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奚京的守衛向來森嚴, 城門由于每日有大量的人進出,更是嚴格把控。
但這次的野匪卻能夠裝成商戶混進來,一輛輛馬車里裝得全是火油和鋒利的刀劍, 說不是皇帝的授意,溫梨笙根本不信。
她知道這個皇帝心狠手辣,卻沒想到竟會如此無情, 皇城腳下生活的無辜百姓都平白遭此橫禍,只為了將謝瀟南外調。
分明是溫暖的三月天,她卻感覺心里寒冷無比。
有這樣的君王,大梁如何能昌盛安寧?
謝瀟南一大早就出了門, 前往城郊查看情況, 溫梨笙就在前院處的涼亭等著,接近晌午他才回來, 面色凝重,眉間帶著隱隱怒氣。
溫梨笙匆忙迎上去, 老遠他就聽到了腳步聲,側頭看來的時候停下了腳步,驅散身后跟著一眾隨從。
等她走到跟前, 謝瀟南沉重的神色緩和許多, 眉眼浮上柔色, “怎么等在這里, 是不是在府中覺得乏味?”
溫梨笙輕輕搖頭, “我聽他們說你接了圣旨,要出城剿匪。”
謝瀟南頓了一下, “你隨我來。”
他帶著溫梨笙走去后院, 進了溫浦長的庭院。
庭院中頗為安靜, 沒有霍陽和沈嘉清的吵鬧聲, 只有溫浦長一個人站在院中,負著手看著樹,不知在沉思什么,兩人都走到背后了還沒查覺。
“爹。”溫梨笙出聲叫了一下。
溫浦長這才被嚇到,驚得回頭看,見是謝瀟南來了,忙躬身行禮,急急忙忙問:“世子剛從城郊回來?那邊的情況如何?”
謝瀟南說起此事,眸色凝重,沉甸甸的:“不大好,衙門粗略地統計過,禍及的家庭至少有十七八,有幸存者但是不多,幾乎滿地都是尸體,房屋被全部燒毀。”
溫浦長連連嘆息,“竟能如此狠心。”
他面上有著努力掩藏的憂傷,溫梨笙看了有些心疼。
她爹就是典型的讀書人,有一副菩薩心腸,最看不得別人受苦,否則也不會在大年夜的時候把賀祝元帶到家里來。
如今奚京出了這樣的事,他連現場都沒去看,可見是有多不忍心。
謝瀟南沉一口氣,緩緩道:“不過是故技重施罷了,當初先帝駕崩之際,他便是如此伙同山匪對百里之外的豐城屠殺,當時死了上千之人,整座城池險些淪陷,是慎王自請帶兵前去剿匪,耗時半年才回京,回來之時大局已定。”
溫梨笙在一旁聽著,默不作聲。
當初帝位之爭,大部分朝臣都向著慎王,可偏偏重要關頭豐城發生山匪進城大肆屠殺百姓的事,先帝病重,昏在床榻上不省人事,朝政無人把持,慎王便在時候自請前去剿匪,耗時半年的時間清剿山匪,再回京時先帝駕崩,他兄長便拿著傳位遺詔繼位。
即便是朝臣再反對,遺詔卻是實打實的,登基大典過后,慎王就陸續上交了所有權利,做了個閑散王爺。
這王位該是誰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如今梁帝故技重施想將謝瀟南外調,恐怕是想暫時緩解京城中的壓力,且想在柳鎮對謝瀟南下手,此程一去必是兇險萬分。
但圣旨已經降下,謝瀟南在計劃動手之前,必須遵旨,不能給梁帝任何降罪謝家的理由。
謝瀟南便說道:“明日我便帶兵出城,謝府會加一層侍衛防守,在我沒有回城之前,你們千萬不要出謝府一步。”
溫梨笙沒忍住道:“你應該擔心的是你自己吧。”
謝瀟南偏頭,沖她微微笑了一下,“無須擔心我。”
溫梨笙嘆一口氣,怎么可能不擔心呢?莫說是他此去柳鎮前路兇險,極有可能面臨生命危險,即便是他手上劃傷一道,她心里都是很難受的。
但這場博弈已經開始,參與其中的人哪有能全身而退的,謝瀟南從始至終終都目標明確,謝岑不在,他也能獨挑大梁。
不管前世的那些事會不會發生,謝瀟南都會從一個眾星捧月的少年世子,成長為頂天立地鐵骨錚錚的男人。
溫浦長一向對謝瀟南恭敬有加,眼下卻露出長輩的一絲慈愛來,拍了拍謝瀟南的肩膀,“好樣的。”
這聲夸贊讓謝瀟南唇角染上笑意。
溫浦長接著道:“世子且放心去,我定會看管著他們在府中好生待著,不讓你有后顧之憂。”
謝瀟南道:“那便再好不過了。”
溫梨笙轉頭看了一眼院子,疑惑問:“沈嘉清和霍陽呢?”
“他兩個一大早就在院中吵鬧,我將他們趕回房間習字念書去了。”溫浦長道。
謝瀟南就道:“我此番來,是想借用一下沈嘉清。”
溫梨笙聽到這話忍不住想笑,什么時候沈嘉清也能被“借用”了?
不過他思慮也算周到,沈嘉清空有一身劍術,整日卻只在府上爬樹翻墻,著實浪費了,如今出城剿匪正可以發揮沈嘉清拿手本領。
溫浦長聽后當即起身將埋頭苦讀的沈嘉清喊出來。
沈嘉清一聽說要隨謝瀟南一同出城,當即高興得恨不得當場后空翻,在府中閑了那么多日子,他只覺得渾身都不舒坦,哪哪都是癢的,老早就想大干一場了。
且還是能跟謝瀟南一起出城,在他看來簡直是天上掉餡餅砸在臉上的好事,恨不得像個尾巴似的黏在他身后。
謝瀟南叮囑了兩句,而后帶著沈嘉清離開。
溫梨笙就留在溫浦長的庭院中吃了午飯,還與霍陽在院中耍了會兒劍,才回了自己的住處。
臨近傍晚,她坐在高高的墻頭上,春風清涼溫和,卷著謝瀟南院前的杏花飄到她面前來,被她一把抓住,然后又揮手揚出去,細碎的花瓣重新卷入風中。
殘陽懸掛與西邊天際,將天空染紅了一片,這種場景在沂關郡隨處可見,到了奚京卻只能站得高高的才能瞧見。
先前她爹在溫家祠堂痛哭流涕的時候,溫梨笙曾拍胸脯保證日后絕對會尋個頂頂有出息的女婿,讓溫家倍有面子,也在與她爹斗嘴的時候曾說:“爹你若是爭氣些,掙個一品的朝廷大官當,說不定也有機會與景安侯結交呢!”
本是父女倆之間斗嘴的玩笑話,卻沒想到后來她爹真的官拜丞相,成為居于萬人之上的一品大官,而她也成為后宮唯一的娘娘,給溫家找了個皇帝女婿,倍有面子。
但也因為此,她后來再沒有機會回過那個讓她自由自在無憂無慮的北境,也不知道沂關郡的那些經常咒罵她爹大貪官大昏官,官路走不遠的人得知她爹成為當朝丞相后會有如何反應,背地里編排她行如惡霸,將來定無人敢娶的人得知她成為當朝貴妃后又有何說法。
她愿意為了謝瀟南留在這處處高墻的繁華奚京,但她心中還是選擇自小長大的沂關郡。
“溫梨笙。”
底下傳來一聲輕喚,打斷她的思緒,溫梨笙低頭看去,就見謝瀟南站在墻邊仰頭看她,“下來。”
溫梨笙就順著墻邊的樹爬下來,整了整衣裙站到他面前,“世子手上的事都忙完了嗎?明日出城的話,有很多東西需要準備吧。”
謝瀟南道:“忙里偷閑,來看看你。”
溫梨笙一下撲到他懷里,卻因為有些用力從而腦袋撞到他的胸膛上,只聽“鐺”地一聲,她腦門上頓時傳來劇痛,忍不住驚呼出聲,往后退了一步捂著腦門,小臉都皺成一團。
謝瀟南沒忍住笑了,抬手按在她腦門上輕揉著。
溫梨笙就摸上他的心口,“什么東西啊?那么硬。”
結果摸出一塊鐵制令牌。
溫梨笙大為吃驚,“你是來看我的,還是來謀殺我的?”
謝瀟南壓不下嘴角的笑,只道:“我也沒想到你會一頭撞進我懷中。”
像一只被激怒的牛崽,直直地沖過來,而他也一時忘記懷中裝的有東西。
揉過之后一松手,她腦門上就紅了一片,在白色的肌膚上極為明顯,謝瀟南有些心疼地俯頭親了兩口,低聲安慰道:“沒事沒事,過會兒就不痛了。”
溫梨笙將手中的鐵令牌翻看,見上面刻著一個謝字,猜想這東西應該是進宮所用的,就問:“你是剛從皇宮出來嗎?”
謝瀟南點頭,“皇帝又催了我一道,要我明日一早就要出城。”
溫梨笙嘆口氣,“他真是急得不行了。”
謝瀟南揉揉她的發,墨染的眼眸仿佛印著天際的無邊紅霞,靜靜看了她許久,而后才說:“我最放不下的還是你。”
溫梨笙心頭一跳,見他目光直白,不由耳根染上紅意,“我哪都不會去的。”
謝瀟南沒應聲,他似乎有什么話想說,但有一瞬的猶豫,最后沒說。
只是用手指捏了捏她有些紅的耳垂,叮囑道:“你一定要保護好自己。”
“這話是我對你說才對吧?”溫梨笙反問。
現在真正面臨著危險的人,是謝瀟南才對,也不知道侯爺如今在什么位置,幾天的路程只怕也到了幾百里之外了。
謝瀟南低聲笑了下,而后手指勾著她脖子上的線,將那個白玉小虎勾出來,捏在指尖凝眸看了一會兒,最后道:“我也會保護好我自己。”
溫梨笙點頭。
兩人都沒再說話,這仿佛是一場離別,但又不算,在這大片的沉靜之中,溫梨笙感受到了謝瀟南隱晦的擔心與不舍。
正如他所說,他著實是放不下她。
但溫梨笙不想成為他的牽絆和拖累,讓他在行事上束手束腳,她拍拍胸脯道:“世子爺,你這是什么表情?你這就是對我莫大的不信任,我是什么人啊?嗯?”
謝瀟南看著她,想了想說:“你是沂關郡頭號不學無術,招貓逗狗的閑人。”
溫梨笙也陰陽起來,鼓掌道:“謝公子說話可真中聽呢!簡直就是對我最高的贊譽。”
謝瀟南笑出了聲,捏了捏她的臉,“那你說你是什么人?”
溫梨笙仰起頭,頗是驕傲道:“我乃是沂關郡第一小惡霸是也,上到八十歲老頭,下到三歲的孩童,沒有不怕我的,我這種人還能遭人欺負?”
謝瀟南就捏著她的臉晃起來,“欺負人就這么驕傲嗎?”
“這世道不就是你欺負我,我欺負你嗎?”溫梨笙被捏著臉,說話游戲含糊不清,但氣勢卻絲毫不減,“只要我夠兇夠橫,就不會有人敢欺負我。”
謝瀟南:“對,你說得對。”
說話時是滿臉的縱容。
兩人說著,天色就暗下來,謝瀟南明日一早就要離開,是以要準備的事很多,最多也就偷閑與她說一會兒話,最后叮囑了她兩句才離開。
溫梨笙看著他的背影,笑容漸斂,嘆出一口氣來。
前世的謝瀟南用鮮血白骨筑成長階,幾乎失去了所有東西,拼得一身傷痕才將皇帝落下龍椅,那勝利來之極其不易。
今世所有的事都還沒發生,結局猶未可知。
溫梨笙回去洗漱之后,輾轉到半夜都未睡著,本想等著早起去送一送謝瀟南出城的,但卻因為睡得晚第二日沒能起來,等她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大亮,謝瀟南帶著沈嘉清已經出城去,謝府一下走了兩個男主人,頓時變得空蕩安靜起來。
魚桂說道:“世子今早來過。”
溫梨笙詫異道:“你知道,為何不叫醒我?”
“世子不讓,想要小姐多睡一會兒。”魚桂指了指窗子道:“他在此處站了好一會兒,就走了。”
溫梨笙走到他站的位置,發現窗扣上別了一束淡黃色的杏花枝,綻放得極其美麗,彰顯著春日里的蓬勃氣息。
溫梨笙將杏花枝拿下放在掌心中,就好像牽著謝瀟南的手一樣,心中蕩開一層層漣漪。
這個平日里正正經經不茍言笑的少年,也會在朝陽初升之時折下初開的杏花,靜靜地站在她窗前許久,最后留下沾染著春天氣息的花枝。
那是獨屬于謝瀟南的溫柔。
她鼻子一酸,竟突然想落淚,于是轉身進了房中去洗了把臉。
沈嘉清也走了,景安侯府一下就冷清很多,溫梨笙閑著無事除了找霍陽玩之外,還要去找唐妍,陪她說說話聊聊天,或者拿沂關郡的事吹牛,一晃就三四天過去。
本以為剩下的日子,只要他們老老實實地待在謝府中,等著謝瀟南回來就好,不會有什么麻煩,卻不想在第五日的午后,宮中來了人,要傳喚溫浦長進宮。
溫梨笙當時正在院中與溫浦長聊天,消息傳來的時候,溫浦長臉色一變,她心中也咯噔一下。
溫浦長要她留在院中,自己跟著下人前往前院的大門處,但溫梨笙怎么可能就這樣待著,自然要跟著過去。
就見門口站著宮里的掌事太監,正帶著一群人候在門口處,面上帶著假模假樣的笑。
溫梨笙一見是太監來宣她爹進宮,就知道這事不簡單。
太監是皇帝的親信,這就表明宣她爹進宮這道旨意未經任何人之手,直接宣下來,也就是說若她爹現在進宮,是沒有人知道的。
溫梨笙終于想明白此前謝瀟南說放不下她時臉上那股猶豫的神色是為什么了,他擔心的正是皇帝對謝府里的他們下手。
正如他所擔心的,皇帝派人來宣她爹進宮,肯定別有它意。
謝瀟南在府中也留了人,見狀紛紛圍上來,若是這太監下令搶人,他們就會動手。
但眼下正是博弈的關鍵時刻,決不能給皇帝任何降罪謝家的機會,溫梨笙知道,溫浦長自然也心知肚明,于是打算雖太監進宮。
溫梨笙道:“我也要去!”
溫浦長瞪她一眼,怒道:“胡鬧!這里哪有你的事,回去!”
溫梨笙卻不理他,對掌事太監道:“公公,把我也帶進宮去吧。”
那公公撩起眼皮,一副極為怠慢的樣子,上下瞅了瞅溫梨笙道:“小丫頭,你當皇宮是你家后院,想進就進?”
溫浦長也將她往后推了推,站在她身前笑道:“公公,我這女兒不懂事,你不用搭理她,我隨你進宮就是。”
溫梨笙卻道:“多帶一個人又沒什么!我與我爹感情深厚密不可分,他去哪我就去哪!”
掌事公公輕哼一聲,眼珠子在她身上打轉,“溫大人確實不大會教育孩子呢,真是空有一副好皮囊了,倒連路邊的小狗教養好都沒有。”
溫梨笙一聽,當即炸毛,掄起拳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砸在老太監的臉上,罵罵咧咧,“你個沒臉沒皮的老東西,吃我一拳!”
這一拳出得又快又狠,連溫浦長都沒來得及阻攔,老太監也壓根躲閃不開,硬生生接了這一下,當即哎喲一聲慘嚎,往后退了好幾下,被他身后的人匆忙扶住。
“你、你!”老太監捂著臉,只覺得左臉頰到鼻子那一處疼得厲害,臉上的肉都止不住的抽搐,差點讓她這一拳給當場打暈,氣得連話都說不好。
“笙兒!”溫浦長責怪地低喝她一聲,“快回后院去。”
溫梨笙卻指著老太監,齜牙咧嘴的威脅道:“我說了我也要去皇宮,你個老不死的東西,你不帶著我,我今兒就在謝府門口把你打死!”
打小就跟著梁帝,在宮中呼風喝雨的掌事太監何時受過這般威脅,眼看著面前這個嬌俏的姑娘一下化身地痞惡霸似的,那小小的白嫩拳頭,打出來的力道也極是驚人,當即就把老太監給震住了。
“你眼里還有沒有王法了!?”老太監尖聲叫道。
溫梨笙冷哼一聲,“你跑到謝府門口來辱罵我,我打你怎么了?”
“我何時辱罵你了?”
“你說我連路邊的狗都不如,這不是辱罵?”
老太監被一噎,想到他方才的確說過這樣的話,頓時覺得有些不妙。
雖說他在宮中地位高,極得皇帝的倚仗,但到底也是奴才,眼前這姑娘雖是幾品小官的郡守之女,卻堂而皇之地住在謝府中,聽說前段時間還把上官家的商鋪給砸了,想來也是個不得了的主子,若真是如此計較起來,再厲害的奴才也是奴才,再小的主子也是主子。
老太監忍了忍怒氣,說道:“既然溫小姐想要進宮,那邊一同進去吧,屆時若是皇上怪罪下來,也別怪奴才沒提醒。”
“不需要你這老東西提醒。”溫梨笙不屑道。
溫浦長有些著急,對太監道:“公公,皇上宣的是我,我一人進宮便可,與我女兒有何干系?”
老太監氣道:“你們父女倆到底想怎么樣?”
溫梨笙卻拉了一下溫浦長的衣袖,“爹,你不必擔心,我自有方法。”
溫浦長哪能信她的話,沉著臉對老太監道:“公公莫搭理她,我們走就是。”
溫梨笙一見她爹那里完全勸不通,眼下看他們要走,當即也急了,擼起袖子一下蹦得老高,“老東西,站住!”
大喊之后,抓著老太監的頭發就揍起來,揮舞著拳頭往他臉上打,片刻工夫幾圈就落在臉上身上,老太監大聲哀嚎起來。
溫浦長嚇了個魂飛魄散,連忙上前去拉,等拉開的時候,老太監已經挨了好幾拳,鼻子流出兩條溫熱的鼻血,溫梨笙見狀心說這下你還能不帶我進宮?
老太監用手一抹登時尖叫起來,披頭散發氣到癲狂,徹底撕破臉,指著溫梨笙道:“把這個煞星死丫頭給我一同帶進宮,我定要她好看!”
溫浦長哎哎喊了兩聲,老太監身后的侍衛卻上前,左右架著父女倆上了馬車。
溫浦長又氣又急,責怪她,“你跟來做什么!”
“爹,你且放心吧,我決不能讓你自己進宮。”溫梨笙道:“我有辦法的。”
溫浦長面上的擔憂之色絲毫不減,路上幾次試圖與侍衛,卻都沒有得到回應,就這樣一路被拉進了皇宮之中,通過層層城門護衛,往深宮之處而去。
這皇宮溫梨笙也很熟悉,前世沒少在這其中轉著玩,確實是非常大的,要想從里到外都走一遍,要走上十天半個月的,富麗堂皇極盡奢靡。
馬車一路行入深宮,停在一處高門大殿之外,老太監糊著一臉的鼻血沉著臉色在馬車外頭站著:“二位,請下來吧。”
溫浦長一路上一句話都沒說,面色極為難看,下馬車前叮囑了一句讓溫梨笙緊緊跟著他,便下車帶著她往大殿內去。
這大殿約莫是皇帝處理政務的地方,剛進殿內就被金碧輝煌的柱子閃了眼睛,這里所有的建筑都比尋常百姓的要高大太多,頭頂上是絢麗的壁畫,一條遨游在云層中的神龍盤旋著,壓迫感極強。
溫浦長一進門就低著腦袋,大氣也不敢喘一下。
溫梨笙卻仰著頭盯著壁畫,一邊往前走一邊看。
皇宮中大部分常用的宮殿她都去過,有時候是自己去玩,有時候是謝瀟南帶著。
這個宮殿她有印象,后來被謝瀟南下令翻新過,頭頂上的這副神龍游云壁畫全數被鏟去,換成了奚京百景圖,從屋頂一直延伸到兩邊的墻壁上,用時兩個月才完工,絢麗至極。
跟著太監走到內殿時,就看到屋子的最里面垂著明黃色的帷帳,自頂上吊著垂下來,垂在地上,帷帳后頭隱約看到一張案桌,一人坐在桌后,身影模糊。
殿中泛著陰冷的氣息。
太監走到前面跪在地上,“皇上,人帶進來了。”
溫浦長也趕忙撩袍跪地,溫梨笙也跟著她跪下,在地上磕了個頭行禮。
須臾,死寂的大殿里傳來咳嗽的聲音,身旁的太監宮女連忙動身,奉上熱茶。
那不是普通的咳嗽,好像是一種將胸腔里的東西全部都要咳出來,仿佛下一刻就要吐出血的咳嗽聲,帶著瀕死的氣息。
正如外界傳聞,皇帝的身體已經是強弩之末。
這聲咳嗽持續了很長時間,久到溫梨笙都覺得那帷帳后的人隨時都要駕崩的時候,才緩緩停下,盡顯疲態的沙啞聲音傳來:“朕只讓你帶一人進來,你就是這般辦的事?”
這聲音沒有什么欺負,卻含著森冷的殺意,太監嚇得當場磕頭道:“皇上,不是奴才辦事失利,是這丫頭站在謝府門口大鬧,非要跟著一起進宮來,若是奴才不帶她,她就說要把奴才打死在謝府門口,奴才實在是害怕此事鬧得別人也知,萬般無奈之下才將人帶進來的。”
皇帝又悶咳了兩下,“當真如此?”
溫浦長立即磕了一下頭,高聲道:“皇上,此乃下官教女無方,導致她性子跳脫,聽聞下官要進宮來,她也想瞻仰一下皇宮的巍峨,并沒有對掌事公公動手。”
這直接就是睜眼說瞎話了,太監鼻子邊還糊著一圈血。
但眼下在皇帝面前,也不好爭執,老太監只好先忍下一口氣。
靜了片刻,皇帝才道:“讓著丫頭抬起頭我看看。”
溫梨笙聽聞便直起身,將臉揚起來。
“你就是先前砸了上官家鋪子的那個丫頭?”
“回皇上,正是民女。”
“此番進宮是為何?”皇帝的聲音一直平緩,完全品不出喜怒。
溫梨笙也面色如常,自看不出半分怯色,雖是跪著的,但腰身板正,甚至抬眼直直地看向帷帳之后的人,清脆的聲音道:“民女自然是為了皇上而來。”
“為了朕?”
“不錯。”溫梨笙說:“那活人棺的黑粉菌入藥,是不是對皇上的病癥半點用處都沒有?”
溫浦長臉色劇變,嚇得魂飛魄散,“笙兒,莫要胡言亂語。”
皇帝沒有出聲回應,也沒有阻止她繼續說。
她便接著道:“皇上想以大梁國土做五行獻祭陣法,從各處暗布下活人棺獲取黑粉菌,但從一開始這想法就是錯的,所以那些黑粉菌毫無用處,對皇上的病情自然也不會有幫助。”
溫浦長驚得拉了她一把,“還不住嘴!”
卻聽得皇帝咳嗽一聲,疲憊的聲音響起,“來人,將溫大人帶下去暫時歇息。”
第102章
前世謝瀟南稱帝之后, 將梁帝所留下的東西全部檢查整理了一番,用了很長的時間才摸清楚他整個計劃的來龍去脈,以及啟用活人棺的目的。
當初先帝派許清川前往北境取得秘術之后讓人送回奚京, 先帝查閱之后卻得知這樣的陰邪之術會殘害很多生人性命,便命人暗地里將記載此術的書籍銷毀。
但當初負責銷毀書籍的太監聽說這秘術有起死回生,可令人長生不老之功效, 便動了貪心,將書藏了起來。
這太監,就是如今梁帝器重的那個,挨了溫梨笙一頓痛揍的老太監, 名喚袁利。
后來梁帝長大, 因早產身子骨本就弱,加之打獵的時候曾跌落山崖九死一生, 雖后來被救回,但身子虧損得極為厲害, 落下了很嚴重的病根,只要天氣稍稍一冷,就開始費命地咳嗽。
很多年來, 他一直尋求名醫, 找尋治病的方法, 但仍沒有什么成效, 直到他繼位之后的第四年, 病癥突然加重,犯病時只覺得生不如死, 躺在床榻上渾渾噩噩意識混沌, 感覺下一刻就要被陰兵勾了魂似的。
人對死亡的恐懼總是超出想象的, 那回病犯了之后, 梁帝意識到在這樣下去,他真的活不長了,于是便翻出了那本邪術,開始鉆研,按照上面所記錄的方法派人去試驗,結果真的從活人棺中得到了黑粉菌。
黑粉菌入藥之后,經過三道試吃工序,確認無毒無害之后他才吃,吃完第二日就能夠下榻了。
梁帝仿佛看到了再生的希望,若是真如傳言中所說,這黑粉菌入藥能夠使人吃了之后百病皆除,長生不老,那他的江山與權利就能永固,面對如此大的誘惑,他再也等不及,派人前往各地暗處設下獻祭陣法。
可想而知這些黑粉菌自是一點用處都沒有的。
梁帝的病情又開始加重,情急之下他苦心鉆研,最終發現光是靠黑粉菌是不行的,要確認與之想搭配的藥方正確,還要將獻祭陣法完善,于是他將大梁國土作為地基,在其中推算了五行之地,東西南北各一處,當中便是奚京。
期間諸多醫師也嘗試過成百上千次的換藥,但見效甚微,也因為梁帝屢屢吃這些藥導致身體越發差了,直到建寧六年,他隱約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大不如前,這才著急了些,加大了黑粉菌的獲取量,導致這事一下子被捅了出來,頻頻有各地官員上奏,但全都被梁帝壓了下來。
隨后就是派謝瀟南前往北境處理二十年前埋下的網,卻在謝瀟南呈上的信息中看到他已經得知北境的諾樓國有一種活人棺秘術,自請留在北境繼續調查此事。
梁帝怕這件事被謝瀟南順藤摸瓜給查出來,且加上早有動謝家的心思,于是開始實施計劃,先是委任謝岑出征,再安排人將他殺害于北境,謝瀟南得到消息之后迅速趕回奚京,救父心切的他沒搞清楚真相再次前往北境。
本來計劃好的援兵因為梁帝的授意停留在距離北境百里之外的城池中,這才將謝瀟南逼上了絕路。
其后就是謝庚察知這些事,開始計劃謀反之事,但最后失敗了,梁帝降罪謝家,將謝家一并革職抄斬,上上下下幾十口人無一人存活,連帶著慎王也被他所害。
這些事便是謝瀟南未曾觸摸的真相,在梁帝留下的記錄中才全面得知,哪怕是謝瀟南當初沒有查到活人棺的事,謝家也沒有存活的余地。
抄了謝家是遲早的事。
謝家世代忠國忠君,卻被扣上反賊的帽子,落得個尸骨無存的下場。
溫梨笙當初也將這些梁帝親手寫下的書籍看了很多遍,書中寥寥幾筆,就概括了謝家的落沒,生命的消逝。
溫梨笙知曉這些事,也清楚除了梁帝之外,沒人能夠清楚他的想法,所以她完全能夠與皇帝對峙。
宮殿內依舊安靜,梁帝似乎動了一下,喝了一口熱茶,很久之后才出聲,“你是如何得知這些事的?”
溫梨笙便說道:“皇上可曾聽過‘神明降世,普度眾生’這一說法?”
“你覺得朕會相信那些鬼神之說?”梁帝的聲音往下沉。
“皇上不信?”溫梨笙疑惑道:“那素聞世人都說皇上乃是九五之尊,身上有龍氣,可壓一切邪祟,這說法皇上也不信嗎?”
梁帝明顯因為她的話頓了一下,片刻后道:“這自然是真的。”
“這世間陰陽兩極,相生相克,既有邪祟,便有神仙,皇上怎可不信呢?”溫梨笙說話的時候語氣很慢,并不是那種迫切的勸說皇帝去相信,而是仿佛將真相娓娓道來。
“你究竟想說什么?朕只問你為何會知道這些事。”
“皇上莫急,聽我慢慢說。”溫梨笙道:“古時傳言,當天下動蕩不安,浩劫將至之時,會有神明降下神跡,選中凡間一人賜予不凡神力,助天下民生渡過此劫。”
皇帝聽后笑起來,笑聲仿佛枯竭的老樹皮,發出刺耳沙啞的聲音,笑著笑著他劇烈的咳嗽起來,聲音在大殿四處回蕩。
溫梨笙不急不緩,等著他咳完,反問:“皇上又不信?”
皇帝平息之后,聲音陰森,“簡直荒謬至極,你當真以為你糊弄玄虛就能讓朕輕信于你?”
“建寧四年三月,你突然吐血不止倒地昏厥,御醫灌了很多藥才將你從鬼門關拉回來,五月,你再發惡疾,臥床七日,身體好轉些許后你翻出了諾樓古術,鉆研活人棺的用法,臘月,你得到第一批用活人棺種出的黑粉菌所制之藥,隔日便能下榻行走,這才擴大了取藥范圍……”
“嘭!”一聲巨響,打斷了溫梨笙的話,是皇帝猛地拍了下桌子。
她彎腰磕了個頭。
皇帝噌地站起身,椅子在地上劃出刺耳的聲音,殿中宮人立馬跪在地上將頭埋低,沒人敢出聲。
他撐著桌子掀開帷帳,踉蹌走出來,“是誰告訴你這些的?”
溫梨笙慢慢直起身,說道:“沒有人告訴民女。”
她終于看到這個將大梁攪得腥風血雨的皇帝,他臉色蒼白如紙,如經年不曬太陽的那種病態之白,瘦弱的身體幾乎撐不起這身明黃色的龍袍,撐在桌子上的手也瘦得骨節突出,儼然一副將死之相。
像是那種,挨沈嘉清一拳,就當場去世的人。
皇帝冷笑一聲,“小丫頭,你可知道上一個在朕面前胡言亂語的人,如今墳頭草有多高了?”
溫梨笙面色平靜,“皇上想殺民女,比碾死一只螞蟻都簡單,民女不敢胡言亂語。”
“那朕問你,你方才所說的事,究竟是誰告訴你的!”皇帝的聲音驟然拔高,嘶啞的聲音發出強烈的威壓,宮殿中的宮人身子幾乎貼在地上,瑟瑟發抖起來。
溫梨笙緊握著拳頭,手心也出了細汗,只覺得他的眼睛如毒蛇般陰冷,但聲音還是沉靜的,“民女年幼雖父回到北境,在沂關郡長大,這是頭一次踏入奚京,相識之人也是有景安侯世子。”
皇帝聽聞沉默片刻,忽而輕笑一聲,“呵,好生聰明的丫頭。”
幾乎是一瞬間,她松了一口氣,繃直的背也有少許的放松,她知道皇帝已經知道她要表達的意思。
胡扯了那么多,溫梨笙壓根就不是想要皇帝信任那些神跡之類的鬼話,這皇帝如此心狠手辣,疑神疑鬼,自然不可能輕信任何人,仍憑她把話編出一朵花來,只要不是神仙親自出現在皇帝面前,他都不會相信。
溫梨笙要的,只是讓皇帝知道,她和她爹的利用價值。
從她聽說皇帝宣溫浦長進宮時,溫梨笙就知道,她必須要跟著一起去。
皇帝此番的目的,無非就是知曉謝家都是重情重義的忠義之人,以此來挾持溫浦長,為自己添一條后路。
若非是因為謝瀟南的母親唐妍娘家勢力渾厚,在嶺南一帶頗有威望,謝家未扳倒之前,皇帝不敢輕易招惹這個麻煩,也不想落得個欺辱女人的罵名,也不會選擇溫浦長。
但溫梨笙也深知他爹是何等死腦筋之人,有著不屈的文人風骨,舍身的忠臣之義,只怕寧愿撞柱自盡,也不愿成為謝家的拖累。
所以為了保住他爹的性命,她必須跟進來。
溫梨笙雖嘴上對皇帝說沒有任何人告訴她這些事,但她自幼長在沂關郡,唯一認識的奚京人又只有謝瀟南,那么皇帝輕而易舉就能想到她的消息可能是從謝家那里聽來的。
如此機密之事,她都能從謝瀟南的口中聽來,加之這些日子她一直住在謝府,皇帝定然也聽說了這些事,必然會明白她和溫浦長對謝家的重要性。
讓皇帝覺得,挾持了她和溫浦長,就等同于拿捏了謝家的命脈,就不會輕易殺了他們。
皇帝懂了她的意思,所以才夸她是個聰明丫頭。
如此一來,溫梨笙和她爹的性命,則暫時保住了。
皇帝用那雙深陷下去的眼睛打量她幾眼,而后擺擺手,像是極為疲憊,“帶下去。”
隨后就有侍衛走上前來,將溫梨笙從地上加起,而后拉出了大殿,出門的時候,還聽見身后皇帝傳來的要死要活的咳嗽聲。
溫梨笙心想,就算是別人不反,這皇帝恐怕也是活不了多久了吧?
她被帶著走了一段路,而后推進一處小偏殿,殿中溫浦長正急得來回踱步,見她被推進來后連忙迎上來,滿臉怒氣,剛要開口,溫梨笙就豎起一根手指在唇邊,小聲道:“噓——爹,什么都別說,當心隔墻有耳。”
溫浦長愣了一下,而后拉著她往里走了好些步,一直到了最里面的墻處,才壓低聲音道:“你是不是想把我氣死啊?”
溫梨笙拍拍他的肩膀,勸慰道:“爹,你放寬心,我有分寸的,你看我這不是安然無恙的回來了嗎?”
一說溫浦長就要急眼,“你方才在殿中說的那句話,有多少個腦袋夠你砍的?”
溫梨笙嘖聲道:“爹你看你這話說的,好像咱們皇上不分是非似的,咱們皇上是千古明君,仁慈明事理,怎么可能會因為一句話砍我的頭呢!”
溫浦長快被她這張嘴給氣死了,一時間無法辯駁,只得用力扯了扯她的臉,溫梨笙吃痛叫了一聲,捂著臉朝旁邊退了退。
嘴上卻還是說:“爹放心好了,等皇上查明了真相,定然會放咱們出去的。”
溫浦長看她這樣就覺得十分欠揍,于是舉著手追她,溫梨笙就繞著殿中的柱子跑,跑了好幾圈,溫浦長終于累了,扶著柱子喘氣,溫梨笙就從柱子后面露出腦袋,笑嘻嘻道:“年紀大了適當的運動能強身健體。”
溫浦長再氣也追不動了,毫無形象地扶著柱子坐下來,指著她道:“你個小混球,且先等我休息會兒,別讓我抓到你。”
溫梨笙笑了笑,目光移至面前的主子上時,忽然發現這上面雕刻著一種長尾巴的四腳瑞獸,似乎是麒麟,瑞獸的尾巴到身上的各處毛發都呈突起狀,摸上去凹凸不平,沿著柱子往上看,瑞獸的頭處便挨著極高的頂上那幾根交錯縱橫的房梁,方方正正的,因為有些高所以大半都隱在暗色之中。
溫梨笙忽而心生一計。
她用手在突出的瑞獸上摸了摸,而后擼起袖子開始抓著突起的部分攀爬,試探著將腳踩在凹凸之處。
由于她自小爬樹,對爬這種東西相當熟練,因著有落腳的地方,所以即便柱子很直,她爬起來也并不費勁,動作間小心翼翼,最后成功爬上了頂處,拽著瑞獸的兩只利角往上一撐,就成功翻到房梁之上。
此事溫浦長也休息好了,站起來打算再追溫梨笙幾圈時,一轉頭卻發現她人不見了。
這偌大的偏殿里,一眼掃過去幾乎就能看個清楚,根本藏不了人,但他還是左右轉了兩圈,發現溫梨笙是真的在殿中悄無聲息的消失了,這才有些慌張:“小混球?”
忽而頭頂上傳來異動,“爹,爹——”
溫浦長疑惑地抬頭,就見高高的房梁之上,溫梨笙露出半個身子沖他擺手。
他當場給嚇了個魂飛魄散,高舉雙手跑到她的下方,“你干什么……”
“噓噓噓!”溫梨笙連忙制止他的聲音,而后動作小心地從柱子上慢慢往下爬,溫浦長嚇得在下邊舉著雙臂左右晃著,生怕她不小心掉下來。
但她卻穩穩當當地爬下來,站到他面前,說道:“爹,我發現這個房梁能藏人。”
“這太危險了,你方才萬一要是從上面摔下來,能不能保住命都兩說!”溫浦長責怪道。
溫梨笙壓低聲音,輕聲說:“眼下咱們脖子上本來就懸著刀,世子即便是能在幾日之內趕回來,咱們到時候也會被當做把柄給挾持,皇帝是勝是負,我們都難逃一死。”
溫浦長又何嘗不知道,他沉下眉眼,嘆了口氣,從袖中抽出了一截繩子,“我本計劃著懸梁,卻沒想到這里的房梁都這么高,繩子完全掛不上去……”
“我就知道!”溫梨笙一把奪過繩子,沒收。
溫浦長沒有說話,也沒有將繩子搶回來。
原本他是如此計劃的,若是他自己一人進宮,為了不成為限制謝家的拖累,他自當了卻這條不值錢的命,為了江山永固,盛世長存,當然是值得的。
但如今他這個女兒跟了進來,他自然不可能再尋死。
他坐下來,沖溫梨笙擺擺手,示意她也坐下。
溫梨笙就坐在他身邊,肩膀倚著父親的臂膀,聽他緩聲道:“明日就是四月二十七日。”
“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嗎?”
父女倆用極小的聲音交談著。
溫浦長沒說,只拿過她的手,在她掌心里寫下一個字,反復寫了好幾遍,溫梨笙才認出,那是一個“反”字。
她當即明白,這有可能表示的是謝家制定的計劃日,就是明天。
但若是時間這么趕的話,就表明謝岑應當沒有真的前往北境,謝瀟南也會在今明兩日回京,其他的人也都已安排妥當,也就代表著明日就是她和她爹決定生死之日。
溫梨笙左思右想,覺得此事沒有別的辦法,唯有躲到房梁上去,于是拉著溫浦長站起來,“爹,你來試試,爬這個柱子。”
溫浦長立即掙扎起來,“這不成,我指定爬不上去,到時候一把老骨頭都給摔散了。”
“摔散了我給你拾起來,你先試試能不能爬!”溫梨笙道:“只要爬上去躲起來,他們找不到我們,咱們就不會落在他們手中,這是唯一的辦法了。”
溫浦長看了一眼這根被瑞獸整個盤繞的柱子,一直延伸到頂處,這樣高的距離,他光是想想就打悚。
爬肯定是能爬的,方才溫梨笙已經試過了,可以安然無恙的爬上去再下來,但溫浦長覺得自己不行,他壓根就沒爬過這種直溜溜的東西。
溫梨笙卻把繩子拿出來,綁在他的手上,“你往上爬一步,就用繩子掛在上一個凸起的地方,以此借力,我在下頭接著你,肯定沒問題的!”
溫浦長還是不愿,卻聽溫梨笙道:“爹,你不試試,還真想落在皇帝手中,成為謝家的拖累嗎?”
一聽如此,他心中的怯意也退了大半,咬了咬牙發著股狠勁兒,將繩捏在手上,然后按著溫梨笙的指使往上攀爬。
踩著瑞獸的尾巴往上,其實若是每次落腳落在正確的地方,并不難爬,就是比較考驗心里和臂力。
偏偏溫浦長的心理不大過關,他往上爬了一截,往下看時,只覺得離地面老遠,心理防線崩潰,雙腿劇烈的顫抖起來,最后一個失手從上面滑下來。
其實爬得并不高,只是溫浦長太害怕了,所以才覺得很高。
摔下來的時候,溫梨笙高舉著雙手接他,兩個人摔倒地上,卻沒受什么傷,但都哀嚎起來。
門外的守衛一下子聽到了動靜,砰地一聲推開門,惡聲惡氣地走進來,“干什么干什么?!還不消停點?”
溫浦長摔得七葷八素,還沒反應過來是什么事。
溫梨笙立馬坐起來,哭喊道:“爹啊,你為什么這么想不開啊!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啊,你千萬莫尋死——”
侍衛走進來一瞧,果然見溫浦長手里捏著根繩子,立即動手搶了過去,警告道:“老實點,否則有你們遭罪的時候!”
溫梨笙嗚嗚咽咽的點頭,見侍衛轉身出去,帶上了門,才停下來哭聲,嘆道:“爹膽子也太小了,才爬那么一點點就嚇得不行,這下好了吧,繩子也被收走了。”
溫浦長從地上坐起來,只覺得雙腿還在打著擺子,連忙將玉皇大帝觀音菩薩等滿天神佛給念了一邊,說道:“把我抓走吧,我再也不爬了,再也不爬了……”
第103章
在偏殿中被關著的時候是很無趣的, 溫梨笙毫無形象地躺在地上,往上看去頭頂是一片昏暗。
這個宮殿雖然不算大,但因為屋頂高所以看上去也頗為廣闊, 殿中什么東西都沒有,只有幾根大柱子,兩邊的門窗也守著侍衛, 全方位的將父女倆關押在其中。
溫浦長起初被嚇了一回之后,就再沒打過爬柱子的主意,在這殿中來回走了幾圈,忽而停在溫梨笙身邊, 嚴肅道:“必須要把我們困在這里的消息傳出去。”
“什么?”溫梨笙坐起來。
溫浦長小聲道:“皇宮的太醫院中有幾個醫師與侯爺是舊相識, 若是我們能夠接觸到他們,就能夠將消息傳出去, 就會有人想辦法救我們出去。”
“誰啊?”
“我早有安排。”溫浦長道。
“你早有安排,為什么還要帶個繩子進來?”溫梨笙疑惑問。
“沒有萬無一失的把握, 就必須要多做些準備。”溫浦長嘆一口氣,雙手一攤,“誰能想到我的繩子會被拿走。”
“你早該明白這個方法不可行。”溫梨笙又躺下去, 翹起腳來輕輕晃著, “那爹你現在打算怎么辦?”
溫浦長道:“我有主意, 你見機行事。”
天逐漸黑之后, 沒人進來殿中點燈, 視線越來越昏暗,父女倆幾乎看不見東西, 說話又不能大聲, 時間一長就覺得十分枯燥, 溫浦長這幾日也因為擔憂晚間睡不好覺, 沒一會兒就忍不住開始打盹。
溫梨笙見他睡著了,也躺在地上睡,想著反正一時半會也出不去。
這一睡就睡到了晚上,侍衛來送飯。
晚間侍衛進來送飯,順便點上了殿中的燈,就看見父女倆躺在地上呼呼大睡。
“起來起來!”侍衛走進來,將裝著飯菜的托盤放到地上。
溫梨笙從睡夢中醒來,揉了揉眼睛,就見面前光線昏暗,侍衛放下了菜就要走,連忙喊道:“大人請留步!”
溫浦長聽見了聲也醒來,就見溫梨笙兩三步追趕上侍衛,說道:“您看,我們被關在這里,到最后也是死路一條,我爹年紀也大了,活了大半輩子毫無作為,如今死在這里無人知曉也著實可憐,看在我們死到臨頭的份上,您能不能給我們送一壺斷頭酒來?”
那侍衛瞧著模樣年輕,卻極為冷酷,抬手拂了一下將溫梨笙拂開,“讓開!”
溫梨笙又上去攔,“您就可憐可憐我們吧!我們都是打窮鄉僻壤里出來的,做夢都想嘗一回桃子味的酒,我爹這老骨頭,這輩子就這么一個心愿了!”
“沒有上頭的命令,什么東西都不能帶進來!”侍衛被溫梨笙纏得有些急,見她模樣嬌嫩,也下不了硬心腸推她。
溫梨笙看出他的心軟,就一下子抓住他的手腕,“大人,我們就要一壺桃子酒,別的也不要,等下你來收碗筷的時候悄悄拿進來就是,你瞧我爹,多可憐的一老頭——”
說罷指著溫浦長,那侍衛也轉頭看來,溫浦長就趕忙用雙袖遮目,咧著嘴哭嚎起來,哭聲凄慘幽怨。
“你忍心看一個老頭死之前的這小小愿望也得不到滿足嗎?”溫梨笙適時的問。
那侍衛臉色出現動容,動了動嘴唇,似乎馬上就要松口了,但門口突然傳來一聲嚴厲的叫喊:“送完東西就出來,在里面干什么?!”
年輕侍衛嚇了一跳,不敢再說話,只推開了溫梨笙連忙小步跑出去,隨著殿門被關上,房中又恢復了空曠寂靜。
溫浦長放下遮住眼的雙袖,眼中哪有半點淚痕,只道:“這孩子竟如此鐵石心腸。”
溫梨笙早就料到會是這樣,干脆坐下來,“我早說了這計劃行不通,別人又不認識你,干嘛可憐你?且無緣無故讓別人帶桃子酒,別人上哪找去?”
溫浦長道:“我若是想去見太醫,只有這么一個方法。”
“誰說只有這一個方法的?”溫梨笙哼了一聲,狡黠一笑,“我有方法。”
半個時辰之后,侍衛按照規定的時間進偏殿去收碗筷,剛推開門,就聽見里面傳來凄慘的叫聲,“來人啊,有沒有人啊——”
侍衛眼皮子一抽,連忙走進去,“怎么回事?”
就見溫浦長抱著身體不斷抽搐的溫梨笙,擠出兩滴眼淚,“小兄弟,你快叫太醫,我女兒犯病了!”
溫梨笙翻著白眼,兩個手的十個手指繃得直直的,像燙熟的雞爪支棱著,整個人半躺在地上瘋狂地抖動,溫浦長擦著眼淚時沒扶住她,她一下就掉在地上腦袋磕了一下,而后開始打圈轉著抽搐。
侍衛被嚇了一大跳,連連后退,驚慌道:“這是怎么回事?!”
溫浦長哭道:“我女兒方才就吃了一口你們送來的菜,突然犯病了……”
話還沒說完,那侍衛見溫梨笙模樣癲狂,生怕是什么傳染病,當即嚇得轉頭就跑,把門重重地關上。
溫梨笙一聽這聲音就知道失敗了,從地上翻坐起來,摸了摸方才磕到地上的腦袋,埋怨道:“爹,你也不抱緊點,我都摔地上了!”
溫浦長擦了擦眼淚,“還說呢,你就是裝得太嚇人了,直接把人給嚇跑了!”
溫梨笙也不服氣,“我演得多像啊,那抽抽的樣子跟真犯病似的,最主要的是你哭得太凄慘了,好像我下一秒就要咽氣一樣,這才把人嚇走的。”
“我都說了你沒必要搞那么多動作,”溫浦長將自己的手仿著她方才的樣子做出個雞爪狀,氣道:“你手這樣干嘛?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得了雞瘟呢?”
父女倆爭論了一會兒,兩個計劃都落敗了,兩人也是沒什么招了。
溫梨笙站起來又往柱子上爬,勸道:“要不你還是來試試這根柱子吧,其實好爬的很,只要你別往下看,一腳一腳的爬上去,一會兒就到頂了。”
溫浦長是打死不干,勸得再多也沒用。
剩下的時間兩人又想了一些其他辦法,但都行不通,還因為父女倆太鬧騰被侍衛警告過兩次。
夜色過半,溫浦長吹熄了燈,站在窗邊看著外面隱約模糊的月色,突然發自內心地感慨,“人生自古誰無死……”
溫梨笙打了個哈欠,“我還不想死。”
“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
“死真的很可怕。”溫梨笙打斷他的話。
前世她死過一回,仍然能記得利箭穿透腹部的那股疼痛,身體里那一點點流逝的生命氣息,瀕死之時的不甘與悔恨鋪天蓋地。
死亡,就是這世上最可怕的事。
兩三句話父女倆就又要爭執起來,忽而侍衛推開了門,幾個人走進來,不由分說地就將兩人架起往外走。
溫梨笙心慌了一下,掙扎起來,“各位大哥,你們要干什么?”
侍衛冷面不言,模樣看起來極為兇煞,拖著她走得很快,溫梨笙的腳步幾乎跟不上,有幾下都是被掂起來。
外面的燈盞亮著,但幾乎看不到來往的宮女,所過之處一片蕭索,彌漫著一股子不祥的氣息。
溫浦長還算鎮定,說道:“笙兒莫怕,橫豎不過是一死,咱們為了這盛世和平而亡,也是無上的殊榮!”
溫梨笙眼淚一下就出來了,“我不想要這殊榮嗚嗚嗚。”
一路走過去,路上也瞧不見其他侍衛,這偌大的皇宮好像沒人似的,溫梨笙越看越驚慌,對著拉著她胳膊的侍衛道:“大哥大哥,到底發生什么事了?你倒是吱個聲啊,你這樣我很害怕,雖說我和我爹現在是被挾持在此,但我們也是人啊,又不是雞鴨魚龜,你們不能這么對待人!”
溫浦長道:“跟他們這些人有什么好說的,不過都是皇帝的走狗罷了!”
溫梨笙嚇一跳,“爹,你干嘛罵人!人家大哥也是奉命行事。”
溫浦長顯然已經破罐子破摔了,揚聲罵道:“生而無心,不能明辨是非,忠明主,與畜生何異?我就罵!”
溫梨笙到底還是害怕的,對侍衛道:“大哥,這都是他罵的,與我無關,我知道你肯定是身不由己被逼無奈,等下要是砍我頭的話,能不能下刀利索點,我真的很怕疼……”
溫浦長大叫:“笙兒無需擔憂!吾等鐵膽忠心之輩,豈能死在這群走狗的手下?待到了地方不等他們動手,我也自己撞死在柱子上!死也要死得清白干凈!”
“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他像是情緒到了頂點處,干脆大喊起來,絲毫不畏的樣子。
溫梨笙對侍衛道,“能不能找塊布把我爹的嘴巴堵起來?”
“逆子!”溫浦長連帶著溫梨笙一起罵。
兩人被拉扯到一座巍峨奢華的宮殿前,門口守著一批又一批的侍衛,幾乎將整個宮殿包圍,個個都是身著鐵甲腰佩長劍,處于蓄勢待發的狀態。
經過一道道嚴守關卡,父女二人被帶到大殿門口,守在兩邊的侍衛動身推門。
溫梨笙眨了眨眼,飽滿的淚水落下來,腦子一片空白。
謝瀟南還沒進城,謝岑還沒回來,所有的一切似乎還沒有開始,她和她爹就要葬身與皇帝之手了嗎?
還是說要不要再用一些胡話去蒙騙皇帝,暫時換取生存時間?
但皇帝那副模樣,顯然不管說什么也是不可能相信的。
她爹已經完全放棄了,臉上掛著冷冷的笑容,儼然一副英勇赴死的樣子。
溫梨笙都快急死了,正當她無措地想著對策時,忽而伸來一只手,在她的臉頰上抹了一把,擦去了她落下的淚。
她被這突如其來的親昵動作驚了一下,轉頭看去,就見身邊這個高高的侍衛撇著嘴角,滿臉的冷色,不動聲色的落下給她拭淚的手,仿佛剛才的那一舉動不是他做的。
第104章
溫暖柔軟的掌心觸感仿佛還殘留在臉頰上, 溫梨笙愣愣地看著身邊的侍衛。
那侍衛很高,眼角往下耷拉著,一看就是兇巴巴的模樣, 此時他正目視著前方的殿門,嚴肅而板正,壓根看不出有什么不尋常, 但確確實實是他方才拭去了她的淚。
溫梨笙的哭聲慢慢平靜下來,抽泣了兩下,剛想再仔細看看身邊的人時,溫浦長突然暗地里掐了她一把, 擰在胳膊上, 溫梨笙吃痛地叫一聲,又哭起來, “爹,你掐我做什么?”
“哭大聲點。”溫浦長說:“沒吃飯嗎?”
“我本來就沒吃晚飯。”溫梨笙抹著眼淚說。
但還是依他所言大聲地哭起來, 嗓門極其洪亮,吵得周圍的侍衛都不約而同地皺起眉頭。
宮殿的大門被拉開,溫梨笙和溫浦長兩人就被帶著往殿內走。
就見金碧堂皇的大殿之中廣闊而空曠, 一眼看過去就能看見宮殿的盡頭處有一座金光閃閃的龍椅, 皇帝一身龍袍, 坐于龍椅之上。
他的身體狀態實在是太差了, 長時間的病痛折磨之下, 他面黃肌瘦,形如枯槁, 就連坐著時也無法保持板板正正的姿勢, 而是靠在一邊扶手上, 隨時就要倒下似的。
大殿之中沒有多余的裝飾擺件, 只有前前后后的六根盤龍金柱,便再沒有別的東西了。
龍椅之下站著兩排宮人,先前在謝府門口被揍的那個老太監正站在龍椅的邊上,耷拉著眼皮。
溫梨笙被領進去之后,往地上一按就跪了下來,侍衛自覺地后退到兩邊去。
殿門被關上,宮殿之中的燈并不多,但由于滿眼的金色相互映襯,也顯得整個大殿無比亮堂,在溫梨笙進來之前,這個宮殿無比寂靜,所有宮人們都掐緊了呼吸,誰也不敢發出聲音。
但她自打一踏入門開始,哭嚎聲就在整個宮殿里回蕩,隨著她的走近,整個宮殿每個角落之中都充滿了哭聲,層層回蕩著,極為刺耳。
跪到近前來時,皇帝終于忍不住了,雙眉狠狠地擰著,“閉嘴。”
溫梨笙一下子合上嘴,擦了擦朦朧的淚眼,抬眼一瞧皇帝,哽咽道:“皇上,為什么白日里見您時,您的臉還是白的,現在怎么變得這么黃了?跟放了好幾天的窩窩頭一樣,是不是忘記撲粉了?”
皇帝一聽,張嘴想說話,卻劇烈地咳嗽起來,用錦帕捂著嘴,聲音沉悶,咳得脖子上青筋盡現,一張臉都變得通紅無比,彎下了腰。
溫梨笙小聲地驚嘆:“哇……現在又變成豬肝了。”
皇帝咳了好一陣,總算慢慢停下來,指著溫梨笙道:“你若是不想你爹現在就人頭落地,就別給朕亂說話。”
溫梨笙看了溫浦長一眼,而后開口:“我爹說——”
“笙兒。”溫浦長打斷她的話,像一個嚴厲的父親教訓孩子,“在皇上面前要注重禮節,不該說的話就別亂說。”
溫梨笙點點頭,“父親所言極是,民女先前失禮,望皇上莫要怪罪。”
皇帝陰沉的眼睛盯著她,須臾后閉了閉眼,深呼吸了幾口氣緩解方才咳得難受的心肺。
如今什么形式,三個人都心知肚明,不過是在還沒撕破臉之前逢場作戲罷了。
溫梨笙和溫浦長雖然是跪著的,但兩人說話的神色與態度是沒有絲毫恭敬的。
皇帝卻也并不計較這些,他當初奪位登基,在朝中本就沒有多少威望,加之身體羸弱動輒便是幾日下不了榻,朝堂之事后宮之規他都沒有多少精力去管理,光是尋找藥來治病就已經耗費他大半的力氣了。
這樣日復一日,連續數年泡在湯藥里,困在惡疾里的日子,皇帝卻比世上任何一個人想要活下去,想整理朝綱重振皇帝威嚴,掌管這富饒萬里的江山。
本來就快要成功了的……
皇帝看向溫梨笙,沙啞的聲音仿佛是非常緩慢地,從他干瘦的脖子里發出來,“小丫頭,你先前說朕用活人棺的方法一開始就是錯的,所以才沒有用處,此話當真?”
“皇上,那都是民女信口胡說的。”溫梨笙老實道。
皇帝眸色一沉,揮了下手,旁邊就有個膀大腰粗的侍衛抽刀走上前來,刀刃架在了溫浦長的后脖子上。
冰涼的刀刃讓溫浦長忍不住瑟縮了一下,看著溫梨笙道:“你這孩子,平日里不是很會說嗎?在皇上面前有什么不敢說的?快好好跟皇上說說那活人棺的事究竟是什么原因?”
溫梨笙無奈地看了她爹一眼,說道:“皇上息怒,民女這就好好跟您說說。”
“您在古籍上所看到的活人棺秘術,整個過程之中最重要的就是那個獻祭陣法,必需的要素是五行,但這五行指得不單單只是金木水火土五個元素,而是天干地支之中的五行,要想此獻祭陣法發揮其本來的功效,需要由甲乙丙丁戊組成的十天干,和地支的十二宮二十八星宿兩者聯合,加之人的干預,正所謂天時地利人和。”
溫梨笙頓了一下,接著說:“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在人成運,要成五行之陣這三要素則一個都不能少,其需要繁冗的推算和排演,要花費很長時間才能等來一日這樣的時機,所以皇上您布下再多的活人棺都沒有用,若時機不對,則全為白費。”
溫梨笙說完最后一句,自己都怔了一下,心說我他娘真有才,編著編著還押韻起來了,日后可以往詩人的方向發展,我確實有那個天賦。
連溫浦長都嘆為觀止,未曾想溫梨笙居然編得出這樣的話。
皇帝聽得一愣一愣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些相信了,只見他臉上的表情有那么一會兒呈茫然狀,而后才逐漸斂起神色,問道:“你是如何得知這些?”
溫梨笙道:“皇上不是都知道嗎?是景安侯世子告訴民女的呀,民女不過是從沂關郡來奚京不久,哪會知道這些事。”
“謝家……”皇帝將這兩個字碾碎在唇齒間,而后又問:“你白日里分明說這是神跡,說你是被天神選中之人,所以才知曉這些事。”
溫梨笙便道:“那皇上更喜歡哪一種說法呢?這兩種說法對民女來說都沒有區別。”
皇帝似乎又被她的話給氣到了,這次咳嗽得比上次還要厲害,幾乎直不起腰來,一聲聲從喉嚨里發出來,聲音粗糲刺耳,令人聽了十分難受。
說兩句話就要咳個半天,幸好前世謝瀟南造反造得早,再晚個兩年這皇帝自個就駕崩了,都不用別人來打。
這次咳得時間格外長,一聲疊著一聲,整個大殿里都是他的咳嗽聲,溫梨笙聽著聽著都害怕他硬生生把肺給咳出來。
許久之后,皇帝才慢慢停下,指著溫梨笙怒道:“你敢糊弄朕!”
溫梨笙趕忙給他磕一個頭,說道:“皇上息怒,民女不敢糊弄皇上,此前所言非虛,民女正是神跡天選,通古今曉未來,所以知道很多別人不知道的事。”
皇帝道:“如此神通廣大,那朕問你,當年先帝駕崩,留下了兩道遺詔,其內容分別是什么?”
溫梨笙都不用去猜,就知道皇帝問這個問題的原因。
他自始至終根本就不相信溫梨笙口中所說的“神跡”,只不過是想借她的口打探謝家的情報網到底深入到哪一步了,在他身邊滲透了多少,查到多少消息。
其實這個時候再問這種問題已經沒有意義了,看著半夜大動干戈的戒備模樣,也不難猜出以慎王為首的一眾反軍很有可能此刻已經站在皇宮大門之外,就等著一聲令下攻進皇宮了。
但既然皇帝問了,加之這題溫梨笙正好會,于是回答道:“回皇上,當年的兩封遺詔中,一封是將皇位傳給當今慎王梁懷瑾的傳位之詔,一封則是將皇上您封為康王的封位之詔。”
“砰”地一聲,皇帝狠狠拍了下桌子,面色陰沉可怖,死死地盯著溫梨笙。
她說的都是實話,當年謝瀟南登基之后下令修改國史,當中就揭露了當年的傳位真相,那兩封遺詔被如今的皇帝擅自調換了姓名,從而也互換了身份,讓本該落在梁懷瑾頭上的皇位落于他皇兄之手。
值得一提的是,當初修撰新國史的人,正是新被提拔的胡書赫,當年沈嘉清與他關系頗是不對付,不知道為何到了后來兩人關系好了很多,便經常在閑暇的時候去翰林院找他,有次將溫梨笙也帶去了,正好碰上胡書赫在修撰遺詔這一段的國史。
當時沈嘉清還與胡書赫因此事爭執了兩句,這才讓溫梨笙印象頗為深刻。
許是皇帝一早就打算殺了溫梨笙和溫浦長二人,所以盡管溫梨笙說的話讓他看起來非常震怒,但不一會兒他的情緒又平緩了許多,譏誚地勾起嘴角,“當真如此厲害?”
溫梨笙不知道他這話是在夸獎她還是夸獎謝家,只不過看這皇帝一副半死不活的欠揍模樣,溫梨笙決定給他來一劑猛藥,她笑瞇瞇道:“皇上謬贊,自從民女受了神跡之后,上到家國大事,下至雞毛蒜皮,沒有民女不知道的。”
“說來聽聽。”皇帝應允。
溫梨笙說:“家國大事上,民女就知道皇上在五年前就已經有了動謝家的心思,所以提拔了一個名叫董廉的武將,將他安插在景安侯的麾下,品階一直不高,但每回景安侯出城辦事,董廉都會跟在其中。”
董廉被提拔上來之后,一直是從四品的武將,盡管他一直在謝岑手下做事,但并不出名,就連謝瀟南對他的印象也不深刻,所以之前溫梨笙曾問謝瀟南可曾見過孫鱗的表親時,謝瀟南說不曾。
實際上他見過,只不過并不知道董廉是孫鱗的表叔而已。
正是因為董廉這條暗線埋伏得好,才導致他后來的行動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將謝岑殺死不說,還險些將謝瀟南逼上了死路。
皇帝若有所思,“難怪他這些年的行動總是失敗,前段時間頭顱又被掛在皇宮門上,原來謝家從一開始就知道嗎?”
溫梨笙又道:“民女還知道些細枝末節,別人不知道的小事,皇上想聽嗎?”
皇帝沒有應聲,溫梨笙見他沒有拒絕,便接著道,“皇上后宮里,有個歲至二十四的盈妃,她三年前誕下的七皇子,實際上不是皇上的血脈,而是她和侍衛私通所生……”
“放肆!”皇帝聽后勃然大怒,大喝一聲,連充滿病態的臉也在這一刻也變得極有活氣,不過隨后他身子一晃,捂著嘴劇烈地咳起來,在一聲比一聲的慘烈咳聲中,一口血吐了出來。
溫梨笙訝異地抬眉,心說這一劑藥果然夠猛,直接給皇帝氣吐血了。
溫浦長見狀也壓低聲音責怪道:“你都胡說些什么東西?”
溫梨笙頗是無辜道:“我方才問過皇上,他又沒有說不聽,我就說了啊。”
“那你也該斟酌著說,有些該說有些不該說,就算是胡編亂造也該有個分寸,這種話不是直往人心窩子里戳嗎?這下可好,你看看皇上這血吐的,好懸沒給他氣死。”
溫梨笙也生出一股煩躁來,她擱這里跪了老半天,膝蓋都疼了,胡天海地的亂扯一通就把皇帝氣得吐血,打心眼里覺得納悶。
這真的有造反的必要嗎?這皇帝一看就是馬上要駕崩的樣子,仙鶴都在門口等急了吧?只怕皇帝一閉眼就馱著往西天飛去了。
她有些煩悶地抬眼朝身側十步之外站著的侍衛看去,一下就與他對上了視線,那雙顯得有些兇的眼睛此刻卻極為平靜,甚至隱隱含著笑意似的。
溫梨笙只看了一眼就移開視線,磕著頭假模假樣道:“皇上息怒,保重龍體!”
皇帝這次咳得天昏地暗,明黃色的錦帕上也沾染了大片吐出來的血,嘴唇一片殷虹,指著溫梨笙怒道:“你簡直膽大包天,真以為朕不會現在殺了你是不是?!”
溫梨笙忙道:“民女不敢!只是民女說的究竟是對是錯,皇上只將盈妃傳來一問便知。”
皇帝氣尤未消,悶悶地咳著,想了許久才道:“將那賤婦帶上來!”
侍衛應聲而出,溫梨笙和溫浦長這還是跪在大殿之中,殿中寂靜下來,溫梨笙便想說些什么打破這尷尬的寧靜。
雖說這事說出來確實不大厚道,但溫梨笙知道這事也完全是個巧合。
前世謝瀟南登基之后,一開始是想將后宮遣散,讓所有妃嬪出宮之后自由婚嫁,但過慣了奢華和權勢日子的妃嬪又怎么愿意出宮,拉拉扯扯數日無人愿意離開。謝瀟南又剛登基有一大堆的事情,沒時間給她們安排去處,是以暫時擱置在皇宮之中。
后來也不知道是受誰的慫恿,一群女人皆存了攀附新皇的心思,謝瀟南入住皇宮后,自然是前仆后繼的在他的寢宮附近打轉。
那盈妃便是運氣不好,來給謝瀟南送補湯的時候,正趕上溫梨笙跟謝瀟南吵架,擱門外就聽見溫梨笙一口一個反賊的罵謝瀟南,當即氣得闖進殿中,先是指著溫梨笙罵了一通,而后又對謝瀟南表達了一番忠心與仰慕。
戰火短暫地轉移,溫梨笙本就在氣頭上,被盈妃罵了幾句之后更是火大得不行,一把掀翻了她送來的補湯不說,還要動手揍她,謝瀟南派人攔了下來,當場就說不會接納梁帝的女人,更不會要一個對丈夫不忠,與他人暗結珠胎生下雜種的女人。
溫梨笙當場就驚了,架也不吵了,追著謝瀟南問是怎么回事,這才得知了來龍去脈。
有誰不喜歡看熱鬧呢?
眼下正是深夜時分,盈妃應該正是熟睡之時,要被傳來估計也需要些時間,溫梨笙就勸道:“皇上,這世間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諸事多紛擾,皇上若想盡快養好身體,還是莫要操心那些閑事的好,再且說除了盈妃之外,還有別的妃子偷腥呢。”
皇帝眼睛一瞪,怒氣再次襲卷面色,額上青筋盡現。
溫梨笙想了想,又說:“皇上您能這身體什么狀況,您自己應當是最清楚的,您膝下的皇子公主有幾個身上留著您的血還真不好說……”
皇帝豁然站起身,指著溫梨笙,氣得渾身都哆嗦起來,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但聲音還沒發出來,先吐了一口血出來,繼而身子一晃就栽倒在龍椅上,頭一歪再沒了動靜兒。
他身邊的宮人慌忙上前,看了他一眼就驚呼道:“快傳太醫!皇上暈過去了!”
溫梨笙瞠目結舌,沒想到這就把皇帝給氣暈了。
溫浦長拍了她肩頭一巴掌,“你這張嘴,什么時候能消停?”
“那不是皇上想聽我才說的嗎?”溫梨笙撇著嘴,委屈道:“而且我又不是故意的,只想著好言相勸,誰知道他氣性那么小。”
“你能不是故意的?”溫浦長質疑。
溫梨笙默了片刻,而后小聲道:“好吧我就是故意的,我就想氣□□上而已。”
皇帝暈倒的消息傳出去之后,外面的人慌亂成一團,連忙去請太醫,而跪在殿中竊竊私語的父女倆也沒人能管,眼看著皇上暈倒一時半會沒有醒來的跡象,溫梨笙也不好好跪了,干脆坐了下去,揉著有些僵硬疼痛的關節。
殿中的皇帝暈倒之后,唯一一個有話語權的就是皇帝的貼身太監袁利,但眼下父女倆松懈了跪的姿勢,他也是耷拉著眼皮跟沒瞧見似的,他一句話都不說,其他宮人也就更沒資格管,皆垂低了頭,如一尊尊木偶般站著。
很快太醫就挎著藥箱一個接一個的進入殿中,腳步匆忙凌亂,溫梨笙和溫浦長就站起來給他們讓位置,十來個太醫一窩蜂地擠在龍椅旁邊,去查看皇帝的情況。
溫梨笙就趁機站到了那個高高的侍衛身邊,見周圍人都在忙活著皇帝的事,便悄悄側頭,拱起鼻子朝侍衛身上聞了聞,只聞到一股衣服上的皂角味道,并沒有她熟悉的那股甜香。
但溫梨笙仍然能夠確定這個侍衛就是謝瀟南假扮的。
繼當初那個小扒手,還有后來武賞會那次,這是謝瀟南換的第三張臉,但溫梨笙總算有了進步,能夠從膚色和身量高度上確認這是謝瀟南。
雖然一早就知道謝家有完整的計劃和應對,但當溫梨笙意識到這個侍衛就是謝瀟南時,意識到他在這危險之地就站在她身邊的時候,那一瞬的安心是無法用語言來表達的。
她自打進了宮殿開始就拋卻了那股子小心翼翼的斟酌與衡量,無畏無懼。
因為她心里知道,謝瀟南在邊上站著時,不會有任何東西能傷到她,而這一切也都在謝家的掌控和計劃之中。
溫梨笙剛往謝瀟南身邊湊近一點,溫浦長就一把把她往后拽了兩步,低低喝道:“老實點!”
溫梨笙驚了一下,詫異地看著她爹,“爹,你是什么時候……”
溫浦長沒有回答,謝瀟南也盡職地扮演著侍衛,面覆冷色地看著前方,目不斜視。
溫梨笙想了想,從一開始的時候,她爹的反應都是正常的,并不像是謝瀟南潛伏在侍衛中的樣子,就說明一開始謝瀟南是不在這里的,是后來才頂替了其中一個侍衛進來。
她爹的態度轉變似乎是從之前被侍衛帶出門開始,也就是說他和謝瀟南之間可能在暗地里對上了什么暗號,互通了信息,所以她爹從一出門就知道這個人是謝瀟南。
難怪這一路上表現得如此浮夸,又是喊又是叫的,一副英勇赴死的樣子,感情都是在演。
只有她自己是真心實意的害怕和著急,還掉了一路的眼豆子。
溫梨笙暗罵一聲,繼而就聽見太醫驚聲道:“醒了!皇上醒了!”
十幾個太醫輪番上陣,又是喂藥丸又是抹軟膏,還在他身上扎了不少針,這才將他扎醒。
只不過皇帝在暈倒的時候情緒處于極端的憤怒之中,醒來之后那種情緒依舊在,一睜眼就帶著熊熊怒意,太醫們嚇得趕忙下了臺階跪在地上行大拜之禮。
卻見皇帝陰厲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尋一圈,最后定在溫梨笙的身上,大怒道:“把這個不知死活的丫頭腦袋砍下來,懸在殿門之外!”
溫梨笙下意識摸了一把自己的脖子。
一聲令下,周圍的侍衛應聲而動,然而離溫梨笙最近的侍衛的手搭在了腰間的刀柄上,卻沒有動手。
旁邊一侍衛見狀,等不及要邀功,便抽出刀猛地砍向溫梨笙的脖子,那架勢跟砍一個西瓜似的,動作又狠又快。
緊接著就聽咻地一聲,合鞘的刀飛速出鞘,刀刃折射殿堂中的金色微芒,繼而錚然聲響在耳邊炸開,那柄即將落在溫梨笙脖子上的刀應聲而斷,半截刀刃旋飛出去,直直地刺向皇帝,在一眾驚呼和皇帝的驚恐目光之中,刀刃釘在龍椅上方的墻上,嗡嗡作響。
任誰也沒想到,皇帝身邊的親信禁衛軍竟會倒戈。
一擊斷刃是需要極高的技巧的,原本想砍了溫梨笙腦袋搶功的侍衛刀被斷了之后手臂被一股大力震得疼痛發麻,當即就甩脫了刀柄,后退半步之后下一刻,胸膛就被一刀刺穿,凄慘地哀嚎一聲,摔倒在地上。
變故發生得如此突然,宮殿中有一刻短暫的死寂。
隨之而來的,就是宮殿外傳來了喧嘩之聲,刀劍相撞的聲音密集響起,顯然是突然爆發了一場激烈的戰斗。
高個子侍衛抽出半截染血的刀刃,血滴甩了一地,另一只手從下頜骨處一撕,臉上的假面就被輕易摘下,露出謝瀟南眉眼如畫的俊臉,嘴角勾著一抹的帶著譏誚的涼笑,桀驁,輕慢,也充滿挑釁。
他對龍椅上驚魂未定,滿臉慌張的人緩慢開口,仿佛閻王爺的宣判:
“皇上,時辰到了。”
第105章
梁桓看著座下舉著染血長刀的少年, 黏稠的血液順著鋒利的刃尖往下滴落,砸在地上濺起一朵朵顏色鮮艷的花,仿佛將少年的眉眼都襯托得精致起來。
他忽然想起多年前頭一次見到謝瀟南的場景。
那時候的他還不是皇帝, 不過是個身嬌體弱,又不得父皇喜歡的皇子而已。
謝瀟南與他不一樣,這孩子自打出生起就有著非常高的關注度。
謝家嫡脈只有謝岑一個, 如今成親三四年,也只出了這么一個謝瀟南,他代表著的就是整個謝家。
第一次見他的時候,是在父皇舉辦的春獵會上, 當時他才十二歲。
梁桓因身體原因缺席了好幾個年頭的春獵會, 但由于那段時間與父皇關系疏遠,為了討父皇的歡心, 他強撐著身體去參加這場盛大的狩獵。
每年的春獵會都有京中世家子弟的參與,在城郊外的皇家山林中, 那場面相當熱鬧,打眼望去全是高大俊秀的寶馬和來自不同家族的年輕公子。
那日正趕上春風喧囂,整個山頭的樹林都因著風而搖擺, 樹葉飛舞, 所過之處皆掀起一陣無形的波瀾。
梁桓受身子羸弱, 受不了大風, 是以駕著馬走得很慢, 在空曠地草地上緩慢穿過。
忽而身后一陣急急的馬蹄伴著笑聲傳來,梁桓轉頭看去, 就見為首的少年唇紅齒白, 一身鮮艷的紅色錦衣, 正駕著馬奔馳而來, 皮毛光亮軀體見狀的黑馬邁開蹄子奔跑時,少年的衣袍被喧囂的風吹得獵獵作響,扎起的長發飄擺,極為純粹的紅與黑兩色相撞,闖入他的眼中。
少年的速度很快,那恣意的笑仿佛從面前一閃而過,帶起一陣涼風,從他身邊疾馳過去,緊接著后面跟著的就是他的皇弟梁淮。
幾個少年的馬也一同奔過去,超越他奔向更為廣袤的山林,絢爛的色彩就在這般在視線里慢慢消失。
后來梁桓才知道,為首的那個笑容肆意的少年,正是謝家嫡子,謝瀟南。
隨著日子越來越往后,他的病慢慢加重,落下病根之后再難痊愈,終日泡在湯藥中,而謝家嫡子在奚京的名聲也隨著年歲的增長越發響亮起來,那個記憶中駕著馬笑聲遠揚的少年,正在一天天的長大。
梁桓的皇位來得不明不白,朝中之臣多不服他,為了穩固實力也提升威望,梁桓開始計劃動謝家。
但謝家的勢力在奚京扎根頗深,一代代的功勛和權利的累積,讓謝家成為整個大梁人人崇拜的存在,如此聲望與勢力,即便是謝家一直忠心耿耿,卻仍然是皇室心中的一根無法拔除的刺。
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梁桓心中埋下了憎恨的種子,他厭惡看到墨守成規的奚京出現這樣鮮艷的顏色,也厭惡自己這一副病殘之軀,他想摧毀這顏色。
明明一切順利,計劃得那么完美,卻不知道為什么會走到這一步。
梁桓盯著謝瀟南,原本因吐血變得乏力的身體也不自覺地挺直脊背,仿佛不愿意落下分毫氣勢。
昔日那個恣意縱馬的少年已經長大,他的臂膀相當有力量,眼眸也極具侵略,即便是站在龍椅的臺階之下,微微揚起的頭也滿是囂張之意。
一晃好像又回到了從前,他還是那個無人在乎的病弱皇子,目光隨著縱馬遠去的天之驕子,在一望無際的綠地山林之中劃過墨色濃重的一筆,使得天地間的其他顏色都黯淡。
以梁桓的身體狀態,他這股子氣勢也強撐不了多久,很快就慢慢垮下去,脊背也佝僂起來,捂著嘴咳嗽兩聲,緩慢的開口:“我早該想到的,謝家豈能是這般好拿捏的?謝岑又怎么可能乖乖領兵出征。”
殿中的一眾侍衛皆將刀刃對著謝瀟南三人,在他們周圍形成一個包圍圈,宮人一起上前將皇帝護在其中。
殿外傳來廝殺之聲,在寂靜的夜中尤為清晰,慘叫哀嚎聲連成一片。
謝瀟南手中的刀輕落,對梁桓道:“皇上是不是也覺得疑惑,為何我會出現在這里?”
梁桓看著他,沒有接話。
謝瀟南能出現在這,就代表著他身邊最信任的那一批人也被謝家滲透了,梁桓不愿意承認,也不愿意相信,他竟會如此的失敗。
然而謝瀟南卻像是打算殺人誅心一般,沖皇帝身邊的太監袁利揚了揚下巴,“皇上不說話,那就由你來說。”
袁利打從他們進宮殿開始,就耷拉著眼皮子,不說話也沒有多余的動作,即便是皇帝被氣得吐血,也好像沒什么反應似的。
這會兒聽了謝瀟南的話,卻身形一動,抬起眼眸,涼颼颼地看了謝瀟南一眼,聲音尖細,“當真是后生可畏啊,世子如此年紀竟也能有這般能耐,實在是讓奴才佩服。”
“奴才?”謝瀟南瞇眼一笑,“你也知道你是奴才?我倒是沒見過這天底下有哪個奴才能像你這般如此狼子野心,妄想干涉朝政,把控皇權,攪得奚京滿城風雨。”
“世子謬贊,奴才愧不敢當。”袁利頷首道。
謝瀟南擺了擺手道:“若非是想讓皇上知道些從前不知道的事情,你連跟我說話的資格都沒有。”
梁桓驚詫地看他一眼,“袁利,這是什么意思?”
袁利面色冰冷,竟然無視了皇帝的話,陰森森地盯著謝瀟南,“世子爺,您的軟肋可不少,真要將人逼上絕路嗎?”
謝瀟南眉梢輕動,笑容一下子加深了,“你是在威脅我?”
袁利道:“奴才不敢,只是給世子爺提個醒罷了。”
謝瀟南就說:“別說這些沒用的,你一個太監,還妄想對謝家動手?是不是在皇上身邊吃了太多掌控權勢的甜頭,忘記自己的身份了?”
溫梨笙看著兩人打著啞謎,又迷茫又著急,忍不住道:“有什么話能不能直接說啊,何須賣著關子?讓旁聽的人抓心撓肝!”
謝瀟南偏頭看她,眸光染上縱容,說道:“又急什么?”
溫梨笙能不著急嗎!這些事竟然連她這個重生一回的人都不知道!
就聽謝瀟南對袁利懶洋洋道:“你派了一批暗衛去謝家,想抓我母親當做籌碼,可惜你的計劃落空了,那些暗衛的腦袋全部落地,沒有活口。”
袁利面色劇變,“不可能!此事神不知鬼不覺,你當時都不在城中,怎么會知道這些?”
謝瀟南嘲笑道:“若是讓你這雜碎輕易得手,謝家豈非早就覆滅,何來的百年根基?”
袁利一改方才的鎮定的模樣,瞬間變得慌張起來,眼珠子左右轉個不停,顯得極為焦躁害怕。
謝瀟南接著說:“先前放山匪進城就是你的主意吧?想將我也調出皇城,以為謝家防守薄弱,想趁此擄走我母親為你自己換一條活路,算盤倒是打得響。”
袁利心理防線像是一下崩潰了,跪下來沖著謝瀟南磕頭:“世子,奴才絕沒有那個意思,只不過是怕皇帝對侯夫人下手,所以才派人去提防的,奴才豈敢有膽量做出那種事?世子既然知道那么多,應該也知道奴才一開始是慎王的人吧?”
“什么?!”梁桓聽后勃然大怒,拍案而起,一腳踢在袁利的身上,罵道:“狗奴才,果然是沒根的東西,兩三句話就把你嚇成這樣?你究竟是誰的人,還不給朕如實招來!”
腳踹在袁利身上的時候,他用手臂反推了一下,梁桓當即沒站穩,往后退了兩步險些摔回龍椅上,手撐著桌子才勉強站穩。
袁利就道:“皇上,奴才本來就是穎貴妃安插在你身邊的暗線,監視你的一舉一動,提防著你有篡位謀害慎王的心思。”
穎貴妃便是梁懷瑾的親娘。
梁桓看著面前這個跟了他很多年的老太監,當即急火攻心,一口血吐了出來,這回沒能及時用錦帕接著,吐了下巴和龍袍上哪哪都是,他面目猙獰,指著袁利嘶聲道:“你竟然蒙騙了朕那么多年?!”
許是挑破了天窗,袁利的話中也沒有了半分恭敬,直接說道:“皇上,你身邊壓根就沒有忠心你的人,你如此殘病之軀,每日光是維持著清醒就已經是難事了,一看就是活不久的死相……”
梁桓操起桌子上的硯臺,狠狠砸在袁利的頭上,只聽他尖利的聲音慘叫一聲,額頭立即就流出了血,而梁桓自己也因為用力過度沒站穩,重重地摔坐在龍椅上。
溫梨笙光是看著就覺得費力,擼起袖子就要上前,“我幫你揍他。”
溫浦長和謝瀟南同時動手,在左右攔住她,溫浦長道:“別胡鬧。”
謝瀟南看了一眼溫浦長,而后摸了摸她的頭,“后頭還有好戲。”
溫梨笙不是想多管閑事,但就是看那死太監實在是欠揍,喊出來的聲音也極為難聽,一想到他還存了要動謝瀟南他娘的壞心思,就恨得牙癢癢。
眼下袁利頭被砸破了,血留下來染紅了半邊眼睛,忙上前幾步,對著謝瀟南磕頭,猛地扇起自己的耳光來,“世子爺,奴才這些年盡心盡職,一直堅持給皇上喂毒藥,這才使得他久病不愈,毒入肺腑,有了如今這半死不活的模樣,算起來,奴才也算是大功臣。”
梁桓目眥盡裂,恨意與震驚同時涌上面色,一時間整張臉都變得猙獰可怖,嘴里的血一股一股地往外涌,嘶聲力竭道:“原來朕的病,竟是因為你!”
謝瀟南哼笑一聲,問道:“皇上,被自己滿心滿眼信任之人背叛,是什么感覺?”
梁桓如被人死死掐住了脖子一樣,脖子和額頭爆出明顯的青筋,從病態的枯黃變成紅色,正如同被燙熟的豬肝似的,隱隱發紫。
梁桓無法接受如此信任的一個人,信任了十多年的奴才,竟是有人為著設計陷害他而埋的暗線。
當年袁利來他身邊的時候,他不過是個身體羸弱,母妃新喪,不被父皇重視的皇子而已。
如今這么多年過去,他從人人不在意的皇子一步一步走到了皇位上,掌權七年,才得知這些年讓他恨到骨子里,纏著他每一個日日夜夜夢魘不斷的病魔,竟是身邊最信任之人所為。
他生性多疑,從不輕易信任任何人,唯有袁利,他未曾懷疑過。
一時間滿心的痛苦崩裂,那些恨意,悔意,恐懼與難過瘋狂在他腦中拉扯,他發出極其嘶啞的叫喊,像是將這些年的痛苦一并喊出一樣,如瀕死之人最后的掙扎,聲音在殿中回蕩,繞梁許久盤旋不散。
所有人都看著這位皇帝,看著他大口大口地吐出鮮血,仍牢牢地坐在龍椅之上,卻再也沒有曾經九五之尊的傲意,吼叫到力竭之后,他短暫地失聲,而后雙手撐在桌子上,淚水砸落下來,與鮮血混在一起。
“為什么?”梁桓的聲音極輕,但眾人卻都能聽得清楚,“為什么我生來多病?我只不過是想跟尋常人一樣,有一副健全的身體罷了……”
沒人回答他的問題。
梁桓喃喃道:“生不生,死不死,無所謂了,我早就累了,拖著這副殘敗的軀體茍延殘喘,活得極為辛苦,那些藥,我光是聞到味道都想吐,但為了活著我卻每日都要喝,不能有一日的間斷,死了倒也輕松。”
大殿中沒人發出聲音,皆沉默地看著他。
溫梨笙見他這模樣,心里卻也生不出一絲憐憫來,停頓后,她便開口道:“都是活該,知道嗎?”
梁桓抬頭看她。
“你篡奪皇位,迫害忠良,害死那么多的無辜之人,卻還覺得滿腹委屈?”溫梨笙反問:“你有什么資格難過呢?你本就是這天下的罪人,雙手沾滿了大梁百姓的鮮血,可曾有在午夜夢回之時,看見那些無辜的亡魂對你發出泣血控訴?”
“這龍椅,你根本就不配坐!”溫梨笙聲音冷然,眸中似隱著恨意,擲地有聲道:“滾下來吧,梁桓。”
謝瀟南難道不委屈嗎?
曾經美滿和睦的家庭,疼愛他的父母和長輩,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皆接連葬于梁桓之手,若非是他意志堅定百折不摧,也會死在北境那漫長的凜冬里。
施暴者又憑什么訴說自己的不幸?
沒有資格的。
他就該死,然后以命抵債,成為千古罪人。
“我女兒所言不錯。”溫浦長也氣道:“你雖生來病弱,但卻因心中邪念殺害多少無辜之人,毀了多少原本圓滿的家庭,那些人如何不無辜?”
梁桓此時也并不在乎別人如何指責他,聽了一會兒之后便輕笑出聲,充滿著嘲意,“朕是敗給了謝家,又不是敗于你們之手,何以輪得到你們有說話的份?”
“還當自己是皇帝呢?”謝瀟南嗤笑一聲。
梁桓看了看謝瀟南,用龍袍的袖子擦了一把嘴邊涌出的血,又往龍椅上坐了坐,正了正姿勢,“至少朕現在還坐在這里,不是嗎?”
他有看了一眼殿外,那刀劍相撞的廝殺聲仍然在繼續,“外面的事還沒有結束,還剩些時間能聊兩句。”
“想死得明明白白?”謝瀟南抱起雙臂,應允道:“可以。”
“前幾日你分明就是帶著人出了城趕往柳鎮,朕的人一路盯梢,不會有錯,你何以會突然出現在皇宮之中?”
謝瀟南看了一眼扔在地上的人皮假面,“領著兵出城之人根本就是我。”
溫梨笙一下子想起了沈嘉清。
沈嘉清的確與謝瀟南身高相仿,若是穿上一樣的衣裳和裝束,再戴上人皮假面,只需不說話便能達到以假亂真的地步。
所以謝瀟南當初說借用沈嘉清,本意并不是讓他跟著一起去剿匪,而是讓他假扮成自己前往柳鎮。
謝瀟南從一開始就留在城中,沒有出去。
“朕并沒有露出什么破綻,你們是何時懷疑朕的?”
“我在沂關郡收網的時候,偶然從諾樓國王子的手中得到了一些東西,那些東西皆是出自先帝之手,上面還有國璽之印,我也是那時才得知,先帝曾用北境的七座城池交換那個秘術。”
“所以,你們得知活人棺的事是朕所為,很早之前就開始謀劃這些事?”
“若是你沒有能力執掌國璽,自然有人能接替你的位置。”
謝瀟南一字一句地回答問題,顯出極好的耐心。
“朕想不明白,以謝家這般威望和勢力,若是想造反奪位豈非輕而易舉,何以這些年來都不曾動手?”梁桓道:“你們難道真的沒有生出此等野心嗎?”
謝瀟南道:“忠君忠國,為著這大梁的安寧而戰,是我家的祖訓。”
梁桓問完這一句話后,沉默了許久,或許他始終想不明白,究竟為何謝家不能親自推翻梁氏皇族自立王朝,也無法理解堅守祖訓的意義。
他垂著頭坐了很久,久到溫梨笙都以為他直接問完這些問題了結心愿,當場去世了時,他才動了動身,抬起頭看向謝瀟南,沙啞粗糲的聲音傳來,“最后一個問題,當年那兩封遺詔只有朕和這狗奴才看過,當場就被燒毀了,謝家又如何得知遺詔之中的內容?”
謝瀟南倒是被這問題問得頓了一下,眉眼出現些許迷茫,而后問道:“什么兩封遺詔?”
皇帝頓時驚愣住,眸光猛地跳到溫梨笙的身上,“你……”
溫梨笙呆了呆神色,而后沖他露出個笑容,頗是不好意思道:“皇上,你又不相信我說的那些話,我只能找了個你能接受的理由啊。”
“可是你怎么會……”
溫梨笙打斷他的話,沒讓他說完:“我不是說過很多次了嗎?這就是神跡啊。”
說話間她停了停,覺得后面還需再加上一句,“我,就是天選之人。”
她重生一回,知道大梁未來會遭遇何種動蕩,知道謝瀟南所受的委屈與背負的所有,知道她爹多年來的堅持與決心,也知道許多形形色色的人為盛世獻出生命,知道那些曾被掩藏的,終年不見天日的真相。
這不是神跡嗎?
梁桓看著她的眼神終于有了變化,變得極為震驚,仿佛是受到了巨大的驚嚇似的,行尸走肉般的眼睛也有了活人的氣息。
他掙扎著想站起身,卻又因為身體里的力氣耗盡,心肺處劇烈的疼痛撕扯著他,讓他難以發出半點聲音,緊攥著手指蜷縮起身體。
不知道什么時候,外面的廝殺聲停了,周圍變得相當安靜,梁桓被病痛折磨得粗重呼吸聲在殿中蕩開,片刻后殿門被大力撞開,轟然聲響打破了大殿的寧靜。
緊接著就是紛亂的腳步聲傳來,溫梨笙與其他人一同轉頭看去,就見以慎王梁懷瑾為首的一眾人正大步朝里走來,其后就是謝岑謝庚等人。
讓溫梨笙意外的是,其中不僅僅是慎王和謝家人,還有周秉文在其中,連同許多身穿官袍的大臣們,衣著整齊而隆重,皆排列有序地跟在后頭,不一會兒整個大殿就布滿了人,正如每日早朝一樣。
不同的是坐在龍椅上的皇帝糊了滿口滿身的血,半死不活地伏在桌子上,而臺下的一眾朝臣也沒有行禮,無半點恭敬。
“皇兄。”梁懷瑾最先開口,“讓位吧。”
梁桓痛苦無比,強忍著心肺的疼痛,擠出一個扭曲的笑,“梁淮,你等這一日,等許久了吧?”
梁懷瑾一笑,“足足七年。”
“最后還是讓你……得了這天下,得了這民心。”梁桓的聲音里充滿不甘心,卻也無可奈何,他看了一眼下面站著得密密麻麻的朝臣,閉了閉眼睛,像是累極,“罷了。”
正看得出神時,衣袖忽然被輕輕拉了一下,溫梨笙轉頭看去,就見謝瀟南拉著她的衣袖,將她帶著往后一直退,退到了兩邊的空地上。
原本持著刀的侍衛也紛紛棄刀往后,當中頓時空出一大片地方來,恍如昔日早朝之景。
梁懷瑾抬頭,望著坐在龍椅上的梁桓,揚聲道:“梁桓,你枉顧朝綱,荒于政事,殘害忠良,為一己私欲害無辜百姓喪命,樁樁件件,你可認罪?”
龍椅上的梁桓垂著腦袋,仿佛像方才那樣在沉思。
但寂靜的大殿之中,眾人等了許久,卻不見他抬起頭。
溫梨笙看著那個佝僂著背低著頭的皇帝,忽而明白,他再也不會抬起頭了。
謝岑抬步上前,走到龍椅邊上,伸手往梁桓脖子上一探,而后道:“死了。”
謝岑走下來,撩袍沖著梁懷瑾跪下,高聲道:“臣恭迎新皇登基!”
緊接著殿內的所有人陸陸續續地全部跪倒在地,齊聲喊道:“臣等恭迎新皇登基——!”
梁懷瑾閉了閉眼睛,徐徐道:“昏君梁桓認罪伏法,病逝于建寧七年,四月二十七日,不舉喪,不修墓,將其罪狀編入國史,為后人謹記。”
“臣等遵旨——”
梁懷瑾又指了一下袁利,“將昏君的忠心走狗一并釘入棺材里埋進去。”
袁利嚇得魂飛魄散,立即用雙膝在地上爬了幾步,哭喊道:“皇上!皇上饒命啊!這些年奴才都是忠心耿耿,從未有一刻忘記真正的主子是誰!”
梁懷瑾目光冰冷,“七年前你瞞報父皇病逝的消息,將假報頻頻傳給我,直到父皇駕崩五日我才得到消息,這些你做過的事,當真以為我忘記了?”
袁利臉色蒼白如雪,如遭遇當頭棒喝,打裂了腦袋,半句話也說不出了。
“咬主人的狗當被亂棍打死,如今你幸運,我不打你,”梁懷靜道:“便陪著你最后一個主子去吧,順道嘗嘗被釘入棺材中活埋的滋味,到了黃泉好細細講給你的主子,讓他也知道那些曾經被他害了的人是如何感受。”
袁利發出凄慘的求饒聲,很快就被侍衛捂住了嘴,架出了宮殿。
溫梨笙緩緩起身,被身邊的謝瀟南拉著胳膊帶了一把力道,聽見他低聲說:“你這膝蓋,今晚是沒少受累。”
溫梨笙就湊近他的肩膀,小聲說:“膝蓋不累,但是我的心倒是累得很。”
“為何?”謝瀟南問。
“因為總惦念著一個人,惦念了許久,所以頗為疲憊。”溫梨笙說:“世子應當知道那人是誰吧?”
謝瀟南聽后笑了一下,剛想說話,卻見站在前頭的溫浦長扭頭過來,笑著對謝瀟南道:“世子辛苦,如今一切都塵埃落定,可好好休息一段時日了。”
謝瀟南也笑著回道:“當然是溫大人更為辛苦,回去讓醫師好好檢查一下,當心摔壞了身子。”
這話讓溫浦長想起了極為不好的回憶,笑容僵了一下,繼而便道:“多謝世子擔憂,下官去找侯爺說句去。”
溫梨笙忍著笑意,與謝瀟南并肩而行,跟著眾人一起慢慢往外走,跨出殿門的一瞬間,東方升起的第一抹朝陽之光落在門檻上,金閃閃的。
溫梨笙突然感覺到無比的放松,好像心里頭巨大的石頭完全落下,深吸一口氣,清晨冷冽的氣息也顯得格外令人舒適,心情好得想要放聲大笑。
這一切終于結束了,重活一世,人間煉獄的大梁不復存在,那個背負著重擔和萬千罵名艱難前行的謝瀟南也消散與風中,那些千瘡百孔的過往,便徹徹底底的被抹除。
從未有過如此輕松的時刻。
溫梨笙閉著眼睛感受清晨的蓬勃的朝氣時,溫浦長站到他身邊,問道:“笙兒,先前說你立了大功,等事情結束之后便可以要個賞賜,你想要什么?”
溫梨笙早就想好了那個賞賜,她左右看看,見周圍的人都往外走著,沒人注意這邊,于是湊到溫浦的耳朵旁輕輕說:“爹,我想要的賞賜,就是世子。”
溫浦長:“什么什么?我沒聽明白。”
“我是說,”溫梨笙又小聲重復一遍:“我想嫁給世子。”
第106章
溫浦長被她的話嚇了一跳, 趕忙擺頭張望了一下,見走在一旁的謝瀟南正在跟周家小公子說話,似乎并沒有聽到溫梨笙方才所說的話, 這才悄悄松一口氣,抬手將溫梨笙拉到另一只手邊,低頭說:“笙兒, 這事兒咱們回去再說。”
溫梨笙看著他小心翼翼的模樣,沒忍住笑了,開玩笑道:“爹,景安侯不是就在前面嗎?你快去商量一下我跟世子的婚事。”
溫浦長做夢都沒想到她會說出這種話, 連忙噓了兩聲, “別亂說話。”
溫梨笙撇嘴,“所以溫大人是要出爾反爾了嗎?不是你問我賞賜的嗎?”
溫浦長有些著急, 別說是被謝瀟南和走在前頭的謝岑聽到了,就算是被旁人聽到了也是不大好的, 于是拉著溫梨笙我往旁邊走,與眾人越離越遠,偏離了大隊伍。
謝瀟南原本在與周秉文笑著說話, 下意識偏頭去看時, 這才發現身邊沒人了, 溫梨笙和她爹一起消失了, 他轉了轉頭, 在人群中搜尋了一下。
“找誰呢?”周秉文打趣的聲音傳來。
謝瀟南將頭扭回來,笑了一下并未答話, 只是說:“過段時間謝府辦慶功宴, 記得把你那柄赤玉劍帶來。”
周秉文微微挑眉, “還記著呢?”
謝瀟南扭了下肩膀, 一派輕松的姿態,邊走邊道:“好歹也是我射箭贏來的,自然還記得。”
周秉文無奈地笑了,“你那會兒還在沂關郡,這都多久了,竟然還惦記……”
兩人并肩走著,踩在落于地上的大片晨曦,前前后后是散開的朝臣與士兵,整個皇宮仿佛被披上金光,云開霧散。
走到前頭,就是經過一場廝殺的戰場,遍地都是鮮血與尸體,溫浦長考慮到溫梨笙看不慣這樣的場面,于是喊了馬車來,帶著她從繞過戰場,從另一條路回出了皇宮。
路上溫梨笙想探探溫浦長的口風,但溫浦長畢竟上了年紀,這樣徹夜未睡地折騰許久,這會兒早就疲憊不堪,抱著雙臂垂著頭靠在車壁上打瞌睡。
溫梨笙不想打擾他,一路上都十分安靜,但也是一夜未睡,身心放松下來之后,困意也爬上了心頭,以至于馬車搖晃回謝府時,父女二人還在車上仰面大睡。
下人將兩人喚醒,走回后院時父女倆都沒什么交流,恨不得馬上撲到床上去。
這一場宮變倒是來得快去得也快,由于梁桓多年來身體不佳,整日靠著藥吊著,根本沒有精力去管理朝綱,加之信任的大太監對他蒙騙極深,所以一些管理制度逐漸腐朽,從上至下都大不如前,一說逼宮,眾臣幾乎都表示贊同。
但誰也沒想到,梁桓最后竟是自己死在了龍椅之上。
此次逼宮之事落下帷幕,剩下的就是梁懷瑾的登基大典,屆時新皇繼位朝廷必將面臨一次清洗,不過那都是那些朝臣該忙碌的事了。
溫梨笙則完完全全放松下來,回去之后沐浴完倒頭就睡了個天昏地暗,心情是從未有過的輕松,吸進鼻子里的氣全是香甜的。
宮中發生這樣大的事,沒過多久就傳得滿城流言,各種說法都有,但總歸有大部分的人都滿意現在的結局。
畢竟大梁也不需要一個因病缺失早朝,長時間沒精力管理朝政的皇帝。
只不過新皇繼位有很多事要操辦,溫梨笙一臉好幾日都沒在府中看到謝瀟南和她爹,閑來無事就在池塘邊走走,跟霍陽耍耍劍,遇見唐妍了的話就湊上去玩一會兒。
幾日之后,沈嘉清回城,連跟著一起來的,還有沈雪檀。
沈嘉清這段時間前往柳鎮剿匪,剛回來就嚷嚷地喊溫梨笙。
溫梨笙也閑了幾日,見他回來心中高興,“聽說你扮成世子的樣子前去剿匪了?情況如何?”
沈嘉清仰著臉,輕哼一聲,“都是些上不了臺面的山匪罷了,小爺一把劍能把他們全都殺光。”
“沈叔叔是什么時候來的啊?”溫梨笙看向他身后慢悠悠走著的沈雪檀,覺得十分意外。
畢竟沂關郡離這里實在太遠了,即便是快馬加鞭日夜兼程,也需要半個多月的路程,沒想到他竟會從北境趕往這里。
沈雪檀尋了個地方坐下,伸伸懶腰,“這不是在沂關郡閑著無事嘛,況且奚京多權貴,我怕我家的混小子在這里惹事,不放心所以就來看看。”
沈嘉清立即不樂意道:“我何曾惹事,簡直是立了大功好嗎!”
溫梨笙笑著點頭,“不錯不錯,這次的確立大功了。”
沈嘉清著急忙慌的回來可不是為了聽她說些這沒用的話,急急忙忙道:“我方才聽城中的人說,我出城之后發生宮變了?當晚的事你參與沒有?”
溫梨笙道:“我當然參與了,這種事能沒有我?”
沈嘉清大喜過望,“那你快給我講講當時是什么情況!”
“這個說來話長啊。”溫梨笙在一旁坐下,示意他也坐,開口第一句就吹起來了,“當時的情況簡直是萬分兇險,若不是我,這場宮變不可能如此輕易結束,只怕要整個皇宮都要變成尸山血海。”
沈嘉清倒抽一口涼氣,“怎么個兇險法?”
“你出城之后的第五日,宮中就來了人,要把我爹帶進皇宮里去,我立即就意識到,這種時候來請我爹進宮肯定是不懷好意,只怕是有去無回,于是我當下就決定跟著一起去皇宮里。”溫梨笙握緊小拳頭,雙眉緊皺著,臉上一派凝重。
沈嘉清驚訝道:“你也跟去了?”
“當然的,起初那來傳喚的老太監還不樂意讓我跟著,我直接在謝府門口打得他鼻血橫流,這才讓我跟著去的。”溫梨笙揮舞起拳頭,仿佛重現當時的威風。
“真有此事?”沈嘉清大為吃驚,還抱有一絲懷疑的態度,“你不是在吹牛吧?”
“我是那種亂吹牛的人嗎?你若不信可以去問問謝府的人,當時他們都在邊上站著,都看著我打那死太監。”溫梨笙氣憤道。
這事她確實沒有吹牛的,就算沈嘉清去問,得到的答案與她說的也是一樣。
沈嘉清見她這模樣,便沒再懷疑,著急問:“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我跟我爹就進宮去了,一進去就被帶去見皇帝,你是不知道當時的情況,那皇帝膀大腰粗,魁梧身材,一拳頭能打死兩個你……”
“等等,”沈嘉清納悶的打斷她的話,“我怎么聽說那個皇帝頑疾纏身,經常下不來榻,這種人還能一拳頭打死兩個我?”
溫梨笙大怒而起,“你在質疑我?我不說了,你問別人吧!”
沈嘉清連忙將她拽住,連聲道:“好兄弟!你是我頂頂好的兄弟!我錯了,我不該懷疑你,你說的是對的,那皇帝定然能一拳把我死,你接著往下說,然后呢?”
溫梨笙一拉就坐下了,方才的怒意瞬間消散,又接著道:“我也是見慣了風浪的,自然不會怕他,當即與他交談起來,我爹都在旁邊嚇得瑟瑟發抖……”
沈雪檀見兩個孩子頭湊在一起興致勃勃的聊起來,坐著聽了一會兒,就笑著起身,打算去尋溫浦長。
院子中只有溫梨笙和沈嘉清,沒說多久霍陽就從屋里出來,揉著睡眼儼然一副剛睡醒的樣子,聽見溫梨笙在講當日宮變之事,立馬也湊過來坐在邊上聽著。
溫梨笙將當日發生之事經過一番添加之后,坐著足足講了有一兩個時辰,說的口干舌燥喝了兩壺水,這才結束,把沈嘉清唬得一愣一愣的,看向溫梨笙的眼也充滿著崇拜,“小時候你在沂關郡經常騙人那會兒,我就覺得你將來肯定會有一番作為,果然你現在竟然連皇帝也給蒙騙了。”
溫梨笙還頗是謙虛道:“過獎過獎,我正常發揮罷了。”
霍陽在一旁沉默不語,總覺得這故事有點夸張了,抱著些許懷疑問:“你當真一個飛踢跳上龍椅,把皇帝踢吐血了?”
溫梨笙拍桌,大怒:“什么意思,你膽敢質疑我?當時皇帝吐血吐得那都是,就是被我這一只左腳給踢得。”
沈嘉清也跟著道:“你不知道真相就不要隨便懷疑!梨子的飛踢很厲害的,之前還把我踢得拉肚子拉了一整夜!”
霍陽:“是不知道真相的事不要隨便相信吧!”
溫梨笙:“你當時拉肚子不是因為我踢的,是自己吃了沒見過的野果……”
三人在院中玩鬧了一會兒,又一起吃了午飯,才各自回房。
往后的日子里,上官家滿門抄斬的事也處理好,還是謝庚帶著溫浦長一同去親自監督抄得上官家,而后就是連同董廉一眾黨羽給肅清,朝中一些對新帝繼位抱有不贊同態度的人也都被整理了一番,百官的革職,調遷,貶謫,經過一番大整頓之后,朝廷逐漸趨于穩定。
五月半,登基大典在宮中舉行,朝臣有著不小的變動,溫浦長也被提了官,如今是吏部侍郎,皇帝賞賜了良田家宅已經錦緞玉石各種東西,一時間風光無量。
登基大典舉行之后,溫浦長就帶著溫梨笙和沈嘉清等人從謝府搬出去了,畢竟已經賞賜了宅子,再住在謝府就不大合適,臨行之前溫梨笙坐在海棠樹上,抬眼眺望院中盛開得正漂亮的花樹。
溫浦長找了一圈,才看到她,站在樹下喊:“笙兒,下來,咱們要走了。”
溫梨笙從上面爬下來,問道:“爹,世子呢?”
溫浦長頓了一下,而后道:“如今宮中除舊翻新,許多事情要忙碌整理,世子先前就與皇上關系好,眼下被抓去皇宮忙碌了,一時半會兒估計回不來。”
溫梨笙哦了一聲,想起這段日子確實見得少,主要是事情堆在頭上,謝瀟南也只能抽出那么一點空趕在晚上睡覺之前來看看她,與她說一會兒話,白日里基本是不見人的。
等忙過這一陣就好了。
溫浦長帶著人,收拾了行李,與謝岑道過謝之后,就離開了謝府,前往城南的新宅。
宅子很大,門檐下掛著十分氣派的牌匾,院中已經站滿了下人,見溫浦長進門,慌忙跪地行禮,溫浦長為人隨和,擺了擺手讓人都散去,留下管事一人說了些宅中的規矩。
這座宅子是新宅,當中的一些基本陳設都齊全,溫梨笙見自己的房間里除卻日常用品之外也沒什么東西,于是就約著沈嘉清上街采買,然后折騰自己的小院子。
這一忙就忙了三四日,不僅將房中的擺件裝飾還有一些喜歡的東西買齊全,還買了一棵開得正盛的杏花栽種到院子的墻邊,淡黃的花瓣經風一吹就飄落下來,極是漂亮。
溫梨笙將溫浦長拉到院子里來炫耀,說道:“爹,你看這杏花多漂亮,等回了沂關郡,你也在我那院子里多種兩棵!”
溫浦長原本是笑著的,聽了她說的這話,笑容有了些許的收斂,站了一會兒,而后說道:“笙兒,你先前說想要的賞賜是嫁給世子?”
“是啊爹,你忙完了事,總算開始操心我了嗎?”
溫浦長道:“先前我探過侯爺的口風,但侯爺說他膝下只有世子這么一個兒子,所以婚嫁之事全憑他自己所愿,如此一來……”
他似乎有點為難。
溫梨笙看出來了,就道:“那我親自去問問世子?”
溫浦長被她逗笑了,說道:“哪有讓姑娘家自己去問的道理,只不過咱們若要與謝家結親,是為高攀,我有些張不了這個口。”
溫梨笙哎呀了一聲:“爹,你就不能硬氣點?你直接去皇宮里求賜婚圣旨,圣旨降下來,世子不娶我就是抗旨,謝家肯定不會抗旨的。”
這話把溫浦長嚇了一大跳,擰了擰她的耳朵:“讓你別胡說,總是不長記性!”
溫梨笙捂著耳朵撅著嘴后退了兩步,說道:“那你就別問,就讓世子自己來上門提親得了。”
溫浦長平日里聽習慣了溫梨笙的胡言亂語,這會兒聽到這些話一點反應都沒有,甚至懶得搭理。
他唯一的顧慮就是謝瀟南對溫梨笙的感情究竟是那種哥哥對妹妹的愛護,還是男女之情,先前在沂關郡的時候,起初他是一點都不待見自己這個女兒的,溫浦長看得清楚。
只是后來出了賀家的事之后,他的態度才好轉了許多,溫浦長心想這沒什么奇怪的,畢竟他的女兒這么可愛,誰與她相處能不喜歡她呢?
謝瀟南有著謝家人的擔當與責任感,所以對他這個總喜歡闖禍,卻又心地善良的女兒頗多照顧,這些都是正常事,但他卻也從來沒有表現過對她女兒的喜歡之情,甚至與他在一起談事時也未曾提過溫梨笙一句。
如今回了奚京好長時間,新帝登基之后忙碌的事情也漸漸平息,溫浦長本想讓謝岑去探一探謝瀟南的口風,若是他也喜歡自己女兒,那一拍即合當即可以開始商量婚事了,但謝岑卻說此事由謝瀟南自己做主,有幾次見到謝瀟南,溫浦長實在沒好意思開口問。
他怕的是自己女兒不過是一時興起,到時候別一切都商定好了,她又突然出爾反爾,以她那無法無天的跳脫性子,這種可能性沒準真會發生。
二是他也怕謝瀟南開口拒絕,傷了溫梨笙的心,屆時他只能辭官帶著溫梨笙還鄉去了。
如此斟酌幾日,還是沒能做下決定,今日便正好看瞧一瞧溫梨笙新移栽的杏花樹,卻沒想到她還念想著回沂關郡。
溫浦長坐下來,眉眼變得慈愛,微笑著說:“笙兒是不是想家了?”
溫梨笙點點頭:“當然啊,這里沒有沂關郡好玩。”
溫浦長就說:“那等過些時日,爹去跟皇上辭官,咱們回沂關郡去好不?”
她驚訝道:“爹為何要辭官?不能再回去當郡守了嗎?”
溫浦長道:“這朝廷官位豈能是我想換便換的?不過咱也不是沒有辦法,眼下官位雖有調動但還沒有擬定,到時候我摔斷條腿,請辭回鄉休養,皇上應當不會不同意。”
溫梨笙聽了只覺得好笑,又覺得心酸,就搖搖頭說:“爹,當大官不是你一直的心愿嘛,怎么這回升官了,你還要回去?”
溫浦長道:“我本想著你也不適合在奚京生活,沂關郡才是咱們溫家的歸宿。”
溫梨笙沒應聲,想起前世她住在皇宮里,日子到還不算難受,只不過也沒住多久就被殺了,所以她到底適不適合生活在奚京,還真不好說。
只是她從未想過要與她爹分隔兩地,如今溫家只剩下他們父女倆,溫梨笙自然是想一直陪在她爹身邊的。
她看著溫浦長的神色,好像忽然明白他想說什么了。
就聽他道:“笙兒,拋開其他不說,你若是真的嫁給世子,那日后定然是生活在奚京的,哪怕你再想念沂關郡也回不得,奚京會成為你的家,所以你是選擇世子,還是選擇沂關郡呢?”
這還真是一個不太好回答的問題。
其實從心里來說,她肯定是更喜歡沂關郡的,一想到余生的日子可能都要與沂關郡分離,也難免會覺得遺憾,但是若要拿沂關郡與她爹和謝瀟南作比較,那自然是比不得的。
溫梨笙甚至覺得不在乎生活在什么地方,只要她愛的人能在身邊就好。
她笑了笑:“這么說來,爹是有把握讓世子娶我了?”
溫浦長干咳兩聲,聲音小了一度:“這不是拋開其他不說嘛。”
溫梨笙咧著嘴笑道:“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能在爹的身邊就行。”
溫浦長看著她,心底一片柔軟。
曾經的他幼年喪父,少年喪母,婚后喪妻,很長一段時間他都以為自己是天煞孤星,命中克親,身邊的親人都會離他而去。
然而當初那個糯米團子一樣的小娃娃一晃就長得這么大了,如晴空下的朝陽,永遠洋溢著蓬勃的生氣,好似永不枯竭,她就這樣陪在他的身邊,度過一個又一個新年。
溫浦長思及此,眼角就有些濕潤,突然豪情壯志道:“笙兒你放心,爹定然會幫你辦成這門親事!”
溫梨笙連連點頭。
又坐著與溫梨笙說了一會兒話,溫浦長這才起身回自己的住所,忽而覺得事情不對勁兒起來。
方才因著被自己女兒的話感動,所以一時間情緒上頭,斷言到一定辦成此事,眼下回了院子,情緒冷卻,一下子就覺得事情棘手起來。
在奚京住的這段時間,溫浦長多少也了解了謝瀟南在皇城的名聲有多響亮,平日里的玩伴不是當今的皇上,就是周丞相家的嫡子,更是城中大多數少女暗暗傾心的對象,只要往酒樓茶館里一坐,沒多久就能聽到有人談論起景安侯世子的才貌。
加之他出生高門,每年想著與謝家攀親的人幾乎將門檻給踏破,甚至連周丞相都有意與謝岑提過婚事,不過謝瀟南許是沒有心悅的人選,便一直沒有松口。
等于說皇城中不知道有多少高門望族的眼睛盯著謝家,這讓他一個沒有背景,剛剛升官的小郡守上門談婚事,豈不是把人大牙都笑掉。
溫浦長左思右想,決定還是為了女兒把這張老臉給豁出去。
于是第二日用過午飯,他就帶著皇上賞賜的上等名茶去了謝府。
謝岑很早就出了府,是謝瀟南親自接待,這倒是讓溫浦長頗為意外。
溫浦長只得先跟他去了正堂,問道:“世子近日不忙了嗎?”
謝瀟南微笑:“這會兒清閑了,等會兒還要進宮去。”
溫浦長嘆氣:“這段時間世子倒是忙碌得辛苦,等著事情結束之后,便可好好休息一陣了。”
謝瀟南道:“是,也快忙完了。”
“那便甚好,”溫浦長說話間頓了頓,而后道:“世子如今也快及弱冠之年,不知可有考慮過婚姻大事?”
謝瀟南從下人手中接過茶盞,輕輕放到溫浦長的面前,雙眼笑得彎起來:“自然考慮過,且心中已有確定的人選,打算事情忙完便上門提親。”
溫浦長聽說他心中有了人選,一下子失落起來,話也不知道如何接了,想到女兒那張滿是期待的臉,都不知道回去要如何告訴她這個事。
“不知世子是瞧上了哪家的姑娘?”溫浦長不甘心地問。
謝瀟南笑吟吟道:“溫大人先不必問,很快就會知道了。”
還打啞謎。
溫浦長只覺得心里一陣難受,有因著謝瀟南等會兒還要進宮,說了沒兩句他就離開了謝府。
事情非但沒有辦成,還帶了個十分不好的消息回去,溫浦長一時間不大愿意回宅,又跑去了衙門找謝庚,忙活到了晚上才回家。
回去的時候,就從下人口中得知溫梨笙已經睡了,便暫時松一口氣,是打心眼里不想講這個壞消息說給她聽。
溫浦長回到住所,越想越覺得難受,于是起身命下人開始收拾行李,盤算著這幾日就去把腿給摔斷,帶著女兒回沂關郡得了,免得她留在此地傷心。
這一夜,溫浦長輾轉反側,半夜難眠。
第二日一大早,正在熟睡時,下人忽而上前來敲門,稱是景安侯世子上門,溫浦長一下子就驚醒,連忙起身穿衣洗漱,出門迎客。
快步趕去正堂時,就見門外的院中堆放著一個又一個大箱子,上面綁著紅色的綢帶,幾乎將院子給堆滿,僅留出走路的一條道。
他滿心疑惑,走到正堂外往里一看,就見謝岑與唐妍并肩而坐,謝瀟南一身金絲雪袍站在當中,原本瞧著墻上的字畫,聽見門口傳來腳步聲,便轉頭,墨眸看向溫浦長,俊俏的眉眼蕩開一層笑意。
他頭一次先對溫浦長稽首行禮,聲音清朗道:“溫大人,晚輩謝瀟南對令愛傾慕不已,朝思暮想多日,終決定隨爹娘上門提親,求娶令愛,望溫大人成全。”
第107章
溫浦長活了那么多年, 從來沒碰到過這樣的事,當場人就傻了,愣在門旁邊, 一只腳還踏在門檻里面。
謝岑見狀,笑著站起身朝門口走去,“親家, 進來說話。”
溫浦長呆愣個臉,被謝岑拉進了正堂,一時間手腳都不知道怎么擺,看看外邊滿院子的東西, 又看看站在面前的謝瀟南, 張了張卻又不知該說什么,滿眼的驚色不加掩飾。
唐妍見他這模樣, 也忍不住掩唇輕笑,“瞧著溫大人這模樣, 似乎是不知道此事。”
“我怎么可能知道?!”溫浦長此時的心情已經不能用震驚來形容了,簡直就好比看見豬牽著人在大街上亂逛似的,既驚詫又覺得難以置信。
想起昨日他聽說謝瀟南已有心儀之人要上門提親時, 他當時還存了心思想打探一下是誰, 謝瀟南卻沒有說, 溫浦長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 他口中的心儀之人竟然會是他女兒。
旦見謝瀟南眼含笑意, 衣冠整潔翩翩而立,似乎早已準備好提親一事。
溫浦長腦子都轉不過來了, 奇怪道:“什么時候……”
謝瀟南張口就來:“令愛聰穎活潑, 知書達理, 溫婉柔靜……”
溫浦長打斷他的話:“世子, 雖說你是上門提親應當說些好聽的,但也不必這般胡言,我自己的女兒是什么德行,我是清楚的。”
“溫大人過謙。”謝瀟南道:“此番前來,是晚輩經過長久的考慮與斟酌,真心求娶,還望溫大人莫怪晚輩先前的隱瞞。”
謝岑笑著擺了擺手,“晏蘇,你先出去,親事由長輩談就行了。”
謝瀟南頷首行禮,對屋中三個長輩告辭,而后出了正堂。
溫浦長看著他離去的背影,說道:“侯爺,這事兒到底是什么時候的?我是半點沒瞧出來啊。”
謝岑說:“親家,你不知道吧?先前晏蘇在沂關郡的時候曾寄家書回來時,在信中就曾提及你這女兒,后來更是讓她在家書里寫了一段,想來那時候兩個孩子關系就不一般了。”
溫浦長這才明白過來,原是這兩個孩子合起伙來瞞著他,先前見謝瀟南與他女兒關系緩和的時候,溫浦長還很欣慰,幾次三番的叮囑自家女兒莫要在世子面前亂說話,做一些奇怪的事惹怒了他,卻沒想到這小丫頭比他想象中的要能耐多了。
竟讓謝瀟南一聲不吭地就上門提親了!
先前做的那個與謝家結親的美夢,居然就這樣突然的成真了。
溫浦長短時間內都反應不過來,只聽著謝岑說話,聊了些家常之后就開始商議婚事的日期及尋常的流程。
謝瀟南出了正堂之后,站在檐下抬頭望去,就見墻頭上懸掛的白云慢悠悠的飄著,時間仿佛慢下來。
這奚京的生活總是忙碌的,時間也過得很快,有時候一不留神日子就悄悄從指縫溜出去,但不知道為什么,謝瀟南總覺得時間在溫家是慢的,仿佛可以看得見,抓得住,在這里有一股莫名其妙的舒心。
院中的下人守在各處,偶爾會有幾人悄悄抬頭,瞧上一眼檐下站著的俊俏公子,雀鳥從院中飛過,偶爾留下一兩聲嘹亮的鳥啼,除了風過留下的細微聲響,大部分時間都是安靜的。
忽而一道清亮的聲音穿過安靜的庭院,是一個大大的哈欠,帶著慵懶的音調:“是誰來了啊,一大早送那么多禮物來?”
謝瀟南偏過頭,就見杏色衣裙的溫梨笙從后頭走出來,眼睛還帶著困倦,慢悠悠地走到院子中,并沒有看見他。
下人沖她行了禮:“回小姐,這些都是景安侯府送來的東西。”
溫梨笙雙眉一揚,打眼看了一下這占了大半個院子的箱子,之前皇帝賞賜都沒這么多呢,她正想問問為何送這些來,往正堂的方向瞅了一眼,就看到站在檐下看著她笑的謝瀟南。
她心中一喜,面上的表情也變了,蕩開笑容歡快地朝他走過去:“原來是世子來了呀,我道是誰有這么大的排場呢!”
杏色的裙擺翻飛,她小跑著到了謝瀟南的面前,就看見正堂的門大敞著,里面隱隱傳來說話的聲音,疑惑道:“世子不是自己來的嗎?”
謝瀟南低頭看她,眉眼中的情愫如明月般柔和,沒回答她的問題,專注地看了她好一會兒才說:“好幾日都沒見你了。”
溫梨笙也嘆氣道:“確實,自從我搬出謝府,都沒見過世子了,世子可真是大忙人啊。”
謝瀟南拉著她往旁邊走了些許:“在這里住著可還習慣?”
“沒什么習不習慣的,只是有些無趣。”溫梨笙撇撇嘴,因為這宅子并不大,若是沈嘉清幾人也住在這里就會顯得擁擠了,所以當初從謝府搬出去之后,沈家父子和霍陽去了另一處住處,只是隔得有些遠,成天見不著面,近日沈雪檀也在打探這附近有沒有空房租賃。
這幾日溫梨笙在宅中除了倒騰自己的小院子,就是自個玩,自然是非常孤單的。
謝瀟南看著她的臉,總覺得來奚京之后她又瘦了一些,顯得眼睛也比之前大了,濃密黑長的睫毛在眨眼時撲閃著,看起來極為漂亮。
他看著看著,就忍不住伸出手指在睫毛上摸了一下,說道:“今日我前來溫府,是為了提親的。”
溫梨笙驚訝:“我爹昨日才跟你說,你今日就上門了?”
“說什么?”謝瀟南也露出疑惑的神色。
回想起昨日溫浦長來謝府,他陪在正堂坐了一會兒,當時并沒有聊什么東西,隨便說了些話溫浦長就離開了。
溫梨笙說:“先前我爹說我立了大功,問我要什么上次,我說想要世子上門提親,然后我爹就應允了此事,說覺得會辦好,昨日便拿著茶去謝府商量親事去了。”
說完她頓了一下,看著謝瀟南的神色,也奇怪道:“難道昨日去沒跟你說嗎?”
謝瀟南搖頭:“沒說。”
“那他昨日去謝府干什么了?”溫梨笙撓撓頭,頗是不解:“他去了很久啊,我都等到天黑睡著了,也沒等到他回來。”
謝瀟南想起昨日與溫浦長說話的場景,忽而牽著嘴角輕笑出聲:“是我的疏忽,沒看出溫大人當時的意圖。”
溫梨笙想了想,也笑出了聲。
她其實能猜到她爹的想法,無非就是覺得高攀謝家這件事不好意思說出口,所以才沒能將這事跟謝瀟南說,巧的是謝瀟南自己上門提親了。
“那侯爺和我爹在正堂里?”溫梨笙看了一眼正堂。
“他們在談正事。”謝瀟南拉著她往后院去,到了周圍沒有下人的僻靜地方,他才說:“這些日子可有想我?”
溫梨笙抬手一把就將他抱住,感嘆道:“想死了呢!誰知道你一忙居然忙那么長時間,都沒機會好好跟你說會兒話!我都不想我的嗎?”
還是以前在沂關郡的時候好,那會兒謝瀟南雖然忙吧,但溫梨笙可以隨時跑去謝府找他,動輒在他的書房或者寢房待一下午。
謝瀟南摸了摸她的頭,將頭埋下來,緊緊的抱住她,仿佛在貪婪的聞她身上的味道,將這些日子的思念融在力道之中,聲音悶悶的:“我若不想你,又怎會在事情剛忙完就上門提親呢?”
溫梨笙嘿嘿一笑,蹭了蹭他的脖子。
“我在家中跟父親商量過,想將婚期訂到八月,你覺得如何?”謝瀟南又說。
溫梨笙算了算日子,如今已是五月下旬,到八月也就兩個多月,期間籌備婚事時間也夠,且也不會等得太久,于是點頭說:“這日子你們定下就行了呀。”
“自然也是要問問你的。”謝瀟南的手指攀上她的后脖子,在白皙柔軟的脖子上輕捏,低低道:“雖然我也想快點把你娶回家。”
溫梨笙忍不住笑了,突然問道:“我爹看到你上門提親的時候,是不是很震驚?”
謝瀟南道:“確實,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跟他說話連應聲都沒有。”
她大笑出聲,只覺得特別好玩,仿佛能想象的到她爹那一臉呆滯的表情了。
謝瀟南見她笑得這樣開心,在他懷中一抖一抖的,也跟著笑起來,“你倒是一點也不慌。”
“我慌什么?”溫梨笙問。
“先前我本想將咱倆的事告知你爹一聲,但你不讓說,如今我突然上門提親他全然不知道,待我們走了之后,怕是要找你問話的。”
溫梨笙笑容一僵,倒是沒想到這回事!
先前不想跟她爹說,是因為她爹那迂腐性子,若是知道她與謝瀟南暗生情愫,肯定是堅決不允許兩人單獨相處的,以免還未出嫁就做些出格的事,所以才一直可以瞞著。
只是溫梨笙先前提出要嫁給世子的時候,本以為他爹已經有了些心理準備,然后上謝府商議親事,卻沒想到她爹也是個慫的,親自上門一趟卻壓根不敢說出來這事。
結果最后還是將溫浦長打了個措手不及。
“這……”溫梨笙猶疑片刻:“我爹應該不會怪我的吧,若真是因此事生氣了的話,我就說是世子爺不讓我說的。”
謝瀟南捏起她兩邊臉,倒是很慷慨:“行,就說是我讓你隱瞞的,全推到我身上吧。”
說到此,溫梨笙突然想起一件事,拉起他的手:“你隨我來。”
謝瀟南見她有些神秘,便被她牽著往后院的房屋走去,行過游廊就到了一個書房里。
這書房顯然是溫浦長著重裝扮過,里面的所有擺件和裝飾都極為精致,擺著兩個大書架,架上的書擺得滿滿當當,桌子上文房四百也擺放整齊,整個房間又寬敞又明亮。
謝瀟南不知道她將自己帶來這里做什么,但是沒有開口問。
就見她走進去,停在一個棕紅木雕的花枝前,然后沖他招手:“進來呀!”
謝瀟南有一瞬的猶豫:“書房重地……”
“沒事,我應允了。”溫梨笙兩座并作三步的跑過來,拉著他就跨過了門檻,將他帶到紅木雕花前,指著那東西道:“你看這個東西,貴不貴?”
謝瀟南不明白她突然帶自己來看這紅木雕花做什么,但還是認真看了一眼雕花,說道:“這木頭倒不是尋常可見的,且雕工精細,花葉花瓣栩栩如生,若是以尋常百姓來說,這東西定然是很貴的。”
溫梨笙勾著唇笑一聲:“你光看就能看出來呀?要不要上手摸一摸?”
謝瀟南露出疑惑的神色:“看就足夠了,不必摸。”
“要的要的,不摸怎么能知道這東西到底何等價值?”
謝瀟南見她執意要自己摸,就知道她定然是存著別的心思,于是便聽從她的話伸手摸了一下,卻不想剛摸到那朵雕得最漂亮的花時,那朵花卻突然從枝頭上掉落,謝瀟南頗是意外的揚眉,將掉落的花朵接在手中。
就見這枝花其實是從上面斷裂了,斷裂口用米糊糊一樣的東西黏住,由于顏色深,所以不仔細看倒是看不出來這東西是損壞的。
就聽溫梨笙在一旁道:“好哇,世子你這手沒輕沒重的,把我爹最喜歡的雕花掰斷了!不過你不用擔心,我爹如此喜愛你,肯定不會責怪你的!”
謝瀟南當即明白她的意圖,露出一個情意綿綿的笑容,接著她的話道:“如此甚好,不過我也不是當心的,你在溫大人面前可要幫我多說幾句好話。”
一句話把溫梨笙逗得咯咯笑,撲倒他懷里,像一只成功捉弄了別人的小狐貍:“我昨日來這里的時候袖子不小心將這個雕花給拂落掉在地上,摔壞了一朵花,正愁著怎么跟我爹說呢。”
“嗯。”謝瀟南抬起一只手將她攬住,把掌中的花朵放在桌上,表現得十分有擔當:“全推我身上吧,反正也不在乎多這一件事。”
溫梨笙可太喜歡這句話了,揚起臉踮著腳尖在他唇邊親了一下。
謝瀟南眸子微動,低頭捧起她的臉,深深的落下一吻,熾熱的氣息交織,在心口蕩開波瀾,牙齒輕咬她的唇,想將這些日子就不得安放,又不太容易說出口的情意融在唇齒間,一點一點的傳遞給她。
謝瀟南平日里不會將自己的喜好也想要的東西表達得這樣明顯,但與溫梨笙的唇分開之后,他低低道:“我真的很想快些娶你回家。”
溫梨笙笑著抬手摟住謝瀟南的脖子:“我等著你呀。”
溫浦長與謝岑和唐妍在正堂聊了很長時間,起身告辭的時候,就看到溫梨笙和謝瀟南并肩站在屋檐下,對著滿院子的禮箱聊天。
聽到腳步聲,兩人同時回頭,就見謝岑走在前頭,唐妍落后半步從正堂出來。
溫梨笙與謝瀟南同時頷首行禮。
溫梨笙就率先問:“侯爺,我家的茶香嗎?”
謝岑說道:“你家的茶,像酒。”
溫梨笙露出不解的表情。
“喝著喝著,就把你爹喝醉了,”謝岑往正堂指了一下,就見溫梨笙腳步慢悠悠的走出來,面上表情呆滯,一副不在狀態的樣子。
溫梨笙見他這模樣就想笑,喊了一聲:“爹!”
溫浦長好似一下子回神,見人都站在門口,便幾個大步走上前來,說道:“侯爺,夫人,下官送你們出去。”
謝岑倒沒急著走,而是望著溫梨笙笑著說:“小丫頭,你想什么時候嫁到謝家來啊?”
溫梨笙想了想,回道:“想趕在謝府的花還未落下之前。”
尋常姑娘家說起這種婚姻之事,都會羞答答的回一句但憑父母做主,沒曾想溫梨笙還認真思考了一下,頗是仔細的回答了這個問題。
唐妍見狀便掩唇笑,對謝岑說道:“這丫頭跟我想的一樣呢,咱們就趕上花期還未過,到時候拜堂成親的時候風一吹花落滿天,瞧著多好看啊。”
謝岑點頭,說道:“雖有兩月之期,但日子過得也快,你且在家中安心等著就是。”
溫浦長一時間心里很不是滋味,干巴巴道:“侯爺說笑。”
聊得也夠久了,幾人站在門口說了一會兒,而后謝岑帶著妻兒告辭,留下了一院子的小禮離去。
把人送出門之后,溫浦長又回正堂坐下,呆著眼神想了好一會兒,就見溫梨笙腳步勤快地跨進門來,問道:“爹,人都走了,你還坐在這里干什么?”
溫浦長轉頭看她,忽而心中升起一股子氣來,拍桌道:“你眼里還有沒有我這個爹!”
溫梨笙睜大眼睛,說道:“放心吧爹,我眼睛那么大,肯定有你的!”
溫浦長被她伶牙俐齒給氣道,拍案而起,“你跟我過來!”
一般說這種話的時候,都是溫浦長要帶她去祠堂,溫梨笙就跟在他身后,果然一路走到祠堂,然后跪在列祖列宗面前。
溫梨笙撇撇嘴,委屈道:“爹,我已經老實很久了吧,為何還要我跪在這里?”
“你蓄意欺瞞在先,又誆騙我去謝府提親事在后,將你爹耍得團團轉,還不如實招來究竟是怎么會一回事!”溫浦長氣得差點蹦起來。
這死丫頭,平日里最喜歡吹牛炫耀,什么事都會往外說,光是他穿了一只破洞的襪子都要說的滿城皆知,誰能想到她與謝瀟南暗生情意的事居然會瞞得這么緊,若不是謝岑說他們可能在沂關郡關系就又不一樣了,溫浦長還以為是到了奚京之后他們才相互喜歡的。
簡單來說,他就是被騙慘了!
溫梨笙撓撓頭,說道:“此事不能怪我,又不是我不想告訴你,只是告訴爹的話,爹肯定又大驚小怪,肯定也不允許我再去謝府找世子了……”
不說還好,一說溫浦長直接蹦起來:“你本來就不該去,發乎情止乎禮,你們雖然已確定心意,但年紀尚小,未成親之前不能廝混在一起,這不合規矩!”
“你看你看,我就知道你會這樣說!”溫梨笙大聲反駁:“我跟世子又沒有做什么出格的事!”
“還敢跟我頂嘴,你是不是要氣死我!”溫浦長說著,撲通一下就跪在了桌上的靈牌前,抹著眼淚又開始哭起來,用老一套的說辭道:“爹啊,娘啊,都是兒子沒用,教女無方!竟然會被她騙得暈頭轉向……”
“哎呀,爹——”溫梨笙真是受不了他這樣,說道:“我這還不算有出息嗎?先前不是說過要給你找一個頂頂好的女婿來著,如今我要嫁進侯府,沂關郡還有誰敢再看不起咱們溫家!”
溫浦長一想也是,最主要的是他先前也有幾次夢到謝瀟南變成他的女婿,當時只覺得這美夢遙不可及,然而今日謝瀟南就突然上門提親了,導致他現在還有些緩不過來勁兒。
溫梨笙見她似乎被說服了,于是又加把勁:“當初說我要找個好夫婿,你要當大官,如今我的事已經敲定了,往后就是爹步步高升,當上朝廷命官,屆時說咱們溫家高攀的聲音就很少了,所以爹你一定要努力!”
溫浦長感覺自己莫名地受到了一股子激勵。
他擦了擦眼角的淚,站起來道:“你在家老老實實待著,我出門一趟。”
“你要去哪里?”
“去找沈雪檀!”溫浦長覺得要找個人跟他一起消化這個消息。
溫梨笙就說:“有件事忘記告訴您了,您書房里的那尊紅木雕花,被世子掰斷了一朵。”
“什么?!那是我跑了三條街才挑中的東西!”溫浦長趕忙調轉腳步,朝著書房而去。
溫梨笙見他匆匆離去,勾著嘴角笑了一會兒,轉頭又看向擺在桌子上端端正正的靈牌呢喃道:“娘,我就快要嫁人了,以后可能不能時時再跪在您面前了,但是我一定會常常想念您的,不要怪我好不?”
而后深深地磕了三個頭,又點上了三炷香,逐一將溫家列宗拜了拜。
心中一陣感慨,想當初溫家在沂關郡是出了名的書香世家,但溫家人卻好像與仕途無緣,即便是多么用功苦讀,都沒有一人能夠考出個考名聲來。
沂關郡的人都以為溫家死得只剩下一個孩子時,這書香世家該徹底落寞了,卻沒想到她爹如此爭氣,前世也是一步步走到了一品丞相之位,如今雖然沒有前世的官職高,但也算是大官了,溫家列祖若是知道了,定然也會原諒他這十來年做的有辱門楣之事吧。
溫梨笙在祠堂中跪了好一會兒才起來。
之后就是謝家拿著謝瀟南和溫梨笙的生辰八字去合算,算得兩人是天作之合,若是結親則是一門頂好的親事,吉日七月八月十一月都有,按照本來的原定,謝家選了八月二十一日。
親事定下來之后,謝家送文書之時又送了一回聘禮。
起初溫梨笙不知道他為何要送兩回,后謝瀟南的回答是:“你們剛到奚京,宅子都是新的,并沒有什么存貨,再從沂關郡搬來時間不夠,且也太麻煩,所以第一回 送來的東西,你就當做是嫁妝。”
溫梨笙聽后無比驚訝,沒曾想到她嫁人的嫁妝也是夫家給的,不過這思慮也不是沒有道理。
溫家與謝家結親的事,一旦敲定,消息就散出去的很快,沒用幾日,幾乎全城都知道此事,都在打聽溫浦長究竟是何人物,溫家的那個女兒又有著何等傾城之貌,引得世子傾心。
沒過多久,溫浦長當年登科及第的消息就傳開,當年他從沂關郡考到奚京來,摘得狀元魁冠,熱度持續了很長時間,寒門學子一躍龍門之事也成為很多學子們的典范。
而后就是他突然調回沂關郡,十幾年的時間,奚京漸漸沒了他的消息,卻沒想到這一回來,就要與謝家結親了,一下子震驚了全京城的人,那些整日盼著要嫁進謝家門檻的姑娘更是傷心欲絕,且還有不少有意與謝家攀親的人,也讓自家夫人來來回回去了謝府好幾趟,找唐妍探探口風,無一不是為了說些溫家與謝家的家世相差甚遠,兩家結親太過不合適之類的話。
對于這種人,唐妍也好應付的很,只說她做不了兒子的主,兒子想娶誰就娶誰,若是有誰覺得這門親事不合適,大可直接去找兒子。
且不說合不合適,那些誥命夫人又哪有機會見到謝瀟南呢?
唯一能有的法子,也只有讓自家的女兒找機會與謝瀟南碰上面,聊個幾句,相處一下或許還有機會能夠讓謝瀟南回心轉意。
畢竟這不聲不響地傳出要成親的消息,誰知道這親事里藏著幾分真心呢?或許是有著其他原因也說不定。
總之奚京里流傳著各種傳言,后面甚至夸張到說溫梨笙故意動用當地勢力行刺謝瀟南,導致他在沂關郡身受重傷,被這溫家小姐故作體貼的及時出現將他救下,帶回家細心照料傷勢,兩人才因此生情。
溫梨笙聽到鼻子都氣歪了,擼著袖子就要出去找人理論:“太欺負人了,憑什么這么編排我!”
“我倒是覺得這個傳言很有道理啊!”沈嘉清在一旁,摸著下巴認真說道:“若不是你救了小師叔的命,小師叔又怎么會娶你呢?我不理解。”
“我也不理解你為什么會說出這么無情的話,”溫梨笙喊道:“從我家滾出去!”
霍陽見兩人又要吵起來,急忙在中間當和事佬:“別吵別吵,咱們不是說好坐下來好好說話的嗎?”
溫梨笙瞪沈嘉清一眼:“好好說話的前提是跟人說話,你讓我跟著一頭豬怎么交流?”
“罵人是不是?”沈嘉清道:“如今我跟喬陵關系甚好,當心我去他表親開的豬場里牽幾頭來放在你屋里面,臭死你。”
溫梨笙拍桌而起:“你存心找茬是不是?”
沈嘉清身子往后仰,指揮霍陽:“把人攔好,不然我帶你來干什么用?”
霍陽只好攔著溫梨笙,讓她別沖動,說道:“不是說好今日來挑嫁衣的樣式嗎?這樣吵吵要怎么挑啊?”
溫梨笙這才想起是有正經事的。
本來這些事都是要交由母親去操辦,但是溫梨笙沒有娘,溫浦長本打算聘請人來處理,但溫梨笙卻不想假他人之手,就將此事給接下來,說要自己做決定。
奚京中幾家極其有名的紡織樓也送來了最新的圖冊,上頭都是現下極為流行的花樣與裝飾,讓溫梨笙挑選嫁衣款式。
當初沈嘉清知道溫梨笙要嫁給謝瀟南的時候,可是震驚了好長時間,后來有次碰到謝瀟南上門來,他抓著謝瀟南問,得到了本尊的親自肯定,這才相信此事。
溫梨笙沖他翻了個白眼,然后開始挑選嫁衣,圖紙上的嫁衣都極為繁瑣富貴,一眼看過去只覺得眼花繚亂,壓根不知道該如何挑選。
好在溫梨笙叫了幫手,沈嘉清與霍陽也拿了圖冊看,三人在院中坐了一下午,將圖紙全看過一遍,挑出了幾個各方面都不錯的相互對比討論,最終敲定了三套,溫梨笙說拿給溫浦長決定。
溫浦長也不懂這些事,就拿去了謝府給唐妍看,讓唐妍做最后的決定。
總之,即便是城中流言蜚語不斷,所有人都不看好這門親事,但溫謝兩家因婚事忙碌得不行,每日都在籌備著。
溫梨笙與謝瀟南見面的次數并不多,正如溫梨笙所說,一旦她爹知道她與謝瀟南關系不一樣了,就會對她管控嚴厲很多,甚至決不允許兩人再獨處,現在就是躲起來偷偷親親的機會也變少了。
七月份的時候,溫浦長給溫梨笙請了個教習嬤嬤,畢竟溫梨笙打小沒娘長大,很多母親教的東西她都不懂,以前不受約束也就罷了,如今要嫁人了自然是不一樣,有些規矩即便是她不愿意遵守但也必須要知道。
于是一整個月的時間,溫梨笙就在后院跟嬤嬤學東西,不過以她那種性子,自然不是那般老實的,接連氣走了兩個嬤嬤之后,溫浦長搖頭嘆息,最終放棄。
轉眼就到了八月份,離著婚期也越來越近,謝瀟南也不便再上門拜訪,一連二十多日未曾見到他。
終于緊趕慢趕的,盛夏也進入了末尾,八月二十一日一大早,天都還沒亮,溫梨笙就被魚桂喚醒了。
由于沒起過這么早,溫梨笙困得眼睛都睜不開,坐在床上東倒西歪,最后還是被魚桂給扶下了床。
屋子里的燈一點上,早就侯在外邊的婢女就一擁而進,先送了水讓她洗漱,然后又拿出各種胭脂水粉,玉石收拾,旁邊的大托盤中還放著定制好的紅嫁衣和鳳冠。
魚桂給溫梨笙拿來了些吃的,她一邊滿眼困意,一邊抓著東西往嘴里塞,直到涼水敷面,開面將她臉上細小的絨毛都絞去后,溫梨笙這才被痛得清醒了不少。
眼神尚有些懵懂,她看著鏡中的自己,意識到,今日好像是她要出嫁了。
說實話,出嫁這流程她是熟悉的。
因為前世嫁給孫家那會兒,也是這個流程,早早的起床,然后開始各種被人擺弄,直到畫上精致的妝容,穿上鳳冠霞帔送上花轎,才算是結束這繁瑣的雜事。
不過前世沒人上門來迎娶,是花轎自個往孫家抬,抬到一半的時候被謝瀟南的人給攔了下來,當時溫梨笙還以為自己死定了呢,嚇得不行,沒想到謝瀟南只是派人拆了她的花轎,就走了。
害得她自己走去了孫家不算完,去的時候才發現她要嫁的人也早已身首異處。
嫁過人,但又沒有完全嫁過。
只不過這次與上次的心境是完全不同的,先前那次只是覺得無比厭煩,對嫁去孫家也極為抵觸,若非是為了她爹,溫梨笙是斷然不可能嫁的,且一早就計劃好了逃跑。
這次倒是她心甘情愿,看著鏡中的自己一點一點被妝點,心中也逐漸被期待和喜悅填滿,頭一回確切的感受到了為何成親也會被世人稱作大喜事。
隨著天色逐漸亮起,溫梨笙的面容已經被畫上極為精致的妝,長發半綰著帶上華貴奢侈的鳳冠,耳朵上掛著赤紅的耳墜,襯得紅唇瀲滟,膚白勝雪。
嫁衣極為繁瑣,往身上一件件套時也套了許久,溫梨笙只感覺肩上越來越重,直到全部穿好,她已經需要別人攙扶著才能站穩了。
這會兒天色已經大亮,外頭朝陽升起,照在一片忙碌的溫府。
溫府的大門敞著,到處都掛著紅燈籠和紅雙喜,溫浦長身著一身夾紅長袍,帶領著下人在門口接客。
本來溫浦長在奚京的朋友并不多,能來送禮的也只有謝庚和沈嘉清的,但是這門親事是跟謝家的,導致溫府的門檻從一大早開始就沒斷過人,小小的宅院里堆滿了賀禮,被清理下去一批又一批,那些認識的不認識的,眼熟的不眼熟的,皆帶著禮物來,一副跟溫浦長很熟的樣子,剛進門就道一聲恭喜。
溫浦長有些應付不過來,隨便找了個理由跑去后院,站在門外問溫梨笙都準備好了沒。
溫梨笙這會兒已經穿戴好,那鳳冠頗重,溫梨笙戴著覺得脖子累,就讓婢女暫時取下來,自己坐在桌前啃東西吃,嘴上的殷紅糊得到處都是。
聽到溫浦長的問話,她就拖著厚重的嫁衣起身,走到門邊一下就把門打開,“爹,再給我搞點吃的啊,我真的快餓死了!”
溫浦長見她一下子就要走出來,連忙將她推到屋子里去,說道:“拜堂之前新娘不可見客,這是規矩。”
溫梨笙撇嘴,小聲道:“哪來那么多的破規矩。”
溫浦長看著她一身的赤紅,嫁衣上的金絲紋樣在燭燈下閃閃發光,襯得她面容相當精致,如窯燒了許久的上好白瓷,讓人看之就眼前一亮。
溫浦長不由感慨,當初那個舉著他鞋子滿地跑,追都追不上的小姑娘竟然真的長大了,如此美麗,如此的人心生不舍。
他本身就是愛哭的人,如今一想到疼愛了十幾年的女兒要嫁去了別人家,日后聚少離多,再也不能夠一大早起來就聽見她在院中高喊著爹,也不能在從官署回去之后,看著她笑嘻嘻的從樹上跳下來,一時間心生無限悲情,但又不想在溫梨笙面前哭,于是強忍著淚意揩了揩眼角。
“笙兒,日后去了夫家,可不能在跟在咱們家一樣了,侯爺雖是有肚量的人,侯夫人也溫婉可親,但你還是要注意分寸,不能再如以前那般為所欲為,該守的規矩還是要守的,但不能惹得親家不開心。”溫浦長語重心長的叮囑。
從前他總是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的叮囑溫梨笙,但溫梨笙很少聽從,他總想著,沒關系,日后有的是機會教育,時間還長。
許是沂關郡的夏天過得很慢,溫浦長總以為這個女兒會在他身邊留很長很長時間,但是沒想到轉眼間她就要出嫁了,日后冠了夫姓,溫浦長就沒什么機會再叮囑女兒了。
他到底還是不放心的。
又怕這個生性自由的小寶貝在夫家受委屈,受約束。
可女兒長大了終要離家,溫浦長是沒有任何理由將她留下的,只希望往后的日子里,她還能像從前那般無憂無慮,放肆歡笑就好。
他摸了摸溫梨笙的頭:“笙兒不怕,爹永遠會在你身邊守著。”
溫梨笙眨了眨眼,密長的睫毛處落下一地淚水,溫浦長笑了,趕忙用手指將淚珠擦去,說道:“可不能哭,你這臉上畫得漂漂亮亮的,若是哭花了又要重新畫。”
溫梨笙彎下腰,將臉對著地面,鼻音濃重道:“那我低著頭讓眼淚直接掉在地上,就不會哭花了。”
溫浦長又忍不住笑出聲,笑著笑著眼里全是淚水,他不想讓溫梨笙看到,就趕忙用袖子擦了一把,然后道:“好了,看看想什么樣子,如今要嫁人了,多少也要端莊一點。”
說完可能又覺得這個要求對溫梨笙來說有些太高了,自己也不愿意為難她,于是打著商量說:“咱們就端莊今兒一天,好不好?”
溫梨笙抬頭,眼淚又落在了臉上,點點頭說:“爹,你放心吧,我定然端莊得讓世子以為娶錯了人。”
溫浦長被逗笑,擦擦她臉上的淚水,使喚婢女道:“再給她臉上的妝容補一補。”
說罷他就推門而出,輕輕的合上門完后往外走,行過后院的石井邊上,瞅見周圍都沒人,這才沒忍住哭了起來,從無聲到小聲啜泣,怕被別人聽見。
“行了,大喜的日子哭成這樣,被別人看到不丟人啊?”一道聲音從旁邊傳來。
溫浦長連忙擦擦眼淚,氣道:“誰讓你來后院的!”
沈雪檀身后跟著沈嘉清,頗為無奈道:“你這小破宅子,前院都站不下人了知道嗎?不來后院我站哪?你家房頂上?”
其實也不是不行,這墻不高,沈家父子能輕而易舉的翻上去,但溫浦長肯定是不允許的,他道:“那你們去我書房坐著吧。”
沈雪檀道:“就怕別人看到溫大人悄悄哭唄。”
溫浦長一怒,剛想罵他,就聽沈嘉清十分正經道:“爹,溫大人不是偷偷哭,我之前特地去了解過,這種成親在女兒上花轎之前,父母都要站在花轎前邊哭,溫大人指定是怕等會在好多人面前哭不出來,在這偷偷練習呢!”
溫浦長一見沈嘉清竟然直接把臺階送到他面前讓他下,當即露出喜色,頭一回見這混小子這般順眼,連聲道:“對對對,就是如此。”
沈雪檀勾了勾嘴角,摸了一把沈嘉清的頭:“行啊好兒子,還是你聰明。”
溫浦長知道沈雪檀想取笑他,也懶得跟他多說,將兩人打發去了書房之后,他整了正衣裳,揉了揉臉,端著笑容又趕往前院去接待客人。
溫梨笙在屋中吃了東西又補了妝容,窗子就被人敲響,她走到窗邊問:“誰啊?”
沈嘉清的聲音就從外邊傳來:“是我,梨子。”
溫梨笙聽到是他,就想打開窗子,卻被沈嘉清制止:“別開窗,溫大人說了,新娘在出嫁前不能面客,本來不讓我找你的,我這是偷偷來的。”
溫梨笙在窗邊坐下來,問道:“你給我家送禮了嗎?”
沈嘉清道:“當然送了啊!我爹說這不在沂關郡,若是在沂關郡的話,將風伶山莊的一般東西都給你做嫁妝呢!”
溫梨笙心中一暖,知道沈嘉清這話并不是隨口說說而已,實際上前世她嫁給孫家那回,沈雪檀雖然早已不在風伶山莊里,但不知道怎么得知了她出嫁的消息,愣是將山莊一半的寶貝和財產撥給了溫家,讓溫浦長將其當做嫁妝。
但是溫浦長沒有這么做,應該是想還給沈家的,但是當時情況復雜,從她進了孫家之后,她爹就已經出城了,后來也是被謝瀟南帶人直接搬空了溫家,所有財產加上那些為她準備的嫁妝全部被當做軍餉用了。
溫梨笙當時心疼得郁郁好幾日。
不過很久之后才得知,這是她爹的主意。
沈家也就沈嘉清這么一個兒子,所以沈雪檀對溫梨笙的寵愛一直都沒有變過,什么東西都先想著溫梨笙,再然后才是自己的兒子,溺愛程度比溫浦長還要嚴重得多。
一想起日后要留在奚京,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再沈嘉清和沈雪檀的,便傷心的又開始落淚,魚桂在后方遞上帕子,怕她又哭花了臉。
沈嘉清在外面說著溫宅熱鬧的盛狀,從街頭一路走來,全是趕往溫宅送賀禮的人,又說路過謝家的時候,那邊的人更多,簡直比菜市場都熱鬧。
說了一會兒,他將窗子推開一條小縫,然后小心翼翼的塞進來一個油紙包,聲音也變得清晰不少:“這是我前兩日在街頭上看見的蟹肉包,你不是最喜歡吃這玩意兒嘛,我想著今日會來溫宅,便順道買了兩個,你嘗嘗好吃不。”
對于沈嘉清來說,哪怕溫梨笙今日出嫁,是大喜的日子,但在他眼中也跟平日里沒什么兩樣,他還是會像以前一樣,看見好吃的好玩的,就買下來送給她。
溫梨笙拿過油紙包拆開,里面是熱氣騰騰,白白的包子,她咬上一口里面的蟹肉香氣頓時溢出來,沖進鼻子里,融化在空中。
“味道如何?”沈嘉清還守在窗邊問。
“好吃。”溫梨笙回答,淚珠落在了油紙上。
沈嘉清說:“那跟咱們沂關郡的比,哪里的更好吃呢?”
“都好吃啊。”溫梨笙原本不想偏頗,但話說出口頓了一會兒,還是道:“我覺得沂關郡的好吃一些。”
沈嘉清站在外邊笑了。
忽而溫浦長的聲音遠遠傳來:“臭小子,不是不讓你去找笙兒,你站在那窗邊干什么!”
沈嘉清趕忙道:“梨子我先走了,包子你記得吃完!”
然后關上了窗,在溫浦長的追喊下一路小跑溜了。
溫梨笙是一邊笑一邊流著淚,吃完了兩個包子。
就這樣哭哭補補的一上午,吉時到了。
謝瀟南一身大紅喜服高坐于白馬之上,純粹而濃重的顏色讓他看起來膚色很白,俊美無雙的眉眼中含著溫笑,朝氣十足,所過之處皆引來一陣驚嘆。
他身后跟著一條長長的隊伍,還有一頂滿是彩雕的金飾轎子,被抬著一路到了溫府門口,吹鑼打鼓的聲音傳進喧囂的院中,門口有人高喊:“新郎官到——!”
溫梨笙就戴上了沉重的鳳冠,披上了紅蓋頭,被人攙扶著出了房間,溫浦長陪在她身邊,時不時要她小心腳下的路。
行過極為熱鬧的前院,眾多賓客都看著這滿身紅艷艷的新娘子慢慢走到大門處,謝瀟南早就立在門前,看著蓋著喜帕的溫梨笙一步步走出來,走到面前來。
他沖溫浦長鄭重行過一禮,而后接過溫梨笙的手握在掌中。
喜帕遮住了她的臉,謝瀟南看不見,目光掠過時時看到她纖細的腕子和白嫩的手。
她的手與之前一樣,柔軟而溫暖,十分小巧。謝瀟南心中悸動難平,牽著她往花轎走,在身邊人吆喝之中,將她送進了花轎里,眾人一邊慶賀聲,伴著嗩吶聲響,溫浦長的哭聲也被埋沒到了其中。
謝瀟南與溫浦長道過別之后,帶著長長的迎親隊伍離去,送嫁妝的隊伍也跟在了身后,幾乎將半條街道站滿,行過之后還會在路上撒些喜糖和小銅板,熱得看熱鬧的路人來哄搶,恭喜和祝福倒是一聲疊一聲。
溫浦長目送著她上了花轎,看著花轎被抬起來,然后慢慢走遠,沒忍住又開始抹眼淚。
沈雪檀就站在邊上笑話他,沈嘉清則帶著霍陽跟在花轎后邊,一同趕往謝家去。
迎親的隊伍饒了大半個城,才停在謝府門口,門口的炮竹聲噼里啪啦炸響,極為震耳。
周圍站了密密麻麻的人,讓出條道路來,謝瀟南翻身下馬來到轎前,撩開了轎簾伸進來一只手,掌心沖上,或許他說了什么,但溫梨笙已經什么都聽不到了,只覺得耳邊吵鬧無比,被喜帕遮住的視線里,也只看到他的半只手。
溫梨笙將手搭上去,立馬就被他握住,原本緊張的心緒得到緩解,她被牽引著小心翼翼從花轎下來,立即有人高喊:“新娘進門——!”
在一群人的歡呼簇擁之下,溫梨笙被他牽著往里走,每當到了門檻前時,他都會先停下,然后讓她抬腳。
謝瀟南的聲音在一片吵鬧之中傳進溫梨笙的耳朵里,給她莫大的鎮定,雖然視線里僅僅只能看到一點點的路況和謝瀟南偶爾從喜袍衣擺下露出的黑色錦靴,但溫梨笙還是走得很放心。
成親的規矩是非常多的,但謝瀟南知道溫梨笙不喜歡太多規矩,也感覺有些風俗對她頗是為難,就提前與父母商量好,將一些規矩給取消了,一路走到正堂之中,喧鬧的聲音才消停不少。
謝岑與唐妍也是一身絳紅色衣裳坐于正堂主位,笑著看兩個新人牽著手慢慢走進來。
司儀站在邊上,見二人走到正堂中央,聽得外邊炮竹聲音不斷,一聲鑼響傳來:“吉時已到,新人拜堂——”
司儀便接著喊:“一拜天地!”
溫梨笙就在身邊婢女的指引下慢慢跪下來,聽得面前人喊:“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
跟著磕了三個頭之后被扶起來,又轉了個身。
“二拜高堂——”
堂中紅燈高掛,原本笑鬧的賓客此時也安靜下來,站在堂中看兩個新人拜完天地拜父母,沈嘉清跟霍陽也十分安靜,瞪眼瞧著。
霍陽突然道:“我也想成婚了。”
沈嘉清詫異地看他一眼,表示不理解。
對著謝岑夫婦磕了三個頭之后,溫梨笙站起,與謝瀟南面對面,只聽:“夫妻對拜——”
她的心猛地劇烈跳動起來,目光隱隱看到謝瀟南的衣擺,隨著指引三鞠躬,一聲送入洞房,這才算是結束。
在一片震耳的賀喜聲中,溫梨笙就被下人攙扶簇擁著走出正堂,然后往著后院走去,謝瀟南就走在她身邊,兩人的鮮紅喜服在后院百花之中也是一抹最為絢麗的顏色,八月的風吹來,已經沒有盛夏的悶熱,帶著些許清爽,卷著紛紛揚揚的花瓣從上頭落下來。
一些落在溫梨笙的喜帕上,一些落在謝瀟南的肩頭上,卷著輕輕飄起的衣擺,仿佛鋪出一條漂亮的花路來。
謝瀟南接下了其中一片花瓣,然后去牽溫梨笙的手,將花瓣送到她的掌心里,溫梨笙因為他這個小動作,遮在蓋頭下的唇忍不住勾起來。
謝府的后院她早就熟悉,被扶著走了許久后才停下,謝瀟南就將她送到門口,站在她面前低聲說:“我還要去前院招待賓客,晚些時候再回來,房中有我給你準備的東西,你若是餓了就先吃點。”
溫梨笙點點頭,而后被婢女扶著跨過門檻,進了庭院,穿過院子送到了鋪滿大紅顏色的新房之中。
自此,溫梨笙的忙碌算是結束了,剩下的時間就在房中等著就好,而謝瀟南卻還要在前院招待一波又一波的賓客,知道月上柳梢頭才卷著一身酒氣回到房中。
溫梨笙本來就起得很早,加之她自己等在房中也極為無趣,沒多久就昏昏欲睡,給魚桂打了個招呼,讓她盯著謝瀟南何時回來,自己則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等賓客散盡,謝府又重歸寧靜,謝瀟南喝的酒不少,但沒有到大醉的地步,步伐也較為平穩,披著月光回到了庭院中。
魚桂老遠就瞧見他回來,進屋喊醒了睡著的溫梨笙,剛在門外站好,就見謝瀟南進院子里來,擺了擺手,將所有下人都撤了出去,魚桂自然也不例外,跟著人一同出了庭院。
謝瀟南進屋時,就看到溫梨笙坐在床上,似乎是歪著頭,喜帕的左邊低了一截,勾著背看起來極累。
他無聲地笑了一下,而后走進去將門關上,到拿起桌上放著的掛了紅綢的喜秤桿,輕輕挑起溫梨笙蓋在頭上的紅蓋頭。
最先露出的是潔白的下巴,然后是鮮艷的紅唇,挺翹的鼻尖,再往上就是纏著些許困倦的眼睛和一雙細眉,一張精致妝點過,又因困意顯得有些嬌憨的臉,終于出現在謝瀟南的視線里。
溫梨笙眨了眨眼睛,抬眸看他,墨色的眼睛里都是惺忪的睡意,聲音懶懶的,似帶了些許抱怨:“你怎么才來。”
謝瀟南把紅蓋頭摘下來,又動手拆她發上的鳳冠,說道:“前院的客人總纏著我敬酒,脫不開身呢。”
溫梨笙乖巧的坐著讓他拆解:“我都困死了。”
謝瀟南笑了一下,沒有應聲,幾番動作才將沉重的鳳冠給摘下來,放置到桌上,到了兩杯酒端到床前,遞給她一杯:“來,喝了這杯酒就讓你睡覺。”
溫梨笙接下酒盞站起身,伸長了胳膊與他的手互挽,仰起頭將杯中的酒一口氣全灌進嘴里。
這酒不烈,但到底也是酒,一口灌進去溫梨笙立馬就嗆到了,劇烈地咳嗽起來,一張小臉咳得通紅。
謝瀟南放下酒盞給她順了順氣兒,還笑:“喝那么著急干什么?”
溫梨笙被嗆得難受,咳了一會兒眼睫毛都濕漉漉的,看向謝瀟南時顯得有幾分可憐兮兮的,看得謝瀟南心頭一軟,整顆心都躁動起來。
“咱們喝完了酒,就可以睡覺了是不是?”溫梨笙問道。
謝瀟南喉嚨輕輕滑了一下,點頭:“對。”
溫梨笙就開始解衣服上的盤扣,這一層層的嫁衣,穿的時候就極為麻煩,要解下來自然也是不容易的,才解了一件外衣,溫梨笙就解不開了,有些著急。
謝瀟南就拂開她的手,說道:“你坐在床上,我給你解。”
她趕忙跑去床上坐著,仰起頭讓謝瀟南給她解扣子。
謝瀟南先是洗了洗手,然后耐心地將她的盤扣一個個解開,將好幾層脫完才露出了雪白的中衣,隱約能看見溫梨笙精致白皙的鎖骨。
正當溫梨笙想起身喊下人備水的時候,謝瀟南先開口說話,被酒意蒙上一層水霧的黑眸看著她:“現在就要睡覺嗎?”
溫梨笙不明所以:“晚上了,不睡覺干嘛?”
謝瀟南輕笑:“說的對。”
話音一落下,他就彎身低下頭,將唇覆在溫梨笙的唇上,含住了殷紅的顏色,在她微微睜大眼睛,尚是驚訝的神色中,往前一壓,抱著她翻進了榻中,床帳垂下,遮住了里頭的瀲滟春色。
云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
第108章
溫梨笙感覺自己從來沒有這么累過, 被翻來覆去的折騰到深夜,一閉上眼睛就立馬睡著了,其后就什么也不知, 一覺悶到天亮。
醒來的時候,意識剛回神,她就聽到耳邊有呼吸的聲音, 這把她嚇了一跳,當即驚得睜開眼睛。
就見謝瀟南的一張俊臉近在咫尺,呼吸輕淺,拂在她的睫毛上, 讓她猝不及防有一瞬的心悸。
他睡得很安寧, 密而長的睫毛蓋住了漂亮眼睛,顯出一股毫無攻擊的柔和, 白皙的頸子和結實的臂膀沒被錦被遮住,肩頭上還有她昨夜留下的牙印, 溫梨笙臉色一紅。
她剛動了動胳膊,謝瀟南就醒了,掀開睫毛慵懶地看她一眼, 然后伸手攬住她的腰往懷中帶, 聲音沙啞含糊:“什么時辰了?”
溫梨笙說:“我也剛醒, 哪能知道?”
嗓子啞了, 說話有些費力, 她干咳著清了清嗓子,然后說道:“咱們不用起床嗎?”
謝瀟南又睜眼, 似乎想到了什么, 而后低頭在她鼻尖印下輕吻:“睡好了嗎?若是不困了就起來。”
溫梨笙這一覺睡得很是爽快, 醒來之后只感覺精神百倍, 完全沒有剛睡醒的懶意,她點頭坐起身,錦被從身上滑落,肌膚接觸到空中的涼意,又趕忙將錦被裹在身上。
謝瀟南輕笑,看了她一會兒,而后翻身下床,拿過掛在床頭的衣袍披在身上,遮住了精瘦的臂膀,然后將她的衣裳都拿到床榻上,問道:“肚子餓不餓?”
溫梨笙下意識摸了摸肚子,倒是沒感覺多餓,只不過身上哪哪都是酸痛的,連抬個胳膊都費勁。
謝瀟南將衣袍穿好,回身捏了捏她的臉頰:“我在外頭等你。”
溫梨笙點頭,見他出去之后,才慢悠悠地開始穿衣裳,穿好了里衣后實在是懶得動手,便喚了魚桂進來,帶著兩個婢女左右伺候著。
洗漱好之后她出門,就看到謝瀟南站在院中的樹下,衣袍已經穿戴整齊,長發被隨意束著,隨著微風輕擺。
溫梨笙扭著脖子走出去,長嘆一聲,抱怨道:“我這身骨頭都要散架了,你瞧著還跟沒事人一樣。”
謝瀟南回頭看她,金色的陽光透過斑駁樹影灑下來,落在他的發上,一晃如去年五月份的初見,不同的是現在的他眉眼滿是寵溺縱容。
他沒有說話,往前兩步伸手牽住了溫梨笙的手,將她帶著往門外去。
八月時節,空氣中的花香味仍然濃郁,沒有夏日里的悶熱,微風拂面時有著令人心曠神怡的溫和。
院中隨處可見的大紅燈籠,處處彰顯著喜慶之味,府中的下人也在零零散散地清掃著落在地上的花瓣,見到兩人便站定稽首行禮。
喬陵迎面而來,站在兩人面前:“少爺,少夫人。”
謝瀟南疑惑問道:“你不是要去幫表親喂豬嗎?為何還在這里?”
喬陵有些為難的呃了一聲,目光頻頻看向溫梨笙。
“說。”謝瀟南道。
“是這樣的,沈小公子聽聞我要去幫忙喂豬,就吵著鬧著也要去,但帶著沈小公子去喂豬始終不妥,他也不聽勸,就守在謝府附近等著我出去,所以我才一直耽擱著沒有出發。”喬陵頗為無奈道。
“有這回事?他是不是腦子又犯毛病了?”溫梨笙皺起眉毛。
喬陵搖搖頭,輕嘆一口氣。
沈嘉清這人固執,并非輕易聽勸之人,想來喬陵是經過一番努力的,若是要溫浦長出面的話事情肯定好辦很多,但是喬陵總不至于因為這事情跑去麻煩溫浦長,這才一直躲在府中不出門。
溫梨笙心說能治沈嘉清的人還真不多,沈雪檀就算是聽到他要跑去喂豬也不會管他,所以才讓喬陵為難成這樣,于是她道:“他在哪,我親自去問問他想干什么。”
喬陵遲疑地看向謝瀟南,卻見他含著笑意道:“別到時候你也被喊去喂豬。”
溫梨笙道:“怎么可能,我對喂豬一點興趣都沒有。”
謝瀟南哼笑一聲,對喬陵道:“你將沈嘉清請入府中等著,我就要看看她如何規勸。”
喬陵應了一聲,轉身望著府外走去,謝瀟南就帶著溫梨笙去了正堂之中。
正堂里謝岑與唐妍并肩而坐,唐妍似乎在繡什么東西,拿到謝岑面前,兩人頭湊著頭看,謝瀟南一踏進門就問道:“爹,娘,你們在看什么?”
唐妍抬頭,目光落在溫梨笙的身上,露出一個笑容來,招手道:“快來快來。”
路上謝瀟南已經跟她說過,到了正堂之后要跪著給父母敬茶,于是溫梨笙走到前邊去二話不說就往地上跪,先沖唐妍磕了個頭,這舉動一下子讓一家三口愣住了。
謝瀟南走到她邊上,將她的上身拉起來:“你磕頭干什么?”
溫梨笙見唐妍滿臉驚訝,小聲問:“不是要跪下敬茶的嗎?”
“是讓你敬茶,不是讓你磕頭啊。”謝瀟南仔細回想了一下,方才在路上他也沒有說要磕頭,到底是哪里讓她會錯了意?
溫梨笙紅了紅臉,頗是不好意思道:“我平日里在家里,跪下磕頭習慣了……”
她也只有犯錯的時候才會被她爹給拎到溫家祠堂里跪下磕頭,磕得越響就表示她認錯的態度越端正,養成了她一下跪就磕頭的習慣。
唐妍被逗得哈哈大小,花枝亂顫,眼角都滲出了淚,謝岑十分縱容道:“算了,讓孩子起來吧,不過是一杯茶而已,站著敬也無妨。”
謝瀟南要拉她起來,但溫梨笙不愿意,搖搖頭說:“我爹說了,該守的規矩必須要守。”
她看著面前的唐妍,并不愿起來,方才謝瀟南說這杯茶敬了之后,她就對謝岑和唐妍改口叫爹娘。
溫梨笙是打小就沒有娘的,也從來沒有叫過別人娘,如今這個溫柔的女子要做她娘,她自然愿意恭恭敬敬地敬上一杯熱茶。
見她堅持,謝瀟南也沒有繼續拉她,撩起袍子也跟著跪下來,隨后下人送上熱茶來,溫梨笙和他各端了一杯。
溫梨笙將茶送到謝岑面前,笑道:“爹,請喝茶。”
謝岑和藹地笑起來,接過她的茶淺淺喝了一口,而后摘下拇指上的赤玉扳指,就往她手上套:“先前你沒要,這次我總能送給你了吧?”
唐妍哎呀了一聲,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小聲責怪道:“你這個戴了這么多年的破扳指,還真當是個寶貝?且梨兒又帶不上,你給她做什么?”
謝岑哈哈一笑,“我跟她鬧著玩的。”
說完他從一旁的桌上拿起一方小錦盒,而后遞到溫梨笙面前,說道:“在我們謝家,每個孩子出生都會有選上一塊品質頂尖的玉,雕刻上謝家的家徽和姓氏,稱作護身玉。”
“你既嫁進了謝家,變也是謝家人,理應得一塊護身玉,所以這塊玉我是專門找名匠打造的,你看看可還喜歡。”
溫梨笙將錦盒接下,卻沒有打開,嘴甜道:“爹送的東西,肯定都是最好的,我不用打開看也喜歡。”
謝岑又笑起來,他似乎很喜歡笑,有時候一兩句話就將他逗得哈哈大笑不止。
溫梨笙接了第二盞茶,遞給唐妍:“娘,請喝茶。”
這一聲娘一出口,溫梨笙心尖酸軟,這十來年她從不會輕易叫娘,除非是面對著她娘的靈牌時才會喊兩聲,但從來得不到回應。
眼下這一聲娘一出口,唐妍笑瞇瞇應了聲:“乖孩子。”
溫梨笙鼻尖一酸,笑起來掩飾有些濕潤的眼睛。
從今往后,她也是有娘的人了。
唐妍喝過她的茶,將一早就準備好的玉鐲拿出來:“試試合不合適。”
溫梨笙連忙將鐲子套在手上,謝瀟南也敬完了茶,扶著溫梨笙站起來,見她戴得有些費力,便上手幫她,一把捏住了她的五個手指,將鐲子緩緩從指關節上捋上去。
見兩個孩子這樣頭對著頭站著,認真研究手上的鐲子,謝岑與唐妍便相視一笑。
鐲子是白玉細鐲,光滑溫潤,戴在溫梨笙的手上襯得她皮膚透亮的白,極為美麗。
溫梨笙又想起她脖子上還掛著謝瀟南先前送她的小老虎,忽然察覺這一家子的人都很喜歡送玉。
敬過茶之后,兩人坐下來陪著父母說會兒話。
唐妍隨□□代了幾句:“旁的高門大院里,兒媳每日早上都要早起給婆母請安,但在我們家不用,況且我喜歡睡懶覺,所以這些繁瑣的事就免了,平日里你們若是想在自己院中吃飯也行,有時候他們父子倆有事要忙,不回府吃飯,你不想自己吃就來找我,我每日的時間倒是清閑的很。”
唐妍雖表面上看上去知書達理,像是極守規矩的大家閨秀,但如今奚京已經沒有能夠管束她的人,在這侯府之中她又是唯一的侯夫人,無需管理人口眾多的后院,也沒有什么家宅斗爭,對那些規矩也棄之多年,平時就看看書寫寫字,再臨摹一些名師的畫,悠閑愜意。
所以對溫梨笙也沒什么要求。
歸根結底,還是謝府的人太少了,謝岑只有一位妻子,一個兒子,在溫梨笙沒有嫁進來之前,這個龐大氣派的府邸實際上只有一家三口。
這讓溫梨笙也覺得輕松很多。
前世她在皇宮里當貴妃娘娘,雖說皇宮的規矩多,但沒人敢管束她,有時候跟謝瀟南爭吵時,那些宮人都嚇得恨不得把頭埋在地里,平日里更是連抬頭看她一眼都不敢。
如今細細想來,最為拘束的日子,大概謝瀟南從沂關郡離開之后的大半年里,她一直被關在一座庭院中,不允許外出,也不允許外人的靠近,雖然后來是知道那是在保護她,不過那些日子也確實煎熬的很。
在正堂陪著夫妻倆說了會兒話,謝岑就起身說有事要忙,唐妍也回房中,要將手上的東西繼續繡完。
謝瀟南將她手中的錦盒拿過來,順手遞給了身邊的下人,讓下人送回房中,而后對她道:“這會兒喬陵也該把沈嘉清帶來了,出去看看。”
她這才想起來還有沈嘉清要去喂豬一事要處理。
沈嘉清是一大早就在謝家門口蹲著的,生怕喬陵趁著他錯眼的時候溜走,兩個時辰內他換了四個地方,最后被喬陵找到的時候,他正坐在茶樓門口的躺椅上仰面大睡。
喬陵搖了搖他的肩膀:“醒醒。”
沈嘉清從夢中醒來,眨了眨困倦的眼睛,一看是喬陵,立馬就站起來:“是不是改變主意了?決定帶我去喂豬了?”
喬陵道:“早知你在這里睡覺,我就直接走了。”
沈嘉清哼了一聲:“你別看我是在睡覺,但是我的眼睛是睜著的,只要你走我立馬就能察覺!”
喬陵也不與他爭辯,擺擺手說:“少夫人請你去府上,有事與你說。”
“少夫人?”沈嘉清露出一瞬的疑惑,而后想到溫梨笙如今可不正是謝府的少夫人嘛,于是當即開心地跟著喬陵進了謝府。
剛進去走了一段路,就看到謝瀟南與溫梨笙迎面走來,沈嘉清嘴巴都咧到耳根了,喚道:“梨子梨子!”
溫梨笙走到他面前,笑著道:“聽聞沈公子一大早就蹲在謝府門口?”
沈嘉清看了喬陵一眼,頓時就明白她喊自己來謝府的目的,于是道:“你不用管,這是我跟喬陵的事。”
喬陵露出無奈的神色。
溫梨笙就耐著性子道:“我這也是為你好,你也不想想,那養豬的地方肯定是又臟又臭的,你肯定不適應,去了之后再惹得一身臭,多不值得啊。”
沈嘉清道:“惹得身上臭了,我回來再洗唄。”
溫梨笙道:“喬陵是去幫表親忙的,你跟著湊什么熱鬧?”
沈嘉清:“我問你,你可曾見過會排著隊吃飯的豬?”
溫梨笙愣了一下:“還真沒有。”
“是吧?”沈嘉清拍拍喬陵的肩膀:“他表親家的豬,就會排隊領飯吃,這我不得去看看?”
溫梨笙滿眼疑惑,看向喬陵:“真有此事?”
喬陵道:“許是那些豬從小養生的習慣……”
“我也要去。”溫梨笙立馬改變了主意,轉頭拉著謝瀟南的衣袖:“我也要去看會排隊領飯吃的豬!”
謝瀟南似乎早就料到會是這種場景,他面色里一絲意外都沒有,雙眸笑得彎彎的,應允道:“好。”
喬陵本來還覺得帶沈嘉清一起去喂豬不大合適,但這下可好,不但將沈嘉清帶去了,還將自家的少爺和少夫人也一并帶去,倒沒有合適不合適的說法了。
溫梨笙渾身酸痛,騎不了馬,就坐著馬車,謝瀟南在馬車里陪著,沈嘉清和喬陵駕馬,一同趕往城郊。
溫梨笙坐在馬車里也不老實,掀開簾子,露出半張臉往外張望,謝瀟南就從她身后覆過來,湊到她耳邊問:“在看什么?”
溫梨笙轉頭,鼻尖就是謝瀟南的側臉,他也朝著窗外看,似乎想探知這個他生活了十多年的京城在溫梨笙的眼中是什么模樣的。
溫梨笙用鼻尖蹭了蹭他的側臉,說道:“奚京這個地方,不管什么時候看,都覺得陌生。”
謝瀟南就抬手圈住她,將她抱在了懷中,低頭吻住。
馬車輕晃,外面的街道人聲鼎沸,馬蹄踏在地上,車輪壓過地面,所有聲音都交織在一起,溫梨笙的耳朵里卻只能聽到謝瀟南輕淺的呼吸聲。
奚京于她來說并不陌生,前世在這里也生活過一段時間,三月進京,如今已是八月,半年的時間里,她逐漸感受到奚京與沂關郡的大不相同。
但行在這街道上,再往外看時,還是覺得這是一座未曾來過的城池。
即便是如此,溫梨笙還是覺得心安,畢竟她愛的人都在這里。
馬車行往郊區,越走越偏僻,就到了喬陵表親家的養豬地。
下了馬車放眼望去,只見面前是一大片遼闊的荒野,往南有幾個高低錯落的山坡,零星栽種著十來棵樹,還有一汪清河,往北就是那一大片的豬場,被鐵柵欄給圍起來,里面全是白花花的大胖豬,隔著老遠都能聽到哼哼聲。房舍連成片,當中有人在來回穿梭。
沈嘉清和喬陵已經駕馬到了鐵柵欄旁,就見沈嘉清坐在馬上,伸長脖子張望一會兒,而后就翻身下馬,撐著鐵欄桿吐起來。
溫梨笙見狀,一張臉頓時擰成一團,無比嫌棄。
謝瀟南忍不住笑了:“不是要看豬排隊吃飯嗎?”
溫梨笙到了這里倒有些猶豫了,她已經能隱隱聞到空中傳來的臭味,在考慮要不要過去時,謝瀟南卻一把抓住她的手,拉著往前走。
她心道來都來了,不看看的話豈非白跑一趟?
然而走得越近,那股臭味就越明顯,直到靠近柵欄的時候,惡臭的味道已經將她鼻子濃濃的包裹住,再一看沈嘉清還吐得天昏地暗,她一下也忍不住了,掙脫謝瀟南的手往回跑。
謝瀟南卻將她攔腰抱起來:“想跑?”
“我不去了我不去了!”溫梨笙連連擺手。
他挑起眉毛:“你這是又打算出爾反爾?”
溫梨笙被他抱起來,往著柵欄邊走去,眼看著越來越近,就掙扎起來:“你放我下來!”
說話間也走到邊上了,謝瀟南松手將她放下來,就見沈嘉清直起身,看了一眼柵欄里的白花花的豬,而后對她道:“梨子,這些豬長得好白,你看像誰。”
溫梨笙現在不想說話,憋著氣不想呼吸,免得一聞這味兒也跟著吐出來。
憋了一會兒臉就通紅,她是在忍不住,大口喘起著,果然一股臭味傳來,但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濃郁,尚是可以接受的范圍,她就好奇地問:“像誰啊?”
沈嘉清意有所指:“咱們幾個里面誰最白?”
溫梨笙看了幾人一眼,說:“世子最白。”
剛說完就被謝瀟南屈指彈了下腦門,她吃痛捂住,抗議道:“我不過是實話實說!”
謝瀟南氣笑:“意思就是我像這豬是吧?”
溫梨笙:“沈嘉清說的。”
沈嘉清:“我可沒說。”
剛說完他就又撐著欄桿干嘔了兩聲,吐不出東西來,這才擦了擦嘴,喊著喬陵道:“你快去喂豬啊!我要看看它們如何排隊吃飯。”
溫梨笙對他這種百折不撓的精神頗為佩服,就算是膽汁給吐出來了,他依舊不忘自己來這里的目的。
喬陵換上了罩衣,與一個年紀稍大的婦女交談了兩句,那婦女轉眼看見了謝瀟南幾人,就遙遙頷首行禮,顯然謝瀟南已經不是第一次來這里。
喬陵提著木桶進了柵欄里,手中有一個木制的長勺,木柄很長,他就站在最前頭,隔了一層到膝蓋高的木板,然后用木勺敲敲木桶,發出響亮的聲音,繼而就見原本在圈中瞎哼哼,打著圈轉的豬聽到聲音之后,都往著一個方向來,而后慢慢排出隊伍,前前后后的站在喬陵面前。
喬陵就用長柄木勺盛了一勺,遞進去,第一只豬就張口吃下,吃了兩三勺之后就轉去了旁邊的人前,按照方才的樣子吃勺子里遞來的食物。
正如沈嘉清說的那樣,這些豬竟然真的是一個一個排著隊的吃飯,溫梨笙驚得瞪大眼睛,心說這簡直是奇觀,她從來沒見過這么有秩序的豬。
就聽沈嘉清說道:“不虧是奚京的豬,比咱們沂關郡的懂規矩多了。”
溫梨笙本來想說這跟在奚京和沂關郡沒有區別吧?但轉念一想,或許他說的有道理,沂關郡未必有人會有這個閑工夫教豬排隊吃飯。
沈嘉清看著看著又要吐,溫梨笙嫌棄死了,捶了他一拳:“你能不能走遠點吐啊!要是實在聞不了這個味道,就牽著馬離遠點。”
沈嘉清偏不,他就要看著喬陵喂豬,到了后頭光看著也不滿足了,嚷嚷著要進去跟他一起喂。
溫梨笙聞著聞著就受不了這個味道,轉頭離開了,謝瀟南就跟在她身后,兩人走遠后上了南邊的小山坡上,站在上頭能看見下面河水里游蕩的魚兒。
她抬起袖子聞了聞:“身上都臭了。”
謝瀟南道:“也不算虧。”
溫梨笙就道:“這地方養了不少豬,好像也雇了人打下手,為什么要喬陵來幫忙呢?”
謝瀟南回頭看了一眼,陽光懸掛在萬丈高空,灑下來的金芒籠罩著大地上所有東西,穿過綠地,他看見喬陵正耐心的一勺一勺喂豬,沈嘉清在旁邊時不時跟他說話。
“這是喬陵唯一的親人了,即便是此處不忙,他每段時間也會來幫忙。”謝瀟南眸光柔軟。
“這樣啊……”
溫梨笙喃喃道。
二人站在綠坡上,風從背面卷過來,帶著青草的氣息。
中午回去之后,兩人還是沐浴換了身新衣裳,吃過午飯之后睡了一會兒,溫梨笙醒來的時候,謝瀟南已經不在府中了。
他下午有事要忙,溫梨笙就自個在屋子里倒騰,對著墻壁上掛的畫臨摹了幾幅,雖然畫得不好看,但她倒是極其認真的,一晃一個下午就過去了。
謝瀟南回來之后端著盤切好的水果回到庭院,就見溫梨笙坐在墻頭上,朝著遠方眺望,底下站著一群下人,正緊張的抬頭看她。
“上面的姑娘。”謝瀟南揚聲喚道。
溫梨笙聽見聲,就一下子轉頭看向他,就見他揚了揚手中的果盤:“下來吃。”
她高興地從上面爬下來,手上是臟的,剛一走進謝瀟南就親自喂她,而后問:“爬那么高做什么?”
“還好啦,這也不算高。”溫梨笙嚼著口中的水果,道:“在沂關郡的時候,再高的樹我都爬過呢!”
謝瀟南見她吃完了,就又喂了一塊,將她唇邊溢出的汁水抹去,“那萬一摔下來了呢?”
“不會的,我對爬樹很熟練,我爹每回要拿竹枝打我,我都跑到樹上去。”溫梨笙說著說著就笑起來,由于她爹壓根就不敢爬高,所以每回她上樹之后溫浦長就沒轍了。
不過有回把他氣狠了,見溫梨笙又怕上樹,他也跟著往上爬,爬了一半就開始抱著樹發抖,被府上的下人一同努力才將他接了下去。
見她笑得開心,謝瀟南說:“后天回門。”
溫梨笙才想起來這茬,于是連忙轉身,去把手洗凈,說道:“那我給爹準備點禮物帶回去。”
她記得她爹是最喜歡讀書的,而謝府最不缺的也是書,有一部分還是御賜的書,其中不乏絕世孤本,她爹若是收到這些禮物定然會很開心。
她將謝瀟南拉去了藏書閣,在他的建議下挑了幾本書,回去包裝的時候,溫梨笙又覺得單單幾本書太過單調,于是又將她辛苦了一下午的畫作一并添了進去。
回門那日,溫梨笙醒來得很早,一下就從床榻上坐起來,見謝瀟南還在睡,她就湊過去,輕輕吹他的睫毛。
謝瀟南一下就被鬧醒,揪了一把溫梨笙的臉,而后才起床。
兩人收拾了一番,踏著清晨的風,前往溫府。
知道今日是回門,溫浦長也起得很早,只不過帶了個帷帽遮遮掩掩,將面容遮住。
沈雪檀在庭院里站著,看霍陽與沈嘉清練劍,自從溫梨笙出嫁之后,父子倆怕溫浦長不適應一個人居住,就一同搬到溫府里,這樣一來雖有些擁擠,但好歹也熱鬧,總不至于讓溫浦長面對這空蕩蕩的宅子總是掉眼淚。
沈雪檀見他在屋里面折騰許久還不出來,催促道:“你的矜貴女婿都走到門口了,你還在里面干嘛?”
溫浦長一聽他們回來了,就急急忙忙用帷帽遮好面容,推門出去。
沈雪檀見狀當即忍不住笑了,“你這模樣想唬誰呢?”
溫浦長嘖了一聲:“關你什么事!別多嘴。”
溫浦長惦記著女兒今日回門,昨夜里高興多喝了幾杯酒,不小心吃了點桃汁糯米做的點心,這才腫得跟豬頭似的,不肯以面目示人。
謝瀟南與溫梨笙登門時,溫浦長正站在門檐下與沈雪檀爭執,眼尖看見兩人進來,當即收聲快步朝他們走去。
“世子。”走到近前,還是先給謝瀟南行了一禮,而后目光放在溫梨笙身上,將她左右看了看,溫笑:“笙兒,怎么來得這么早?沒睡懶覺啊?”
溫梨笙看著她爹戴著帷帽,很是古怪:“爹,你在家中為什么還要戴這個東西啊?”
溫浦長干笑兩下:“我昨夜沒睡好,氣色不好,不宜見人。”
溫梨笙不理解:“我們又不是外人,有什么不宜見人的?”
溫浦長暫時找不到話反駁,沈嘉清就嘴快道:“溫大人現在的臉腫成豬頭了,所以才不愿意見人。”
沈雪檀哈哈一笑,“嘴巴夠快啊兒子。”
溫浦長也大怒道:“要你多嘴了嗎?”
溫梨笙就趁他分神的時候,一抬手將帷帽摘了下來,果然見他的臉和眼睛都高高腫著,頓時氣道:“你不能吃桃子你不是知道的嗎?為什么又吃了啊?”
溫浦長訕訕地為自己辯解:“我是昨晚上喝得有點多,一時間沒注意那個點心里放了桃汁,這才……”
溫梨笙忍不住沖他鼓掌:“你這番模樣走出去,滿大街不會有一個人認得你是溫大人。”
謝瀟南上回見他臉腫起來的時候已經笑過了,這回看見還是沒忍住又笑,過了一會兒才說:“上回給岳丈大人的藥已經用完了嗎?”
溫浦長被這一聲岳丈大人喊得是心花怒放,只感覺春風拂過心頭,一陣陣的舒坦,腫成一條縫的眼睛也笑彎:“先前落在謝府,忘記帶了。”
這就是美夢成真的感覺。
謝瀟南道:“是我府上的人失職,稍后我讓人再送些過來。”
“賢婿不必見外,都是一家人了。”說著就將他們往正堂引。
溫梨笙晃著手里提著的東西,說道:“爹,我給你帶了好東西來呢!”
這幾本書是她走到溫府門口特地從下人手中要過來的,就非要親手提著給溫浦長,一進了正堂就迫不及待的將封皮撕開,里面是裝訂整潔的書。
溫浦長一看果然十分歡喜,被擠成一條縫的眼睛放出光,將那幾本書來來回回的翻開,一遍樂一邊夸贊溫梨笙,什么懂事孝順體貼人,各種詞匯往外蹦。
溫梨笙聽了也高興,父女倆對著樂呵,謝瀟南淺喝一口熱茶,眸光帶著笑,就這樣看著父女倆傻樂。
由于府上的人多,回門相當熱鬧,幾人在正堂里聊得熱火朝天,吃了飯之后,謝瀟南還親手持劍教沈嘉清霜華劍法的招式,溫梨笙和霍陽就坐在邊上看。
教的人認真,學的人認真,看的人也認真。
臨近傍晚,溫梨笙才依依不舍地離開,本心中有些難過,但一想著謝府離溫府也沒有多遠,坐馬車一會兒就到了,便也沒有多郁郁。
只是她走之后,腫著一張臉的溫浦長在門口站了許久,知道夜幕時分,悄然而出的月色落在他的肩上,他才慢慢轉頭回去。
日子就這樣逐漸平淡下來。
謝瀟南身上的事也越來越少,大部分時間都會在府中陪著溫梨笙,要不就是帶她去池子里看那只與她幼年就結緣的老龜,要不就是手把手教她畫畫,有時候還會帶她出去轉轉,在城中游玩。
出去的次數多了,城中自然也傳開流言,眾人對景安侯世子那個有些神秘的妻子也有了描述。
趕上謝瀟南不在府中的時候,溫梨笙閑來無事了,就又會爬到墻頭上坐著,起初還會把院中的下人嚇一跳,但是后來下人都習慣了,也曉得她爬樹厲害,便不再擔心她。
若是沒人喊她,她能在上頭坐好久,每次都是被謝瀟南給喊下來的。
時間一晃就進入了九月下旬,這一日沈嘉清突然登門造訪。
溫梨笙去見他,就見他衣著整齊,笑容輕淡,看著她慢慢走近才開口:“梨子,我們要走了。”
她從方才就覺得這場景有些眼熟,如今才想起來,前世沈嘉清在沂關郡與她告別的時候,也是這種神色,與他平日里的笑容有很大區別。
沈嘉清的笑是那種很燦爛的,有時候露出白白的牙齒,充滿著傻不愣登的朝氣,但他不是很開心的時候,若是笑,那便是輕輕淺淺的,就像現在。
“去哪里?”溫梨笙心中一慌。
“回沂關郡啊。”沈嘉清道:“我和我爹已經來這里很久了,馬上就要十月,我們要回家過年的,我娘獨自留在家中呢。”
溫梨笙哦了兩聲,心道也是,這里又不是沈嘉清的家,他肯定不會留下來的。
“什么時候走?”溫梨笙問。
“今日,路途遙遠,九月走能趕在小年前回家。”
“東西都收拾好了嗎?”
沈嘉清點頭,沉默了一會兒才說:“若是明年有機會,我還來找你。”
溫梨笙笑了一下,“路途那么遠,還是別來了。”
沈嘉清沒應聲,兩人安靜片刻,他又說:“奚京很好玩,有時間我就帶著我娘一起來。”
溫梨笙說:“你也年紀不小了,回去之后找個心儀的姑娘成家,你娘不是早盼著這事嗎?況且你日后也是要繼承風伶山莊的,也該跟沈叔叔學著如何打理山莊了,咱們沂關郡以前就亂的很,現在我爹不在郡城掌事,保不準過個幾年又會變成以前的樣子,風伶山莊勢力大,可以幫助郡守管理郡城,如果是你的話,應該會做的很好。”
沈嘉清將她的話一一聽了,等她說完之后才說道:“怎么還啰嗦起來了?”
溫梨笙道:“我不就多說幾句?”
以后可再沒這種機會啰嗦了,雖然沈嘉清嘴上說著有機會還會來奚京,但是北境與奚京隔著難以跨越的千山萬水,路途這么遙遠,走一趟要花費很長的時間,這樣的旅途余生又能有幾次?
兩人對著坐了一會兒,亦如當年沈嘉清告別的場景,最后他說:“你在奚京一定要快樂,斷不能讓別人欺負了,若是小師叔不管你的話,你就飛鴿傳書給我,我扛著刀殺過千里,也要來奚京幫你找回場子!”
溫梨笙本來不想哭,聽到這句鼻子一下就酸了,想起從小到大,每回要是有人欺負她,或者是惹她不爽,讓她生氣,她都會喊著沈嘉清去教訓人。
沈雪檀曾經還調侃,說沈家這是給溫家養了個打手,還是隨叫隨到,分文不取的那種。
時間過隙,兩人都長這么大了,終是要分隔兩地。
溫梨笙眨眨眼,佯裝是被沙子瞇了眼睛,抬手揉了揉,揉得一手滑膩,慢聲道:“行了,知道了,我能會讓人欺負嗎?好歹也是沂關郡頭號惡霸。”
沈嘉清笑了幾聲,而后拍了拍她的肩膀,這回倒是沒有像前世那般走得瀟灑,好一會兒才說:“那我走了啊,梨子。”
溫梨笙送著他走到門口,“后會有期。”
門口站著沈雪檀,他摸了摸溫梨笙的腦袋:“小梨子,日后多去看看你爹,他自己住在府中,難免孤單。”
溫梨笙點頭,眼睛濕潤一片,有些模糊了。
沈雪檀沒說太多,翻身上馬。
霍陽側頭看了她好幾眼,最后抹了把眼淚:“雖然你總欺負我,但是你也算是世上為數不多對我好的人了,日后若是還有機會見面的話,我一定讓你看看我的劍法。”
溫梨笙被他逗得笑了,眼眸一彎,淚就滾落下來:“好。”
幾人沖她招了招手,讓她回府去,而后才一前一后地離開,沿著寬敞的街道一直走,直到溫梨笙看不見。
謝瀟南不知何時出來,站在她邊上,看她落下一顆又一顆的眼淚,抬手將她擁入懷中,溫梨笙就低低地啜泣起來。
他不說話,輕撫在溫梨笙的后腦上,輕斂的眸子也不知在想什么。
沈嘉清走后的很長一段時間,溫梨笙都很不適應,畢竟是陪伴了十幾年的玩伴,乍然消失了,她好像覺得生命里多了一處空缺,當然她也惦記著溫浦長。
溫浦長雖然每日忙碌,但晚上回去的時候溫宅冷冷清清,也著實可憐,溫梨笙平日里在家閑著也無事,就往溫宅去得勤快,有時候一待許久,甚至還忘記自己都嫁到侯府了,還當自個是溫家大小姐,最后都是被謝瀟南親自上門來接走。
謝瀟南去岳丈家如此頻繁,消息一傳開,頓時打破了不少人的僥幸心理,這只要長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來世子對他妻子的疼愛,如此不加掩飾,明目張膽。
時間一久,溫梨笙也漸漸適應了這樣的日子,轉眼就到了年關,皇帝繼位后的第一個春節,在宮中大擺宴席,邀請了城中名門望族攜親眷前去赴宴,謝家自然也在其中。
這讓京城里那些一門心思還想著攀親事的人立刻蠢蠢欲動,都迫不及待地等著看一看景安侯世子的妻子究竟是何人物,有著何等的傾城之姿。
溫梨笙尚不知道這些事,只在年宴這日打扮得相當精致,隨著謝家人進宮赴宴。
第109章
奚京的冬天并不寒冷, 哪怕臨近年關,溫梨笙都沒穿上夾襖,只穿了有些厚實的衣衫就足以遮風擋寒, 所以溫梨笙一度很理解謝瀟南為何在沂關郡冬天的時候,隨時隨地出門都要穿著極其厚重的貂裘大氅。
他如果不穿得保暖一點,很有可能就凍死在北境。
除夕那日, 奚京下雪了,雖然是那種細細碎碎的雪花,并不大,但也落了許久, 將大地披上一層雪白, 天氣這才冷了起來,溫梨笙在謝瀟南的強烈要求下穿上了薄襖。
雖然這種程度的寒冷對溫梨笙來說完全構不成威脅, 但謝瀟南一直盯著,但凡瞧見她打一個噴嚏, 就立馬讓她加衣服,她不愿意,就繞著庭院跑, 謝瀟南在后面追。
謝瀟南不是溫浦長, 他正是年少腿又長, 溫梨笙都沒跑幾步, 就被他從后面一把抱起來, 不顧她的掙扎給抱進了屋中,將她按在椅子上給她穿衣裳。
小雪斷斷續續下了一天, 在春節的早上才停, 侯府張燈結彩, 先前溫梨笙和謝瀟南成親用的大紅燈籠還沒有摘下, 如今過年倒也稱景。
一大早溫梨笙從就溫暖的被窩鉆出來,從謝瀟南的身上滾過,翻下床穿衣裳。謝瀟南本來還在睡覺,被她一壓就醒了,轉頭就看見她坐在床榻邊高興地哼著小曲,支著頭笑問:“怎么剛醒就這般高興,是做什么美夢了嗎?”
溫梨笙轉頭看他,笑瞇瞇道:“新的一年就要來了,我當然高興啊。”
轉眼就要建寧八年了。
前世的建寧八年,沂關郡因活人棺的事處處動亂不安,沈嘉清辭別,沈雪檀離家,大梁內憂外患,岌岌可危。
現在的建寧八年,百姓安居樂業,大梁四海升平,這就是最好的結果,溫梨笙當然開心。
她將衣裳穿好之后,對見謝瀟南還躺在床榻上,就伸手去拉他的胳膊,喊道:“你快起來呀,今日可是春節!怎么能睡懶覺呢?”
謝瀟南笑著,被她一拉就坐起來,而后就見溫梨笙將衣裳遞過來,指揮道:“你快些穿好出來,不然給爹娘請安耽擱了,我可不等你。”
這番話給謝瀟南逗笑了,平時最懶的人突然勤快起來,確實頗為有趣,他應了一聲,就開始穿衣裳。
溫梨笙走出去,推開門的一瞬,外頭的冷空氣也一下子就撲面而來,吹拂在臉上,帶著冬日里的冷冽,讓人一下子就精神不少。
她喚來下人送水,洗漱完之后謝瀟南從內室中走出來,朝外面看了一眼,眼眸微微瞇起:“雪停了呀。”
“是啊。”溫梨笙的語氣中不自覺的就帶上些許抱怨:“我原想著奚京能下雪,也還算不錯,至少能有堆個雪人什么的,沒成想下得那么小,這地上堆積的雪連捏個雪球都不捏不了。”
謝瀟南看她的嘴老大不樂意的撅起,沒忍住笑了,“奚京能下雪都是稀罕事,前兩年冬日連雪都見不著。”
魚桂給她梳了個極為精致的發髻,沒忍住道:“少夫人,或許將屋頂上的雪掃下來,就能捏個雪球。”
溫梨笙翻個白眼:“我捏個雪球干什么?砸你嗎?”
魚桂說道:“少夫人若是砸奴婢的話,奴婢定然不會閃躲的。”
溫梨笙回頭瞧她一眼,奇怪道:“一大早就在這里表什么忠心?有什么事就直接說。”
魚桂就道:“奴婢今日想去街上逛著玩。”
溫梨笙想了想,今晚上是要進皇宮赴宴的,魚桂不能一并帶去,所以讓她留在府中也是閑著無事,便應允了她出去游玩的要求。
梳妝好之后,溫梨笙和謝瀟南就一起出門,前方謝岑和唐妍所住的庭院,敲門請安。
平日里雖規矩松散不用請安,但今日是春節,自然是要規矩一些的。
去敲門的時候,唐妍還在睡覺,謝岑坐在院中喝茶,讓二人進院子坐,謝岑看了看她身上的襖裙,笑著問:“丫頭今日怎么主動穿襖子了?”
溫梨笙前些日子不愿意穿襖子,鬧得整個謝府的人都知道,每日都能看見謝瀟南在府中追她,然后把她抓回去強制穿上厚衣服。
溫梨笙今日是主動穿上的,這才讓謝岑覺得稀奇,她回答道:“若是我不穿,又會被抓回去按在椅子上穿,倒不如我主動穿上算了。”
謝岑哈哈笑起來。
溫梨笙又道:“不過奚京的冬天確實不冷。”
謝岑點頭,說道:“素聞北境的冬季極冷,想來你是習慣了。”
溫梨笙又小聲道:“所以還是世子多此一舉。”
謝岑就道:“他打小就怕冷,小時候冬天凍病過一場,在床榻上躺了半個月,天天高溫不下,自那以后每回冬天就非常注重保暖。”
謝瀟南淺淺喝一口手中的熱茶,不咸不淡道:“冬天生病是會死人的。”
溫梨笙覺得好笑,抿著笑意喝茶。
二人在院中陪謝岑說了會兒話,唐妍還在睡覺,而后便沒再繼續等,兩人離開了院子。
中午吃過飯之后,侯府就開始籌備晚上去皇宮赴宴的事了,畢竟是新皇登基之后的第一個年宴,加之上一任皇帝久病,沒精力做這些事,所以已有好幾年沒有在宮中舉辦年宴了,這回皇上開了特例,還允許大臣攜帶家眷,不用想就知道皇宮定然熱鬧一片。
冬日天黑得早,溫梨笙一個午睡醒來,天色已暮,喝了一碗小廚房送來的甜湯,謝瀟南就從外邊走來,見她已經醒了,就站定沖她道:“走吧,咱們進宮赴宴。”
溫梨笙低頭瞧了瞧身上的姜紅色衣裙,又摸了一下頭上的金簪,問道:“我穿成這樣赴宴行嗎?”
“有什么不行的?”謝瀟南將她上下看看。
溫梨笙想著這是她嫁人之后,第一次以謝家兒媳的身份出席宴會,肯定有很多人悄悄關注,就等著挑她的錯處,她必然是不能夠讓謝家丟臉的,也不能讓人連帶著她爹一同看不起。
她走到謝瀟南面前,說道:“我是怕去了皇宮之后被別人取笑,說我是窮鄉僻壤里來的。”
謝瀟南捏了捏她的耳朵尖,奇怪道:“到底哪個說你是窮鄉僻壤里出來的,你在沂關郡出手闊綽到看到路邊的流浪狗都想扔兩塊碎銀,散財程度與財神有得一比。”
溫梨笙無奈地撇眉:“就是有人這樣說。”
謝瀟南道:“若是再有人這么說你,你就拿銀子砸他,砸壞了我給你擔著。”
“真的?”溫梨笙雙眼一亮。
這話聽起來很像是玩笑話,但謝瀟南確實認真的,臨走的時候特地給她身上掛了個小錢袋,袋中裝滿了銀豆豆,讓她隨時隨地拿出來砸那些瞧不起她,亂說話的人。
謝岑與唐妍先走了半個時辰,是以一家人分兩輛馬車進宮,溫梨笙坐的馬車走到半道上時突然拐了彎,溫梨笙撩起簾子偷偷往外看,就見兩邊的路逐漸眼熟,轉頭問謝瀟南:“這不是去溫宅的路嗎?”
謝瀟南點頭:“咱們接岳丈大人一起進宮。”
溫梨笙頓時高興起來,將簾子掀開了一大塊,探出半個頭往外看,謝瀟南怕她吹了冷風著涼,就將她拉回來抱在懷里,也不松手,溫梨笙掙了兩下掙脫不開,氣得逮著他的胳膊咬了一口,然而因為穿得厚,這一口咬得一點感覺都沒有。
馬車行到溫宅門口時,天已經完全黑了,門檐下掛著兩盞燈籠,僅有零星兩個隨從守在門邊,看起來有些冷清,沒有過年的熱鬧。
溫梨笙從馬車上跳下來,跑著跳著跨過門檻,迫不及待揚聲喊著:“爹——我來啦!”
溫浦長正收拾收拾打算進宮的,就聽見院中傳來他那混世女兒的喊聲,趕忙抬步走出去,就見溫梨笙腳步輕快地跑在前頭,謝瀟南面帶笑意地走在后頭。
溫浦長當即笑開了花,應道:“笙兒,怎么這時候來了啊?”
溫梨笙一路小跑到他面前,頭上的金簪在燈籠的照耀下閃著微光,笑得露出牙齒:“那自然是來看看爹啊,怎么今日春節,這宅子中什么都沒有啊?”
院中頗為安靜,僅有幾個下人守在門邊,對聯也貼得簡潔,燈籠只有幾盞,那些炮竹聲仿佛隔了一條街,遠遠地傳來。
以前在沂關郡,每逢過年,沈嘉清都會跑來溫梨笙的家里幫忙,清掃屋子貼對聯,掛燈籠包餃子,一整個府上的人要忙活一整天,到了晚上所有燈籠點起來,整個府邸燈火通明,處處可見的喜慶紅色,炮竹鞭炮的聲音在門口一遍又一遍的炸響,有時候說話都要靠吼。
如今溫梨笙嫁人,沈嘉清和沈雪檀回沂關郡,整個溫宅就他自己,許是念著春節,溫浦長就遣散了宅中大部分下人,分了些銀錢,讓他們跟家人回去過節。
溫浦長十多年前當孤兒的時候,還有個沈雪檀在他身邊,如今在奚京倒成了孤身一人。
溫梨笙看著這清清冷冷的溫宅,心里盡是酸楚,卻沒有表現出來,只是挽著溫浦長的手臂,帶著他往外走:“爹,一起進宮赴宴吧,是世子特地改了方向來接你的。”
說著也走到了謝瀟南面前。
從前都是溫浦長先沖謝瀟南行禮,如今成了他的女婿,每回見面,都是謝瀟南先行禮。
溫浦長能在這時候見到溫梨笙和謝瀟南,自是打心眼里高興的,面上的笑容都沒斂起來過,連連稱好,上了馬車,與兩人一同前往皇宮。
車上溫梨笙挨著溫浦長坐,嘴巴一直在說,基本沒有停過。
她向來是話多的,以前在沂關郡的時候,都能拉著溫浦長一直說,如今在奚京,隔好幾日都未能見上一面,自然話就更多了,整個車廂里都是她的聲音。
謝瀟南看著她笑,雖極少應聲,但也將她說的話都仔仔細細的聽著,從不打斷制止,顯得極其有耐心。
溫浦長見了,心里也高興,暗道這小兩口感情十分好。
有時候溫梨笙啰嗦起來,他這個當爹的都嫌煩,謝瀟南卻沒有半點不耐煩之色,好像還聽得津津有味。
馬車搖搖晃晃進了皇宮之中,前前后后有不少馬車同行,都是其他大臣和其家眷,瞧見是謝家的馬車后甚至會靠邊讓行,一路就這樣暢通無阻地過了幾重門,馬車再不能往前,只能下地步行,車上三人便下來。
謝家的馬車有著極為明顯的辨識特點,停下的時候就已經引起周圍人的主意,紛紛停下腳步朝這邊張望。
最先下來的是月白衣袍的謝瀟南,他墨發披著,發上戴著一個羊脂玉簪,被燈火籠罩的眉眼輕斂,收了些許平日里的恣意,月白的顏色襯得那張白皙俊俏的臉極為溫和,抬眸時探出手,站在皎皎月下,儼然是京城里自小被贊不絕口的天才少年郎。
就見一直纖纖玉手從車簾里伸出來,搭在謝瀟南抬起的手上,繼而一個滿眼笑意的姑娘就探出來,撐著他的手一下就從馬車上蹦下來,跳下來的時候沒注意,半只腳踩在謝瀟南的錦靴上,留下一個淺淺的印子。
她撤開腳,裝傻道:“我剛剛好像踩到了一個什么東西。”
謝瀟南也笑著回:“有可能是你那倒霉夫君的腳。”
溫梨笙笑嘻嘻地往他懷中湊,后頭溫浦長就走下來,瞧一眼這金碧輝煌的皇宮,嘆道:“只怕這天下最熱鬧之地,就是皇宮了吧。”
溫梨笙伴在謝瀟南身邊,連同著溫浦長一同往赴宴的大殿走去,走到亮堂的燈盞下,眾人這才瞧清楚她的臉。
明眸皓齒,眼中含笑,她有著一張十分明顯的北方人的臉,鼻尖微微翹著,顯得俏皮又靈動,她與謝瀟南幾乎肩挨著肩膀,讓人看一眼就能猜測出她的身份。
一時間低低的議論聲紛雜不斷。
眾人早就聽說過這姑娘是從沂關郡帶來的,那些個不甘心的人也只能暗地里說北境的女子勾人的手段有一套,謝瀟南這才去了半年之久,心就給勾走了,回來二話不說就娶了這女子。
然而眼酸歸眼酸,以謝家的地位和身份,誰也不敢在這門親事上指點,只得眼睜睜地看著溫梨笙伴在謝瀟南身邊走近大殿之中。
剛進殿門,給門口守著的太監看了腰牌,做完登記之后太監就揚高聲音將他們進殿的消息報出去。
富麗堂皇的大殿里點了上百盞燈不止,殿中分了兩大排在左右,都是朝中大臣攜著家眷。
謝家在朝中地位高,謝岑就坐在緊挨著皇帝之下的座位,身邊是唐妍,對面就是周丞相,按照大臣的官職往下排。
按理說溫浦長應該坐在稍遠一些的位置,但由于他現在也是謝岑的親家,又是跟謝瀟南一起來的,于是連帶著一起坐在了謝岑的身邊,距皇帝只有幾步遠的距離。
謝瀟南跟皇帝梁懷瑾算是一起長大的,關系極好,這會兒他走到梁懷瑾跟前,很是隨意地躬身拜禮:“皇上萬安。”
謝岑道:“晏蘇,好好行禮。”
梁懷瑾立馬笑道:“不必多禮,今日是家宴,哪有那么多規矩。”
說罷又看向溫梨笙:“平日里藏得這么緊,今日可算是帶出來了。”
謝瀟南哼笑一聲:“我可沒藏,她自個都整日往外跑,每回還要上街去找。”
溫梨笙也學著溫浦長的樣子行禮,再抬頭望去時,就見座上一身常服的皇帝,想起去年在沂關郡,他還站在謝瀟南身邊,像個溫文爾雅的公子,不喜歡說話,大部分時間都在旁聽。
沒想到如今竟成了皇帝,說起來她也是跟皇帝一起游過街的人。
梁懷瑾又將目光移到溫浦長身上,說道:“溫侍郎,在奚京一切可還習慣?”
溫浦長拱手回道:“多謝皇上垂愛,臣在奚京一切尚好,只不過就是差事太少,平日里總是清閑。”
梁懷瑾笑道:“別人都是事越少越好,溫侍郎倒是恰恰與旁人相反。”
溫浦長道:“臣是忙碌習慣了。”
梁懷瑾就道:“先前給你提位之時朕應允過你,只要你想回沂關郡隨時可回,若是在奚京有什么不習慣的地方,大可跟朕說就是。”
溫梨笙聽聞轉頭看了一眼父親,心說這老頭先前還裝得那么可憐,說要摔斷腿跟皇上請辭,實際上皇上自個都給他留了后路。
梁懷瑾問了兩句之后,三人便依次落座,桌上擺著好菜好酒,還冒著熱氣,整個大殿之中歌舞不斷,交談喧鬧不絕于耳。
梁懷瑾與謝瀟南關系最好,自然有很多話要說,溫浦長落座于謝庚的隔壁,這兩人維持了十幾年情誼的同僚也聊得正歡,溫梨笙夾在中間也不知道該跟誰說話,只得一邊吃著菜,一邊聽他們聊天。
起初梁懷瑾與謝瀟南就隨便聊了些家常,酒宴過半,殿中的曲子換了一首又一首,溫梨笙因為太過無趣慢慢地就開始有了困意,打了兩個哈欠,正昏昏欲睡之時,就聽到梁懷瑾說道:
“晏蘇,如今大梁內憂已平穩,江山尚穩固,但外患問題仍然存在,從你先前上報的消息中看,諾樓國對大梁國土虎視眈眈,薩溪草原上的數眾游牧族也有不少存著反心,依你看,該如何解決?”
溫梨笙聽到后一下就清醒了,想起被放回諾樓國的洛蘭野,前世諾樓國是趁亂攻打了北境的邊疆地帶的,但他們運氣不大好,正趕上謝瀟南軍隊的鼎盛時期,正巧駐扎在北境邊沿地帶,諾樓國都還沒跨過薩溪草原,就被打得抱頭鼠竄。
后來諾樓國元氣大傷,洛蘭野心存不敢才指使人對她下毒,一路帶回奚京,想與謝瀟南談判。
當時的結果就是,洛蘭野毀了能夠為謝瀟南正名的所有證據,但同樣也死在了謝瀟南的劍下,諾樓國自那以后就沒了聲音。
而今世因為她的摻和,事情發生改變,大梁尚是昌盛安寧,諾樓國沒有可趁之機,但洛蘭野還活著,在暗處里盯著大梁的北境,這是仍然沒有解決的外患。
第110章
溫梨笙起初還沒想明白梁懷瑾為何會突然提起這事。
但很快地, 就聽見謝瀟南問:“諾樓國多年來對大梁國土賊心不死,最好的辦法,就是能夠將諾樓國收入麾下, 劃入大梁國土之中,而薩溪草原上也確實存在很多對皇權不服的游牧之族,但那些都是種族之間也是水火不容, 相互抗衡,目前沒有形成絕對的一股勢力,要處理起來也是相當容易的。”
“你說的與我想的一樣。”梁懷瑾道:“但眼下薩溪草原之族沒有起反,若強行管制恐怕會引起草原上其他游牧族的反心, 眼下沂關郡的地道炸毀之后, 諾樓國尚為安分,若攻打諾樓國需得從長計議, 所以我需要有人駐守北境,盯著心懷不軌之人, 以防北境發生動亂,晏蘇覺得,誰人比較合適?”
話一出, 謝岑和謝瀟南同時笑起來, 就連溫浦長也沒忍住笑著搖頭。
溫梨笙愣愣的, 后知后覺梁懷瑾說的是需要有個人駐守在邊境, 防著那些對大梁國土和皇權虎視眈眈之人, 而這駐守北境的人選必定是皇帝極其信任的,因為一旦與北境那些有反心之人勾結, 北境很容易就會淪陷, 就好比若是這十幾年沂關郡的郡守不是溫浦長, 若是隨便那一個心生貪念之人, 與胡賀梅三家勾結,諾樓國的人早就將地道挖通占領北境,大梁的戰爭也早就打響,何故能拖十多年,等到謝瀟南來收網。
然而梁懷瑾最為信任的人,就只有謝瀟南,況且謝家這么多年久居高位而不下,就是因為謝家軍功不斷,時時刻刻為守護大梁站在一線,這才能穩固在大梁的地位。
他說這番話的意思,其實就是讓謝瀟南去北境。
謝瀟南自然也是明白,就笑著說道:“以臣拙見,謝家忠心為國,倒是極為合適,不過景安侯年事已高,怕是適應不了北境的寒冷,唯有其子是合適人選。”
梁懷瑾哈哈笑起來,“你能不能好好說話?擱這給我兜圈子。”
“不是皇上先兜的圈子嗎?”謝瀟南反問。
謝岑也笑道:“北境的外患暫時沒有解決,是需要有人前去坐鎮,皇上既有此意,晏蘇是最為合適不過的人選。”
梁懷瑾嘆一聲,對謝瀟南道:“此去一行,離家甚遠,我也并非想拆散你們闔家團圓,但大梁需要你。”
謝瀟南頷首:“臣義不容辭。”
溫梨笙雖表面上有一口沒一口地吃著面前的菜,但耳朵卻是豎起來偷聽的,聽到皇上要派謝瀟南前往北境,頓時覺得無比驚喜,心里都樂出花來了,面上的笑容幾乎抑制不住,趕忙低頭吃菜掩飾。
謝瀟南要去沂關郡,那就代表著她又可以回家了!又可以在廣袤的峽谷上躺在吊床上曬太陽,又可以眺望遼闊的薩溪草原,又可以跟沈嘉清在沂關郡招搖過市,那些逍遙而自在的日子,令她午夜夢回時無比懷念的生活,似乎正在沖她招手。
溫梨笙不敢笑得太大聲,但嘴角一直揚著按不下去,后面連他們說什么都沒怎么聽清楚了,謝瀟南與梁懷瑾聊了一會兒,轉頭看見溫梨笙低著頭,一邊吃菜一邊傻樂,低聲明知故問:“什么事這么開心?”
他突然的說話,讓溫梨笙驚了一下,像是被做壞事被抓包一樣,她立馬斂了斂臉上的笑容,指著面前的菜道:“世子嘗嘗這個菜,特別好吃。”
謝瀟南就拿筷子夾了一口,剛嚼了兩下,溫梨笙就湊過來,在他耳邊小聲道:“咱們真的要回沂關郡了嗎?”
謝瀟南笑彎了眼眸,故意逗她:“嗯,不過只有我,沒有咱們。”
“什么?”溫梨笙大吃一驚,當即沒考慮這句話的真實性,心慌地挽住他的手臂,輕聲說:“我要跟你一起,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謝瀟南故作公事公辦的樣子:“我是有任務在身。”
溫梨笙耍無賴:“我管你有沒有任務,反正我就要跟你一起,你可甩不掉我,要是不帶著我,我就坐在你的馬車頂上不下來。”
“我若是騎馬去呢?”
“那我就抱在馬腿上。”
“我坐船去。”
“那我就綁在船槳上。”
謝瀟南笑出聲,捏了捏她的臉,只覺得她噘著嘴氣呼呼的樣子頗為可愛:“你綁在船槳上豈不是淹死了嗎?”
溫梨笙側了側臉,掙脫他的手,輕哼一聲:“總之你不可能丟下我。”
“我怎么可能會丟下你。”謝瀟南斂起眼眸,將她垂在邊上的手握起來攥在手中,與她十指相扣。
溫梨笙心中一暖,知曉他是故意逗自己的了,氣得用力捏了捏他的手,就聽他開口:“嗯?怎么指尖有些涼,是不是穿得衣裳不夠?”
她嚇得趕忙道:“跟衣裳沒有關系,再穿我就胖成球了。”
謝瀟南笑著與她說了幾句話,又轉頭繼續跟梁懷瑾交談,剩下的時間里,謝瀟南的手始終攥著他,只有夾菜或者喝酒時才會暫時松開,但隨后又很快將她拉住,一直不放開。
年宴鬧到很晚才散,出門的時候殿門口放了煙火,一朵朵火花在空中炸開,聲音震耳欲聾,在漫天的飛花之下,大臣們前前后后地離開大殿,朝著乘坐馬車的地方走去。
臨走時梁懷瑾留了一下謝瀟南,便讓溫梨笙先去殿門口等著,溫梨笙就站在盛開的煙花下,仰頭朝夜幕看去。
這種時候就難免會比較,想起去年過年的時候在沂關郡看到的那場盛大的煙花秀,當時因為站在高塔上,能將煙花看得極為清晰,就好像是在頭頂上炸開似的,滿眼都是細碎的火花,看起來美麗極了。
雖說現在皇宮里放的煙花也是漂亮的,但溫梨笙卻覺得始終比不上她去年所看的那場。
想起皇帝要派謝瀟南前往北境,她心里就極為高興,想著想著就忍不住傻笑起來,腳尖在地上踢踏著,挑起堆在一旁的碎雪。
正高興時,旁邊傳來陌生的聲音:“這不是前段時間嫁進謝家的溫小姐嗎?”
溫梨笙轉頭,就見一個打扮艷麗的姑娘徐徐走來,面上帶著微微的笑容,姿態端莊地往她面前一站:“或者說,該叫你謝夫人?不過侯府好像有一位謝夫人了呢,叫你溫小姐不介意吧?”
溫梨笙翹著嘴角,皮笑肉不笑道:“你可以叫我謝少夫人,府上的人都這么叫我。”
那女子用眼眸上下打量她,難掩嘲諷之意:“我先前聽聞北境的女子性子直爽,面容姣好,如今一看倒看不出你像北方人呢。”
溫梨笙說話就相當不客氣了,也不會拐彎抹角:“我也瞧不出你身上有什么可取之處,打扮得太艷麗了,牡丹花跟你相比都顯得素雅很多,我想問問你,為何在身上裝飾那么鮮艷的顏色,你自己覺得好看嗎?”
那女子臉色一僵,大概是沒想到溫梨笙臉上帶著笑容,說話還這般直白,干咳兩下,說道:“溫姑娘,門不當戶不對的親事,是長久不了的,你好自為之。”
說完她就轉身要走,似乎只是看著這會兒溫梨笙身邊沒人,所以才來啰嗦兩句。
然而溫梨笙壓根就不是那種好欺負的人,她拿出臨走的時候謝瀟南給她裝得一袋子銀豆豆,從里頭抓了一把就砸向那女子,所有銀豆豆在空中撒作一團,砸在女子的頭上,順著脖子滑入衣裳里,她驚叫一聲,怒而轉頭:“你干什么?!”
溫梨笙又抓了一把砸她,“讓你多嘴,在我們沂關郡,喜歡搬弄是非,亂嚼舌根的女子都是要被砸的。”
女子連忙用衣袖做擋,驚叫不斷,引得旁人頻頻側目。
恰逢此時謝瀟南從殿中走出,見她一把銀豆豆快砸完了,笑道:“你還真用銀子砸人啊?”
溫梨笙把剩下的一點遞給他,撇嘴道:“不是你讓我用銀子砸的嗎?”
謝瀟南點了點她的額頭,將錢袋里剩下的裝起來,轉眼看向旁邊的女子,說道:“喜歡多嘴多舌的女子,即便在奚京也是討人厭的。”
女子臉色驟然變得難看,囁嚅著為自己辯解道:“我是無心的。”
話還沒說完,梁懷瑾就從大殿中出來,身后跟著謝岑,說道:“你既是無心,也別辜負了謝少夫人的好意,將這地上的銀子全都撿起來帶回去,若沒撿完便不準走。”
這女子嚇得面色全無,趕忙低著頭去撿落了一地的銀豆豆,很快幾個人都從身邊走過去,只剩下兩個太監被皇上留下盯著。
往前走了一段路,溫梨笙總是用腳往雪堆上踩,錦鞋上全是細碎的雪,謝瀟南道:“你再踩幾腳,鞋子就會被雪浸濕,到時候凍壞了腳你又哼哼。”
“我哪有這么較弱。”溫梨笙不服氣。
想當年她在沂關郡,大雪封路時,她都能捏一個又一個的雪球砸沈嘉清,手從來沒有凍壞過。
謝瀟南卻不樂意,將她拉到另一邊來,俯身用手將她鞋子上的碎雪盡數拂去,才帶著她上了馬車。
次日,御史大夫之女在殿門口撿了許久的銀豆豆一事在眾臣家眷中傳開,當時在場的人看得清清楚楚,那高門貴女是因為對謝瀟南的夫人說了幾句不好聽的話,結果得謝家與皇帝的維護,明顯有些殺雞儆猴的意思,這才讓她在寒風中撿了許久。
而后又有人說,親眼看見景安侯世子蹲身低頭,親自給夫人鞋上的雪掃去,這等明目張膽的寵愛終于堵住了悠悠之口,再無人說謝瀟南是因為某種不可抗的原因才娶了溫梨笙。
大年初一,溫梨笙就穿得厚厚的,領著謝瀟南回溫宅拜年時,溫浦長正在后院整理書籍。
由于來得頻繁,謝瀟南就跟回自己家一樣,輕車熟路的進了正堂坐下,讓下人送上熱茶,都不用溫浦長招呼。
溫梨笙匆匆忙忙跑回后院,站在書房門口喊道:“爹,世子今早跟我說,我們要回沂關郡的事已經敲定了,這事你知道嗎?”
“一驚一乍的干什么?”溫浦長將手上的往書架上一放,而后笑道:“爹可比你先知道。”
溫梨笙不服氣:“我昨晚就知道了。”
溫浦長的好勝心很強:“我是前天晚上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