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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含營養液加更)

    自家老板愛咬指節這個癖好, 普希金早已司空見慣。

    再加上他本身并不是擅長察言觀色的性格,因此完全不懂BOSS這次的舉動與以往相比有什么其它特別的意義。

    雖說他也壓根沒明白這有什么好高興的……難道是BOSS特別喜歡看到他受折磨??

    嘶……那種事情千萬不要啊!

    “BOSS…?”

    普希金越想越害怕,終于忍不住試探性的出聲。

    “嗯?”

    陀思應出一聲低沉的鼻音, 很輕的落在夜色里。他的心情實在很好,以至于即使一眼就看穿普希金在想什么,他也只隨對方去胡亂腦補。

    “咳, 你看我現在都減了這么多體重了,最近的食物又太難吃……啊我不是對您的安排有什么不滿, 就是說, 那個, 我可不可以……”

    普希金的臉上逐漸浮現出期待, “痛快吃一頓, 比如塞了兩層豬排的漢堡、抹滿黃油和魚子醬的面包、香噴噴的蘑菇烤雞和夾著大蒜的生腌豬肉……”

    越說越肉眼可見地變饞了,唾液在口中瘋狂分泌。

    “普希金,”

    沒有打斷部下的發言,等他說完后的陀思才用俄語開口, 每一個音節都咬得準確、緩慢,帶著某種從容不迫的優雅;縱然他的音量并沒有多高, 口吻也并不嚴厲, 但依舊能讓普希金的神經瞬間繃緊。

    “我對你的要求是什么?”

    聽見老板這么提問,普希金險些又出一身冷汗,“呃, 那個, 目標是體脂率降到12%以下……”

    陀思的齒間又漏出一點輕微的、低低的笑聲。

    “那么,你現在是多少?”

    “23%…”

    面對這雙向他望來, 比之前更淡漠、也更使人畏懼的幽深眼眸,好似在被詢問【我想你應該知道自己該繼續做些什么】的普希金立刻退縮了, “那個,我突然覺得白水煮萬物也不錯,真健康,令我著迷……”

    果然心情好的魔鬼依舊是魔鬼!

    完全沒有認出自家老板中途換了個人的普希金垂頭喪氣地挪進酒店,忽然發現陀思也走了進來,甚至還去酒店前臺詢問自己的房號。

    普希金超級震驚。

    研究所那邊是提前有預訂他們兩個的酒店房間不假,但自家老板這段時間不是都和那個叫做織田作的人住在一起嗎!?

    ……鬧掰了?

    ……還是BOSS直接處理了他,就像使用完一次性工具那樣?

    “…………”

    正在等前臺給他房卡的陀思只淡淡瞥了眼普希金,就把對方看得趕緊轉回腦袋,假裝什么也沒有發現的去坐電梯了。

    自家老板的心思根本沒辦法猜透。雖說伊萬那家伙整天把神明啊主人啊的掛在嘴邊,推崇至極到幾乎是接近瘋狂的扭曲,但他也不得不承認伊萬會變成狂信徒確實合情合理。

    別的不說,光是【死屋之鼠】之前在英國攪出過那么大的渾水,竟然還能讓阿加莎那女人心甘情愿放他出來——BOSS操縱局勢與人心的能力還是一如既往的恐怖啊。

    算了算了,相比之下,他只是鍛煉鍛煉身體而已,還有什么可抱怨的……話說他也不敢……

    明天就去看看織田作那家伙死了沒吧。

    拿完房卡的陀思按照指引來到空置許久的房間,對自己的半身此前都住織田作之助家里這件事并不意外。

    普希金好像誤認為他會因那位殺手的差別對待感到不滿,進而做出些類似報復或懲罰的泄憤舉動。

    畢竟,【死屋之鼠】在里世界的行動雖不算顯眼,但傳出的名聲基本都是負面——誰也不喜歡自家原本安穩的后花園,突然在某天溜進一只來自下水道的老鼠。

    包括身為首領的他,也被那些交鋒過且幸存下來的敗者懼為【魔人】。

    然而,【魔人】根本不在意自己的名聲如何,是好或壞。

    他深知自己的目標與太多人背道而馳,在實現過程中被貶為邪惡是理所當然的結果。

    這種由俗世價值觀所定義出的善與惡,他只會將其當作一種主流觀念的劃分標準,一種經過道德審查后的人為判定——他可以坦然的將自己歸為[惡],卻不等同于需要為此付出包含內疚、懺悔,或者更多的負罪感。

    簡而言之,他做出那些“惡行”并非是為了縱容心底那些卑劣的情緒或欲望,它僅是為了達成理想而必須使用的手段,理性、冷靜,不摻雜半點個人喜好。

    哪怕它會挑戰現有的社會秩序與規則。

    酒店統一控制的中央空調讓房間始終保持在適宜的恒溫狀態,陀思將暖和的披風與帽子逐一取下,掛在玄關的衣帽架上。

    他的肩膀習慣性輕微內扣,站立與走路的身體重心也要更靠前些,靴底的每一次落地斯文而優雅,與步伐慣常沉穩的葉伊赫差別十分大。

    只不過比起這具身體之前的貧血體弱,如今的他無論氣色還是體力都要好上許多。

    陀思站在盥洗室的鏡子前仔細端詳自身的變化,并與腦海中曾經的記憶逐一進行比對。

    顯而易見,另一個人格遠比他自己要更愛惜這具身體。

    即使對方沒有留下除了咬痕以外更多的信息,陀思依舊可以從發生變化的其它細節來推導出更多結論。

    他捻起一綹落在眼前的劉海。頭發也被對方認真打理過了,發尾修剪得很干凈,不再像他使用這具身體時的凌亂。

    指甲自然也是圓潤的,被仔細地銼磨過,摸上去光滑,沒有一點毛刺。

    陀思知道過不了三天,它就會再度被齒尖啃出細小的殘缺,就像一塊被老鼠啃噬過的餅干。

    想到這里,他又有點想要微笑——即使從旁人的視角看,他的眼眸好似依舊僅透出那份淡漠到極致的虛無,被暗沉沉的陰影籠罩。

    至于之前在小臂內側刻下的那行字,陀思慢慢折起左邊的衣袖。

    看得出另一個人格有努力養傷了,試圖讓那塊被刃尖切割過的肌膚恢復到毫無痕跡的光滑——但這行為注定是徒勞的。

    當創口已深入真皮層,無論意志再如何想要使它愈合得完美無缺,不起眼的淺色增生依舊靜靜盤踞那處蒼白的肌膚上,勾勒成再也無法消除的舊痕。

    指尖摸上去時,也有著截然不同的觸感反饋。

    總體而言,左臂上這行特殊的刻印并沒有給他帶來困擾,陀思也不認為自己那時的行為有什么問題。

    就像他在思考時總是習慣性將指節抵在齒尖——咬合碾磨的力道足以使那處皮膚留下深重淤痕。

    泛起的熟稔痛感能幫助大腦更好的整理思緒。

    而時至此刻,它又多出一層警告的含意。

    警告他不要對織田作之助出手嗎……倘若他依舊決定這么做,是否又會觸發人格切換?

    比起被另一個人格掌控身體,記憶的斷層式缺失才是更為麻煩的事情。

    哪怕之前創造出的是幻覺,也至少有跡可循。

    至于這次醒后見到的織田作之助和中原中也……推敲前者的經歷沒有任何難度,那份遠超常人的武力值也有點意思;但顯然,他對后者的身份要更感興趣些。

    今晚他在倉庫邊瞥見的不僅是倒下的mafia,還有造就其死亡的緣由。

    放射狀的裂紋、邊緣分明的凹坑,明顯被暴力嵌入地面的武器乃至敵人——以及出現在那位中也君衣擺上的標準9mm圓形彈孔,無不對他透露出一個訊息。

    對方的異能,或者說使用異能的外在表現形式,與遠在歐洲活動的[暗殺王]魏爾倫別無二致。

    或許這世上存在許多同類型的異能,但放在魏爾倫身上,卻是極為難得的。

    再加上他的意識醒來時,另一個人格似乎正要接觸對方……

    “這次,到底是我接納了自身的真相才驅散被那扭曲的記憶幻象,還是你特意不想給我留下任何線索?”

    面對鏡中的倒影,陀思露出一個若有所思的微笑。

    “無論哪種,都是輪到我出題的回合了。”

    …………

    第二日,位于橫濱郊區的第四研究所依舊忙碌,隨處可見身穿白大褂的研究員在長廊間穿行。

    與N領導的高機密全封閉式第二研究所不同,這間研究所的涉密程度相當低,是最常用來進行與國外學習交流的研究所,也時常會招收應屆畢業生與在讀的實習人員。

    前來上班的人都會先在內務室換好干凈的實驗服與室內便鞋,再去往分配好的各個實驗室。

    從英國出差過來研討交流的布尼安見到這幾天已經混熟的同事刷開門進來,用母語愉快的向他打招呼,“貴安,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你今天看起來還不錯,要來杯紅茶嗎?我正準備去泡呢。”

    “貴安,唐納修先生。”

    陀思的視線落在這位友善的英國男士身上。他的臉上同樣露出恰到好處的禮貌微笑,準確無誤的喊出了對方名字,“我確實遇上了些有趣的經歷,相比前段時間…嗯,我想你懂的。”

    “確實如此。說到這點,我剛才還聽見一個新鮮的傳聞:那些軍警找不到兇手,又試圖再次排查當晚住在研究所內的所有人員。”

    端著茶杯,靠在實驗桌邊的布尼安·唐納修輕聳了下肩膀,樂意在工作開始前與同事閑談一會。

    更別提大多數的日本人英語總是容易帶著奇怪的口音,有時連他都理解得頗為吃力。

    說到口音,布尼安突然察覺這位同事今天的英語在發音與節奏上好像變得更純正且文雅了…?幾乎與英語母語者沒什么兩樣——甚至還要更好。

    好比讓一個來自伯明翰或者蘇格蘭的人來說英語,即使聽得懂也不能被稱之為標準。

    利物浦的口音更是怪到沒邊。

    不過轉念一想,之前也聽對方提過下班回家會繼續學習英語之類的,大概是最近的鍛煉成果吧,只是他今天才發現而已。

    “又要排查嗎?”

    他聽到自己的同事再度出聲問道,似乎對這個話題產生了些許興趣。

    “是啊,誰能想到呢。”

    布尼安知道對方是雪萊博士的得力助手,和他打好關系有益無害,“如果那位N是個普通人,我可以斷定他絕對會盤踞在新聞板塊的頭條——迄今為止,日本警察甚至連針對嫌疑人的犯罪側寫都做不出來。”

    他侃侃而談,而聽得極為專注的陀思更是讓他打開更多的話匣,“別擔心,雖然你也在第二研究所待過幾天,但案發的那天晚上有太多證據顯示你早已下班,警察不會來找你麻煩的。”

    “但愿如此。”陀思微笑著繼續引導道,“那么,警察有沒有調查出犯人為什么要殺害N?”

    “誰知道呢,謠言滿天飛——”

    聊到這里,布尼安的聲音驟然壓低,連嘴唇也不怎么動了,幾乎要變成輕聲的嘶嘶,“其中有個最離奇的傳聞,宣稱他是被自己制造出的實驗體死去后化作的怨靈所殺。”

    “被自己制造出的實驗體?”

    陀思慢慢復述出這幾個單詞。

    “噓……這算是一個秘密,我也是和他們混熟后才聽說的。”

    這位來自異國他鄉的布尼安顯然很熱衷于群體社交——或者是出于研究員必備的求知心與探究欲——讓他問到了許多據說是內部人員傳出的小道消息,并且絲毫不吝于向這位難得表現出好奇的同事分享出來。

    “三年前,那位N是在第一研究所,主要負責研發一種特殊的異能武器,”

    連茶也不泡了,布尼安帶著陀思來到更隱秘的角落里,邊開始對他講述來龍去脈,“但沒人知道那樣武器具體是什么,他們的保密措施做得相當嚴格,哪怕后來連人帶研究所被炸了個精光,都沒人知道里面到底有什么。”

    陀思不動聲色的往下接話題,“那么,也沒有找到兇手?”

    “聰明,”布尼安的聲音始終很低,“之后N就到了第二研究所。雖然那里的保密也很嚴格,但他的死實在離奇,沒人能忍得住不討論這個,哪怕被軍方封鎖了消息,又明令禁止討論。”

    “于是,零散的線索被拼湊起來了,這個最離奇的傳聞逐漸獲得大家的最高支持。有人說那位N在第二研究所制造了好些人類實驗體——毋庸置疑,使用的是不那么能被社會接受的手段。”

    “而他死去的現場呢,則被放了一根提取不出指紋的小臂骨頭,發現是來自某具死亡的實驗體身上。”

    “這樣說,他是被骨頭擊打致死嗎?”陀思問道。

    搖了搖頭,布尼安用手比出一把槍的形狀,“兩發子彈,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一槍在頭上,一槍在大腿。沒人知道它的所有者是誰,子彈口徑與研究所內所有警衛用的都不同。”

    “現在,大家都在猜如果真的是來自實驗體的怨靈復仇……誰會是下一個呢。”

    “我明白了。”

    布尼安好像試圖在這個角落里為他的同事創造出詭異或懸疑的氛圍,但陀思的臉上只露出了點微笑,并沒有符合他期望的驚訝或害怕,“這個傳聞確實很有說服力。”

    哪來的怨靈會用手槍殺人,還是連開兩槍——甚至其中一槍比起手滑,更像拷問。

    原來是這么一回事。

    陀思與這位唐納修先生又閑聊幾句才分開,而后者毫無覺察地向他表示這次聊天很愉快,完全沒意識到自己被對方專門來套了話。

    只在內務室換衣服的片刻功夫,陀思便記住了當時在場的所有研究員,以及他們各自閑聊的內容——從中提煉出的繁雜線索瞬間在腦中互相交錯、梳理,最終篩選出這位最容易被他打探到情報的唐納修先生。

    離酒店的交房日期還有近兩個月,陀思并不打算在這間研究所待如此之久。

    真正重要的信息已經被他的半身帶走了,那位有著暗紅發色的殺手想必連一個字也不肯對他透露。

    “什么,你要提前回到英國?”

    得知這個消息的布尼安·唐納修十分詫異,“是雪萊博士需要你回去幫忙嗎?聽說她的【亞當】計劃大獲成功,那幫委員會的老頭眼珠子都快驚出來了。”

    負責審查項目、批發經費的委員會總愛對他們挑刺,找各種理由克扣經費,以致于背地里沒人會對他們表示出多少尊敬來。

    “確實是另有要事。”

    來辦手續的陀思既不承認、也沒否認,只是微笑著與他道別。

    “再會,唐納修先生。”

    畢竟另一個人格潛入研究所時用的是真名。與其讓他的突兀消失惹來軍警懷疑,不如正常走完提前離開的流程。

    英國那邊也沒有提出對此任何疑問,陀思推測背后是出于[鐘塔侍從]的近衛騎士長阿加莎的授意。

    他的另一個人格必定與她交鋒且勝利過,才能在獲得研究員身份的同時帶回普希金。

    此時此刻的阿加莎大概是默認陀思的目標已在日本完成,不需要再借用英國政府背書的身份——換言之,她總算能夠放松的緩上一口氣了。

    然而,她不知道陀思接下來前往的目的地……依舊是英國。

    …………

    無論何時踏上這塊位于大西洋北部的島國土地,海風與陰雨似乎都是不變的主旋律。

    位于蘇格蘭東海岸的愛丁堡,這座擁有著古教堂、皇家城堡與典雅劇院的舊城,今日迎來了一位低調的來客。

    他的穿著并不特別,是隨處可見的毛呢大衣與休閑長褲的搭配;手中撐著把黑色長柄傘,仿佛融入了細雨與街道的背景里。

    一位抱著傳單冒雨急匆匆奔跑過街道的孩童沒有看路,不小心撞了上去,“啊,十分抱歉,先生……!”

    “沒關系,”對方的聲線偏低,遣詞間透出上流貴族般的優雅,“我正好想要請問您一個問題,”

    “那位羅伯特·斯蒂文森先生住在這附近,對嗎?”

    第42章(含霸王票加更)

    “羅伯特·斯蒂文森……啊, 是,那位先生是住在這里沒有錯……”

    一手將傳單壓在懷里,另一只手摁住自己險些掉落的短檐帽, 男孩下意識回答對方的問題,“但您為什么要找他呢?那家伙就是個怪人,沒人愿意接近他……”

    邊說著, 他仰起頭想要看清是誰來打聽那個怪人的下落——在產生其它任何印象之前,那雙鴉黑發絲下的酒紅眼眸便占據了他的所有視野。

    不, 或許那顏色并不是透徹的葡萄酒紅, 它要顯得更深一些, 濃郁到令對方被這雙淡漠眼眸注視時, 仿佛連本能都在心生畏懼。

    男孩恍惚眨了下眼。那一瞬間, 他感覺自己像是見到了某種更特別的、好似被劃去了世界另一側的黑暗存在。

    但在下一刻,那又似乎僅是種荒謬的錯覺——他松開按住帽頂的手,用它來揉了下眼睛。

    于是,那雙自深淵望來的眼眸看上去不過是普通的紅, 眼眶下的那處肌膚甚至泛著淺淡的青黑;沒被衣物遮擋的肌膚則透著不健康的蒼白,氣色連同齡的普通人也比不上。

    包括握著傘柄的手指也是骨節分明。若是強行忽略食指關節那處的深重淤痕, 整體可以稱得上是極為優雅的修長纖細。

    還有皮革制成的長筒棕靴、暖和厚實的毛呢大衣, 筆直合身的黑色長褲,一看就知道用料極好,哪怕說是手工訂制都沒人敢提出質疑。

    無論怎么看都是一副貴族的做派。男孩在心底嘀咕。這樣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也會來找那個怪家伙?該不會他真的像給自己吹噓的那樣, 是個什么博士還是醫生吧?

    附近的鄰居沒人愛和他往來, 以至于剛聽到這個名字時,他還以為對方終于招惹來了仇人。

    “但我則聽說他是一位遠近聞名的醫生, ”

    對方客客氣氣的開口道,“嗯, 也有可能是斯蒂文森博士。鑒于這兩者的單詞相同,而我也未曾有幸登門拜訪過他,得到更進一步的了解。”

    “我可不覺得那算是出了個好名聲,這位尊貴的先生。”

    嘀咕完這句的男孩想起自己還有傳單的任務要完成,趕緊站直鞠了個躬——彎腰時,那疊傳單最上面一張的內容便暴露在陀思眼底。

    【萬眾矚目的法斯特皇家劇院,最精彩的逃脫魔術來自最年輕的異國魔術師!】

    “您直走到下個岔路口時右拐,能看見一棟藍與黃交織的小房子。沒錯,那就是羅伯特·斯蒂文森的住處了。但我們都知道他的脾氣是出了名的古怪多變,先生。”

    男孩直起身體時,好意提醒這位先生道,“他總是一會兒這樣,一會兒那樣,今天還說曼達婆婆的狗聽話可愛,明天就會威脅要殺了它,理由是無法忍受空中飄過來的狗毛。”

    “還有朱蒂斯姨媽好心給他送蘋果餡餅,他也能在彬彬有禮接下禮物、表示喜歡的第二天就翻臉,說那是他這輩子吃過的最災難的東西……”

    男孩一口氣用了許多話,連舉好幾個例子來告誡這位先生如果非要與他接觸,就千萬不能相信他說的任何一句話——這是附近住民們多年來的經驗之談。

    幸好那把傘一早就傾斜了些,將男孩也籠罩在被庇護的范圍內。

    “我明白了,”

    并沒有打斷這段話里的任何一個單詞,直到男孩結束長篇大論的勸說,微微頷首的對方才繼續開口,“我會當心的,感謝您的援手,這位合格的小紳士。”

    “真的嗎!”男孩顯得很高興,又特意強調了一遍對方接下來要走的路之后才戀戀不舍的離開。

    這可能是他和貴族距離最近的一次交談了!

    陀思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才繼續朝那棟建筑物走去。

    他并非不清楚羅伯特·斯蒂文森的住處,僅是確認下這位的性格是否真如傳聞所言那般喜怒無常罷了。

    這個答案,正符合他的期望。

    這次前來英國的他甚至換了身入鄉隨俗的裝束。將那套帶有俄國元素的披風與帶有護耳的哥薩克帽換下后,缺少極富辨識性特征的他就不再顯眼了,十分順利的用假名偷渡到英國,即使踏上這塊土地也無人在意。

    雖說陀思絲毫不在意自己是否被英國特務機關[鐘塔侍從]盯上,但這次來拜訪的對象太過特殊,他還不希望有人能從這次的會晤里分析出任何關于他自身異常的端倪。

    毛呢大衣穿在他的身上也非常合適——它是修身加腰帶的英倫設計,是自英國風靡世界的經典審美。

    或許有些人是不愛系腰帶的類型,但講究禮儀的陀思向來將衣服穿得細致、服帖,一絲不茍,襯得腰身窄瘦,略寬的袖口長度蓋過手背。

    拐過路口,他找到了那棟有著藍黃配色的小房子,羅伯特·斯蒂文森的住所。

    院門沒有上鎖,草坪太久沒有修剪清理過了,長度早就沒過腳背,還有許多枯葉與野花落在其間。

    陀思走過略微泥濘的石板小徑,在屋檐下收起傘,抬手按響了門鈴。

    ——直至門鈴安靜后的一分鐘內,也沒有任何人來開門。

    陀思又按了一次,還是沒有動靜。

    這不太合理,因為那位“怪人”在情報中極不愛離家的,除非采購生活必需品,否則就算出門也不會離開院落的距離。

    兩次門鈴沒有按來這棟小樓的主人,反而是引來了隔壁的鄰居。

    她是一個身材略豐滿,頭上緊緊扎著發髻的中年女士,特意開門出來,隔著院落向陀思喊道。

    “你是來找斯蒂文森的?你是誰,他的朋友?”

    “只是一位不請自來的拜訪者。”

    轉過身的陀思禮貌回答道,并虛心向她請教,“是讓他感覺被冒犯了嗎?”

    “冒犯?那個古怪的人不隨意來冒犯別人就算他安分了!”扎著發髻的女士擺了擺手,“我還以為你是他的朋友,這樣至少能收回我借他的二十英鎊……不過你非想要今天見到他不可的話,我建議你可以強行進入試試,即使這樣做有點失禮。”

    陀思:“嗯?”

    “他已經有兩天沒出現了,整整兩天,家里一點動靜都沒有。”

    身為羅伯特·斯蒂文森的鄰居,在了解他的程度上,再沒有別人比她更有發言權。

    “這不合常理。雖然我經常抱怨他的鬧騰——您想想看,獨自居住的他不僅會模擬和某人爭吵,有時還專門爬上房頂大聲念詩,或者半夜拿上一把鐵鍬去后院挖土再埋回去,任誰都會忍不住思考他什么時候會把自己埋進那個坑里。”

    “他的一切行為都古怪極了,毫無邏輯與秩序,充滿著自我矛盾的荒誕……最近似乎又在半夜大聲說著什么魔術師小丑之類的……但至少,他制造出了自己還活著的動靜。”

    “您是想說他可能死在家中了嗎?”聽完這些情報的陀思出聲問道。

    “誰知道,真死了還好說,萬一活著呢?這附近可沒人敢進去招惹他,要是被鐵鍬砸到腦袋可不是好玩的。”

    ——大約是尋常裝扮的陀思自外貌來看太過溫和、乖巧且無害,扎著發髻的女士居然在最后還向他開了句揶揄的玩笑話。

    “您看起來是專門想要拜訪他,那就進去試試運氣吧,記得看見那家伙想要抓起手邊的東西時,就立刻跑快點,免得被砸破腦袋——噢,您看起來實在太瘦弱了,我還是建議您先站得離他遠一些。”

    “…………”陀思還是向回身進屋的她欠了欠身,“感謝您的提醒,夫人。”

    院子的角落里擺著把剛才出現在對方描述里的鐵鍬,陀思用它砸毀了門鎖,迫使眼前這扇并不結實的木門變得更夠推開。

    入目的大廳就已經相當凌亂了,寫滿字的紙張散落滿地,好似被一陣大風席卷過這屋內——但窗戶是關上的,插銷也都牢牢的鎖著它。

    大多數被鄰居認定為脾氣古怪的人,在對待住所的態度上也極少有仔細打理的,更何況這位斯蒂文森先生的喜怒無常都已是附近公認的性格特質。

    但除去滿地都是的紙外,這棟小樓的內部其實相當整潔干凈。

    站在原地沒動的陀思仔細端詳了一圈,發現屋主連壁爐四周、包括壁爐上的小擺件都被擦得快要閃閃發光。

    連這種最容易積灰的地方都顯得如此干凈有條理,很難將羅伯特·斯蒂文森與鄰居口中的他聯系起來。

    將傘靠在門框邊,陀思撿起其中一張紙,發現上面記載著類似于診療記錄的內容。更確切的說,像是一份對患者的觀察記錄。

    指尖摸上去,紙上除了用鋼筆記錄所造成的輕微凹陷外,整體還存在著極細微的起伏,就像是被大片濕潤的水汽浸潤又干涸后留下的痕跡。

    他大略掃了地板上的其余紙張一眼,大部分都是類似情況,區別只在于記敘的內容不同,紙張凹凸起伏的程度不同。

    松手讓那張紙自由下落,陀思又前往二樓轉了圈,發現那里的情況要更好,連散落的紙或書籍都沒有,全都排列在書房里那個帶有玻璃門的木架上,分門別類、整整齊齊。

    就像這個屋子的主人在某一刻忽然憑空消失了那般,連尸體也沒有剩下。

    陀思重新回到這棟小樓的門口,拿起他帶來的那把傘。

    細雨依舊在下,將每一處房頂與石磚都涂得濕漉漉的,仿佛已成為這座城市的固有場景。

    “你要走了?”

    大約是始終在關注這邊的動靜,隔壁那位扎著發髻的女士又出現在僅有一道柵欄之隔的院子里,也不知道到底是關心羅伯特·斯蒂文森的安危,還是關心她的二十英鎊。

    “他怎么樣,死了還是活著?”

    “只是不在家而已,真抱歉砸壞了他的門鎖。”

    陀思向她露出一個微笑,在雨中撐起了那把黑長柄傘。

    “我正要去見他呢。請放心,您的囑托也會被我帶過去。”

    “咦?但我這兩天也沒聽見他出門的動靜……”

    扎著發髻的女士困惑嘀咕著,還是回了房里。

    陀思則沿著石板路重新返回,來到當時被男孩撞到的地方,又過了一條馬路,接著繼續往前走去。

    法斯特皇家劇院。

    這是一座特意為室內馬戲團與綜合表演而設計建造,修建于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奢華劇院,擁有古樸的赤色磚瓦墻、精致繁復的雕花立柱以及絢麗的威尼斯玫瑰花窗,光佇立在那就是一道訴說著歷史與文化的恢弘風景。

    時至今日,它也依舊被投入使用著,馬戲團、歌劇、戲劇、話劇、樂團、魔術,只要是能夠吸引到觀眾的表演,劇院都來者不拒。

    這次,劇院方面熱情的接待了一位近來極有人氣,且主動聯系到他們的魔術師,并為他安排了最舒適的酒店、最好的演出場次,且在開演前做足宣傳。

    在最初,劇院方面甚至還打算為他配備隨行翻譯,但對方用極為流利的英語展現出自己并不需要翻譯的客觀事實。

    而兩場演出下來,這位年輕的魔術師也沒有讓他們失望——如果說有什么比一位優秀魔術師更能翻著倍的吸引人氣,那就是一位年輕、樣貌出眾、且手法卓絕的天才魔術師。

    他們那兩場的票都快賣瘋了,大賺一筆的劇場更是慷慨同意了對方關于隱私方面的所有要求,乃至對他的異常行為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只是交易了幾場演出的合作關系,才不打算費力不討好地去做些損人不利己,還會導致交易破裂的事情。

    但若是有人付一大筆錢請他們幫忙向對方引薦,他們也不會拒絕就是了。

    “對打擾您感到抱歉,”劇院負責人用指節輕敲了敲舞臺邊的立柱,讓那位天才魔術師的注意力稍微往這邊投入一些。

    “有人正站在門外想要見您……”

    “尼古萊·瓦西里耶維奇先生。”

    ——在空中翻滾的魔術棒被借住,在指尖輕巧地來回晃兩下。

    “嗯嗯?”

    銀發下的漂亮異色瞳向這邊好奇望過來,口吻既輕快又愉悅,“是誰要找我?”

    “并沒有透露姓名,只聽他自我介紹說是羅伯特·斯蒂文森的好友。”負責人將那句話一字不差的復述出來,“【希望能見到這位了不起的密室逃脫大師】——這么說的。”

    空氣安靜了片刻。

    “他是這么說的?”

    被尊稱為尼古萊·瓦西里耶維奇的魔術師臉上露出笑容,逐漸擴大到寫滿欣喜的程度,“這可真讓人愉快!是他解開了謎題才對,是他找到我了!”

    魔術棒被隨意拋棄在舞臺上,靠細鏈與絨球系著的斗篷隨著急匆匆地步伐而鼓起,露出完整的融入了小丑元素的襯衣、馬甲、西裝與禮帽——哪怕他此刻還是一身魔術表演時的裝扮,也毫無顧忌的一路穿過長廊,前往門口。

    在那里,確實有一道杵著長柄傘的身影在等他。

    “我為能見到您而感到榮幸,尼古萊·瓦西里耶維奇。”

    見到他過來的對方似乎在眼底浮現出一點微妙的、似笑非笑般的愉悅,“介意來聽我聊一聊關于斯蒂文森先生的下落嗎?”

    這兩句話,是用俄語說的。

    當熟稔至極的音節剛起了個頭,魔術師幾乎就要驚喜得為此歡呼——就像平時觀眾為他做的那樣。

    尼古萊·瓦西里耶維奇是一位來自俄國的魔術師。

    “你怎么知道是我做的?你是誰?我不相信你是斯蒂文森的朋友,你是不是和我一樣?”

    他嘴角的笑容愈發擴大,“我是尼古萊·瓦西里耶維奇·果戈里·亞諾夫斯基,哎呀,名字是不是太長了?沒關系,你可以喊我尼古萊,再親近一點的愛稱可就不行了哦。呼呼,你的呢?”

    對俄國人而言,全名由名字加父稱加姓氏組成。

    最常用的念法是名字加父稱,當同事、鄰居或者初次見面的陌生人為了表示自己的尊敬中又帶有些許親近時,都可以這么稱呼。

    名字加姓氏更常用于書面語,只稱呼名字則要更顯得熟稔且親近。

    而名字本身也有許多對應的小名與愛稱,用以表達不同的感情——像費佳就是費奧多爾的愛稱一樣,尼古萊也會有對應的愛稱。

    “費奧多爾。”

    面對這位有意思的魔術師,陀思雖然沒有說全名,但也沒有告訴他假名,而是選擇了只說出名字。

    “哎呀,只有名字嗎?在隱瞞著什么小秘密呢——不過沒關系,我可不會介意這點哦。”

    哪怕被找上門來,果戈里的情緒依舊相當高昂,表現出與普通人完全相反的激動,“我啊我啊,我更想知道費奧多爾怎么發現是我把人藏起來了,那可是完全的、徹底的密室哦?”

    “因為紙張有被一瞬間的強風吹散、且同時被大量水汽浸潤的痕跡,”陀思的語氣平淡許多,“在門窗緊閉的情況下要如何做到這點,只需要得知一個關鍵情報就可以了。”

    “而老鼠,總是掌握著許多秘密的。”

    ——他偏過點視線望向他,唇角彎出點了然的淺淡笑意,“好比…你將它用作表演的范圍傳送異能。”

    “……原來如此,不止是頭腦轉得相當機靈呢。”小把戲被兩三句話拆穿,果戈里反而笑得更開心,“那么那么,你找那位心理醫生有什么事情呢?”

    “只是想請他協助我進行一點實驗而已。”

    陀思彬彬有禮的這么說道。

    第43章(含霸王票加更)

    畢竟來往劇院的人太多, 加上果戈里的樣貌裝扮都太過醒目——即便他的演出還未到時間,依舊有好幾位路過觀眾想來要個簽名。

    如果按照一般人的想法,大概就是和陀思另外約個時間, 接著就繼續回去舞臺排練;再不濟也是先去和負責人說一聲,表示歉意后再和陀思離開劇院。

    但果戈里不是一般人。

    在簽完極其潦草的兩個簽名后,果戈里瀟灑一揮手, 留下即將苦等的負責人,“走吧, 費奧多爾, 快讓我現在就帶你去見見那位醫生!真好奇你打算做什么啊, 那個讓人激動不已的實驗!”

    他的臉上沒有涂小丑專用的油彩, 但整個人在走路時都顯得格外神氣活現, 尾端系著紅色絨球的銀發辮左右甩動,快樂得幾乎快要蹦跶起來。

    陀思欣然接受來自果戈里的帶路,但并不是很理解這位老鄉的情緒之飽滿亢奮,仿佛灌了三大瓶伏特加。

    他慣常都是冷靜、克制, 行事偏愛優雅與儀式感的。哪怕情緒有偶爾大的起伏,只要他不想表露出來, 旁人便極難察覺。

    在絕大多數時候, 他甚至不會有較大的情緒起伏。

    些許的微笑與彬彬有禮的舉止,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更接近于一種外化的人格面具,是在成長中被環境與價值觀培育、用以鏈接與人相處和社會生活的臍帶——那大約是屬于他自身的一部分, 但未必囊括了所有。

    而常年生活在極寒地區的俄國人仿佛被冰雪凍入了骨髓, 使他們天然帶有某種難以言說的陰郁、淡漠與消極,對待初次見面的陌生人都不會過分熱情, 使用尊稱、謙辭都是很常見的事情,更別提夸張的笑容與擁抱。

    ……眼下, 就有一個陽光到簡直跟變異沒什么兩樣的俄國銀毛小狗,在興致勃勃地繞著他轉圈。

    他本想湊得更近,被陀思冷著臉用傘尖抵開了。

    “費奧多爾,費佳,真的不能現在就告訴我你想做什么嗎?”

    果戈里不讓費奧多爾喊他愛稱——雖說陀思也不會喊就是了——但他自己卻對方喊得起勁,“斯蒂文森是異能者沒錯,本身卻不是什么名人,甚至不屬于[鐘塔侍從],而他的履歷,哎呀,更是一塌糊涂!”

    果戈里不知道從哪里翻出來一大沓紙,裝模作樣的嘩啦啦翻起來。他甚至還推了推鼻梁上無中生有的單片眼鏡,將自身的表演型人格體現得淋漓盡致。

    “讓我來看看……嗯嗯,羅伯特·斯蒂文森,33歲,男性,異能力為[化身博士],居住于愛丁堡的森什么balabala大道的62號,無直系親屬,旁系只剩下并不親近他的表弟,最高學歷為心理學博士,考取醫生執照失敗但仍以心理醫生自居,曾遭遇過某次意外事故,之后選擇長期蝸居在他那棟藍黃小房子里不出門——哇哦,他可真可愛。”

    完成結束評語的果戈里斗篷一展,瀟灑收回那摞沒寫半個字的白紙,“那么讓我來猜猜,您的目的是否與我一致呢,費奧多爾閣下?”

    陀思沒什么反應的聽完那大段介紹,直到最后才發出一聲冷淡的“嗯?”,與情緒高漲、表演欲旺盛的果戈里形成鮮明對比。

    “本人,咳,尼古萊·瓦西里耶維奇,現年十七歲,一直對自身的真實存在抱有疑問,并努力追尋著答案!”

    果戈里絲毫不介意對方在反應上的極其不配合,反而在帶著他前往目的地時,順勢介紹起自己。

    “魔術師很有趣,可以用簡單的手法就帶給普通人驚喜與期待,在大眾眼中,他們成為了某種與神明最接近的存在。”

    ——他伸出手去接眼前的綿綿雨絲,再開口時的聲音忽然低了下去,好似一位在認真講述故事的吟游詩人。

    “我想成為魔術師,但我不想成為魔術師,于是小丑也成為了我的底色。”

    “我想變得快樂,快樂又開心,但我的意識在不斷地試圖拉我沉入海底去,要我變得聽話又安靜,因為這是規則對我們制訂出的期望。”

    “看見報紙上的殺人犯照片,那些新聞報道里的殘忍案件,我的內心一邊無動于衷,一邊義憤填膺。”

    “我愿意獻出一束漂亮的康乃馨,卻又想當著對方的面徹底撕碎,讓花瓣的汁液沾滿我的雙手。”

    “哪個才是真正的我?我想要分清楚自己,想從這份意識的矛盾與拉扯中徹底解脫出來。”

    一邊試圖掙脫出社會馴化出的道德與規矩束縛,一邊想要服從于被灌輸出的泛化性意志與觀念,內心深處的自我矛盾會在每一個日夜的輾轉反射里加深,直至將某方徹底壓回去、或驅使意識的主人走向毀滅。

    但果戈里并沒有對此產生自我內耗,邁上后者的道路,“于是呢于是呢,我的意識想要我做什么,我就偏要與它反過來,對著干。呼呼,這可不是輕易能達成的事情,但在這一刻,你能感受到某種掙脫拘束般的自由,就像飛鳥一樣——”

    “后來在一次表演的途中,我突然想到,”

    故事講到這里的果戈里聲音一輕,連同眼神也逐漸朝上昂起,“或許,我有沒有可能是雙重人格?如果說,自我意識的矛盾其實是因為有兩個尼古萊在我的腦子里打架才造成這一切,那就完全說得通了!”

    “所以才綁架了羅伯特·斯蒂文森?”陀思道。

    “他是我找到的心理醫生,但不是第一個……你敢相信嗎?他們竟然都說我沒有雙重人格,我就是我!”

    鼓起臉的果戈里在用行動表示出他很氣憤——甚至跺了跺腳。

    陀思:“………”

    “接著呢接著呢,我忽然又想到了!如果普通的心理醫生幫不了我,那我去找[異能]心理醫生解決問題不就好了!”

    回到酒店的果戈里沒有帶陀思前去自己的房間,而是穿過大堂,繼續朝前走去。

    身為劇院的搖錢樹,哪怕是期間限定版也能得到極好的待遇。

    他們為果戈里訂下的這間酒店占地面積很大,度假村式的結構設計不僅使它帶有一個巨大的游泳池與露天溫泉,還配備一間儲藏昂貴紅酒的隱蔽地窖。

    “結果我好不容易找到的這位[異能]心理醫生,竟然也說我不是雙重人格!”

    說起這個,果戈里簡直要被氣到一蹦三丈高,“居然還說我性格正常得很!真過分,他怎么能用他自己的人格來給我打比方?”

    那位自詡為心理醫生的羅伯特·斯蒂文森,自身正是雙重人格。

    或者說,他的異能與這方面相關——這也是陀思特意前來英國找他的緣故。

    如果要他去看那些普通的心理醫生,陀思是根本不屑一顧的。

    只談那些理論知識與心理操控,陀思甚至比那些只坐在辦公室侃侃而談的心理醫生還要更精通。

    與身邊這個在嘀嘀咕咕罵著庸醫的果戈里不同,已經親身體會過好幾次意識切換的陀思對于【自身是否為雙重人格】的這個點上并不糾結。

    “那么,你將他從房間帶走又是出于什么考量呢?”

    位置越走越偏僻,直到在酒店單獨建造在角落的倉庫門口站定。

    那位羅伯特·斯蒂文森就被囚禁在這里面嗎?

    “當然是因為,他在騙我。”

    果戈里來到那間倉庫門口面前的露臺上,轉過身,彬彬有禮的向陀思彎腰鞠躬。

    與其同時,他用一只手撐開斗篷,就像是某種特意設計出的優雅謝場禮——無聲的泛金光圈瞬間在陀思腳下延展,擴大。

    咻。

    從那個光圈里掉下來的陀思踉蹌了兩步站穩,發現這里是一個碼滿了葡萄酒木桶的地窖,空間不大,溫度適宜,通風良好,墻壁兩側有暖黃的小燈照明。

    最里面則被清空出了一塊地方,簡單的擺上兩把木椅、桌子、書架,還有其它幾樣必備生活用品。

    羅伯特·斯蒂文森就坐在那里。

    聽到熟悉的動靜,他立刻響起的聲音比果戈里還要抱怨得多,“都說了我沒騙你,你根本就不是雙重人格,以前不是,現在更不是——到底要說幾遍你才明白這點?”

    在不算明亮的燈光下,能看出那頭黑發中摻夾著幾綹醒目的銀絲——似乎并非操勞或憂慮所致,而是天生的。

    茶褐色的深邃眉眼此刻正不耐煩地皺起,將胡須剃得干干凈凈的面容頗為俊朗,身上的紳裝穿得不算筆挺,但十分整潔。

    “貴安,我是費奧多爾。”

    陀思向他做出自我介紹,而果戈里此刻才得意洋洋的登場。

    “鏘鏘,尼古萊的反向逃脫魔術秀——向您展示如何在不撬開上了鎖的金屬活板門的情況下,來到這間地窖——獲得大成功!”

    一抖那件把陀思連同自己傳送進來的斗篷,果戈里呱唧呱唧給自己鼓起掌。

    陀思和斯蒂文森都安靜的注視著他。

    “…………”

    “你也是心理醫生?”

    斯蒂文森轉過視線看向被果戈里帶來這里的陀思,“行行好,你快點說服他,或者給他硬說出另一個人格來也行。”

    “……真抱歉,我并非心理醫生。”陀思回應道。

    斯蒂文森頓時發出聲巨大的嘆息。

    上帝,像這種明明不是雙重人格,還要堅持讓醫生確診出一個雙重人格的混蛋,他這輩子還是第一次遇到!

    “都是斯蒂文森不好啦,你早點對我施展異能就萬事解決了嘛,”果戈里抬了抬自己的魔術師禮帽,嘴角露出催促的笑容,“不答應的話就一直把你關在這里哦。”

    “都說我真的對你用異能了!”斯蒂文森氣得簡直要一拳錘在桌面,“你自己又不是多重人格,我的異能怎么可能對你生效!”

    “哼哼,你只是假裝對我使用異能,然后就想要打發我走對吧?”果戈里搖了搖食指,“還真是狡猾的心理學博士呢,可惜我不信。”

    依照果戈里之前的自我剖析,他其實相信了斯蒂文森的結論,但他非要和自我意識對著干,于是就變成了堅持不相信。

    斯蒂文森給這句話噎得夠嗆。

    “那你呢,你又是來干什么的,”

    ——他決定對這個銀發混蛋眼不見心不煩,轉過目光就問向陀思,“你也是來找我確診自己是不是有雙重人格的?”

    如果是,那么請他最好講點道理。

    “對于這點,我并不感到苦惱。”陀思慢條斯理地開口道,便將沒拿傘的那只手伸向腰后,“然而,我可能需要先請您幫我另一個忙。”

    斯蒂文森剛想問出內容,就見到對方那只背在腰后的手又再度垂落身側,露出被握在掌心的那把托卡列夫手丨槍。

    “……!!”

    這把半自動手丨槍產自俄國,僅設有擊錘半待發保險,意味著當它保持在子彈上膛狀態、又沒有特意卡起擊錘時,僅需被陀思抬起、對準目標——就可以射擊。

    換言之,這家伙腰后別著把隨時都有走火風險的手槍到處跑,竟然沒有露出半點擔憂或害怕的異樣來……!

    砰!

    陀思眼也不眨地扣動扳機。劇烈的后坐力使整個槍口連帶小臂上抬,但不影響結果。

    即使昏暗的壁燈使這間地窖的光線并不充足,那顆出膛的子丨彈依舊精準無比的射向斯蒂文森。

    與上次面對薩特·伯恩哈特的情況不同,陀思這次的開槍沒有被干擾,眼見斯蒂文森連驚恐的表情都尚未來得及流露,便要喪命在那顆對準他腦門的子彈下——

    泛著漣漪的金色光圈一閃即逝,幾乎要令人誤以為看到的只是幻覺。

    但子彈確實憑空消失了,就像陀思的這次開槍從沒有發生過。

    斯蒂文森沒想到自己會死里逃生,那個下意識想要閃躲的后仰姿勢足足僵硬了十來秒,整個人都顯得有點呆。

    “呼,真沒想到費奧多爾會突然開槍,好險好險。”

    果戈里佯裝很辛苦的給鬢角擦把汗,又給斯蒂文森打出個響指,“尼古萊的緊急逃生魔術秀,這次也獲得大成功——助手,快給我鼓掌!”

    被喊成助手的斯蒂文森愣愣抬起手,這次真的給他拍了兩下。

    “仇、仇家?”

    果戈里的異能——[外套],可以將披在他身上的斗篷與遠處任何物體連接起來,可操作的范圍大約三十米。

    如果不是他及時出手將子彈從斯蒂文森的腦門前移開,這位就真的要前往天國了。

    “怎么會,我還想勞煩您幫忙呢。”

    這招沒有像上次那般奏效,陀思便若無其事的將手槍拋去一旁,任由它在地上滑出了明顯的動靜,直至撞到某樣物體才停下。

    心臟后知后覺開始狂跳的斯蒂文森:……………

    這是求人辦事的態度嗎!

    竟然比那個銀發混蛋還要過分!

    “據我所知,您的異能僅對多重人格患者生效。”

    陀思拉開其中一張木椅,在他對面坐下——他習慣性去撩起披風的手撲了個空,又順勢放回大腿。

    “作用是強行喚醒發動對象的所有人格,使人格間的意識從互不相通變為同時存在,甚至可以吞噬。”他客客氣氣的問道,“是這樣對嗎?”

    “……是這樣沒錯,但我的異能只能打開,沒辦法關閉。假設從【治愈多重人格患者】的目的出發來看待這個異能,它或許有用,但相當雞肋,且沒有后悔藥可以吃。”

    “因為多人格意識同時存在、且無法融合的后果可是很糟糕的,我就是個鮮明的案例。”

    斯蒂文森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即使我努力使自己思維保持冷靜,腦內也永遠充斥著喋喋不休的噪音,那是另一個[惡]的我在身體里咆哮……一旦我的意識壓制不住他,他就會跑出來掌控身體。”

    “我想要強行吞噬他,但我做不到。他的意識同樣強大,且拒絕與我融合,只想要獲取這具身體的主導權。”

    “于是我在他人面前就會變成古怪孤僻的瘋子,行為反復、自言自語、喜怒無常……”

    “唯一的好處是我不會再釀成無法挽回的大禍。無論陰暗面的我行事有多么狂躁、殘忍,毫無同理心,當他試圖造成惡果時,我都能知曉并拼命奪回身體。”

    也就是說,如果人格之間能和平共處,有商有量的共同使用身體還好;要是其中有一個人格是邪惡且不受控的,他就會不斷地去嘗試吞噬其它人格,爭奪身體的主導權,并絕不放手。”

    陀思專注聽完斯蒂文森的解釋,微微頷首,“請對我使用您的異能,斯蒂文森先生。”

    “即使這樣你也堅持要開啟體內的戰爭嗎,好吧。”

    斯蒂文森深吸口氣,正想在心里吐槽幾句的時候,突然想道。

    如果這個黑發少年真的是多重人格,那眼前這個說開槍殺人就開槍的狠人……根本才是屬于[惡]的那個吧?

    難道他想要反過來吞噬[善]的主人格,徹底占據身體的主導權?!

    比起內心驚到不知道該不該繼續的斯蒂文森,旁觀的果戈里正咬著不知道從哪里變出來的手帕,表情變得十分委屈。

    “什么,其實是雙重人格的費奧多爾竟然在這么長時間里一直對我隱瞞這件事,真是令人感到仿佛被世界拋棄般的悲傷……”

    明明他才認識對方不到一個小時而已,甚至還不清楚人家的全名。

    “請吧,斯蒂文森先生。”

    忽略無時無刻都試圖表演的果戈里,陀思只注視著斯蒂文森——僅僅只是被平淡的注視著而已,斯蒂文森卻感受到極畏怖的精神壓迫感,甚至連腦內另一個無休止的咆哮聲都被嚇安靜了。

    “…………”

    “異能力,[化身博士]。”

    ——伴隨著劇烈的頭疼與眩暈,葉伊赫睜開了眼。

    第44章(含霸王票加更)

    如果非要用一個比喻句來形容他現在的狀態, 那就好比是在通宵爆肝48小時圓滿達成預期,滿心歡喜的以為自己可以補一個美美的覺,睡他個昏天黑地——結果才剛閉眼不到兩小時就被樓上的裝修噪音吵醒, 突突突的鉆孔聲仿佛近在咫尺。

    讓不讓人睡覺了啊!

    強烈的失重感讓葉伊赫有種快要跌倒的錯覺,精神不足所帶來的極度心悸與困倦更是令他眼前發黑,幾乎要產生一種暈車或醉酒的反胃感。

    他下意識用手撐著頭, 閉起眼緩解這種全身上下都在發出抗議的巨大折磨。

    除去身體上的極度不舒服,隨之翻涌的起床氣更是讓人心情暴躁。

    [小愛同學, 這種狀態下的我完全沒辦法做好事, ]

    葉伊赫做了好幾個深呼吸, 讓自己能平心靜氣地對意識內的系統提建議, [這次的就先翹了吧, 身體還給費奧多爾,放我繼續回去睡覺。]

    他算是知道精神力過度消耗的后果了,哪怕進行了一輪深度沉眠也沒能補充多少,這次醒來的他就像是被人用大錘哐哐的砸后腦勺, 一邊砸一邊喊“八十!八十!”的。

    簡而言之,他整個人都難受極了, 只想繼續睡覺。

    甚至沒心情關注周遭的環境, 反正等他回去睡覺后,費奧多爾就可以繼續接管,主打一個無縫銜接。

    等來的只有好一會兒的安靜, 沒得到任何回應的葉伊赫頭暈得更厲害了, 在意識里又咬著重音喊出聲小愛同學,催促它快點。

    [……事實上, 這次并非由本系統喚醒的宿主。]

    系統擦著汗出來,只感覺自己這次的宿主復生之旅根本就是狀況頻出, 意外不斷……如果它是熱衷于網上沖浪的人類,高低也要爆出一句。

    不是,哥們,你這操作還能再離譜些嗎??

    他不覺得他能從合理化的記憶里分析出自己不對勁這種事已經很讓人害怕了嗎?那時候宿主才切換幾次啊?才第二次啊!

    現在呢,竟然強行把宿主從沉眠里喚醒了!

    [不是你?]

    葉伊赫晃了下腦袋,試圖讓自己清醒一些——他自以為這是很大幅的動作,但從外人的視角看來,他只是靠坐在椅子上,頭低垂著,撐在腦袋的五指縫間能看到睫羽微顫。

    [……是費奧多爾?]

    想想看也沒別人會這么做了,而且這已經是第二次把他喊出來,手法更熟練了也屬正常。

    [很好,那就意味著我沒有事件需要解決,]渾身都難受葉伊赫的口吻懨懨,[現在就把我送回去。]

    雖然有點好奇對方是怎么把他強行叫醒的,但天大地大,睡覺最大,他的腦子現在不想思考任何東西。

    [很抱歉,本系統目前做不到,]

    小愛同學的聲音都變低許多——如果系統有實體,估摸著現在食指已經對起來了,[發生了需要緊急處理的錯誤代碼,尚且需要排除、修正與改進……]

    “費奧多爾?”

    系統的聲音忽然淡去,像是被什么屏蔽了一般——緊接著是現實中有人喊原主的名字,略低沉的少年音活潑又驚喜。

    此刻的他就是費奧多爾,葉伊赫便用一聲“嗯?”作為回應,自己則仍閉著眼試圖緩解尚未褪去的頭暈目眩。

    “你還記得剛才發生的事情嗎?”

    另一道更穩重的男性聲音響起,比剛才的少年音要顯得成熟很多,似乎是在安撫他的情緒,但其中又顯得有些小心翼翼的,“你還記得我是誰嗎?”

    “…………”

    強烈的困倦感仍未消散,葉伊赫強打精神,有氣無力的抬眼瞥向聲音來源。

    昏暗悶潮的環境,濃郁的葡萄酒與木頭交織的味道,讓他想起之前在日本被當成偷渡客關押時的那間拘留所。

    面前的桌椅倒是挺新,一看就是剛使用不久。

    坐在木桌后的男人看起來文質彬彬,穿著打扮很像來自上流社會的優雅紳士,就是不知道為什么一副想逃跑但是逃不掉的模樣,臉上的表情都快擠成委屈了。

    再加上剛才聽到的英腔……他這是又從日本回到了英國?

    還有這個問法,好似已經知道這具身體是雙重人格——于是葉伊赫微搖了搖頭,示意自己不知道。

    實話實說,他確實不知道對方是誰。

    “不認識。”

    吐出口的幾個音節又輕又低,透出倦怠至極的喑啞。

    “…………”

    空氣好似寂靜了一瞬。

    “我就說你不是雙重人格了!”

    剛才問出這個問題的男人怒錘下桌面,沖站在旁邊的另一位少年發出飽含巨大牢騷的抗議,“你看看我的異能真正該作用的對象,他的人格就成功被切換了!”

    “欸——”

    “不要裝作一副才發現真相很吃驚的模樣,這兩天我都給你試了多少回!快放我回去,我保證不報警抓你!”

    “但是但是,連費奧多爾有雙重人格,我竟然沒有,這怎么可能……!”

    果戈里雙手捂住嘴,讓驚恐的聲音從指縫間悄悄透出來。

    “…………”

    斯蒂文森不禁一手拍在額頭上,仰天長嘆這個表演欲旺盛的小丑魔術師,“這東西又不是什么中世紀流行的美容產品,你怎么就非要造出一個副人格才甘心……”

    他自己都苦惱到要死,異能的效果更是加重了他的苦惱,讓他沒能完成學業,后續也無法正常與人交流、建立正常的社交關系。

    結果這里還有個上趕著要雙重人格的!

    看看眼前這位費奧多爾閣下吧,他已經打算把自己象征[善]的主人格吞噬掉了!他就不怕他的副人格……算了,看他綁架玩這么熟練,分出來估計也是個[惡]人格。

    “因為這樣才能讓我快要沸騰的思維冷卻,”果戈里的聲音驟然低沉下去,連眼神也凝作安靜的寂然,“我才能得到真正的、完全的自由,就像我喜歡的飛鳥一樣,不受重力的束縛,翱翔于天際……”

    “……魏爾倫?”

    被【重力】的關鍵詞觸發記憶,葉伊赫下意識吐出這個名字。

    “嗯嗯?我親愛的費奧多爾是在說那位[暗殺王]魏爾倫嗎?”

    ——聽過這個里世界大人物的果戈里話語一頓,語氣再度轉為輕快,“不是很能理解你為什么突然提起他呢——”

    “他能操縱重力,就像你說的那樣,完全不受重力束縛,想飛起來也是輕而易舉,”葉伊赫有氣無力的吐字,困得昏昏欲睡。

    “但在我看來,他也沒有像你說得這么自由。”

    困囚于自己的非人身份,對存在的意義感到迷茫什么的……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悲歡。

    “…………”

    饒是跳脫如果戈里,此刻也忍不住糾正了下,“我這只是一種比喻……”

    “哦,抱歉。”

    強打精神的葉伊赫坐直了點,擺出洗耳恭聽的架勢,“您請說,這個自由具體是指?”

    系統呼叫失敗,也不知道它是去修bug了還是別的,只希望他能撐過這段時間——話說他要是直接昏迷的話,有沒有可能把身體還回去?

    “竟然是真的有切換人格……這些話我明明都對費奧多爾說過一遍了,”

    果戈里踉蹌后退一步,看上去格外傷心,“怎么會這樣,在場只有我是正常人……”

    葉伊赫:…………

    不,雖然他還不了解前因后果,但總感覺這位老兄也不能算是正常人。

    “這位…嗯,我該怎么稱呼你呢,費奧多爾的另一個人格?”

    果戈里忽然又變得笑瞇瞇的,向他這邊彎過腰來,一手撐起斗篷擋在身前,似模似樣鞠了個躬。

    “…………”葉伊赫怎么可能給他真名,“費奧多爾。”

    反正他和費奧多爾同時只能出來一個,怎么就不能用同一個名字了。

    “呼呼,還是費奧多爾嗎,好吧……我親愛的費佳,”——果戈里口中說著【好吧】,轉眼又喊起了愛稱來區分他們兩個,“您認為什么才是真正的自由呢?”

    這是一個太過哲學的終極話題,堪比【你是誰】、【你從哪里來】和【你到哪里去】,從古至今光是論自由的書都能壘出一座比薩斜塔,每個提出的論據都有更多的論點去反駁它,互相吵得不可開交。

    當人們試圖用定義去詮釋某個非邏輯與符號化的主觀概念時,那往往是無法完備的——即使給出了一個定義,但那個給出的定義本身又要被再次定義,無限回溯,直至發現總有一個定義的源頭會被另一個定義堆疊,陷入彼此交錯的怪圈。

    就像果戈里認為【當我的本能想要我做什么,我就偏要與它反過來做】這件事是自由,那么就可以據此提出反駁【這種非要與本能對著干的意識,豈非也是束縛你的大腦的一種嗎】,或者【難道不是想做什么就去做,才是真的自由】,接著又能開始探究【到底什么才是精神束縛】,然后再度提出新的疑問……

    光是想做出像數學公式那般準確無誤、沒有任何空隙可挖的定義,就能讓三千年的哲學家吵干了口水也沒有個真正的結論。

    這種放到哪里都能迅速引發口水戰、且互相都無法說服對方的話題,唯一的用處是迅速篩出與自己三觀一致的同道中人。

    就果戈里現在問他的這個問題,讓蘇格拉底來正面回答也沒用。

    而葉伊赫決定用魔法打敗魔法。

    “你始終執著追逐自由這點,豈非也是一種不自由?”葉伊赫反問他,“拋棄追逐自由的執念,豈非才是真正的自由?”

    別給他再叨咕什么自由不自由了,直接從腦子里刪掉。

    果戈里微微張大嘴巴,“…………”

    好像,有點,沒辦法反駁。

    果戈里整個都呆住了,好似石化般,連大腦都在瘋狂運行到燒機。

    沉默旁聽完的斯蒂文森,抬手,慢慢鼓起了掌。

    終于有英雄站了出來!

    “何況,你還能一天二十四小時的在腦子里糾結這些,”

    用手撐著下巴的葉伊赫嘆口氣,順便借這個話題給自己的雙重人格設定添上生動一筆,“而我,當我出現在這里與你們對話時,就已經是稱得上是【自由】了。”

    果戈里的異色瞳緩慢睜大,望著眼前這位半垂下眼的第二人格。望著他好似被釘在十字架上的圣子耶穌,如此安然且平靜的接受了自身的命運——被囚禁在他人身體中的命運。

    這才是真正被禁錮在黃金籠中的飛鳥。

    “原來,”果戈里向他踏出一步,聲音甚至帶著些許的輕顫,“你才是我的……”

    ————世界忽然失去了聲音。

    與剛才系統的情況類似,或許更異常些,包括他這次的出現也是……有什么東西在擠壓他的意識,就像一只貓爪悄悄貼上桌邊的水杯。

    在某個瞬間,他的意識仿佛被推下桌的水杯一樣墜落。

    葉伊赫感到身邊的風景在迅速褪去,就像放置了經年累月的舊膠片,剩下的僅剩朦朧斑駁的黑暗。只有那股失重感始終伴隨著他,好似有呼嘯的風聲吹拂在耳畔,又有一只手在攥緊心臟。

    這是一種奇妙的體驗,在下墜的過程中,他隱約能從這片虛無的黑暗感知到某些東西——暴雪、荒原、沙漠、書、十字架、鐐銬、熱武器,還有更多一晃而過的虛影。

    最終,那些東西都消失在黑暗的洪流里,但他卻沒有像水杯那樣摔得粉碎,而是驟然跌入了海底那般,蕩漾的水面在遠離視野,無數氣泡翻滾著向上涌去。

    恍惚間,這一幕好似與真正的、屬于他的過往記憶重疊。

    咕唔,他不會游泳……

    求生的本能驅使葉伊赫向上伸出手,哪怕他心知肚明自己其實是在意識之中,不會有人來救他——

    指尖被觸碰到了。

    葉伊赫睜大眼睛,口鼻間驟然涌出許多細碎的氣泡。

    這份柔軟的觸感不是錯覺。因為緊接著,那只手真正握住了他的,并將仍在下沉的身軀拉起,逐漸遠離正要吞噬他的黑暗海底。

    在這片意識虛構的茫茫大海里,一切幻象都轉瞬即逝,死亡籠罩的陰影也不過是錯覺。

    下一刻,葉伊赫站穩在更高處的、好似抬手能觸碰到天的地方,腳下是地毯的柔軟觸感。

    他站在一座高塔里。

    或者說,塔內的宮殿。

    如果朝窗外望去,則能看見整個空間是一組由螺旋階梯組成的無限延伸,塔只是屬于它的一部分,就如同眼前懸浮在空中的無數蠟燭一樣,連它自己也是階梯的裝飾品——在現實中是絕對不可能實現的設計,但這里是意識,意識就是這般不講道理。

    “比我預想的要順利許多。”

    清澈的少年聲線響起,帶著一點不可捉摸的優雅,就像浸泡過惡淵的果實又被人撈起,憐愛的托在掌心之中。

    對葉伊赫而言,這道聲音卻太過熟稔,咬字的韻律與發音卻與他截然不同。

    他緩慢眨了下眼睛,確認自己沒有看錯。

    面前正松開他的手的,是費奧多爾本人。

    葉伊赫低頭看向自己的手——蒼白、纖細、骨節分明,沒有常年練截拳道磨礪出的薄繭,肌膚下的淡青色血管十足分明。

    在這片屬于身體主人的意識空間中,他似乎……仍顯現出費奧多爾的樣貌。

    葉伊赫想了想,又去捋起左手的衣袖。

    明明剛才整個人都泡在水里,此刻卻又變得渾身干凈清爽,連半點水漬都找不到。

    在原本留下淡白的刻字痕跡的小臂內側,入眼的此刻卻一片光滑。

    “在找這個嗎?”

    費奧多爾在向他露出極輕的兩聲笑——接著,他抬起小臂,也慢條斯理地卷起自己的左邊衣袖,將它展示在葉伊赫的面前。

    那行有著漂亮花體的【нашёлтебя】,再清楚不過地倒影在他的眼底。

    “………”

    葉伊赫很想嘆著氣問他知不知道自己當時養傷養得有多辛苦,但還是忍住了。

    “你確實找到我了……”

    他僅是閉了閉眼,平靜面對這位擁有相同容貌的【自己】,“終于。”

    “終于。”

    費奧多爾慢慢復述一遍這個單詞,唇角始終透著淺淡的笑意。在無數浮空蠟燭的火苗下,他那雙同樣微微彎起的眼眸呈現出一種特殊的、極漂亮的絳紫色。

    “你的精神也比我預計中的要差許多。”

    ……這是當然的,他之前使用身體的時間太長,消耗的精神力完全沒有補足……他現在依舊困得要命!

    但葉伊赫才不會給他解釋這個,“如果我的精神很強,你就不會直到現在才察覺我的存在。”

    ——他只是回了這么一句,語氣平淡,還帶上些許謹慎。

    “確實如此,[善]的幼苗總是成長得細小、脆弱,需要精心呵護……”

    費奧多爾的語速并不快,“反過來說,如果我想要吞噬你,也是輕而易舉。”

    他向這邊靠得近了一些,仍然露著小臂那行刻字的左手抬起,五指張開,卻僅有指尖輕輕壓在葉伊赫的心臟位置。

    “你該怎么辦呢?我的半身。”

    第45章

    在意識的空間內, 精神即為賭注,身體即為戰場。

    葉伊赫垂眼看向按在自己胸口的五指——也是他如今慣常見到的手,張開的五指纖長、蒼白, 像一只蝴蝶般輕盈的點在他心口處。

    他的精神消耗太多,以至于原本應勢均力敵的戰場化作一邊倒的傾斜,費奧多爾在這里占據了絕對的上風。

    這里的一切。宮殿、高塔、螺旋階梯、蠟燭、地毯、滿墻的書……葉伊赫甚至還看見了大提琴……這些都是構成費奧多爾人生的心象具現, 而不是他的。

    此刻,即使是看似毫無殺傷力的手指, 也只需要對方的一念之間, 便可被用作精巧的兇器。

    但葉伊赫沒有在意已經懸在生命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他發現這只手的指甲邊緣又出現細碎的殘缺, 指節也留有與齒痕相符的暗色瘀斑。

    費奧多爾愛咬手指的壞毛病, 真是半點都改不了。

    ——神色平淡下的葉伊赫早已困倦至極,性命更是危在旦夕,腦海里卻突然冒出了這個有點不著邊際的想法。

    如果不是時機不對,他險些要被自己逗樂。

    這念頭的出現堪比那部電影的名場面【我說我殺人不眨眼, 你問我眼睛干不干】。

    說起來,如果真的在這里被費奧多爾吞噬, 他會變成徹底死亡嗎?這樣算不算是系統把他坑了?

    葉伊赫記得他曾經看過一部關于描述多重人格的電影, 主角的十一個人格聚集于一座因暴雨夜而孤立的汽車旅館中,在看似彼此不相干的情況下進行搏殺,直至最終獲勝的那個人格得到身體的主導權。

    在這座意識構筑的高塔內, 他也要和費奧多爾進行廝殺嗎。

    “這樣啊, ”葉伊赫聽到自己開口,聲音很輕——大概是因為頭疼得厲害, 顯得那口吻極其缺乏干勁,困懨懨的, “你想動手的話,我確實沒什么辦法。”

    畢竟說到底,這具身體并沒有什么主人格和副人格,從頭到尾都只有費奧多爾一個人。

    非要打個比方的話,他更像個無家可歸的租客,還是被系統偷偷摸摸塞進來的那種。

    就這怎么可能打得過原住民,對方把他吞噬了沒準都算是自衛。

    連他如今出現于這處意識空間中的樣貌,可能都是來自費奧多爾的意識——在他構想中,自己的[善]人格應當有這副模樣,于是便有了他如此相像于費奧多爾的此刻。

    ……或許,要更完美無缺?葉伊赫想起他的左手小臂上連刻字愈合后的疤痕都沒有留下。

    那雙仿若絳紫的眼眸正專注望向他,聽到這個回答后又微微彎了起來,好似在露出戲謔的輕笑。

    “不打算反抗嗎?”

    葉伊赫隱約感覺他在這么發問。

    “倒也沒有,”

    葉伊赫抬起自己的手。

    剛才在水下被緊握住的觸感如此鮮明,以至于他此刻依舊能回憶起那在灰暗絕望中,忽然向死而生的強烈悸動。

    被抓住了,在他以為肯定會死掉的時候。

    而且他剛才沒注意到一件事——他的指甲是整齊圓潤的,指節的肌膚也十分光滑,與費奧多爾的手完全不同。

    就這樣,費奧多爾卻說現在要吞噬他。

    葉伊赫覺得自己也有點想要微笑,于是就這么做了。

    “只是感覺你不會這么做。”

    ——他說話的口吻也輕松許多,簡直就像年幼的他走在回去的夕陽路上時,對每一個明天抱有期待那般雀躍,“剛才那仿若深海的水,難道還不足以吞噬我嗎?”

    明明只要放著他不管,他就會溺死在那片意識構筑的深海里。

    明明那樣的行為才更像是【吞噬】,而不是特意把他救起來,打算用費勁的辦法親手殺死他。

    以葉伊赫對他的了解,這種擁有部下、做派優雅的高智商體弱反派,基本都更傾向于借刀殺人或順勢殺人;除非自身樂趣使然,否則極少有愿意親自動手,讓血染臟自己衣服的。

    “是這樣嗎?”

    在微微搖曳的無數燭火中,倒映在費奧多爾的眸光好似也隨之若隱若現,“好像是這個道理沒有錯。”

    與方才說英語的斯蒂文森和果戈里不同,費奧多爾從始至終都對葉伊赫說的是俄語,語速不緊不慢,每一個音節都咬得很好聽。

    葉伊赫專注聽著,努力在發音時也向他靠攏。

    “如果你決定要殺了我,”

    聽到費奧多爾的這句回應,葉伊赫露出的微笑更真切了些——也更誠懇,“拜托答應我,以后不要再啃手指了。”

    這可真的不是一個好習慣!

    “…………”

    費奧多爾安靜的看著他,而葉伊赫回望的視線毫不躲閃。

    “看來,我不得不答應這筆狡猾的交易了。”

    唇角微彎,費奧多爾收回了壓在葉伊赫心口的左手,“原來如此,這就是另一個[我]嗎?真是比想象中的會面還要更有趣些。”

    似乎不打算再做些什么的他轉過身,朝擺滿了書架的那面墻壁走去。

    這間被意識構筑出的高塔空間不大,地面鋪滿了暗色的華麗絨毯,錯落拜訪著屬于費奧多爾人生縮影的物品。

    葉伊赫注意到他和自己一樣沒有穿鞋,也沒有白絨絨的護耳帽和慣常披在肩頭的厚重披風,身形十分單薄。

    也像自己曾經分析出來的那樣,費奧多爾走路時的發力并不正確,肩頭輕微內扣,卻呈現出一種略顯病態的優雅來。

    被留下的葉伊赫揉了揉眩暈到疼痛的額角,忍住想打呵欠的欲望,“不殺我了嗎?”

    “我還不打算改變自己的習慣,”

    費奧多爾從書架上取出一本有著燙金封面的書籍,反過身又向他走來——似乎是打算去另一側的椅子上坐著閱讀。

    “迫不得已,只好答應了您的條件。”

    說這句話的口吻越漫不經心,葉伊赫就越想愉快的笑起來。

    “你準備坐下來看書?不出去嗎,”他問費奧多爾,“這具身體是你占主導地位,不是我。”

    更別提他現在只想睡覺……如果可以,他現在就想躺下來睡,精神早已撐到極限,極度的困乏與疲倦揮之不去。

    “沒有必要。斯蒂文森的異能是一次作用持續生效的類型,我們的意識未來也將會共存于這具身體,”

    費奧多爾從葉伊赫的身邊不緊不慢地路過,“以往會有你我記憶無法共享,或是我催眠自己對你視而不見的問題,現在也已解決了。”

    確切的說,之后無論是葉伊赫還是他,即使沒有在掌控身體,也依舊能實時知曉身體外部的情況。

    這就是費奧多爾特意來找斯蒂文森的緣由。

    羅伯特·斯蒂文森本身并不算出名,針對性極強的異能也幾乎沒有攻擊性與殺傷力——但他畢竟也登記在了[鐘塔侍從]的異能者管控名單里,而費奧多爾曾經將[鐘塔侍從]攪得四分五裂,拿到受他們監管的異能者名單再輕易不過。

    只不過,他打算借用[化身博士]的異能效果所達成的目的,和斯蒂文森以為的完全不一樣。

    嗯……也不能這么說。若是剛才葉伊赫的回答有哪里讓他不滿意,說不定就會被當場吞噬掉。

    而現在,你可以繼續去使用我的身體了——從費奧多爾的行為與剛才的話里,皆透露出這句沒有說出口的言外之意。

    “……那可不行。”

    在費奧多爾還沒有走遠時,葉伊赫嘟囔出聲。

    他突然伸手,抓住了費奧多爾的手腕——果然和目測的同樣纖細,像捏住了貓咪柔軟的后頸——思維已混沌到無法正常運轉的葉伊赫做出這個無端聯想。

    “嗯?”

    被制住行動的費奧多爾正要側過腦袋,一道身影往這邊倒了過來,就像緩慢傾斜的塔。

    猝不及防下,精神強大但體力極差的費奧多爾無法承托住這份倒下的重量,只能被迫隨著重力一道后仰,直至雙雙躺倒在柔軟的絨毯上。

    沒料到葉伊赫會忽然朝他倒過來,被壓在這份重量之下的費奧多爾望著塔頂那仿若星辰流轉的天花板,陷入短暫的沉默。

    “………………”

    二人身形相差無幾,昏倒后的葉伊赫正好將臉埋在費奧多爾的頸窩處,鋪在絨毯上的鴉黑發絲互相交融,無法分辨差異。

    此刻的塔內極安靜的,能聽見清淺的呼吸聲緩慢而規律,來自近在咫尺的耳畔。

    有溫熱的吐息隨之輕輕拂過那處,費奧多爾從未被打破私人領域到如此極限,呼吸都慢了半拍,條件反射的想起被留在指節上的咬痕——那份鮮明的、不容置喙的疼痛。

    精神已經消耗殆盡的葉伊赫進入關機模式,徹底沉入深眠。

    費奧多爾嘗試用搖了搖他的方式喚醒,失敗。

    “…………”

    他手上用了點力,試圖將身上的這具軀體扶起來,發現難度更是要比把他搖醒還大。

    這就是把精神尚且弱小的[善]人格強行喚醒的后果嗎……

    這座宮殿般的塔內有著費奧多爾的人生縮影,一切構成他過往人格的關鍵要素都于此化作實物展現——其中怎么可能包括床鋪。

    但這里是他的意識空間,精神即是這里的主宰。

    只在燭火搖曳的下一刻,這座整體以高雅與復古的格調呈現的塔內一角出現了一張大床,柔軟、蓬松,足以令葉伊赫整個人安靜的陷在里面,睡一個心滿意足的好覺。

    費奧多爾也站起身,來到被他用精神挪過來的葉伊赫床前。

    對方此刻睡得十分香甜,即使閉著眼睛,也能從他微微翹起的唇角辨認出這份沒有說出口的好心情。

    如果讓斯蒂文森知道費奧多爾的身體里是如此和平的景象,大概會羨慕到半夜都要咬著被角啜泣。

    費奧多爾凝望了熟睡的葉伊赫片刻,微笑著,也閉上了眼。

    ————

    “啊,他醒了!”

    這次的天花板是陌生的雪白,身側傳來銀毛小狗聒噪的動靜,“醫生,醫生快過來看看!”

    “你剛剛不還抱怨我只是個沒執照的心理醫生,什么也不會看嗎!”

    聲源有點遠的斯蒂文森語氣聽起來憤怒極了,“那現在就別來使喚我!”

    “我喊的不是醫生,是博士,”

    ——說這句話時,果戈里的聲音并沒有放輕哪怕半分,甚至是直白的強調道,“要用到的是你的異能。因為此刻醒來的不是我親愛的費佳,而是費奧多爾。”

    英語里的醫生和博士是同一個單詞[doctor],具體使用了哪個釋意基本就是靠語境分辨。

    果戈里原本還是費奧多爾和費佳的混著叫,此時卻分的格外清楚,只對另一個人格用愛稱。

    簡直就像是嫌棄現在醒來的是費奧多爾,而不是驚鴻一現的葉伊赫那般。

    費奧多爾:“…………”

    ……總感覺這個態度,似曾相識。

    他從床上坐起身,端詳四周的環境——從散落在各處的魔術道具以及衣物來看,這里是果戈里的酒店房間。

    “我都說我才是博士……住口,喊的不是你,給我安分的回去……這具身體一直都是屬于我的,你才是只會添亂的那個!”

    似乎被觸發到了關鍵詞,和[惡]人格吵起架的斯蒂文森正端著水杯罵罵咧咧走過來,一對上那雙恢復冷淡的酒紅眼眸,立刻就都安靜了,謹慎的把水杯放在費奧多爾的床頭。

    不知道為什么,連體內的[惡]人格也很畏懼他。

    如果不是這份震懾力同樣對他有效,斯蒂文森都有點舍不得離開眼前這位氣場驚人的少年了。

    猶豫片刻,斯蒂文森不知道該從哪里開口。

    果戈里則全神貫注的打量著他,似乎要從每一絲可能的影子里找出葉伊赫能夠醒來的證據。

    “在懷疑我吞噬了另一個自己嗎?”費奧多爾主動出聲。

    他微笑著,將手按在自己胸口。

    “別擔心,他正好好的沉睡在這里,我沒有對他做任何傷害性的行為。”

    果戈里似模似樣的“噢”了一聲,“有沒有辦法換他出來?”

    這句話聽起來真是一點都不客氣,感覺要是有人告訴他殺了費奧多爾就有辦法換葉伊赫出來,他立刻就會動手那樣決絕。

    如果是普通人,聽到這句話就會對果戈里提起戒備,更別提想要先下手為強了。

    但費奧多爾不是一般人。他根本沒在意果戈里的差別對待,反而饒有興致的告訴他,“是他的精神太差了,需要靠睡眠來補充。”

    “要多久?”

    “我也不清楚。如果你打算等他,”費奧多爾伸出手邀請,“那么,我有一個能讓你第一時間得知他醒來的提案。”

    “你要不要加入【死屋之鼠】呢?”

    第46章(含霸王票加更)

    在意識蘇醒之前, 葉伊赫首先感受到了格外熟悉的觸感——仿若陷入了一個鋪滿鵝毛的美夢里,輕盈而柔軟。

    這可比之前從漂浮的虛空深處醒來的感受截然不同。

    搭在枕邊的指尖動了動,有真實的棉絨感反饋傳遞過來, 包括側臉蹭到的枕面也格外柔軟,壓在身上的則是恰到好處的重量。

    他是又用費奧多爾的身體醒來了嗎……

    但這次睡得超級飽,終于沒人中途舉著破鑼哐哐哐的喊醒他了!

    葉伊赫心情很好的睜開眼, 發現自己躺在費奧多爾的意識宮殿內。

    真的睡在一張床上。

    他很確信自己困到直接昏過去前,這座嵌在高塔內的宮殿里陳設典雅復古, 但就是偏偏沒有床鋪這種東西。

    費奧多爾意外的很體貼啊。

    葉伊赫的心情更好了。

    也對, 他要是在外面混得不好, 之前也不能又當輔祭又當助教的, 就算當反派也要講人緣嘛。

    身下的大床軟得讓人意志消沉, 葉伊赫完全不想起來,只是裹著被子慢吞吞翻個身,開始在心里呼叫小愛同學。

    這具身體的意識如今被費奧多爾搞得這么奇怪,他很好奇系統打算怎么辦。

    [宿主!]

    小愛同學同樣精神百倍的出現在了他的腦海里。

    葉伊赫在這片空間里找了找, 沒看見有疑似系統的實體擬物存在。

    “這下真成俄羅斯套娃了。”

    葉伊赫發出一語成讖的感嘆。

    他當時只是講了個冷笑話而已,沒成想真套起來了。

    系統:[………]

    系統:[本系統屏蔽了原主對系統存在的意識探知, 因此才沒有顯現在這處空間之內。]

    [所以我們之間聊天也不會被他知道?]葉伊赫轉為繼續在心底發聲。

    [是的。在監測出異常數值后, 本系統第一時間選擇下線以在原主構筑意識空間時排除自身存在,]如果是可愛修勾,現在高低也要搖著尾巴轉圈討幾句夸夸, [包括宿主的!]

    葉伊赫望向這間宮殿, 入目都是屬于費奧多爾的心象具現,沒有半樣屬于他的痕跡。

    他既不怎么看書, 也不會拉大提琴,更別提那些連名字都叫不出來的裝飾品, 只給人感覺相當莊嚴的宗教風格。

    [你的意思是……]他恍然明悟,[構成我過往的心象具現沒有在這里出現,不是因為費奧多爾的精神力遠遠強過我的,而是你幫忙屏蔽了?]

    這真的幫了大忙,他再也不說小愛同學沒用了!

    [是的,]系統肯定應了一聲,[精神力強弱與否,與意識主體空間的構成并不具備相關性。]

    也就是說如果沒有系統幫忙進行干涉,他可能在掉進這片意識空間的那一刻起就會露餡,極具他個人特質的心象具現將擠占掉這間宮殿一半的空間,展現出另一種與費奧多爾截然不同的人生。

    [這下你真是立大功了。]

    葉伊赫舒口氣,[接下來的任務怎么說,我現在好像隨時都能和費奧多爾聯系,并且使用他的身體啊。]

    這句話聽上去有點奇怪,但他一時之間也沒想出更合適的……掌控他的身體?更奇怪了。

    當然這不是關鍵,問題在于如果他還是和以前那樣動不動就突然“咔”的一下把費奧多爾身體搶走,完全沒得商量的話,饒是再用第二人格這種解釋也要說不通了吧。

    系統顯然在下線過程中給自己升級了下軟件包,此刻半點不慌,[宿主的情況特殊,做好事的規則已實時進行更新,目前規則如下。]

    [不再負責由本系統喚醒意識并解決事件,宿主可自行選擇是否干預現實。]

    [當宿主為身體主意識形態活動時,只要觸發到相應事件,本系統就會根據一定的判斷標準來考量并發放復活點。]

    [另外,]系統用小愛同學的聲音甜甜的提醒道,[宿主請注意自身的精神力,低于警戒值還是會強制休眠的。]

    也就是說從系統發放未知事件,變成需要他發揮主觀能動性去解決事件了……

    [那我上次出現時解決的事情,不應該補充發放一下嗎?]葉伊赫誠懇的出聲,[別的不說,我好歹還救出了普希金呢。]

    雖然不是他主動救的。

    […………]系統瞬息間運行了數萬條指令行,很是痛快的答應了。[恭喜宿主解決事件,復活點+50!]

    [很好。]葉伊赫心滿意足的放過了系統。

    反正平時解決事件也沒靠過系統提醒,現在變成全憑他主觀行動也沒什么問題,不如說如今更方便了——至少不會再出現每次頂號都對身處環境抓瞎的迷茫。

    他只需要主動將意識下沉,平心靜氣,就能共享到費奧多爾的視角,好似透過他的眼睛在望向這間宮殿之外的真實世界……

    窗外的太陽徹底落山了,房間近乎一片漆黑,僅在桌面點著盞照明度不高的臺燈。

    面前是鋪開滿眼的紙張,但因為光源不足的原因,葉伊赫只能看清眼前的一小塊地方。

    除此之外,能用余光看到費奧多爾的坐姿十分乖巧,雙腿并攏側放著,一只手搭在椅子的扶手上……雖然除視覺與聽覺以外的感官不能共通,但在視野里還能看到左手的小部分,大概率又在啃手指沒跑。

    看不見時鐘,不清楚現在幾點,也不知道費奧多爾到底在桌前坐了多久。

    而那幾張能看清的紙……他仔細辨認了片刻,發現上面那一串串的字母與他已掌握的那幾門語言完全不同。

    葉伊赫:…………

    心里忽然就有了點不好的預感。

    等到時間一點一滴流逝,發現費奧多爾仍維持原姿勢在思考什么的葉伊赫,終于憋不住了。

    “如果我是你,”

    抱著被子沒起來的他在費奧多爾的意識空間里幽幽開口。

    “現在應該立刻停止啃手指,然后去廚房給自己做一份營養晚餐。”

    葉伊赫用的是俄語。

    看他坐了這么久都不挪窩,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沒吃晚飯——甚至也沒吃午飯。

    空氣微妙的停頓片刻,左手從視野里緩慢移開了。

    隨即,葉伊赫聽見費奧多爾在自言自語,“早上好啊。”——他的聲音是一如既往的不緊不慢,天然帶著有一種盡在掌控的從容優雅,“嗯,或許真該像你說的,去吃點東西。”

    “我睡了多久?”葉伊赫問。

    “不到一年。”費奧多爾回答道,“確切地說,十個月。”

    “…………”

    會睡上這么久,是葉伊赫無論如何都沒想到的。

    “當時的那兩個人呢?”

    尤其是那個糾結于自由哲學的銀發少年長相很漂亮,他記得可清楚——那時對方的最后一句話還沒說完呢,他就被拖去意識空間里了。

    “如果你是在指斯蒂文森和果戈里,”

    費奧多爾有問必答,“斯蒂文森回到了他的住所。果戈里則接受了加入【死屋之鼠】的邀請,不過目前依舊在進行作為天才魔術師的巡回演出。”

    “他竟然真的是魔術師,我還以為那身打扮是品味使然……”

    話說回來,費奧多爾這是又吸收了新部下嗎?他這效率還挺低的,怎么全靠BOSS直聘。

    可能是組織方針就是貴精不貴多吧……看那個費奧多爾也是在里面當高層的[V我50]組織,人多有什么用,七零八落的就被政府鏟了干凈。

    剛醒來的葉伊赫精神很好,思維不由自主發散了下,又被關鍵問題拉回來,“你去吃點東西,記得先開燈……我們現在在哪里?”

    “嗯,那就照你說的做好了。”

    房間里安靜,能聽到暖氣的工作噪音很大,費奧多爾竟然真的站起身,先去墻邊將燈打開。

    “在丹麥。”

    緊接著,他用略低的文雅聲線,說出了讓葉伊赫眼前一黑的答案。

    ……冷靜,以后他和費奧多爾的意識可以同時存在,遇到要說丹麥語的狀況就通通都丟給這家伙就好了,他沒必要再開一門語言課刁難自己!

    相比在給自己做心理建設的葉伊赫,費奧多爾則顯得心情不錯。

    他從冰箱里取出一盒酸奶,倒在酒店提供的碗里。

    腦海里的聲音變得安靜,似乎在得到答案后不再打算提出疑問。

    相比十個月,這段時間并不算漫長,而他恰好擅長等待。

    麥片、干果、切碎的蘋果塊和香瓜,再加上雞蛋碎,當費奧多爾用勺子將這些攪拌在一起,重新端到桌前坐下,舀起一勺正準備吃時,腦海里的聲音響起的聲音頓時變得格外憤怒。

    [這能叫飯!?]

    “……”費奧多爾慢條斯理的咽下一口,“我不認為有什么問題。”

    [不行,我不能接受,怎么能把雞蛋泡在酸奶里吃!]

    “有一種蛋黃醬就是以酸奶和雞蛋作為主料制作的。”

    費奧多爾冷靜的指出盲點。

    [至少蛋黃醬也是看不出原材的,]葉伊赫才不認同這個觀點,[再說你還把水果和麥片都泡進去了!]

    這跟往麻婆豆腐里加草莓有什么區別!

    用勺子輕輕刮了刮碗,又舀起一勺的費奧多爾抬起眼,焦距略微落在面前的虛空中,“加雞蛋才是我的個人喜好。”

    葉伊赫為費奧多爾的味覺失靈倒吸一口氣。

    難怪這家伙會長這么瘦,這碗東西放他面前只有兩個字:寡淡。

    寡淡到什么欲望都沒有了,眼神里都充斥著淡淡的死志,能多吃一口都全憑對食物的尊重。

    這就是高智商反派的廚藝水平嗎……還是口腹之欲對他們來說只是累贅?

    真是恐怖如斯,當一位高智商天才常年吃不到好飯,還有什么是他做不出來的。

    [去超市買點東西,拜托拜托。]葉伊赫怒而從床上坐起,[我來做飯給你吃。]

    雙重人格本身就帶有【每個人格都具備不同的身份、個人經歷、自我形象身份以及獨立技能】的特征,類似葉伊赫不會拉大提琴而費奧多爾精通大提琴,費奧多爾不會做飯而葉伊赫擅長做飯的情況,都能用它解釋得合情合理。

    “很抱歉,”

    費奧多爾的語速依舊不急不緩,但隱約透出一點微不可查的笑意,“現在是下午五點十分,超市已經關門了。”

    這里可是北歐高福利國家之一的丹麥,就算是開商場也別想讓老板多干哪怕一分鐘。

    葉伊赫:[…………]

    他絕望的倒回了床上,不想去看共享視角里的那碗酸奶泡萬物,糟心。

    過了片刻,他還是翻過身來繼續問費奧多爾,[你為什么在丹麥?]

    這位老兄是在開世界地圖嗎,到底還打算跑多遠?更恐怖的是他精通的語言沒上限的啊?

    “我在找一把圣十字劍,名字叫【索爾茲列烏尼】。”

    費奧多爾并沒有隱瞞,“它曾在公元十二世紀由英國的索爾茲伯里伯爵持有……嗯,當時的綽號是【長劍威廉】,那把圣十字劍就是他的武器,死后也成為了他的陪葬品。”

    葉伊赫有點想接著追問[找那把劍是打算做什么],但這樣顯得他刨根問底,微妙的有點不太禮貌了……縱然他現在的人設是費奧多爾的第二人格,也不能過分沒有距離感。

    因此,他只是淡定[哦]了一聲,順著費奧多爾的話往下聊,[所以你現在是在考古?]

    “這個說法似乎也正確。”

    從旁人視角看來,費奧多爾這樣氣質在陰郁與優雅上兼顧,好似與魔淵融為一體般的漂亮少年,此刻卻面帶微笑的自言自語,仿佛正與人聊天般的狀態實在有種毛骨悚然的病態美感,詭異,不可捉摸。

    “圣十字劍在他死后的一百年內便失竊了,”

    說話間,費奧多爾竟然真的快把那碗不可名狀的酸奶吃完了,葉伊赫看得瞳孔都要地震,“輾轉在黑商之間,流落于歐洲各處。”

    “在可考據的資料里,公元十六世紀的克里斯蒂安四世國王曾經擁有過它,來自一位落魄貴族的獻禮。”

    那是一位丹麥兼任挪威的國王,躊躇滿志、野心勃勃,一心想要擴大版圖。

    他在前半生確實做到了這一點,勵精圖治、經濟繁盛,公正又廉潔,擁有著非凡的才能。

    在他統治最為輝煌的時刻,一位沒落的貴族向他獻上了這份賀禮,并吹捧他才應當是圣劍的主人,上帝欽點的選民。

    然而,在他滿心歡喜得到圣十字劍的后半生,一切都急轉直下。他誤以為那把寄宿著神明的圣劍能夠為他帶來名望與政績上的雙重勝利,因而主動參加了長達三十年的歐洲討伐神圣羅馬帝國的宗教戰爭,沒想到就此輸得一敗涂地,他本人也郁郁寡歡,孤獨而逝。

    據說那把圣劍最終交給照料他離世的女仆維貝克·克魯斯,后者則在他被葬在羅斯基勒大教堂后便離開了,從此不知所蹤。

    [聽上去不是什么好東西啊,這把圣十字劍。]

    葉伊赫沉吟片刻。這個老國王也真是有夠倔的,又倔又迷信,明明輸一次就該長記性了,竟然連著輸了那么多次還覺得圣劍沒問題……

    “它的作用不在于宗教象征,”

    費奧多爾將空碗放到一邊,拿起其中一張用炭筆畫有圣劍模樣的紙張,“而是實際的效果。它其實是一把異能武器。”

    “我需要得到它。”

    葉伊赫沒有問費奧多爾為什么,倒也不是完全出于社交禮貌。

    不如說,他用對方身體經歷的事件越多,就越感覺費奧多爾并不是通常意義上的反派——那些不擇手段的擴張地盤,謀劃各種暗黑產業賺取巨額利潤,用血腥、暴力與性來填滿欲望,足以槍斃上十顆子彈也不為過的人渣。

    像費奧多爾這種身為【死屋之鼠】的首領,卻沒見他忙過什么組織產業,每次醒來都能看到他滿世界的到處跑,謀求的目標也都并非通常意義上的錢財寶物。

    他到底想要得到什么呢。

    葉伊赫陷入思索,但暫時想不出什么頭緒。

    [好吧,你想得到那把劍沒問題,]

    最后,葉伊赫只是這么抗議道,[但我拒絕看到那糟糕至極的料理技術,就算是你喜歡的雞蛋也沒有這樣吃的道理。]

    他從視覺上就實在接受不了!

    “我聽您的。”

    費奧多爾笑了笑,沒有對此提出任何異議——他甚至在只這一句里改變了稱呼,帶來的感受就像小貓突然伸爪輕輕撓了葉伊赫的心臟一下。

    葉伊赫想要繼續說出口的話隨之卡殼,[…………]

    […咳。]

    在生活習慣上,費奧多爾顯然是相當糟糕的。

    葉伊赫睜眼見到的場景并非偶然,而是他真的幾乎不使用明亮的光線來進行照明;哪怕是頂著再黑的夜晚查閱資料,也喜歡只點一盞昏暗的小燈。

    進食更是一天只有一頓,吃的東西則根據營養成分搭配,隨意用酸奶、牛奶或者谷物粥攪拌在一起,在口味上營造出一種即寡淡又詭異的混亂錯覺。

    葉伊赫中途還出來嘗試品嘗過,只吃一口就把它徹底沖進了下水道,再花五分鐘炒出盤青椒雞蛋。

    坐姿也是,雖然看起來很端正乖巧,但總是習慣性微弓著背,咬手指更是演化成了本能行為。

    值得稱贊的只有費奧多爾愛干凈這點,他每天都會洗澡,衣服也是一天一換。

    雖然伊萬和普希金他們不在,但他好像有別的辦法獲得資金,哪怕住的是公寓式酒店,平時也并不出門工作,依舊從來沒有為錢煩惱過。

    當費奧多爾在使用身體翻查資料時,葉伊赫也會繼續躺在那張舒服的大床上睡覺養神。

    有時精神睡飽了,但不想打擾他、也看不懂那些文獻資料的葉伊赫通常會選擇在他的意識宮殿內溜達,從書架上抽出幾本自己能看得懂的書——大部分都是用俄語寫的,也有許多是其它語言。

    到吃飯的時間點、或者他實在看不過去時,葉伊赫就會強行擠占費奧多爾的身體,將指節從齒間拯救出來、去開盞明亮的燈、或者變著花樣給他做雞蛋相關的食物。

    這里也是個缺少食材和調味料的國家,但他都在英國生活過那么長時間了,還有什么好怕的。

    “既然這是您的意思。”

    每到這時候,費奧多爾的話語中總是透著難以捉摸的微笑,但在行動上十分乖順地聽從了他的安排。

    葉伊赫:…………

    總感覺在情緒上,微妙的被他拿捏了。

    ——這樣的生活持續到葉伊赫在意識宮殿的床上又一次醒來,看到費奧多爾并沒有出門到圖書館或博物館之類的地方尋找線索,而是去酒店前臺退房。

    “找到圣十字劍的下落了。”

    他對葉伊赫這么解釋道。

    第47章(含營養液加更)

    丹麥, 與俄國在同一高緯度的北歐國家,寒冷的冬季總是占去了全年大部分的時光,剩下則是更早的落日與更漫長的黑夜。

    但比俄國稍好的地方在于它是溫帶海洋性氣候, 這決定了丹麥即使冬季再冷也能維持一定的溫度,不至于俄國的冬季那般干燥而寒苦,連天色也好似總籠罩著一層散不去的冷霧。

    話雖如此, 對費奧多爾如此單薄的身體而言,葉伊赫覺得他就算是去非洲或南美, 這身毛絨絨的保暖裝備也必不能少一件。

    不然分分鐘感冒給他看。

    “哈啾。”

    靴底踩著石子鋪成的道路, 只是一陣裹挾寒意的凜風驟然拂起, 被冷到的葉伊赫便隨之小聲打出個噴嚏, 將披風上的扣子又扣緊兩顆。

    感覺有點鼻塞, 到地方后先洗個熱水澡吧……

    認識費奧多爾后,他才真正見識到了什么叫弱不經風。

    丹麥的領土并不算大,但人口密度極低,以至于葉伊赫沿著費奧多爾指出的路線走了許久, 竟然連一個人都沒看見。

    不僅如此,房屋與房屋之間的距離也相隔很遠, 中間生長著大塊的草地與灌木, 但幾乎沒有動活動的明顯痕跡,一切都顯得格外安靜,安靜到近乎暮氣沉沉。

    [這里是建造于石勒蘇益格時期的克里斯蒂安菲爾德小鎮, 也是受到天主教迫害的摩拉維亞教會的定居點之一。你能看到建筑整體都呈現古希臘羅馬時期的柱式構圖要素, 且沒有額外的裝飾品。]

    費奧多爾在意識宮殿里向目前掌控著身體的葉伊赫解說道,[包括教會也強調禁欲與苦修, 認為克服惡念與虔誠的懺悔會將信徒引至未來的天國。]

    “迷信。”聽完這段長篇大論的葉伊赫干脆利落作出總結。

    費奧多爾在意識里發出一點輕笑聲。

    “我記得你是信仰宗教的,那個……”忽然想不起那個名詞了, 葉伊赫有點卡殼,“基督教?”

    [是東正教。]費奧多爾糾正道,[也被稱為希臘正教。雖然如今也會用教會斯拉夫語來舉行宗教儀式,但若是自詡正統的古教會,依舊會選擇使用希臘語。]

    葉伊赫:“………啊。”

    原來這就是他當時在教會里做禮拜的時候,總感覺聽到的音節像俄語又不像俄語的原因?因為都聽得懂,導致他壓根分不清這兩種語言的區別。

    換句話說,費奧多爾這老兄還會希臘語是吧……哼,別指望他再學一點。

    [接著請左拐。]

    按照費奧多爾的導航,葉伊赫向岔路的左邊走去。

    這座小鎮的歷史太過古老,人口也稀少,無論火車、地鐵乃至公交,全都不通到小鎮里面,進來就意味著交通工具極其匱乏,只能依靠自行車或者走路。

    葉伊赫沒有自行車,坐公交到小鎮前方的站臺后,剩下的路途就只剩走路一個選項。

    就算想在這座小鎮買一輛自行車代步也很困難,走到目前為止,葉伊赫沒能找到哪怕一家開門的商店。

    ……不愧是高福利的北歐國家。

    路邊除去大面積的灌木與野草,也有農戶零散種著一些農作物。

    葉伊赫正走著,看見路邊有只松鼠蹲著啃還沒有成熟的小胡蘿卜,大概是從附近農地里刨出來的。

    盯著那只咔哧咔哧埋頭苦吃的松鼠一會兒,葉伊赫對著意識宮殿里的費奧多爾涼涼出聲。

    “看,松鼠在吃你的午飯。”

    真是搞不懂這幫老外,一根生胡蘿卜竟然也能當成一頓飯,澆上一點醬汁的蔬菜沙拉更能稱得上營養豐富又健康。

    難怪外國電影里動不動就愛放挑食小孩不肯吃西藍花,這樣做的口感會好才真是見鬼。

    來試著做一盤西蘭花熗蝦仁擺小孩面前,倒是再看看他們愿不愿意吃。

    [……]

    意識里的費奧多爾沒有出聲,但揶揄了他一句的葉伊赫格外心滿意足,幾乎要哼著歌朝目的地走去。

    他堅持在這個人生地不熟、連語言也不通的地方頂號了費奧多爾還替他趕路的原因很簡單——出太陽了。

    就丹麥這天氣,和英國有異曲同工之妙,都是極少能見到晴朗陽光的大陰天。

    長時間見不著太陽就會缺乏維生素D,還容易導致心情抑郁,所以丹麥明明作為一個高福利國家,國民卻人均重度社恐,需要看心理醫生的人也多得要命。

    想想非洲的黑人兄弟們,明明窮得叮當響,太陽一曬就能齜著口大白牙一起載歌載舞。

    葉伊赫不會載歌載舞,但他也想出來曬曬太陽。

    他被迫跟來丹麥都這么久了,就沒見過幾次晴天——大多數時候還都是費奧多爾在使用身體,而他總是能窩那里一動不動的看資料大半天,根本不在乎環境。

    雖然葉伊赫也覺得自己過得挺隨便的,但他可見不得這樣。

    不能組織叫【死屋之鼠】,就真的過成小老鼠了吧?

    費奧多爾對此倒是格外縱容,半點生活習慣被干涉的抱怨也沒有。

    跟著他的指引,葉伊赫來到一處由黑橡木與紅磚搭建的小屋前停步,“是這里?”

    房屋頂上沒有擺十字架,他還以為自己走錯了。

    [是的。]

    合攏書的費奧多爾從意識宮殿內的椅子上起身,[接下來,還請將身體的主導權交給我吧。]

    …………

    守門人萊德·維克,今日也在慣例打掃這間教會的衛生。

    相比于三百年前的輝煌期,如今可以稱得上徹底敗落,早已失去了宗教作用。

    但從另一方面來看,這里也被認證成了世界文化遺產之一,承載了超乎想象的歷史價值。

    作為風景同樣優美的小鎮,每日的游客雖然不多,但也總是會陸陸續續的有人到訪。

    而他的工作就是打掃、維護以及講解,順便隱秘的看守一樣圣物。

    他在擦拭完圣臺,轉過身準備將毛巾浸在水盆里清洗時,忽然發現眼前多出了一人,“哎喲!”

    一位陌生的黑發男性,身為本地人的他很肯定沒在附近見過,基本可以斷定是從外地來的。

    他從樣貌上看格外年輕、甚至可以稱得上漂亮——身材高挑,但從他的標準來看還是未免顯得過于單薄;護耳的白色絨帽和對襟開衫的衣著風格略顯古怪,卻莫名感覺很適合對方。

    但無論如何,萊德·維克也不能忽略心底產生的異樣感。

    眼下畢竟是冬季,前來此處的游客大多穿著保暖又輕便的沖鋒衣或羽絨服,腦袋上也總是戴著毛線帽,將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

    有些還背著巨大的旅行包,一看就是只來玩白天就離開,并不打算在這里長待。

    而絕大多數游客和他打招呼時,臉上的笑容也是熱情洋溢的,往往還會舉著各種攝影設備來問他可不可以拍照。

    不想眼前的這個人……他雖然也在微笑,但這份流露在唇角的微妙笑意更多是讓萊德·維克感到緊張的不妙。

    更別提他雙手空空,根本不像是來這里參觀的游客。

    “下午好。”對方彬彬有禮的開口,“今天的天氣很不錯,您不這樣認為嗎?讓人感覺格外暖和。”

    “啊……是,沒錯。”

    萊德·維克因為走神,應答眼前這位來客的問候時還罕見磕巴了一下,“總算出了太陽,我要抓緊時間把這里打掃一遍,然后就要鎖門結束工作了。”

    就算工作內容是看守這座小教堂,他也不可能一天到晚的待在這——他還趕著去湖里釣魚呢,天色再過一會兒就要陰下去了,只需要接上一點小風,冰面上鑿個洞,此刻就是適合釣魚的最佳天氣。

    “幸好我來得還算及時,不會耽誤您很久。”

    萊德·維克聽見對方這么客氣道,在言談措辭方面顯得格外有禮貌。“請問,您能告訴我戈特弗里德·拉斯姆森的墓碑在哪里嗎?”

    教堂內的氣氛凝滯片刻。

    “我不清楚,墓園里沒有這個人。”

    萊德·維克若無其事地搖了搖頭,神色平靜。

    這座教堂的側邊就接著墓園,許多極度虔誠的信徒會選擇在死后將尸骨埋在墓園中,以求得前往天國的路徑。

    在長達三百年的風雪洗禮下,許多墓碑上的刻字都有或多或少的侵蝕痕跡。

    再加上現今的丹麥語不僅融合了許多來自拉丁語與希臘語的詞匯與發音,后來還受到德語的強烈影響,以至于即使還有能看清的零碎文字,對古代丹麥語不夠精通的人也幾乎分辨不清上面的內容。

    這也是為什么很少會有游客專門來這里看墓園。

    畢竟墓園哪里都有,這處也并沒有格外突出到值得他們特意前來打卡的風景特質,順帶來拍張照就足夠了;不可能會有人千里迢迢來這里,就為了問特定某個人的墓碑在哪。

    除非,對方別有用心。

    萊德·維克直接選擇裝傻,“你是那個人的后代嗎?那我想你大概走錯了地方,這里從來沒有哪座墓碑上的銘文寫作拉斯姆森。”

    “是嗎?”

    對方似乎連眼底也泛起那股微妙的笑意,“戈特弗里德·拉斯姆森,”——他的語速很慢,好似在講故事般,將一切信息都娓娓道來,“摩拉維亞教會的信徒之一,死于三百年前。”

    “他的父親是恩里克·拉斯姆森,同樣虔誠的信徒,本身并沒有值得追溯的特別之處。”

    “摩拉維亞教會掌控下的信徒們可以結婚,但必須要由教會來指定配偶。”

    “而摩拉維亞教會的前身為波希米亞兄弟會,是波希米亞胡斯教派分裂出來的一支新教。當時的教徒因受到天主教迫害而四散逃難,其中的一小部分人來到丹麥,最終成立摩拉維亞教會,并選擇定居于此。”

    萊德·維克默不作聲,聽著這位不速之客將起源故事說得如此詳細。

    “那么,摩拉維亞教會是如何確立的?”費奧多爾始終噙在唇角的笑容擴大,“因為他們接受了一位同樣飽受政治迫害的女性,她因為與老死的國王有染而遭到新王厭棄。”

    “當他們選擇救助這位女性時,對方也為他們帶來了一樣來自神明指引的神圣物品——或者說,是一把圣劍。”

    “這件事并未透露出去,但摩拉維亞教會欣喜若狂,他們將圣劍供奉起來,又指派恩里克·拉斯姆森與她結婚,生下了戈特弗里德·拉斯姆森。”

    “后來,這位戈特弗里德·拉斯姆森先生成為了教會的掌權者,并在其死后,選擇將母親唯一的遺物也一并帶入墳墓。”

    “嗯,在資料大面積缺失的情況下,想要推理出這些脈絡還挺有難度的。”費奧多爾聲音平淡的總結道,“畢竟那段時間的歐洲正處于動蕩的三十年宗教戰爭,大量文獻都被破壞了。”

    更別提當時無論是單詞的拼寫還是發音上,都與現存體系相差太多。

    連三百年前的皇室抓馬狗血秘聞都能在這么短時間內破譯出來,同樣在意識宮殿內旁聽的葉伊赫簡直嘆為觀止。

    原來他在學語言時用到的費奧多爾cpu,可能還不足10%。

    萊德·維克更是聽得神色緊繃,一只手已經悄悄背在身后了。

    “我是不是還忘記對您說了?”

    好似沒注意到他的動作,費奧多爾做出恍然的模樣,卻連笑容也變得詭譎而危險。

    “那把圣十字劍的名字叫【索爾茲列烏尼】。”

    ——話音剛落,萊德·維克的右手從腰后轉出,赫然露出一把對準他的手槍。

    費奧多爾僅瞥過一眼,就能認出這是來自奧地利的格丨洛丨……克17型手槍,大量使用的工程塑料使它結構輕且造價低廉,沒有常規的手動保險機柄使它被取出的那一刻即可實現單手開槍,不需要先打開保險的流程。

    也就是說,在對方開槍的下一刻,他就會死。

    意識宮殿內,原本窩在柔軟沙發里旁觀的葉伊赫霍然起身。

    即使面對這樣的絕境,費奧多爾連半點動作都沒有,不僅仍舊空手站在對方面前,臉上也維持露出那叫他膽顫的、好似掌控著一切的微笑。

    比恐懼更易侵蝕人心。

    砰!

    萊德·維克的手指扣在扳機上,幾乎沒怎么猶豫就開了槍。

    費奧多爾沒有任何反抗的意思,但有人的應對比他要快——

    在子彈即將出膛的剎那之間,踏步伏身發力左手頂掌一氣呵成,萊德·維克的右腕被迫抬高,開槍的彈道隨之偏移,彈丸堪堪擦過臉側而去,筆直嵌入紅磚墻里。

    “…………”

    面對這種非人般的反應速度,舉著槍的萊德·維克傻了眼。

    但瞬間頂號上場的葉伊赫沒有。

    他猛然擊打在對方右手腕的手掌靈活一變,握住手腕的同時發力后擰,整個人則借力轉到這個大高個身后,迫使對方跟著彎腰下壓——緊接著一個踹向腿窩的踢擊就讓人直挺挺跪了下去,根本動彈不得。

    “什么情況,你剛才是在故意刺激他動手?!”

    葉伊赫對著被他擠到意識宮殿的費奧多爾豎眉怒斥,即使俄語的彈舌還不怎么流暢,也不妨礙他用蹩腳的發音繼續發揮,“結果沒想到對方能開槍是吧!看給你顯擺的,命都差點沒了!”

    […………]

    費奧多爾看上去也有點愣神,似乎也壓根沒料到還有這種事態發展。

    他緩慢眨了下眼睛。比起被副人格訓斥的冒犯,他的反應似乎更接近于一種悸動般的興奮,連出口的語調都變為贊頌般的詠嘆。

    [啊-啊,這可確實沒想到……]

    “……你怎么被罵了還挺高興的。”

    葉伊赫對著這個沒見他生過氣的家伙感到一陣無言,轉而看向身下還試圖掙扎的守門人,“這位要怎么處理?”

    [殺掉就好了,]

    費奧多爾在意識宮殿內輕描淡寫道,[我能辨認出那座墓碑。]

    他剛才只是打算滅口罷了。

    丹麥本身禁槍,偷渡過來的他缺少武器,又出于葉伊赫的醒來且極愛干涉他生活習慣的緣故,導致他始終沒有機會去黑市獲取一把槍。

    當然,即使他全無威脅的踏進了對方領地,也有辦法實施滅口的計劃——只需讓對方動手殺死他就可以。

    如此一來,[罪與罰]的異能效果就會發動,他將自對方的身體上迎來重生。

    但此刻的結果……

    費奧多爾將左手的食指指節咬在齒間,幾乎要為眼前這一幕而感到來自靈魂的戰栗。

    他的第二人格,幾乎承載著他對自我美好一面的全部理想。

    啊-啊,這是屬于他的。

    “……他又沒做惡,我們還是上門搶東西的那個,”

    聽到解決辦法的葉伊赫連眉毛都快糾結在一起,“要我直接滅口…不太行。”

    他是能打,但也沒動手打死過人……

    [那么,我聽您的。]

    費奧多爾從善如流的退讓一步,又用出了好似貓爪輕輕撓下心臟的敬語。

    明明剛才對待萊德·維克的談吐也是這么個用法,葉伊赫卻總感覺其中有微妙的差別。

    不過眼下……瞄準頸側的迷走神經,葉伊赫一掌就把人劈暈過去,又梭巡了圈教會內部,從圣臺上扯了塊窄窄的錦披下來,給他捆得結結實實。

    從頭到尾也沒有向這位守門人透露過費奧多爾的姓名,等他醒來再求救成功,他們早就離開丹麥了。

    至于費奧多爾說的那把圣劍……葉伊赫認命的找到把鐵鍬,扛著它去墓園里挖墳。

    得虧這做好事的系統不會因為他違法犯罪而倒扣復活點……

    “你怎么指個墓也這么高興?”

    這具身體的體力還是很差勁,挖了幾鏟的葉伊赫將鐵鍬杵在地上中場休息,“還有聲音聽起來不太對,你是不是又在啃手指?”

    在意識空間里竟然也改不掉這壞習慣!

    [嗯?]

    費奧多爾的聲音在此刻顯得格外純良。

    [我并沒有。]

    “……少騙我了。”

    第48章(含霸王票加更)

    讓費奧多爾辨認出那位戈特弗里德·拉斯姆森的墓碑確實沒有花費很長時間。

    他真的如同方才對葉伊赫所言, 不需要那位守門人也能辨識出墓碑上已被侵蝕到幾乎無法看清的那些字母,甚至準確的翻譯出來。

    葉伊赫已經習慣了費奧多爾在頭腦上面的頂級優秀。

    這家伙在酒店、圖書館與博物館待了那么些天,竟然直接學通了一門不適用于現代的古丹麥語……真是人比人, 氣死人。

    他在讀書時怎么沒有這樣的好腦子?這樣就不至于讓那些知識像甩出去的冰壺一樣,呲溜就從他大腦皮層表面擦過去了,一路走得是光滑無比, 基本沒怎么記住。

    想想他為了考上大學付出的那些艱辛努力,葉伊赫都忍不住感到一陣心酸。

    至于此刻, 他是得到了一個記東西很快的好腦子——差不多10%吧——但代價是他的好體力徹底回不來了。

    又掘了幾鏟土, 葉伊赫不得不停下來歇口氣。

    想把這位老兄的身體養起來真難, 敗起來倒是一瀉千里;在他長眠的十個月期間, 又馬不停蹄的倒退回干點活就頭暈力竭的重度貧血兼體弱。

    天已經暗下去了, 這墓才被刨掉一個敦實的小山包。

    當夜空鋪滿頭頂時,這處墓園也理應被微弱的燭火照亮——鐵門的兩側掛有防風煤油燈,為安息于此處的魂靈點亮歸途。

    但那位負責來點燈的守門人被他打暈了,沒人來干這個活的后果就是墓園變得愈發陰森, 連不遠處形狀扭曲的枯枝也化作掙扎于大地的猙獰鬼爪。

    給葉伊赫一萬種設想,他也絕對猜不到有朝一日的自己會待在另一人的身體里, 還扛著鐵鍬去別人家盜墓。

    不對, 嚴格來說應該是國家財產。

    他這樣算不算在撬天國的墻角……忽然想到這點,葉伊赫險些笑出聲。

    “我還是第一次干這種事,”

    葉伊赫對意識宮殿里的費奧多爾說, “但畢竟我們共享一個身體, 你會不會覺得這是在褻瀆神明?萬一死后上帝不讓你進天國了怎么辦?”

    [或許確實如你所言。]

    費奧多爾即使坐在沙發里,姿勢也是端正的。不同于葉伊赫喜歡將整個上半身嵌進柔軟的靠背里, 他會微微挺起脊背,讓自己保持某種體態上的輕盈與張力, 像一只舒展羽翼的鶴。

    即使這是完全無法讓身體放松下來的姿勢。

    葉伊赫不得不承認,哪怕費奧多爾的生活習慣再糟糕,本質上也依舊擁有一種散漫卻深入舉手投足間的貴族式優雅。

    [十誡是無論哪支基督教派都會奉行的準則,其中第八誡便強調:不可偷盜。]

    費奧多爾在意識內發出的聲音聽上去并不嚴肅,相反,葉伊赫甚至能從中聽出一點愉快的余韻——來自方才被他抱怨后的尾音,[若是犯下這份罪的我,想必定要與天國無緣了。]

    “……少來,你壓根就不擔心,”

    葉伊赫一個人在墓園里吭哧吭哧的鏟土,一邊還在對著空氣自言自語。就算守門人此刻成功掙脫束縛,看見這幕詭異場景的他估計還得再嚇昏一次。

    “你剛才還想殺了那個守門人。我就不信圣經里都不準你偷盜了,難道還會允許你殺人?”

    更別提他在俄國那個教堂工作的經歷——懺悔罪孽幾乎要占去大半信徒的來意,其中也包括替成為殺人犯的家人來贖罪的。

    費奧多爾的幾聲輕笑又響起在腦海里,像搖動在這冰冷冬季里的鈴鐺。

    [您知道俄羅斯東正十字的含義嗎?]

    他在這句里忽然又將對葉伊赫的稱呼改了口,語氣卻沒什么變化,反而顯出獨一份的親近感。

    [并非希臘十字或拜占庭十字,自然也并非宗主教十字,而是上下各添有一道短橫杠的東正十字。]

    其余十字具體長什么樣葉伊赫不清楚,但這個模樣特殊的十字他是見過的。

    “認識,但不清楚。”

    當時的同僚又不可能給他解釋這個——他們的想法估計是這家伙都能當輔祭了,怎么可能不懂各類教義呢?雖然事實就是他不懂,硬靠渾水摸魚過了一周。

    [在大多數版本中,對東正十字的釋義無外乎代表耶穌的頭與腳,是他的身體被釘在十字架上受苦難的象征。]

    [第一根橫杠寫有“罪犯”的的名號:納匝瑞特的耶穌,意為銘牌。]

    [第二根橫杠為耶穌被緊釘的雙手,意為刑木。]

    [第三根傾斜的橫杠既是耶穌的腳凳,亦為正義之秤:一盜因瀆之“重”而墜獄,一盜因悔之“輕”而升天。]

    費奧多爾解釋得很詳細。

    在新約圣經的描述中,當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處死時,有兩位罪犯也同樣被釘在十字架的一左一右。

    其中一個罪犯譏誚他是基督卻不能救他們,另一個則責備對方說他們受刑乃罪有應得,并表示耶穌并沒有罪過。

    最終,褻瀆耶穌的前者下了地獄,而誠心悔過的后者則與耶穌一起升上天國——這就是為何第三根橫杠是傾斜的。

    被惡補了宗教知識的葉伊赫:“………原來如此。”

    這么說來,其余十字架應該有其它不同的含義了……宗教還真是復雜的東西。

    [這僅是表面上的含義,]費奧多爾卻接著說道,[對于東正十字而言,它還有另一種釋意:三道橫杠,意指被救贖的過程。]

    [第一根指代十字架本身,為屬靈符號,即描述生命已位于一種世俗以外的存在狀態,歸屬于圣靈。]

    [第二根指代罪之行,即人所犯下的罪惡行徑。]

    [第三根為復活,表示神已戰勝死亡,將會自死的懲罰中復生。]

    說到最后,他的口吻里甚至帶上些許不可捉摸的笑意,好似在不動聲色的向葉伊赫傳達某種暗示。

    “你是想說哪怕作為人的你犯下了罪,死后也能像神一樣復活?還是說升上天國?”

    聽完解釋的葉伊赫蹙起眉毛,實在為對方如此虔誠的信仰感到費解——就算他有什么辦法躲過子彈的狙丨殺吧,畢竟這個世界還有異能這種超自然的設定。

    但這段長篇大論在他看來……

    “你怎么不說你此刻的生命也很寶貴,別隨隨便便就用輕慢的態度對待它?”

    他就不明白這些宗教為什么總愛極力鼓吹來世與死后,就跟印度動不動就講此世身為賤民受苦,來世轉成婆羅門享福……要放他們那里,早就高呼一聲【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然后起它個百八十次義的。

    誰管來世不來世、天國還是地獄的,這輩子怎么就不能過好點?

    想想費奧多爾的意識宮殿內布置有大量的宗教相關裝飾,意味著他的過往人生中確實有受到極深的宗教影響。

    而葉伊赫,是個堅定的無信仰主義者——非要說的話,也是【來都來了】式的信一信。

    譬如在爬山的中途看到一座廟,秉承著【來都來了】的想法,進去給里面供奉的佛像燒兩炷免費的香,許個也不知道在不在對方管轄范圍內的愿望。

    比起從信仰中汲取接納苦難的精神力量,他更愿意迎難而上,努力靠自己讓生活過得好些。

    如今的他在費奧多爾的身體內,便也就試圖讓費奧多爾的生活能過得好些。

    像這種通過傷害自己身體來達成目標的方式,他是一萬個不贊同。

    [我確實從未有過如您這般的想法,]

    意識宮殿內的費奧多爾微笑著,吐出的每個音節輕且低,卻構筑出愉悅的意味,[痛苦乃登上天國之階梯,懺悔與救贖將會洗滌罪孽的魂靈。]

    “不要給你啃手指到出血找借口,現在又痛又累的可是我。”

    即使知道費奧多爾此刻看不見,葉伊赫依舊危險的微微瞇起了眼。

    他費老大勁的在這里吭哧刨土,意識里的這家伙盡和他掰扯苦行啊贖罪啊這些有的沒的!

    若是普希金在這里怕是會格外震驚,他那魔鬼般的老板費奧多爾在此刻竟然也會有如此清澈愉快的低笑聲——哪怕它轉瞬即逝。

    接下來的費奧多爾沒有再出聲,終于鏟到底的葉伊赫專心將那口朽蝕成半腐爛狀態的棺木撬開,謝天謝地,里面擺著的是一壇骨灰,而并非一具尸骨。

    擺在那壇骨灰旁邊的陪葬品還有許多,其中就有一把造型奇特的雙刃劍。

    它在劍柄上裹纏了暗色的布,劍格中央則鑲有一顆寶石,在夜色中似乎泛著難以言說的微光。

    葉伊赫踩在棺木的邊緣,彎腰將它拎在手中,“就是這把?”

    [是的,]費奧多爾應道,[它與記載中的模樣無異。]

    “這下真連我也成法外狂徒了……”

    葉伊赫嘀咕一句,將它放到旁邊,又花費了些時間用鐵鍬復原這處墳墓。

    當最后一鏟土被他拍在山包上時,一片雪花自天空飄落。

    葉伊赫仰起頭,更多的雪倒映在他眼底。

    手邊沒有鐘表能看時間,他預估現在差不多快到后半夜了,而拿到圣劍的他還要沿著來時的路一直走回去,等待直到天明才會發車的公交……

    “肯定會發燒。”對這具身體格外了解的葉伊赫肯定道。

    他選擇拎著那把圣劍摸黑返回教會,正好與在掙扎著想要解開束縛的守門人撞了個照面。

    萊德·維克:“…………”

    萊德·維克立刻閉上眼:“我發誓我什么也沒看到。”

    什么圣劍,哪有他的性命重要——就算他是這個教的信徒,支付給他的薪水也不夠這時候逞英雄的。

    “…………”葉伊赫張了張口,發現他并不能說丹麥語與對方溝通后,迅速將身體交回給費奧多爾,“你來解決。”

    正好他忙活了一整晚又累又困,只想趕緊睡一覺。

    被換出來的費奧多爾先抬起手中的那把圣十字劍看了眼,確認是真品后,才再度將視線轉向緊閉雙眼的萊德·維克。

    “您好啊。”

    他說起丹麥語時,就如同說其它語言一般的標準,每句的語法與屬格變化皆準確無誤。

    萊德·維克不敢應聲。

    “無論何時,主都會接納無家可歸之人,亦如基督接納爾等一般,使榮耀歸于神。”費奧多爾念了半截圣經內的箴言,微笑著對他說道,“您不這樣認為嗎?”

    萊德·維克低聲下氣,“是,沒錯……”

    “請容許我們在這里歇息一晚,您認為主會容許么?”

    費奧多爾接著問道。即使他表現得如何彬彬有禮,萊德·維克聽來也更像是一句語氣冷淡的威脅。

    還有對方那句話中的【我們】……明明就只有一個人站在他面前啊!

    萊德·維克簡直要在心底倒吸一口涼氣,完全不敢深思,“完全沒問題,主說你、呃,你們想待多久都可以。”

    “感謝您的慷慨。”

    沒有點燈的這間小教堂幾乎完全沉入了黑暗,僅剩自窗戶投來的些許弱光。

    在這片冰冷的黑暗里,對方的每一個動作都令萊德·維克心顫,他被捆在一起的手早就麻了,但完全不敢出聲抱怨。

    相比話語,對方的行為更讓他目瞪口呆——那個人在逛了一圈后,先從圣臺上拿起火柴,而后竟然用挖出來的圣劍當斧頭,把那可以當成古董看待的橡木長椅劈成了一根一根的!

    望著在他眼前升騰起來的簡易版篝火,萊德·維克陷入了呆滯。

    瀆神!這是徹徹底底的瀆神!

    他想要尖叫,但想起對方剛才那干脆利落的反擊,又硬生生的憋了回去。

    重新拿回身體主導權的葉伊赫坐在火堆邊取暖,困惑瞥他一眼。

    表情干嘛那么驚恐,這間教會又沒有暖氣,不就地取材,難不成守著這些木頭凍出毛病來嗎。

    他在來這個世界的第一次可就面臨過俄國的暴風雪,絕對不想再來一次手腳都被凍僵還要跋涉求生的經歷了。

    信教的費奧多爾都沒表示異議,這家伙倒是一副險些氣到背過氣的模樣,哼,心理素質就是不行。

    雖然他感覺對方在腦海里發出的輕笑聲也很微妙……好吧,至少沒有明面上提出異議。

    冬日的天光亮得很遲,更別提高緯度的丹麥——索性這個教會里有時鐘,他只需要等到在首班公交的發車時間前趕到站臺就可以了。

    沒有等到將近九點才會來臨的天亮,葉伊赫提前離開了那間教會,也離開了這座克里斯蒂安菲爾德小鎮。

    自從那夜飄起了雪再沒停過,溫度逐日下跌得更嚴重,房頂與大地皆覆蓋了層厚厚的白雪。

    拿到圣十字劍后,費奧多爾沒有停留在丹麥,而是用假丨身丨份丨證明坐上了駛向挪威的火車。

    眼見對方越過丹麥邊境線,還要更往北去的葉伊赫:……他就知道丹麥還不是終點。

    雪景下的挪威與之前見到的丹麥風景截然不同,更別提一串一串掛在屋檐間的桔色小燈,偌大的馴鹿雕像矗立在小鎮中心,冬青葉做成的裝飾掛得到處都是。

    這種濃厚又喜氣洋洋的節日氛圍……

    [圣誕節?]葉伊赫在意識宮殿內出聲。

    “是的。”

    正在酒店前辦理入住的費奧多爾回答道。

    前臺的服務員原本在登記信息,忽然聽到這位有著漂亮容貌的帥哥在說話的她下意識抬頭看了一眼,“先生?”

    費奧多爾向她微微搖了搖頭,示意沒什么事。

    [圣誕節是相當于新年的節日吧?]葉伊赫才發現時間已經來到了年末,[不回去過嗎?]

    不確定費奧多爾還有沒有家人,他在后半句說的含糊了些。

    “與這邊12月25日的圣誕節不同,俄國是過1月7日的圣誕節。”

    已經取到鑰匙,離開前臺的費奧多爾向葉伊赫解釋道,“而新年是單獨的1月1日。”

    他對自己的第二人格展現出絕無僅有的耐心,看起來并不介意對方問出缺乏常識性的問題。

    原來新年是相當于他們的元旦啊……葉伊赫沉吟片刻,主動邀請道。

    [要來過嗎?新年。]

    1月7日的圣誕節還沒到就算了,新年應該是很重要的節日。

    正好他曾經也沒有體驗過和人一起過元旦是什么感覺,現在干脆就來一場俄國的新年也不錯——反正費奧多爾應該也沒有人和他一起過,他在這種時候都如此敬業的跑來挪威干活,半點也沒有要回俄國的意思。

    [應該會很有趣吧?]

    費奧多爾的步伐停頓稍許。

    當他再邁步走向那間被訂下的酒店房間時,口中已欣然答應了葉伊赫的邀請。

    “我想您是正確的。”

    在每一個音節的連接間,那點微妙的笑意與親近感又慢慢流露出來了,“就依照您說的做吧。”

    […………]

    捂起臉的葉伊赫沉默片刻,終于在他的意識宮殿內發出了忍無可忍的抗議。

    [……別老是突然對我用敬稱!]

    第49章(含端午節加更)

    最終, 費奧多爾有沒有采納葉伊赫的意見姑且不論,但他確實在挪威停留了比預計更久的時間。

    這座在葉伊赫看來和小鎮差不多的城市其實是挪威的首都,奧斯陸。

    按照費奧多爾的說法, 他們是先坐火車到達丹麥的腓特烈港,再轉乘輪渡來到了這里——雖然在葉伊赫看來,眼前風景基本沒有什么區別。

    在缺乏太陽照射的漫長北歐冬季里, 即使走在白天的街頭,天空也總是泛著黯淡的微光, 仿佛驅散黑暗的晨曦永遠無法在下一刻升起。

    只有紛揚落下的雪花被燈串照耀得閃閃發光, 落在每一位往來的行人身上。

    這里建筑普遍不高, 許多木制結構的特色小屋更是長長的等腰三角形, 兩側的屋頂坡度很大, 末端幾乎要靠近地面,連窗戶都開得小小的,擠在露出的一點點墻壁縫隙里。

    葉伊赫猜測這樣設計的原因大概是為了防止厚重的積雪壓垮屋頂的瓦片,小窗戶也更保暖。

    因為剛過完圣誕節的關系, 許多商店的圣誕樹還沒有撤下,戴紅帽子的侏儒小精靈一排一排擺著, 看起來格外可愛。

    雖然挪威如今也會順應世界各地的游客, 在廣場添置馴鹿與白胡子圣誕老人;但據說其實在他們的文化里,會挨家挨戶來送圣誕禮物是一種戴著針織紅頂小尖帽的尼森小精靈。

    葉伊赫在商場買食材時還順手買了兩個小精靈帶回去,就掛在酒店的窗戶下面。

    費奧多爾沒表示異議。

    此刻他正沿著街道前往阿克爾碼頭, 那里的北大西洋暖流可以保證即使在寒冬也不會使海水結冰;而他們將乘坐傳統的北歐海盜木帆船, 沿著峽灣游覽整座充滿北歐特色的復古城鎮。

    主要是在買東西時聽到游客聊天的葉伊赫想坐,費奧多爾負責認路和訂票。

    通過費奧多爾的視角看著街頭那些基本成雙成對、或者更是全家出動的路人, 葉伊赫在意識宮殿里體貼的對他開口,[我可以給你唱首圣誕歌, 好讓你顯得沒那么形單影只。]

    過圣誕節的那幾天總能在各處聽到一首圣誕頌歌——雖然和他以前聽過的【叮叮當,叮叮當,鈴兒響叮當】不同,但旋律依舊簡單好記,要他復刻一遍簡直輕而易舉。

    大概是打算和費奧多爾一起過的新年即將到來,葉伊赫明顯感覺到自己情緒上漲,可能比對方還要顯得更期待一些。

    “……嗯?”

    并不認為自己此刻有類似孤獨情緒的費奧多爾對葉伊赫的積極似乎有點想要啞然失笑,但還是頷首應允了葉伊赫在他腦海里唱歌,“請。”

    [咳。]

    葉伊赫清了清嗓子,開始向費奧多爾展現出他非凡的音樂天賦。

    在這點上,百分之八十的音樂人都要對費奧多爾的表情控制能力甘拜下風。

    他竟然能夠扛著聽完全程基本沒在調上的圣誕頌歌,不僅沒有半分對音樂白癡開口唱歌那慘不忍睹的表情流露,甚至還能從容有余的夸上兩句。

    “唱的是《O jul med din glede》嗎?挪威語的發音相當準確。”

    [……到時候你來唱。]

    費奧多爾能夠做到面不改色的夸他,但葉伊赫還是有點自知之明的。

    在這個時間點乘坐阿克爾碼頭的大多是前來度假的游客,前往甲板的座位時,葉伊赫還能聽到幾聲熟悉的母語。

    也不知道費奧多爾懂不懂漢語……很難說他不懂,畢竟這老兄連六百萬使用者都不到的丹麥語和挪威語都會,怎么可能不會坐擁十幾億使用者的漢語。

    在順利登上船、找到位置坐下后,費奧多爾便將身體讓給了葉伊赫——在意識宮殿內僅能共享視覺與聽覺,想要體會海風拂面而來的濕潤、細碎水珠跳躍在肌膚的冰冷、以及身處人群中的熱鬧,還是得親自使用身體才能做到。

    在外人看來,大概就是方才還冷淡疏離、舉手投足間極為注重禮儀的鴉發少年,臉上的神情忽然變得生動許多,朝遠處眺望而去的目光也泛起幾分好奇的打量。

    在面對前來送莓果味汽水的服務員時,他還很友善的用英語說了句謝謝。

    這里是國際游客往來最多的觀光景點,面對這艘帆船的隨行解說導游還是服務員,即使用英語交流也完全沒有問題。

    有著淺金發色的漂亮服務員姐姐甚至對乖巧坐在座位上的葉伊赫微笑了笑,又額外在他面前放下盤擺著造型可愛的姜餅人與圓環形狀的蛋白杏仁餅的小點心。

    “雖然這里的飯不怎么樣,但甜點還挺好吃的。”

    道謝后的葉伊赫很高興地捻起塊餅干,用俄語小聲的和費奧多爾說話,“等我吃兩口就換你出來嘗嘗。”

    熟悉的輕笑聲又響起在腦海。

    葉伊赫感覺費奧多爾最近總是在笑,哪怕他絕大多時候的笑聲都轉瞬即逝,又總是透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不,您享有品嘗它全部的權利。]

    他的聲音聽起來是十足的愉快,明明在使用敬稱,反而更透出一股特別的親昵感。

    葉伊赫:“…………”

    就知道這家伙改不掉突然用敬稱對他說話的毛病。

    葉伊赫低頭看了眼捏住餅干的拇指指甲,邊緣被啃出來的細碎坑洼也完全沒有養好。

    就跟他戒不掉啃手指的壞習慣似的……即使再三提醒也只是降低了頻率,一不留神依舊會讓他得手。

    既然費奧多爾說沒關系,葉伊赫就邊吃著餅干邊等船開。

    這艘由曾經的海盜船制式改造而來的觀光船總共要行使兩個小時,幾乎要從峽灣的這一側行駛到那一側。

    在這期間,導游還會盡職盡責的講解一路上的風光與文化,以及歷史名人在此處留下了什么璀璨輝煌的足跡。

    在這艘撐起篷頂航行的帆船之外,雪被海風吹得濕漉漉的往下落,折射出的璀璨燈光在岸邊以及更遠的地方微微閃爍,像小尖帽似的木屋沿海邊一棟挨著一棟,緩慢地從眼前經過。

    這是他在曾經的那個世界里從未見到過的風景。

    葉伊赫看得出神,直到導游的另一段介紹將他的思緒拉回來,“……大家請朝北邊看,那塊往外延展一段海岸線的土地是被稱作[北極之門]的特羅姆瑟。它是挪威北部最大港口城市,也是全世界最北的城市之一。”

    “在那里,全年中有五個月的氣溫低于0℃,近半年的時間都在下雪。但相對的,我們能夠得以窺見在恢弘的人造燈光與雪山之上,歐若拉女神將會舞動她的裙擺。”

    “歐若拉女神?”葉伊赫疑惑的自言自語。

    [古希臘及羅馬神話中的掌管黎明曙光的女神,有人說她的眼淚是在晨光中搖曳的露珠。]

    聽到這聲嘀咕的費奧多爾給葉伊赫解釋。他擁有的知識面超乎想象的廣 ,無論說起什么都信手拈來,根本沒有能夠難住他的問題。

    [三百多年前,伽利略將高維地帶發生的極光現象以她的名字Aurora來命名,至此沿用至今。]

    “這樣啊。”葉伊赫恍然。

    連起來說歐若拉女神不懂什么意思,單說歐若拉(極光)現象就明白了。

    [若是對極光感到好奇,再過不久也可以親眼見證它在夜空下的起伏,宛若這顆星球在安靜的吐息。]費奧多爾道。

    [我們的目的地正是特羅姆瑟。]

    在他說到這句時,觀光輪渡上的解說也正好接著強調道,“只是,我們不建議大家近期前往特羅姆瑟。”

    這艘不大的木帆船上頓時傳來一片困惑于“為什么”的惋惜聲。

    “最近特羅姆斯郡發出警告,一種奇怪的病毒在特羅姆瑟當地蔓延,感染者會喪失意識,如同行尸走肉,”解說加重接下來幾個單詞的發音,“并且,會襲擊人類。”

    船上頓時爆發出小聲的嘩然。

    “不過請別擔心,”解說微笑著立刻補充道,“感染事態尚在可控范圍內,特羅姆斯郡也已經封鎖了進出的港口以及火車路線,想必事態將會很快平息下來。如果近期大家有想要前往特羅姆瑟旅游的,可以修正一下計劃了哦。”

    葉伊赫聽得呆住,“…………”

    他舉起咬下一口的姜餅人擋住嘴,小聲對意識宮殿內的費奧多爾開口,“聽見了嗎,我們要去的地方有喪尸病毒,這下你的行程要取消了……!”

    至于那個政府宣稱什么【尚在可控范圍內】,他是壓根不信。沒錯,就是一丁點都不信。

    [不,我便是為這件事而來的。]

    費奧多爾坐著意識宮殿內的高椅。他將屈起的手肘撐在扶手上,整個上半身的重心隨之朝右丨傾斜稍許,靠在抵住臉側的掌根;略長的鴉黑發梢同樣因姿勢的變更而輕微晃動,柔軟地落在虛攏起的五指間。

    [那并非僵尸病毒,而是異能在作祟。]

    葉伊赫:“異能?”

    [北歐的歷史上曾有一位斯托克伯爵,他擁有廣袤的領土,備受子民愛戴。]

    費奧多爾又開始給他講故事,語速不急不緩,[然而,他誕下的孩子卻受到了詛咒。他的孩子擁有異能,但那份異能侵蝕了細胞,使其發生變異,成為了……吸血鬼。]

    [他可以通過吸食他人血液讓對方轉化為他的眷屬,且被眷屬咬傷的人類同樣會轉化成他的眷屬,這份吸血鬼異能會不斷擴撒,直至無人可以轉化為止。]

    葉伊赫陷入沉默,“………………”

    這個世界的異能設定未免是否過于隨便了些??

    他還以為異能只是一種天生自帶的額外超自然技能,沒想到還能是一種能夠人傳人的病毒?!

    “慢著,”他突然想起還被放在酒店里的圣十字劍,“你想找到那把劍的原因莫非是……”

    [你想的沒錯,圣十字劍將會克制他的異能。]

    費奧多爾輕聲道,[不過,這把劍的使用者并非你我,而是屬于一位“遠東的英雄”。]

    葉伊赫當然知道不可能是他們來干這種拿起寶劍屠龍的英勇事情……更別提這具身體的體力也不支持去打一個坐擁未知數目的眷屬的吸血鬼。

    那可是吸血鬼,在影視作品里擁有超凡的恢復能力與速度都是基本操作,像什么感知強化和不老不死也是標準配置,再厲害的還能變成蝙蝠和心靈操控——要說能從眼睛里射出兩道激光炮似的吸血鬼,他也在作品里見過一位啊。

    讓他上和給敵人送盤小點心有什么區別。

    雖然讓葉伊赫更別想到的是,費奧多爾費盡周折拿到那把圣十字劍,竟然只是為了給那位“遠東的英雄”送武器。

    “那個人有把握打敗吸血鬼?”

    解說又繼續講解起了沿途的風光,但葉伊赫已經完全沒注意力去分給她了,只是壓低聲音問費奧多爾,“萬一他出事了怎么辦?”

    [不會的,]費奧多爾微微笑道,[他也是異能者,同時還擁有最強的武器,“神刀·雨御前”。那是一把能夠穿梭時間、從未來向過去發出預警的神刀,足以使他立于不敗之地。]

    [想來他此刻已經接受挪威政府的邀請,在趕來消滅吸血鬼異能爆發的路上。]

    我們只需要將這把圣劍交托給他就可以。

    這是費奧多爾沒說出口的言外之意,但葉伊赫總感覺有哪里怪怪的,“一路上也沒見到你和那位英雄聯系?”

    [吸血鬼異能出現得比政府封鎖更早一些。在來到丹麥之前,我便已聯系上他,]

    費奧多爾聲音始終透出不緊不慢的平穩與淡然,[幸好那位來自日本的英雄,只是一位平易近人的武士罷了。]

    葉伊赫半信半疑的點頭,“如果他能解決這個事件的話。”

    話說回來,如果那位英雄真的靠這把圣劍才解決吸血異能爆發事件,那豈不是也應當算在他做的好事里面?

    想到即將到賬的復活點,葉伊赫心情就變得很好。

    真是醒得早不如醒得巧,一下就讓他趕上做好事的機會了。

    兩個小時的環峽灣觀光結束,早就凍到不行的葉伊赫歸還從艙門口領的小毯子,終于回到了腳踏實地的陸地上。

    他沒急著將身體交回去,回到酒店,而是先繞路去附近的商超,購買了大量的雞蛋、牛肉、蘑菇和面粉,另外還有些土豆、胡蘿卜和魚之類的食材。

    甚至還特意叮囑費奧多爾之后去酒類專賣店買一瓶香檳——因為挪威規定超市只允許賣淡啤酒,其余的酒類都只能去專賣店里挑。

    這些都是他找到的關于俄國過新年需要準備的食物,尤其是香檳,這可是俄國人零點舉杯的必備酒品。

    雖然這具身體距離成年還有一段時間……但誰讓費奧多爾辦的假丨身丨份證明是成年人呢。

    確定他買的東西都齊全后,拎著購物籃的葉伊赫立刻將身體還給了費奧多爾,讓他進行接下來的結賬、付錢、回酒店等一系列語言交互性極強的動作——而他,現在要去意識宮殿的被窩里暖和一會了!

    手上突然變沉的費奧多爾照常沒有任何異議。

    雖說在挪威過俄國的新年有點奇怪,但反正挪威本身也過元旦,因此葉伊赫的提議并不會顯得有多突兀。

    從年末的最后一個白天開始,葉伊赫就開始忙活著包俄國版本的餃子,再做兩道俄式土豆沙拉和加了魚的雜蔬沙拉,就是新年必吃的食物之一了。

    費奧多爾則始終乖乖待在意識宮殿內。

    他就是想幫也不太能幫上忙,葉伊赫在見識過他那堪稱災難——基本就是酸奶拌萬物——的料理手法后,就堅決不準他碰自己的鍋。

    再說來回頂號干活也不方便啊,最后累得不也還是這一具身體嘛。

    不過,費奧多爾似乎沒有靠看書打發時間,而是在調試他那把放置在宮殿一角的大提琴,因為葉伊赫的腦海里總是能忽然響起簡短的悠揚旋律,陌生,但很好聽。

    隨著時間逐漸流逝,酒店內的電視機也被打開了,葉伊赫在做飯時順便聽一耳朵新聞。

    除去一些雞毛蒜皮的當地小事外,主持人也提了一句特羅姆瑟的封鎖情況,聲稱事態進展順利,預計很快就會恢復通行往來。

    屋內的暖氣空調開得很足,這具身體慣常裝備的護耳帽與披風都放在了門口的衣帽架上,葉伊赫只穿了一件單薄開襟外套。

    他將做好的沙拉與餃子端上桌,香檳也被打開,在高腳杯里倒滿。

    窗外的雪依舊很大。在這間點亮著燈的酒店房間內,只有葉伊赫一個人坐在餐桌前的場景確實有些孤單了。

    然而他一直在和費奧多爾聊天,對方也好脾氣的有句必應,氣氛相當融洽又熱鬧——至少是在葉伊赫看來。

    雖說從第三方的視角來描述,這種一個人邊做飯邊吃還邊自言自語的場景確實過于詭異了,很輕松就能令他人感受到一種【他是不是瘋了啊】的害怕。

    葉伊赫吃了一點嘗味道,隨即就換費奧多爾出來吃,而他則成為腦內有句必應的那個。

    等快到晚上十二點時,葉伊赫看著費奧多爾起身,從書桌那取了紙筆過來。

    “接下來可以請您閉上眼睛嗎?”

    費奧多爾露出點笑意,“這是將要被我寫在紙上的新年愿望,之后會點燃并放入香檳杯中。若是在新年來臨之際喝完它,這份愿望將會成真。”

    這是俄國的新年習俗之一,自然也在葉伊赫的惡補范圍里。

    只是讓他沒想到的是這么高智商的費奧多爾竟然也相信這個,心底不由誕生出了一種相當意外的反差感。

    怪可愛的。

    [你寫就是,]葉伊赫信誓旦旦的閉上眼,將意識集中于自我,[我保證不偷看。]

    周遭的時間安靜了許久,直至費奧多爾的聲音再度響起,“可以了。”

    葉伊赫睜開眼,詫異發現他就站在自己面前。

    “新年快樂。”——費奧多爾這么說道,嘴角又彎出一點笑意,“如果始終一人意識在外,一人意識在內,我想也算不上一起過新年。您不這樣認為嗎?”

    “新年快樂!”葉伊赫跟著笑起來,“那杯承載著愿望的香檳呢?”

    “已經喝完了,”費奧多爾說,“當飲盡最后一滴時,時鐘的三枚指針恰好重疊。”

    也就是說費奧多爾最后的數十秒內一邊喝香檳一遍許愿,在新舊年交替的那一刻正好喝完杯子里的酒嗎……這個人在某些時候的儀式感真是比他想象的還要鄭重。

    葉伊赫忍不住驚嘆,邊眼看著他拎起那把靠在墻邊的大提琴,來到椅子上坐好,調整姿勢。

    “嗯?”

    “來給您拉圣誕頌歌。”

    費奧多爾讓琴背靠在胸口,琴頸順勢落在左側的肩膀上方。

    當他抬手按住琴弦時,往反方向歪去的漂亮面容便被垂落的劉海擋住小半;但哪怕僅能看見那剩余露出的部分,也能明顯察覺到對方那分外愉悅的好心情。

    ——亦如他此刻出口的話中含笑,“遺憾的是我也并不擅長唱歌,只好請大提琴來幫忙了。”

    “…………”

    這次,小貓撓爪的感覺更明顯了,而對方根本沒打算改掉自己動不動就切換成敬稱的毛病。

    葉伊赫又想嘆氣、又想捂臉,最后都忍了下來,但還是沒憋住一句“你用大提琴拉這么簡單的圣誕歌會不會有點浪費?”。

    這家伙可是年紀輕輕就能在頂級音樂學院當助教的水平——他甚至懷疑對方要是想的話直接做老師也可以,不當只是沒必要。

    “重要的是欣賞者想聽什么,而非演奏家一味炫耀他的技巧。”

    費奧多爾將琴弓搭在大提琴上,微笑著合起眼,又說了一次。

    “祝賀我們迎來新年(生)。”

    第50章(含長評加更)

    作在異國他鄉、也是初次與費奧多爾一起過的新年, 葉伊赫可以給出滿分好評。

    費奧多爾用大提琴拉完給他的圣誕頌歌后,又演奏了另外一段旋律更舒展悠揚、明凈而長寧的旋律——那或許是一首別有深意的協奏曲,但可惜葉伊赫完全聽不懂。

    “它的名字叫什么?”

    “《第九圣歌》。”

    費奧多爾向葉伊赫作出解答, “圣誕節的前九日,每一日都會舉行禮拜儀式,且每一次儀式所使用的禱語皆不同。而當第九日結束、第十日來臨, 神國的門便關閉,主將審判留在地上的生靈罪孽。”

    葉伊赫“唔”了一聲, 其實更想問那今天也不是第九日, 怎么演奏了這首宣告終結的圣歌?

    但在最后, 他們只是坐在這座盤旋著無盡階梯的高塔之內, 舉起費奧多爾用意識勾勒而出的香檳杯, 輕輕碰在一起。

    新年就這樣結束了。

    接下來,他們將要前往“北極之門”,特羅姆瑟。

    在這段已輪轉到極夜的冬季里,無論何時仰頭望去, 這里都是繁星遍布的黑夜。

    由于交通道路的封鎖,費奧多爾需要先坐火車到離特羅姆瑟最近的小鎮斯托斯坦尼, 再從斯托斯坦尼坐車前往特羅姆瑟。

    鑒于主干道都有當地政府派出的軍隊看守, 葉伊赫還挺好奇費奧多爾要怎么通過——附近倒是也有連綿不絕的雪山,總不會挑一座徒步翻過去吧?

    那這未免也有點太敬業了!

    幸好費奧多爾沒有真的打算這么做。

    實話說他那體力也不允許干出如此高難度的事情來。

    “啊啊,我無上的主人, 您終于攜著無與倫比的光輝蒞臨此處……!”

    在斯托斯坦尼, 葉伊赫見到了意想不到的幫手——同樣披著厚厚斗篷的伊萬。

    一年多沒見,他的銀發又長了不少, 及腰的尾端打著漂亮的微卷,在恭謹的撫胸鞠躬間, 從斗篷的縫隙里偷偷溜出一兩縷,隨裹著雪的寒風而揚起。

    “伊萬!”

    頂號上場的葉伊赫很高興的和他打招呼。上次他見到伊萬還是在法國那次呢,他請伊萬來幫忙和魏爾倫纏斗以拖延對方暗殺的時機,并爭取到一筆放過薩特·伯恩哈特的交易。

    而現在,他的俄語交流水平已經突飛猛進了!

    “魏爾倫有來找你要過《溫柔森林的秘密》的文件內容嗎?”

    說起這件事都有點汗顏,他明明早就從N那里得到了這份文件的內容,但一直沒有轉述給魏爾倫,包括他額外找到的那無血緣關系的半個媽媽和……兩個弟弟?

    后者先不提,前者還是可以先透露給對方的,用來保住薩特·伯恩哈特的性命。

    之所以至今沒說,除去后來一連串事件的發生導致他睡了太久以外,其實他本人也并沒有魏爾倫的聯系方式——當時是伊萬和魏爾倫做的交易,聯系方式也只有對方知道。

    “尚未,”伊萬微笑著開口,低沉的聲線被拉長、顯現出一種圣詠贊歌般的虔誠。

    “請不必擔憂,他本人也已搜尋至今無果,并不會將這份強求無理的施加于主人之身。”

    葉伊赫倒覺得堂堂暗殺王會這么好說話,或許是當時在伯恩哈特婆婆那里住得挺開心……再加上想要的情報都已經從薩特·伯恩哈特口中問了個清楚,殺不殺掉已經沒有太大意義了。

    比起為了獲得報酬的暗殺任務至上,魏爾倫內心似乎有著更深的驅動力去推動他完成那些工作。

    “這個嘛,我其實已經找到答案了,”說起這件事,葉伊赫稍微有點心虛,“但我還不確定他能不能接受……”

    譬如自己體內其實藏有一頭足以毀滅世界的魔獸,再譬如還將得到一位年紀看上去比他小得多的媽媽,再加一位仿生機器人弟弟,再加一位今年生理年齡十二歲、心理年齡四歲多的人工異能體弟弟……

    反正真有一天要對魏爾倫來講這些,葉伊赫是絕對不會面對面說的——萬一魏爾倫無法接受現實,一怒之下把他殺了出氣怎么辦?這好歹也是費奧多爾的身體。

    “不愧是我的主人,”

    伊萬唇邊的笑容始終不減,連那雙銀灰色的眼眸也微微彎起,“您自當擁有通曉一切的權能,亦如世人需在您的腳凳前下拜,如見圣臨……”

    “………嘶,”葉伊赫被他吹捧得格外肉麻,“好了好了,先不聊這個話題……等這次吸血鬼的事情結束后,就找個機會聯系他吧。”

    可別真讓人家等得不耐煩,又折回去殺薩特·伯恩哈特了。

    “遵照您的意愿。”伊萬微笑著應道。

    至于如何進入被封鎖的特羅姆瑟,費奧多爾早有安排。

    他既然能提到那位“遠東的英雄”,講明需要將圣十字劍帶給他,自然意味著他們之間早就針對吸血鬼異能爆發事件而有過聯系。

    雖然挪威政府面對公眾通報的是【奇怪的病毒】,但實際上,他們完全清楚這是失控的異能在作祟,并邀請了最擅長面對復數異能敵人的那位英雄來解決此次事件。

    據說對方曾經參與過殲滅十萬人狼異能實驗體的作戰,并打出了無比顯赫的戰績,這次的吸血鬼異能爆發事件交給他處理也是最佳選擇。

    而這把圣十字劍,將是對方在這場戰斗中致勝的關鍵。

    雖說到目前為止,葉伊赫并沒有見過費奧多爾和對方聯絡的場景……這大概是在他醒來之前發生的事情吧。

    連伊萬似乎也是被費奧多爾安排提前來特羅姆瑟和對方接洽的,因為當他們坐在行駛過封鎖崗點的那輛車上時,伊萬只是向對方出示了通行證一類的東西,看守的軍人便朝他敬個禮,立刻放行過去了。

    包括司機也相當熟門熟路,直徑將車開往了一處類似于軍事基地的場所。厚重的金屬建筑在皚皚白雪中孤獨佇立,比起靜默,更顯出肅殺無比。

    “一路上沒怎么見到感染了異能的人啊。”

    葉伊赫小聲問伊萬。

    那把用來克制吸血鬼的圣劍沒有劍鞘,被布條裹了好幾圈,此刻正放在他手邊的座位上。

    “這里并非前線地帶,”伊萬為他解惑道,“再加上受到異能感染的人還不算多,目前都被福地閣下率領的部隊控制在一小塊范圍內,確保其余群眾不會再被感染。”

    葉伊赫恍然,“他在等這把圣劍送過去。”

    “是。”伊萬應道,“聽到您成功找到圣劍的消息,福地閣下很是高興,催促我盡快前來接您。”

    能夠協助對方制止吸血鬼異能爆發,防止波及到更多人,同樣高興起來的葉伊赫心想,這怎么說都算是好事一件嘛。

    等這輛軍用車又通過重重安檢,開往基地內部后,葉伊赫確實見到了“遠東的英雄”——伊萬介紹他的名字叫福地櫻癡。

    不過之前不是他和對方聯系,此刻也沒興趣跟他打官腔,便干脆利落的將身體還給費奧多爾,自己則在意識宮殿的沙發上窩著旁聽。

    這位被尊稱為“遠東的英雄”的福地櫻癡看上去挺年輕,右臉處留有三道利爪劃過般的傷痕。

    據說是在之前的戰役中被人狼抓傷的,反而成為他標志性的勛章之一。

    雖然說是步入中年,但光從舉手投足間就能判斷出他的身體素質強得可怕,葉伊赫感覺即使用回他曾經的身體,能打贏對方的概率依舊少之又少。

    但這種行走時依舊保持戒備下的姿態,包括無意識流露出的步法……他總感覺十分熟悉,只是一時之間有點想不起來。

    “你終于來了,老夫可是等待已久啊哈哈!”

    一身軍裝的對方笑得爽朗又驚喜,甚至友好地拍了拍費奧多爾的肩膀——但光聽動靜,葉伊赫甚至有點擔心那塊皮膚會不會淤青。

    “幸不辱使命。”

    相比熱情的福地櫻癡,費奧多爾流露出的淺笑則要顯得冷淡許多。

    當著隨行士兵的面,他將拎在手上的圣劍交給對方,“您要的東西,”——他微微歪了點頭,“這下,您將能夠徹底消滅那位【十大災厄】之一了。”

    說到最后幾個字時,費奧多爾加重了音節強調。

    “噢噢,這就是那把【索爾茲列烏尼】嗎!”

    福地櫻癡顯得格外高興,他接過那把被布條裹纏了好幾圈的圣劍,解開來確認了一眼。

    “嗯,確實能感受到不同尋常的異能波動……這確實是足以消滅吸血鬼的圣劍無疑。”

    那幾位跟隨在福地櫻癡身后的士兵明顯從屬于挪威軍隊,聽到這句話時肉眼可見的松了口氣。

    那位【十大災厄】之一竟然沉睡在他們國家的領土之上,又猶如難以遏制的瘟疫般驟然爆發,早就帶給他們不小的心理壓力。

    何況那些被感染的吸血鬼不僅身體的素質大幅增強、擁有難以殺死的自愈能力,還徹底喪失了理智,見人就發動襲擊——更恐怖的是被吸血的人也會變成吸血鬼,再接著傳染給下一個!

    而福地閣下又表示只有教會的圣十字劍才能殺死對方,導致他們在這里陪著駐守了相當長時間,簡直都要絕望。

    眼下圣劍被送到,他們也跟著松了一大口氣。

    “這下就萬無一失了,老夫明日即可前往此次災厄的源頭,予以剿滅。”

    福地櫻癡心情愉快的將布條重新纏回去,又看向站在他面前的費奧多爾,“費奧多爾君,你要與老夫同去嗎?”

    “我就不必了。”

    費奧多爾微微欠了下身,語氣也帶上幾分真誠,“預祝您武運昌隆。”

    意識宮殿內的葉伊赫也誠摯的祝這位遠東英雄討伐吸血鬼成功,這樣他就有復活點到賬了。

    [小愛同學,]他甚至特意向系統確認,[如果成功解決這起吸血鬼異能爆發事件,我應該能獲得復活點吧?]

    [經系統查詢,確實有事件被觸發,]小愛同學應聲上線,[但具體內容保密,宿主可以通過結算來判斷成功與否。]

    雖然它說得很委婉,但葉伊赫基本可以確定觸發的是這起事件。

    畢竟他都跟著費奧多爾輾轉了一千多公里,中途撬開三百年歷史的古董棺材就為拿到這把圣劍,最后還靠它消滅了足以毀滅全世界的大災厄呢。

    費奧多爾費盡周折的找到圣劍,又千里迢迢跑來被封鎖的特羅姆瑟,似乎真的只是人肉托運一把圣劍——他并沒有在這座嚴酷的軍事基地待上多久,便帶著伊萬離開了。

    從離去前的雙手空空來看,他甚至沒有得到任何報酬。

    福地櫻癡也沒有提到會給什么報酬,他很快就出發了,就好像費奧多爾是一位大公無私的圣人,慷慨的將圣劍無償贈予了他。

    一時間,葉伊赫又對他之前的看法產生遲疑:曾經推斷過費奧多爾是反派的這個結論,是否有些武斷了。

    或者說,對方并不算是傳統的惡人反派這個設定……?

    就像歐美那邊也有所謂的【反英雄】概念,行事并不偉光正,甚至犯下過許多罪行,也有著偏離法律道德以外的行事做派——但結果而言,他們依舊會完成非凡的、超過人性的拯救行為。

    就費奧多爾在他蘇醒以來所做的種種事情,包括這段時間以來的相處,都讓他對費奧多爾產生了非常高的親近感。

    咳,他是指,面對這樣體貼又耐心、智商高卻乖巧聽話,除去愛啃手指外沒什么缺點的費奧多爾……很難有人會對他升起反感或厭惡的情緒吧?

    葉伊赫覺得自己不能,所以他特意問了坐在車上的費奧多爾——簡直隱約有點為對方抱不平的意思。

    [你就這樣離開,也不管他要點酬謝?我們可是大半夜特意跑去挖了天國的墻角……]

    從后視鏡的倒影里,葉伊赫明顯看見費奧多爾眼底泛起的微笑里透出幾分愉快的戲謔,那雙葡萄紅的眼眸中也不見半點冷漠或幽深。

    “事實上,這一路上的開銷都是他負責的,”費奧多爾終于透露了這個情報,“包括我們去坐的觀光輪渡船票,以及你買的那兩只尼森小精靈。”

    伊萬坐在副駕駛,沒有對后座的費奧多爾突如其來的自言自語表示出任何詫異。

    [……那也是應該的,]葉伊赫假裝沒聽見他的后半句,[都給他找圣劍加人肉跑腿送貨了,難道還得你倒貼錢?]

    這次,費奧多爾的喉間溢出幾聲葉伊赫慣常能聽見的輕笑。

    “他之后帶給我的價值,遠比此刻金錢的報酬要大得多。”他這么解釋道,語氣十分輕描淡寫。

    想了想,葉伊赫覺得有點道理。畢竟是聲名赫赫的英雄,能和對方打好關系就已經是了不起的成果。

    如果讓別人知道幫忙找把圣劍就可以成為英雄的朋友,想必會有無數人爭破腦袋來干這件事。

    [好吧,]葉伊赫接受了這個解釋,[那你現在要去哪里?]

    “離開市中心,去斯爾沃于海岸邊的雪山頂上。”

    費奧多爾說,“那里的海平面即使在一月份也不會被冰封。如果運氣好,不止能看到極光,還可以順便欣賞座頭鯨與虎鯨躍出海面的身影。”

    葉伊赫緩慢眨了下眼,[……極光?]

    “我在輪渡上答應過您的,”

    五指交叉置于大腿上,費奧多爾微笑起來。

    “讓您能夠親眼見證這顆星球的吐息。”

    葉伊赫深吸口氣,[…………]

    看吧,就是這樣,這家伙就是這樣動不動就忽然伸出只小貓爪子撓他。

    于是,在福地櫻癡正和吸血鬼異能的源頭拼死作戰的時刻,費奧多爾卻帶著他去最佳觀景處看極光——有點不好意思,但葉伊赫不得不承認自己現在的心情特別好。

    再說他和費奧多爾也肯定打不過吸血鬼的……跑來看極光和鯨魚也不能算是玩忽職守吧,反正圣劍都送到了嘛。

    在往這處冰原深處走去的暗夜里,只有費奧多爾的身影。

    原本的游客盡數被擋在封鎖線外,使得這處山頂寂寥而空曠,僅有一雙靴底踩在雪上的咯吱聲在回蕩。

    走到半途,葉伊赫成為了這具身體的主導者。

    此刻他再仰頭望去,能看見頭頂正有龐大的、靜謐的絢爛光帶在緩慢延展、變幻,宛若隨微風拂起的輕紗,在以頭頂這片蒼穹作為畫卷的幕布之上綿延鋪陳,沒有盡頭。

    這是非人力能夠做到的自然奇觀,恢弘卻輕盈、朦朧卻真實,帶給人的震撼實在無與倫比,難怪會被天文學家們冠以女神之名。

    在極光之下,連躍出海面的座頭鯨也顯得渺小,亦如他也不過是這大地上的萬物生靈之一。

    這是費奧多爾特意帶他來看的絢爛光景。

    有那么一瞬間的沖動,葉伊赫險些想要把他所有的秘密都告訴費奧多爾,包括他其實并不是對方的第二人格這個真相——

    直到他聽見系統的通報。

    [宿主解決事件失敗,復活點+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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