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第 111 章
秦陌走出屋門, 輕輕幫她關(guān)上了門。
轉(zhuǎn)過長廊,只見他安排在她身旁的暗衛(wèi),從梁頂上躍了下來, 一落地,便單膝跪到他面前,抱拳道:“王爺, 抓到了。”
這一夜, 崔宅的主人全都聚在了大廳里, 語笑連連。
渾然不知院后的書房內(nèi),上次那名黑衣人,再度竄進(jìn)了窗。
上回,那人走的匆忙,只打開了長匣子,還沒有仔細(xì)翻找里面的東西, 就被人發(fā)現(xiàn),險些被逮住。
這幾天, 他提防著蘭殊身邊的高手,一直沒再現(xiàn)身, 今晚看見人都聚集在了前廳, 以為是個絕佳的時機(jī)。
不想, 秦陌早安排好了人手, 一直都在等著他。
自上次暗衛(wèi)同秦陌傳信密報有人入崔宅偷竊,秦陌便察覺事情不太對勁。
這會兒魚上了鉤,他連夜將人關(guān)到了柴房審問。
對方明顯是個不怕死的, 可秦陌要的從來不是他死, 只是想逼出他嘴里的真話。
而他審問人的手腕,秦陌此生, 大抵不想讓蘭殊看到。
“是沈太師”
直到天空泛起了魚肚白,對方奄奄一息道。
秦陌的神情毫無溫度,“他讓你找什么?”
“找一份信。隆慶十八年,他曾經(jīng)寫給崔墨白的信函。”
秦陌的眼眸幽深難測,總算明白,為何沈衡之前會一直捏著崔宅的鑰匙。
他怕是抄家的時候沒搜出那封信,才惶惶不安這么多年吧。
一聽到眼線說崔宅書房挖出了一個盒子,這就按耐不住了。
可秦陌早就見過那盒子,空無一物。
到底是什么信,竟讓那老狐貍這么緊張?
那封信,又究竟在哪里呢?——
第二日,一大清晨,趙桓晉帶著姐姐弟弟們,踏上了回長安的航船。
再不啟程回京,這趟年假可就真得瀟灑過頭了,指不準(zhǔn)陛下心里正怎么嘀咕他們。
秦陌有心照應(yīng),與他們結(jié)伴同行,一起坐上了回京的船。
蘭殊站在了碼頭上送行,同秦陌四目交匯,腦海中不由閃現(xiàn)過她昨晚拉住他手的畫面。
她心頭一緊,臉色不由泛出了一絲困窘,轉(zhuǎn)眼,秦陌主動朝她走了過來。
秦陌憾聲道:“我這趟是忙里偷閑,朝中公事未了,可能要過段時間再來看你了。”
本也沒指著你留在這。
蘭殊腦海中蹦出的第一句回嘴,本是如此,可視線一與他交匯,那張恍若天人的俊顏,就仿若成了一張大寫的五千萬。
要不說吃人的就是嘴短呢。
蘭殊稍微緩下了語氣,干咳了聲,“我也有事要做。”
“暗衛(wèi)我留下了,有什么事盡管吩咐他們,若遇到難處,叫他們傳信給我,我即刻就來。”
蘭殊頓了頓,回絕道:“我不像你,那么多仇家。你把他們帶上吧,省得群毆少人打不過。”
話到最后,蘭殊幾不可聞地撇了下嘴,露出了一點(diǎn)嫌棄。
秦陌卻勾起了唇角,仿佛從她漫不經(jīng)心的語氣中,抽絲剝繭出了一縷甜蜜的關(guān)懷。
蘭殊看著他笑瞇瞇的樣子,“”
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秦陌高興完,仍是堅持把暗衛(wèi)留下,斟酌了會,他坦白道:“昨晚,他們在書房抓到了上回偷竊的黑衣人。”
蘭殊有些意外,“他又來了?”
可書房真的沒有貴重物品啊。
秦陌道:“我審過了,他說,是沈太師派他來的。”
“沈太師?”蘭殊的神色更驚異了,完全意想不到。
秦陌沉吟了會,還是將前世他與沈衡斗到了死的情況,說給了蘭殊聽。
蘭殊美眸圓瞪,始知那一向高風(fēng)亮節(jié)的沈家老太公,才是使絆子的幕后黑手。
蘭殊不解道:“可便是我與他孫女沈幼薇自小有些過節(jié),我與他并無交集,他來偷我的書房作甚?”
秦陌繼而講訴了昨晚,他審問竊賊的結(jié)果,“他不是來偷你的東西,他要找的,是一封十六年前的書信。”
蘭殊遲疑道:“十六年前?”
秦陌道:“對,十六年前,隆慶十八年,他寫給你父親的信。”
蘭殊的蛾眉緊緊皺起。
秦陌猶豫了良久,再度開口問她,“朱朱,隆慶十八年,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蘭殊凝望著他迫切的眉眼,思緒一下被回憶插滿,心口開始一陣接著一陣抽搐起來。
蘭殊從不想重提舊事,也不愿去回想,當(dāng)年她在刑場看到的畫面。
先皇既然將她的爹爹從史書上抹去,不叫世人評說,那便讓那件事,伴著他一起,塵封在土里。
蘭殊從來不想去傾訴什么,更不想去聽別人對她爹爹評頭論足。
不想去辯解,也不想去乞憐。
只是蘭殊從來也沒有想過,當(dāng)年一事,可能暗含了更深的一面。
甚至,涉及了黨爭。
秦陌同她說,爹爹的事,可能是他扳倒沈衡的唯一線索。
蘭殊原也以為自己這一世,不會同秦陌再有糾葛。
她本拒絕了他無數(shù)遍,想著他遲早有一天覺得無趣了,自然會主動離開。
可他偏偏不撞南墻不回頭。
隨著她近日對他的心緒開始有了一絲浮動,蘭殊越發(fā)不可避免地回想起,他也是當(dāng)年之事的牽連人。
而秦陌越是鍥而不舍靠近,她越是沒有辦法去忽視掉當(dāng)年的那件事,給他倆的人生,都帶來了巨大的轉(zhuǎn)變。
如果他還是要堅持往她身邊靠近,蘭殊即使忍痛揭開自己心口的傷疤,也終是要同他說清楚的。
“如果我說,我爹爹就是當(dāng)年導(dǎo)致大周北伐失敗,害你出塞作質(zhì)的人。”
“秦子彥,你還要喜歡我嗎?”——
隆慶十八年,是大周發(fā)起北伐之戰(zhàn)的第三年。
江南大旱,遍地餓殍。
崔墨白掙扎許久,最終不忍心看百姓遭難,背著朝廷開倉放糧,將本該運(yùn)往前線的三十二萬六千八百石軍糧,拿來救濟(jì)了災(zāi)民。
前線糧草供應(yīng)不上,北伐之軍不得不后退千里,致使大戰(zhàn)失敗。
秦陌因此,從不諳世事的小世子爺,變成了在異國他鄉(xiāng)如履薄冰的質(zhì)子,活潑開朗的性情大變。
隆慶帝龍顏大怒,下旨處斬崔墨白。
圣旨到了刑場之時,監(jiān)斬官望見滿城舉傘相送,淚流滿面的百姓,終是在念到“瀆職”之后,一時沒忍心,將后頭的原因說下去。
崔墨白救了他們,卻要在他們面前遭到處斬。
前方戰(zhàn)事萬般緊迫,可百姓的命,就不是命嗎?
監(jiān)斬官擔(dān)心引發(fā)群憤,只能奉命將其處斬,而沒有將旨意徹底念完。
回京之后,他進(jìn)宮謝罪,將在臨安街所看見的一切,盡數(shù)陳訴給了隆慶帝聽。
那場面實在令人難以忘懷,老天爺降下了一場久違的大雨,滿城卻只充斥著百姓的啼哭之聲。
市井圍得水泄不通,那一天的萬民傘,覆蓋了整個城池。
隨著時間的推移,隆慶帝心中,也逐漸開始生出了疑慮,自己是否殺了一位愛民如子的好官。
手心手背都是肉,他盼著戰(zhàn)士凱旋,卻又何曾,盼著百姓煎熬于水生火熱之中。
漸漸的,崔墨白便成了隆慶帝心中的一道逆鱗。
他不愿再提起他,更不希望世人去評判他處斬他的對錯,便將他的一切,伴隨他一起,埋入了黃土之中——
秦陌走在皇城馳道上,耳畔邊一直都在回蕩著蘭殊所說的話。
秦陌在戰(zhàn)事的主張上,一直十分關(guān)注后方糧草的供應(yīng)。李乾一定要收攏戶部掌權(quán),也是為了握緊錢袋子,給將來的戰(zhàn)爭做足保障。
這種種思想,皆因他們在卷宗看見北伐之戰(zhàn)大敗的因由,便是糧草供應(yīng)不足。
當(dāng)年在突厥寄人籬下的日子,在秦陌眼前一幕幕閃過。
北伐戰(zhàn)敗是大周的前恥,也是秦陌心中揮之不去的疼痛。
可他并不知曉這與蘭殊的父親開倉放糧有關(guān)。
秦陌騎馬走在了前往御書房的皇城馳道上,腦海中一時間,有些生亂。
前方轉(zhuǎn)彎處,出來了一輛馬車,轆轆朝著他這廂駛來,秦陌略一停頓,有意讓道。
對方卻比他反應(yīng)更快,及時給他讓出了前進(jìn)的路,秦陌高坐在馬背上,微瞇起眼,方看清那車前左右晃動的燈籠,上頭描了一個“沈”字。
兩方同時前行,即將擦肩而過。
那車夫奉命吁了一聲,車廂在秦陌身旁停下,窗簾緩緩掀起,秦陌垂眸一瞥,正對上了沈衡的視線。
他一個年過花甲的人,一雙眼眸卻還同年輕時一般無二,仍是黑白分明,眼尾上攢滿了笑紋,一切深不可測的城府,盡數(shù)藏在了那和藹可親的笑容里。
他在車?yán)镛淞耸郑袄铣迹o王爺拜個晚年。”
秦陌深深看了他一眼,微一頷首,將身姿放低了些許,勾起唇角,“太師今日怎么得空出門了?”
沈衡自做了閑官之后,基本都是躲懶在家,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不知道的,還真以為他安享天年了。
沈太師嘆了一息,“都是兒女債,不還清,我這把老骨頭也落不了地。”
秦陌朝著御書房的方向看了眼,道:“太師是來給沈御史求情的?”
沈衡搖頭悔恨道:“沈珉自甘墮落,禍國殃民,老臣沒什么可辯解的。老臣只恨自己家教不嚴(yán),教出了這么一個不忠不義之輩。”
聽聽這話,說的多好聽。
秦陌扯了下唇角,掩住了眼底一閃而過的不屑。
沈衡溫聲關(guān)切道:“王爺剛從江南回來?”
秦陌看他一眼,揶揄道:“太師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京城的風(fēng)吹草動,您卻還是很清楚?”
沈衡咯咯笑了笑,一雙眼眸說不出的慈祥,“貪污案情嚴(yán)重,杭州都沒有亂聲傳出,聽說多虧了崔家二姑娘在江南慷慨解囊,一番決然舉措穩(wěn)住了局面,當(dāng)真巾幗不讓須眉。長安都已經(jīng)傳開了,老臣的耳朵再聾,這樣的佳話,總是要聽見的。”
話罷,他看向了秦陌,續(xù)道:“王爺也是重情之人,不惜自己攬下三五份差事,也希望她的家人前往陪伴,一家子攜手共度難關(guān)。那孩子,倒真是個有福氣的。”
不知為何,一聽到沈衡說起蘭殊,秦陌的心頭猛地突了一下。
總感覺他那雙老狐貍眼里面,莫測得很。
上一世,秦陌后院起火,思來想去,少不了他的算計。
“這個年過得的確還可以。可惜就是大家都長大了,少了小時候的鬧騰勁,也沒了壓歲的紅封可領(lǐng)。”秦陌嘆息一聲,意味深長提了提唇角,“太師兒孫繞膝,除夕的紅封,一定發(fā)了不少出去吧?”
沈衡的眸色微動,眼角的笑紋益深,“別提了,就老臣那點(diǎn)微薄的俸祿,一年到頭,都搭這上頭了。”
“太師的紅封竟給的這么大?真是叫晚輩羨慕不已。”
沈衡瞇眼笑了笑,掏了下袖口,卻真拿出了一個大紅封,朝前一遞,慈祥地調(diào)笑道:“王爺現(xiàn)在的年齡,要說壓一壓歲,也是給得的。”
秦陌佯作露出一絲小輩的驚喜,“這怎么好意思?”客套一句,倒也二話不說收下了,疑惑道:“上元節(jié)都過了,太師身上竟還隨身帶著紅封?”
沈衡嘆笑道:“正好去孫女那兒,給人發(fā)剩下的。這孩子人生地不熟,總是希望底下人,多多照顧她一些。”
沈家的孫女有一籮筐,秦陌并未怎么關(guān)注過沈家女眷,一時也沒細(xì)想他這話的內(nèi)涵,敷衍地回應(yīng)了句,再不過閑談三兩句,兩人就此作別。
直到秦陌來到御書房門前,開口請劉公公通傳,劉公公卻躬身道:“沈昭儀做了羹湯給陛下,陛下正好回福寧殿同她說話了。”
秦陌的太陽穴嗡地一聲,“沈昭儀?”
劉公公微笑答道:“王爺剛回京,還不知情,陛下前日添了新人,剛納了沈家二女,沈幼薇入宮。”
秦陌神色一凜,后知后覺出沈衡所言之意,扭頭便朝著福寧殿奔去。
第112章 第 112 章
李乾一舉端掉了工戶兩部, 沈珉也因巡鹽期間收受賄賂,被停職查辦。
然中樞老臣一派樹大根深,他心知不可能一下就將他們徹底擊垮, 正等著他們出手撈人。
秦陌難得有了一絲消停,便馬不停蹄朝著杭州趕了去,一心只想陪蘭殊過上元節(jié)。
恰在這時, 向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沈太師, 忽然在上元節(jié)的宮宴上現(xiàn)了身。
晚宴畢, 私底下懇求拜見李乾。
李乾原以為他是過來給沈珉求情的,畢竟他是老太師的嫡長子,又是沈家的頂梁柱。
沈衡一到李乾面前,替子跪拜謝罪,長袖一抬,潸然淚下。
李乾連忙扶起這位德高望重的三朝元老, 心里已經(jīng)掂量二三,他得給他一個面子。
沈衡卻沒有給長子求情, 只道他有負(fù)圣恩,理應(yīng)革職嚴(yán)辦。
李乾見沈衡大義滅親, 心里不由生出寬慰之情。
沈衡拭了拭眼角淚水, 憂愁開口道出只是失去沈珉, 家中老幼無可所依, 他也早已年邁,只怕沈家日后,沒了立足之地。
李乾念及他是年事已高, 曾為大周戮力勞心, 終是不忍心他老年生活凋零。
沈衡提出送孫女幼薇入宮,道是沈幼薇思慕陛下已久, 遲遲不肯出嫁,眼看就快要過了雙十年歲,只希望李乾成全她一片癡心。
烏羅嵐的容顏在李乾腦海中一瞬間閃過,這么多年,她時常望著夜空發(fā)呆,仍然懷念著草原上的月光。
李乾心中已有了預(yù)料,待大周將突厥擊敗,她遲早都會飛出皇宮,回到那片廣闊無垠的土地里去。
李乾不由再度看向了墻上的大周國土版圖。
納一個女子入宮,扳倒沈家的領(lǐng)頭羊沈珉,這是一筆不虧的買賣。
身處帝王位上,原就無法情有獨(dú)鐘。
李乾頷首應(yīng)下了沈衡的請求。
卻并不明了,子彥為何會火急火燎闖進(jìn)了福寧殿,一進(jìn)門,還因腳步過于急切,不小心趔趄了下,揚(yáng)手打翻了沈幼薇送給他的蓮子羹。
沈幼薇嚇了一跳,抬頭迎上了洛川王凜凜的眼眸,悻悻站在了旁邊,一時間,不知是哪里招惹了這位冷面王。
李乾失笑道:“到底是什么事,竟叫你如此驚慌?”
秦陌望了那地上的羹湯一眼,長吸了一口氣,回過神來,也知自己一時關(guān)心則亂。
秦陌并不確定當(dāng)年李乾的病弱,是否是沈幼薇所致。
只是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她仍如前世那般,走進(jìn)了皇宮深墻。
冥冥中,就像有一雙無形的手,將一切必然發(fā)生的事情,拉回到他的面前。
秦陌心中不由生寒,實在是怕兄長的命運(yùn),終是會如前世那般,不可逆轉(zhuǎn)。
可若要李乾平白無故懷疑沈幼薇,懷疑一向高潔的沈衡,秦陌沒有足夠的證據(jù)。
秦陌即刻拱手道了歉。
李乾見他特意到福寧殿來尋他,想必是有什么要事,婉言令沈幼薇離去。
秦陌坐到了他旁邊,柔聲開口詢問:“哥,你還記不記得隆慶十八年發(fā)生的事?”
李乾:“你是說北伐戰(zhàn)敗那年?”
秦陌點(diǎn)了點(diǎn)頭。
李乾的腦海瞬間被回憶灌滿,“怎么會不記得。當(dāng)時父皇要你替我出塞作質(zhì),我不同意,說哪有弟弟替哥哥的道理,你明明也很害怕,偏偏卻說你雖比我小,卻比我強(qiáng)壯。”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李乾在心里,永遠(yuǎn)記住了秦陌對他的這份恩情。
不論將來是何等形勢,子彥都是他的弟弟。
秦陌一下陷入幼時的純真回憶中,同他一并笑了笑,續(xù)問道:“那你可還記得,舅舅有沒有同你說過,大周當(dāng)時為何會戰(zhàn)敗?”
“不是糧草供應(yīng)不足嗎?”
“具體是哪一處的供應(yīng)出現(xiàn)了問題,他有說過嗎?”
李乾想了想,搖頭道:“我那時年齡尚淺,父皇每日考我功課,卻很少同我講朝政。”
看來李乾也并不知情。
秦陌眉宇緊蹙,只得往前靠近了點(diǎn),像幼時般拉住了他的衣袖,沉吟良久,終還是提出了口,“哥,我想看禁卷。”
窺看先皇秘辛,絕不是什么心懷敬意的舉止。
秦陌以為說服李乾,要耗費(fèi)很大的口舌。
李乾卻深深看了他一眼,沉吟片刻,問道:“你剛剛那般問我。你想看的,是不是就是隆慶十八年的禁卷?”
秦陌的沉默,給了他肯定的回答。
李乾并沒有如他所料的訝然,激烈反對,反而默然了會,嘆息道:“想不到,還真的會有這么一天。”
秦陌猶疑地看了他一眼,李乾娓娓道來。
隆慶帝崩逝那日,曾特地拉著李乾到了床前,同他交代,倘若日后有朝一日,子彥回來了,想查隆慶十八年發(fā)生的事,提出要看禁卷,你記得答應(yīng)他。
當(dāng)時,隆慶帝從枕下拿出了一把鑰匙,放到了他手上,囑咐他,除非子彥提出要看,否則不可擅動。
李乾并不明白隆慶帝所指,聽著他劇烈的咳嗽,只能擦著眼淚答應(yīng)。
李乾將鑰匙從櫥柜中取出,遞給了秦陌,“那份卷宗雖列為禁卷,卻并沒有隨父皇埋入皇陵,一直都在大理寺保管機(jī)密要件的密室里。”
秦陌接過鑰匙,不由回想起隆慶帝小時候把他抱在懷里掂重量的情形。
大周北伐戰(zhàn)敗,秦陌成為了受害者之一。
隆慶帝被迫送外甥替獨(dú)子出塞,何嘗心里不疼。
戰(zhàn)士無過錯,百姓亦無過錯,而他斬崔墨白的是非對錯,隆慶帝心中覺得最有資格評判他的人,當(dāng)是秦陌。
他自知對不住這個外甥。
只是為何隆慶帝猜想有朝一日秦陌可能會想知情,大抵是心中預(yù)料,他若歸來,必然會是堅定不移的主戰(zhàn)派。
大周未來,主戰(zhàn)與主和,必當(dāng)還會紛爭不斷。
然隆慶帝是否察覺出當(dāng)年戰(zhàn)敗一事,與主和派恐有關(guān)聯(lián),秦陌已無從得知——
當(dāng)秦陌拿著鑰匙推開了大理寺密室的石門,蘭殊也邁上了回京的船板。
年十六,秦陌他們啟程離開沒多久,朝廷一開工,戶部即刻遣八百里加急,往臨安頒發(fā)下來了一道召令。
賑災(zāi)貪污一事已盡數(shù)查清,戶部的新任尚書當(dāng)年受過公孫霖的舉薦之恩,年前收到公孫霖千里之外寄回來的書信,知曉了崔二姑娘在杭州的舉措。
尚書大人即刻吩咐主簿帶著眾人敲上算盤,將蘭殊的計劃仔細(xì)估算了一遍,雖有風(fēng)險,卻確實可行。
加上公孫先生的美言與贊譽(yù),尚書大人有意支持蘭殊的舉措,決定將蘭殊替朝廷出資的那一大筆賑災(zāi)款,以批款給蘭殊實現(xiàn)同里小鎮(zhèn)變革的形式,彌補(bǔ)給她,并將這場變革,重新規(guī)劃回了朝廷給予厚望的撥款項目。
蘭殊重新得到了皇商的競選權(quán),戶部召令,要她即刻啟程回京,交出一份她對于同里小鎮(zhèn)五年規(guī)劃的呈文。
并非不信任她,只是那么大一筆款項落在了她手里,朝廷心中總是要有個數(shù)的。
自在碼頭同秦陌作別,蘭殊對于當(dāng)年之事的疑惑,就一直在心中揮散不去。
揭開傷疤,斷然是灼心之痛。可她也很想知道,爹爹之死,是否真的另有隱情。
思來想去,蘭殊還是決定回一趟長安。戶部的召令一來,她便留下銀裳等人指導(dǎo)村民在開春將桑苗種上,自己即刻啟程回了京。
一入城門,蘭殊趕了個大早,先上了一趟戶部,將同里小鎮(zhèn)的一應(yīng)事項,盡數(shù)交代清楚。
從戶部出來后,她望了眼萬里無云的天空,命車夫帶她前往了玉清觀,中途恰好遇到了蘭姈,挽著籃子,也正要去上香。
蘭姈一開始見到她,面露驚詫,聽了她重得皇商競選資格的好消息,打心里為她高興。
蘭殊跪在蒲團(tuán)上,對著爹爹的牌位呆了許久。
蘭姈點(diǎn)上香火,來到了她旁邊,和顏道:“怎么不把你在杭州干下的大事,同爹爹匯報一下?他聽了肯定會引你為傲的。”
蘭殊沉吟了會,笑道:“娘親還在旁邊呢,叫她聽了,肯定又要罵我膽大妄為,什么事都敢出頭了。”
蘭姈輕點(diǎn)了點(diǎn)她的腦袋,努嘴道:“娘親對你一直都是愛之深,責(zé)之切,心里卻比我們幾個,都要更疼你。”
蘭殊捂了下額頭,笑了笑,心里不由自主追憶起來。是啊,別人家都是嚴(yán)父慈母,他們家則一反常態(tài),總是嚴(yán)母慈父。
但又比之旁人,更加幸福美滿。
父母郎才女貌,恩愛非常,幾個孩子相互打鬧,感情甚篤。
卻因一場驚變,一夜之間,什么都沒了。
兩姐妹在玉清觀上完了香。
蘭姈轉(zhuǎn)頭又拉著她去了相國寺,說自己好不容易求到了一條在正廳大佛眼皮子底下的頂帶穗子。
想把她的名字寫上去。
蘭殊笑道:“那穗子千金難求,你不寫姐夫,不怕他吃醋嗎?”
蘭姈瞥她一眼,“他比你安分多了,孩子也比你聽話,整天也都在我眼皮底下轉(zhuǎn)悠,看得到,管得著。唯獨(dú)你,不讓我省心。只能叫神明,多幫我照看著點(diǎn)。”
蘭殊一點(diǎn)兒也不愿同禿驢打交道,可也不想掃姐姐的興致。蘭姈將她生拉硬拽到了相國寺,一進(jìn)廟宇,便同大師提供了蘭殊的生辰八字。
那監(jiān)寺的大師卻輕皺眉宇,雙手合十道:“崔二姑娘的名字,早已在臺上供著了。”
兩個蘭面面相覷,皆是吃驚。
蘭殊跟隨大師走到了大佛眼底的臺前,仰頭遙遙一望,果真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名諱。
底下注明上供的日期,竟是慶元一年,迄今已有七年。
大師拿來了上供的功德簿子,翻到記載她名諱的那頁,七年,每年那位供奉者前來捐功德,大師都會讓他重新寫出今年的祈愿。
而他每年寫的,都是同樣的四個字。
壽比南山。
大師微笑解釋道:“貧僧一開始看到這句話,原還以為這盞燈,供的是一位老人。”
今日始知,竟是個年輕的姑娘。
蘭殊看著那簿上熟悉的字跡,眼眶稍紅,一時間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這樣祝福老年人的詞匯,總感覺像是故意的揶揄。
蘭殊都能想象出當(dāng)年的少年,站在佛像前,對著簿子稍一思忖,提筆落下這詞時,唇角浮起的那抹吝嗇少見的笑意。
而這樣的揶揄,從年少至長大成人,他自己悄悄寫了七年。
蘭殊凝著那“慶元一年”看了許久許久。
“我感覺你好像對長壽有執(zhí)念。”
“如果我有九兩,你有一兩,我們合一塊就是十。”
“我拉著你走上去,應(yīng)該能給你添點(diǎn)重量。”
那個牽她走上了長壽坡的少年,在同樣的那年,聽聞這相國寺大佛前的穗子,也是一等一的靈物。
費(fèi)盡心思,求得一縷。
這樣常伴青燈古佛,就在佛祖眼皮底下盯著的圣物,旁人都巴不得寫上自個的名字,懇求佛祖庇護(hù)自己。
而他二話不說,提筆落下了她的姓名。
我對佛祖別無所求,只愿他保你一生,平安順?biāo)臁?br />
第113章 第 113 章
蘭姈探首看向了那功德簿子上的字跡, 大氣不失清雋,應(yīng)是出自一名兒郎手上,甚至能從他每年愈發(fā)沉穩(wěn)的筆鋒中, 看出他心境的一種長大成熟。
只是一過經(jīng)年,他年歲漸長,愿望始終如初。
蘭姈隱隱猜出了這人是誰, 轉(zhuǎn)過眸, 正想同蘭殊開口, 只見那厚厚的功德簿子上,驟然落下了兩滴淚水。
蘭殊一吸鼻尖,連忙擦了擦眼角,將簿子還給大師,以免再度濺壞了上頭的紙張。
蘭姈詫異地環(huán)上了蘭殊的肩膀,輕拍了拍她的肩背撫慰, “這是怎么了?”
蘭殊搖頭摁了摁眼眶,苦笑道:“發(fā)現(xiàn)了一個大傻瓜。”
蘭殊抬首朝著那垂直的穗子望去, 不由想起邵文祁那掛了滿樹的姻緣牌。
師兄忙活大半天,都知道暗示她去發(fā)現(xiàn)他的心思, 避免一番心血白費(fèi)。
秦子彥卻笨的很, 這么多年, 從沒想過告訴她。
就好像只要她過得好, 知不知道無所謂。
蘭姈嘆息道:“當(dāng)年你倆和離,你說他不喜歡你。如今看來,只是年少太含蓄。”
“好在現(xiàn)兒也不算晚, 你心里是怎么想的?”蘭姈問道。
蘭殊沉吟良久, 道:“我不值當(dāng)?shù)摹!?br />
她不當(dāng)值得他這么多年的牽掛的
蘭殊原以為秦陌是個斷袖,原以為他對不起她, 原以為自己上輩子救了他一命,這一世在他這兒借點(diǎn)權(quán)勢,保護(hù)家人,怎么也談不上過分了些。
她原以為自己是在同秦陌化干戈為玉帛,可當(dāng)她逐漸醒悟出前世另有隱情,如今回想,只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何其自私。
如果秦陌沒有背叛過她,這一世,他一開始,也只是個毫不知情的懵懂少年。
她明明在前世就已經(jīng)知曉了是爹爹害他出塞作質(zhì),導(dǎo)致他性情大變。她還是利用了他。
甚至,還口口聲聲要同他做朋友。
她就不想想,即便她想同秦陌和解,那他就一定會愿意嗎?
那柄伴隨他出塞的匕首至今還在他床頭放著,他又何曾,說過原諒爹爹的話?
她卻還在他年少無知的情況下,令他有了庇護(hù)她一輩子的想法。
試問,蘭殊如何承得起?
蘭姈一時不解她此言何意,握著她的肩膀,皺眉斥道:“胡說什么?殊兒值得世上最好的東西。”
她望了眼那功德簿子,“何況王爺他是真心喜歡你的。”
連他們這些旁觀者,都深刻感受到了。
蘭殊眼眶濕潤,只搖頭笑了笑。
那只是他還不知曉她是誰的女兒,如今他全然已經(jīng)知情,當(dāng)不會再選她了。
蘭殊心想——
蘭殊從相國寺出來,便與蘭姈分了道。大半年沒回京,她想去趟崔府,探望一下老太公。
蘭姈道了聲也好,猶記得她上回去看望他老人家,他還念叨蘭殊來著。
蘭殊笑了笑,“我現(xiàn)在就親自去讓他念叨。”
她目送姐姐提裙上車,并沒有告訴蘭姈,她去找太爺爺,是為了詢問當(dāng)年爹爹與沈太師的關(guān)系。
姐姐與弟弟們對于爹爹的事情均不知情,蘭殊也不想惹得家里更多人傷心。
她總想著自己一個人承擔(dān)下所有的難過,卻不知一些終該浮出的真相,是瞞不住的。
那些在乎她的人,只會更心疼她總是獨(dú)自一個人,默默渡過那些無人傾訴的黑暗時光。
蘭姈的馬車轆轆走在趙府的路上,半路,被兩個便裝的大理寺官員截下。
那官員靠近車簾,先朝著皇宮的方向揖了一揖,小聲恭謹(jǐn)?shù)溃骸胺钍ッ懿槁c十八年崔墨白瀆職一事,還請崔大娘子,同下官走一趟。”
蘭姈心頭莫名一咯噔。
對方溫言道:“崔大娘子不必驚慌,趙大相公如今正在大理寺。”
那兩官員領(lǐng)著蘭姈的馬車前往大理寺,回頭望了眼崔二姑娘去往的方向。
他們原是被要求將崔墨白四位子女都帶回大理寺,但蘭殊去的地方,恰恰同這件案子的主審官洛川王相同——
上一世,爹爹認(rèn)罪伏首,從始至終沒有喊過一句冤。
蘭殊知曉真相后,一直以為是爹爹心懷不忍,獨(dú)斷專行。此時再想,爹爹愛民如子,但他一生亦是恪盡職守,當(dāng)日帶她出去看病,面對那么多災(zāi)民,他也是偷偷拭淚,恨自己無能為力。
如果崔墨白早已決定一意孤行,那他既知糧倉里有足夠的儲糧,一早便該放出去了。
何苦忍到了大旱后期。
同蘭殊有相同疑惑的,還有翻閱了那箱子禁卷的秦陌。
在那些封存的卷宗里,字里行間,一位溫柔細(xì)心的江南大吏,隨著他一樁樁一件件的行事政績,躍然紙上。
崔墨白在比啟兒還要年少的時候高中狀元,是大周史上最年輕的狀元郎。
他心懷正義,為人剛正不阿,不畏強(qiáng)權(quán),卻從來不憑著一腔性情行魯莽之事,謹(jǐn)慎而洞察入微。
作為新朝第一任狀元,崔墨白當(dāng)封六品官,直接入翰林院深造,留在上層做學(xué)問。可他主動請纓去下層做縣令,一生追求,便是替民做主,為民伸冤。
崔墨□□明能干,政績斐然,從縣令一路升上撫臺,期間種種記錄,都表明他是一個實干為民的好官。
他待下也十分溫和,只要不是什么大錯,幾乎從不出口訓(xùn)斥,只會想法子幫忙彌補(bǔ)。
秦陌讀到他如何幫手下遮掩打壞衙門水缸一事,不由聯(lián)想到他在家里,絕對也是一個慈父。
否則怎能養(yǎng)出一個調(diào)皮搗蛋的小蘭殊。
秦陌唇角不經(jīng)意浮出一抹笑意,再往下看,發(fā)現(xiàn)崔墨白雖然仁慈,但在做事上,規(guī)矩卻從來不省,一言一令,都要求留下記錄,甚少允許下頭越章辦事。
秦陌的眉宇微蹙。這樣一個行為準(zhǔn)則的人,他會在沒有收到確切的指令前,便打開糧倉嗎?
崔墨白做為江南籌集糧餉運(yùn)送前方的樞紐官,在饑荒出現(xiàn)之前,他從來沒有缺空過前線一筆糧餉,允諾的數(shù)量與時間,一直都是說到做到。
他是愛民如子,但他也不像會全然不顧前方戰(zhàn)士的人。
秦陌翻查筆錄,發(fā)現(xiàn)東窗事發(fā)之時,崔墨白下獄前見的最后一個人,正是崔家老太公。是他發(fā)現(xiàn)糧餉沒能及時供應(yīng),也是他,保全了崔墨白的后人。
蘭殊來到院前,并不知太爺爺院中已有客人,老管家剛同她匯報完老太公還在午休,她提裙邁進(jìn)院檻,秦陌坐在院中的石桌前,轉(zhuǎn)過頭,同她四目交匯。
蘭殊心頭莫名抽了下,一剎那的愣怔。
秦陌秉公而來,本可直接遣人喚醒老太公問話,但他曾聞蘭殊道太爺爺年事已高,晚上少眠,基本只在中午得已安睡一會,就沒有派人打擾他。
他坐在院中悄然等候,看見蘭殊,目光露出一絲驚異,起身上前,柔聲問她何時回的京。
蘭殊如實作答,對于他溫柔態(tài)度的毫無變化,心中冒出了些許嘀咕。
秦陌不僅沒有露出一絲芥蒂,轉(zhuǎn)而從袖中拿出了一枚紅封,輕聲問她:“我聽聞沈衡給的壓歲紅封模樣十年如一日,你小時候拿的大紅封,是這樣的嗎?”
秦陌原是想順便拿來詢問崔老太公的,現(xiàn)兒正好遇到了當(dāng)事人。
蘭殊接了過來,只見紅紙上永遠(yuǎn)印著一枝高潔的梅花,經(jīng)年不變,拆開朝里面一看,熟悉的金葉子,只是數(shù)量翻了一倍。
蘭殊頷首,不忘好奇道:“你這個年齡,還能領(lǐng)壓歲錢?”
“我特地向他討的。”秦陌勾唇,眉宇泛出愁色,看向蘭殊道,“沈幼薇入宮了。”
蘭殊悚然一驚,秦陌看著她泛白的臉色,直截了當(dāng)?shù)?#8204;詢問她前世是否見過沈幼薇對陛下有什么不當(dāng)?shù)呐e動。
蘭殊搖了搖頭,只道自己也只是憑空猜測。
“我如今知道的,并不比你多了。”蘭殊道。
下一瞬,正屋的門由內(nèi)打開。
崔老太公醒了神,看見蘭殊,慈眉善目地喚了她一句。
蘭殊走上前,給太爺爺問安。
崔老太公笑瞇著眼,轉(zhuǎn)眼見秦陌高挑的身影隨之而來,心中冒出了一絲疑竇,眉宇微微皺起。
支摘窗外,遠(yuǎn)遠(yuǎn)透過畫屏,只見崔老太公坐在正椅的身影。
崔老太公午休不喜旁人在側(cè),此時身旁無人伺候,便主動起身去拿茶壺,想給他倆斟一杯茶喝。
蘭殊連忙道:“我來。”
說著便朝簾后桌上的茶壺走去。
崔老太公和藹朝著她背影看了眼,回過頭,秦陌寒暄不過幾句,便單刀直入,溫言詢問他可知當(dāng)年北伐之戰(zhàn)缺失的那三十二萬六千八百石糧餉,去向何處。
崔老太公并不知秦陌已經(jīng)翻過了禁卷,下意識看了蘭殊一眼,搖頭說自己不知情。
蘭殊泡茶的手勢一頓,端茶過來,替太爺爺和秦陌奉上茶水,溫言同崔老太公道:“王爺已經(jīng)知道了當(dāng)年的事,太爺爺不必為了我說不知的。”
崔老太公震驚了瞬,望著蘭殊勉力維持的無恙神色,面容劃過一絲沉痛。
面對秦陌直接詢問他當(dāng)初同崔墨白見面的場景,崔老太公只能如實講訴當(dāng)年他作為戶部尚書,發(fā)現(xiàn)糧餉供應(yīng)不足竟出自兩浙的空缺,心中駭然不已,私下趕到了杭州,見過崔墨白最后一面。
“墨白當(dāng)時的第一反應(yīng)是驚詫,而后面色茫然了良久,垂眸說糧倉已經(jīng)空了。”
崔老太公聽見他說自己不忍百姓受苦,開倉放糧,震驚到不能自拔,連聲斥他糊涂!
“面對我的責(zé)罵,墨白沉默了許久,說一切都是他的過錯,給我唯一的遺言,就是懇求我保住他的家人。”崔老太公道。
蘭殊呆了片刻,半張著嘴,眼淚一瞬間破眶而出。
秦陌見不得她落淚,從袖中拿出了帕子,起身想幫她擦拭。
“我沒事。”蘭殊腦海中一時是爹爹的音容笑貌,一時閃過秦陌給自己寫的功德簿子,心中愧怍,轉(zhuǎn)過身子,自己胡亂朝臉上擦了擦。
秦陌只好收了帕子,續(xù)問老太公可知崔墨白與沈衡的關(guān)系。
崔老太公的年齡與沈衡相近,兩人都是三朝元老,官拜一品,同朝共事多年,彼此也有些了解。
崔老太公道:“沈太師原是墨白的恩師,墨白年幼失怙,流落江南,兩人親如父子。后來沈太師身居高位,是朝堂主和派的領(lǐng)袖。墨白是個純臣,不適合參與黨政。沈太師希望他一心為民做事,不愿叫人以為他倆是黨羽,兩人便逐漸疏遠(yuǎn)。后來,兩人只偶有書信來往,我聽墨白提過,彼此說的都是生活趣事。”
蘭殊黯然傷神,呢喃一聲,透著哽咽,“若都是生活趣事,會特意找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搜回去嗎?”
崔老太公浮沉官海多年,一下就從她的語氣中,聽出了一絲不對勁。
秦陌同崔老太公說出了竊賊口中的那份信函。
“晚輩如今正在調(diào)查此事,來此,也是想詢問出一些關(guān)于那份信函的線索。”秦陌道。
崔老太公并沒有聽墨白提過這樣一份信函,垂首思忖良久,搖了搖頭,抬眸看向了蘭殊。
猶記得他見墨白最后一面,恰好蘭殊跑來書房尋爹爹,正站在了門外。
墨白交代完后事,轉(zhuǎn)頭看見她,便喊她進(jìn)了門,同她私下說了幾句話。
崔老太公問道:“殊兒,你爹爹當(dāng)時可有同你說什么?”
蘭殊低眸想了許久,只記得爹爹當(dāng)時的囑托,滿口只有家人,并沒有提及其他。
蘭殊道自己會再好好想想,開口的嗓音,鼻音濃重。
崔老太公心疼地看了看她,叫她先出了門,單獨(dú)留下秦陌。
蘭殊一退避,崔老太公便不由扶住秦陌的胳膊,近乎想要跪下,痛聲講訴墨白的幾個孩子無辜。
“王爺,您要他們怎么去評判自己父親的對錯?墨白又是否,真的是大錯特錯呢?當(dāng)年江南的場景,他們比我們?nèi)魏稳烁型硎堋!?br />
“老朽此前不愿說,只是不希望上代的恩怨,帶到這一代來。這件事害了您,可他們幾個,何嘗不可憐?當(dāng)年是我私心保下了他們,有什么罪,老朽一力承擔(dān),還請您和陛下,不要開罪他們”
秦陌摻著他,嚴(yán)詞承諾他不會傷害崔家四個子女分毫,崔老太公才松下了一口氣。
崔老太公看著秦陌,望了眼門外女孩映在窗戶紙上的身影,哀嘆道:“你們的姻緣,確有我的私心。我原想著如果你們能白頭到老,那一切的恩怨,便能得到釋懷。”
“不曾想,有緣無份,險些造就了一對怨偶。”崔老太公痛惜道。
秦陌頓了頓,默然無聲。
從崔老太公的屋門出來,蘭殊的思緒仍在九天之外游走,回想著當(dāng)年與爹爹相處的每一分每一刻,企圖找出那封信是否留存的蹤跡。
秦陌出來后,同她并肩離去,路上蘭殊一直出神,沒有注意到眼前的門檻,差點(diǎn)兒被絆了一下。
秦陌及時伸手托住了她。
四目交匯,秦陌望著蘭殊頓滯的目光,沉吟了會,忍不住問道:“你是什么時候知道開倉放糧是瀆職的?”
自看過了那些卷宗,對于崔墨白,秦陌的印象里,是一個兢兢業(yè)業(yè)的好官。
秦陌并非不明事理的人,不會只從結(jié)果去評定一個人的過錯。
他是因此事受害了,可大抵因為那是蘭殊的父親,令他從一開始,就覺得他絕對不是有意的。
只是他終還是想知道,蘭殊嫁給他之前,對此事知不知情。
她當(dāng)初對他的那些好,到底是因為喜歡,還是因為,虧欠。
人在情誼不明時,總是患得患失的。
尤其是苦苦追求不到的時候。
蘭殊好像看出了他的想法,默然良久,給了他最不想聽的回答,“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了。”
她淡漠著沖他笑了聲,“不然你以為,我為何會忍你這么久。”
秦陌的眸眼一點(diǎn)點(diǎn)晦暗下來。
蘭殊轉(zhuǎn)過了身子,避免他看見她眼睛蒙上的一層淚光,疾步離去。
第114章 第 114 章
秦陌回到了王府門口, 一副身影蕭索。
他一進(jìn)門,便待在書房中,獨(dú)自坐到了日頭偏西。
直到鄒伯過來小聲勸他晚膳已經(jīng)備下, 他忙了一天腳不沾地,多多少少吃點(diǎn)東西。
秦陌心不在焉,強(qiáng)打著精神, 站起了身。
走出書房, 他順著鄒伯朝前廳走去, 遠(yuǎn)遠(yuǎn)看見回廊之上,家仆引著一道翩躚的身影,疾步而來。
秦陌在門前頓住了腳步,只見蘭姈半垂雙睫,眼角殘留著啜泣的緋紅,眉宇間盡是憂色。
蘭姈已經(jīng)從趙桓晉口中, 得知了當(dāng)年的真相。
原來那滿城送來的萬民傘,竟都是爹爹瀆職的罪證。
是他導(dǎo)致了大周北伐戰(zhàn)敗, 令秦陌迫不得已,出塞作質(zhì)。
蘭姈抬首一見秦陌, 便將手上握著的東西緊了緊, 福身作揖。
秦陌仍舊十分有禮地接待了她。
前廳內(nèi), 蘭姈一開口, 忍不住先同他躬身致歉。
不是為了替爹爹求得秦陌的原諒,只是家中受了他這么多年的照顧,她實在是于心有愧。
連她都這般內(nèi)疚, 何況蘭殊。
今日, 蘭姈在大理寺不見蘭殊,詢問官差, 始知她去崔府,正好會撞見秦陌。
回到家中,蘭姈早早在門口等候,只等到了蘭殊淚眼朦朧的身影。
蘭殊只道沙子進(jìn)了眼,什么都沒多說。
蘭姈已經(jīng)很久沒見妹妹哭過了,這必是難過到了心尖處。
趙桓晉同她說,他從秦陌那兒得知,是蘭殊給出了此事的提示。
蘭殊對當(dāng)年之事,比他們都先知情。
對此,蘭姈沉吟了良久,哽咽道:“我不是一個稱職的姐姐。”她的眼中含著濕意,“我之前還罵殊兒笨,如今才知曉她為何會在遇到災(zāi)情時,孤身一人,執(zhí)意散財。”
只有蘭殊知曉,爹爹當(dāng)年的無能為力。
而蘭姈明明是家里最大的孩子,很多事卻后知后覺。
看似素日長姐如母,很多時候,反而是蘭殊為了她,默默承擔(dān)得更多。
她這個妹妹天生一副笑臉,從不傾訴自己的難過與委屈,蘭姈一回想到白日蘭殊口中的那句“我不值當(dāng)”,心便一抽一抽地疼。
蘭姈不知秦陌會同蘭殊說什么,傍晚看見蘭殊六神無主的樣子,以為是秦陌覺得蘭殊從頭到尾都在騙他,兩人起了爭執(zhí)。
蘭姈見她這般傷懷,想也沒想,就朝著洛川王府沖了過來。
蘭姈不是不怕遭到秦陌的白眼,只是不希望他將氣落在蘭殊身上,她愿承擔(dān)外界對于父親的一切責(zé)備。
可秦陌道:“我沒有和她吵架。”
待秦陌黯然將蘭殊今日所說的話語如實道出,蘭姈面色微窘起來。
她原以為是秦陌朝蘭殊發(fā)了通脾氣,未料到竟是妹妹又一次婉拒了人家。
明明是拒絕的那方,她自個兒卻看著那么傷心。
蘭姈揩了下眼角,思忖著蘭殊對秦陌說的話,搖頭痛心道:“我不是想來同王爺狡辯,也不求王爺還像以前那般對我們。”
“可我還是想同王爺解釋一下,殊兒,她絕對沒有故意騙你,更不似她口中說的那般一直在忍你。”蘭姈的目光迫切真誠,緊緊捏著袖間的帕子,眸光泫然,“我不知她是什么時候知道的,但我敢確認(rèn),她在嫁給你之前,她真的不知情!”
秦陌的目光一下朝著她看了過去。
蘭姈悲愴道:“我們崔家的孩子,還不至于那般沒臉沒皮。我們?nèi)羰?#8204;知情,她若是知情是絕對不會舔著臉嫁給你的!”
話音甫落,蘭姈眼眶微紅,伸手將一直捏在袖中的手帕拿了出來,只見素白的錦帕里,裹藏著一個戴著鐵面具的小泥偶。
小泥偶已經(jīng)有了些歲月的褪色,卻仍然保存的十分完好。
這個配著閻羅王面具的人偶,秦陌少年時期就見過。
那時他們?nèi)ツ辖霾睿m殊擔(dān)心自己認(rèn)床,便將它帶在了身上,睡覺時,總是握在手里,挨都不讓他挨一下。
秦陌當(dāng)時見她如此防備,還心想什么小孩子氣的玩意,他才不稀罕碰呢。
此刻,蘭姈將它遞到了他手上,輕點(diǎn)了點(diǎn)那繞耳扣上的鐵片小面具,示意他,揭開它的真容看一看。
秦陌用指腹輕輕一推,那兇神惡煞的閻羅王面具底下,一副面如冠玉的少年臉龐,露了出來。
秦陌的雙眸微微睜大。
那狹長的鳳眸,睥睨的神色,微微抿直的唇角,不是那時可惡的他,又是誰呢。
少女當(dāng)年的小氣,從來都不在于這玩意有多貴重,而是這東西,會暴露她的心。
蘭姈愴然道:“哪個小姑娘,年少不喜歡英雄呢?若她早知當(dāng)年一事,又怎么敢輕易將你藏在床頭?”
蘭殊最初的愛意,只是少女最單純的心動。
炙熱,內(nèi)斂。
從萌生的初始,藏在這么一個小人里,每日每夜傻乎乎地看著。
一直看到天降福澤,竟真來了一道圣諭,令她夢想成真。
“哪個小姑娘,不愿意嫁給自己的如意郎君?”
從最開始,他就是她的如意郎君。
秦陌凝著那張精雕細(xì)琢的少年面容,心口就跟剜出了一道大口,血流了一地,渾身發(fā)冷,四肢發(fā)痛的麻木起來。
她嫁給他的時候,定是歡欣雀躍的。
秦陌不由回想起前世她剛嫁進(jìn)門的模樣,總是一見他就忍不住笑,有時他都不懂她在高興什么,可看多了她的笑容,心里便覺得明媚敞亮。
但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她的笑容越來越少。
秦陌的太陽穴嗡地一下,登時想起了那日他質(zhì)問她為何發(fā)現(xiàn)他見異思遷,竟連吭都不吭一聲。
蘭殊的回答,充滿了自卑的笑嘆,“可能也是因為,我當(dāng)時覺得我不配吧。”
“不配什么?”
“不配做你的妻子。”
他當(dāng)時還納悶,她能有哪里不配呢?
蘭姈說她以前并不知情,那她是嫁給他之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原不止是高攀,更是迫害他的罪臣之女?
以前只是別人提一嘴納妾,她便敢鬧兩三天脾氣。
后來發(fā)現(xiàn)他三心二意,她問都不敢多問一句。
除去為了給家人報仇,是不是也因為她喜歡他,卻由于自己爹爹的選擇,她生了愧疚心。
蘭殊沒有辦法指責(zé)自己的爹爹,甚至在她心里,從始至終,都沒有認(rèn)為爹爹的選擇有大錯,可越這么想,她對秦陌的愧疚便越深。
所以后來的她,才開始不敢在他面前,多任性一點(diǎn)。
她不敢說,也不敢對他生氣。
秦陌的心一陣接著一陣緊抽,疼得長吸了一口氣。
蘭殊的出現(xiàn),就像逼仄窗口透進(jìn)來的一縷光,毫無征兆闖入了他的心扉,又刺眼,又引人不自覺上前,驅(qū)散著他心底積壓的陰霾。
而他沉浸在她給的溫暖與舒朗中,卻沒有及時發(fā)現(xiàn)那些逐漸朝她籠罩的烏云,直到她突然消失的那一刻,才驚覺她身上的光芒滅了——
窗外,夜幕四合,闃寂無聲。
高臺上的燭火,隨著絲絲拉拉的涼風(fēng)晃動。
蘭殊獨(dú)自一人到了玉清觀,再度坐在了蒲團(tuán)上,凝著爹爹的牌位,出神了良久。
小時候,她一直都是崔宅小院里,最不聽話的小孩。
娘親三天兩頭便會對著她扶額嘆氣,可爹爹卻愛助紂為虐,寵溺她任何一刻的調(diào)皮模樣。
她小時候最喜歡在爹爹的書房四周跑動,這樣一犯什么事,她就可以及時躲到爹爹身后。
那日的夜晚,月色像今日一樣忽明忽暗。
她在書房外頭的草叢里捉螢火蟲,聽到了屋中一聲強(qiáng)烈的斥責(zé),走上前,透過門縫,聽到了爹爹和太爺爺?shù)恼勗?#8204;。
蘭殊那時還小,一點(diǎn)兒都沒聽懂他們在說什么,卻記住了那個數(shù)字。
三十二萬六千八百石。
她并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
直到后來,她嫁給秦陌,成了尊貴的攝政王妃。
有一日,她去拜訪崔太爺爺,同樣在門外,無意間聽到了他同別人討論這個數(shù)字。
她從他們激烈的爭執(zhí)中,恍悟出那原來是一筆虧空的軍糧數(shù)額,是致使北伐戰(zhàn)敗的導(dǎo)火索。
從那以后,蘭殊對秦陌充滿了內(nèi)疚。
也是從那以后,她看待秦陌,愈發(fā)不像是夫君,而是無法償還的債主。
很愛,卻不敢愛,不敢言,不敢怒。
夜以繼日的郁結(jié)積累,終究促使了兩人分崩離析的結(jié)局。
往事如煙,蘭殊心中不由朝自己唏噓了兩聲,再度回想前世門內(nèi)那與老太公對話的身影,同當(dāng)朝太師沈衡,竟是一般無二。
而沈衡的城府何其深,將人性拿捏得何其準(zhǔn)。
他悄無聲息往蘭殊的內(nèi)心覆上一層陰霾,在她最愛秦陌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配不上他,一步接著一步,讓她成為了秦陌心口永遠(yuǎn)的疼痛。
回想過往,爹爹恩師的大紅封,一直悄悄給到了蘭殊及笄之年。
換言之,自她嫁給秦陌,就再沒有收到過大紅封。
她原以為是對方覺得她已為人婦,此時看來,是沈衡對墨白兒女的情義,在她成為秦家宗婦后,到了盡頭。
蘭殊后知后覺地在心中騰起了一絲遭人算計的惱意,望著崔墨白的牌位,竭力回想著爹爹入獄前,同她說過的每一句話,顯露的每一個神情,企圖從中找出一點(diǎn)含冤的線索。
“從小因為預(yù)言被迫當(dāng)男孩子,不準(zhǔn)出門,讓殊兒受委屈了。”那日夜,崔墨白蹲下身,握著她的肩膀,眼里全是憐惜與自責(zé)。
蘭殊并不知他在遺憾沒法再看著她長大成人,成為亭亭玉立的姑娘,望著他心疼的眸光,撓頭道:“還好的,當(dāng)男孩子有當(dāng)男孩子的好處啊,姐姐天天要學(xué)女工,我就可以玩。”
“你總是會往樂觀的一面想。”崔墨白沉吟片刻,摸著她的頭,笑了笑,“爹爹相信殊兒以后遇到任何困難,都能釋懷地走出來。”
蘭殊懵懂道:“殊兒會的。”
“殊兒是個堅韌的好孩子,以后一定會有出息。但爹爹仍希望你可以明白,不論你日后有了何等境遇,你永遠(yuǎn)不是一個人,兄弟姐妹,同氣連枝。”
“我會對姐姐弟弟們好的。”蘭殊頷首道。
便是當(dāng)年小小年紀(jì)的這么一句承諾,在姐姐弟弟們離開后,叫蘭殊自責(zé)了許久。
總覺得對不起爹爹的囑托。
好在這一世,姐姐弟弟都有了比較好的將來。
蘭殊繼續(xù)回想,后來,爹爹最后轉(zhuǎn)過了身,再回頭,便拿出了他得到的第一把萬民傘。
他知曉她不喜歡僧寺,卻還是懇求她明天同姐姐弟弟們一起,陪娘親抱著剛滿月的弘兒,去寺廟祈福。
并把這把萬民傘,作為給弘兒添福的禮物。
蘭殊依言聽了他的話,第二天從寺廟回來,卻發(fā)現(xiàn)爹爹已經(jīng)被官差抓了去。
崔墨白并不想他們看見他被緝拿的場面,支開了他們所有人。
蘭殊每每回想到這一刻,心中泛出延綿的沉痛。
然此時此刻,她腦海中忽而靈光一閃。
再度,浮現(xiàn)出了那把萬民傘的模樣。
沈衡當(dāng)年負(fù)責(zé)派人抄了崔宅,宅子上上下下,他都搜過一遍。
如果那封信在崔宅,早應(yīng)該落回了他手中,不至于令他惴惴不安到現(xiàn)在。
是以,若那信函還在,絕對不在崔宅。
而從東窗事發(fā)至沈衡抄沒崔宅,徹底離開崔府的東西,只有那把為弘兒祈福的萬民傘。
蘭殊的眼底劃過了一絲清明,連忙從蒲團(tuán)爬起了身。
她一出觀門,便同隨侍交代:“即刻備車,我要回臨安。”——
蘭殊前腳剛趕回臨安,一回來,連盞茶都沒喝,自個騎上了一匹馬,直接沖著靈隱寺奔了去。
靈隱寺終年香火鼎盛,山腳下車水馬龍,時常堵得水泄不通,乘馬車怕是要排大半天的隊,但獨(dú)個騎馬,就方便多了。
一進(jìn)寺廟,蘭殊逮住門口引客的小沙彌,便開始打聽靈隱寺的了空高僧正在何處。
當(dāng)年他們?nèi)霃R為弘兒祈福,接待他們的,正是一名法號了空的師父。
小沙彌合掌“阿彌陀佛”了句,惋言告知前主持了空大師已經(jīng)圓寂。
蘭殊默哀片刻,只得直言問及當(dāng)年托在寺廟供奉佛祖的那把萬民傘。
小沙彌道大香客的供品一般都會放在大殿兩側(cè)的供奉臺上,可他引著蘭殊入殿,卻沒有找到那把傘的蹤跡。
小沙彌只好將她引見給了現(xiàn)任住持了癡大師。
了癡是了空的師弟,聽了蘭殊對于萬民傘的表述,沉吟了會,稽首合十道:“那把傘,貧僧有些印象。”
了癡回憶道出了空在世時,將那傘放在了正殿的房梁之上,得以受香火熏陶。后來,卻曾有人暗中來寺偷盜那把萬民傘,只是被了空及時制止,且并未發(fā)現(xiàn)有什么玄機(jī)。
了空心懷困惑,于佛祖面前問了一問,佛曰那把傘塵緣未盡,了空便把它送往了山下,回到了紅塵之中。
蘭殊迫切問道:“大師可記得他送哪兒去了?”
了癡解釋了空師兄當(dāng)時一出山門,就在山腳下遇到了收傘的有緣人。
“那施主說自己名叫靈溪,只道來自舟山。”
蘭殊詢問其相貌。
了癡搖頭,十幾年過去,除了記得當(dāng)時是一位年輕美麗的姑娘,其他已經(jīng)全無印象,且她將傘拿走之后,便再也沒有回來過。
蘭殊前腳離開了靈隱寺,策馬朝著城門口馳去,剛好在城門口,遇到了從蜀川歸來的邵文祁。
邵文祁特地回到了江南,本是想著陪她一同幫助村民種植桑苗,繼續(xù)培養(yǎng)兩人之間的情意,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她不在,聽聞她回了京,正打算往長安追去。
他坐在車內(nèi)等待城門放行,遠(yuǎn)遠(yuǎn)在車簾外,望見了一道不同往常的身影。
這還是邵文祁第一次看見蘭殊騎馬,也是頭一回發(fā)現(xiàn),素日看起來那般柔美的一個姑娘,騎馬的姿容,竟是如此英姿颯爽。
隱隱透出了另一股似曾相識的風(fēng)姿。
特別像長安城那位,每日打馬上朝的國家棟梁。
邵文祁眼中先是一亮,隨而被她身上那揮之不去的前夫烙印,惹得黯然神傷。
聽聞她說要去舟山,邵文祁只道是“幸好”。
“幸而是遇見了,不然南轅北轍,我又要同小師妹錯過了。”
蘭殊溫和笑了笑,邵文祁聽說她要去尋人,自己正好在舟山也有熟人,便欣然與她一同前往。
舟山地處浙江邊沿,隔岸相望。
兩人到達(dá)舟山,正好是漁市最熱鬧的時辰檔口,蘭殊牽馬入城,見集市繁茂,人潮如織,一時之間,不由愁眉緊鎖。
就一個名字,還是經(jīng)年以前的人,偌大的舟山,她何時能找得著呢?
卻不料整個舟山,無人不識靈溪。
邵文祁帶她邁進(jìn)了集市中心的一間茶館,這兒的掌柜是邵文祁在外經(jīng)商結(jié)交的故友,一聽他們來找靈溪,打量了他倆一眼,笑吟吟道:“邵兄也是慕名而來,特意攜佳人來向靈溪仙者尋求姻緣庇護(hù)的嗎?”
邵文祁先覷了蘭殊一眼,見她眉宇下意識微蹙,同掌柜澄清道:“這是我小師妹,劉兄莫要亂開玩笑。”
劉掌柜連忙朝蘭殊作揖致歉,那一張和氣生財?shù)哪槪腥嗽趺匆采黄饸鈦淼模m殊頷首回笑,一心撲在了他方才口中的“靈溪仙者”上。
劉掌柜見她好奇,噙著笑意,娓娓道來。
舟山的百姓歷代捕魚為生,漁業(yè)發(fā)達(dá)。
靈溪仙者最初始,出現(xiàn)在當(dāng)?shù)?#8204;的桃花山上,自稱是蓬萊仙島下凡的仙使,特來庇護(hù)舟山百姓。
后來,漁民每逢出海,都會先去靈溪觀里,拜一拜靈溪,詢問出海時辰,只要遵循靈溪所言,這一趟便會平安順?biāo)臁?br />
久而久之,舟山百姓最信奉的就是靈溪觀。
蘭殊詢問起靈溪觀的地點(diǎn),“竟這么靈,說的我也想去上一柱香,叩拜一下了。”
劉掌柜卻面露了難色,道出靈溪觀常年香火鼎盛,來往香客如過江之鯽,靈溪仙者卻素日節(jié)儉,不愿擴(kuò)建廟宇,地小人多,便有了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
“姑娘若只想單純上香,山腳下便有香鼎,可若想上山見仙者在舟山,要用香火供奉靈溪觀三年以上,才有機(jī)會見靈溪仙者。”
蘭殊訝然,一時發(fā)起愁來。
劉掌柜提壺沏茶,續(xù)笑道:“不過你們是來巧了,靈溪仙者不僅庇護(hù)出海,還庇護(hù)姻緣,也是靈的很。過幾天,正好遇到了靈溪觀一季一度的姻緣會,只要過了靈溪設(shè)下的關(guān)節(jié),便有機(jī)會見她一面,受到她的庇護(hù)。”
這也是為何劉掌柜一見他倆結(jié)伴,第一反應(yīng)便是他們來參加姻緣會的。
劉掌柜笑道:“靈溪仙者開設(shè)的姻緣會,有趣的很。四周許多年輕男女都愛來歷一遭,借此看看彼此的緣分呢。”
蘭殊雖不確定此靈溪是不是她要找的靈溪,但心想這是見靈溪的一個機(jī)會,不由便多問了幾句。
劉掌柜解釋道這姻緣會也不是人人可去,首先要得到靈溪仙者發(fā)放的邀帖。
而就在明晚,靈溪會派仙童乘仙轎下山,例行游街,憑機(jī)緣朝兩邊灑下邀帖。
在靈溪仙者心中,眾生平等,屆時所有人都戴面具上街,不論富貴貧賤,都是一樣看緣分得邀帖。
蘭殊心中想著去搶一搶這邀帖。
翌日夜晚,她戴著面具,同邵文祁出現(xiàn)在了仙童必經(jīng)的大街上。
若有機(jī)會同蘭殊一道去參加姻緣會,邵文祁自是樂意至極的。
只是蘭殊一心想的是萬民傘,為了增大他們得帖的概率,同邵文祁商議一人站一邊。
當(dāng)仙童驅(qū)著白馬從街頭盡處緩緩過來,車簾內(nèi)點(diǎn)著裊裊香爐,一路恍若仙氣繚繞。
眾人趨之若鶩,待仙童靠近蘭殊所處的位置,她翹首一望,對面人頭攢動,密密麻麻亂成了一團(tuán),她已經(jīng)看不見邵文祁所在之處,更不知他是否得到了邀帖。
正是猶疑,仙童一揚(yáng)手,一道打著絲帶的紅帖,朝著蘭殊頭頂飄了下來。
中間不知有多少人跳起哄搶,那晚風(fēng)就像是在愚弄他們一般,打著旋不讓他們得逞,卻將這邀帖,直接落在了蘭殊手上,不費(fèi)吹灰之力。
就在蘭殊尚有愣神之時,旁側(cè)卻有一人,忽而將她的帖子一搶,扭頭跑去。
蘭殊美眸圓瞪,提裙朝那小偷的身影急追,連喊了好幾聲“站住”,然人山人海,不過一會,那人影就只在她眼中剩下了一個黑點(diǎn)的影子。
蘭殊急得不行,一時腳步過快,一個趔趄,差點(diǎn)朝地上栽了下去。
在摩肩接踵的人潮中摔跤可不是小事,萬一遭遇踩踏,必是要人命的。
幸而旁邊站了個好心人,見狀及時扶了她一下。
那沉穩(wěn)的雙手一托,蘭殊整個身子前傾的猛然力道,在他那兒不過如一場輕風(fēng)的勁,轉(zhuǎn)眼就被他化解了。
蘭殊感激涕零,抬起眼,卻正對上一張閻王爺?shù)拿婢摺?br />
面具底下,是一雙狹長的眼眸,目若寒星。
第115章 第 115 章
蘭殊望著那副冷臉的面具, 腦海中,忽而閃過了一幅過年以前的場景。
在那間老舊的小酒坊里,窗外, 捧著一輪明月。
少年的眉眼,總是透著一些隱藏內(nèi)心的孤傲,不甚明白她為何非得帶個兇神惡煞的閻王爺泥偶, 譏諷道:“辟邪啊?”
她當(dāng)時頓了頓, 低頭握著泥偶看了眼, 唇角銜起一絲意味不明的笑意,道:“世子爺可說對了。”
舟山四面環(huán)海,月光折在海中,漫散四處,映照夜色,使得天地之間猶如披了一層銀輝。
那烏漆嘛黑的鐵面具將他遮擋的嚴(yán)嚴(yán)實實, 蘭殊不過看了他一眼,卻已經(jīng)認(rèn)出了是誰。
她早已學(xué)會了不需握著那小泥偶入睡, 可他卻真的,成了那時時為她辟邪的閻王爺。
蘭殊心頭猛地一跳, 目光下意識閃躲了下, 一時竟有些不知如何面對, 面上維持著不動聲色, 也沒顯露出自己認(rèn)出了他,只裝陌生人般的,小聲致謝。
那閻王爺默然片刻, 點(diǎn)了個頭。
他會出現(xiàn)在這, 蘭殊談不上多意外。
她能想到那時唯一離家的萬民傘,姐姐的記憶與她相同, 受大理寺問話,自然也能吐露類似的線索。
蘭殊打眼看去,只見那欺負(fù)她的小偷,遭到了一位頭戴無常面具的禿子伸腿,直接摔了個狗啃泥。
那禿子雙手合十,假惺惺“罪過”了句,不是靜塵又能是誰。
而那邀帖,遭小偷手一甩,掛到了街邊屋檐院里冒出的石榴樹杈上。
蘭殊走上前,踮腳伸手,完全夠不著。
她猶疑著要不要向人求助,還沒回首,腰跡忽而被人一握。
那被她擦身而過的閻王爺,見她夠不著,二話不說上前,托起她的腰,直接將她舉了起來。
女兒家纖細(xì)嬌柔,落在他手上,猶如托了只睜大琉璃眸子的貓兒。
蘭殊震驚了瞬,眼見邀帖近在咫尺,迅速伸手,將那紅帖子摘了下來。
心中卻罵,他絕對是故意的
她裝作不認(rèn)識,他嘴上不戳破,卻偏要在動作上拆她的臺。
可當(dāng)蘭殊腳尖觸到地面,握著帖子回過頭,那閻羅王卻好像知道她定會斥他舉止親昵,轉(zhuǎn)眼溜了個無影無蹤。
仿若那敢怒不敢言的少年郎,氣不過你的生分,偏要來惹你一下,又怕你真生了氣,惹了就跑。
蘭殊咬了咬牙,不遠(yuǎn)處傳來聽見一聲呼喚,她轉(zhuǎn)過頭,看見邵文祁追尋過來的身影。
邵文祁見她手上得了邀帖,不由替她高興了瞬,緊而微皺眉頭,“我剛剛才發(fā)現(xiàn)那仙童散帖,看似毫無章法,實則都丟給了成雙來的男女。鬧得我費(fèi)了好大的勁,也搶不到。小師妹是怎么拿到的?”
蘭殊道帖子最初始,確實是晚風(fēng)送過來的。
邵文祁抵頜思忖,笑道:“莫不是他把你同身旁站著的男子看成一對了?我四周都是兒郎,他便一點(diǎn)兒不朝我們那廂灑。”
蘭殊不由困惑道:“我當(dāng)時身旁是名男子嗎?”
邵文祁頷首,回憶道:“好像是個戴閻王爺面具的,個子還挺高。”
蘭殊愣怔,她當(dāng)時的注意力都在仙氣飄渺的香車上,并沒有注意身旁站了什么人,直到后來險些摔了一跤,才發(fā)現(xiàn)人群中,有秦陌的身影。
邵文祁端詳著她的神色,有意無意打趣道:“許是靈溪仙者,給小師妹另定了一份緣分?”
蘭殊笑著搖了搖頭,“不過是吸引香客的手段,你還真信她有神通?”
蘭殊打開了那帖子,見里邊要求兩人攜同,斟酌片刻,懇請師兄幫忙與她一同前往。
她自是不信桃花山上真有神仙,能吃香火這碗飯的人,不過是更會洞察人情世故,俘獲人心。
蘭殊所料不錯,只是她并未料到,這單是搶著了邀帖,還遠(yuǎn)遠(yuǎn)不夠,他們洞察的目光,竟高超至一眼堪破真相。
翌日,蘭殊與邵文祁剛到山腳,裝模做樣挽手并肩向前,遞上邀帖,山門前的仙使卻一把將他們攔下。
“兩位施主請留步,今日是桃花山上的姻緣會,兄妹,不可進(jìn)山門。”
蘭殊訝然,“您哪里看出我們是兄妹了?”
那仙使擺了擺手上的拂塵,躬身嚴(yán)肅道:“神明腳下,不可說謊。”
蘭殊一時噎了聲。
仙使見她短促的沉默,愈發(fā)確認(rèn)他們并非一對。
邵文祁望著蘭殊眼底自然流淌的心虛,心中不由嘆了口氣。
轉(zhuǎn)眼,身側(cè)走來另一對情侶,擦肩而過時,俊美秀拔的男子,乜了邵文祁一眼,似譏似笑地遺憾道:“看來你們給人的感覺,還不像有情人。”
那一副恍若天人的樣貌,不是洛川王,還能是誰。
秦陌命人特意買了一份邀帖過來,蘭殊下意識朝他身旁的女子看了眼,不由睜大雙目,眼睜睜看著他倆朝前肆無忌憚邁進(jìn)了山門,而后被不留情面趕了出來。
秦陌曾同她說過靜塵師父還擅男扮女裝,蘭殊原是半信不信,今日一睹真容,不由心生佩服。
且看那一頭墨發(fā)如云,柳葉眉輕挑,水蛇腰漫扭,誰人不道一句風(fēng)情萬種。
然一眼叫仙使識破,抬手怒斥,“休想欺瞞仙者!”
靜塵的小白臉轉(zhuǎn)眼被拂塵掃了兩把,兩道火辣辣的紅印子浮了出來。
這場景,難免有些狼狽。
邵文祁對著秦陌躬身輕笑了兩聲,竟不知是惋惜,還是反擊,“可惜這般高明,卻也還是不成。”
秦陌直接剜了他一眼。
蘭殊忍不住問他們是怎么被看出來的。
靜塵撫掌合十,嘆息道:“那小師父叫王爺親我一下。”
秦陌當(dāng)然是寧死不屈。
靜塵倒是風(fēng)輕云淡,不由呢喃了聲:“大家都是男人,我都不介意。”
秦陌睨了他一眼:“你在做什么夢?”
都沒想到這靈溪觀竟有些道行,四個人站在山門外發(fā)起愁來。
秦陌雙手交疊,望著山門口,微微瞇縫起眼。
蘭殊一見他摩挲了下手上的鐵腕口,心知他生了硬闖的心思。
她有意無意開口:“這觀宇在當(dāng)?shù)芈曂麡O高,靈溪仙者也從未違法亂紀(jì),眼下又是盛會,我們還是不要攪擾了百姓的好。”
靜塵隨在秦陌身旁多年,亦稽首認(rèn)同,見秦陌看了眼蘭殊,那眼中暗含的情意,便是打死也同他裝不出。
靜塵不由福至心靈,合掌提出建議,“不然您倆試試,好歹是前夫前妻,比我們有夫妻相。”
蘭殊頓了頓,邵文祁義正言辭道:“這也還是撒謊,只怕再拆穿一次,那仙使真要記住我們了。”
秦陌亦是一本正經(jīng):“可眼下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不如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
話音甫落,他朝蘭殊走了兩步,沖山門揚(yáng)了下巴,“你不是也想上山嗎?敢不敢去試試?”
既少年相識,知根知底,如何不擅長互激。
你要說敢不敢這種,蘭殊可就不畏了,當(dāng)即昂首挺胸,朝著前方邁步而去。
秦陌并肩而來,兩人一路上都在小聲討論如果看門仙使待會說了什么,他們該如何應(yīng)對。
秦陌目光掠了過來,突然問道:“如果他也叫我親你一下呢?”
蘭殊僵了一會,只聽秦陌續(xù)道:“我不想親額頭了。”
蘭殊下意識抬起眼,四目交匯,只見秦陌的雙眸,朝著她的唇角落了下來。
蘭殊的心頭莫名發(fā)緊。
此時他們已經(jīng)靠近了山門口,那神通廣大的仙使近在眼前,目光正往他們這廂凜凜掃來。
蘭殊輕咬了下櫻唇,細(xì)白的十根手指,忍不住在袖下蜷縮。
好在那仙使僅一點(diǎn)頭,就這么讓他們進(jìn)去了。
蘭殊悄無聲息松了口氣,秦陌卻仿佛眼底含滿了失望,竟還特地停了下來,上趕著同仙使理論問道:“你就沒有什么想說的嗎?”
蘭殊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拽著他往山上走去——
都道這桃花山一季一度的姻緣會有趣,不僅是求神庇佑,更供有情人玩耍游樂,一路上山,會有不同考驗的關(guān)卡。
蘭殊聽聞上一回的姻緣會,靈溪仙者曾特地十臺階設(shè)一位仙童問話,來考驗上山情侶的默契。
為了順利見到靈溪,昨兒個,她還同邵文祁提前做了下功課,背了背以往的那些考題。
然他們連山門都沒進(jìn),真是白瞎這一場苦讀。
這會兒臨時抱佛腳,蘭殊在山門走向上門石階前的這段路程,同秦陌試問道:“紅燒排骨還是糖醋排骨?”
一二三同時回答。
“紅燒排骨。”
“糖醋排骨。”
兩人一愣,睜眸異口同聲對問道:“你不是喜歡紅燒\糖醋排骨嗎?”
這默契,真不知是一點(diǎn)沒有,還是過了頭。
蘭殊長嘆了口氣。
兩人已經(jīng)到了臺階前,一位白糯可愛的小仙童沖他們微笑躬身,就在蘭殊以為他要開口發(fā)問之時,小仙童道:“接下來這段路,請大哥哥背大姐姐上山。”
蘭殊驚呆了瞬,目光朝前方一探究,看見一群背人的背影,恍然大悟靈溪仙者更換了考驗。
這桃花山,當(dāng)真人算不如天算。
秦陌已經(jīng)在她面前識相蹲了下來。
蘭殊沒有辦法,只好俯身上去。
柔軟熟悉的觸感一貼上背,秦陌頓了一下。
蘭殊見他目光一往后來,薄唇微啟,下意識先捂了他的嘴,“閉嘴。”
她當(dāng)然知道自己比起年少時,重了不少。
蘭殊細(xì)嫩的指尖上,是男子鼻尖撲來的溫?zé)釟庀ⅲ啬耙谎劭闯鏊男乃迹p輕嗤了一下,“上回不是背過了嗎?”
蘭殊經(jīng)他一提醒,才回想起上元燈節(jié)那晚,他背她回過屋。
只是那段路比較短,眼下,可是要登大半座山,體感自然是不一樣的。
小仙童友好提醒道:“不見到下一位仙童,切忌不可將姐姐放下。”
蘭殊的蛾眉緊蹙,不由瞇縫著眼朝山上望去,只見方圓十里,哪還有第二位仙童的身影。
一口氣走了幾百個臺階,蘭殊見旁的人經(jīng)不住停下來歇息,秦陌尚且游刃有余,連汗都沒露一滴,忍不住問道:“我胖的多嗎?”
“不多。”
蘭殊剛松了口氣,秦陌道:“也就多了六斤二兩。”
常年習(xí)武之人,手上練過的重型武器無數(shù),對于重量的變化,心中還是很有數(shù)的。
“不用說那么具體”蘭殊干咳了聲,眼神飄浮了下,認(rèn)真道,“我這是勞累過度的虛胖。”
秦陌勾起唇角,十分敷衍地應(yīng)了聲嗯,聽著就不信。
蘭殊忍不住輕勒了一把他的脖子。
旁邊氣喘吁吁的小情侶見著了,女方不由攀比道:“你看看人家相公,還有閑情打情罵俏。”
男方一下生了氣,直接把她放了下來,“那你去找別人。”
兩人站在半山腰吵起了架。
蘭殊見勢不妙,拍了拍秦陌的肩膀:“我們走快些吧,不然容易遭人恨。”
“主要是你遭人恨。”蘭殊補(bǔ)充道。
轉(zhuǎn)眼,旁邊另一名男子看見蘭殊,驚鴻一瞥,不由就看直了眼。
身上的女子氣得敲了把他的額頭,“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
“可是,真的很好看。”
“你——”
蘭殊只好把頭埋了起來。
秦陌笑道:“看來我倆都遭人恨。”
話音甫落,他將蘭殊背穩(wěn),一時間,健步如飛起來——
好容易在半山腰的轉(zhuǎn)彎處,見到了第二位小仙童。
蘭殊連忙從秦陌身后跳了下來,提裙與他一并向前,回頭朝著山下那曲折蜿蜒的石階望了望,不由唏噓心想,虧是換了人,這般長的路程,若是邵師兄,只怕是到不了這。
眼下,也只有他倆最先到達(dá)。
然第二位小仙童表達(dá)了恭喜之意,緊接著,卻拿出了一條雙環(huán)的細(xì)鏈子。
小小靈活的身影,先撲在了秦陌腳下,朝著他右腳踝扣上了一環(huán),而后要求他俯身伸出左手。
秦陌一彎腰,左手腕就被他用鏈子另一環(huán)扣上。
秦陌眉心一跳,一抬手,便牽著腿一同,成了個金雞獨(dú)立的姿態(tài)。
“這是何意?”秦陌不解道。
蘭殊抵頜旁觀,端詳了半晌,“可能是,你殘了的意思?”
這不就是缺胳膊少腿了嗎。
秦陌的面色發(fā)沉。
小仙童握著拂塵,輕輕微笑,“請姐姐扶著這樣的哥哥上山。”
蘭殊凝著前方還有半山的石階噎了片刻,上前摻住了他。
秦陌一路被蘭殊摻著,一跳一跳的,眉頭的青筋狂跳不止,忍不住嗤了聲,“你說這靈溪仙者是真想庇護(hù)有情人,還是在拆散有情人呢?”
蘭殊甚少見過他這么滑稽的樣子,側(cè)首偷笑了笑,唔了聲,“這靈溪,當(dāng)真是個妙人。”
兩人并肩走了幾十步,秦陌看了她一眼,望向自己如今一瘸一拐的樣子,問道:“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蘭殊看向他。
秦陌道:“如果前世的我,真的在戰(zhàn)場上缺胳膊少腿了,就像現(xiàn)在這樣,你還會要我嗎?”
蘭殊眉梢一挑,秦陌續(xù)道:“神明腳下,不可說謊。憑你那時的良心回答。”
蘭殊沉默了良久,“會。”
秦陌笑道:“我就知道你會這么說。”
蘭殊道:“夠自戀。”
秦陌道:“不是自戀。只是反復(fù)被堅定選擇,生出的自信。”
秦陌說完,側(cè)眸看了她一眼,眼神溫柔,嘆笑了聲,笑容慘淡,“可我卻沒有給到你這樣的感覺。”
蘭殊的視線不由朝他看了過去。
秦陌提了提唇角,回憶著講訴起當(dāng)初他聽聞她不惜縱火殺鄭祎時,真的很生氣為什么她遇到事了,卻不同他說。
“我一直覺得是你把我當(dāng)作了外人。現(xiàn)在回想,是我沒有給到你足夠的自信,才叫你成了孤零零一個人。”
山嵐吹過林蔭中的小道,攜來陣陣桃花的清香。
秦陌在蘭殊的摻扶下,仍是一跳一跳上前,可那步子卻不再令蘭殊忍俊不禁,心思不由只落在了他平緩而傷感的話語中。
秦陌啞聲道:“那時的我,是更被愛的那個。”
“我欣喜于這樣的感覺,高興自己不論是什么樣子,都會被堅定選擇。卻沒有及時發(fā)現(xiàn),你同樣需要這樣的選擇。”
秦陌看向她,漾著柔情的目光中,包含了綿綿的心疼與自責(zé),苦笑道:“是我不好,所作所為,都沒有給到你有恃無恐的感覺。”
“也沒有叫你明白,不論你是誰的女兒,你都是我的妻子。”
蘭殊的腳步不由一頓。
“不過你也報復(fù)回來了。現(xiàn)在的我,再也沒有那般自信你會選我了。”秦陌慘淡笑道。
卻不知是不是兩旁桃花映紅,蘭殊仿佛見到了素來最是倔強(qiáng)的他,眼眶底下泛出了一抹薄紅。
“這種忽上忽下的感覺,確實很不好受。”秦陌道。
蘭殊道:“我從未有蓄意報復(fù)的意思。”
秦陌看她一眼,扯了下唇角,“嗯,是我應(yīng)得的。”
蘭殊噎了會,默然片刻,坦誠道:“其實那時,你也不是不疼我,受寵時,也能感受到自己的地位沒有那么薄,也曾幻想過即使你知曉了真相,也不一定會拋棄我。但這么想,對你不公平。”
就像是仗著情分,脅迫他接受自己的身份。
蘭殊那時心愛他,怎么可能心安理得給他受委屈。
然秦陌交心道:“所以我說,是我不好。”
“明明應(yīng)該給你的第一想法,是不信我會為了這點(diǎn)小事和你計較,畢竟哪個女婿在老丈人底下,不要吃些苦頭?”
“我既得了他最寶貝的女兒,總該給些下馬威的。我只是提前受了這份苦,后來,你不是都補(bǔ)回給我了?”
蘭殊停下了腳步,呆呆看向了他。
“不要覺得虧欠了我什么,我娶了你爹爹的女兒,這種賠本的買賣,其實是便宜了我。 ”秦陌一本正經(jīng)道,“如果現(xiàn)在叫我再去一趟北漠,回來還能娶你回家,我倒是一千個一萬個樂意。”
蘭殊撇過臉,小聲嘟囔了句,“休想。”
秦陌輕笑了下,認(rèn)真續(xù)道:“在我心里,其實你比任何人,乃至我自己,都重要很多。”
“可我卻沒有及時領(lǐng)悟,也沒有及時叫你知曉。”秦陌遺憾道。
“現(xiàn)在說好像遲了,但我還是希望你不要怕。崔蘭殊,不好的是我,你真的很好,大可自信一點(diǎn)。”
四目交匯,煦風(fēng)將蘭殊鬢角的碎發(fā)撥向了耳后,她怔忡地將秦陌望著,腦海中,卻不由閃過了另一幅兒時的畫面。
蘭殊一直都記掛著自己幼時給予爹爹會照顧好家人的承諾,那一句前世未能兌現(xiàn)的誓言,羈絆了她的一生。
可當(dāng)兒時回憶驀然清晰,蘭殊忽而回想起,其實在她說完諾言之后,爹爹欣慰地笑了笑,繼而卻搖了搖頭。
“不論要對誰好,殊兒都要先自己過得好。”
“姈兒墨守成規(guī),卻從不糊涂;啟兒自小板正過頭,但好學(xué)上進(jìn);弘兒雖才剛出生,以后也定是個頂天立地的好兒郎。他們雖各有不足,卻也不會想將一切擔(dān)在你身上。”
“我知殊兒自小責(zé)任心強(qiáng),這是優(yōu)點(diǎn),卻也是我擔(dān)心你的地方。要知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你可幫可助,卻不要委屈自我。”
爹爹最后想教會她的,從來不是能力越大,責(zé)任越大,只是希望她日后遇到難事,不當(dāng)自責(zé)過深,要學(xué)會釋懷自我。
可蘭殊卻沒有會晤,后來的日子,總是習(xí)慣把擔(dān)子往自己身上扛,無形之中,便壓得失去了自我。
如今回想前世,不論是沈衡,沈幼薇,還是盧四哥哥,他們說的每一句話,哪一個不是只要她坦誠直面,釋懷去找人傾訴一二,便會漏洞百出。
可沒了自我的人,最容易受到外界的影響,陷入作繭自縛中。
那前世種種的誤會,除卻他人的心機(jī)叵測,蘭殊醒過神后,也知曉自己并非毫無過錯。
倘若心志堅定,豈會遭人挑唆。
秦陌要是真不愛她,她再委曲求全,又能強(qiáng)求什么。
她若不卑不亢,不畏人言,又有何可懼可怖。
便如今世,她從一開始就坦白了身世,坦誠無畏,反而,得到的比失去的多。
蘭殊扼腕搖頭,忽而覺得自己傻的可笑。
笑著笑著,心中壓抑多年的陰霾,逐漸驅(qū)散開來。
第116章 第 116 章
兩人終于在這場你背我, 我摻你的考驗下,到達(dá)了山峰。
第三名仙童更為年長,看似十五六的光景, 行完稽首禮,便為他們遞上了解渴的茶水。
然后將他們領(lǐng)到了觀宇右側(cè)的房檐下。
那檐上有一串紅結(jié)札起的金鈴鐺,面上散著七彩光暈, 似是有些靈性的模樣, 蘭殊方抬頭打量了一把, 仙童站在他們中間,請他們各自抬起左右手,朝他們手上系上了一條紅繩。
仙童有條有理纏繞著兩人的手腕,溫言講訴著牽繩的玄機(jī)。
“仙者曾言,兩人要在一起,便如兩手間牽上了一條繩, 從此成為羈絆。”
“若背道而馳,只會覺得彼此扯得難受, 各行各道,拉扯過頭, 便會分崩離析。唯有攜手同行, 方能長長久久的, 將羈絆維系下去。”
話音甫落, 紅線牽好,仙童將他們引到了鈴鐺下方,要求他們心中默念一句對于彼此的誓言, 不許提前討論暗示。
“若鈴鐺響, 便說明二位心中所念一致,此生有緣, 即可進(jìn)殿拜見仙者,得到她的庇佑。”
恰好此時四周無風(fēng),蘭殊默然凝著秦陌看了好一會,一時也想不出他會念什么,同仙童微微蹙眉道:“若是沒響呢?”
“若是沒響,二位還是希望在一起,可到左側(cè)的香鼎內(nèi)點(diǎn)香,以后每日上山供香,香火供上三年,可以再得一次祈愿的機(jī)會。”
能供香火來換機(jī)會,換言之,就是可以用錢來解決?
蘭殊心里琢磨著與其等風(fēng)這樣沒有定數(shù)的,不如直接使銀子了事,略有隱晦朝仙童詢問:“如何才能令它此刻作響呢?”
都到了山頂,離進(jìn)門只差一步,蘭殊心想這靈溪仙者怎么也不至于拒客千里之外,便是鈴鐺不響,頂多就是要再收筆見面費(fèi),應(yīng)當(dāng)可以解決。
仙童卻道:“用誠心。”
蘭殊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不論她如何旁敲側(cè)擊,那仙童卻也沒有別的門路給了。
秦陌道:“不如先念念看?”
蘭殊見他雙手已經(jīng)環(huán)握,做出了祈愿的姿態(tài),只好與他一同上前。
秦陌勾起唇角:“記得心要誠。”
蘭殊幾不可聞地撇了下嘴,伸手握拳,腦海中一時沒有想法,扭頭瞅了眼秦陌,望著他鬢若刀裁的側(cè)臉,只驀然回想起成婚那夜,結(jié)發(fā)盒子上的,那兩句相守的詩。
前世,兩人濃情蜜意那會,秦陌后來特意給她補(bǔ)過結(jié)發(fā)的環(huán)節(jié),還誠心念過盒上相守的誓言。然她那時恃寵而驕,擺出一副記恨他年少成婚時的輕狂模樣,只哼了他一聲,低低笑著,故意沒有給他任何回應(yīng)。
而這一世,直到和離,她都沒有同他結(jié)發(fā)做過夫妻。
蘭殊心中冒出了一絲歉意,閉上雙眸,心中輕念,念至最后一字,一縷清風(fēng)拂過,撫向了她的鬢邊。
叮鈴鈴,叮鈴鈴,金鈴輕輕搖曳。
伴隨著路過的山嵐,吹向了山谷之間,生出了一絲延綿不絕的回響——
兩人如愿邁進(jìn)了觀門,隔著若隱若現(xiàn)的珠簾,見到了端坐在神壇上的靈溪。
她三十出頭的光景,不見歲月的刻痕,清靈如少女,超然出塵,身著白衫,頭戴長紗,眉目和善,宛若觀音。
靈溪一見他們,溫言笑道:“來了對金童玉女。”
她的話語親切溫和,不像那受人供奉高高在上的仙者,倒似人間盼著給有情人牽線搭橋的喜婆。
蘭殊禮貌福身,隨而開門見山,直言了自己來此的目的。
靈溪聽她竟問起萬民傘,不由站起了身,負(fù)手肅然詢問:“你是何人?”
靈溪的話語中透著戒備,蘭殊并沒有敵意,坦誠道:“小女子姓崔,是那把萬民傘主人的后嗣。”她看了眼秦陌,“這是我朋友,我們只是來尋舊物,并無其他惡意。”
靈溪的警戒,轉(zhuǎn)而成了震驚:“你是崔公的女兒?”
她口中那一句崔公,蘭殊聽到了無比的敬重。
轉(zhuǎn)眼,靈溪一把掀開了珠簾,走下神壇,親自來到了蘭殊面前,她目光緊切,沖蘭殊端詳了好一會,凝著她眉眼間與崔墨白略有相似的神韻,長吸了一口氣,眼中蒙上了一層淚光。
蘭殊見她落淚,尚且懵懂,只見靈溪抬起衣擺,俯身便跪了下來。
蘭殊驚疑不定,連忙托住了她。
靈溪含淚拱手道:“靈溪受崔公救命之恩,此生有幸能再見到崔公的后人,心懷感念。請恩人受靈溪一拜。”
蘭殊一時看向了秦陌,兩人面面相覷,均有些茫然。
靈溪抬手請他們上座,端來茶水,見蘭殊面容困惑,便同他們道出她原是越城人,經(jīng)歷過隆慶十八年的那場饑荒,劫后余生,出于其他一些因緣,才搬來了舟山。
“當(dāng)年整個浙江,越城的災(zāi)情最是嚴(yán)重,如果不是崔公離世前開倉放糧,我們這些人,早就餓死了。”
“靈溪觀中的孩子,皆是那場災(zāi)情生還者的后嗣。”
“若無崔公,亦無靈溪。”
話音甫落,靈溪感恩戴德,朝著蘭殊又是一拜,同她細(xì)細(xì)說出了崔墨白當(dāng)年是如何親自領(lǐng)著糧車,如天神一般來到越城,救濟(jì)他們。
蘭殊頭一回聽到他人明言談及父親,口中含滿了贊譽(yù)之詞,不經(jīng)意濕潤了眼眶。
蘭殊擦了擦眼角,覷了秦陌一眼,不敢忘卻正事,再度詢問起那把萬民傘的下落。
靈溪短促的沉默,看了他倆一眼,道:“那傘就在后山,保存得很好。”
秦陌道:“后山哪里?”
靈溪輕吐了一口氣,“后山,崔公廟。”
蘭殊雙眸微睜。
靈溪站起了身,似悵然似欣慰地笑道:“外人皆以為我這只是當(dāng)?shù)匾粋旁門左道的小觀,可越城的一代老人,卻都知我這兒,是崔公廟。靈溪從初始到現(xiàn)在,都不過是崔公的守廟人。”
原來,當(dāng)年崔墨白落獄處斬,成了罪人,越城的百姓卻十分感恩他的義舉,心心念念想給他建一座廟宇。
可罪人是不允建廟的,他們想背著朝廷,偷偷供奉一位斬首示眾的罪臣,只能尋一個不易被發(fā)現(xiàn)的偏僻之處。
靈溪自小修道,會看風(fēng)水,便主動站出了身,提議幫崔公尋建廟之地。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她來到了地處浙江邊沿的舟山島。
靈溪落腳在了桃花山,假借仙神下凡之說,實則占山看守,幫助百姓偷偷祭奠崔墨白。
靈溪觀初始,都是越城百姓乘船跨江前來上香,因香火鼎盛,便在當(dāng)?shù)匾鹆俗⒁?#8204;。
加之靈溪自己有些本事,可觀天象助漁民出海,時間長了,漸漸在當(dāng)?shù)氐玫?#8204;了不少人心,從此成了所謂的仙者。
靈溪收攏了當(dāng)年所有的萬民傘,存放在后山的神像洞中。
后來聽聞靈隱寺還有一把,便千里迢迢將它接了過來。
靈溪叫人引他們前往后山,蹙眉道:“后山廟中的萬民傘放在了一塊,數(shù)量龐大,要找出恩人想要的那把,可能有些困難。”
“無礙,我仍記得那把傘的模樣。”
臨走前,靈溪特地提醒他們一定要在天黑前回來。
她當(dāng)初為了不讓官府發(fā)現(xiàn)他們私下叩拜罪臣,選擇建廟的地貌很是特別。
桃花后山是塊風(fēng)水寶地,但人跡罕至,皆因邊緣靠海,山石冰涼,一到夜里,潮水上升,山谷四周氣溫驟降,會變得十分寒冷。
秦陌頷首,下意識道了句,“我會護(hù)好她。”
靈溪不由將他與蘭殊再打量了番,銜笑問了句:“你倆當(dāng)真不是夫妻嗎?”
蘭殊道:“不是。”
“不是?倒是比我見過的任何一對,都更有緣分的樣子。”靈溪道。
蘭殊問道:“仙者當(dāng)真有神通?”
靈溪搖頭笑道:“只是會看些天文地理,面相人心。”
蘭殊默了默,直言道出靈溪門檐下的金鈴鐺,設(shè)定不好,響不響看天意的,倒不如讓香客出錢,搖響它。
靈溪笑道:“恩人這話說的,就把靈溪當(dāng)作撈錢的了。”
“我要庇護(hù)的,本就是真正有緣分的人。若無緣分而強(qiáng)求者,三年上香,不過是給時間表明真心。這只是靈溪給他們?nèi)松囊粋小小考驗,畢竟兩個人在一起,要經(jīng)歷的還很多。”
蘭殊仍替那些辛苦到達(dá)山頂,卻被鈴鐺判定有緣無份的人可惜,“三年,是否還是過長?”
靈溪只簡單看了他們一眼,意味深長笑道:“恩人覺得難熬,卻不知這世上還有更癡的人,從前世便開始強(qiáng)求那一縷虛無縹緲的緣分了。”
秦陌瞳仁一縮,有些詫異地看了靈溪一眼。
靈溪笑而不語,邁步回到了神壇之間——
當(dāng)仙童帶蘭殊穿過林蔭小道,到達(dá)山谷那一扇藤蘿遮蔽的廟門前,蘭殊的心不禁向上緩緩提起。
可當(dāng)她真的見到那百姓心中的崔公神像,一雙睜大的星眸,泫然冒出了濕意。
那一個巨大的山洞,成了一尊精心雕刻的人像的神甕。
四周都點(diǎn)了亮堂堂的火光,并無洞穴的陰暗潮濕,供臺前的鮮花蔬果仍飄著清香,時時都有人來上香打掃。
在這樣一個別有洞天的山洞中,崔公的神像足有三層閣樓高。
秦陌仰頭看見供臺上那張面如冠玉的臉,眉宇間的明朗笑意,同蘭殊有五分的神似。
神像腳下都是萬民傘,堆山碼海成了一片。
秦陌一靠近,竟彷佛聽到了滿城的哭聲,叫他久久愣神在了原處,整個人宛若置身其中。
蘭殊紅著眼眶,走前兩步,朝神像下拜。
秦陌跟著抬起衣擺,蘭殊又?jǐn)r住了他。
秦陌道:“只是拜一拜百姓心中供奉的神明,祈求一下庇佑,二姑娘也要攔嗎?”
蘭殊欲言又止,“你這樣會折煞他的。”
秦陌跪到了她身旁,默然片刻,提了提唇角,朝著神像拱手道:“崔公當(dāng)年給晚輩吃的苦頭,的確有些苦。崔公心中若真愧疚,不如托夢同你家二姑娘說說,叫她以身相許,你我便互不相欠了。”
蘭殊一下急了:“你——少在爹爹面前胡說!”
秦陌睨著她道:“是你非要計較,又不同意我的賠償條款。”
蘭殊覺得自己已經(jīng)沒了脾氣同他分說。
她叩下三個響頭,起身走向了萬民傘,“應(yīng)該就在這里,我找一下。”
崔墨白曾同她說,那第一把萬民傘,是他為官之前得到的,正是那把傘,堅定了他未來的路。
在崔墨白年少的時候,曾為了給一方受貪官剝削的百姓申冤,冒死攔下了知州的轎輦。
那是他和沈衡結(jié)緣的開始,也因此事,他同沈衡一起得到了百姓感激的一把萬民傘。
沈衡上京時,把傘留給了他,寓意傳承。
崔墨白一直很愛惜這把傘,最終也成為了受人愛戴的好官。
可當(dāng)蘭殊千辛萬苦將那把傘尋出,卻在山洞門口,遇到了沈衡派來的殺手。
那守在山門口的小仙童被他們殘忍殺害,雙方爭執(zhí)間,蘭殊為了避免他們破壞崔公廟,拿著萬民傘逃向了山谷
夕陽已經(jīng)垂落,蘭殊摔得頭昏眼花,再睜眼,發(fā)現(xiàn)自己掉到了另一個洞口高懸,猶如天窗的山洞之中。
蘭殊不由想起少時在南疆,她也在逃跑的過程中,跌下過類似的山洞,正心中唏噓著撐腰起身,又看到了那一道熟悉的頎長身影。
蘭殊美眸圓瞪。
就在方才打斗的片刻,他倆才覺察到彼此手腕,牽著一條羈絆的紅線。
此前他倆的步調(diào)完全一致,幾乎沒有感受到任何拉扯。
直到蘭殊摔落,那紅線驟然緊繃,秦陌回過眸,想也未想,撲著跳了下去。
蘭殊的腿在滾下斜坡的過程中受傷了。
秦陌正蹲在她身旁,聚精會神地幫她包扎,一雙手心微微發(fā)麻,明明早已經(jīng)見慣了腥風(fēng)血雨的他,望著那膝蓋上不斷滲出豆大血珠,忽然覺得自己有點(diǎn)暈血。
當(dāng)真是可笑。
又當(dāng)真是,心疼不已。
他盡量垂首擋住了雙眸,將內(nèi)心的惶恐藏匿,顯得不那么心急如焚。
蘭殊的第一反應(yīng)倒不是疼,反而愣了會,先伸手擋了擋裸露的雪白大腿。
秦陌忍不住瞥了她一眼,那眼神就好像在說,你身上有什么地方,我沒看過。
蘭殊立時噎住。秦陌幫她包扎好,把擼起的裙角給她擺回原位,緊接著,脫下了身上的外袍,披在了她身上。
“這是做什么?”
“怕你冷。”
蘭殊捏著身上的男子外袍衣領(lǐng),發(fā)現(xiàn)除去洞頂?shù)脑鹿猓闹芑璋党睗瘢?#8204;架不起火焰。
隨著天色變暗,甚至,開始彌漫出了一股寒氣。
蘭殊眼睜睜看著洞頂上一些濕潤的石頭縫處,漸漸結(jié)出了一層薄冰。
蘭殊睜大雙眸,猛然想起了靈溪叮嚀他們及時回去的話。桃花后山地理位置特殊,一入夜,山谷宛若步入了寒冬。
他們這一摔,約等于掉入了一個逐漸降溫的冰窖之中。
蘭殊心罵糟糕,忍不住斥責(zé)秦陌愚笨。
既發(fā)現(xiàn)她摔落,就該及時想法子脫身去找救兵,再殺回來尋她才是。
這下可好,兩個人都出不去了。
掉一賠二,這命賠得不能再賠了。
“我當(dāng)時沒想那么多。”秦陌道,他在紅繩驟然繃斷的那瞬間就徹底慌了神,只害怕再一次失去她。
話音甫落,秦陌見那寒氣逐漸下落,又將長衫解下,加到了蘭殊身上。
直至秦陌脫到只剩下最后一件素紗中單,整個山洞,被一片寒冷籠罩。
蘭殊一把攔住他,“再脫你就沒衣服了。”
秦陌道自己身強(qiáng)體壯,不畏嚴(yán)寒。
蘭殊腿受了傷,又經(jīng)不住冷,漸漸有了些昏迷的趨勢,卻還是義正言辭道:“你若是凍死了,我賠不起大周一個新的戰(zhàn)神。”
秦陌見她長睫下落,忍不住抱住了她,蘭殊被他攬在了懷中,撲騰了兩下,沒有力氣掙扎。
“崔蘭殊,不許睡。”
蘭殊的眼神已有些迷迷瞪瞪。
“別逼我親你。”
蘭殊驀然睜了眼。
秦陌嗤地笑了。
蘭殊無可奈何地嘆息,“笑吧笑吧,笑不死你。”
蘭殊有些昏沉,卻仍能感受到秦陌吐氣成圈,以及他隱隱約約的顫抖。
她身上裹著他的衣袍,心中輕嘆了口氣,緩緩朝他挨近幾分,貼在了他心口上,給他一點(diǎn)依偎的溫暖。
秦陌徹底圈住了她,蘭殊靠在他身上,感受到他炙熱的胸膛,迷迷糊糊說起,當(dāng)年她離開洛川王府的時候,什么都沒帶,只把那條抱枕拿走了。
“因為它非常暖和。我想著你不怕冷,留著也沒什么用。可是,后來冬天的時候,我抱著它,卻感覺它沒有以前那么暖和了。”
“明明之前,每逢冬天,一晚上抱著它,都覺得很溫暖”
可她離開長安的那三年,一到冬天,不管屋里生多少炭火,手腳還是冰涼冰涼的。
秦陌的睫羽牽動了一下,擁著她,握著她的手,探進(jìn)了自己的袖衣內(nèi),緊貼著他的手肘。
“現(xiàn)在好些了嗎?”
“嗯。”
蘭殊貼著他結(jié)實的手臂,想起了小時候,她也很喜歡用小冰手,偷襲批公文的爹爹。
蘭殊不由落下了淚水,心中感激秦陌對于爹爹的諒解,開口同他道謝。
秦陌見她的意識越發(fā)迷糊,為了提起她的精神,捏了捏她的腮邊道:“你既希望我不要怪他,不如和我說說,他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
一提起崔墨白,蘭殊蒼白的雙靨鮮活了瞬。
她長吁了一口氣,打起勁,娓娓道來,“我爹爹,是這世上最溫柔的人”
蘭殊說了好多小時候關(guān)于崔墨白的回憶,那個她從來無法隨性所欲提起的人,現(xiàn)在,終于獲得了傾訴的出口。
秦陌聽得很認(rèn)真,時不時反問幾句,提著蘭殊的精神,可她的說話聲還是逐漸降低。
“朱朱,你要是栽在這兒,可就便宜了我想和你死同穴的想法。”
蘭殊的上下眼皮打著架,秦陌戲謔的語氣侵入她的耳中,激得蘭殊睜開眼縫,瞇了他一眼,“你想和我死同穴?那你還毀了我的遺體?”
秦陌的神色肉眼可見地僵滯了瞬。
蘭殊冷冷哼了聲,“你以為我死了就沒看見,你這個巧言令色的騙子。”
秦陌欲言又止,沉吟了許久,時間長到蘭殊以為他找借口沒找出,等待的過程中,緩緩陷入了昏沉。
隱隱約約,只感覺唇邊一片溫涼的觸感滑過。
蘭殊的最后一抹意識,只聽到了一句啞著嗓音的呢喃,宛若甜言蜜語。
“是我自私,想把你永遠(yuǎn)留在身邊。”
第117章 第 117 章
蘭殊不記得他們是怎么獲救的, 只知道她一直被秦陌緊緊環(huán)住,在意識模糊中,眼角閃過了洞外的火把光芒。
四周逐漸溫暖, 她仿佛被帶出了山洞,卻仍然被人呵護(hù)在了懷中。
直到落到了暖烘烘的被褥內(nèi)。
有人悄悄的,在無人知曉的夜里, 一點(diǎn)一點(diǎn)將她披散下的碎發(fā)別向耳后, 輕喃著寬慰了她一句, “沒事了。”——
后半夜,蘭殊睡得十分安穩(wěn),秦陌衣不解帶守在了她身側(cè),握著那柄萬民傘觀察。
他撐開了傘面,瞧了許久,未察覺任何端倪。
外面夜色漸濃, 尚有余寒的春夜,更深露重。
秦陌將傘收攏, 回想到今夜,仍有些后怕。
他長吁了口氣, 目光停留在了蘭殊白生生的臉上, 望著她眉宇松懈下來的疲態(tài), 說不心疼, 是不可能的。
秦陌坐在了榻邊,凝視著她熟悉的眉、眼、口、鼻,久久不曾回神。
看著看著, 他支著頜, 不經(jīng)意一個閉眸,墜入了一場短暫的夢中。
他夢見了前世的一段后續(xù), 在他辛辛苦苦找到了銷聲匿跡的盧堯辰后,兩人坐在了那間小屋中。
盧堯辰早已是病入膏肓,如今不過是茍延殘喘,不需秦陌親自動手,他也活不過今日了。
他雖然一直病弱,卻不至于藥石罔效,秦陌問他怎么回事,盧堯辰的目光掠過他滿頭的華發(fā),慘然笑道:“可憐我?guī)椭蚝馓啄悖挂?#8204;中了他的套。我原以為他是個同情我的,不曾想他也不愿我活。”
秦陌沉聲問道:“你為何要幫他?”
盧堯辰的面容毫無血色,笑而不語,閉口不談他的真實動機(jī),只道:“因為我恨大周,我恨你們。”
“你,李乾,長公主,我恨你們所有人!”
秦陌直直同他對視,接收著他眼中的惱怒,“那蘭殊呢?”
盧堯辰咬牙切齒的神色僵了一下,“崔二妹妹,是我唯一對不起的人。”
秦陌痛聲道:“蘭殊一直將你視為朋友。”
盧堯辰凄涼地笑了聲,“她是我的朋友,可她也是你的妻子。只能怪你倆破綻太多,輕而易舉就能擊垮。也怪你自己,太喜歡她。”
秦陌的心猶如被猛地砸了一下,雙眸微睜。
盧堯辰搖頭道:“秦子彥,你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害你。你們這樣的人物,怎么敢輕易泄露出自己的喜歡?”
“你讓她成了你的軟肋,她注定不會有好結(jié)果。”——
翌日,蘭殊悠悠在雞鳴聲中醒轉(zhuǎn),睜開眼,只看見了床頭的邵文祁。
蘭殊迎上了他略有欣喜的目光,愣怔片刻,正想撐腰起身,腿處一陣猛烈的疼痛,令她先嘶地吸了口涼氣。
邵文祁的眸子憂思關(guān)切而來,詢問她哪兒不舒服。
蘭殊眼看他仿佛就要掀開被子,給她檢查一番的陣仗,思忖她腿上那一處傷口,著實不適宜叫他來瞧,連忙道了聲口渴,不動聲色將他支了開來。
趁著邵文祁倒水的空隙,蘭殊端靠到了床頭。
邵文祁給她喂了水,接回杯盞,聽著蘭殊口中的致謝,灼灼將她看了好一會,忍不住向她傾訴自己在后山找她的時候,簡直是心急如焚。
聽了他一番衷腸,蘭殊有些感動,再度溫言開口感謝,邵文祁神色復(fù)雜,嘆息道:“自回了大周,感覺你一天比一天辛苦。倒不如我倆游歷海外,四周經(jīng)商的時候自由自在。至少,不用提心吊膽。”
蘭殊知曉他是關(guān)心自己,扯出一個笑容,開懷地哎了聲,“人生哪有一直一帆風(fēng)順,無風(fēng)無浪的,當(dāng)下遇到事了,也不能躲著不去解決。說點(diǎn)開心的,不說這些喪氣話。”
邵文祁默了半晌,朝著她榻前靠了靠,“我買了條更大的船,可以航行很遠(yuǎn),天涯海角,都去得了。”
蘭殊恭喜道:“這不就是件高興的事嗎?”
邵文祁見她面露喜意,溫柔地笑了笑,忽而握住了她的手,“小師妹,你可愿”
話音未落,屋門突然遭人重重叩了幾下。
不待蘭殊請進(jìn),門吧嗒一聲,由外向內(nèi)推了開來。
秦陌拿著一碗氤氳的藥,一副臉色黑沉,走進(jìn)門,溫言道:“吃藥了。”
邵文祁坐在床頭并未挪身,企圖接過藥碗,親自喂蘭殊吃藥。
秦陌捏著藥碗沒松手。
蘭殊只好主動接了過來,說要自己喝,一口悶下,真是從嗓子眼苦到了腳趾尖。
秦陌接回碗,擱在了一旁的桌案上,側(cè)頭看了邵文祁一眼,同蘭殊道:“我有事同你說。”
蘭殊見他神色嚴(yán)肅,柔聲開口請邵文祁先出去。
邵文祁方才話說到一半,欲言又止,幫她掖了下被角,轉(zhuǎn)身走出房門。
秦陌靠近床沿,拿起了床頭旁邊的萬民傘。
他昨晚推敲了許久都沒發(fā)現(xiàn)它有何端倪,思來想去,還是想咨詢一下蘭殊,看看她是否有什么線索。
蘭殊坐在床頭,手輕輕撫過了傘面。
秦陌凝著她微垂的側(cè)臉,尖細(xì)的下頜線,比之她剛從海外回來的時候,仿佛是瘦了一些。
秦陌腦海中不由回想起邵文祁方才的話,自她回來,從端午盛宴開始,一茬接著一茬的事兒,日子就好像沒有哪一刻消停過。
在他身邊,她總是會身不由己卷進(jìn)明爭暗斗里。
秦陌一雙眼黯了黯,蘭殊不知想到了什么,撐開了傘面,將頂頭的傘柄一拉,那傘柄竟同傘架分離開來,露出了一個空心的口。
蘭殊回憶道:“小時候我在書房玩,不小心折斷過這把傘的傘柄,嚇得坐在地上哭。爹爹非常愛惜這把傘,卻沒有生氣,反而為了避免娘親知曉我又闖了禍,悄悄找人把它修好了。”
她笑了笑,笑容中充滿了對于父親的思念,“但斷了的傘柄哪能復(fù)原,為了掩蓋著折痕,爹爹便叫木工找了根更寬的竹子,將它與原柄完全嵌合在了一塊,蓋住了原柄。外表看起來,這根傘柄就是原柄,實則,里頭還有一根。”
話罷,蘭殊將傘柄朝著地面一抖,一卷泛了黃的信函掉了出來。
蘭殊凝著那落在被褥上的信件,心頭猛地抽了下,一時間百感交集。
她一壁渴望著它出現(xiàn),一壁又并不希望,它真的存在。
蘭殊猶豫了一下,把信件遞向了秦陌,沒有主動選擇看。
她并不想知道爹爹視如生父的人,具體是用何等話術(shù)來欺騙他的。
信函共有兩封。
秦陌打開了信函,從字里行間,了解到當(dāng)年的真相。
當(dāng)年,崔墨白上折子痛陳災(zāi)情,朝廷卻要求各方,以前線戰(zhàn)事為重。
崔墨白苦苦支撐,最終實在不忍心看見百姓日夜處于水深火熱之中,破例寫信向宰相沈衡求救,言說江南百姓的不易。
沈衡第一封信函回道自己最近正在同高句麗的使者洽談,屆時會想辦法同鄰邦借軍糧,叫墨白先不要著急,若有眉目,他會及時通知他。
第二封信函,則道借糧有望,詔書不日便會下達(dá),讓墨白別讓百姓等,先開倉。
按理詔書一日不到,地方是不可輕舉妄動的,可崔墨白相信了沈衡,立時開倉放糧,解救百姓。
可他不知,沈衡在談判桌上,最終并沒有同高句麗提出借糧。
大周北伐戰(zhàn)敗。
崔墨白猶豫再三,難忘沈衡的照拂之恩,選擇了獨(dú)攬罪行——
蘭殊的腿還需要靜養(yǎng)一段日子,秦陌不愿她左右折騰,再三叮囑暗衛(wèi)保護(hù)好她,自個先回了京城。
當(dāng)秦陌將隆慶十八年的一切真相還原,拿著陛下親批的逮捕令來到沈家門口,沈衡似是早有所料,穿著太師的朝服,坐在了正廳之內(nèi),一見秦陌進(jìn)門,為他沏下了一杯茶水。
秦陌沉吟片刻,命大理寺官差退回門外,在他對坐的太師椅上,坐了下來。
沈衡靜靜盯著他看了許久,說他和秦葑很像。
想當(dāng)年他與秦葑就戰(zhàn)和兩方不同的主張,在朝堂上打得不可開交,最終沒贏過秦葑,讓他開啟了北伐之戰(zhàn)。
“那是我前半生最挫敗的時刻。”
秦陌:“所以你為了反擊,不惜毀掉了當(dāng)年大好的贏面?”
沈衡辯駁道:“我都是為了大周的百姓。”
“你是為了你自己的權(quán)力。”
沈衡噎了片刻,痛聲斥罵戰(zhàn)爭對于百姓的傷害,反譏秦陌同他的父親一樣嗜戰(zhàn),殺孽過重。
“江山已經(jīng)無虞,洛川王也當(dāng)兮福知進(jìn)退。”沈衡冷聲道。
秦陌嗤地笑了聲,凜著嗓子看向他,“國土淪喪,也叫無虞?”
“殺孽過重?當(dāng)年闔國四圍,哪個沒有虎視眈眈盯著中原沃土?你口中的為國為民,就是萬事以和為貴,割讓國土,讓百姓流離失所,終身寄人籬下?”
“我只恨不能踏平了整個北疆,叫那群覬覦神州的虎狼鷹犬,再不敢生出半縷冒犯之心!”
沈衡望著他眉宇間同秦家一脈相連的殺伐之氣,冷道:“道不同,不相為謀。成王敗寇,我認(rèn)輸。”
秦陌見他全無任何悔過之意,忍不住斥道:“太師口口聲聲為了百姓,那崔墨白,就不是你眼中的大周子民,他就不無辜嗎?”
沈衡的神色動了一下,道:“墨白心系百姓,和我有一樣的想法。墨白是我的知己,我知道他一定會支持我的決定。”
秦陌戳破道:“崔墨白一力承擔(dān),是為了報恩。倘若他真的支持你,為何沒有銷毀那份書信?”
沈衡噎住。
秦陌怒聲斥他道貌岸然,心狠手辣,崔墨白視他如父,可他卻對崔墨白的孩子痛下殺手。
“你可知蘭殊險些摔下懸崖身亡。”
沈衡無謂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jié)。要怨,只能怨她自己,選擇站在了你那邊。”
秦陌的雙手不由蜷起,猛然回想起上一世,蘭殊嫁給他最終的下場,心底冒出了無盡的沉痛。
盧堯辰那幾句摧心的話,再度在秦陌耳邊響了起來。
“秦子彥,你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害你。”
“你讓她成了你的軟肋,她注定不會有好結(jié)果。”——
沈衡獲罪下獄。
隆慶十八年的真相,時隔十六年,終于迎來了昭雪的一日。
酒樓瓦舍,百姓茶余飯后,對此事議論紛紛。
有憐崔墨白無辜的,也有斥他對沈衡愚忠的;有贊他愛民如子的,也有難以茍同他不等詔書,私開糧倉的。
一時間眾說紛紜,只浙江一帶,各地曾受當(dāng)年恩惠的百姓,默默籌資,建起了感恩的廟宇。
這一日,秦陌在朝堂匯報了沈衡一案的結(jié)論,剛下朝,暗衛(wèi)躬身上前,傳達(dá)蘭殊回京的消息。
秦陌多日不見她,一時心念得緊,連忙策馬前往了趙府。
一進(jìn)趙府,秦陌隨著管家的引進(jìn),疾步來到了院內(nèi),剛好看到了坐在樹下同邵文祁吃茶的蘭殊。
春日明媚,桃枝疊影,他們背對著他,捧著茶,并肩坐在了一塊。
邵文祁似是說了個笑話,剛好逗蘭殊盈盈笑了個不停。
樹上落了一片葉子在蘭殊的鬢邊,邵文祁轉(zhuǎn)頭看見,輕柔幫她拂去,蘭殊抬頭,兩人四目交匯。
這一近乎寫意的畫面,正好落在了秦陌眼里。
管家上前躬身,蘭殊回過頭,只看見秦陌止步在了不遠(yuǎn)處,定定望著他們。
她起身朝他款款過去,那輕盈敏捷的步伐,足以叫秦陌安心她的腿傷已無大礙。
秦陌簡明節(jié)要同她交代沈衡已經(jīng)入獄,將在牢中渡過自己的余生。
蘭殊道自己想見一見沈衡。
秦陌將蘭殊帶去了大理寺,上車前,蘭殊特意吩咐了一輛車?yán)艘淮笙涞臇|西,跟在了身后。
到了大理寺,蘭殊提裙下車,奴仆卸下箱子,秦陌定睛一看,發(fā)現(xiàn)箱子里都是崔公廟收集的萬民傘。
蘭殊走下昏暗的牢獄,見到沈衡,什么都沒有說,只在牢差開鎖后,領(lǐng)著奴仆,將那一把把從舟山帶回來的萬民傘,放在了他的牢房內(nèi)。
沈衡的眸眼滯了好久,厲聲質(zhì)問她這是何意。
他甚至提高了嗓音,“你是想讓我愧疚嗎?”
蘭殊依然什么都沒說,放下萬民傘之后,便離開了——
回去的路上,秦陌一直都有些沉默。
蘭殊在他來趙府時,就發(fā)現(xiàn)他的眉宇間,隱隱透著一層憂郁與悵然,尤其是同她的視線交匯那刻。
此時再看,秦陌眼底暗沉,整個人都顯得有些勞累。
自從江南回來,他一直為崔墨白一案奔波勞碌,不曾有一刻停歇。
蘭殊讓他同自己一并坐馬車回去。
秦陌連日操勞多時,一上車,本想只是閉目養(yǎng)神,卻還是在不知不覺中,睡著了。
馬車轆轆前行,車內(nèi)靜謐無聲。
秦陌的雙眼有著隱隱的青色,車窗外透入的淡淡夜光將其襯得更甚,顯得他整個人疲憊不堪。
蘭殊不愿打攪他,連呼吸聲都放得極輕。
她微掀車簾,同車夫輕聲交代改道,準(zhǔn)備先送秦陌回府。
當(dāng)馬車在洛川王府門口停下,秦陌睜開雙眸,神思還有點(diǎn)迷糊,下車后,一見自己家門,下意識朝著車內(nèi)的女孩,探出了手。
他倆已有多年不曾坐過同一輛車,以至秦陌對于這樣一幕的記憶,還停留在了她是他妻子的時光里。
蘭殊愣了愣,明知他迷糊了,指尖卻還是微不可察地,發(fā)起了顫。
猶記得年少成婚,回門的那日,他一股腦只知自己逃出車廂,還是她截住了他的衣袖,叫他記得牽她下車。
后來,他雖總是同她吵吵鬧鬧,卻未再有一次,忘記過下車時,托她一把。
是她在一點(diǎn)一滴的生活中教會了那個輕狂惡劣的少年應(yīng)該如何去愛一個人,可她卻沒給他機(jī)會好好愛她。
夜風(fēng)一吹,秦陌得了片刻清醒,一下反應(yīng)了過來,此世已不再是前世,她也不會跟他回家了。
秦陌兀自收了手,揉了揉額頭,苦笑了聲。
“走了。”
秦陌剛轉(zhuǎn)過身,蘭殊:“等一下。”
秦陌回眸看了她一眼。
風(fēng)吹過了車簾,蘭殊探出車廂,鬢角的碎發(fā)隨風(fēng)往后。
“你今天都沒怎么說話,是遇到了什么煩心事嗎?”
秦陌愣怔了下,垂眸黯了黯,“我沒什么煩心事,我只怕你煩心。”
蘭殊狐疑地出了聲,“嗯?”
秦陌盯著她默然片刻,半真半假地扯了下唇角,譏誚道:“怕我總是不請自來,打擾你倆雙宿雙棲了。”
“怕你心里指不準(zhǔn)怎么煩我,卻又不好意思開口。”秦陌微微挑起的唇角還未提上耳邊,便趨漸平直了下來。
蘭殊反應(yīng)了好一會,才回想起今日在趙府,邵文祁的手落在她耳畔邊時,正好被秦陌撞見。
師兄只是好心幫她摘走頭上的落葉,她和他,并無逾舉。
蘭殊心里已有了解釋的話,卻沒有蹦出齒縫,睨了他一眼道:“你這是,吃醋了?”
秦陌頓了頓,悶悶道:“你知道還問。”
他輕輕冷哼了聲,不咸不淡地轉(zhuǎn)頭,獨(dú)自朝著偌大的王府離去。
大抵是這么多日子下來,被他百依百順慣了。
蘭殊心里明明是不盼著他誤會的,可見他居然敢使臉色,沖著他的背影回了聲冷哼,掀下車簾,一句也不同他多說。
第118章 第 118 章
自洛川王府門口一別, 蘭殊卻沒再見過秦陌的身影。
蘭殊還以為他是真同她嘔上了那口閑氣,正坐在院中出神,心想著不理就不理。
轉(zhuǎn)眼, 只見亦有幾日不見的趙桓晉終于回了家,可在蘭姈屋中一盞茶的功夫都沒待住,便又穿著官袍出了門。
蘭殊前往蘭姈屋中關(guān)心詢問, 始知北疆有了異動。
邊關(guān)的密探送來了最新的北漠信息, 突厥內(nèi)部出現(xiàn)了內(nèi)亂。
此時此刻, 正是大周出征的最佳時機(jī)。
上一世,秦陌便是抓著這個時機(jī)重啟了北伐之戰(zhàn),一舉收復(fù)了所有淪喪的國土。
這一世,金鑾殿上,整個殿堂聽了密報,沉靜了會, 仍有各方不同的觀點(diǎn)冒了出來。
李乾端坐在龍椅之上,朝著最前排掠去一眼。
秦陌似有所感, 不動聲色與李乾飛快地交換了下視線,兩人達(dá)成了某種默契。
一向在早朝上游神裝死的洛川王突然躬身出列, 直言他要出征, 他要打仗。
猶記得上回出戰(zhàn), 少年尚未及冠。
一經(jīng)數(shù)年, 秦陌凌厲的五官完全長開,身上那股子意氣風(fēng)發(fā),與過世的秦葑, 仿若一個模子刻了出來, 往那一站,玉樹臨風(fēng), 目下無塵,清貴猶如降世的神兵。
自沈家倒臺之后,主和派早已是一盤散沙,翰林院的大學(xué)面色鐵青,死撐著最后一點(diǎn)儒生的清高做派,顫聲道出當(dāng)年北伐戰(zhàn)敗的前車之鑒。
秦陌的眉頭一壓,殺伐之氣便露了出來。
這位剛剛還在講道理的俊美男兒,瞬間成了一尊不講情面的殺神。
他不過拂了下袖,就叫旁邊好幾個文官嚇得小腿一陣抽麻,頭頂上的直翅官帽都歪了。
連三朝元老沈太師,秦陌都是說掀就掀下了馬,眼下,還有幾人敢惹他。
指不準(zhǔn)四五條小辮子在他手上揪著,就等著他們自投羅網(wǎng)呢。
一群新生的主戰(zhàn)派,順勢站了出來發(fā)聲。
秦陌廢話也不多說,直接立下了軍令狀。
要換作當(dāng)年那個少年的他,李乾的心口大抵要被他嚇得晃上一大晃,如今,他對他深信不疑。
李乾只暗暗吐了口氣,望了眼四周闃靜的氛圍,不由感嘆這小子唬人的氣勢,越發(fā)爐火純青。
森嚴(yán)皇宮的飛檐下,宮燈上,騰云祥霧,龍飛鳳舞。
秦陌一出殿門,仰頭看向了天空西北方向,眼底是不可退避的堅韌,似如一道閃電,終將劈向那淪落故土的天穹,撥云見日——
秦陌準(zhǔn)備出征奪回淪喪故土的消息,不日便插翅一般,在京城的街頭巷尾傳了開來。
蘭殊知曉那遲來的一戰(zhàn),終將是要來了。
好在,此時的時機(jī),要比上一世內(nèi)憂外患的情形,成熟穩(wěn)定得多。
可蘭殊的心里,卻驀然在得知秦陌將要出征的片刻,猛地一抽,有一瞬間的空落。
秦陌一忙完朝堂上的紛爭,將北伐之戰(zhàn)板上釘釘下來,便想著同蘭殊說一聲,走到趙府,趙桓晉卻說她已經(jīng)回了杭州。
她早已不是那個無論他忙到多晚,都會在家中等他回家的姑娘。
秦陌沒見到心心念念的人,一雙眼晦暗了瞬,失望之余,也欣慰她有自己要忙的事情,有自己的生活。
他微微勾起唇角,寬慰自我地想,這樣挺好的。
總比以前提心吊膽地等他回來好——
待得七月,灼日高懸于長空之上。
突厥內(nèi)部之亂達(dá)到了頂峰,出征前的一應(yīng)事宜,也皆以基本具備完全。
今日,秦陌入宮同章肅長公主請安,信誓旦旦許諾一定一雪前恥,把當(dāng)年玄策軍失敗的那一仗,重新打回來。
章肅長公主嘴上不說,心里一壁憂心,一壁寬慰。
沒有哪位母親會期盼孩子以身犯險。
可秦家的孩子,當(dāng)是頂天立地的好兒郎。
就在出征的前夕,軍機(jī)處再三復(fù)盤各項的開支與戰(zhàn)前的一些初步策略,秦陌在旁邊謹(jǐn)慎聽著匯報,門口一位內(nèi)官躬身走來,道是外頭來了一名女子,愿為出征捐獻(xiàn)物資。
秦陌正坐在沙盤前,聽著文長青分析的北部局勢,打發(fā)王參軍出去接待。
王參軍掀簾而出,隨后,又彎腰回了來,覷向秦陌,“王爺,這一位,我覺得您親自接待,會更好一些。”
“對方捐的數(shù)額很大嗎?”秦陌一壁詢問,一壁依言起身。
這幾月籌劃以來,民間也有不少富紳主動前來捐贈糧草物資。
這份未雨綢繆的效應(yīng),還是崔墨白放糧救民的事件沉冤昭雪,激發(fā)了百姓的共鳴。
數(shù)額大些的,軍部為了表示感激,一般都會請上司出面親自答謝。
秦陌走了出去,四目相對,只見蘭殊對他微微笑了笑,指了指身后長長的車隊,托運(yùn)而來的大批糧食。
“當(dāng)年爹爹欠下的三十二萬六千八百石糧草,十六年過去,連本帶利,我替他還給朝廷。”——
邊疆戰(zhàn)事將起的消息一出,蘭殊便第一時間趕往了江南,從揚(yáng)州一路往下征集,從散戶手上購置了大批的糧食。
一次性想買那么多糧食,本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可蘭殊去年在臨安災(zāi)情中的作為,令許多佃戶對她心生敬意,紛紛幫著她走鄰宣傳,介紹儲糧充足的富戶富農(nóng),讓她得已在數(shù)月之內(nèi),趕在出征之前,籌集到了數(shù)額足夠的糧草。
蘭殊前不久剛散了家當(dāng),得到戶部的支持后,歸回不少,這會兒,又盡數(shù)撒了出去。
得知蘭殊一回京,先跑去了北大營捐贈物資,蘭姈忍不住笑罵道:“小沒良心,當(dāng)年你卷了那么多盤纏出門,掙錢回來不先孝敬我,全往別人那處貼。你的良心不會痛嗎?”
蘭殊摸了摸自己的良心,“不痛。”
蘭姈捏起她的臉。
蘭殊吃吃笑著,同她細(xì)細(xì)分析起當(dāng)今局勢,認(rèn)可朝廷奪回故土的主張。
蘭姈嘆道:“看來王爺當(dāng)年送你去讀書,真是沒送虧。”慨嘆過后,她握住了她的手,“可我只盼你無憂無慮。”
蘭殊笑道:“我也不怎么憂,多的是人擋在前頭。”
但這些愿意擋在前頭的人,總也要得到支持。
她只是想要支持他們。
蘭姈當(dāng)然知道她口中指的是誰,勾起唇角道:“王爺見你如此慷慨解囊,可有感動得痛哭流涕?”
“他?痛哭流涕?”蘭殊想想那畫面,便忍不住咯咯笑了起來。
足足兩輩子,她連哭都不曾見他哭過一回,痛哭流涕,這個詞基本是與秦陌絕緣的。
只是蘭殊回想到昨兒在北大營看見秦陌的畫面,他自然代表將士感激了她,可那副面容,卻好似心事重重的。
這么多個月不見,也沒像往常來找她。
她當(dāng)然知道他很忙,可心里不知怎么,莫名有些空落。
今日正是中元節(jié),一家人說好了來趙府團(tuán)聚。
兩個蘭幫著廚房把晚宴安排妥當(dāng),玉裳特意從庫房拿出了西域進(jìn)貢的葡萄酒,好心想給大伙兒嘗嘗,噙笑捧著酒瓶詢問二小姐可曾喝過。
蘭姈點(diǎn)了點(diǎn)玉裳的額頭,先笑回道:“她可曾是洛川王府的人,什么貢品沒見過。”
蘭殊卻短促的沉默,雖說她自是見過,只是這樣的貢品,秦陌從來不用,也從來不拿它們賞賜底下人。
當(dāng)年玄策軍橫空出世,建下的第一件豐功偉績,便是平定西域,一戰(zhàn)成名。
將士原當(dāng)最有資格享用這類貢品。
可這些貢品,于大周,是震懾四方的炫耀品,對于他們而言,回憶起那些沙場上亡故的同僚,心里,只會不是滋味。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蘭姈聽著她一聲嘆惜,也淡了興致,命人將酒瓶放回了庫房中,“外邦的東西也不見得好,還是喝我們自己的酒吧,更喝得慣。”
蘭殊頷首,忽而想起以往的今日,秦陌都會在陪她吃完晚宴后,悄悄溜去江邊自酌。
而她為了避免他醉在外頭,總會去抓他回家。
如今,倒是沒人再管著他了。
臨近黃昏,大門遠(yuǎn)遠(yuǎn)傳來了馬車轆轆停下的聲音。
蘭殊走出廳門,打眼一望,弘兒眉心緊蹙,緊跟在趙桓晉身旁邁進(jìn)了門,兩人不知因什么原由,起著爭執(zhí)。
蘭殊朝前迎了幾步,只見弘兒拖著拽著趙桓晉不肯撒手,哭著嚷著著要求他去同二姐夫再說一下,帶他一塊出征。
崔弘不解嚷道:“我想去前線,我可以打仗!為什么他們都去了,偏把我留下?”
趙桓晉勸慰道:“你年紀(jì)尚小,還不是時候建功立業(yè)。”
弘兒憤憤道:“我哪還小了,二姐夫在我這個年齡,早已是聲名遠(yuǎn)揚(yáng)。”
趙桓晉道:“小小年紀(jì)不要總想著做英雄,英雄就是知道其中辛苦,才執(zhí)意叫你留下。”
蘭殊猶記得前世秦陌出征北伐,趙桓晉擅謀略,懂兵法,亦隨行同他一并前往。
可這會兒,當(dāng)蘭姈關(guān)切詢問起趙桓晉請纓的折子可得了批復(fù),趙桓晉卻搖頭道:“洛川王要我留京陪陛下穩(wěn)住朝堂。”
話音甫落,趙桓晉朝蘭殊覷了一眼,只見她心不在焉地站在了長廊前,游神良久。
戰(zhàn)場上兇險難料,他這是不想弘兒和姐夫出事,才將他們都留了下來。
他倒是還有心思保全她的家人,大戰(zhàn)在即,可有想過他自己的安危?
往年,每逢七月十五,秦陌都會到曲江邊緣的護(hù)城河口,流放白蓮燈。
戰(zhàn)場上馬革裹尸,多少亡魂流離失所,逢節(jié)想要祭拜,都無墳可上。
秦陌素日殺伐果決,喜怒不形于色,唯獨(dú)每年中元節(jié),看著桌上熱騰騰的晚宴,身邊仍有親人陪伴,他聯(lián)想到沙場上亡故的同僚,面上不自覺流露出一些悲涼。
夜趨漸深沉。
蘭殊飯后消食,漫步走出了后院的小門,不知不覺來到了江邊,再度看見了那一道熟悉的身影。
流水上至云霧,下至地谷,通往世間各處。
秦陌躬著身子,垂手將白蓮燈浮落水面,哀悼上萬的將士亡魂。
蘭殊止步岸邊,忽而覺得,他越長大,身姿越挺拔,一道頎長的背影,落在水中,卻顯得孤獨(dú)伶仃。
秦陌眉間的褶皺若有若無,似有所感,回眸朝她所在的方向望來,一雙寒眸明顯亮了亮,又側(cè)了開來。
蘭殊走近,幫著他將剩下的蓮燈,盡數(shù)放入了水里。
轉(zhuǎn)眼,只見他以地為席,瞭望著水流的盡頭,拎起酒壺,一口氣灌下了半壺。
蘭殊蹲在他旁側(cè),連忙伸手,強(qiáng)行將酒壺奪了下來,“酒不是這么喝的。”
烈酒入腹,秦陌目光清明,看了她一眼,勾起唇角,“關(guān)心我?”
蘭殊僵了會,“你這是什么話?”
她還不能關(guān)心他了?
蘭殊據(jù)理力爭道:“撇開上輩子的恩怨不說,這一世,單憑我們幾次過命的交情,我此時阻擾你借酒澆愁,完全合情合理。”
秦陌空了酒壺的手搭在膝蓋上,似有若無地笑了一聲。
便是這么個拎得清、算得明的人兒,才叫他無計可施。
明明不過一個弱女子,卻比戰(zhàn)場上的千軍萬馬,還叫他感覺難對付。
千軍萬馬尚且長了顆人肉心,會憎恨,會怨懟,她卻堅若磐石,面對上輩子與她耳鬢廝磨了無數(shù)個日夜的混蛋男人,還能心如止水的,同他做朋友。
如果秦陌沒有記起上一世,他這一輩子,大概已經(jīng)被她牽著鼻子,渾渾噩噩地過去了。
秦陌一壁在心里唾棄自己,一壁不由自主地,雙眸朝她瞟了去。
他知曉自己出征在即,不應(yīng)有過多的牽掛,也不該羈絆他人,他能控制自己這段日子不去擾她,可人已經(jīng)到了眼前,看一眼便是少一眼,怎么忍得住。
秦陌的目光專注極了,除了映出的一點(diǎn)月光淺淺,剩下的,全都是她。
蘭殊圈著膝蓋,若有所感,側(cè)頭見他直勾勾盯著自己,也不知是不是幾月不見,冒出了生分,她的雙靨莫名發(fā)燙起來,脫口而出道:“你近日都沒來找過我了。”
話音一墜兒地,蘭殊自己先恨不得咬了舌頭——她好好說這個作甚。
這話怎么聽,都像嗔怪似的。
怎么,人不來找你,就連看你的資格都沒了?
蘭殊趕忙自圓其說,譏誚續(xù)道:“這么乖巧,難不成終于記起來,你對不起我了?”
秦陌睨了她一眼,沉吟良久,只垂下眸,嘆息。
蘭殊心頭一跳,看向了他的眼睛,“你默認(rèn)了?”
秦陌張了張嘴,盯著她的芙蓉面,腦海中不斷回蕩起盧堯辰臨死前說的話。
他之前一直都很后悔,只想著自己喜歡她,只知道沒有她的日子度日如年,卻從來沒去想過,她回到他身邊,于她而言,究竟是福還是禍?
即日,他便要出征。
離別近在眼前,一回想起她獨(dú)自一人留在王府的那些擔(dān)心受怕的時光,秦陌的心,頭一回出現(xiàn)了遲疑。
便是這一瞬的疑慮,叫他選擇了沉默。
如果他不糾纏了,她是不是就能過上平靜祥和的日子?不必再面對那么多勾心斗角,不用成天到晚殫精竭慮。
秦陌心想,抬眸與蘭殊四目交匯,他又控制不住地,有些反悔。
蘭殊原是一顆心提了起來的,可她凝視著他的眼睛,一對上他的視線,悄無聲息地長吁了口氣。
不等秦陌開口翻供,蘭殊撇了下嘴,翻起白眼道:“說謊的人,這輩子都討不著媳婦。”
秦陌輕嘖了下。
蘭殊撲哧笑出了聲,腦海中忽而閃過了前世,多年以前的一個畫面。
那時她滿心歡喜嫁給了秦陌,朝朝暮暮云游回來,她笑盈盈同他們介紹她的夫君。
暮暮當(dāng)時見秦陌不茍言笑,憂心忡忡將她拉到了一邊,皺眉問道:“就他這脾氣,你倆能把日子過好嗎?”
蘭殊回眸看了秦陌一眼,同她笑道:“你別看他不說話,可他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很多時候,都是心軟的。”
但凡是個心軟的人,又有幾個抵得住蘭殊那雙貓兒般的琉璃眼眸。她可會順桿往上爬了。
轉(zhuǎn)眼,秦陌見蘭殊碰見他們那么高興,果然主動提出了邀請,請他們回府吃席。
當(dāng)夜,席面上,暮暮悄無聲息盯著秦陌的冷淡鳳眸看了老久,最終在分別時,同蘭殊結(jié)論道:“只怕就你看的出,我除了被淬一臉冰,真是什么都沒看出來。”
明明是一句譏諷,蘭殊卻暗自欣喜了許久,以為自己會成為這個世上,最能理解他的人。
可后來,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她漸漸低眉順眼,不敢再去看他的眼睛。
今時今日,當(dāng)蘭殊再度凝起他那雙深邃的眸眼,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一眼看透的能力,一點(diǎn)兒也沒變。
他分明就是覺得自己兇險難料,才在這兒糊弄她。
如今的她,不論秦陌有沒有記起一切,她都已經(jīng)開始相信,他不是那樣的人。
直到這一刻,蘭殊才意識到,當(dāng)她重拾了他們之間缺失的那份信任,記憶不再是最重要的依據(jù),他的眼睛,總會在她面前,暴露自己的內(nèi)心。
蘭殊一副看破的睥睨神色,秦陌沒法,只好坦白道:“不見你,是怕見得多了,會忍不住想把你一起捆走。但我要去的地方不安全,我舍不得你跟我吃苦。”
蘭殊吐了吐舌頭,“說得我就會樂意去似的。”
“嗯,我只是怕我樂意。”
秦陌若無其事地笑了聲,笑完后,望著那順著水流飄遠(yuǎn)的白燈,慎重道:“要跑趁現(xiàn)在,等我回來,你可就沒機(jī)會了。”
他眼底含滿了戲謔的笑意,這話卻透著一絲真心。
蘭殊輕哼道:“我自會把握機(jī)會,用不著你操心。”
秦陌建議道:“不求富貴,但求安穩(wěn)。”
蘭殊見他這么認(rèn)真,冷笑揶揄道:“我選夫君你還要求這么多,若真相中了,屆時要給你發(fā)喜帖嗎?”
秦陌僵了下,瞳仁中心深處,隱藏著無盡的苦澀,最終還是應(yīng)了聲好。
這一句好,待蘭殊反應(yīng)過來,一顆心瞬間宛若被人揪了下,周身的血?dú)庥行┌l(fā)涼。
可她這么問,又該期盼他回答什么。
便是不好,那一個不知猴年馬月的“等”字,蘭殊也知他說不出。
她亦無法去干擾他北伐的決心。
只是那一刻心口的涼意,叫她一時之間,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秦陌已經(jīng)站起了身,柔聲問道:“后日,可以來城門,送我出征嗎?”
蘭殊抬起眸,秦陌的目光,正看向了河岸盡頭。
護(hù)城河在屹立千年的古城墻下流過,那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河燈,盤旋在城墻底下,猶如守護(hù)它的那些軍魂,轉(zhuǎn)世之前,輾轉(zhuǎn)回到人間,再望了它一眼——
翌日,蘭殊捏著鼻子邁進(jìn)了和尚遍地的相國寺,點(diǎn)下了一盞祈福大周將士凱旋的長明燈。
入夜,蘭殊站在櫥柜前,翻出了自己新裁的狐裘披風(fēng)。
前世,兩次出征,她都給他做了保暖的披風(fēng)。
這一世,她原以為輪不到她再操這份心,可真到了這一刻,竟還是一針也沒落下。
蘭殊能夠理解秦陌心中的顧慮,這輩子,那么多事發(fā)生了變化,即便上一世打過一仗,這一次,他也沒法去打包票能贏。
需知驕兵必敗,他的謹(jǐn)慎是應(yīng)該的。
蘭殊將披風(fēng)疊好,明日一早,給他餞行正好送上。
軍隊天不亮便將啟程,蘭殊早早睡下,省得明早精神不好,叫人瞧著擔(dān)心。
燭火一熄,引來漫漫長夜。
也不知是不是心里記掛著起早床,她只做了個短暫的夢。
夢的一開頭,卻是她穿過洛川王府花團(tuán)錦簇的后院,遇到了上一世的自己,蹲在水池邊洗手。
她從未親自動過手,可素白的雙手,此時卻仿佛沾滿了仇人的血跡,怎么蹭也蹭不掉,望著池中黯然失色的自己,那一張年輕不經(jīng)事的面容,不自覺落下淚來。
“怎么就是洗不掉呢?”
“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她終究成了一個殺人兇手,再也不是什么單純明媚的崔家二姑娘了。
蘭殊看著心疼,不由上前握住了她,擦拭著女孩眼角的勒痕,“沒事了,已經(jīng)沒事了。”
“這一世,他們都好好的,一個都沒少。”
“真的嗎?他們,都還在?”池邊的女孩呆呆地看向她,反握住她的手,緊切地一一問過。
蘭殊一一作答,同她分享了他們截然不同的圓滿人生。
池邊的女孩破涕而笑,呢喃著說:“太好了,太好了”
最后,她不知想起了什么,怔怔抬起眸眼,問道:“那,子彥呢?秦子彥他,好不好?”
蘭殊被她抓著手,默然良久,視線飄忽開來,唇角浮出一抹無奈的笑意來,“你是真的很喜歡他啊。”
“那你呢?你不喜歡了他嗎?”
蘭殊愣了一下,屋外,悠悠響起了雞鳴之聲。
第119章 第 119 章
城門之外, 啟明星仍在天際閃爍。
蘭殊贈出了威風(fēng)凜凜的披風(fēng),秦陌望著那熟悉的織錦繡工,難得沒臉沒皮了下, 要她給他系上。
那攘挾進(jìn)披風(fēng)內(nèi)的鎧甲冷若冰霜,里面的身骨卻滾燙如火,仿佛隨時都可以為自燃, 去照亮這黎明破曉前的夜。
他只是伸手觸了下襟口的系帶, 上頭留著女兒家指尖的余溫。
秦陌暗自抽了抽心口, 最后的一點(diǎn)放肆,上前,虛抱了她一下。
他其實很想說一句“我會想你的”,在喉嚨里打了個圈,還是臨陣脫逃,咽回了肚子里。
男人閉了閉眼, 淡淡笑了下,心知不能再逾矩, 從善如流地松了手,翻身上馬。
“走了。”
又是這樣簡單明了的兩個字。
蘭殊已經(jīng)聽過了四次, 卻是頭一回, 仿若從這簡短的告別, 聽到了滿腔的不舍之情。
算上前世, 蘭殊已有四次送秦陌出征。
前世,第一回,她害怕得不行, 哭著求他別走;第二回, 她仍是哭,卻不愿拖他后腿, 擺出了一副堅強(qiáng)模樣,靜待他凱旋。
這世的第一回,她盼星星盼月亮,數(shù)著日子他走;第二回,如今,此刻,蘭殊出神了許久,不知自己的心,在空蕩些什么——
一路回家,蘭殊都有些魂不守舍,剛走下馬車,提裙邁上石階,小廝向她遞來了邵文祁的邀帖,邀請她今晚去茶樓看戲。
蘭殊籌糧的這段時日,同里小鎮(zhèn)的改革,邵師兄幫忙照看了不少。
她有心請他吃一頓謝宴,便收下了邀帖,想著今晚設(shè)宴答謝他。
夜幕降臨,蘭殊走向江邊的茶樓,卻看見一路鋪滿了花。
店小二將她引上了樓頂?shù)奶炫_,只見四周彩燈瑩瑩,燈上不是蝴蝶就是鴛鴦,搭配著兩句美好的情詩。
蘭殊早已不是剛及笄的小姑娘,如何看不懂這陣仗,意味著什么。
她心里一咯噔,突如其來的驚喜,令她一時有些手足無措。
遲疑間,蘭殊走向了其中一盞栩栩如生的兔子燈,那燈的形狀,眼是眼,鼻是鼻,扎得精致又好看。
蘭殊的腦海中卻忽而閃過了另一盞迥然不同的兔子燈,唇角一勾,撲哧笑出了聲來。
“何事好笑?”
邵文祁風(fēng)度翩翩出現(xiàn)了在她身后,蘭殊聞聲,猝不及防回過頭,望著他那一雙從不凌厲的溫和眉眼,一顆心,一點(diǎn)點(diǎn)沉了下來。
邵文祁難得露出一縷羞赧,“小師妹,我”
蘭殊抬手打斷了他,沉吟片刻,長吸了口氣,抬起雙眸,“師兄,你先聽我說。”——
三年后。
大周大軍一路北上,近乎收復(fù)了大半淪落的城池,當(dāng)下戰(zhàn)局,只差最后一擊,便能將突厥徹底趕出國境。
軍營得了一批新的軍妓,有幾個姿色頗為不錯,帶頭的官兵瞇眼打量了好一片刻,噙笑提議將這幾個送帥帳里去。
剛走至帳前,卻被路過的王參軍攔了下來。
王參軍一眼瞥過,就沒有什么不明白的,微微笑道,“新升的后勤指揮使?”
對方諂笑道:“嗯。”
王參軍道:“大帥平日只抱著他的披風(fēng)睡覺,你把她們送過去,是叫她們擠床底嗎?”
后勤指揮使訝然,倒也機(jī)靈,即刻明白了王參軍的好心提醒,連忙拱手致謝,轉(zhuǎn)頭將人送了回去。
王參軍嘆了一息,走進(jìn)帥帳,只見秦陌正坐在沙盤前,手上握著一副請柬發(fā)呆。
他的樣子實在走神的緊,以至王參軍已經(jīng)走到了他身旁,他都沒注意。
直到王參軍出聲行禮,秦陌回過神,連忙將柬子一合,溫言叫他坐。
王參軍拱手坐下,斟酌片刻,道:“我聽說,大帥提前了出戰(zhàn)的時機(jī)?”
“嗯。”
王參軍干咳了聲,“之前我們不是商量過,給突厥一些考慮投降的時間,秋分之后,再出戰(zhàn)也不遲?”
秦陌沉聲道:“來不及了。”
王參軍不由詢問:“來不及什么?”
秦陌沒有直面回答,冷聲反問道:“參軍覺得有何不妥?”
王參軍連忙站起了身,拱手不敢,心中忍不住罵了文長青和曹立等人好幾遍。
他們幾個得了提前出戰(zhàn)的軍令,個個對秦陌驟然改變計劃心存好奇,卻都不敢來質(zhì)疑他,便拱火叫他過來挨槍擋刀。
秦陌解釋道:“頡利祿要想投降早就投了,與其跟他耗著,不如直接把他打回家去。”
王參軍低眉稱是,轉(zhuǎn)而尋了個忙活的由頭,快速退出了帥帳。
他悶頭從帳營中走出,那幾個滿懷好奇的將軍,看見他的身影,立馬涌了上來。
文長青最是看熱鬧不嫌事大,“怎么樣,問出是啥原因了嗎?”
王參軍捋了下山羊須,故作深沉道:“頡利祿遲遲不投降,大帥耐心耗盡,也是意料之中。”
文長青倒不是不信他的話,只是不解,“就為這?這也配他數(shù)日愁眉不展的?”
秦陌出戰(zhàn)素來是心有成算,不慌不忙,他這回雖提出了提前出擊,可連著幾日六神無主,免不了叫人心里犯起嘀咕。
這也是他們生出好奇心的原由,他們可從來沒見過他這么心神恍惚。
王參軍輕嘆了口氣,這一口氣,充滿了弦外之音。
文長青一聽就覺得有故事,不由領(lǐng)著眾人朝前走近了幾步,果不其然,王參軍掩手低聲道:“你們也知道他的脾氣,問是問不出的。只是我方才進(jìn)去的時候,他沒留神到我,叫我看見了他手上拿著的東西。”
“什么東西?”
“一份喜帖。”
“寫的什么?”
“崔二姑娘的成婚時日與地點(diǎn),那吉日,恰好在秋分前。”
文長青心神領(lǐng)會,皺緊眉頭,輕嘶了好一聲,另幾位老將也紛紛露出唏噓的神色。
可也有位新晉的年輕將軍,不明其中關(guān)節(jié),傻乎乎地發(fā)問:“那崔二姑娘是誰?她成婚怎么就能改變作戰(zhàn)時間了?”
他這一問委實單純,聲音自然也清脆了些,王參軍生怕人聽了去,忙捂住了他的嘴,在他耳邊簡略解釋了句。
只見那小將睜大雙目,駭然良久,只得嘆聲:“頡利祿完了。”——
久謀太平盛世,一戰(zhàn)且定乾坤。
元成十年一戰(zhàn),是一直淪喪故土的大周,真正的捷報。
而后,玄策軍銳不可當(dāng),直接咆哮北上,徹底收復(fù)了久失的山河。
自此,大周的版圖,終于回歸了高祖時期的完整。
整個國朝,呈現(xiàn)出興興向榮的景象。
長安城得了大捷的喜訊,滿城普天同慶。
孰不知遠(yuǎn)在千里之外的北疆,云游被抓來充當(dāng)軍醫(yī)的華圣手剛剛把滿身是傷的秦陌包扎好,直罵他為了贏不要命。
“好在現(xiàn)在打完了,不然我看你有幾副抗造的身體。”
秦陌披上外袍,若無其事道:“總不能臨陣脫逃吧。”
華圣手有時候,真的不知道他的心是什么做的。
真的毫不畏死嗎,他不信的。
可為何,仍能那么堅定呢。
秦陌就像一尊受人供奉的戰(zhàn)神神像,令人仰慕敬畏,白日受眾人朝拜,待喧嘩散去,他獨(dú)自一人坐在那高處,身邊,只剩下燒盡的香灰。
這日夜,月色闌珊。
秦陌坐在了案幾前,盯著她送來的喜帖發(fā)呆。
她忽然出現(xiàn)在了一邊的矮榻上,撲在絨毯里看了會話本,覺得無趣,見他端坐在一邊,俊美如畫,便過去跪坐在他旁邊,賴到了他身上,雙手交疊放在他腿上,下巴貼著手背。
任由他的手心,來回?fù)崦?#8204;自己的鬢發(fā)。
那熟悉的女兒香一靠近,望著她眼底的癡情笑意,秦陌知道,自己又做夢了。
她的睫毛又密又長,猶如蝶翼,每每往上一卷,直直將你望著,就好似撲在了你心上取蜜。
忍不住,就想把身體里唯一一點(diǎn)甜,留給她。
縱使是夢,秦陌不舍地?fù)е?#8204;她,將自己所有壓抑的心緒,化作了一句咬耳的低語:“我好想你。”
床榻之上,秦陌閉著雙眸,沉浸在夢境之中,心口一陣思念的疼痛,不由捏緊了手上的婚宴請柬。
可她遠(yuǎn)在千里之外,已經(jīng),快出嫁了——
戰(zhàn)事告捷,朝廷發(fā)來了犒賞令,命大軍即刻拔營,準(zhǔn)備班師回朝。
收到這份軍令的時候,秦陌正在附近的漢城,找尋一位聲名遠(yuǎn)揚(yáng)的玉匠。
秦陌前陣子退敵,順便碾軋了一座附庸突厥的邊境小國。
這個國家仗著突厥的勢,時時欺壓淪喪的大周百姓,趴在他們身上吸血。
文長青拿著軍令來集市尋他,遠(yuǎn)遠(yuǎn)看見他朝玉匠遞出的那一枚玉玦,猶記得他血洗小國皇室,染滿鮮血的手,親手摘下了他們圣殿上的圣物,冷聲道:“狗仗人勢者,怎配得到神明的庇佑,這圣物不如讓我拿去,庇佑我所愛之人。”
文長青偏過頭,看向洛川王的眼睛,那是一雙極度迷人的鳳眸,深邃,冷冽,從不收斂殺意,顯得又美麗,又冷酷無情。
而這看似無情的男人,此刻卻用他那沾滿了殺戮血?dú)獾氖?#8204;,仔細(xì)將那圣物并著一塊白玉一同遞與了工匠,懇求他以此玉為心,做成一枚可以懸掛心口的項鏈,作為賀禮,送給一位,待嫁的新娘。
思及蘭殊,秦陌無情的神色終于動了動,宛如冰鑄的眼神,柔軟了兩分,不再凌厲得那么不近人情。
文長青看著他溫柔的神色,第一次覺得他們所向披靡的大帥,有一些說不出的可憐——
大軍的大部隊已經(jīng)開始從北疆動身回朝,所有傾慕英雄的長安女兒,翹首盼著洛川王領(lǐng)軍歸來的一天。
秦陌卻悄悄抗了旨,早已離隊而去,連夜趕路,來到了煙雨蒙蒙的蜀川。
邵家所居的青巖山莊,在當(dāng)?shù)芈劽谶儭?br />
秦陌才到山腳,山下小鎮(zhèn)的門口,已經(jīng)鋪滿了紅綢彩緞,迎接千里而來的客人,一路上山,兩邊擺滿了“邵崔聯(lián)姻”的儀仗。
吉時在日落時分。
新娘遠(yuǎn)嫁而來,早已先接到了山莊歇整,此時正在廂房理妝,等待吉時拜堂。
秦陌并沒有隨著賀喜的人群去往前廳,而是趁人不注意,翻進(jìn)了后院之中。
他想,去看一看新娘。
遠(yuǎn)遠(yuǎn)在窗臺前看見屏風(fēng)內(nèi),梳妝鏡前的紅影,秦陌鈍住了腳步。
外人大抵是沒有見過這樣的他,幾乎是陌生的。
所有人以為,以他那樣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性子,斷不會有任何東西,是他不敢要的。
可秦陌此刻,遠(yuǎn)遠(yuǎn)望著鏡前梳妝的一抹俏影發(fā)呆,明明雙眸里泛出無盡的思念,卻點(diǎn)到為止的,沒有靠近半分。
一身紅衣的媒婆從長廊扭著腰身走過,秦陌只得眼觀鼻異觀心收回視線,躲在了假山后。
媒婆并沒發(fā)現(xiàn)他,笑吟吟進(jìn)門道:“吉時快到了,新娘子好了嗎?”
屋內(nèi)傳來了陪嫁小丫鬟的回話,一時間充滿了歡聲笑語。
“新娘子的婚服這么長啊?待會走到正廳,跨火盆的時候可要注意。”
“這是姑娘專門根據(jù)姑爺?shù)南埠茫匾獠脕淼臉邮健!?br />
“好著呢。”
媒婆一聲尖著嗓子眼的稱贊,躲在假山后的男子,那一副錚錚肋骨內(nèi),供放著她的那處,忽而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喉頭一股腥甜涌來。
秦陌壓抑了多年的思念傾瀉而出,才發(fā)現(xiàn),他積年累月磨練出的理性,在走進(jìn)邵家山莊那刻,就已徹底化作了渺渺青煙。
他終究還是,舍不得,她嫁給別人。
秦陌捏住了假山的邊沿,強(qiáng)迫自己冷靜下來,媒婆離開后,小丫鬟盯著新娘的頭髻看了許久,似是落了什么東西,哎呀一聲,忙不迭邁出了門。
屋中一時只剩下了那道紅影,仍在鏡前梳妝。
如果他現(xiàn)在過去,是不是就能在拜堂前,把她搶走?
她會愿意跟他走嗎?
秦陌忍不住往前邁了幾步,走到了廊前。
只要邁過門檻,轉(zhuǎn)過屏風(fēng),他就能見到那個日思夜想的人,見到那張灼人的芙蓉面。
他恨不能健步如飛,又有些近鄉(xiāng)情怯。
秦陌站在廊下,攥住了拳頭,正打算邁入門檻,卻在這時,那令他魂牽夢繞的,甘如清泉的嗓音忽而朝他響起——
“你怎么來了?”
卻是從身后而來。
第120章 第 120 章
秦陌難以置信地回過頭, 只見他朝思暮想的那個人兒,此刻正正站在他面前,穿著十分普通的素色襦裙, 手上端著一個琉璃盞,盞上放了幾枚精致的糕點(diǎn)。
全然不是新娘的扮樣。
“你——”
屋內(nèi)的俏麗紅影聽到了人聲,從妝臺前半抬起了身子, 朝著門外張望, “殊姐姐, 怎么了?”
“沒事。”
蘭殊歪出腦袋沖著屋內(nèi)笑了下,連忙拽住了秦陌的手,拉著他往二門方向跑去。
她急吼吼地,邊跑邊斥道:“王爺好好的席面不去,跑后院來作甚,你是想毀了內(nèi)院所有女眷的名聲?”
秦陌低頭看了眼她熟悉的纖纖玉手, 冰肌玉骨的點(diǎn)點(diǎn)溫暖,從拽著他手腕的那處傳了過來。
是活生生的她。
他實話實說道:“我想來找你。”
蘭殊蹙起眉稍, 回頭瞪了他一眼,“來找我也不能去新娘屋里啊。”
“我以為你是新娘。”
“怎么可能?”蘭殊停下了腳步。
他們剛好走到了二門邊的楊柳下, 風(fēng)簌簌起, 吹過了女兒家額間的鬢發(fā)。
四目交匯, 秦陌站停身子, 望著她那雙遲疑的琉璃眼眸,忽而就笑了。
蘭殊完全搞不懂是什么狀況,只覺得他笑的莫名其妙, 又莫名其妙地, 好看極了。
這便是距離產(chǎn)生美嗎?
她也是許久,許久都沒見過他了。
秦陌笑完, 如實相告道:“遞到我軍帳里的喜帖,寫的是你的名字。”
蘭殊又是一句:“怎么可能?”
秦陌見她不信,直接將帖子從袖間拿了出來,與她對峙。
蘭殊凝著那帖子上的姓名,眉皺成川,“這些下人辦事也太粗心了!是崔氏二姑娘沒錯,但不是我,是五房家的二姑娘,蘭綺。”
她一字一句,一本正經(jīng)地同他澄清解釋起來,秦陌似在聽,又似在一味地盯著她出神,一直勾著恍人的笑痕。
蘭殊見他心不在焉,似是滿目戲謔,二話不說將請?zhí)麤]收了去,警告道:“你不許把這個錯誤說出去,丟人!綺妹妹聽了也會不開心的。”
秦陌笑而不語,眼睛里蕩滿了笑意。
蘭殊見他一身束衣便裝,后知后覺想到他剛剛說的軍帳收帖,“你從前線特地趕過來的?”
“嗯。”
“那——”
“已經(jīng)打完了,贏了。”
蘭殊目露喜色,不由激動地拍了拍他的肩頭,“我就知道你可以!不枉費(fèi)我這些年一直給你們送冬衣和糧食。這三年,我什么錢都沒存下。”
怪不得他們這些年總是收到額外的糧草和取暖的棉襖,原來是她。
秦陌又笑了笑。
蘭殊感覺他今兒個好像特別高興,不過打了大勝仗,誰不高興呢。
她也高興。
高興之余,蘭殊不忘問他千里迢迢過來,趕了多久的路,有沒有吃東西。
秦陌望向了她手上的糕點(diǎn),看著像是她的手藝,搖頭道:“沒吃。”
旁邊剛好有一石桌歇腳處,蘭殊拉著他坐在桌前,大方邀請他先吃幾塊糕點(diǎn),墊墊肚子。
為國家做出如此杰出貢獻(xiàn)的人,怎能叫他饑腸轆轆呢。身為受惠的大周百姓,蘭殊心里會過意不去的。
時隔多年之后,秦陌回想起這天,都覺得那是霧氣繚繞的川蜀,最晴朗的一天。
蘭殊的廚藝素來卓絕,但這一天,她做的糕點(diǎn),是他吃過最好吃的一份。
“本來是拿去給綺妹妹墊肚子的,新娘子一天忙下來,基本都是沒時間吃東西的。”蘭殊道。
秦陌聽她這么經(jīng)驗之談,不由想起當(dāng)初她嫁給他的那天,他當(dāng)時根本就沒有留心過,她是不是餓著肚子。
秦陌心里有些難過,一時間,停下了咀嚼的動作。
蘭殊哪是什么墨守成規(guī)的,能偷偷給別人送吃的,自然也沒有餓過自己。
她并沒有同病相憐的意味,只是簡單出于對同族姊妹的關(guān)懷,這會見他不吃,還以為他是覺得自己搶了人的吃食,連忙解釋:“廚房還有的,我待會再給她送就好了。”
兩人又續(xù)舊的閑聊了幾句。
蘭殊問他會待多久。
秦陌道:“馬上就得走了。”
“喜酒怕是喝不了了,陛下已經(jīng)連發(fā)了三道軍令遣他回京,再不給他面子,滿朝文武都要彈劾我居功自傲了。”
蘭殊啊了句,才反應(yīng)過來,他打了大勝仗,當(dāng)然要先班師回朝。
可他卻先來了這。
“你的婚禮,我自然要來的。”
“可這不是我的婚禮啊。”蘭殊笑著拱了拱手,“我替綺妹妹謝謝您?”
“你當(dāng)然要替她謝我。我為了進(jìn)門,可是送了厚禮。”秦陌倨傲了聲。
蘭殊笑意益深,又拱了拱手,簡直是鞠躬作揖。
再抬起頭來,秦陌早已往前邁了一步,迎面,是他堅實寬厚的胸膛。
只見他伸出雙手,朝她身后,環(huán)上了她的后脖頸,微微俯首,將一枚精致的同心玉,戴在了她的胸前。
“這個是送你的。”
蘭殊捻起玉面,置于掌心看了看。
玉心雪白無暇,由內(nèi)往外泛著一點(diǎn)紅暈,好似少女臉紅的嬌靨,好看至極。
四周環(huán)繞的玉玦猶如月白的光暈,通透白皙。
“這雕的是兔子?”
“嗯。小玩意,據(jù)說可以庇護(hù)長壽,就給你捎了回來,便當(dāng)是我的手信。”
蘭殊彎了彎眸子,努嘴致謝。
秦陌朝著她經(jīng)年不變的芙蓉面又著意看了兩眼,柔聲問道:“中秋節(jié),會回長安嗎?”
“嗯。這些年姐姐一直責(zé)備我為了賺錢跑太遠(yuǎn),我快挨不住她罵了,不止中秋會回去,應(yīng)該還會在年底,把生意都挪回長安去。”她癟起櫻唇委屈道,他卻又笑了。
時辰已經(jīng)不早,秦陌得趕在天黑之前啟程。
蘭殊將他送到了門口,秦陌的兩位隨行護(hù)衛(wèi)就在后院門口等他。
兩人在門前作別,正好遇到了趙桓晉迎面而來。
趙桓晉顯然有些詫異秦陌的出現(xiàn),看了眼他身后的隨從,緊接著問道:“怎么帶這么少人來?”
要知道他這顆項上人頭,如今的價值已經(jīng)高達(dá)二十座城池,百萬黃金了。
秦陌含蓄道:“不好大張旗鼓。”
主將擅自離軍,被當(dāng)朝宰相抓了個正著。趙桓晉輕笑一聲,瞧了眼他這千里迢迢趕來看美人的風(fēng)塵仆仆樣,轉(zhuǎn)首將自己的親兵侍衛(wèi),分了一半給他。
秦陌臨走前,回頭看了蘭殊一眼,眼睛似是藏了千言萬語,最后卻什么都沒有說,只是眼中漾著柔和的笑意,“長安見。”
蘭殊眉眼彎彎:“嗯。”——
蘭殊重新回到了廚房,端出一盤新的糕點(diǎn),走向了新娘子的屋門。
自那日茶樓分別,邵文祁便一個人乘船離開了長安,再度駛向海外。
不想半途中,遇到了從崔府溜逃出來的崔蘭綺。
崔蘭綺身為崔氏新晉的第一美人,卻絲毫不向往豪門貴胄的生活。
崔氏給她說了一門皇族宗室的上好親事,正要把她當(dāng)禮物一般送出去,崔蘭綺一生想為自己活一次,便逃了出來。
邵文祁知情后,不但沒有勸告她,甚至在崔府搜船時幫她遮掩,還答應(yīng)她,帶她一同去海外,看一看外面的大好山河。
有什么能比身陷困頓,遭遇救贖更容易讓少女動心的呢?
崔蘭綺如愿嫁給了心上人,整個人又歡喜,又惆悵。
蘭殊把點(diǎn)心遞到了她唇邊,見她捂了捂小腹,悄聲在她耳邊道:“現(xiàn)在月份還小,看不出來。別擔(dān)心,你現(xiàn)在很漂亮。”
崔蘭綺笑了笑,笑容間,卻夾雜著一些慘淡的意味。
要不是那一夜的荒唐,她懷上了邵家的骨肉,文祁哥哥,原不會娶她。
邵文祁為了她的名聲,對家人都說是自己情難自已,只有她心里最清楚,肚子里的孩子是怎么來的。
崔蘭綺看向了蘭殊。
這樣美麗的女子,天下哪個男兒會不喜歡呢。
如果那晚她沒有趁邵文祁喝醉,冒充了他口中呢喃的另一個人,他也不會情難自已。
崔蘭綺緊緊拽住了蘭殊的手,“殊姐姐,我怕”
我怕他這輩子都忘不了你。
蘭殊不知她心中的九曲回腸,只以為女兒家遠(yuǎn)嫁,除去歡喜,都會有一份未知的膽怯,寬慰道:“沒事的。師兄很好,也會對你很好。”
崔蘭綺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搖了搖頭,默然片刻,突然問道:“殊姐姐是怎么放下王爺?shù)模俊?br />
蘭殊頓了頓。
崔蘭綺回憶說起她記得蘭殊剛知曉自己被選中嫁給秦陌的時候,每天都很開心。
她明明那么喜歡他,后來,卻說不愛就不愛了。
崔蘭綺并不知她態(tài)度轉(zhuǎn)變的其中,經(jīng)歷了整整另一世的風(fēng)波與錐心之痛,只覺得蘭殊姐姐,真是世間最豁達(dá)的女子。
蘭殊笑喊了她一句傻丫頭,“才出嫁就在這詢問一個高門棄婦,你是怕不遭我恨嗎?”
崔蘭綺連忙晃了晃她的手,“我沒有這種意思”
蘭殊道:“我經(jīng)歷的事情,你永遠(yuǎn)不會經(jīng)歷的。”
崔蘭綺低低嗯了聲,眉宇間,仍是隱有一縷憂色暗含其中。
蘭殊續(xù)道:“即便真到了那種時候,你也會有自己的選擇,現(xiàn)在假設(shè)這些沒用。”
“愛一個人的時候,就全心全意去愛,這樣即使不愛了,也不會后悔,也能好聚好散。”
崔蘭綺問道:“姐姐和王爺便是如此,才能繼續(xù)做好朋友的嗎?”
蘭殊一時沒有說話。
恰在這時,媒婆再度走進(jìn)了門,笑吟吟說吉時到了,新娘子該蓋上蓋頭,到前廳拜堂了。
蘭殊銜笑將旁邊架子上攤開的紅蓋頭順手拿下,正打算為蘭綺蓋上。
那剛剛慌忙跑出去的小丫鬟正好趕了回來,手上捧著一個錦匣子,“等一下。”
蘭殊的手一頓,小丫鬟將錦匣子放在了梳妝臺前,從里面拿出了一枚精致的金羽簪。
小丫鬟嘻嘻笑著,站到了崔蘭綺的身后,“這是邵老夫人昨夜特意交代奴婢去她屋里取的,說是她戴了數(shù)十年的簪子,送給姑娘做成婚禮。”
崔蘭綺微微抬頭,只見那簪子形如一只展翅而飛的朱雀,三把長羽拖尾,有種別樣的異域之美,點(diǎn)綴著她的鳳冠旁側(cè),襯得她一身火紅的嫁衣,美輪美奐。
崔蘭綺歡喜得不行,扭頭看向蘭殊,只見殊姐姐凝著她頭頂?shù)闹殁O,神色一凜。
“這是西域一個亡國的圖騰。你以后要是看到有人身上有這個,記得立刻繞道。”
那年,杭州崔宅的書房內(nèi),秦陌囑咐的嗓音,猶在耳側(cè)。
原來,她真的見過這個圖騰。就在香料鋪?zhàn)优赃叄谝换匾姷缴劾戏蛉说臅r候——
喜堂之上,高朋滿桌,邵老夫人卻遲遲沒有出現(xiàn)在正廳之上。
左右端坐的宗族耆老面面相覷,心中疑惑不已,新郎官站在了堂前,愁眉緊鎖,反復(fù)搓著雙手,來回踱步不安。
趙桓晉陪著蘭姈站在了喜堂旁側(cè)觀禮,門外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所有人都在等新娘子進(jìn)場,最先出現(xiàn)在堂外的,卻是蘭殊。
蘭殊喘著氣,第一眼看向了高堂之上,空無一人。
邵文祁眼角一觸及她的身影,情不自禁地看向了她,當(dāng)蘭殊的目光順勢而來,四目交匯,他卻不甚自在地側(cè)過了頭。
蘭姈見蘭殊神色蒼白,穿過簾帳來到了她身邊,剛想張嘴關(guān)切,門口忽然沖進(jìn)來一個血淋淋的護(hù)衛(wèi),冒死趕了回來,撲倒在趙桓晉身邊稟告:“大人,王爺在半山腰處遭到了埋伏!”
蘭殊驀然瞪大了雙眼,二話不說轉(zhuǎn)身,直奔山下而去。
“小師妹!”邵文祁急促喊了聲,望著她頭也不回的背影,不由隨在她身后追了過去。
崔蘭綺正循著媒婆的指引,來到了前廳的大門之前,卻只聽見了四周一陣紛亂之聲。
她聽到有人喊新郎官,下意識掀開了蓋頭,卻只看見邵文祁,追著蘭殊沖出了山莊門外——
邵老夫人最初聽聞兒子不爭氣,并沒有追到那洛川王心尖上的女子,原是十分不滿。
后來發(fā)現(xiàn)他身邊出現(xiàn)了一個叫蘭綺的姑娘,一打聽,竟和那崔氏二姑娘出自同一家族。
崔蘭綺與崔蘭殊,只有一字之差。
邵老夫人心中,一霎那,生出了另一計陰謀。
那宛若筆誤的新娘姓名,不過是她請君入甕的手段而已。
一路上山,張燈結(jié)彩,迎親儀仗,掛的都是邵崔聯(lián)姻,秦陌下意識以為是蘭殊,自然沒有防備。
邵老夫人費(fèi)盡心思降低了洛川王的警戒心,只為恨不能殺秦陌快之。她甚至沒有顧及兒子的婚禮,親自帶人埋伏在了山下,誓要為報亡國之恨,送秦陌上西天。
可她千算萬算,卻沒有算到秦陌來這一趟,從來就沒想過眼睜睜看著蘭殊,另嫁他人。
蘭殊火急火燎到達(dá)山腰時,只見密林不知何時冒出了無數(shù)的先鋒精銳,個個身穿鎧甲,恍若要來打另一場仗,正匍匐等著時機(jī),為秦陌沖鋒陷陣。
有這等精兵強(qiáng)將在手,那些個亡國余孽,如何能是對手?
沒挨幾下,便束手就擒了。
只是其間,并沒有看見邵老夫人的身影。
蘭殊見秦陌好好地站在了地上,雙手交疊,安然無恙,悄無聲息地松了口氣。
身后跟來了一陣急切的腳步聲,蘭殊轉(zhuǎn)眸,只見邵文祁跑在了最前處,剛下臺階,就被一旁的年輕小將,以刀抵喉。
邵文祁停頓腳步,先看了一眼蘭殊,目光掠過秦陌,眼底的情緒復(fù)雜。
秦陌見蘭殊邁步朝邵文祁走去,示意小將退后。
小將的神色憤怒而倔強(qiáng),“大帥,就是邵家設(shè)的埋伏!這廝不安好心!”
秦陌僅瞥了他一眼,小將只得收刀,咬牙撤向一遍。
蘭殊已經(jīng)走到了邵文祁的面前,“師兄,那喜帖上的筆誤,你知不知情?”
邵文祁何等圓潤的一個人,卻在對上她視線的那瞬間,一時沉默下來。
腦海中,閃現(xiàn)過當(dāng)年茶樓的畫面。
他鼓起了勇氣同她表露心扉,蘭殊卻說,她想,再等一等。
她雖然沒有明說,但他心里已經(jīng)了然,她想等的是什么。
蘭殊骨子里是個很炙熱的人。
在喜歡上秦陌的那天起,她所有的愛,都毫無保留地托付了出去。
即便沒有結(jié)果,即便她拿得起放得下,可送出去的東西就是送出去了,她也收不回來了。
他嫉妒秦陌,嫉妒得發(fā)瘋。
以至那日他明明察覺到了喜帖的不對勁,卻仍然縱容下人,就這么將它送了出去。
邵文祁的不答,便是答了。
蘭殊的心口一陣發(fā)涼。
邵文祁垂首沉默,再抬起眸,忽而,死死瞪向了蘭殊身后,瞳孔驀然睜大。
不遠(yuǎn)處一塊高懸的巖石后,一道黑羽冷箭,朝著蘭殊的身后破空而來。
蘭殊只感覺背后襲來一道短促的風(fēng),她猝不及防回頭,一道傾長的人影,猛地?fù)湎蛄?#8204;她。
緊接著,一聲利器穿膛的悶響,血味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秦陌緊皺了下眉頭,握住了她的肩膀。
蘭殊驚魂甫定地抬頭,卻墜落在他逐漸渙散的深邃視野中。
夕陽沉甸甸地下落。
男人如玉山傾倒,落在了她纖細(xì)的肩頭上。
胸口,淋漓不止的鮮血,將她衣,染得愈發(fā)艷烈如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