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第 161 章
豐州, 大雪紛飛的營帳中。
班師回朝的途中,崔珣勉強支撐了十日,他只覺自己的生命在快速流逝, 到三月初十這日,他已經連一步都挪不動了,整個人昏迷的時候多, 清醒的時候少, 他知曉自己大限已至,于是在營帳中, 將何十三等人召進來,交代后事。
當日從長安隨他去北征的天威軍家眷共十個,在戰場上,戰死五人,這五人, 都是剛滿十四歲的少年, 但是他們都不后悔自己的選擇, 他們能和自己的阿兄一樣,死在戰場上,這是一種光榮。
何十三眼睛紅紅的,崔珣身旁放著一箱草螞蚱,手上還放著剛剛編好的最后一只,他手指已經不再靈活,這草螞蚱編的歪歪扭扭, 甚是難看,他將草螞蚱遞給何十三, 示意他放到木箱中,第一千只草螞蚱, 他終于編好了。
他交代何十三,等他死后,就將這箱草螞蚱送到長安崔宅之中,何十三忍著悲痛,問道:“阿兄,那你呢?你不回長安嗎?”
崔珣搖頭,他低低道:“將我,埋在落雁嶺,和你的阿兄們,葬在一起。”
何十三聽到這句,終于忍不住,放聲痛哭了起來,崔珣輕輕一笑,說道:“哭什么?此身,本就天地一過客,自此魂歸蒼穹,無所留戀。”
他手中攥著李楹的荷囊,喃喃道:“唯不舍,明月珠也。”
說完這句話后,他渾身再無一絲氣力,而是帶著對李楹的眷戀和歉疚,慢慢闔上了眼。
那只攥著荷囊的手,也無力重重垂下。
何十三等五人踉蹌跪了下來,哭聲震天:“阿兄!”
他曾經是何十三他們最恨的人,但是此時此刻,這些少年卻真心實意跪在地上,慟哭著喚他“阿兄”。
他們真心認可了他,真心將他當成了自己的阿兄一樣敬佩。
因為他,值得他們認可,值得他們敬佩-
一片漆黑中,崔珣睜開了眼。
他起初以為自己魂飛魄散,再無來世,所以這片漆黑是困住他的永恒黑暗,但他卻在黑暗中看到了一束光芒,他茫然沿著光芒往前走去,終于步入濃霧之中。
從濃霧中,他略微能看清他前方是一條幽黑的河流,河面十分寬闊,完全看不到對岸景象,他疑惑萬分,這,是什么地方?
是奈河嗎?是地府嗎?可是,他已經魂飛魄散了,他不應該來到地府。
正當崔珣疑惑時,他忽聽到一個聲音:“十七郎!”
他循聲望去,只見濃霧漸漸散去,黑壓壓的五萬天威軍,正站在他前面。
為首的,是郭勤威。
還有曹五郎、盛云廷。
崔珣愣住,曹五郎已經快步上前,擁抱住他:“十七郎!”
他放開崔珣后,崔珣才回過神來:“你們,為何會在這里?”
“這里是地府,奈河河畔,那些害我們的人得到報應后,我們本應該出枉死城,去投胎轉世的,但是我們放心不下你,所以我們在這里等你,再去投胎。”
“等我……”崔珣喃喃道:“但我……”
他想說,他已經魂飛魄散了,他們何必還要等他?但他這句話沒有說出來,他能出現在地府,想必是得了某種機緣吧,他看著曹五郎,還有那些天威軍兄弟們,熱淚盈眶:“如果沒等到我,你們就一直不去投胎嗎?”
曹五郎非常肯定地點頭:“當然!”
他拽著崔珣,來到郭勤威面前:“郭帥也在等你。”
崔珣望著郭勤威,一瞬間,他居然有些羞慚,他垂首,不敢看郭勤威:“我……我辜負了郭帥對我的教誨,郭帥一直和我說,要我做一個光明磊落的人,我沒有做到……我這六年,做了很多錯事……”
“十七郎。”郭勤威拍著他肩膀,內疚道:“要說錯,那都是我的錯,是我將昭雪的擔子都壓在你的身上,才讓你受了許多苦,這才沒有辦法成為我希望你成為的人,但是,你也踐行了對我的承諾,你是我們所有人的恩人。”
崔珣眼眶一紅,他不習慣被他們當作恩人,他也不認為他經歷的苦難都是郭勤威的錯,相反,他覺得他是做了他應該做的事,為了轉移話題,他問郭勤威:“對了,郭帥,明月珠不是說你的魂魄被囚于鬼判殿,不到壽數盡的時候不得脫么?郭帥又是如何出鬼判殿的?”
“大周百姓為我廣建祠堂,供奉香火,功德積累之下,天威軍眾人出枉死城時,秦廣王也將我放了出來,讓我和他們一起去投胎。”
崔珣喃喃道:“原來是這樣。”
“一功抵一過,包括你,十七郎,你明明知道必死,還請纓北征,奪回六州,解救百姓,迫突厥后撤三千里,你立下了不世之功,你的功,也抵了你的過。”郭勤威道:“你抱著魂飛魄散的必死之心去北征,反而讓你不必魂飛魄散,十七郎,你救了你自己。”
怪不得他能來到地府,原來是他自己救了他自己。
崔珣恍然,盛云廷道:“十七郎,我們要去投胎了,你和我們一起去嗎?”
崔珣怔了一怔,他搖了搖頭:“不了,我還要等一個人。”
郭勤威了然,他默了默,道:“十七郎,我們走了,你保重。”
說罷,五萬天威軍,齊刷刷向崔珣單膝下跪,崔珣愕然,他剛想也跪下,郭勤威就制止住他:“十七郎。”
他道:“這一跪,你值得。”
崔珣看著單膝下跪感謝他的天威軍眾人,眼含熱淚,眾人抱拳行禮,然后五萬英靈帶著對崔珣的不舍,化為一個個綠色熒點,飄浮到早已等著的擺渡人船上,就像由碧血匯聚成的一條長長星河,將黑色奈河照映的熠熠生輝,奈河中的鬼獸也安安靜靜,伏在河底,一動都不動,隨著小舟消失在奈河對岸,碧色星河也漸漸完全消失。
崔珣一直目送著眾人渡過奈河,去到河對岸,之后,他轉過身,看向生死道方向。
他在等一個人。
他不知道他要等多久,但他只知曉,無論多久,他都會一直等下去-
小舟終于又回來了,和小舟一起回來的,還有戴著斗笠的擺渡人。
擺渡人壓了壓斗笠,喚了聲:“崔珣。”
崔珣回頭。
擺渡人道:“你在等明月珠么?”
崔珣詫異他如何知曉,但還是點頭,道:“是。”
“她回去了。”
“回哪里?”
“三十年前。”
崔珣驚愕,他端詳著擺渡人,然后走上前,恭恭敬敬行了一禮:“敢問船家,你所說的三十年前,是指?”
擺渡人點頭:“就是你想的三十年前。”他道:“她回到了太昌二十年,十月初六,并且在那一日,殺了她自己。”
崔珣怔住,明月珠,她殺了她自己?難道,這就是她死亡的真相?
他下意識就道:“可是,她的魂魄,如何能回到三十年前?”
“為何不能?”擺渡人道:“每個人都有輪回,由生入死,死亡之后,投胎轉世,再生,再死,只不過明月珠的輪回,不是到下一世,而是在她的這一世不斷輪回。”
崔珣細細思索,也明白了,正如這世上,有一些所謂的“活神仙”、相士,他們能掐會算,極其靈驗,甚至對幾十年后發生的事情都能了如指掌,這其中最著名的,當數袁天罡和李淳風。
而這些活神仙,或許有一些,就是如李楹這般,由幾十年后的魂魄回到過去,占據了他們軀體,這樣,他們自然能知曉之后發生的事情。
就比如民間常說的開天眼,說的是相士在某個瞬間,或許是飲酒時,或許是玩樂時,突然倒地不起,等醒來后,便擁有了未卜先知的本事,但也許,他們不是開了天眼,而是這具軀體里的,已經不是當前的自己,而是幾十年后的自己。
崔珣問道:“所以十月初六那日的明月珠,已經不是明月珠?”
擺渡人點頭:“她從當前,回到了過去。”
十月初六那日的李楹,等于說,跟那些相士一樣,在某個瞬間,擁有了未卜先知的本事。
崔珣也終于明白,為何太后屢次要殺他,卻總是說答應了某人的請求,所以不殺他,想必,這某人,便是她視若珍寶的愛女李楹。
從一開始,就是李楹救了他。
崔珣本來還在想,三十年后的李楹魂魄,又是由何而來?但他又想,三十年后的魂魄,正是由三十前的李楹而來。
前朝文帝皇后,一次夢中醒來后驚慌失措,對文帝言:“莫去西郊,會有大禍。”
文帝當時正與皇后慪氣,反而因為皇后之言,臨時從東郊狩獵改到西郊,結果被黑熊驚到,落馬重傷而亡,文帝皇后也因此被太后逼死。
或許文帝皇后當時就是和李楹一樣重生回到過去,她想救文帝,結果沒想到文帝正是因為她的話身死,她也沒逃過被逼自盡的命運。
這大概就是因就是果,果就是因。
崔珣默然片刻,擺渡人問道:“你還要等她么?”
也許,她要永遠被困在她的輪回之中,他再也等不到她了。
崔珣頷首:“要。”
“即使是她自己選擇死亡?即使她是太昌血案的始作俑者?她在你心目中,還是那個擁有一顆琉璃心的明月珠嗎?”
“是。”崔珣定定看著戴著斗笠的擺渡人:“三十年前的情形,史書之中都能看到,世家勢大,《宗族志》里五姓七望甚至排在李姓皇族的前面,新政損害世家利益,根本推行不下去,而突厥兵強馬壯,可汗野心勃勃,照這樣下去,不出五十年,突厥鐵蹄就要如前朝一般踏破邊疆,大周只能割地求和,到時多少百姓淪為胡人奴婢,先帝也正是因此,才會狠心答應殺女。”
他繼續說道:“殺一人而救萬人,雖造罪業,也有功德,明月珠她回到過去,固然可以選擇生存,也可以選擇已知的一切來改變自己、乃至旁人的命運,但是牽一發而動全身,她無法承擔這個改變導致的未知可能,萬一那個可能是新政失敗,突厥南下,重現五胡亂華的慘劇,她會自責而死,所以,她寧愿選擇已知的結局,即使這個選擇,會讓她痛苦萬分,也會讓她永困輪回,可是,她還是會這樣選擇,這樣的她,為何不配稱作擁有一顆琉璃心?”
擺渡人似乎有所觸動,他稍稍抬眸,點了點頭,他指著身后,道:“明月珠,來了。”
崔珣怔了怔,他回頭,果然看到了李楹-
李楹只記得自己落入了荷花池,卻不知道為何會出現在地府,眼前還有崔珣,她茫然愣在那里,直到崔珣反應過來,快步走來,將她擁入懷中,她才反應過來,她喃喃道:“這是怎么回事?”
她不是被永困輪回了么?為何會出現在這里?
她不敢置信地顫抖伸出手,抱住崔珣:“我……是不是在做夢?”
“不是在做夢。”崔珣像摟住失而復得的珍寶一樣,紅了眼眶,他緊緊抱著李楹,都不愿松開,半晌,他才忽想起什么一樣,放開了李楹,李楹仍然覺得如在夢中,她道:“你不是在佛頂舍利前許下心愿,為何……”
“說來話長。”崔珣道:“明月珠,先來見見你的阿耶吧。”
李楹愣住:“阿耶?”
擺渡人緩緩摘下斗笠,一張李楹萬分熟悉的面龐,出現在她的眼前。
李楹訝異喊道:“阿耶?”
太昌帝眼中閃爍了淚光,這是李楹第一次看到他哭,他神情似乎萬分愧疚,都不敢上前擁抱李楹,李楹抿了抿唇,快步上前,投入他的懷抱:“阿耶。”
太昌帝指尖微微顫抖了下,終于像李楹兒時一樣,撫摸著她的頭發,將她抱入懷中。
他喃喃道:“明月珠,原諒阿耶。”
李楹淚眼模糊,她仰頭道:“阿耶,我早就不怪你了。”
太昌帝聞言,心中百感交集,一時之間,竟哽咽失聲。
李楹道:“阿耶,你怎么在這里?”
一旁站著的崔珣說道:“明月珠,你阿耶,是因為你在這里。”
太昌帝輕輕點了點頭,在他的敘述中,李楹才知道,太昌帝死后,來到地府,十殿閻王說他在位期間,勵精圖治,對百姓有大功德,本應飛升到天庭為仙,奈何他發起太昌血案,殺戮過重,只能在地府做一個小小散仙了,但太昌帝已經從計青陽的口中知曉李楹死因,他先問十殿閻王,他的女兒在哪里,當得知李楹被永困輪回時,太昌帝寧愿不為散仙,而是在奈河做一個渡亡魂過河的擺渡人,積攢功德,為李楹消除罪業,助她早脫輪回。
而如今,太昌帝一個一國之君,已經整整做了二十年的擺渡人了,所渡亡魂,不下百萬,他為李楹,攢了二十年的功德,今日,就是李楹功過相抵的日子,所以,她才能脫了輪回,來到地府。
李楹已經痛哭失聲:“阿耶……”
太昌帝搖頭:“明月珠,不要為阿耶難過,這是阿耶應該做的。”
他看了眼崔珣:“崔珣。”
崔珣恭敬道:“在。”
他握著李楹的手,將她的手遞給崔珣:“崔珣,我把我的女兒,交給你了,你和她一起投胎去吧。”
李楹卻眷戀地看了眼崔珣,她咬著唇,淚眼朦朧:“阿耶,我不想去投胎,投胎了,我就不是我了。”
崔珣也不是崔珣了。
太昌帝笑了笑:“若你還是你,崔珣還是崔珣呢?”
李楹愣住,她不懂,崔珣也沒懂。
太昌帝嘆了聲:“你阿娘,讓你仍然可以做你自己。”
李楹在崔珣墓碑前魂魄消散那一日,大周四萬座佛寺的長明燈永遠熄滅,而太后知曉,她的女兒,自此以后,不在了。
她想起三年前,在蓬萊殿時,內侍稟報,說那個天威軍的博陵崔氏子在大理寺,怎么都不肯招供投降突厥,快被刑求而死了,她不耐煩,她本就不喜博陵崔氏,而且此人還投降突厥,更是讓人厭惡,她道:“不是說這個人的事情,不要向吾稟報么?”
內侍唯唯諾諾:“是奴多嘴了。”
但是內侍以前受過崔頌清的恩惠,所以還是想搭救崔頌清的侄兒,于是小心試探道:“太后,那個崔珣,或許……”
他話還沒說完,太后卻驀然起身:“你說那人,叫什么?”
“崔……崔珣……”
“他字什么?”
“好像叫……望舒……”
崔珣……崔望舒……太后想起愛女身亡那一日,伏在她膝上,對她說的話。
可是,明月珠怎么會知曉崔珣?
她滿腔疑惑,而這個疑惑,直到李楹在她面前現身,她才解開。
原來三十年前她見到的,是重生回來的明月珠,她也不是被太昌帝所殺,而是自己落入荷花池而亡。
她心中極其哀痛,她知曉,她如今的地位,大周如今的安康,都是以愛女的死為引,換來的,明月珠為這一切犧牲了自己的性命,她怎么可以繼續包庇自己的兒子?
她殺了隆興帝,可是,崔珣又來求她,讓她允諾他北征,她知道他此去無法歸來,但是,崔珣經歷過六年前的戰爭,他熟悉六州,也熟悉突厥,沒有人比他更適合掛帥。
她最終還是允諾了他,也因此,再一次失去了明月珠。
她潸然淚下,她不知道李楹魂魄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崔珣魂魄去了哪里,她只能在佛前許愿,她執政多年,功標青史,死后完全可以飛升成仙,但她寧愿以此生功績,死后如百姓一般再入輪回,換崔珣與李楹生生世世,再續前緣。
李楹眼眶濕潤了,她喃喃道:“阿娘……”
崔珣也沒有想到太后會如此,他心情一時之間十分復雜,太后曾經不喜歡他,但最后,沒想到付出這么大代價成全了他和李楹。
他握著李楹的手,兩人都從至暗時刻到柳暗花明,一時之間,竟覺恍如隔世。
太昌帝對李楹道:“你們生生世世,再續前緣,便可不必飲孟婆湯了,以后你還是你,崔珣還是崔珣。”
他道:“走吧,我送你們渡過奈河。”
李楹含淚點頭,她問太昌帝:“阿耶,你不跟我們一起走嗎?”
她已經不用永困輪回了,太昌帝也不用再做擺渡人了。
太昌帝搖頭:“阿耶還要等你阿娘。”
李楹咬了咬唇,她神情恍惚,牽著崔珣的手,一起上了小舟,太昌帝撐篙,小舟悠悠往奈河中間飄去。
而奈河對面的白霧,漸漸散開,她與崔珣手指緊緊握著,自此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再不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