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澤承忠于皇帝，兩世皆被誣陷殺害，他最大的愿望是為百姓出征，卻死在陰謀詭計的朝堂。

    殘魂向千里之外飛去，薛澤承看見鎮守虎彧三十多年的父親，華發蒼蒼，看見涼州火戰中，被燒死的幾百兄弟。

    那場火戰中，他最疼愛的三弟，將他推出火坑，薛澤承方保住一命。

    為國出征，是三弟的信念，他替三弟活著，想替三弟實現愿望，卻未有機會再上戰場。

    薛澤承看見和親的妹妹枉死在芪璇族，看見心愛的穆錦安上陣殺敵，卻被困在渠和。

    官場浮沉，死于奸臣皇權的忠臣良將不計其數，薛澤承也是其中一位。

    鎮國公薛家滿門忠義，卻遇涼薄之帝，他的靈魂難以安息。

    薛澤承躺在春和景明的盛安城，躺在冰冷無情的宣政殿，任熱血流淌在歷史長河。

    百官皆眼中籠層薄霧，薛海平手握五萬兵馬，皇帝怎會瘋魔至此，當庭斬殺良將之子。

    內官張兆眼露得意，孟松青，薛澤承皆已死，待忠臣良將都死去，朝政便是他說了算，讒言道：

    “陛下，郭將軍定不會謀逆，請他去押送孤兒。”

    “哐啷”一聲，暉帝手中劍刃掉落在地，他如殺紅眼般，又去拔一把劍，指向每位朝臣，腳步踉蹌走到一位老臣面前：

    “左武衛大將軍郭毅，朕命你去押送梁王府孤兒進宮，你敢抗旨，罪同謀逆，立斬不饒。”

    郭毅認識這把劍，是明帝威脅穆錦安的劍，昏聵無能的皇帝如此忌憚女子，還不如騃童鈍夫，但他不能罵出口，他還有家族。

    郭毅雖非天賦異稟，但少年時，也曾名動天下，十五歲時，他中武狀元，掛帥出征，收復三州。

    后隨魏王李晟煌出征，郭毅砍纛擒王，擒的便是那位引來猛虎殺父王，奪得王權，殺死諸多酋長，砍子手臂的芪王李節。

    李節此生最敬佩的人便是郭毅。

    郭毅不止是李晟煌左膀右臂，也是李晟煌兄弟，二人為知己。

    敵人火燒營帳時，是李晟煌拼死救走三人，最后一人是郭毅，若非救他，李晟煌不會留下眼疾，不會死于殺手，李璟曄不會孤身一人長大。

    郭毅是性情豪爽之人，但自李晟煌薨逝，他變得沉默寡言，從不與朝臣結交往來。

    八年來，每月都會去皇陵看望李晟煌，每次都在哀聲痛哭。

    郭毅從來沒想到，自己不過小副將，明帝最看重的的李晟煌會拼命救他。

    林修元失蹤時，郭毅便知有人刺殺成功，他去皇陵，坐在李晟煌墓碑整整一日，帶了李晟煌最喜歡喝的女兒紅，聽說是江筱月喜歡喝此酒。

    郭毅奉李晟煌之令為信念，但過去，卻不敢與李璟曄來往，怕引來皇帝猜忌。

    郭毅忠義之士，怎可能屈服于奸臣，怎會傷害無辜之子，青年古銅色肌膚，映在暉帝手中那把劍刃，折射出從容赴死的“熱血”：

    “陛下，您要逼死所有將軍嗎？倘若他日，他族兵臨城下，何人替您守城，替您征戰？”

    “太上皇在位時，雖忌憚將軍們，但也不曾殺害諸將，為的就是來日戰亂，有人替他守江山。”

    “您卻聽信宦官之言，奪軍權，殺良將？恕臣不能遵旨，臣可殺敵人，不能殺子民。”

    暉帝如同困在囚籠中的猛禽，想變成猛虎，奮力吼叫，試圖震懾群臣，他從未如此驚慌，瘋狂寫滿臉：

    “郭毅，抗旨不尊，拉下去，就地處斬，膽敢求情者，一并斬殺。”

    郭毅俯視眼前懦弱帝王，仰面大笑，隨即摘下官帽。

    身軀凜凜的大將軍，于昏暗宣政殿走出，站在春風生萬物，唯獨他憾亡的紫明宮。

    禁軍許俊堯，手持長劍，眼眶泛淚水，這是他們信任的上司，郭毅軍紀嚴明，但也獎罰分明，跟在他手底下的士卒，有能力者升官，平庸者守其職。

    但今日，許俊堯卻要親自動手，殺有恩于他的將軍。

    暉帝站在身后催促許俊堯：

    “如此猶豫，是想陪他一起死嗎？”

    許俊堯眼中噙滿淚水，心口陣陣疼痛，手持劍刃，揮向郭毅頸側：

    “將軍，對不起。”

    一道鮮紅濺上宣政殿脊獸，郭毅站定的腳步踉蹌倒地，他躺在冰冷的石磚，血跡于他頸側迸發，逐漸溫暖他身體。

    朝堂幾次出現危急事情，郭毅都曾犯言直諫，他不是挑起一國之盛的大宰相，但卻是盛國不可或缺的朝臣，是名垂青史的名將忠臣。

    正是有諸多朝臣，各司其職，朝綱才能穩固，天下方可太平，而非論官大官小，評定功績。

    每一位清官良臣，每一位百姓，在自己的生命長河中，都是主角。

    二十多年來，郭毅無數次跨過眼前朱紅殿檻，一腔熱血灑疆場，忠心自為百姓明，他竟不是戰死沙場，是死于宦官讒言。

    郭毅闔眼，殿外紅血隨春雨流淌，飄滿盛安城每道碧溪，他的名字，刻在每位禁軍，每位朝臣心中。

    冬雪不渡生，春綠葬將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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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殿靜謐如雪夜，百官皆垂首落淚，昏君竟在一日之內，斬殺三位忠臣，孟松青，薛澤承，郭毅。

    向來奸佞的崔恒嶺尚震驚，他不知自己是何下場，但感受到張兆已可完全掌控暉帝。

    崔恒嶺是利用宦官，卻不允許張兆比他先奪權，他若有所思。

    張兆掃視一眼百官，心中盤算新戲，王政仲，嚴屹，黃果等人，今日已殺兩將，不可引起眾怒，但又要給暉帝臺階下。

    張兆迅速反應，瞥向外面站著的許俊堯，可殺上司，定不會在意孤兒性命，立馬道：

    “陛下，不如派許俊堯去梁王府。”

    暉帝絲毫沒有悔恨之心，他是皇帝，抗旨不尊的朝臣，只是被斬殺，沒有被吵架滅族，便是他仁慈善良，他大袖一揮：

    “許俊堯，朕任你為左武衛大將軍，即刻前往梁王府，帶回孤兒。”

    許俊堯神情呆滯，滿朝文武，他成了狼心狗肺的叛徒，他不過寒門出身，在禁軍中苦熬七年，還是小士卒，他想珍惜這條命：

    “謝陛下，臣遵命。”

    這場悲劇終于結束，噩耗很快傳遍盛安城，乃至九州。

    孟松青只有一女孟英，她得知消息后，幾度暈厥，暉帝并未取消她與李璟曄婚約。

    遠在虎彧的薛海平得知二兒子死在暉帝劍下，他想回盛安城安葬薛澤承，卻遭到暉帝阻攔。

    恰逢蕭鶴川奉命督查，薛海平被誣陷貪墨軍糧，自身難保。

    不知是何人傳消息至梁王府，許俊堯去王府時，年歲大些的孩子已逃走，他帶回五百多名孩子。

    江晏清被押去往嶺南，不少官員皆遺憾，失去他這樣的少年英才。

    江晏清三歲作詩五歲成文，十二歲考中進士，十三歲所作國強論，被載入史冊。

    明帝曾稱江晏清是宰相之才，但忌憚江氏，直到去年，才讓江晏清升任戶部侍郎。

    江晏清為官六年，竭忠盡節，恪盡職守，卻被隨意扣上罪名，發配嶺南。

    江晏清是蕭蕭肅肅，勝松下之風的高節公子，愿意和他成親的女子并不少，但他對穆清音一見鐘情，認定她為妻子。

    穆清音喜歡武將嚴屹，江晏清便讓父親教授劍術，他竟有練武天分，眼下，十幾人是近不了他的身，他還未來得及在她面前展示劍法。

    江晏清得知穆清音喜歡放風箏，他前幾日方扎好紙鳶，還未來得及送她。

    穆清音喜歡去茶樓聽書，江晏清每次都裝作偶遇，和她坐在同一桌，想是以后再也不能聽書。

    穆清音不喜歡作畫，但又喜歡自己的畫像，江晏清便作三十丹青，皆是她畫像，畫中女子飄逸靈動，清秀娟麗。

    丹青中，有初見時，在池塘抓錦鯉的她，有聽書時的她，有吹笛的她，有賞桂花的她，也有吃飯時的她。

    但穆清音依然告訴江晏清，她不喜歡他。

    江晏清坐在囚車，眺望遠離的盛安城，他父親江瀟白被禁足在府，暉帝不允許任何人送他。

    江晏清自幼不喜歡練武，是因為有李璟曄這位表弟保護他，他和顧紋軒都喜歡跟在李璟曄身邊，三人情同兄弟，只是再也不能相聚。

    江晏清仰面望赤烏，只看到烏黑團云，寂寥悲戚飄滿他眼眶，逐漸化作淚水，淹沒他過往成績。

    江晏清再也沒了過往的瀟灑恣意，也見不到珍愛之人，他的遺憾隨風飄向盛安城：

    “哀哀父母，生我劬勞，欲報深恩，昊天罔極，父親，母親，兒子對不起你們，您保重身體。”

    “穆清音，我傾慕于你，贈君錦鯉鳶，愿赴三月杏花宴。”

    “李璟曄，愿赫光眷君，本固枝榮，肅奸正道，平治天下，千里同風。”

    “顧紋軒，你還和我爭璟曄嗎？”

    李璟曄被押入刑部大牢時，江晏清夜不能寐，關押十日，他去看望四次，總擔心有人暗害他的表弟。

    那日，他和李璟曄，顧紋軒待在滿園飄紅的梁王府，坐在梧桐樹下，李璟曄說過要請他喝御賜桂花酒。

    江晏清一直在等李璟曄的桂花酒，在等李璟曄那句，來年中秋，與諸位同飲。

    馬車顛簸，江晏清倚在囚車。

    “嗖！”一支冷箭于北方射來，直直嵌入他心口，江晏清心口猛然疼痛，他垂眸看清箭矢。

    凌亂青絲散在江晏清面頰，遮住他悲傷遺憾的雙眼，柔情杏眼，被紅血浸透。

    血腥味于他唇舌翻涌，一滴滴滲透他白衣，江晏清唇角閃過沉痛無奈笑意，闔眼遺忘此生：

    “璟曄，一盅桂酒半流月，十里清香過亭榭。來世九十霜影明，與君同醉少年樂。”

    “哲思奉民元，松風無止境，我江元境是為守百姓而亡，是睿臣，我的抱負和熱血，流淌在九州每寸土地，永無止境。”

    江晏清在等百姓含哺而熙，國安于磐石，朝綱清明，這是他的理想。

    江晏清也在等，陌上秋風動酒旗，江頭絲竹競相追。正當海晏河清日，便是修文偃武時。

    這是父親的期盼，為他取名江晏清，也是他心中憧憬的千里同風，他終究未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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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清音從父親穆項口中得知，江晏清被流放，向來明媚開朗的她，淚眼婆娑，她想追上囚車，告訴江晏清真心話。

    穆清音還在等他扎好紙鳶，一起放飛時，她便告訴他：

    “穆清音喜歡江晏清，我們就是天生一對，我在等你給我扎紙鳶，元境哥哥，我后悔了，上元節，你送我錦鯉花燈時，我便喜歡你。”

    但穆項攔住她，不想讓暉帝覺得他也想造反，很快便傳來江晏清被刺殺亡故消息。

    穆清音猛吐出一口血，陷入昏迷，來許多大夫，都束手無策，第三日，她醒來時，看見桌上放著的畫像，都是江晏清為她畫的小像。

    暉帝言明江晏清是叛臣，停靈三日便下葬。

    身穿孝衣的穆清音站在江晏清墓碑前，她一張臉慘白，一雙眼沉寂哀痛，手中拿著錦鯉紙鳶，她在墳墓前叫了許久他的名字。

    江晏清沒有應答。

    幾日前，他還跟在她身后，叫她小清音。

    此刻，他們陰陽兩隔。

    穆清音自小在寵愛中長大，是極樂觀豁達的女子，不可能為男子如此悲傷。

    她握緊紙鳶，用盡全身力氣，撞向石碑。

    鮮血于她額頭流下，染紅綠色的錦鯉，在穆清音眼中，她看到的綠色是紅色，直到鮮血染紅錦鯉紙鳶。

    她才知，江晏清在照顧她所有情緒，穆清音不想讓任何人發現她分不清顏色，嚴屹發現后，對她逐漸冷淡。

    但江晏清卻給她扎綠色錦鯉紙鳶。

    墓碑前是她消瘦的身影，那個曾經為堂姐仗義執言，無拘無束幸福十四年，說不喜歡江晏清的小姑娘，為心中摯愛赴黃泉：

    “江晏清，等等我，黃泉路上，別讓我一人孤單。”

    墓碑前的杏花隨風落滿她潔白孝衣，清風吹拂她手中綠色錦鯉紙鳶，飄向池塘邊。

    是初見時，穆清音抓錦鯉，要烤了吃，江晏清為她擰干衣袖。

    江晏清永遠都不知，穆清音喜歡他，他定舍不得穆清音這樣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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