蕭彧,捏住了對方的下巴,審視地看著對方,“所以蕭彧,你不遠萬里地來到寧安鎮,就是為了讓我殺了你,是嗎?”
從前,只要祈桑臉色一冷,露出一點生氣的情緒,蕭彧就已經急得恨不得將天上的星星摘下來,用來哄好對方。
可如今,他只是坐在原地,用一種很悲傷的表情看著祈桑,“桑桑,我已經是一縷孤魂,殺了我,也只是讓我回到本來的歸宿。”
祈桑抿了抿唇,“我現在當然不能殺了你……我還不知道該怎么從這個幻境離開。”
“你知道的。”蕭彧很平和很溫柔地看著他,“在我們見面之前,我就告訴過你答案了。”
蕭彧的眼睛仿佛在說。
——桑桑,你很聰明的。
——你早就發現了,只是心軟了。
祈桑當然知道,也正是如此,他才覺得異常可笑,“蕭彧,你真是太狠了。”
蕭彧以為自己可以控制好情緒,但還是瞬間紅了眼眶。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曾幾何時,他也曾幻想過與祈桑成親時的畫面。
于是他親手設計了一個紋樣,說要繡在祈桑的蓋頭上。
祈桑在剛上花轎時,就在紅蓋頭上發現了那個紋樣。
——他從最開始,就知道接他成親的人,是蕭彧。
蕭彧將一樣柔軟的東西放在祈桑手上,正是那塊被祈桑說“難看”的紅蓋頭。
祈桑攥緊了掌心的紅蓋頭,將鮮亮的紅蓋頭攥出難看的皺痕,可是此刻已經沒有人在意它了。
祈桑問:“我該怎么殺了你?”
蕭彧拿出一把鋒利的匕首,放在祈桑掌心。
“我現在只是一個孱弱的孤魂野鬼,你能想到的任何方法都可以殺了我。”
祈桑低頭看著掌心那柄鋒利的匕首,“那我們還能再見面嗎?就像今天這樣,你又莫名其妙地把我拉入了幻境。”
蕭彧是笑著的,說出的話卻很殘忍。
“不會了,桑桑。”
“你還記得我送你那個吊墜嗎?"
祈桑當然記得。
那個吊墜如今就掛在他的脖子上。
蕭彧摸了摸祈桑的臉,沒有半分曖昧旖旎,只有最單純的親昵。
“我死前曾有一縷殘魂附在上面,所以如今才能再見到你。”
明明得到了生離死別的答案,祈桑卻連眼眶都沒紅,“蕭彧,我都要走了,你還不肯哄一下我。”
蕭彧從祈桑手中拿過那塊紅蓋頭,小心撫平上面的皺痕。
“正是因為如此,我才不愿意在見你最后一面時,依然對你說謊。”
紅蓋頭上的皺痕沒辦法徹底撫平了,蕭彧只能盡力恢復。
他說:“桑桑,讓我來為你蓋上紅蓋頭吧。”
祈桑默了默,在鋪著紅色被褥的喜床上坐下。
蕭彧走到祈桑面前,就那么站著,又看了祈桑好久。
許久之后,蕭彧才攤開手上的紅蓋頭。
緩慢而珍視地蓋在了祈桑的頭上。
紅色的絲綢緩緩遮蓋了祈桑的所有視線。
他感覺有人隔著紅蓋頭,彎下腰,珍視地親吻了自己的側臉。
明明面對離別,那人的聲音卻一如既往的溫潤。
“慶合巹,期偕老……能與你共飲合巹酒,也算是圓了我白頭偕老之夢。”
祈桑問:“你沒有遺憾了嗎?”
蕭彧的語氣仍是笑著的,“無憾了。”
祈桑抬起手,摸上面前這人的臉頰。
“你騙不過我的,哥哥。”
“你的眼淚把我的蓋頭都弄濕了。”
蕭彧沒有說話了。
祈桑只能感覺到自己被蕭彧牽著的手上偶爾落上一兩滴冰涼的眼淚。
曾經的祈桑在面對死別時,就一滴淚都沒有流。
如今他修了無情道,就更加不可能露出難過的情緒了。
蕭彧默默看著祈桑。
少年蓋著鮮紅的蓋頭,骨節分明的手上握著一柄匕首,刀尖沒有對準任何人。
蕭彧握住祈桑那只拿著匕首的手,慢慢將刀尖對準自己的心口。
祈桑的視線被紅蓋頭遮擋,只能感覺到自己握著的匕首狠狠扎入了某個地方。
手上又摸到了液體,但不同于剛剛的眼淚,這是粘稠溫熱的。
祈桑的眼前漸漸變得模糊,腦袋里的眩暈讓他忍不住松開握著匕首的那只手。
在徹底失去意識前,祈桑感覺到有人輕輕吻了吻他的指尖,依然是那種虔誠又珍視的態度。
蕭彧靜靜地站在原地。
看著祈桑的身影逐漸消失,看著周圍的幻境慢慢崩塌。
此宵我有逢君夢。
夢里逢君見我無。
第058章 第五十八章
古廟掩映在深山中, 寺門口雜草叢生。
山上的氣溫會比山腳下更冷一些,明明是夏末,山上卻已經有了初秋的涼意。
透過回紋窗欞, 一縷沒什么溫度的天光灑在床頭的雕花木柜上, 映出淡淡的金色光暈。
忽然, 祈桑的眼皮微微顫動, 隨即猛地睜開雙眼,映入眼簾的卻是一片模糊的紅色。
他愣怔了片刻, 旋即揭開了臉上蓋著的紅色絲綢蓋頭, 腦海里閃過一些破碎的片段。
像南柯夢醒, 一時間還有些恍惚。
祈桑感覺掌心有些黏膩, 垂眸一看, 發現上面滿是猩紅, 是蕭彧的血。
——不是幻境。
——他真的殺了蕭彧。
意識到了這個事實,祈桑本該難過, 但心里卻空落落的, 任何情緒的出現都在瞬間消失。
他坐在鋪著軟褥的雕花刻蝶的紅漆木大床上,有好一會一動不動。
祈桑握著紅蓋頭的一角,剩下的部分都垂落了下去,金色的流蘇凌亂地落在地上, 像碎掉的太陽光斑。
略微平復了心神后, 祈桑想要伸手將掉在地上的紅蓋頭撿起來疊好, 卻有人先他一步,用手握住了紅蓋頭的另一角。
他們一人握著紅蓋頭的一角,就像在握著一條沒有喜球的紅色牽巾。
熟悉的姿勢讓祈桑心神一震, 他本能地松開紅蓋頭,抓住了面前之人的手。
幾乎沒有經過任何思考, 他下意識喊道:“……哥哥。”
那人動作微微一頓,亦松開了紅蓋頭。
輕薄柔軟的絲綢飄落到地上,成為一攤紅色。
對方握住了祈桑的手,因為手上有些用力,暴露了這個人不平靜的心情。
手上微微吃痛,祈桑終于徹底回過神。
謝亭玨唇角微微抿緊,似乎在壓抑內心的波動,許久后才語氣淡淡地問:“桑桑,你在幻境里見到了蕭彧嗎?”
祈桑這時候才發現,謝亭玨和蕭彧在某些時刻,其實是有很多相似之處的。
尤其是冷下眉眼時,簡直如出一轍。
祈桑就這愣神的一會兒功夫,讓謝亭玨感覺到了不對勁,“桑桑,為什么要用這種眼神看著我?”
就好像在這一瞬間,把他當成了其他人一樣。
謝亭玨不想給祈桑太大的壓力,于是像往常一樣,微微勾起唇角。
然而因為他此刻心情不佳,笑容也顯得冷淡許多。
祈桑身上還穿著一襲如火的喜服,鮮亮的顏色襯得少年的皮膚愈發白皙,纖長的睫毛如同流云,遮不住眼底的湖光山色。
他的美是暴力而又直觀的,這一點謝亭玨早就知道,少年用一雙專注的眼睛直直地望著他時,這美麗就變成了更加難以言喻的誘惑。
祈桑突然抬手遮住了謝亭玨的嘴巴,只留下和蕭彧最像的眉眼。
凝神看了一會,他說:“師尊,我突然覺得,你和蕭彧好像啊。”
謝亭玨垂在身側的手驟然握緊。
沒有人能夠接受被喜歡的人當成別人,謝亭玨當然也是。
他幾乎是瞬間就沉下眉眼,拉下祈桑壓在他嘴唇上的手。
“桑桑,不管你剛剛在幻境里看到什么,這些都是假的……我們該出去了。”
謝亭玨避開祈桑的視線,蹲了下來,撿起地上的紅蓋頭,遞給祈桑。
祈桑手上的血跡尚未干涸,一個不慎就沾在了紅蓋頭上,他抹了兩下沒能抹掉,反而將血跡暈染開來。
“算了。”祈桑看著臟掉的紅蓋頭,“他又死了一次,或許我該給他再立一座墳。”
不過這一次祈桑沒有蕭彧的尸骨,也沒有蕭彧的衣冠,只有一塊沾著蕭彧血跡的紅蓋頭。
兩人手腕上的絲線突然收緊,祈桑手腕倏地一痛,皺眉垂眼看去時,發現“尋蹤”悄然斷了。
冰晶般透亮的線斷落在床上,很快便融化一般消失無蹤。
可謝亭玨已經顧不上“尋蹤”了。
明明祈桑的臉上沒有任何難過的情緒,只是發呆一般看著有些發皺的紅蓋頭,但謝亭玨就是覺得祈桑這時候有點難過。
“你不會為了虛假的幻境難過,桑桑……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我們拜了天地,喝下合巹酒。”祈桑攥著紅蓋頭,“然后,他讓我殺了他。”
三日的親密無間,最后一日的求仁得仁。
因為在自己如今最信任的人面前,祈桑斷斷續續說了很多事情。
祈桑沒有哭,也沒有說自己有多難過,甚至臉上還帶著習慣性的笑意。
但是謝亭玨就是知道,祈桑這時候很難過。
他想,如果這時候能哄好祈桑,就算讓他去摘天上的星星,他都會去想辦法。
可是祈桑不需要星星,祈桑只想要蕭彧回來。
死別是這世界上最無解的分離。
從前謝亭玨一直很討厭蕭彧,他覺得這個人心思深沉,誘哄欺騙當時尚且年幼的祈桑。
但是他忘了,祈桑從來就不是天真無邪的人,怎么可能會看不出別人的別有用心?
——殺夫證道。
傳聞中無情道大成的必經之路。
蕭彧能夠毫無顧忌地獻祭出自己的性命,只為了讓祈桑能夠得償所愿。
謝亭玨捫心自問,如果可以,他也愿意成為祈桑修真路上的過河橋,墊腳石……但是他絕對不可能像蕭彧這么無所顧忌。
他希望能夠陪伴祈桑。
他沒有辦法克制住自己的私心。
從這一點上看,他就已經徹底輸給了蕭彧。
謝亭玨默了默,半晌后才蒼白無力地安慰道:“幻境里的事情,都是假的。”
所以別難過,桑桑。
祈桑搖了搖頭,卻沒力氣解釋什么,只將脖子上掛著的琉璃掛墜拿了出來。
謝亭玨看著掛墜,記憶里流光溢彩的顏色不知為何,黯淡了許多。
想起自己曾被這珠子吸進一段記憶之中,謝亭玨明白了什么。
因為珠子里有蕭彧的殘魂,所以他才會看見蕭彧死前的一段記憶。
謝亭玨揉了揉祈桑的頭,讓對方抱著自己。
蕭彧和祈桑之間曾有過的羈絆,是他沒有辦法插入的,他只能用自己的辦法來安慰祈桑。
“這里沒有魂靈留下的怨念,蕭彧應該沒有遺憾了。”
祈桑將臉埋在謝亭玨的臂彎之中,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這三天我對他有求必應,他要是還有遺憾,我以后就……再也不去祭拜他了。”
謝亭玨調整了姿勢,讓祈桑靠得更舒服。
他低聲笑了笑,語氣揶揄:“好狠毒的懲罰。”
祈桑沒好氣地錘了他一下。
看起來心情似乎好了很多。
“慶合巹,期偕老。”謝亭玨低聲說,“他與你共飲過合巹酒,又拜了天地,或許已經覺得圓滿了。”
祈桑抬起頭,愣怔地看著謝亭玨。
“師尊,你怎么會知道這句話的?”
看著謝亭玨茫然的神情,他又自顧自的搖了搖頭,“算了,沒事。”
有時候他的確會有些恍惚,謝亭玨和蕭彧實在是太像了。
——但謝亭玨畢竟不是蕭彧。
而且,謝亭玨應該也不會愿意被他當成蕭彧。
“我們走吧。”祈桑喜服的外袍有拖尾,他嫌棄礙事,便直接用風刃割斷了,“還不知道寧安鎮現在是什么情況。”
祈桑推開門,發現自己身處的這座寺廟雜草叢生,荒蕪一片,“師尊,你來過這里嗎?”
謝亭玨搖頭:“這里似乎游離在塵世之外,一般人沒辦法進來,我是靠尋蹤才找到你的。”
唯一能解答他疑惑的蕭彧已經死了,想再多也沒辦法求證。
祈桑穿過一道道圓門,向寺廟外走去,院子里的玉蘭花香離他愈發遙遠了。
在推開寺廟的大門前,他兀然聞到外面飄進來一股濃郁的桃花香,熱熱烈烈地盈滿前門。
祈桑腳步頓了頓,沒有推開門出去,而是思忖片刻,在四周找到一棵古樹,在旁邊用靈力挖了一個不深不淺的坑。
隨后將手中的紅蓋頭隨意折疊幾下,放置在坑內。
謝亭玨見狀不由提醒:“桑桑,我們從這里出去了,或許就再也進不來了……你日后若要祭拜蕭彧,會有些麻煩。”
祈桑手上動作不停,很快就將蓋頭掩埋好。
“沒關系,如他所愿,我以后不打算再祭拜他了。”
將這塊土壤壓實后,祈桑問:“我們走了,郭老爺子和他孫子,不會有事吧?”
謝亭玨調起周身靈力,微皺著眉,掐算那對爺孫的命。
很快就有了結果,卻不是“安全”或者“危險”的其中一種。
……那兩人命格虛無,看不到未來。
謝亭玨如實將自己算出的結果告知祈桑。
祈桑心中瞬間有了很多種猜測,但最后又都一一否定。
“什么情況下,會看不到他們的未來?”
謝亭玨很少遇到這種情況,只能憑借經驗回答:“我只遇到過一次這種情況,當時算的是……連肉身都腐爛了的亡靈。”
這世上沒有他算不出來的活人命數。
哪怕是死人,如果只是死去不久,那他也能卜算出“橫死”或“喜喪”的結果。
意料之外的回答讓祈桑抿了抿唇。
接二連三的蹊蹺事件讓他不得不提高警惕。
謝亭玨問:“還要去找他們嗎?”
祈桑沒怎么猶豫:“去。”
祈桑所想之事很簡單,理由也很純粹。
——既然答應了郭老爺子要保護好阿寶,那他就一定會信守諾言。
謝亭玨尊重祈桑的意見。
反正他有自信能保護好祈桑。
兩人再次御劍飛往寧安鎮的方向。
然而過了很久,他們都沒再看見那座繁榮小鎮的影子。
若說原先只是覺得蹊蹺,那此刻就是詭異了。
偌大一座城鎮,竟然在半天不到的時間里,憑空消失了。
祈桑循著記憶,回到寧安鎮曾坐落的方位,此時這里只有郁郁蔥蔥的樹林。
他半蹲下來,掌心貼緊地面,探查地下的情況,仍然一無所獲。
謝亭玨詢問:“要繼續找下去嗎?”
祈桑的手指拈起一點土,湊在眼前搓了搓。
片刻后,他搖了搖頭:“我們找不到的。”
祈桑將自己知道的情況盡數說的出來。
“蕭彧給我講過一個傳說,他說這世間有一座尋常人看不見的虺鎮,每半月便會挑選一人‘處刑’。”
虺鎮。
悔鎮。
雖然有些匪夷所思,但從如今的經歷來看,虺鎮與寧安鎮的相似度實在是太高了。
——寧安鎮的事情,絕對和蕭彧脫不開關系。
謝亭玨試探道:“你這位兄長,簡直像是能預知未來一般。”
“他可沒那么大本事。”祈桑淡淡笑了笑,“他只是一個逃不開生老病死的凡人而已。”
“師尊,不說他了。”祈桑不想多提蕭彧,“既然找不到寧安鎮,那我們先回天承門吧。”
還有半月的功夫,便是虛靈淵境開啟的時間,無論是為了里面的機緣,還是盛翎說的“往事”,祈桑都不可能錯過這次機會。
在御劍回天承門之時,祈桑想起一件事。
“師尊,先前尋蹤為何會突然斷裂?”
“尋蹤將我們的神魂連接在一起,許是在那一刻,我們之中有人的神魂有了變化,讓尋蹤認不出來了。”
祈桑半懂不懂,“什么情況能讓神魂變了?”
謝亭玨舉了幾個例子,“被人附身,奪舍,魂片碎裂,融合……都有可能。”
天風夾帶著細細的水霧打在祈桑臉上,濕涼涼的,卻讓悶熱的感覺一掃而空。
三萬里天高之上,人間萬丈土地,千仞山高,于此間一觀不過渺茫煙云。
想到了某些荒謬的猜測,祈桑忍不住笑出聲的同時,心里又輕松了許多。
他和蕭彧的相逢是個意外,和謝亭玨的師徒之誼更是個意外。
所以,謝亭玨不可能是蕭彧。
第059章 第五十九章
祈桑回到天承門時沒有聲張, 卻還是被原星岫第一個發現了。
在謝亭玨“閉關”,祈桑又下山游歷后,浮雪殿的那兩只小妖獸就沒有人管了。
雖說只是幾個月的功夫, 餓也餓不死兩只妖獸, 但由儉入奢易, 由奢入儉難。
早就習慣了每天有祈桑陪伴, 并親手投喂的兩只妖獸,怎么可能乖乖餓上小半年, 絕對會在門派里搗亂。
更何況, 祈桑也不是喜歡虐待自己家小寶的人。
臨走前, 他清清楚楚羅列了大大小小的注意事項, 交給了自己的兩位好友。
沈紈欣然接受了祈桑的委托, 倒是原星岫一直拿腔拿調, 說自己有空才會來。
但是祈桑和沈紈早就習慣了他這一副裝腔作勢的樣子,誰都沒有理會他。
當時原星岫看著他們聊天, 一個人在旁邊氣得要死, 心里發誓絕對不會管這兩只妖獸。
……
然后每當想念祈桑時,原星岫就會跑到浮雪殿來喂栗子糕和小粉果。
終于將兩只小妖獸都喂成了小胖獸,它們身上的每一斤肉都是原星岫對祈桑的思念。
這不,今天眼巴巴來喂栗子糕和小粉果的時候, 就遇到了祈桑。
祈桑見到原星岫, 高興地打了個招呼, “原哥,好久不見呀,這段時間麻煩你照顧我的小寶們了。”
原星岫咳嗽幾下, 略顯尷尬。
“也就偶爾,不常來。”
結果栗子糕邁著優雅的步伐走到他的身邊, 一個大跳就叼起了原星岫的腰袋,熟練地從里面翻出食物。
原星岫閉上了眼,好像沒看見栗子糕的舉動,就可以假裝沒發生這件事。
祈桑笑了笑,沒有繼續打趣對方。
原星岫本來都做好準備被祈桑狠狠嘲笑了,結果對方雷聲大雨點小,讓他都有些不習慣了。
他覺得祈桑下山了一趟,整個人都變得嚴肅了許多,“你下山了一趟,修為高了是好事,怎么人也和那些個仙尊似的,開始拿腔拿調了?”
祈桑愣了一下,自己都沒有發現。
“有嗎?我的變化很大嗎?”
“可能是我想多了。”原星岫想了想,“你如今無情道參悟到第幾式了?”
“我也不知道。”祈桑避開了眼,蹲下來摸了摸栗子糕,“下山前修至第三式,之后的便都是心訣,我沒有關注過了。”
心訣無需刻意修行,而是在感悟中自行修成的,只有同修無情道,且修為比你高的人才能看透。
想了想,祈桑道:“我先去后山修行臺一趟,你別告訴別人我回來了。”
“行。”原星岫實話實說,“我本來也沒有打算告訴他們。”
要是讓那群吃飯睡覺都在念著“祈桑祈桑——”的人發現祈桑回來了,只怕得像個喪失理智的走尸一樣,撲到祈桑身上。
原星岫想,他還沒和祈桑單獨相處夠呢,絕對不能讓那些人知道。
而且祈桑心善,要是有人心思不正,趁機摸了他兩下,他估計還以為對方是不小心,溫柔地告誡對方要小心一點。
原星岫被自己的想法氣到了,決定等會回去不給任何人好臉色,尤其是沈紈,原星岫覺得這人一定能做出這種事。
同門:“?”
沈紈:“?”
*
修行臺上。
祈桑召出判命。
判命正常形態時是一把閃著藍色流光的傘,似沉靜的海,凝視許久,才能窺見平靜海面下的暗潮洶涌。
轉變為長劍形態,亦然看著低調卻不落凡俗,在揮出每一劍時,都帶著銳不可當的鋒芒。
無情道共有十式,三式劍訣,七式心訣。
下山前他便已學會前三式劍訣。
流玉斬焰,凝光破雪,滄海多情。
之后七式皆為心訣,得看個人悟性。
心訣前三式尚不算難。
春水生鱗,素冰彌澤,玲瓏長歌。
講究的是大愛,與蒼生道有相似之處,顧滄焰教過他一些捷徑,參悟起來難度驟減。
讓無數無情道修士止步的多為最后幾式。
明朝花謝,漫漫蒹葭,莫妄明霞。
而第十式更是從古至今,無人修成。
是以萬年來,從無無情道大成者。
——大道。
這就是第十式。
祈桑走進后山之中,這里有一片是為弟子專門設置的訓練幻境。
幻境內模擬了幾千年前的仙魔戰場,血海與哭嚎,尖叫與嘶吼,最真實地還原了兇惡的戰場環境。
祈桑將自己的弟子令牌放在幻境入口。
很快,便有一道白光將他籠罩其中,周身的風逐漸變得灼熱,嘈雜的嚎叫聲也大了起來。
一入幻境,便有源源不斷的魔族舉著刀斧朝祈桑襲來。
祈桑不慌不忙地側身避過,抬起判命砍向離自己最近的那個魔族。
面容可怖,滿身血腥,足有一丈高的牛首人身魔物被攔腰砍斷。
鮮血濺在祈桑臉上的時候,他沒有任何恐懼的情緒,只是不滿于自己的身上被弄臟了。
周圍不斷有人死去,有些是魔物,有些是同門。
祈桑已經無暇顧及其他,因為只要他分心片刻,便會被源源不斷的魔物撕碎。
無情道第三式,滄海多情。
名字聽著博愛,實則是個最無情的殺器。
心訣修得越好,滄海多情的殺傷力就越高。
因為沒有人做對比,祈桑不知道什么樣算好,什么樣是不好,只是揮出的每一劍都無往不利,應該算得上好吧。
當初他練成第一式流玉斬焰時,高興得恨不得告訴所有親友,如今修為高了,倒是更加沉穩了。
戰場上被投放的魔物越來越多了。
祈桑游刃有余地斬殺他們,到后來,身上的衣服幾乎變成了血紅色,他也沉浸在了殺伐之中。
直到在滿是嘶吼聲的戰場上,他聽見了一聲微不可察的求救聲。
順著聲音看去,是一個滿臉血污的男人跌倒在一邊,龐大的魔族在他身邊走過,險些將他踩死。
戰爭已經開始了這么久,怎么可能有誤闖進來的村民,還活了這么久?
這是一個顯而易見的陷阱。
村民只是發出了細微的動靜,便被沒有理智的魔族抓住,他痛哭流涕地看著祈桑,叫喊著求救。
雖然祈桑在第一時間就提著劍斬向那個魔族,但他不覺得自己有能力可以救下村民。
——或許等他到那了,村民已經被撕碎身體。
就在這時,祈桑倏然發現另一邊,有一位師兄將要被魔族偷襲。
只要他此刻調轉劍鋒,就可以救下那位師兄。
無論是從“親近遠疏”,還是從所謂的“利益最大化”方面考慮,祈桑都應該去救下師兄,而不是一個素昧平生,連是不是魔族假扮的都不知道的村民。
但祈桑只猶豫一瞬,便決定繼續救下村民。
然而或許是因為他那一瞬間的猶豫,或許是他本來就救不了村民……
總之,等他斬下魔族的頭顱時,村民已經被刺穿了心臟,胸膛中噴射出的血,正好濺在祈桑的臉上。
在戰場上廝殺了這么久,祈桑的身上早就滿身血污,黏膩膩地散發著血腥味。
——可臉上濺上的新鮮的、溫熱的血液,觸感還是那么明顯。
剛剛還用求救的眼神望著他的村民,此刻已經變成了一具毫無生氣的尸體。
——這的的確確是真實的人,而不是魔族幻化出來的假象。
祈桑回過頭。
剛剛那位將要被偷襲的師兄,此刻已經被魔族刺穿了喉嚨,面色死白的捂著脖頸上的血窟窿,慢慢跪倒在地上。
最終,祈桑一個人都沒能救下。
魔族殺掉了周圍所有的敵人,轉而將帶血的屠刀砍向了祈桑。
他一動未動,靜默地站在原地,看著閃著銀光的斧頭劈向自己。
下一瞬,一道白光在眼前閃過。
祈桑被傳送出了幻境,回到了天承門后山。
幻境里帶來的一切都消失了,模糊了。
唯獨村民和師兄的死狀,祈桑記得清清楚楚。
后山只有他一人,過了好一會,才有人上山。
是顧程鏡,他并不意外祈桑待在后山,顯然是特意來找他的。
“師弟,好久不見,掌門讓你……”
話說了一半,顧程鏡的聲音頓住。
祈桑的嘴唇上沒有什么血色,似乎剛從修行臺的幻境里出來,還有一些不適應。
顧程鏡大步走到祈桑面前。
“師弟,你怎么了?”
因為在幻境中消耗了太多體力,祈桑跪坐在修行臺前的蒲團上休息,表情似有許多事想不通。
他將自己在幻境中遇到的情況,原原本本告知了顧程鏡,“修行臺似乎沒有給我救下村民的理由……在修行臺的意識里,我不應該去救村民。”
在幻境里,師兄能在戰場上誅殺魔族,并且只要祈桑出手,一定能夠救下對方。
而村民孱弱到只是一個累贅,甚至還有可能是魔族假扮的。
“我第一反應便是,救師兄才是正確的決定。”祈桑仰起頭,看著顧程鏡,“可是人命是不應該被比較的。”
曾經祈桑曾和商璽說過,人不是商品,不應該被定義“價值”,可是他如今卻違背了曾經的信念。
顧程鏡思忖片刻,便明白了祈桑在糾結什么。
“救人這種事,本來就不是為了什么理由才去救的,否則不救便會成為業障。”
沒有人能夠救下全天下人的苦難。
就算有,那也一定不是凡人,而是只存在于禁書中的神明。
祈桑靜坐在原地。
其實他也明白,自己沒必要糾結這些。
……或許等他變得足夠強,像三萬年前那樣,就不用再糾結這些了。
顧程鏡不知道該怎么安慰祈桑,天承門上下,無人修習無情道。
反倒是劍潮宗的掌門修無情道,可惜兩個門派一直勢同水火,應該是沒機會去問了。
既然只是幻境里的事,多想無益。
祈桑拍拍身上的灰土,站了起來:“師兄,我們走吧,總不能讓掌門大人一直等著。”
顧程鏡知道祈桑是個看得開的,便沒再多勸。
“短短一年,你便到了元嬰中期,若是你從小修道,如今怕是已經取得了了不得的成績了。”
面對熟悉的師兄,祈桑沒有謙虛,因為他的確有驕傲的資本,客套了反而會顯得虛偽。
“多謝你呀師兄,不過若是我早十年開始修道,如今應該會變成像我師尊一樣的冰塊,所以還是現在這樣最好啦。”
顧程鏡不敢妄議仙尊,聞言卻還是忍俊不禁。
他帶祈桑到了器靈閣,說顧滄焰在這里等他。
祈桑進入器靈閣內,邁過幾個拐角就見到了顧滄焰,他恭恭敬敬地行禮,“參見掌門。”
顧滄焰走到祈桑面前,半開玩笑半是認真地扶他直起身。
“你以前從不會這么認真地行禮,下了山一趟,怎么還被凡間俗禮教壞了?”
祈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他們可教不壞我,得是我帶壞他們。”
顧滄焰端詳了一番祈桑,旋即爽朗地拍了拍祈桑的肩膀。
“幾月不見,你竟已是元嬰中期……我和你師尊當初,還是太小瞧你的天賦了。”
畢竟祈桑是千萬年未有一遇的神格。
若是不出意外,未來祈桑多半會成為自“那位”之后的第二位神明。
顧滄焰面上不露聲色,心里卻有些擔憂。
只是如今天地間靈氣稀薄,也不知道能不能夠讓第二位仙修飛升了。
顧滄焰帶著祈桑走到武器架前,諸多天地靈寶陳列在祈桑面前。
“虛靈淵境馬上就要開啟了,你若沒有貼身武器,可從這里挑選。”
祈桑謝過顧滄焰的好意,作揖道:“多謝掌門,不過不用了,我已尋到最適合我的法器。”
“哦?”顧滄焰饒有興致,“可否給我看看?”
祈桑輕輕彈了下腰間掛著裝死的判命。
“別裝死啦,出來露兩手吧,判命。”
要不是怕給祈桑添麻煩,剛剛判命早就變回原形飛來飛去了。
本就好動的判命瞬間精神了,迅速變回原本的模樣,在空中轉圈圈。
顧滄焰原本還笑瞇瞇的,待見到判命原型是一把流光傘時,微不可察地愣了一下。
是不是曾有記載,數萬年前,某位大能的武器,也是流光傘?
——原型是流光傘的神器,可不多見。
判命激動地在屋子里飛了幾圈,順帶著撞碎了三個花瓶,兩張桌子,一把椅子。
祈桑嘴角抽了抽,滿臉黑線地將判命召了回來,“抱歉,掌門,我沒有想到他會這么激動。”
“無礙。”顧滄焰饒有興致,“你這武器是從何處得到的?竟這般有靈性。”
祈桑講在雙蘿鎮的經歷大致講了一遍,其中包含鳳燁的事,只略去了盛翎和商璽,以及那個詭異的珍瓏棋局。
“原來鳳燁藏在這里了,居然修了邪魔歪道,看來我師弟要傷心一番了。”
祈桑先前傳信回來,并沒有說明鳳燁的事,只說雙蘿鎮出現了邪祟,需要宗門協助清除,但等天承門派人趕到那時,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祈桑不敢評判長老的事,便繞開了話題。
“判命是我從深海里的一處密室偶得的,乍一見到便極其親人,與我有緣,我便將它帶了回來。”
“確實親人。”顧滄焰笑容儒雅,“自化為原形起,它便一直繞著你飛,一刻也不想離開你。”
祈桑聞言笑了笑,摸了摸判命的傘柄,圓潤的白玉似乎在微微發燙。
顧滄焰建議:“既然你已有法器,那便順便在此契約本命法器吧。”
祈桑點了點頭,準備跟隨顧滄焰進入契約儀式壇。
然而剛才還沒頭沒腦,飛來飛去的判命,卻突然情緒激動起來,說什么也不肯往那兒去。
試了幾次還是不行,祈桑也不好勉強判命,只能作罷。
顧滄焰也是第一次遇見這種情況,但幸好祈桑并不在意。
——劍靈不愿意結契有很多種情況,但都不是什么好事就是了。
顧滄焰說:“虛靈淵境內只允許攜帶本命法器入內,但你情況特殊,我提前說明,應當也無大礙。”
祈桑問:“顧掌門,虛靈淵境里,有什么啊?”
顧滄焰也只在弟子時期去過一次。
等后來當了掌門,于情于理都不能進去了。
顧滄焰組織了一下語言,再次開口時,語出驚人。
“或許,你可以把虛靈淵境,當成一個人人當真的騙局。”
第060章 第六十章
面前的顧滄焰表情平淡, 似乎沒有意識到自己說出了多么語出驚人的話。
祈桑有些驚訝,“掌門何出此言?”
室內一片狼藉,都是剛剛被判命撞碎的桌椅或瓷器碎片, 顧滄焰調動靈力, 讓一切都恢復如初。
“你覺得世人為什么要這么執著于進入虛靈淵境?”
祈桑抱著判命, 思索道:“因為里面天材地寶無數?”
顧滄焰肯定道:“里面的確有無數奇珍, 甚至還有不少半神器,但是這些千載難逢的機緣, 卻從沒有人帶出來過, 因為……”
在顧滄焰開口之前, 祈桑謹慎打斷:“掌門大人, 這是我可以聽的嗎?”
不會剛聽完, 就被天道滅口了吧?
最近的天道有點陰晴不定的樣子。
顧滄焰啞然失笑:“既然我敢告訴你, 那就一定是你可以知道的。”
祈桑這才放下心,擺出一副洗耳恭聽的姿態。
顧滄焰接著道:“我那年進入虛靈淵境, 是為了保護師弟妹, 對于那些機緣沒有太大的渴求。”
祈桑有些好奇:“我師尊沒有跟著一起去嗎?”
顧滄焰默了默,似乎在思考要不要管謝亭玨的死活,最終還是決定實話實說。
“你師尊當年因為毆打同門被關在禁地了。”
祈桑:“……?”
顧滄焰說:“你師尊當年脾氣很差。”
祈桑噎了一下。
我聽出來了。
顧滄焰說:“我用神識探查了虛靈淵境的地形,你猜是什么樣的?”
祈桑猜不出來, 搖搖頭。
顧滄焰說。
“——是壽棺。”
虛靈淵境內氣候溫暖, 栽種著無數棵名種楠木, 林木栽種成前端寬后端窄的樣子,正是壽棺的形狀。
顧滄焰看著祈桑,好似只是無心之言。
“有一瞬間我竟覺得, 整個虛靈淵境不過是一人的靈柩,那些可遇不可求的奇珍異寶, 都是這人的陪葬品。”
祈桑臉上沒有異色,自然接話:“若真是如此,為何還要每隔數十年便開啟一次?”
“誰知道呢。”顧滄焰說,“或許是為了讓人不要忘記此地埋葬著誰。”
祈桑笑了笑,“確實有些詭異。”
他很識趣地不多問,道謝后告辭。
看來這個虛靈淵境,比他想象中的還要不一般。
在祈桑離開前,顧滄焰叮囑道:“這次虛靈淵境只有你們這些小輩參加,各派的長老和掌門都不會到場……若遇到危險情況,切記不要莽撞。”
祈桑愣了愣,追問:“是修真界出了什么大事嗎,為何一點風聲都沒有?”
往年的虛靈淵境,每個門派的長老與掌門都會到場用水鏡觀察弟子們的情況。
“若只是門派內事宜,那倒無礙。”
顧滄焰面有玄虛,讓人捉摸不透。
“祈桑,你知道修真之人最怕的是什么嗎?”
祈桑思忖片刻,“心魔嗎?”
“不。”顧滄焰儒雅道,“是萬物崩塌。”
若是天塌了,地陷了,世間的一切都不復存在了,那修真又有何意義呢?
飛升到上界,終得一片虛無。
祈桑敏銳地察覺到事情有些嚴重,“縱使仙魔氣失衡,應當也不至于嚴重到這種地步吧?”
“目前還沒有發展到最壞的情況。”顧滄焰笑道,“或許是我杞人憂天了……不必擔憂,天塌下來,有我們這些長輩頂著。”
祈桑面上看不出一絲異樣,恭敬道是。
臨走前,祈桑猶豫了一下,將自己在后山幻境里發生的事,告訴了顧滄焰。
他想要知道,自己的“道”究竟有沒有修偏。
顧滄焰用一種很包容,卻似乎早就看透一切的眼神望著祈桑。
他說:“天下修者,臻于化境者亦止步于第九式,然而對于第十式,所有人卻都諱莫如深,你可知為何?”
祈桑搖頭,表示不知。
“天下三千大道,殊途同歸。”顧滄焰說,“據我所知,你的無情道,我的蒼生道,還有你師尊所修的滄罡劍道……種種道法,第十式皆為‘大道’。”
所有修真者一輩子追求的都是“大道”,卻沒有一人真正悟得“大道”。
這件事鮮有人知,祈桑自然不知道,他的眉毛皺了起來,心中生出幾分古怪。
顧滄焰說:“單論你我的道法,便是南轅北轍,最終卻都歸于大道。”
祈桑有點明白顧滄焰想要告訴他的是什么了。
果不其然,顧滄焰溫潤如玉道:“所以,你不必太過在意個中歷程……誰也不知道,最終的結局會是什么樣的。”
短短一番話,便令祈桑茅塞頓開。
他抱拳行了個弟子禮,“多謝掌門教誨。”
顧滄焰擺擺手,“教誨談不上,我已在第九式探索近千年,未來怕是也沒什么希望了。”
緊接著,顧滄焰又用一種玩笑似的語氣開口:“我倒是很期望,你能成為修真界第一個修成大道之人。”
無論顧滄焰這番話究竟是真心實意的期待,還是僅僅只是一個玩笑。
祈桑都用一種極為堅定的態度回答了,“會的。”
如此自信的回答,顧滄焰反倒是有些愣住了。
但很快,他就緩過神,眉眼含笑地撫了下祈桑的頭,“我信你,但過幾日便是虛靈淵境開啟之日,我還盼著你能壓劍潮宗那群小孩一頭,還是早些去休息吧。”
祈桑自覺身上多了份“使命”,雖然不沉重卻格外有使命感。
顧滄焰見著祈桑滿臉嚴肅的模樣,不覺好笑地搖了搖頭,喃喃自語一般,說:“或許我該去找人看看,祈桑的無情道如今修到第幾式了。”
只有修同道法之人,才能看出對方修到第幾式。
顧滄焰在心中排除了一下人選。
“居飛翼或許不錯。”
若是有人在此,只怕會驚得合不攏嘴。
——居飛翼是劍潮宗掌門。
表面上水火不相容的兩個門派,連弟子都在各個大賽上針鋒相對……
而他們的掌門人,居然是私底下可以互相拜托事情的友好程度。
*
虛靈淵境開啟當日,百家齊聚。
眾修士坐在各家飛舟之上,聚集在東海。
海浪滔滔,浪擊礁石的拍打聲哪怕在萬丈高空之上都能聽個隱約。
因為祝言松和顧程鏡參加過上一次的虛靈淵境,所以祈桑相熟之人里,只有沈紈和原星岫和他一起,長老們也都沒有來。
飛舟上懸掛著各門派的旗幟,獵獵翻飛,看著好不氣闊。
祈桑有些暈船,沒精打采地趴在飛舟邊緣的欄桿上,飛舟時不時晃動幾下 ,他垂著的手臂也跟著擺動。
別的門派里,有些人看著祈桑這副萎靡不振的樣子,忍不住和自己的師兄低聲嘲笑。
誰料他師兄卻狠狠敲了敲他的腦袋,“他踏入修真之途不過一載,如今就已經是元嬰中期,若我門派弟子人人都能如他一般‘墮落’,不知道能給我省多少心。”
被敲腦袋的弟子聞言,覺得十分不可思議。
“一年便邁入元嬰期?假的吧,我一年筑基,三年結丹,我師尊都夸我是個天才呢!而且……連那位霄暉仙尊都沒有這種一年元嬰的本事吧。”
師兄聽見自己師弟抬杠的這番話,又看了看雖然很難受,卻乖巧地趴在欄桿上,沒有給任何人添麻煩的祈桑,不由滄桑了許多。
“師弟,算師兄我求你了,這里這么多人,別再說這些讓我丟人的話了,好嗎?”
師弟撇撇嘴:“好的。”
反正等到時候進了虛靈淵境,就能見真章了。
周圍人都在打量周圍的門派,只有祈桑低著頭,在看掀起海浪的水面。
他在想當初商璽給他的那個承諾,對方說只要他躍進海中,就一定會被接住。
海深幾萬里,海廣無垠,暗潮洶涌。
商璽再厲害,應該也做不到這種程度吧。
等了一會,祈桑暈船的感覺好多了。
周圍的人也都摩拳擦掌,等待虛靈淵境的入口開啟,便躍進去。
水面突然卷起巨大的漩渦,是虛靈淵境的入口。
旋渦中心的區域發出光彩,眾人紛紛御劍至上空,隨后躍入水中。
祈桑見到眾人小心翼翼的模樣,心里突然生出一個大膽的想法,他站在船頭,狂風吹得他衣袍鼓動翻飛。
月白色的衣服像月光下的海水,滾雪鏤金的云錦制成輕薄的春衫,銀光藕線披風如同彩鱗錦鯉,刻著玉麒麟的腰帶反射出微光。
祈桑看著還在準備御劍飛行的原星岫,大喊一聲,“原少爺,你這樣太慢啦,要像我這樣。”
原星岫剛踩上自己的佩劍,聞言不明所以地看向祈桑:“你又整什么……你的佩劍呢?!”
虛靈淵境內的時間流逝速度與外界不同,越早進入其中,越能奪得先機。
所以每個人都爭先恐后,希望更早進入虛靈淵境。
祈桑的判命依然穩穩當當地系在腰側,被風吹得一晃一晃的,判命正在享受日光浴,顯然還沒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在原星岫還沒反應過來之際,祈桑猝然跳下了水面,以一種肉眼難辨的速度迅速往下墜落。
原星岫不解的神色瞬間變得驚恐,他迅速召動佩劍,御劍飛往祈桑身邊,但是速度顯然遠遠不如對方。
飛舟靠近虛靈淵境會被卷入其中,是以一直停在幾萬里高空之上。
海浪聲隔著這么遠的距離都能聽個隱約,可想而知虛靈淵境周圍是多么的波濤洶涌。
就這么不做任何保護措施地一躍而下,別說是提前進虛靈淵境尋找機緣了……能不能活著進去,都不一定。
墜落的速度,顯然比那些小心試探著向下的修士速度,要快上許多。
元嬰期的修為讓祈桑很清楚地看見了水面的波紋……以及在水中猝然出現,又隱沒在浪花里的銀色魚尾。
祈桑墜進水中,卻沒有摔得筋裂骨碎,而是落進了一個柔軟的懷抱。
對方的心跳很快,似乎有些緊張,祈桑不著痕跡地拍了拍對方的背,安撫鮫人的情緒。
男人抱著祈桑迅速進入虛靈淵境中,沒有被任何人察覺他的存在。
在其他人的眼中,就是祈桑被洶涌的浪花瞬間淹沒,生死不明。
祈桑的雙耳被海水淹沒之前,似乎聽見商璽說——
“您總是做這么危險的事情,但是我不會再來遲了,殿下。”
*
海水在耳邊咕嚕咕嚕。
祈桑憋著氣,在心底倒數三個數,還沒數完,商璽已經帶著他從另一處池塘里浮了出來。
兩人渾身上下都濕透了,祈桑的月白色的衣服濕溻溻黏在身上,像雨水淋濕了月光。
商璽帶著祈桑離開池塘,用靈力烘干了祈桑的衣服,順便把祈桑的頭發也理順了。
祈桑在地上走了兩步,才像是想起來了什么,回過頭,略帶好奇地問:“商璽,你可以一直待在陸地上嗎?”
商璽搖頭:“我雖然不能一直待在陸地上,但殿下待在虛靈淵境中的這三天,我還是能陪著你的。”
沒等祈桑一番寒暄,商璽直白道:“殿下找我,是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嗎?”
見背商璽猜到,祈桑也不浪費時間,單刀直入切入話題。
“盛翎告訴我,若我想知道當年的事,便來虛靈淵境內尋找一座神殿。”
商璽的表情倏然變得有些憤怒。
“盛翎居然這么早就告訴您了,他到底知不知道……”
見到祈桑打量的神色,他又將剩下的話硬生生咽了回去。
祈桑遲疑地問:“你不是很希望我找回之前的記憶嗎,為什么要瞞著我?”
商璽眼神閃過幾分糾結,嘆了口氣,終于還是說了,“您的每一部分記憶都承載著一部分神力,如今的您……”
他在心中組織了一下語言,試圖用委婉又不冒犯的語言解釋:“您如今尚未鍛體,若是貿然接受全部神力,恐怕會很危險。”
祈桑想起了前幾天和顧滄焰的對話,試探道:“你應該還有別的事瞞著我,對嗎?”
商璽神色瞬間變得慌亂起來,眼神左右飄忽,嘴上含糊不清道:“……您在說什么?我聽不懂。”
祈桑徹底明白商璽有事瞞著他了。
“如今因為仙魔氣失衡,天將傾覆,對嗎?”
祈桑其實只是試探,并不了解具體的情況,但他篤定的模樣讓商璽判斷失誤。
“盛翎告訴您的嗎……我就知道這個混賬肯定藏不住事。”
祈桑摸了摸鼻子。
其實是我騙你說的啦。
“我的確希望您想起我,但想起一些事,就代表著要承擔一些責任。”商璽說,“我希望能在我幫您解決好絕大多數的事情后,您再想起這些事。”
祈桑覺得這算不上什么理由,“你可能不太了解我,我一直是個很自私的人。”
所以他不可能為了什么“大義”,承擔起超出自身能力的責任。
商璽今天穿的是素白色的衣袍,很像當年祈桑初見他時的那一套。
“若您真是是一個自私的人,我今天便不會站在這里了。”
真正自私的人,是不會在當年花一百萬上品靈石,救下那名遠不值這個價錢的鮫人的。
見祈桑仍然不以為意,商璽也不與其爭辯。
“殿下,跟我走吧,我帶你去找那座神殿。”
珍樹猗猗,奇卉萋萋。
外界價值千金的靈草神木,在這里隨處可見。
祈桑甚至懷疑,自己掘開一層土都能挖到幾塊靈石,走兩步樹上就會掉下來一件半神器。
走了約半柱香的功夫,眼前驟然開闊。
祈桑走在商璽身后,因為一直在想事情,沒注意到前面的商璽已經停下了腳步,一個不注意,就撞在了對方微燙的胸膛上。
商璽扶住了祈桑的肩膀,“小心。”
祈桑往前看,一座恢弘的神殿眨眼間從地底冒出,發出巨大的動靜,周圍卻沒有揚起土灰。
如此奇異,想來一般人也找不到這里。
商璽說:“到了,殿下。”
祈桑往前走了幾步,回頭一看,商璽居然還站在原地,“你不進來嗎?”
商璽許久沒有說話,好半晌,才道:“抱歉,我有些分心了……好久沒有來這里,有些不習慣了。”
祈桑沒有多說什么,耐心等著商璽與自己一同入內。
神殿里果然更加恢弘,進入大殿,躍入眼簾的便是一座巨大的神像。
足有三人高的純金神像置于中央,周遭紗幔重重,燭火通明,室內浮動著桃花幽香和香燭氣味。
祈桑隨意感慨一句:“不知道是誰建的神殿,還挺奢侈的。”
“這還算不得奢侈。”商璽說,“在您成神第十年,凡間至少有百座比這更奢華的神殿……無數人為了信仰,心甘情愿不收分文,自發建造大大小小的神殿。”
商璽和祈桑遇見得太晚,沒見過少年時期意氣風發的祈桑。
他只能從盛翎口中,窺見幾分吉光片羽。
三萬年前,凡間仙修極少,連最普通的修士在凡間都能得到莫大的尊崇。
而傳說中的“神明”,因為從無修士飛升,許多人已經漸漸不再相信“神”的存在。
直到某一天,一名紅衣少年橫空出世,在修真大比之上接連打敗數十位前輩大能。
驚人的天賦讓他無需學會什么叫“謙虛”,他手持判命,一劍斬下一名德不配位的掌門頭顱。
有人怒斥他放肆,不懂尊卑禮儀,祈桑卻不屑一顧。
“莫不是奴才當的久了,連怎么做人都學不會了?”
在那個強者為尊的時代,一個無名小卒殺了大門派的掌門,沒有人會覺得是實力,他們只會用陰謀揣測他人。
有人說:“這世間能打敗王掌門之人寥寥無幾,而你一劍便殺了他,這怎么可能?”
祈桑隨手一甩,便讓判命擦著那人的臉釘入身后的柱子。
瞧見這人面如金紙,祈桑嗤笑道:“你會覺得他強,只是你還太弱了而已。”
那人強撐著回答:“王掌門半步成圣,能強過他的,怕是只有神明了!而此間——從未有過真神!”
“一群廢物,若真神只有他這種程度,那世間遍地是神。”祈桑笑了笑,沒有與他計較,“若是此間從無神,那我便當這世間第一位真神。”
在場之人無不斥責他的狂妄,“尊卑不分,難成大器!”
“尊卑?”祈桑的桃花眼里溫柔多情,說出的話卻字字帶著鋒芒,“若要在我面前談尊卑,那就只能是——我為尊,你為卑。”
當時的盛翎告訴商璽這件事,只是為了證明自己與祈桑相識最久,見過最少年,最意氣風發的祈桑。
盡管商璽不想承認,但他的的確確是嫉妒了,但更多的是渴望能見一面當初尚且少年的月神。
祈桑的記憶中沒有這些,但聽到商璽這么說,腦袋里好像有了個模模糊糊的片段。
這座神殿近千年無人問津,大殿內卻沒有一絲蛛網或灰塵,甚至這里還彌漫著淡淡的香燭氣息,讓人覺得仿佛一切如故。
——仿佛神明不曾隕落,信徒依舊虔誠。
祈桑覺得疑惑,也就將疑惑問出了口。
“這里還有其他人回來嗎?”
商璽搖頭,“當年僅我與盛翎活了下來,不可能有第三人知道這里,我們也有近百年不曾來此了。”
沒得到想要的回答,祈桑只能將疑問藏進心底。
他在大殿內來回走了一圈,沒有發現任何異常的地方。
就在祈桑一籌莫展之際,腰上掛著的判命突然動了動,緊接著迅速變大,往某個方向飄去。
見祈桑仍在原地,還著急地晃了幾下,似乎在讓祈桑快點跟著它。
商璽笑了笑,“判命從前便最親殿下,如今怕是它最希望殿下恢復記憶。”
判命在大殿內飛了一圈,最后停在了那座巨大的神像前。
下一刻,它周身光芒閃爍,一劍劈開了這座金像。
巨大的神像被一分為二,緩緩向兩邊倒去。
祈桑看向商璽的反應,畢竟這應該是這世間最后一座月神殿了。
商璽沖祈桑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讓祈桑放心。
“您在我的身邊,我怎么會在意一座虛假的神殿。”
巨大的金身神像落地,顯現出里面藏著的東西。
祈桑走上前一看,半點不陌生——正是在雙蘿鎮的墳場槐樹下,見過的那個珍瓏棋局。
祈桑很確信當時這個東西被謝亭玨收進須彌芥子袋里了。
為什么這還會有個一模一樣的?甚至棋局也和他之前下的一模一樣。
商璽微微皺眉,“這東西邪性很大,殿下,小心。”
祈桑瞧著商璽滿臉熟悉的樣子,便問:“商璽,你之前也見過它嗎?”
商璽的臉上是藏不住的厭惡:“它曾經險些害死您。”
這么一說,祈桑想起來了,自己也曾在珍瓏棋局的幻境內,聽盛翎說過,“自己”曾險些被一個邪性極大的珍瓏棋局害死。
難怪自己一見它就覺得像是被吸了魂,不過沒察覺出什么惡意,倒是有些奇怪了。
祈桑說:“之前在雙蘿鎮,盛翎也帶我見過一個珍瓏棋局。”
提及盛翎,商璽習慣性露出晦氣的表情,“他可真是大膽,若是不小心傷了殿下怎么辦?”
祈桑實話實說:“他讓我看了一段過去的記憶,我想起了我們的初見。”
商璽表情古怪:“……他偶爾也是會干人事的。”
此刻,他臉上的表情就是,自己討厭的人偶爾干了一件好事,明明知道對方是正確的,但還是忍不住否定對方的一切。
祈桑知道兩人一見面就不對付,也沒想著一蹴而就緩和他們之間的關系。
“商璽,當時那個珍瓏棋局被我師尊收走了,為何這里還有個一模一樣的?”
商璽說:“這玩意兒邪性大得很,這些應該都不是它的本體。”
祈桑點頭表示明白,隨后走到珍瓏棋局邊上,像在雙蘿鎮時那樣,他在棋局上隨意拿起一枚棋子。
霎時間。
風云變幻。
三萬年前的往事,再次展開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