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第 121 章
大理寺少卿盧淮已經不耐, 他向來厭惡沈闕這種紈绔,于是冷冷道:“你以為你不認就沒法子了么?大周律令規定,三人以上, 明證其事,始合定罪,你的案子, 除了楊衡之外, 還有當日參與謀害盛云廷的趙六、陸翊等人,他們全部招供, 如今已超過三個證人,還有血衣等物證,就算沒有你的口供,三司也能將你定罪。”
沈闕只是冷笑:“任憑再多人證物證,我就是不認。”
言語間, 倒不像是為了性命的垂死掙扎, 而更是一種破罐破摔的不忿感。
盧淮終于失去耐心:“上刑!”
御史臺主審韓文墨阻止道:“盧少卿, 沈闕到底是圣人表兄,還是給他留些顏面吧。”
盧淮道:“他殺人強/奸的時候,也沒想過給圣人留顏面。”
韓文墨噎住,沈闕卻絲毫不懼,反而望著盧淮大笑:“盧少卿,我沈闕的確不是個東西,但是你們這些正人君子的皮囊之下, 比我沈闕臟污的,可不少。”
他這般挑釁主審, 盧淮額頭簡直是暴怒到青筋直跳,他對堂下差吏喝道:“還愣著做什么?上刑!”
“且慢。”
出言的是崔珣, 他阻止道:“且慢動刑。”
盧淮轉頭看他,崔珣自去嶺南,就好像生了場大病,臉色如紙一般蒼白,給盧淮都嚇了一大跳,以前崔珣雖然也總是一副病怏怏的模樣,但也沒有如今的形銷骨立,方才他和韓文墨審案,崔珣一言不發,仿佛連說話的氣力都沒有,盧淮都不禁懷疑,崔珣去嶺南前,知不知道自己身體撐不住?若知道,為何還要去?
不過他和崔珣一向是死對頭,所以他將自己的疑惑盡數放在心里,不愿放下面子去問他,但此次,他卻脫口而出:“為何不讓動刑?”
崔珣和沈闕不和,是人盡皆知,他為何會阻止對沈闕動刑?
崔珣沒有回答,只是望著沈闕,淡淡道:“沈闕,你死到臨頭了,還要嘴硬么?”
沈闕嗤笑:“怎么?你也想誘我招供?憑你也配?”
他縱然一身囚衣,形容狼狽,但面上神情還是驕橫到了極點:“我是大周的世襲國公,你一個臠寵,也配審我?”
崔珣被這般辱罵,卻絲毫沒有動氣,只是蒼白如雪的面容浮現一絲譏嘲:“哦?那誰配審你?”
沈闕未答,只是環顧大堂四周:“今日過堂,原告呢?盛阿蠻呢?”
“恐怕不太方便來。”
沈闕問:“為何?”
崔珣壓抑住胸口涌現的咳意,他緩緩道:“盛阿蠻越級上訴,敲響登聞鼓,按律笞八十,只不過她之前有孕,圣人恩準,待她產子之后再行刑,可這個孩子,是你的骨肉,她和你仇深似海,不愿受你的半點恩惠,所以她已經落了胎,被笞了八十刑杖,今日是過不了堂了。”
沈闕愕然,他瞪大眼睛:“你說什么?”
“我說,盛阿蠻已經一碗紅花,落了胎。”
大堂之上,頓時是死一樣的沉寂,接著,沈闕忽然暴怒起來,還是幾個差吏將他強押跪下,他才沒沖到崔珣面前:“你胡說!”
崔珣輕哼了聲,他瞥了眼盧淮:“盧少卿,我是否胡說?”
盧淮一愣,沒想到崔珣居然會問他,他下意識就配合答道:“沒胡說。”
盧淮向來耿直,從不說誑語,這點沈闕也是知曉的,隨著盧淮確認,沈闕的心瞬間冰涼,仿佛人世間最后一絲意趣也沒有了,他活了二十九年,一直被困在生母和阿姊被殺的仇恨之中,因為這個仇恨,他窮極一生,都在尋求如何殺了太后復仇,可貓鬼一案后,太后告訴他,他生母的死,是一個意外,阿姊的死,是罪有應得,他報錯了仇,恨錯了人,這讓他如何能夠接受?他好像失去了人生目標一般,一口氣全泄了,余下的每一日都是行尸走肉。
直到被發配到嶺南,在這種境地下,阿蠻還能對他極為溫存,百般照顧,讓他死去的心漸漸活了起來,他曾經問阿蠻,不怪他污辱了她么,阿蠻只是說,過去的事都過去了,她現在只想和他把日子過好,其他什么都不想了。
他又是感動又是愧疚,發妻故去,他便想著給阿蠻扶正,他雖然以前對不起她,但現在會給她正妻的地位,給她國公夫人的身份,他會洗心革面,對她好的,可誰知道,她的溫存是假的,她的不計較也是假的,她只是在騙他,等騙到了真相,她就化為最鋒利的刀,朝他身上血淋淋的刺去。
如今,連腹中的胎兒,這唯一和他的羈絆,她都狠下心不愿留了。
她是真恨他,是真想讓他死啊。
沈闕忽大笑了起來,他笑的凄涼,笑的落寞,御史韓文墨心驚膽戰,心想犯人莫不是瘋了,盧淮則是大惑不解,他不明白怎么沈闕一聽到阿蠻落了胎就這種反應,侮辱阿蠻的是他,為阿蠻落胎發瘋的也是他,簡直莫名其妙。
只有崔珣明白一切因由,早在貓鬼案后沈闕就是個活死人了,是阿蠻將他救了回來,給了他生的希望,如今希望破滅,他怎么能不發瘋?
恨的動力也沒了,愛的動力也沒了,他活在這世上還有什么意趣?
沈闕停住笑容,抬眸,冷冷瞥向堂上審他的三司:“你們不就是想讓我招供嗎?沒錯,盛云廷是我殺的!”
他突然痛快招供,盧淮和韓文墨都詫異了,崔珣倒是沒有詫異,不過方才的問話讓他又有些體力難支,他捂住錦帕咳嗽了兩聲,然后瞥了眼盧淮,似乎意思是接下來交給他審。
盧淮心想,這人怎么病成這鬼樣子?他沒氣力審,他有,盧淮胳膊搭在桌案上,身子向前傾去,咄咄逼人問著沈闕:“所以你承認了?”
“是。”
“你為什么要殺盛云廷?”
“看他討厭。”
盧淮又問:“你是中郎將,是國公,盛云廷一個虞侯,他怎么得罪你了?”
“沒得罪,我就是討厭他們天威軍所有人。”沈闕道:“郭勤威一個寒門,敢看我不起,我討厭他,連帶著討厭天威軍所有人,不行么?”
盧淮微微皺眉,沈闕的確一直和郭勤威不睦,起因是沈闕仗著是皇親國戚,為人驕橫,而郭勤威不是一個喜歡溜須拍馬的人,回長安述職的時候,彼此相遇,難免會得罪沈闕,沈闕恨上郭勤威,連帶著恨上盛云廷,倒也說得通。
只不過,此事還是有很多疑點,比如當日裴觀岳之妻王氏為何也參與殺害盛云廷?比如沈闕是如何知曉盛云廷會出現在長樂驛的?比如沈闕到底知不知曉盛云廷是回長安求援的?種種樁樁,不是一個看盛云廷不順眼就能解釋的。
盧淮于是就將自己疑問全數拋了出來,不過沈闕卻閉口不答了,他倦道:“我已經招認了,是我殺的盛云廷,至于王燃犀,她為何參與,你去地府問她啊!我怎么會知道她為何參與?”
盧淮大怒:“混賬!”
沈闕只道:“我要說的都說了,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說罷,他就再不愿說一句話,一副但求速死的模樣。
盧淮本欲要動刑,又被崔珣制止,崔珣咳了兩聲,道:“反正犯人已經招認,我等就這般回稟圣人,待圣人定奪吧。”-
沈闕被押回御史臺獄,崔珣、盧淮、韓文墨三人要一起去大明宮覆命,離開御史臺的時候,崔珣病勢沉重,他又自尊心過于強烈,不喜歡旁人扶他,所以強撐著病體,行走的格外緩慢,韓文墨等不及,人影都沒了,盧淮卻特地等在御史臺外,他問崔珣:“你今日為何一直阻止對沈闕動刑?你不是很討厭他嗎?”
審案既已結束,崔珣本懶得再理睬盧淮,但思及當日若非他在朝堂挺身而出,云廷一案沒這么順利被受理,算起來,盧淮也算是天威軍的恩人,所以他冷淡的眉眼舒展了些,語氣也沒那么涼冰冰了,他說道:“沈闕這個人,不想招供的時候,你怎么動刑都沒用,只有往他痛處戳,他反而會沒了希望,爽快招供。”
盧淮沉吟道:“所以你方才故意跟他提及盛阿蠻落胎之事?你怎么知道這是他的痛處?”
這個問題,就涉及沈國夫人之死的秘事,崔珣沒有打算回答,他不回答,盧淮也不以為意,他端詳著崔珣蒼白面容,這還是他第一次平心靜氣的和崔珣站在一起,和顏悅色的和他說話,盧淮說道:“你好像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
崔珣沒有接話,而是劇烈咳嗽幾聲,皚雪一般的臉龐上浮現一抹病態潮紅,他說道:“盧淮,你當了五年國子監司業,政績斐然,天下學子都尊敬你,推崇你,但大理寺,不是國子監,有些事,你還是不知道的為好。”
盧淮不服氣:“我為什么不可以知道?”
崔珣只是輕笑:“知道了又能怎么樣呢?你連指使何十三他們的幕后之人都不能處置,你還能處置誰?”
盧淮瞬間愣住。
崔珣也沒有理睬他,而是步履乏力的出了御史臺,上了駟馬馬車,往大明宮方向而去-
待盧淮終于調理好心情,也跟入大明宮后,三人將沈闕證詞呈給隆興帝后,隆興帝只是草草看了眼,就說道:“沈闕一案,在民間議論紛紛,百姓都期望朕做個大義滅親的明君,既然沈闕已經招供,又有人證物證,那就定于三日后,將沈闕斬首示眾,平息民憤吧。”
三日,這么快?盧淮和韓文墨面面相覷,盧淮道:“圣人,但此案,還有一些疑點未明。”
“等你查明疑點,還要多少時日?”
盧淮一怔,沈闕那樣子,不太好撬開嘴:“臣無法估計。”
“多留他性命一日,百姓就會以為朕徇私。”隆興帝搖頭:“殺了他,盡快。”
盧淮和韓文墨聽罷,也覺得有幾分道理,于是叩首領命,崔珣抿了抿唇,眸中神色如古井無波,他也跪下叩首道:“臣領命。”-
當李楹聽到消息后,她詫異不已:“三日后?”
崔珣頷首:“嗯,三日。”
李楹沉思片刻,但她注意力很快被熬好的湯藥吸引了,自從崔珣回長安后,她就立刻將他虎狼之藥全扔了,可崔珣這藥吃了月余,早已對藥性有了依賴,驟然停吃,身體反而比沒吃前更加孱弱,臉色也愈發如紙一般蒼白,李楹恨不得將他一日十二個時辰都拘在病榻上休養,不過崔珣有太多事要忙,他還有沈闕的案子要審,不可能十二個時辰都呆在病榻上,李楹只能退而求其次,他回到府中的時候,就不許他下榻,連藥都要她喂給他喝。
她盛了一碗黑漆漆的湯藥,湯藥顏色一看就難以下咽,李楹用白玉匙舀了勺,吹了吹喂給崔珣,崔珣垂眸飲下,頃刻,他就眉心蹙起,變了神色,他嘆了一口氣,苦笑:“明月珠,你惱我?”
李楹裝不懂:“嗯?”
崔珣無奈,他低低控訴:“你怎么……連個糖霜都不給我加?”
第122章 第 122 章
李楹板著臉道:“沒有糖霜。”
“昨日還給你買了……”
“有么?”李楹睜著眼睛說瞎話:“你不會說三更半夜你帶回的那包東西吧?我扔了。”
崔珣:“……”
李楹又舀了勺湯藥:“沒糖霜, 就是這么苦,你喝不喝?”
崔珣哪里敢不喝,只能硬著頭皮咽下, 李楹瞥了眼他苦到微微蹙起的眉心,道:“死都不怕了,還怕苦么?”
崔珣嘆道:“昨日要準備沈闕過堂, 所以才在察事廳呆遲了, 等沈闕這事一了,我就告病不去察事廳了。”
李楹聽到他這句話, 臉上才略略露出些許笑意,她道:“這可是你說的。”
崔珣頷首道:“我說的。”
李楹笑盈盈的吹了吹手中那勺湯藥,遞到崔珣嘴邊:“為防你忘記,今日你要喝的湯藥,都不加糖霜了。”
崔珣:“……”-
崔珣無可奈何將一碗湯藥都喝下, 只覺口中味道比黃連都要苦, 正想下榻找杯茶水時, 李楹瞥了他一眼,他又不敢動了,李楹背對著他收拾好青瓷藥碗,然后忽轉過身,展開手心:“喏。”
只見她瑩潤手心上,放著一顆琥珀色的糖霜。
崔珣眼睛一亮,他撿起糖霜, 塞入口中,清甜甘涼的味道瞬間將苦澀掩蓋, 他道:“這算是打一巴掌再給個甜棗么?”
“算啊。”李楹點點頭:“讓你記得,你可是有小娘子管的人了。”
這句話, 倒讓崔珣恍惚了下,他從來沒想過,他也能有朝一日,家中有小娘子管著他、盼著他,他望著李楹,聲音很輕,不太自信地問道:“那你能……一直管著我嗎?”
他聲音雖輕,李楹卻聽得清楚,她彎起嘴角,笑靨如花,毫不猶豫地點頭:“當然能啊。”
崔珣垂眸,淺淺笑了笑,他嘴中含著糖霜,臉頰有點鼓,他在外人面前形象一直是狠戾冷淡的,這副模樣倒難得一見,李楹瞧著有趣,戳了戳他的臉頰,崔珣怔了下,然后又是無奈又是寵溺道:“別鬧了。”
李楹嫣然笑著繼續戳他臉頰:“就要鬧。”
她笑起來的樣子,雙眸似盛滿萬千星辰般璀璨,嘴角微微上揚,如玉一般的面龐露出兩個淺淺梨渦,崔珣只覺整個世間都變的明亮起來,心中怦然一動,他愣愣看著她,拼命壓抑住親下去的沖動,轉而抓住她的瑩白皓腕:“別鬧……”
李楹看著他抓住自己腕間的手,笑道:“誒?今日用蘭芷凈手百遍了?”
崔珣呆住:“你怎么……”
“怎么知道的?”李楹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我……”
“別解釋。”李楹批判:“一天天的心思比誰都重,沒聽過一句話叫慧極必傷么?”
崔珣被揭短的無話可說,他只能苦笑搖頭:“我總算明白,為何世間兒郎都不愿娶大周公主了。”
李楹道:“你確定?你真不愿娶我?”
崔珣也不明白自己的這句泛指怎么變成特指了,但他還是想也沒想就答道:“不,我愿意。”
李楹笑了笑,不再鬧他,而是另一只手握上他抓住自己手腕的手,讓他想松手都松不了,她很自然說道:“我也愿意嫁你呀。”
她頓了頓,又加了句:“很喜歡你,很愿意嫁給你。”
李楹在愛中長大,坦率純真,太后教會她與人為善、蕙質蘭心,但也告訴她,和善不是懦弱,蘭心不是不爭,太后說,一個女子,不要不敢爭取自己想要的東西,想要權勢,可以去爭,想要地位,可以去爭,想要郎君,也可以去爭。
所以她從來不避諱對崔珣一遍一遍說出自己的喜愛,崔珣怔怔望她,心中更覺暖意融融,可他不是李楹,他不是在愛中長大,反而是在厭棄中長大,除了那短暫的三年時光,他一直是被惡意包圍的,這注定了他永遠無法像李楹這般直白表達自己,他目不轉睛的凝望著李楹,想說什么,最終還是喉嚨滾動了下,沒有說,他輕咳了聲,轉換了個話題:“三天后,沈闕就要被行刑了。”
“但他不是還不愿供出長樂驛的主使么?”
“其實,他如今已經沒什么顧忌了。”崔珣分析:“他一心求死,之所以不愿供出主使,應該是不想讓我如意。”
李楹問:“他怎么就那么討厭你呀?”
這個問題的答案,兩人都心知肚明,無非是因為阿蠻。
李楹從不跟崔珣討論阿蠻和阿史那迦對他的情意,對于她來說,這些女子喜歡崔珣,不是他的過錯,也不是這些女子的過錯,而她已經得到了崔珣全身心的愛,再跟崔珣說起阿史那迦她們對他的情意,是想從崔珣口中聽到什么呢?憐憫?冷淡?抱歉?無論是哪種,都是對這些可憐女子的不尊重。
她以前見過出嫁的榮嘉姐姐帶駙馬回宮,在眾人面前談起一個為他終身不嫁的癡情女子,榮嘉姐姐對駙馬嘆道:“她這又何必呢?獨自守著一段無望的癡戀,唉,希望她下輩子不要再這般執著了。”
榮嘉姐姐話說的沒有問題,也沒嘲諷那個癡情女子,所以文采風流的駙馬也為那女子深深一嘆,在場的妃嬪公主,全都在為那女子扼腕嘆息,只有她心里挺不是滋味的,隱隱有些覺得,那女子的一廂癡情,不應該作為大眾茶余飯后的談資。
榮嘉姐姐的駙馬是當時著名的美男子,除了那癡情女子,仰慕者眾多,榮嘉姐姐后來回宮時,還提起幾個,都是當著駙馬的面提,有的她用拈酸吃醋的調侃語氣提,有的她用大度寬容的惋惜語氣提,有時候她還跟駙馬抱怨:“你說你,生得那么好做什么,怎么那么多女子喜歡你?”
駙馬就笑,然后順著和她討論幾句,后來榮嘉姐姐回宮,她便不想去了,她跟阿娘說:“不愛聽榮嘉姐姐說那些。”
阿娘問她為什么,她想了下,道:“可能榮嘉姐姐沒那個意思,但我總覺得,榮嘉姐姐有點想告訴我們,看,我的駙馬那么英俊,那么優秀,這么多女子愛他愛得死去活來,可他偏偏喜歡我。”
她說道:“阿娘,那些女子年少時的愛慕,是世間最純粹可貴的東西,是應該被小心珍藏的,不應該被榮嘉姐姐拿來炫耀,更不應該成為她和駙馬打情罵俏中的一環。”
阿娘點頭,莞爾道:“明月珠,你以后,若得到了一個男人的心,不要用其他女子來證明你自己的本事,一個女人征服一個男人,不算什么,你自己是否耀眼奪目,不是靠在爭搶男人時,打敗其他女人來映襯的。”
阿娘的話,她記在心里,所以她從不和崔珣提及阿史那迦和阿蠻對他的感情,她覺得不管她提及什么,都是對她們純潔感情的褻瀆,她尊重她們的為人,也尊重她們的愛情。
她沒提過,崔珣更沒提過,事實上,李楹知曉,喜歡他的女子,不可能只有阿史那迦這些,他皮囊生得太好,蓮花郎,美如蓮花,在天威軍那三年,定然也有其他小娘子愛慕著他,但是崔珣半個都沒說過,這除了他生性冷淡外,還有他跟榮嘉公主駙馬不一樣,他不會借著其他小娘子的情意來跟自己心上人顯擺,世人總罵他卑鄙無恥,是斗筲小人,但哪個卑鄙無恥的斗筲小人,能對無論貴賤、無論美丑的真摯情意,做到即使不接受,也能尊重?-
李楹和崔珣于是都很默契地跳過為何沈闕會那般痛恨崔珣的話題,李楹道:“沈闕這么討厭你,我看就算你用刑,他也不會招供的。”
崔珣也是這般想的:“沈闕和金禰不一樣,金禰怕死,沈闕不怕死,什么刑罰他都不會招的,而且,大理寺和御史臺共同看守,也不會允許我動用私刑。”
“那難道你費了這么大功夫,將他從嶺南押回來,就只能任憑他三日后被滅口么?”
“倒也不會。”崔珣斟酌了下,將隆興帝所說的話轉換了下言辭:“他們總拿百姓說事,說不趕快殺沈闕,百姓會覺得圣人徇私,好像百姓真的那般愚蠢一樣,其實,假如百姓知曉當日殺害云廷,還有裴觀岳之妻的參與,又或者,他們知曉云廷是為了天威軍被困來長安求援,沈闕又那般剛好埋伏在長安城外,他們難道不會懷疑么?”
李楹道:“你將楊衡他們的證詞散布到了整個長安城?”
崔珣點頭,李楹想了下,道:“這樣,匆忙殺沈闕,百姓反而會覺得是在掩蓋真相。”
她道:“估計塵封六年的天威軍舊案,此刻已經在長安城重起風波了,只要質疑聲再大些,沈闕三日后,不一定殺的成。”
假如沈闕殺不成,那定然還是能找到讓他招供的法子的。
就算做最壞的打算,沈闕死了,但厚冰已經化了一角,若能借悠悠眾口,將裴觀岳下獄,未必不能得到真相。
李楹思及此,心中也松快了些,她便尋思著,該如何讓沈闕開口。
不過翌日,刑傷未愈的阿蠻就遣人來尋崔珣。
她說,她想見沈闕。
第123章 第 123 章
崔珣拒絕了。
阿蠻不解, 她落了胎,又被笞了八十杖,身體虛弱至極, 還是行刑官員憐憫她,讓她好轉之后,再去獄中行兩年徒刑, 她如今只能躺在破敗的家中, 由昔日教坊的姐妹照料,但她還是強撐起身子, 道:“為何不讓我去見沈闕。”
“沈闕恨你。”崔珣道:“你何必去自尋麻煩?”
“我知道他恨我,可是,我還有很多事情沒搞清楚,當時在長樂驛殺我阿兄的,是不是還有裴觀岳的妻子王娘子?還有, 他到底為什么要殺我阿兄?我不相信僅僅是因為看我阿兄不順眼, 照這樣說, 他更看不順眼郭帥,那郭帥回長安述職的時候,他怎么不殺了他?”
阿蠻連番發問,她并非粗笨之人,早在盛云廷尸骨被埋在通化門外,官府查探說是山匪劫殺,她就不相信, 她當時說,什么人敢殺天威軍的虞侯, 又是什么山匪敢將人埋在通化門外?而事實如她所料,殺盛云廷, 根本不是山匪,而是有權有勢的沈國公沈闕。
崔珣避而不答,他只道:“你如今,應好好休養,否則,熬不過兩年的徒刑。”
“那是我的阿兄!”阿蠻道:“我幼年就失去父母,是阿兄撫養我長大!就算你是阿兄的朋友,你也沒資格阻止我查明真相!”
崔珣道:“三司會查明真相,無需你拖著病體去求沈闕。”
阿蠻咬牙瞪著他,他卻無松動神色,阿蠻扶著簡陋的桌子,步步挪到他身邊,她臉色慘白,雙眸紅腫:“你到底為何要阻止我?這里面,到底是有什么我不該知道的?還是說,你覺得我一個平民百姓,沒那個本事承受真相?”
崔珣默然,片刻后,他才道:“你阿兄昔日照拂我良多,他只有你一個妹妹,我希望你好好活著。”
阿蠻只是笑,她搖頭道:“好好活著,這是你的愿望,關我何事?你有問過我?既然沒有,你又憑什么替我決定?”
崔珣微微愣住,阿蠻背上刑傷劇痛入骨,但神情卻十分平靜:“人都會死的,就算活到一百歲,也會死,與其稀里糊涂的活著,我寧愿弄清真相馬上去死。”
崔珣不語,他還是有些猶豫,他在擔心阿蠻的安全,他道:“弄清真相,有其他法子的。
“或許你有其他法子,但是最快的法子,絕對是我。”阿蠻一字一句說道:“崔珣,我阿兄已經含冤六年了,你若真感激我阿兄對你的照拂之情,你怎么忍心讓他繼續含冤下去?”
崔珣漆黑雙眸,終于露出動容神色,但還是未說出答應的話,阿蠻咬著唇,她忽撲通一聲跪下,背后傷口又有些裂開,她忍著疼痛,含淚央求:“以前,一直是我阿兄護著我,如今,我想護他一次,求你,成全我。”
崔珣沉默半晌,終于說了句:“起來。”
阿蠻驚喜交加:“你答應我了?”
崔珣道:“你先起來。”
阿蠻遲疑著,撐著月牙凳徐徐站起,崔珣靜靜看著她清瘦,但倔犟的臉龐,忽說了句:“你阿兄以前在軍中,經常提起你。”
“他提起我什么?”
“他說,你脾氣不太好。”
阿蠻怔住,崔珣微微一笑,也沒再說什么,而是道:“你先好好養傷,我會安排你見沈闕的。”
阿蠻大喜過望,她看著她這六年來視同仇寇的男人,遲疑了下,口中不自然的說了兩個字:“多謝。”
崔珣頷首:“我先走了。”
他轉身走出破陋的房屋,阿蠻教坊的姐妹等在外面,見到他時,不由嚇到垂首,身子也有點瑟瑟發抖,崔珣瞥了她們一眼,說道:“好好照顧她。”
教坊樂姬忙不迭點頭,等他走后,才飛也似的進了屋內,將阿蠻扶到榻上。
阿蠻背上傷口已經又滲出血跡,幾個樂姬責備道:“你也太不小心,傷口又裂開了。”
幾人打水的打水,擰帕子的擰帕子,涂藥的涂藥,阿蠻只是安安靜靜伏在榻上,一聲疼也不喊,她忽看著拿著白玉藥瓶的樂姬,說道:“這藥,挺貴的吧。”
樂姬愣住,阿蠻道:“你們哪里買得起?”
幾人面面相覷,涂藥的樂姬小心翼翼道:“阿蠻,這藥對你恢復有好處的……”
阿蠻臉色疼得慘白,她說道:“你們怕我逼你們扔了?”
幾人都不敢接話,阿蠻頭枕在手臂上,有些疲倦的閉上眼睛,說道:“不會了……”
她喃喃道:“不會再扔了……”-
崔珣依約,便安排次日,讓阿蠻去見沈闕。
阿蠻在幾個樂姬的攙扶下進了御史臺獄,沈闕由察事廳、御史臺、大理寺共同看管,為的就是互相監察,以免一方誘供,所以阿蠻去見沈闕,理應三司一起陪同,但是御史臺主審韓文墨極為怕事,他不想聽到不該聽到的內容,于是借口公務在身先行離去,崔珣瞥了眼還杵在那的盧淮,說道:“盧少卿也還是先行離去的好。”
盧淮奇道:“我有什么好離去的,沈闕敢說,我就敢聽。”
他可不是怕死的韓文墨。
況且,他早就覺得盛云廷一案疑點重重,只是礙于隆興帝,不想影響大局,所以才同意盡快處死沈闕,如今有機會得知真相,他才不愿錯過。
于是他就和崔珣一起端坐于鄰近沈闕囚室的隔間,靜靜聽著沈闕和阿蠻的對話-
昏暗的囚室內,沈闕一身重鐐,憔悴不堪,此時的他,半點都沒有當初賞春宴上囂張狂妄的跋扈風采,只剩下一心求死的暮氣沉沉。
當他見到烏發素衣的阿蠻出現在囚室外時,他瞪大眼睛,喉嚨滾動了下,下一刻,他就撲上前去,手腕伸出鐵制柵欄,幾乎想將阿蠻掐死。
阿蠻后退一步,她輕笑道:“怎么?想殺了我?”
“你這個賤人!”沈闕目眥欲裂:“我對你那么好!你居然背叛我!”
阿蠻仿佛聽到世間最可笑的話一般,她咯咯笑了起來,笑了一陣后,她看著沈闕,看著他頹廢,卻依然俊美的臉,她說道:“沈闕,你是不是覺得,你年輕英俊,又是世襲國公,所以,就算你強/暴了一個女人,還殺了她的兄長,但只要你真心悔過,她就會忘了以前的一切,原諒你、愛上你呀?”
沈闕愣住,阿蠻道:“或許世間有些女人會如此,即使被侮辱被折磨,只要男人流幾滴淚,認一下錯,承諾以后會對她好,她就心軟了,如果那個男人是一個薄情的男人,那就更妙了,薄情郎,從未對其他女人付出真心,卻只將一顆心掏給她看,這是多么難得的愛情啊,什么殺父殺兄的大仇啊,在愛情面前,都不值一提。”
沈闕已經目瞪口呆,阿蠻徐徐道:“可惜啊,我盛阿蠻不是這種女人,我和我阿兄,雖然只是長安城最普通的百姓,但是阿兄卻教會我,什么叫自尊,什么叫自愛。”
“我阿兄,是全天下最好的阿兄,可是你卻殺了他,你讓我以后都沒有阿兄了,你怎么會認為,我能忘掉殺兄的仇恨,和你好好過日子?”
沈闕終于開了口,他聲音嘶啞:“所以你從頭到尾都在騙我?”
“當然。”阿蠻點頭:“否則,你以為我會跟你去嶺南?我會為你做飯洗衣?我會為你疊被鋪床?沈闕,我可以告訴你,我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個時辰,都在想著怎么殺了你。”
沈闕憤怒到握緊鐵柵欄,阿蠻也毫無畏懼的,一臉譏嘲的看著他,半晌,沈闕眸中的憤怒忽漸漸退卻,他頹然跪倒在地,心如死灰地喃喃道:“好,這才是我認識的盛阿蠻。”
第一次見她,便是在賞春宴,那時候的她,就是性子火爆,剛烈不屈,第二次,就是強/暴她那一次,事后,她雖然一身狼藉,但一雙眼睛,還是死死瞪著他,他早該明白她的個性的,他不應該被她在嶺南假裝的溫柔所欺騙,要怪的話,只能怪他那時太落魄了,妾室全部離他而去,只有她不離不棄,讓他逐漸對她動了心,丟了命。
沈闕抬眸看她,自嘲道:“如果這是你的報復的話,你成功了。”
他目光又移向她平坦的腹部:“但是,我沒想到,你居然連自己的孩子都能下得去手,盛阿蠻,你足夠心狠。”
“我的孩子?下手?”阿蠻笑:“我越級上訴,應笞八十,以妾告夫,應徒兩年,我那些姐妹都說我傻,說我不應該落胎,不落的話,就可以再拖上好幾個月,等風頭過了,讓崔珣幫我向圣人和太后求求情,或許,他們就會網開一面,不行笞刑和徒刑了,我也不用受皮肉之苦,以及牢獄之災了,可我不愿意,你知道我為什么不愿意么?”
沈闕愣愣望著她,阿蠻一字一句說道:“因為這孩子,留在我腹中的每一天,都讓我覺得惡心。”
“我盛阿蠻今生今世,都不愿和你再有任何瓜葛,你的子嗣,不配我用血肉來孕育。”
她每句話,都在往沈闕心窩上戳,絕情到了極點,沈闕臉色慘白,整個人無助到失魂落魄,半晌,他才似乎想起什么,抓住柵欄說道:“盛阿蠻,你今日來,難道不是來求我供出真相的么?這就是你求人的態度?”
“我求你,你會說?”阿蠻道:“我從未想過求你,你想說便說,不想說便不說,別指望我求你半分。”
她這般說,沈闕反而哈哈大笑起來,他知道他這輩子,也無法征服這個女人,但此生,能栽在這樣一個女人手里,倒也死而無憾。
他笑罷,道:“好!既然你把真心話全說出來了,那我說幾句又何妨!盛阿蠻,是我殺了你阿兄,但你也記住,若非我沈闕,你阿兄昭不了雪,你這輩子,都給我記住了!”
第124章 第 124 章
沈闕的證詞, 徐徐揭開了六年前,那場埋葬五萬忠魂的陰謀起始。
沈闕當時二十三歲,雖然世襲國公, 但他心中總是憤懣之氣難平,他知道他的憤懣來自哪里,那是來自大周實際的掌權者, 高高在上的太后, 他的殺母仇人。
每一次太后對他的賞賜,都被他視為對他的羞辱, 而他對太后的每一次謝恩叩首,都讓他內心極為痛苦,身為人子,不但報不了殺母之仇,還要對仇人卑躬屈膝, 天底下, 有他這般沒用的兒子么?
這種極度的痛苦下, 讓他性格愈發扭曲,他開始囂張跋扈,斂財賣官,他在賭,賭他那個虛偽狠毒的姨母到底能容忍他到何時?他想著,到底什么時候,她才能撕下她假惺惺的面具, 像對待他母親和阿姊一樣,對他下毒手?
可是姨母一直沒對他下手, 或許她根本沒功夫對他下手,她還要忙著對付李家宗室, 對付天下群臣,她還要繼續攫取權力,因為她的兒子已經十七歲了,她沒理由再垂簾聽政了,她雖然表面還政,給了她兒子一些決斷的權力,但政令擬定這些大權,還是牢牢握在她的手中,連官員任免皇帝都要先問過她,才敢蓋上皇帝行璽。
這種窩窩囊囊的皇帝,真是天下奇聞。
他一邊痛恨著他姨母,一邊鄙夷著他表弟,一邊在長安城繼續醉生夢死,但仇恨的火種,并沒有隨著時間的流逝而熄滅,反而愈發明亮。
而機會終于來了,豐州刺史裴觀岳,回京述職的時候,找到了他。
同行的,還有戶部尚書盧裕民。
他有些詫異,裴觀岳找上他,并不稀奇,裴觀岳此人慣會見風使舵,出身寒門,卻娶了太原王氏的嫡女,與寒門世家兩邊都關系良好,在官場也是如魚得水,但是盧裕民這個人,卻古板的很,最是嫉惡如仇,還上疏彈劾過他幾次,不知此次,為何會找上他?
裴觀岳假裝沒看出他的詫異,直截了當的問他:“沈將軍,我知道你心里痛恨太后,如今有一個讓太后失勢的法子,你干不干?”
“什么法子?”
“太后一手提拔的郭勤威,在邊關守著關內道六州,百姓都說,有郭勤威在,突厥鐵蹄踏不進大周一步。”裴觀岳道:“但若突厥鐵蹄踏進來了,郭勤威因為失誤戰敗了,關內道六州丟了,他就會成為眾矢之的,那太后也必會承受用人不當的后果,試問一個丟了國土的女人,有什么資格再把持朝政?”
裴觀岳的每個字,都讓沈闕無比震驚,他自認為他不是個良善之輩,但裴觀岳,居然比他還毒上一百倍。
他不由道:“這也太陰毒了,那六州的百姓呢?六州的土地呢?就拱手讓給突厥了?”
“成大事者,必然會有所犧牲。”裴觀岳面不改色:“我大周國土千萬,少了區區六州,算什么?”
沈闕嘖嘖稱奇,他看向一直沉默的盧裕民:“盧尚書,你也是這么想的?”
盧裕民終于出聲,他緩緩道:“這個計策,就是我定的。”
沈闕不可置信的看著他,盧裕民面無表情:“讓一個女人牝雞司晨,這是我們這些臣子的過失,為了大周社稷,為了天下安康,我不得不這么做。”
他又問沈闕:“沈將軍,這個計策,若成了,我等可以得償所愿,若敗了,我等會死無葬身之地,愿與不愿,皆在將軍一念之間。”
沈闕心中其實沒什么可猶豫的,他從來不是什么愛國愛民的人,六州的百姓,關他什么事?大周國土丟了,又關他什么事?他只要為母報仇,一切能讓太后不痛快的事情,他都干。
三個人,一個為了報仇,一個為了權勢,一個為了公義,三人一拍即合,在裴觀岳的家中,反復琢磨著陰謀的每一個細節,力求讓計劃萬無一失-
潮濕的獄房內,沈闕緩緩道:“之后,盧裕民便寫了一封信,送給突厥尼都可汗,允諾將關內道六州贈予突厥,作為回報,突厥需要剿滅天威軍,且鐵蹄止于寧朔,不得進犯長安。”
再之后的事情,便是尼都可汗接信之后,大喜過望,這一樁買賣,對突厥來說,怎么算都不虧,既剿滅了心腹大患,又得到了六州土地和人口,簡直是天降的好事。
尼都可汗一口答應,按照約定的計劃,他集結兵力,氣勢洶洶,直撲豐州而去,裴觀岳假意不敵,誘天威軍前來救援,又借著郭勤威對他的信任,將天威軍行軍計劃泄露給突厥,最終釀成落雁嶺慘案。
這,便是天威軍一案的全貌。
崔珣已經從隔間走出,他雖然早已拼湊出事情真相,但從始作俑者口中聽到,還是忍不住氣血上涌,阿蠻和盧淮都震驚到半句話都說不出來了,尤其是盧淮,他臉色慘白到毫無血色,整個人和游魂沒什么兩樣,崔珣手指掐入掌心,極力壓抑自己的情緒,他最后問沈闕一個問題:“這件事,圣人知道么?”
“當然。”沈闕答道:“盧裕民是圣人的老師,圣人對他言聽計從,這件事,圣人會不知道?更何況,沒有圣人點頭,裴觀岳他敢做這種抄家滅族的事?沒有圣人行璽,尼都可汗會相信一封書信?圣人自然知道。”
崔珣只覺一陣眩暈,君父,這就是他的君父!
他抓住囚牢鐵欄,這才勉強站立,心中悲愴之情,簡直無法言表,他腦海中只不斷想著在天威軍時,郭勤威教導他的話,郭勤威說:“十七郎,你文韜武略,樣樣出色,性格雖有些偏激,但無傷大雅,不失為有情有義之人,只不過,你有一樣,做得十分不對。”
當時的他,對郭勤威十分孺慕,他恭敬道:“還請郭帥指正。”
郭勤威嘆了一口氣,說道:“或許是因為你父親對你不好,才讓你對‘天地君親師’這五個字,少了些敬畏,但是父生之,師教之,君食之,即使你無法做到親近,也一定要做到尊重,尤其是君,君者,天下人之父也,你更要加倍尊重,加倍效忠。”
郭勤威的話,言猶在耳,而郭勤威也依言做了,很多太后提拔起來的將領,在圣人年幼之時,都沒有將圣人當一回事,但郭勤威不同,他對待圣人,就跟對待太后一樣恭敬,他不允許天威軍兵士說圣人一句不是,一旦聽到,就會逐出軍中,所以天威軍說是太后的親信,但實際上,一個個,也將“君父”這兩個字,刻入骨子里。
但他們豈能想到,君父,居然會是默許送他們去死的同謀呢?
崔珣簡直悲憤交加,他手指掐入掌心,良久,才對沈闕冷冷道,:“你的這些證詞,可敢畫押?”
“有何不敢。”沈闕面對崔珣時,又恢復了他一貫的傲慢,他瞥了眼阿蠻,笑道:“反正我都要死了,就當臨死之前,做點好事了。”
沈闕說罷,便寫下供詞,畫押認罪。
他的生命,即將結束,回想他的一生,惡貫滿盈,罄竹難書,臨死之前,倒是有過片刻溫情,但這溫情,很快變成插向他的利刃,讓他痛不可言,細細想來,果真是他的報應-
沈闕寫下供詞后,崔珣就將供詞卷起,他知曉今日阿蠻前來,消息會很快傳到裴觀岳和盧裕民府邸,興許還會傳到大明宮,留給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他欲走出獄房,臨走之前,卻停下腳步,轉身去隔間看盧淮,盧淮面如死灰,跟沒有生命的泥塑般木然跪坐著,崔珣抿了抿唇,說道:“盧淮,你任大理寺少卿時,寫下的那句‘犯法怠慢者,雖親必罰’,不知可還作數?”
盧淮只是神情茫然,眼神之中半點光芒都無,那個雄心壯志、恃才傲物的青年,仿佛一夕之間完全消失了,崔珣又道:“做人做鬼,你自己選擇。”
未等盧淮回答,他就與阿蠻一起走出了御史臺獄。
直到崔珣即將坐上馬車離開的那一剎那,阿蠻才回過神:“你拿沈闕的證詞,做什么去?”
崔珣道:“做該做的事去。”
阿蠻倒吸一口冷氣:“一個是根基雄厚的兵部尚書,一個是圣人的老師,當朝的宰輔,還有一個……”她頓了頓,目光有些惶然:“真的可以嗎?”
“這話你不該問。”
阿蠻垂眸,她又道:“你是不是這六年來,從來沒忘記過阿兄他們的仇?你是不是一直在等這一天?”
可崔珣已無暇再與阿蠻言語了,他只道:“你回去吧,我會派人保護你的。”
說罷,他就踏上轎凳,欲上馬車,阿蠻看著他清瘦如竹的背影,她咬了咬唇,忽喊了句:“望舒阿兄。”
崔珣回頭。
阿蠻鼻子一酸,這個稱呼,還是她去天威軍中探望她阿兄,第一次見到崔珣時,喊的稱呼,當時她臉頰飛起紅暈,說道:“你是阿兄的朋友,也就是我的阿兄,那我便喚你望舒阿兄吧。”
往事歷歷在目,卻已物是人非。
阿蠻勉強笑了笑,她沒有再說什么,而是對崔珣真心說了句:“多謝。”
第125章 第 125 章
崔珣走后, 失魂落魄的盧淮才起身,他步出獄房,一把推開想來詢問的大理寺小吏, 然后,踉踉蹌蹌,一步步, 走到了盧裕民的府邸。
他仰著頭, 望著那個樸素簡陋的府邸,天空漸漸被云層遮蔽, 雨點稀稀拉拉落下,很快匯集成密集的雨幕,盧淮衣服都被大雨淋濕,但是他卻渾然不覺,只是望著“盧府”兩個大字。
幼時叔父的諄諄教誨猶在眼前, 他寫的第一個字是叔父教的, 學的第一首詩是叔父做的, 他一直為叔父感到自豪,他很想沖進去,質問叔父,問他沈闕所言是真是假,但是他在府外站了很久,卻始終不敢進去。
他怕聽到那個答案,他怕一進去, 他心目中的道德楷模會轟然倒塌,他不敢。
盧淮閉上眼睛, 任憑大雨砸到他臉上,良久, 他才睜開眼睛,轉過身,步履蹣跚的離去-
盧淮走后,阿蠻進了御史臺獄,和沈闕密談的事情,也很快傳到了盧裕民和裴觀岳的耳中。
盧裕民大驚,第一個想法便去問盧淮,但盧淮卻不知去向,他第二個想法,便去搜崔珣蹤跡。
只是崔珣也不知去向。
崔珣沒有進大明宮告狀,也沒有回察事廳,更沒有回自己府邸,他就好像人間蒸發了一樣,任憑盧裕民將長安城翻了個底朝天,都沒找到他下落。
盧裕民心急如焚的時候,崔珣則正在長安城一家書肆后院之中。
他謄抄了一份沈闕證詞,反貼在一塊薄薄的梨木板上,接著再用刻刀,將證詞一筆一劃雕刻于梨木板上,這便是雕印。
崔頌清自任宰輔以來,在大周大力推廣雕印,雕印生產的書籍,價格比手工抄寫的書籍要便宜十倍,崔頌清是想讓更多的寒門百姓都能買得起書,識得了字,為鼓勵雕印,他令使用雕印的書肆商稅減半,因此長安城書肆幾乎家家都有木版,家家都用雕印。
崔珣執著刻刀,薄唇緊抿,在梨木板上刻著凸起的陽文,他雖手腕無力,但落下的每一刀,都穩健無誤,似乎這梨木板上的一刀一劃,沁透了五萬人的血與淚,就算他燃盡了自己生命,也不會容許出現半點差錯。
李楹一直在他身邊安安靜靜的看著,間或她會攏緊他玄黑鶴氅,讓他在心情激憤之下,不至于寒氣侵體,只是當崔珣刻到沈闕證詞中涉及隆興帝的部分時,她猶豫了下,還是道:“我建議,你不要刻這一段。”
崔珣手中刻刀停下,李楹道:“并非因為他是我阿弟,我要徇私,假如他真的參與了天威軍一案,他從此以后都不會是我阿弟,我沒有這樣一個棄子民于不顧的弟弟,但是,你有想過,你刻上這一段的后果嗎?”
她繼續道:“阿弟如今仍然是大周的皇帝,不管沈闕的證詞是真是假,你只要刻上這一段,就是妄議君上,形同謀逆,別說給天威軍申冤了,你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倒不如先不要牽扯他,只將矛頭指向盧裕民和裴觀岳。”
李楹說的話,句句在理,只是她話雖有理,崔珣心中義憤,卻仍然難平,李楹也沒再勸說了,而是靜靜陪著他,他不是一個沖動的人,他會想通的。
果然半晌后,崔珣垂下眼眸,道:“不刻了。”
李楹松了一口氣,她說道:“先除奸臣,為天威軍洗冤,其余的,之后再查。”
崔珣默默頷首,他隱去證詞中涉及隆興帝部分,將其余部分盡數刻在梨木板上,等到日落月出之時,這證詞,終于刻好了。
刻板刻好后,便是刷印,明日一早,整個長安城的交通要道,都會貼滿刷印的證詞-
大事落定,明日長安城內定然是軒然大波,若換做常人,必會緊張到無法入睡,但是平日睡眠極差的崔珣,卻飲了藥后,沉沉睡去。
李楹伏在他榻邊,她伸出手,輕輕撫摸著他垂著的翦翦鴉睫,睫毛在指尖留下輕柔觸感,她知道,他太累了。
這一日,他等了足足六年,六年里,他背負著刻骨仇恨,以及滿身罵名,無一日得以安眠,如今乍見曙光,他終于能卸下包袱,好好睡上一覺了。
她手指又握住他略顯冰涼的手掌,手指交錯,如同荷花池時初見那般,又比那時多了些許旖旎,李楹望著他熟睡的面容,喃喃道:“我真希望,阿弟沒有牽扯其中。”
那是她的阿弟,是她在世上除了太后以外,最親的親人了,她雖然說,如果他真的參與了這件事,她是不會再認他了,可是,她還是不太愿意相信,她不愿相信自己唯一的弟弟,居然會將萬千子民送給異族踐踏。
她望著沉睡中的崔珣,心中是又愧又憐,她輕輕握緊了他的手,他與阿弟同是二十三的年紀,六年前,兩人同是十七歲,正是少年最意氣風發的時候,但之后,一個過得是人的日子,一個過得是鬼的日子,一個逐漸攬權,成為百姓口中圣明賢德的帝王,一個陷于大漠,聲名盡毀,于無盡屈辱中苦苦煎熬,回想崔珣十七歲之后的時光,十七到二十歲,是在牢獄酷刑中度過的,二十到二十三歲,則是在口誅筆伐中度過的,每一日,都可以堪稱一場噩夢,而他整整六年的噩夢,極有可能,是她的弟弟帶給他的。
她趴在他榻邊,眼神有點茫然,良久,她才抿了抿唇,輕聲道:“十七郎,真相未明之前,我想再相信一下阿弟,可以嗎?”
崔珣睡的太沉,自然不會回答,李楹淺淺笑了笑:“你不回答,我就當你答應了。”
她掌心貼著他的掌心,喃喃道:“但愿,不是他。”-
翌日,長安城,滿城風雨。
金吾衛傾巢出動,將貼在要道上的所有證詞都全數撕毀,但是消息早就不脛而走,傳遍了所有大街小巷,再怎么堵也無法堵得住。
隆興帝是暴跳如雷,令人火速去查,看看到底是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在長安城傳謠,左右金吾衛得令正欲下去,隆興帝忽想到什么,喝道:“崔珣呢?今日朝會怎么沒見他?”
“崔少卿告病了。”
“告病?”隆興帝冷笑:“只怕是不敢來吧。”
他厲聲道:“去,叫他過來,病死了也要給朕拖過來!”
左右金吾衛面面相覷,但仍然道:“諾。”
隆興帝暴怒之時,阿史那兀朵正在神龍殿外,她聽了一會,然后轉過身,道:“走吧。”
宮婢不解道:“惠妃不去面見圣人么?”
阿史那兀朵搖了搖頭,她望了望陰云密布的天空,用不標準的大周官話說了句:“要下雨了。”
她道:“回宮吧。”
說罷,她便坐上步輦,往自己寢宮方向而去,只是經過一個魚池的時候,她又讓步輦停下,下來觀賞池中金魚。
只是她說是賞魚,眼睛卻一直定定看著池中央的一株蓮花,紛繁細雨落了下來,宮婢撐起油傘,為阿史那兀朵擋住雨點,雨點越來越大,蓮花于風雨中不斷飄揚,但花瓣也同時被雨水洗刷的格外干凈,阿史那兀朵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忽問宮婢道:“你說這一場雨下來,這蓮花是會更漂亮,還是會死掉?”
宮婢又不會未卜先知,哪里能知道這株清弱蓮花是被風雨摧殘掉,還是會在雨后重獲新生,她只能道:“婢子不知。”
阿史那兀朵也沒追問,她只是看著被雨點打到折腰的蓮花,說了句:“這蓮花真漂亮,在它死之前,我想將它摘下來。”
宮婢馬上道:“婢子雨停之后便去摘。”
但阿史那兀朵只是搖頭拒絕:“不,我自己摘。”-
大明宮的帝王極盡憤怒之時,阿蠻的住處,也迎來了一群人。
那是天威軍在長安的家眷。
這些家眷,有老有小,有婦有孺,但歷經六年風雨,家眷所剩之人已經不多了,阿蠻在教坊姐妹的攙扶下來到屋外,何十三首先從人群中走出,他拿著一張偷偷撕下的供詞,問阿蠻:“盛阿姊,我們知道你是沈闕的妾室,我們想問你,這上面寫的,是真的么?”
阿蠻環顧著他們一張張比實際年齡更顯蒼老的面龐,這六年,他們背著敗軍家眷的惡名,受盡嘲笑和鄙夷,如曹五郎的母親,就是因為無法忍受屈辱而上吊自盡,余下的這些人,一個個只能麻木悲哀地活著,但今日他們忽然知曉,原來他們的兒子、他們的兄弟、她們的丈夫,并不是敗軍之將,而是被人陷害,才異常慘烈地全軍覆沒,這讓他們怎能不恨?
阿蠻鼻子一酸,道:“這上面的每一個字,都是沈闕在我面前親口所言,是千真萬確的。”
人群平靜了下,然后忽然爆發出一陣歇斯底里的哭聲,他們在哭他們的骨肉,哭他們的兄長,哭她們的丈夫,以及,哭他們自己。
何十三忍了淚,他問阿蠻:“所以我阿兄他們,不是因為輕敵敗的,而是被人害到全軍覆沒,他們不是敗軍,他們是英雄,對嗎?”
阿蠻咬著唇,點頭:“他們每一個人都是英雄。”
何十三笑了,他昂首挺胸:“好!我何十三,是英雄的家眷!”
他道:“盛阿姊,我們要一起去告狀了,你去嗎?”
阿蠻刑傷未愈,教坊姐妹擔心道:“阿蠻……”
阿蠻卻搶先道:“我去。”
她一字一句道:“我也是英雄的家眷,我一定會去!”-
在去縣衙的路上,阿蠻也告訴何十三,他阿兄何九,是去豐州求援被殺,可憐何九沒死在突厥人手上,反而是在豐州城門,被自己人射了一百零八箭,活生生射成一個刺猬,倒在了他畢生守護的大周國土。
阿蠻還對何十三道:“此去縣衙,生死難料,你不滿十四歲,人生才剛剛開始,你可以不去縣衙,你阿兄他們的冤情,就交給我們吧。”
何十三擦干慟哭的眼淚,他說道:“盛阿姊,我阿兄中了一百零八箭,都沒后退一步,我也不會退的。”
他神情無比堅定,阿蠻心中感慨萬千,她道:“你跟你阿兄一樣,都是好漢。”
何十三扶著她,徐徐前行,他忽想到什么,問道:“對了,盛阿姊,你知道貼證詞的人是誰嗎?”
阿蠻道:“我不知道,但我能猜到。”
“是誰?”
“是……崔珣。”
第126章 第 126 章
長安縣衙外面, 已經聚集了不少看熱鬧的百姓,但是縣衙平日大開、可供百姓進入旁聽審案的烏漆儀門,此刻卻大門緊閉, 讓人根本聽不到正堂動靜。
眾人翹首以盼,未幾,儀門忽然開了, 阿蠻等人皆被亂棍打出, 何十三因為護著阿蠻,身上挨了不少刑棍, 火辣辣的疼,他被幾個衙差架著扔出儀門,撲通一聲伏倒在地,何十三不顧疼痛爬了起來,大聲道:“為什么不接我們的訴狀, 你們在怕什么?”
衙差喝道:“閉嘴!若非明府見你們老的老小的小, 早將你們捆起來, 一人打一百杖了!”
圍觀的人群中有通曉律法的士子,聞言不由道:“一百杖那是打誣告者的,你們都沒查,怎么知曉是誣告呢?”
衙差愣了愣,然后惱羞成怒指著那士子罵道:“別以為讀過幾本律例就了不起,憑什么我們縣衙要因為幾張雕印供狀就去查朝中官員?照這樣下去,誰要害哪位相公, 就印幾個供狀,往長安城一貼, 我們長安縣衙就要去查,那我們還有日子過嗎?這長安縣令還有人敢當嗎?讓你來當可好?”
士子被罵的瑟縮, 躲在人群中也不敢發言了,阿蠻憤然,也不顧自己腿腳方才被亂棍掃到,她一瘸一拐,走到衙差面前,怒道:“我們要害他們?好,那你解釋一下,為何沈闕能知曉我阿兄回長安求援,他是個協掌長安門禁的中郎將,如果不是事先謀劃的話,他怎么能未卜先知,提前知曉幾千里外的戰況?這事明明疑點重重,你們卻審都不審,就說我們是誣告,你們的良心呢?都去哪里了?”
她說到最后,已經是聲淚俱下:“你們就是這樣對待守護你們安寧的邊關將士嗎?”
阿蠻痛哭流涕,天威軍家眷物傷其類,也都哭成一片,他們哭的凄慘,圍觀百姓看的唏噓,是啊,姑且不說雕印供狀是真是假,就說阿蠻提出的疑點,他們也覺得很是值得懷疑,這些擅于斷案的官差,難道一個都沒有看出來嗎?
衙差回答不了阿蠻的話,他氣得將阿蠻推了個踉蹌:“你這個告自己丈夫的賤婦,再多嘴,我們給你剝了褲子打!”
何十三及時扶住阿蠻,少年人熱血上頭,全然不顧后果,他對衙差高聲吼道:“你們憑什么欺負人?我阿兄在邊關拼了命守護大周,難道就是為了讓你們欺負我們的嗎?”
他此話一出,其余少年也跟著激動起來,沖上前與衙差推搡起來,幾個衙差大怒,抄著刑棍就往他們身上招呼,有少年頭被打破,鮮血直流,圍觀的百姓有的看不下去了:“不要打人!”
“他們就是十二三歲的總角孩童,你們不能下這么重的手!”
“別打了,再打要出人命了!”
還有義憤的百姓一擁而上,扯住那些衙差,不讓他們再動手,幾個衙差見群情激憤,這才作罷,他們朝阿蠻等人啐了一口:“再敢來縣衙誣告,就不止是一頓亂棍了!”
烏漆儀門又啪的關上,徒留下形容狼狽一身傷痕的天威軍一眾家眷。
百姓嘆息了陣,開始徐徐散去,也有佩服阿蠻他們的,遲遲不愿離去,方才為眾人說話的白衣士子對阿蠻道:“盛娘子,胳膊拗不過大腿,你們要告的,是當朝宰輔,是圣人老師,你們告不贏的,還是莫要告了,免得賠了性命。”
阿蠻沒有回答,只是討了個絹布帕子,為方才被打至頭破血流的少年包扎住傷口,她平靜問家眷眾人:“前路艱難,大家還告嗎?”
何十三首先道:“告!”
眾人接著此起彼伏答著:“告!”
“就算賠了性命,也要告!”
阿蠻點了點頭,她繼而對白衣士子道:“這位郎君,多謝你為我們著想,可是我們的親人,不是死在突厥人的刀劍之下,他們是死在大周人的陰謀算計之下的,他們一個個還那么年輕,他們不該死,如果連我們都不為他們討公道,誰還會為他們討公道呢?”
她頓了頓,又道:“我們作為他們的家眷,過了六年過街老鼠般的生活,可我們再痛,至少我們還活著,他們卻死了,而且他們不但死了,還要背負著兵敗丟地的罵名,但是,丟失關內道六州,真的是他們的責任嗎?放棄六州百姓的,從來不是他們。我們這些人今日舍了性命,也要為他們向全天下正名,他們不是沒用的敗軍,他們是大周的英雄!”
白衣士子被她的話說得心神激蕩,他忍淚頷首道:“盛娘子,不如,你們去京兆尹府吧。”
“京兆尹府?”
“新任京兆尹薛萬轍,以前一直任揚州刺史,他在揚州的時候,百姓都喚他薛青天,他是個難得的直臣,或許,他會接下你們的案子。”-
得白衣士子指點,天威軍眾家眷,互相攙扶,一步一步,往京兆尹府行去。
一路上,他們被眾人圍觀,觀者如堵,有冷嘲熱諷的,說他們僅憑著一張真假難辨的供狀就去告朝中大員,簡直是失心瘋了,有破口大罵的,說他們是為了撇清敗軍家眷的恥辱,這才炮制出供狀之事的,何十三年輕氣盛,他想一個個反駁,卻被阿蠻制止住,如今他們不應該浪費時間在口舌之爭上,他們要盡力說服薛兆尹,接下他們的案子。
他們進了京兆尹府,朱紅儀門又徐徐關閉,他們心中不由忐忑,也不知道這次等待他們的,會不會又是一頓亂棍。
正堂之上,京兆尹薛萬轍端坐在主位,他約莫五十來歲,長相威嚴,何十三撲通跪下,手捧沈闕供狀,大聲喊冤:“薛兆尹,我阿兄死的冤枉,天威軍其他阿兄也死的冤枉,求薛兆尹為他們做主!”
隨著他撲通跪下,其余天威軍家眷也都跪倒在地,人人皆悲泣不已,叩首請求薛萬轍為他們主持公道。
薛萬轍掃了眼堂下眾人,有年長的老者,有年輕的婦人,也有十幾歲的少年,只是他們一個個都鼻青臉腫,更有甚者頭破血流,顯然是經歷了一場暴行,而這暴行的施暴者,不論是誰,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怕惹禍上身。
但薛萬轍不怕,否則,依他的才干,若非閑事管多了,就不會宦海沉浮多年,還只是一個四品京兆尹,連六部尚書都沒做到,更別提宰輔了,他示意差役拿過何十三手中供狀,一目十行的看了起來。
金吾衛早將所有雕印供狀都撕毀了,故而薛萬轍也是第一次看到沈闕供狀內容,越看,他越心驚,心想怪不得沒人愿意接這個案子,姑且不說這個案子涉及的人來頭太大,就說若真能翻案,那對已蓋棺定論的天威軍一案就是顛覆性的影響,眾所周知,圣人就是因為天威軍一案才能和太后分庭抗禮的,若真翻了案,那不是在說圣人六年前的處理,大錯特錯了么?
況且,太后已經年邁,而圣人才二十三歲,這大周的權力,少不得將來會被圣人一人獨攬,得罪了圣人,就代表以后會戰戰兢兢芒刺在背,這才是長安縣令不敢接下此案的原因。
茲事體大,薛萬轍沉吟不語,何十三見他看著供狀,什么話也不說,心中大急,叩首道:“薛兆尹,我知道我要告的人來頭太大,可是我阿兄身中一百零八箭而亡,他是個鐵骨錚錚的好漢,他不應該含冤受屈六年,求薛兆尹為我們做主,為天威軍翻案!”
薛萬轍并沒有搭腔,只是手指點了下案幾上的沈闕供狀,抬首問他:“你知道金吾衛一早就將長安城所有雕印供狀銷毀了么?”
何十三點頭道:“知道。”
“知道你還敢私留?這可是殺頭的大罪!”
何十三愣了愣,然后昂首道:“殺頭就殺頭,如果我阿兄冤情難申,那我便對這世道不會再抱半點希望了,與其如此,倒不如被殺頭,十八年后我何十三又是一條好漢!”
其余少年也紛紛附和:“不還個公道的話,還不如被殺頭呢!”
一時之間,堂上一片喧囂,薛萬轍喝道:“肅靜!”
眾少年終于安靜了下來,薛萬轍又問何十三道:“你還不滿十四歲,就敢做這種殺頭的事,你父母呢?他們是怎么管束你的?”
何十三眼睛紅了下,喃喃道:“死了。”
薛萬轍怔了怔,何十三又道:“自從落雁嶺一戰后,他們就時常被人指指點點,加上阿兄死了,他們受不了這打擊,所以相繼去世了,我如今沒有阿耶,沒有阿娘,也沒有阿兄,就我一個人。”
薛萬轍憐憫道:“那你更應該珍惜生命,也免得你父兄在九泉之下擔心。”
“珍惜生命?”何十三笑了一下,昂首道:“如果我就為了珍惜生命,就不顧阿兄的冤屈,腆著臉面當個懦夫,那就算我能活個一百歲,又有什么意思?我寧愿現在就死了,也不要當個茍活的懦夫!”
薛萬轍心中微微震撼,沒想到一個不滿十四歲的少年,居然能說出這番熱血沸騰的話來,他不由看向阿蠻:“盛阿蠻,你們盛家也就剩你一個人了,你也是這般想的么?”
阿蠻平靜點頭:“薛兆尹,我連國公夫人的尊榮都不要了,我還要什么性命?”
薛萬轍問其余人:“你們都是這般想的嗎?”
眾人毫不猶豫,就此起彼伏答道:“我們寧愿不要性命,也要為他們申冤!”
阿蠻忽一笑,道:“薛兆尹,你問我們,我們尚且能回答你,但是更多人,連回答都無法回答了。”
薛萬轍問:“此話怎講?”
“我和何十三,雖然家中只剩一個人,但好歹還剩了,薛兆尹可知道,多少天威軍兒郎,家中已經不剩一人了?就拿我阿兄的好友曹五郎來說,他由寡母撫養長大,寡母自幼教他,精忠報國,所以他一腔熱血,十四歲就去從軍,立志不讓胡虜踏入我大周國土一步,可就是這樣一個碧血丹心的兒郎,自己慘死落雁嶺不說,還要承受丟失兵敗失地的罵名,寡母因為受不了屈辱,懸梁自盡,他全家……都死絕了。”阿蠻說到后來,眼含熱淚,她痛哭失聲:“而天威軍中,還有多少受屈的曹五郎,還有多少個精忠報國的兒郎,全家一個都不剩了……他們沒辦法像薛兆尹所說的,珍惜生命了。”
“他們本來不應該死的,他們本應是英雄,應該得到大周百姓的尊重,而不是得到百姓的斥罵,假如不是奸臣作祟,曹五郎他們的悲劇,根本不會發生。除了曹五郎他們,還有六州的百姓,他們又有何辜?他們只是想平平安安的過日子,可是在卻淪為爭權奪利的犧牲品,在這場陰謀中,多少六州百姓,淪為突厥人的奴仆,又有多少六州百姓,滅門絕戶,舉家無一幸免?薛兆尹,你有看到落雁嶺的累累白骨嗎?你有看到六州的累累白骨嗎?制定那個詭計的人,他還配稱作人嗎?還是說,在他們的眼里,守護邊疆的將士,勤勤懇懇的百姓,全部都不算人?”
面對阿蠻的連番質問,薛萬轍也不由動容,阿蠻擦了眼淚,說道:“假如薛兆尹不收我們訴狀,我們就去大理寺,去御史臺,去大明宮,除非我們這些人都死完了,否則,我們不會停止告狀的。”
她說罷,便準備灰心起身,薛萬轍忽道:“等等。”
阿蠻頓住,薛萬轍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我薛萬轍雖人微言輕,但也愿為將士忠魂,略盡綿薄之力,你們的訴狀,我收了。”
阿蠻大喜,她和眾人叩首道:“多謝薛兆尹。”
薛萬轍點頭,他看著阿蠻,忽道:“你也莫要灰心,你還記得桂州都督張弘毅么?”
阿蠻道:“自然記得。”
“他是我的好友。”薛萬轍道:“日前他寫信與我,提及沈闕被押送長安一事,信中,他有提及天威軍一案。”
薛萬轍頓了頓,他沒有說,張弘毅還在信中提及崔珣,他提到一介佞臣,如何會寫出那般有風骨的行草,他還提到,一介佞臣,居然會為了故友冤情,不顧性命,奔赴千里,薛萬轍思及遍貼長安的雕印供狀,也恍然大悟崔珣為何拖著病體奔赴嶺南,他和張弘毅這些直臣,連一個佞臣都不如啊!
薛萬轍心中慢慢下了決斷,他與張弘毅同年為官,兩人仕途都不甚順利,如今已過知天命之年,一腔熱血較少年時也淡了很多,但今日,這熱血似乎又慢慢復蘇了,他看著阿蠻,說道:“讓百姓認為大周的天,長夜難明,這是我們這些官吏的過錯,如今爾等豁出性命,讓暗夜得見天光,我們再坐視不理,就不配做大周臣子了,你且放心,天威軍的案子,不會只有你們努力了。”
第127章 第 127 章
長安的雨, 斷斷續續,下了三日。
三日里,朝堂都爭辯不休, 京兆尹薛萬轍接下天威軍的案子,每日上疏,請求隆興帝允他徹查, 除他之外, 桂州都督張弘毅,還有朝中一眾清流, 也上疏懇請隆興帝徹查,薛萬轍更是在朝堂與尚書左仆射盧裕民激烈爭辯,盧裕民說他清者自清,薛萬轍說如果真是清者,那更應該不怕查了, 直把盧裕民駁到目瞪口呆, 隆興帝大怒, 斥道:“薛卿,你輕信婦孺胡言,行此癲狂之事,你眼中還有朕這個天子嗎?”
薛萬轍道:“臣正是為了圣人著想,才會懇請圣人徹查此案,如今百姓議論紛紛,都說圣人是袒護老師才不愿徹查, 若再拖下去,必然有損圣譽!”
薛萬轍說罷, 居然老淚縱橫,痛哭流涕, 他伏首泣道:“圣人登基以來,英明果斷,內仁外義,有君如此,實乃吾等人臣之大幸,但正因如此,臣才不能坐視圣人因為私心,而忘了國法,假如查探之后,證實是盛阿蠻等人冤屈了盧相公,臣自會判他們誣告反坐,屆時,臣也會一死,向盧相公賠罪。”
他說得真情實感,朝中清流紛紛惻然,全都跪下請求隆興帝徹查,直將隆興帝氣得夠嗆,他有心想懲處薛萬轍,來個殺一儆百,又怕激起清流眾怒,須知薛萬轍和張弘毅兩人在清流一派之中聲望甚高,假如真殺了薛萬轍,這群自詡直臣的書呆子只怕一個個要前赴后繼,以死諫為榮了,到時候更是難以收場。
隆興帝此時簡直是后悔萬分,早知如此,就不該同意讓薛萬轍任京兆尹了,盧裕民也是后悔萬分,薛萬轍之所以能從揚州刺史調任京兆尹,是因為京兆尹這個位子他與崔頌清爭執不休,兩人都想安插自己一黨的人,但兩人又誰都不服誰,最后只能安排薛萬轍這個清流擔任,誰能想到,他的這個決定,居然能成了自己的催命符。
隆興帝氣到咬牙,他冷聲道:“散朝!”
他從御座起身,欲離開這個煩心地,誰料到薛萬轍這個戇夫居然快步上前,扯住隆興帝的衣袖慟哭道:“懇請圣人,徹查天威軍一案!”
隆興帝掙脫不得,驚怒交加:“薛萬轍,你是要謀反嗎?”
薛萬轍跪倒哭勸:“臣對圣人大不敬,甘愿引頸受戮,但圣人若不徹查天威軍一案,恐會失了民心,臣不敢不勸。”
朝中清流跟著薛萬轍跪倒一片,泣下沾襟,而這一沖突,也被黃門侍郎兼起居郎王暄,記入《起居注》中-
長安郊外的一處僻靜古寺,一襲素衣的盧淮端坐于禪堂之中,他自聽得沈闕證詞后,就告病不去朝會,而是一人來到這偏遠古寺,每日聽著僧人誦經,于句句經文中,他紛亂的心情終于稍稍緩解,但是他也知曉,他在這山野古寺中,逃避不了多久。
他手中拿著王暄的信,信中摘錄了《起居注》的幾句話:“轍隨之而引帝裾,帝奮衣不得脫,怒曰:‘爾欲反乎?’,轍淚言:‘臣不敬天子,甘受顯戮,然民心漸失,臣不敢不言勸也。’”
盧淮捏著薄薄的宣紙信函,茫然若失,腦海中,似乎又回想起自己任大理寺少卿時立下的那句誓言:
“犯法怠慢者,雖親必罰。”
他痛苦閉眸。
王暄信中,還寫了如今朝中亂成一團,太后和崔黨為了避嫌,對此事都一言不發,只有清流大聲疾呼,王暄話里行間,隱隱對那些清流風骨頗為敬仰,奈何他性格使然,也只能做到敬仰,卻不敢和那些清流一般,不顧性命死諫。
只是,王暄是性格使然,他盧淮呢?他不是向來自詡剛正不阿之輩,對王暄怒其不爭么,他的剛正呢,他的不阿呢?去哪里了?
王暄還敢將這一段死諫如實記錄進《起居注》,他盧淮難道就只敢一輩子躲在山野古寺,逃災避難嗎?
盧淮緩緩睜開眼睛,眸中恍惚漸漸褪去,轉為痛不可忍的清明,不,他不能這樣,叔父對他,固然恩重如山,可是,他除了是叔父的侄兒,還是大周的臣子,除此之外,他更是,一個“人”啊-
盧淮躲在山野古寺,崔珣則和李楹呆在書肆后院,三日前,隆興帝召崔珣進宮,金吾衛去崔府卻尋不到他人,接下來三日他都不見蹤影,對外只說去尋神醫治病了,讓隆興帝也奈他不得。
不過崔珣雖一直呆在書肆,朝中和民間大大小小的事情,他還是讓暗探一一稟報,當聽到何十三等人冒死告狀時,他眉心微微蹙起,當聽到薛萬轍接下訴狀時,他眉頭稍稍舒展了些,當聽到薛萬轍在朝上拉住隆興帝衣袖不放,只為了推動天威軍一案徹查時,他漆黑雙眸之中,滿是動容。
暗探走后,李楹坐到他身邊,說道:“他們比你想象中的勇敢。”
崔珣頷首。
他的計策,本只是想借雕印供狀攪亂一池春水,他不愿現身,是想讓這春水更亂一些,但是沒想到,何十三等人居然敢舍棄性命去告狀,薛萬轍那些鄙視他的清流居然敢冒著觸怒皇帝的風險接下訴狀,這的確,出乎了他的意料。
李楹道:“沈闕也暫緩行刑了,看來長安城的民意,比我們預料的還要洶涌。”
崔珣點了點頭:“忠臣被奸臣所害,之后得以平反,奸臣受到懲罰,這一直是戲班子最愛排的戲文,如今有活生生的例子在這,百姓自然感興趣。”
李楹略顯欣慰:“我們這趟嶺南之行,終于沒有白費。”
嶺南之行,是犧牲崔珣壽數換來的,還好結果比李楹預想的還要好,李楹問:“接下來,你打算怎么做?”
崔珣沉吟了下,道:“去尋我伯父。”
“崔頌清?”
“伯父之所以對此案不發一言,是擔心他若參與,就會被盧裕民歪曲成兩黨黨爭,但是,伯父在朝中地位舉足輕重,若他能進言,勝算會大上很多。”
李楹聽后,本想問他怎么不去尋她阿娘,若她阿娘發話,勝算不是能更大么?但她一琢磨,也大概明白了,六年前的天威軍一案,最大受益者是阿弟,六年后,如果天威軍一案能夠昭雪,那最大受益者,必然是阿娘,屆時阿弟苦心培養的勢力會一夕瓦解,阿弟也再無力和阿娘抗衡了。
所以,阿娘不能貿然出面,一方面,是為了避嫌,撇清她和雕印供狀的關系,否則盧裕民等人定會攻伐此事是她一手策劃,為的就是將阿弟權力收回,到時候反而被動。
另一方面,恐怕阿娘對阿弟,還存著母子之情。
雖說天家從來都無親情,本朝殺兄殺子的事情屢見不鮮,但阿娘是個例外,她是個極重親情的人,就連沈闕要殺她,她都沒要了沈闕的命,對痛恨她的外甥尚且這般寬容,何況兒子呢?
李楹心中微嘆,阿娘一生之中,只有她和阿弟兩個孩子,她不在了,便只有阿弟了,阿弟的小名叫菩薩保,意為慈氏菩薩保佑,從這個名字,也能看出阿娘對阿弟的期望,那就是,不求富貴,平安就好。
阿娘這般愛子情深,定然不愿和阿弟關系徹底斷絕,所以崔珣先去尋崔頌清,而不是阿娘。
李楹想到這里,也隱隱佩服崔珣揣度人心的本領,她問:“你打算什么時候去尋崔頌清?”
“遲兩天吧。”崔珣道:“讓民意再愈演愈烈一些。”
他說罷,胸腔一陣咳意上涌,他不由又輕咳出聲,李楹瞥了他一眼,說道:“遲兩天也好,再多養養身子。”
她起身,端過來一個陶制藥罐,崔珣見到藥罐簡直就頭皮發麻:“還要喝么?”
“要啊。”
崔珣聲音放的有些低,聽起來像軟語相求的味道:“真的要喝么……”
李楹抬眸,望著他笑道:“莫裝可憐,我才不吃這一套呢。”
崔珣心思被戳破,白玉般的雙頰飛起紅暈,他爭辯道:“自回長安以來,每日都要喝十幾碗湯藥,太多了……”
李楹沒有理睬他,而是盈盈淺笑著,揭開藥罐的蓋子,只見里面不是黑漆漆的湯藥,反而是一罐淺白色的百合茯苓粥。
崔珣不由訝異:“怎么是粥?”
李楹眼角眉梢中都盛滿俏皮笑意,就如熠熠星辰般讓人挪不開眼睛:“我也沒說是湯藥啊。”
崔珣這才知曉被她戲弄,思及方才不想喝藥的小小心思,不由有些臉紅:“那你也沒說不是……”
“誰讓你那么怕喝藥。”李楹打趣道:“看到什么都覺得是藥。”
她舀了碗百合茯苓粥,遞給崔珣,崔珣道:“你不喝么?”
“這是給你熬的。”李楹道:“百合可治勞嗽燥咳,茯苓可治胃氣不和,說起來,這也算是藥了。”
崔珣一笑,他接過白瓷碗,舀了匙飲下,他喝粥的樣子,慢條斯理,甚是優雅,李楹托腮看著,她忽嘆了聲:“我突然有個很自私的念頭。”
“嗯?”
“我居然想你在這書肆多呆幾天,和我多廝混些時日。”李楹苦惱道:“這個念頭,是不是很自私?”
崔珣愣了愣,然后道:“明月珠,人都會自私的,我也會有私心。”
“真的么?你的私心是什么?”
崔珣望著她,慢慢道:“也是想和你在這書肆,多廝混些時日,就我們倆。”
這回換李楹一怔了,片刻后,她才笑道:“但我們倆,還是不會耽擱出書肆的時日。”
所謂私心,終是轉瞬即逝,她和他,永遠都不會將繾綣情長放第一位。
人的一生中,有大義,有小情,有人選擇大義,有人選擇小情,但即使選擇大義的人,歸根結底,也只是凡世間形形色色的一個人,應該允許他們大義無礙的情況下,留戀小情。
李楹拉起崔珣的手:“既然如此,我們便好好珍惜在書肆的這幾日吧,這幾日,我們什么都不去想,就我們倆,廝混在一起,好不好?”
崔珣靜靜看著她,他彎起嘴角,頷首道:“好。”
第128章 第 128 章
之后幾日, 李楹和崔珣在書肆中閑風撫琴,月下對弈,倒是過了一段怡情悅性的時光, 在李楹的悉心調養下,他身體較剛回長安時也好上不少,第七日, 在下到最后一盤棋局的時候, 崔珣執黑子置于天元位,笑道:“明月珠, 你輸了。”
李楹懊惱錘頭:“我方才就不該下那里。”
她嘆了一口氣,坦然道:“不過落子無悔,輸了就輸了吧,我又不是沒贏過。”
她這般磊落坦蕩,倒應了那句, 棋品如人品。
崔珣盯著她瑩白如玉的面龐, 一時之間, 都舍不得移開眼,半晌,他才道:“明月珠,我要走了。”
桃源再美好,他終究還是要回到塵世的,李楹望著他,微微一笑:“好, 我等你回來。”
此次不成功,便成仁。
但她相信, 他一定會成功的-
果然在崔珣踏入崔頌清府邸的時候,崔頌清訝異萬分:“你還敢來尋我?”
他道:“你知不知道, 圣人找你都快找瘋了。”
崔珣道:“但伯父還是愿意見我。”
崔頌清哼了聲,不置可否,崔珣道:“伯父是想知道,雕印供狀一事,究竟是不是我所為?”
他承認道:“此事,的確是我所為。”
崔頌清雖然早就猜到,但崔珣一口承認,他還是有些詫異,思及崔珣在朝會替阿蠻說話,以及拖著病體請纓去嶺南押送沈闕這兩件事,他突然覺得,他有些看不懂這個他一直鄙夷的侄子了。
他沉吟片刻,問道:“你為何要這般做?”
崔珣答道:“我要替天威軍申冤。”
“你?”崔頌清上下打量著崔珣,似乎不太相信:“你何時變的這般有氣節了?”
聽到此言,崔珣并沒有像往常一樣沉默接受他的侮辱,他今日是為說服崔頌清來的,若要說服他,就必須要摒棄他心中對伯父的尊重,將伯父的私心,全盤揭開。
所以崔珣平靜道:“人性復雜,正如伯父有白衣卿相的美名,但也能為了明哲保身,全然不顧五萬天威軍的冤屈,以及六州百姓的血淚,冷眼旁觀一眾直臣勢單力薄,奔走疾呼,自己卻始終三緘其口,不發一言。”
崔珣的話,的確說中崔頌清的心事,崔頌清被自己的小輩這樣當面數落,他面子上掛不住,厲聲怒道:“你懂什么?”
“我懂。”崔珣道:“伯父心中,有自己的道要完成,這個道,便是推廣新政,造福萬民,為了完成這個道,伯父斷不能因為天威軍一案引火燒身,倘若被盧裕民指為供狀一事的禍首,將翻案扭曲為伯父黨爭的手段,伯父必將承受天下人的怒火,那伯父的道,也沒有辦法完成了,所以伯父是為了活著的人,放棄了死去的人。”
崔頌清私心被全盤揭開,他勃然大怒,抬手欲摑向崔珣,但手卻停在半空,他憤然罷手,于廳堂內來回踱步,然后漸漸平靜下來:“既然你知道活著的人更重要,又何必為死去的人苦苦糾纏?”
“因為我也有我的道要完成。”崔珣一字一句地說道:“那日沈闕要殺我,是伯父救下了我,伯父問我,陷于突厥的時候,為何不自盡,我說,我有我的道要完成,所以我不能死,伯父當時不理解我說的道是什么,今日我便可以告訴伯父,我的道,就是替天威軍五萬將士,洗冤昭雪,我要讓他們可以下葬,讓他們活著的家眷,不再受屈辱,讓戕害他們的人,得到應有的報應。”
他說得明白,崔頌清不由倒吸一口氣,他審視般的端詳著崔珣,端詳著這個他曾寄予厚望,之后又帶給他無盡失望的侄子,他說道:“你莫要告訴我,你這六年,其實是在忍辱負重,你在學勾踐臥薪嘗膽,在學豫讓漆身吞炭,你活著,只為復仇。”
崔珣靜靜答了聲:“是。”
崔頌清愕然。
他盯著崔珣的眼睛,崔珣雙眸平靜如潭,絲毫沒有閃躲神色,崔頌清怔愣半晌,忽緩緩說了聲:“很好。”
也不知道這聲很好,是在說崔珣回答他的話很好,還是說崔珣這個人很好。
他道:“說吧,你今日來見我,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崔珣道:“想請伯父,替天威軍陳冤。”
“不可能。”崔頌清一口拒絕:“你的道,和我的道,水火不容。”
崔頌清此言,等于承認他不會為了天威軍的冤情,去阻礙他施行新政的道路,在他心中,活著的人比死去的人重要,多數人比少數人重要,在三十年前,他可以勸太昌帝為了天下人放棄李楹,三十年后,他照樣可以為了天下人放棄為天威軍陳冤。
崔頌清從來都認為自己是個能臣,而非圣臣、賢臣,他有私心,他的私心就是新政,為了新政,他會冷酷地算計李楹的生死,算計她若死亡,會給天下帶來何種好處,他也會殘忍地漠視天威軍的冤情,漠視死于陰謀中的六州百姓,而且,對于他的冷酷和殘忍,他根本不會后悔,三十年前是這樣,三十年后,還是這樣。
也可以說是一條道走到黑的典范了。
和盧裕民很是類似。
只不過,崔頌清與盧裕民還是有不同的,不同之處便是崔頌清雖有私心,但大節無虧,即使他一心要走他的道,他也做不到將國土和百姓拱手送給外族踐踏,算是守住了士大夫最重要的底線,這也是崔珣還愿意前來說服他的原因-
面對崔頌清的拒絕,崔珣沒有氣餒:“我的道,和伯父的道,并非水火不容,我的道,反而有助于伯父的道。”
“哦?”崔頌清挑眉:“此話何解?”
“伯父以為,施行新政,在朝中最大的阻礙,是誰?”
崔頌清想也沒想:“盧裕民。”
“非也。”崔珣道:“是圣人。”
崔頌清微微一怔,崔珣道:“伯父應當聽過,一朝天子一朝臣這句話吧?自古以來,只要是想作為的皇帝,繼承皇位之后,大多會重新擬定施政方針,疏遠上一任皇帝留下的官員,轉而培養他自己的勢力,而如今的皇帝,還恰好有一個英明神武的父親,以及一個還在世的強勢的母親,他想要證明他自己,就只能從父母留下的新政著手,新政如果錯了,那就是他對了,他就是比他父親,還要出色的皇帝了。”
崔頌清細細琢磨了下,也覺得當今圣人對新政抵觸的心理,十不離九原因在此,他嘆道:“圣人年少,又長期被盧裕民蒙蔽,這才有此心思,假如盧裕民得誅,再有其他老師多加教導,圣人未必不能成為守成明君。”
崔頌清雖是太后一黨,但心中最忠于的,還是先帝,當今圣人是先帝的子嗣,所以他還是對隆興帝懷抱希望,崔珣也沒有就他這句話發表什么看法,而是順著他道:“圣人已然被盧裕民蒙蔽了,就算盧裕民在黨爭中落敗,甚至喪命,圣人也只會再培養一個盧裕民,繼續與太后分庭抗禮,讓新政朝令夕改,若有朝一日,太后不在了,新政少不得會被圣人全盤廢除。”
崔頌清沉吟片刻,也深以為是,他道:“你的想法是?”
“伯父,與其明哲保身,倒不如殊死一搏,借著天威軍一案,將圣人勢力徹底剪除,讓圣人成為六年前那般沒有實權的君王,讓他無法再培養下一個盧裕民,無法再阻礙新政施行,那樣就算有朝一日,太后不在了,屆時新政已深入人心,圣人想廢除,都廢除不了了。”
崔頌清聽后,又驚又怒,一巴掌終于摑了下去:“放肆!你這是要逼宮!此絕非人臣所為!”
崔珣被打得一個踉蹌,蒼白如雪的臉頰瞬間紅腫起來,火辣辣的疼,但他好似渾然未覺,只是舌尖舐去嘴角溢出的血珠,輕輕笑道:“伯父,什么是絕非人臣所為?三十年前,伯父勸諫先帝,溺死永安公主,這難道就是人臣所為么?”
崔頌清驚愕萬分:“你……你是如何知曉的?”
“金禰臨死前,是被關押在察事廳,所以,我自然能夠知曉。”
崔頌清臉色是白了又白,他從牙縫擠出幾個字:“你想拿這件事,要挾我?”
崔珣搖頭:“要挾?我從未想過。三十年前的事,我不會對第二個人言明。”
崔頌清松了一口氣,他似乎被抽干全身力氣般,頹然跌坐于紫檀案幾前,崔珣又道:“或許在伯父的心目中,只認圣人為君,不認公主這個女子為君,只是伯父在三十年前,尚且能為了自己的道,用一套又一套的大道理說服先帝殺女,怎么三十年后,反倒糊涂了呢?”
崔頌清咬牙,崔珣接著道:“況且,永安公主用自己的性命,給了先帝一個最完美的削弱世家、推行新政的借口,而替天威軍翻案,只是讓圣人失去權利,讓朝堂不再出現第二個盧裕民,并非是要圣人的性命,比起永安公主,圣人至少還活著,伯父已經不顧人臣本分一次了,難道如今反而要為了‘人臣本分’四個字,眼睜睜看著一生心血付諸東流么?”
他最后道:“此次翻案,是讓新政再無阻礙的最好機會,敗的話,固然會萬劫不復,成的話,卻能一勞永逸,從此無人再能撼動新政,伯父應早做取舍,否則當斷不斷,必受其亂。”
他說罷,崔頌清久久不語,良久,才嘆了句:“罷了,已經做了一次逆臣了,再做一次,又有何妨?”-
翌日,失蹤了七日的崔珣,重新穿上一身暗緋官服,去了朝會。
隆興帝一見到他,就怒從心起,剛想訓他問話,崔珣卻手持象牙笏板,從朝臣中走出,他行了一禮,然后起身平靜道:“稟圣人,臣有本啟奏。”
第129章 第 129 章
盧裕民不堪連續七日清流的攻擊, 只能告病不再上朝,隆興帝失了主心骨,他自己冷笑了一聲, 諷刺道:“崔卿,這長安城亂了七日,你也病了七日, 病剛好, 就有本啟奏,你可真是, 憂國憂民。”
面對隆興帝的陰陽怪氣,崔珣面色未變,他只是從袖中取出一個卷起的白麻紙供狀,然后恭敬跪下,雙手呈上:“稟圣人, 臣有金禰的供狀, 要啟奏。”
隆興帝勃然作色, 在場眾人也一片嘩然,京兆尹薛萬轍更是伸長了脖子,盯著崔珣手中的供狀,崔珣道:“日前金禰被關押在察事廳時,向臣供認了一些事情,金禰說,他在六年前隨尼都可汗南下侵周時, 尼都可汗并不攻打豐州,而是率二十萬大軍, 埋伏在離豐州數百里外的落雁嶺,金禰覺得奇怪, 就和尼都可汗最信任的附離衛胡祿打探,從胡祿口中,他得知,尼都可汗與大周內應勾結,預先知曉天威軍會途徑落雁嶺,所以才率軍埋伏于此,等著將天威軍一網打盡,所以天威軍之所以全軍覆沒,并非是輕敵冒進,而是被人故意陷害!”
崔珣字字驚心,殿內眾人一個個瞠目結舌,隆興帝手指慢慢握緊御座扶手,他幾近咬牙切齒道:“崔卿!既然你早已取得金禰供狀,何以數月后再呈上,你是何居心?”
崔珣聞言,泰然自若道:“稟圣人,金禰供述,不知真偽,臣不敢貿然呈上,以亂圣聽,可如今沈闕供狀傳遍長安,字字句句都能與金禰供述對上,茲事體大,為免奸臣繼續殘害忠良,臣又不得不呈。”
他說的好像是他無奈呈上一般,但隆興帝心知肚明,沈闕是誰審訊的?難道不是他崔珣么?供狀是誰貼遍長安的?不也是他崔珣么?他此時佯裝不知,簡直是將隆興帝當傻子對待。
隆興帝已然大怒:“好一個無奈為之的義士!好一個挺身鋤奸的忠臣!朕倒不知,崔卿原來是這般的忠義之輩,那這三年慘死察事廳的大臣,都是罪有應得么?”
隆興帝怒斥之下,眾人于是又想起了崔珣于這三年行的酷吏之事,清流一派本因金禰證言驚詫駭然,聽到隆興帝此言,也有些將對崔珣的鄙夷,轉而變為懷疑他所呈供狀是否可信,隆興帝又斥道:“自你任察事廳少卿來,捏造罪名,誣陷良臣,酷刑逼供,歷歷在目,哪一樁哪一件,冤了你崔珣?如今你還敢借供狀一事,將自己渲染成忠臣義士,你何來的膽量,何來的臉面?”
這還是隆興帝第一次在朝堂斥責崔珣,隆興帝句句擲地有聲,巧妙將崔珣呈上供狀轉而變成對他品行的侮辱,將崔珣從鳴冤之臣變成卑劣之徒,而一個卑劣之徒說的話,有什么可信的價值?
朝中大臣面面相覷,相當一部分清流也開始隱隱贊同隆興帝的話,甚至為隆興帝的當場叱喝暗暗叫好,隆興帝借機道:“崔珣,金禰和沈闕,都是由你看守,而你崔珣的手段,遠近聞名,酷刑之下,要偽造證詞,又有何難?哼,沈闕供狀遍貼長安城,定然與你脫不了關系,而你今日又手持金禰供狀前來,你到底意欲何為?還是說,將良臣構陷進察事廳,已經滿足不了你了?你還要將朕的帝師也構陷進去?又或者,你不止想將朕的帝師構陷進去,你還想將朕構陷進去!”
隆興帝話音剛落,滿殿大臣先是愣了一愣,然后痛心徹骨,紛紛跪下,涕淚縱橫:“圣人恕罪,臣等惶恐。”
就連京兆尹薛萬轍也跪了下來,泣道:“圣人萬莫如此,臣,惶恐啊!”
隆興帝紅了眼眶,看向崔珣,道:“崔卿,你若看不慣朕做這個皇帝,想逼朕退位,朕應了你便是,但你莫要使如此手段,利用六年前的國恥大辱,訛言謊語,引一群老弱婦孺偽訴鳴冤,致長安城雞鳴狗跳,致股肱之臣人人自危,假如天下能重歸安寧,這皇位,朕讓你又何妨!”
隆興帝熱淚滑落,群臣悲泣叩首,更有性情耿直的清流慟哭痛罵崔珣:“一介臣子,焉能逼迫圣人至此!吾等縱粉身碎骨,也不會讓你這個奸佞得逞!”
崔頌清也跟著跪在地上,他心中微微嘆息一聲,他之所以不愿意參與翻案一事,就是擔憂會出現如此局面,如今他只能慶幸自己尚未開口,否則只怕會被隆興帝打為崔珣同黨,到時新政真要無力回天了。
幾個清流老臣為隆興帝不平,越說越激動,已經到嚎啕大哭的地步了,盧黨也紛紛抨擊崔珣,說他目無君父,簡直大逆不道,應判處凌遲之刑,以儆效尤,供狀一事也已被歪曲為崔珣逼宮的陰謀,隆興帝正想讓左右金吾衛將崔珣押下,但面對滿殿的痛罵,崔珣卻忽輕輕一笑,說了聲:“有趣。”-
眾人愕然。
隆興帝也愕然。
有清流斥道:“死到臨頭,不知悔改!”
崔珣沒有和他做口舌之爭,而只是抬眸,望著高高在上的隆興帝:“臣固然品行低劣,死不足惜,但如漢朝的竇憲,跋扈驕橫,是有名的奸佞,卻也能一戰擊潰北匈奴,立下不世之功,又如華歆,清廉寡欲,高風亮節,做官做人,都毫無缺陷,卻也有身為漢臣,助魏篡漢的劣跡,有道是,人無完人,金無足赤,臣往常行事如何,不敢爭辯,只是,圣人若僅因臣品行低劣,就斷言是臣逼迫沈闕金禰二人寫下供狀,將盛阿蠻等人泣血申冤一舉,歸結為臣陰謀逼宮,此罪名,臣萬不能服。”
他話語聲音愈發清晰,如鏗金戛玉,傳遍整個大殿:“天威軍一案,本就有諸多疑點,譬如沈闕是如何得知盛云廷前來長安求援?譬如裴觀岳之妻王燃犀是如何出現在長樂驛的?這些疑點,難道都是臣構陷么?臣難道身負如此大的本事,能在六年前提前告知沈闕盛云廷會千里走單騎,奔赴長安請援?又或者,臣能在六年前,就指使王燃犀參與謀害盛云廷?”
崔珣苦笑一聲:“可事實是,臣在六年前,隨郭帥一起,陷于突厥重重包圍之中,臣沒有那么大的本事。”
崔珣一下又將話給繞回來了,隆興帝一怔,崔珣又道:“圣人說臣覬覦皇位,此罪名,臣更是魂驚膽顫,不知圣人此言,從何說起?當今天下,乃李氏之天下,舉世皆知,臣無兵無將,以何覬覦皇位?況且,臣尚未婚配,并無一子半女,覬覦皇位,意義何在?圣人若因維護老師,就將此等罪名強加在臣的頭上,臣萬死不能受。”
崔珣將隆興帝對他的罪名一一反駁,隆興帝一時之間,也無言可辯,只道:“你休要巧舌如簧,如你這般的奸惡之徒,若非別有居心,為何要替天威軍申冤?”
崔珣聞言,只是徐徐攤開地上的金禰供狀,供狀之上,丑惡的黑色墨跡,與白麻紙的雪白形成鮮明映襯,他說道:“臣的確奸惡,但奸惡之徒,也可以折服于我大周將士的碧血丹心,青山處處埋忠骨,一寸河山一寸血。天威軍五萬將士,臨危不避,力戰突厥,卻折戟于落雁嶺,若他們真死于明刀明槍,倒也無話可說,可他們若死于陰謀算計,則他們將永生永世,無法瞑目!”
崔珣腦海中,開始浮現當日殺死的突厥兵懷中,那條沾血的錦帕,開始浮現樹皮都吃完的陸二,大口大口啃著半個胡餅的模樣,他眼眶不由一熱,緩緩道:“諸位若能去落雁嶺,便能看到落雁嶺的每一寸土地,都散滿了天威軍的斷肢和白骨,每一縷清風,都承載著天威軍的鮮血與不甘,臣敬佩天威軍的忠勇,想將他們的冤情大白于天下,試問,臣何錯之有?難道圣人,以及在座的各位大臣,僅僅因為是我崔珣呈上供狀,就寧愿對我群起而攻之,而全然不顧天威軍的冤屈么?呵,諸位若真這般厭惡我崔珣的話,我大可自盡,只求諸位,莫要讓保家衛國的將士,于九泉之下,不得瞑目!”
他說罷,便重重叩首,方才痛罵他的群臣漸漸都緘默不言,隆興帝攥緊拳頭,目光憤恨到可怕,京兆尹薛萬轍抿了抿唇,起身步出,跪下叩首道:“稟圣人,臣與崔少卿素不相識,更深鄙其為人,曾數次上疏彈劾于他,臣以性命擔保,與其從無結交,但今日,臣贊同其所言,臣曾任揚州刺史七年,江南之地,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然而江南能有此繁華,難道不是一代又一代的戍邊將士,用其鮮血所換么?若非這些將士,江南的煙柳畫橋,風簾翠幕,早已如五胡亂華時那般,毀于胡虜的鐵蹄之下,他們用自己的性命,擔起江南的歌舞詩文,擔起大周的太平盛世,而他們自己,卻于大漠黃沙之中,披星戴月,風餐露宿,這些將士,應該是大周的英雄啊!英雄,即使要死,也應該死于戰場之上,而不是死于陰謀算計之中!臣薛萬轍,懇請圣人,徹查天威軍一案!”
隨著薛萬轍話音落地,本還在猶豫的清流也紛紛步出,他們也開始清醒過來了,怎可因崔珣一人,就置天威軍的冤情于不顧?這非直臣所為。他們跪下叩首:“臣文彥,懇請圣人,徹查天威軍一案!”
“臣,趙成忠,懇請圣人,徹查天威軍一案!”
“臣,上官景,懇請圣人,徹查天威軍一案!”
“臣,方子良,懇請圣人,徹查天威軍一案!”
越來越多的清流站了出來,崔珣心中動容,他再次重重叩首:“臣知圣人對臣尚有疑慮,臣愿加以避嫌,對此案絕不插手,也絕不詢問,只懇請圣人,徹查天威軍一案!”
一直旁觀的崔頌清神情肅穆,他終于也起身,步出隊列,跪下叩首:“臣崔頌清,懇請圣人,徹查天威軍一案!”
崔頌清一出來,事情已再無懸念,崔黨也跪了一地,叩請隆興帝徹查天威軍一案,清流與崔黨,等于朝中大半官員都贊同為天威軍翻案,更別提還有些良心尚在的盧黨,也跪下懇求,他們只是因為政見不同拉幫結派,與崔黨互相攻擊,但除了政見之外,摒棄盧黨的身份,他們也還是一個人,一個飽讀詩書、明理辨非的人。
隆興帝又驚又怒,他指著殿下跪著的烏壓壓眾臣:“你們……你們是要謀逆么?”
他歇斯底里,但一句厲喝,終于斷送他所有念想,太后于殿外徐徐走入,斥道:“圣人,你鬧夠了沒有!”
第130章 第 130 章
太后一來, 甚至連盧黨群臣,都暗自松了一口氣。
太后自被封為皇后以后,就已經在太昌帝的默許下參與朝政, 等太昌帝駕崩后,更是垂簾聽政將近二十年,經歷的大風大浪比隆興帝多上不知多少, 清流雖攻擊她牝雞司晨, 但在隆興帝一意孤行之時,卻也不由期盼, 希望太后能出來主持大局。
隆興帝從御座彈起,面如土色,太后緩步走到他面前,高聲斥道:“圣人,如此局勢之下, 你還要維護你的老師嗎?”
隆興帝自小到大, 都在她威壓之下, 太后徐徐前來,他也開始徐徐后退,連指尖都驚懼到開始微微顫抖,太后指著殿下跪著的眾臣,厲聲道:“這殿下請愿的,全是我大周的棟梁,而在大明宮外的百姓, 更是我大周的基石,你把基石和棟梁都得罪了, 你是想讓大周徹底崩塌嗎?”
面對太后的質問,隆興帝仍然鼓起勇氣, 喃喃道:“此乃構陷……”
“構不構陷,自有京兆尹去查,有大理寺去查,有御史臺去查,豈容你說是構陷,就是構陷的?”
隆興帝張了張口,又不知道該說什么,只能像幼時一樣,痛苦垂首不語,太后望著他和自己甚為相像的面容,心中一種濃烈的悲哀涌了上來,是她的過錯啊,在誕下菩薩保后,總不由自主將他與明月珠比較,覺得他不如明月珠乖巧,不如明月珠貼心,但一個活著的人,怎么能比得上死去的人呢?她一昧沉溺在明月珠死去的哀傷之中,沒有像對明月珠一般,把百分百的母愛都給菩薩保,這才讓他養成溫和懦弱的性格,以致于輕易被盧裕民等人蒙蔽,今日這種局面,如若細細追究,只怕她這個母親,要付大半責任。
太后語氣已經帶了一絲愴然:“為人君者,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萬民,正萬民以正四方。你一意袒護老師,連其身都不正了,你還怎么正朝廷,怎么正百官,怎么正萬民,怎么正四方?圣人,你真的要為了你的私心,將自己置于萬劫不復的境地,將大周置于萬劫不復的境地嗎?”
隆興帝面對太后的連聲指責,他臉色慘白,嘴唇嚅動:“阿娘……”
見他如此失魂落魄,太后壓抑下心中不忍,繼續咄咄威逼道:“圣人,你是大周的皇帝,你還要帶著大周走向國泰民安,萬夷來朝,你不能再任自己被私情裹挾,讓百官和萬民寒心了,盧裕民若真的冤枉,律法會還他公道,那些誣陷他的人也會受到誣告反坐的處罰,誰都不會冤屈了你老師,為了大周安寧,為了帝位穩固,你應,早下決斷!”
隆興帝拳頭慢慢握緊,他茫然看著太后,太后只是冷冷瞪著他,他目光,又掃視過跪在地上央求的群臣,群臣則在殷殷期盼地看著他,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寫著讓他做一個明君,他神情恍惚,良久,才松開握緊的手指,木然道:“傳朕敕令,徹查……天威軍一案。”
群臣大喜,紛紛叩首道:“圣人英明,太后英明。”
崔珣心中大石落了地,他隨群臣叩首,一滴熱淚,帶著他六年來無盡的憤懣與不甘,終于從他眼角滑落。
這天,應該要亮了吧-
隆興帝下令徹查之后,京兆尹再無阻礙,薛萬轍開始著手查案,只不過,太后特令大理寺也參與此案。
太后召見一直告病的盧淮,將抓捕審理盧裕民的事宜全權交由他負責,盧淮苦笑:“太后還敢信任臣嗎?”
“為何不敢?”太后道:“你為官以來,奉公守法,盡忠拂過,如果連盧卿你都不值得信任了,那這朝堂,誰還值得信任?”
盧淮沒想到自己居然能得到太后如此高的評價,他向來忠于隆興帝,雖然對太后垂簾聽政不像他伯父盧裕民一樣抵觸,但也贊同太后應及早歸政予隆興帝,六年前,參與上疏逼太后還政的官員,也有他一個,加上他和盧裕民的關系,他一直覺得太后應該是極為厭惡他的,可如今,太后居然說他值得信任,他心中頓時一陣愕然,喃喃道:“但臣,是盧裕民的侄兒。”
“正是因為你是他的侄兒,吾才將此重任托付與你,如若你叔父是冤枉的,你自可為他洗冤,如若你叔父確實作惡,你也可以憑大義滅親的功勞,不被他牽連,繼續做你的大理寺少卿。”
太后居然有意讓他不要被盧裕民牽連,而且還有意讓他繼續做大理寺少卿?盧淮在來蓬萊殿前,本以為太后會借機殺了自己,他是報著必死的決心來的,誰能想到,她居然要救自己?盧淮驚愕之后,便不由問道:“臣何德何能,能讓太后如此為臣考慮。”
太后嘆了一口氣,誠摯道:“盧卿,你是社稷之臣啊,這朝堂,或許有人比你更有才干,但無人比你更赤忱丹心,吾老了,沒有多少歲月可以活了,而你還這般年輕,將來大周,少不得還要依靠你,吾怎么忍心因你叔父之過,讓大周損失一個宰輔之才。”
社稷之臣、赤忱丹心、宰輔之才,這已經算是對一個大臣最高的贊譽了,盧淮萬萬沒想到,他沒在隆興帝那里聽到這種贊譽,但居然能在太后這里聽到這種贊譽,他已然熱淚盈眶,跪下伏首垂淚道:“但臣,恐會辜負太后期望。”
太后并未放棄,仍然耐心勸著:“盧卿,吾知曉,你自幼是你叔父照拂長大,讓你去親手抓他,的確是在難為你,可是,你若不去,你,乃至范陽盧氏,吾都無法保全,況且,天威軍一案,若真是你叔父暗中指使,那你再行包庇,就不僅是對不起五萬將士、六州百姓,更是對不起那個寒窗苦讀、立志報國的盧懷信!”
太后一語點醒,盧淮不禁愣住,《起居注》里記載的薛萬轍牽裾而諫的場景,自己任大理寺少卿時躊躇滿志寫下的“犯法怠慢者,雖親必罰”的對聯,徐徐浮現于他面前,耳邊似乎又響起了山野古剎里的悠揚鐘聲,他慢慢垂首,太后又道:“盧卿,你日前告病不來朝會,卻于前日回了長安,吾相信,你心中其實,早有決斷了,只不過,雖有決斷,但叔侄之情,割舍又談何容易?但正如魚和熊掌不可兼得,義與情,也不可兼得,盧卿,你到底選大義,還是選私情,你就在此處,告知吾。”
盧淮熱淚顆顆滑落,他咬著牙,半晌,才叩了一首,然后抬眸,一字一句道:“臣,選大義!”-
陳舊寒酸的盧府,此時已經是門可羅雀,盧淮抬頭望著褪色的木匾上的“盧府”二字,他抿了抿唇,率領一眾武侯,踏了進去。
盧裕民早已遣散家仆,獨自一人端坐于廳堂,看到盧淮時,他微微訝異:“懷信?”
盧淮讓武侯等在外面,自己步入廳堂,撩袍端坐在盧裕民對面,他沉默片刻,道:“叔父,是我。”
“誰讓你來的?”盧裕民喃喃問道:“太后?”
盧淮點頭苦澀道:“如今除了太后,還能有誰?”
盧裕民臉色從訝異慢慢恢復平靜:“她是想保全你吧?哼,真沒想到,她竟也是個惜才之人。”
盧淮默然不語,盧裕民忽一笑:“不過,此番相見,叔父甚感欣慰,你是吾家千里駒,叔父本最扼腕的,是會連累了你,如今見太后愿保全你,叔父總算是如釋重負了。”
盧淮垂著頭,眼淚一顆一顆掉在破朽地板之上,他忽咬牙問道:“懷信想問叔父一句,天威軍一案,是否如沈闕招認的那般,是叔父勾結突厥,出賣天威軍,才讓天威軍五萬人全軍覆沒?”
盧裕民沒承認,也沒否認,他只淡淡道:“世上沒有一樁算計,是不會留下痕跡的,如今,薛萬轍應該已經抓了裴觀岳,屆時他搜查裴府,拘其親信,必能找出其與突厥、與金禰勾結的證據,真相,很快就會水落石出。”
盧淮聽著他的話,卻頓時萬念俱灰:“叔父的性子,如若不是,定然會嚴詞否認,叔父不否認,便是承認,所以,天威軍覆滅,真是叔父做的。”
盧裕民盯著他,緩緩點了點頭。
盧淮只覺無法接受,他指節捏得咯吱作響,悲憤道:“為何?六年前,叔父你已經是帝師了,受萬人敬仰,這萬人中,還包括天威軍將士和六州百姓,叔父你為何,要將這些敬仰你的人推向死路?”
盧裕民面上毫無后悔神色:“你是知道為何的。”
“就為了從太后手中奪權?我不理解!”
“你有何不理解的?”盧裕民靜靜道:“一個女人,牝雞司晨,把持朝政,大殺先帝諸子,此等妖婦,人人得而誅之,豈能容她再禍害天下?”
“可是叔父,你認為的妖婦,卻愛才惜才,保全了你口中的‘吾家千里駒’,你認為的牝雞司晨,把持朝政,卻是先帝臨終囑托,先帝那般英明的帝王,如若不想讓太后掌權,早就學漢武帝那般,殺母留子了,這朝政,是他愿意給太后的啊!”
盧裕民望著盧淮年輕的臉龐,若換做平時,他少不得要教訓他幾句,但今日,他分外疲憊,什么反駁都不愿說了,他只淡淡道:“或許吧,但先帝有先帝的考量,而我,有我的考量,我不能忍受婦人竊權亂政,不能忍受天子形同傀儡,我是犧牲了五萬天威軍和六州百姓,可成大事者,本就應不拘小節,我盡到了一個人臣的本分,我無愧于先帝,無愧于大周,縱受千萬人唾罵,我盧裕民,不悔。”
盧淮垂首,他苦笑一聲:“我無法說服叔父,是非功過,自有后人評述,但我,還有最后一個問題,要問叔父。”
他抬眸,一字一句問道:“沈闕招認,圣人也知道叔父的圖謀,他說,圣人是共犯,我想問叔父,沈闕所言,到底是真是假?”
盧裕民嗤了聲,他輕蔑道:“你信沈闕?沈闕是什么東西?欺男霸女仗勢凌人的惡棍,若非他強/暴了盛阿蠻,天威軍一案,也不會東窗事發,這樣無惡不作的人,他的話,你也信?他扯上圣人,無非是想讓所有人都不好過罷了!”
盧淮怔住,盧裕民卻慢慢開始激動起來:“沈闕這個惡棍,憑什么扯上圣人?憑什么說圣人是共犯?圣人是我盧裕民一手教出的學生,他自五歲起,我就教他孟子論語,教他禮記春秋,他的母親醉心權力,對他無暇看顧,是我教會他何為仁義禮智信,我教了他這么多年,他怎么可能做出這種不仁不義的事,他怎么可能會勾結胡虜,放棄他的將士,讓出他的國土,拋棄他的百姓?我盧裕民教不出這樣的學生,這也絕不會是我盧裕民的學生!”
盧淮被盧裕民突如其來的激動嚇住,他開始為自己對隆興帝的懷疑感到羞慚,但他還想最后確認一下:“圣人,真的一點都不知曉么?”
“不知。”盧裕民斬釘截鐵:“此事主謀是我,沈闕以送到突厥書信上的圣人行璽,就斷定圣人知曉,簡直可笑!圣人三歲喪父,陪伴他時間最長的不是太后,而是我,他對我言聽計從,曾說過視我為父,我能拿到他的行璽,有什么可稀奇的?送給尼都可汗的書信是我寫的,行璽是我蓋的,就連逼郭勤威出兵那張敕旨,也是我所為,圣人對此全然不知,若你不信,大可以去問問沈闕,問問裴觀岳,商定計謀過程中,他們可見過一次圣人?一切都是我,是我借著帝師的身份,讓他們誤以為這是圣人的意思!至于圣人不愿翻案,并不是因為他有參與此事,所以不愿翻案,而是他想要維護他的老師,維護他視若父親的人!”
盧裕民機密盡吐,盧淮完全愣住,但盧裕民的口鼻,忽慢慢溢出鮮血,這是服毒的癥狀。
盧淮大驚,連滾帶爬的膝行到盧裕民身側,抱住他的身子,他這才發覺,自己這個貴為宰輔的叔父,身軀居然如此瘦骨嶙峋,叔父一生都在為這個國家殫精竭慮,為了他心中的道而努力,以致于枯槁佝僂,兩袖清風,孑然一身,縱然他的道,實則是大錯特錯,但在這最后的時刻,他也仍然認為自己是在為國為民,絲毫不覺得自己有錯。
盧淮大慟之下,哭道:“叔父,你為何要這般傻?”
盧裕民喃喃道:“我乃帝師,焉能受刀筆小吏之辱?”
他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抓住盧淮的胳膊:“懷信,你要記得,忠君!事主!圣人,就托付給你了!你萬不能,讓小人,害了他……”
他口鼻鮮血越溢越多,鶴頂紅毒性下,無人能夠生還,他身體抽搐片刻,終于閉上了雙眼,死在了他最寄予厚望的,范陽盧氏的千里駒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