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陳書宇和李沐陽的相遇【1更】
又是一整天的內容會, 都市追夢故事的人設和劇情發展方向等,不斷不斷的做加法。
晚9點,趣味人群分享會結束, 受邀來參加茶話會分享自己特殊的人生經歷的年輕人們陸續離開。
團隊里每個人面前的本子上都記滿了分享會上他們覺得有趣的內容, 陶箏揉了揉脖子,起身道:
“大家都回去吧, 明天上午開會聊一聊今天收集到的信息, 看看哪些可以轉化成有用內容。”
“好。”小高合上筆記本起身。
“對了, 大家誰身邊有一些朋友或認識的人, 人生經歷或個性很特別、很有代表性的,也可以約一約,我們過去采訪采訪。”陶箏想多了解些當代年輕人的現狀, 找一些最有趣、有故事的人做原型去推演自己的故事。
“我房東是個拆二代, 家里好幾套房子,生活狀態跟其他年輕人挺不一樣的,要不要聊一聊?”李沐陽在本子上最后記了幾個字,抬頭問。
“可以啊, 你約下時間唄。”陶箏點頭。
“好, 等我約到了,找Eve給大家安排時間。”李沐陽站起身。
“好。”Eve點頭。
陶箏走出會議室, 李沐陽跟在身后,盯著自己面前的本子念念叨叨。
“怎么?”陶箏回頭看他一副專注于某些內容的樣子, 好奇的放慢步速與他并肩。
“叫小旭的那個人, 不斷不斷的下意識將話題繞回他的長腿女朋友身上。”李沐陽想了想道:“現在年輕人生活節奏快, 連碎片時間都被手機上的短視頻軟件、學習軟件等占用, 加上大城市生活壓力大, 買不起房、外形條件不盡如人意等等狀況, 導致單身男女其實比想象中多。
“小旭大概就是受單身困擾的人,加上他身高較矮,在朋友中大概被認定為很難找到好對象的那種,他自己應該也感受到了來自于社會的這種眼光,是以對這件事非常非常介意。
“于是今晚在分享自己人生時,他急切的想要證明自己的男性魅力,總要聊起自己的長腿女朋友,以此彰顯自己的成功。”
“嗯……嗯。”陶箏專注聽著,一邊點頭,一邊轉頭看他。
李沐陽對于跟她的團隊一起做劇本這件事的專注度,遠比她預想的還要高。
他的觀察能力、對人物的推演能力,也超出了她的想象。
不自覺間,她看他的眼神里透出欣賞,臉上也有了笑容。
“我們做主角的時候,既要表現他們的優點,也要表現他們的缺點,才能提升他們的魅力,并讓觀眾覺得他們是真正有血有肉的人,因此真的關心他們的命運。
“而缺點的塑造往往比優點更難,我從小旭身上,正看到了強烈的自尊引發的過分敏感,在我們看來,就是甚至有些討人厭的炫耀。
“如果把這一點做一些創作修飾,我覺得是可以用在主角身上的,恰到好處的因為自尊而引發的蹩腳和笨拙,能讓觀眾感同身受和心疼。
“我們這一代人,成長環境很優渥,各個身上都有強烈的自尊,可從校園來到社會,脫離了父母和學校的保護,這種自尊反而會成為闖蕩社會的阻礙……”
李沐陽正說著,身邊的陶箏忽然停步,他這才發現兩人已不知不覺走到陶箏辦公室門口。
他談的過于忘我了。
意識到這一點,李沐陽有些不自在的舔了舔嘴唇。
他尷尬笑笑,望著陶箏的眼睛顯得有些小心翼翼,仿佛很怕看到她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
陶箏眼神卻很溫柔,含著笑意,漾著真誠的贊嘆。
她的反饋令他心里涌入一股熱流,有如大冷天泡熱水澡,渾身通泰,手腳發熱。
李沐陽傻兮兮笑笑,傾訴欲大漲,忍不住又道:
“而且我還發現,這次來參加分享會的人中,有兩個青年的對比特別有趣。”
“嗯,怎么?”陶箏靠著辦公室門框,在小高跟她打招呼告別時,朝著對方擺了擺手,又快速將目光落回李沐陽臉上,鼓勵的微笑著問詢。
她這份溫柔和體貼,讓李沐陽自信心爆棚,聲音不禁輕快起來:
“那個家境不好,需要狠狠打拼的年輕人,看起來快樂又精神,明明每天都安排的很滿很累,卻神采奕奕仿佛充滿了力量。
“相反,那個家境特別好的年輕人,舉手投足,還有神態,都有……”
李沐陽停頓著陷入思考。
陶箏沒有催,微笑著耐心等待。
好一會兒,李沐陽才想到一個合適的詞:“暮氣,對,就是有一種中老年人才有的那種暮氣。”
“啊……”陶箏手指輕撫自己下頜,想了想便嘖嘖道:“沒錯,是這樣。”
她立即轉身進了自己辦公室,把筆記本打開,將李沐陽的話記錄了下來。
青年好奇的探頭,有些緊張的問:“你……不會是在記我說的話吧?”
“當然,就是在記你說的啊,忽然很有靈感。”陶箏頭也沒抬,啪啪啪往文檔里打字,打一會兒停頓片刻,又快速啪啪輸入。
李沐陽站在她電腦桌邊,看著它文思泉涌的樣子,嘴角終于壓不住,悄悄翹起。
他可真厲害。
真有用!
對陶箏的創作大有幫助!
笑容越發擴大,簡直似盛夏朝陽般熱烈。
陶箏不經意抬頭,眼神便被他的笑容擄住。
在他偷笑被逮住,下意識露出受驚小獸般表情時,陶箏垂眸在文檔里寫下一行:
【他的笑容像春風卷嫩葉,像淺溪拂腳面,像薄荷糖……】
“好了,我們也下班吧。”陶箏手指在鍵盤上摩挲了下,抬頭笑道。
“嗯。”李沐陽點頭轉身往外走,又駐足回頭,殷勤問她:
“陶老師,我是不是幫了大忙?”
他自己開心還不夠,非要聽到她的夸贊不可。
陶箏被他可愛到,笑容逸散,“有~可幫了大忙!沒你不行。”
李沐陽收起笑容,嚴肅認真道:
“嗯嗯,這就是我拯救世界前的練手項目。”
“嗤!”陶箏笑出聲,拎上外套、圍巾和挎包,關燈走出辦公室。
李沐陽揣上手機、夾上本子,走在陶箏身邊:
“陶老師開車了嗎?”
“沒開。”陶箏家和公司太近了,除非有事兒要去別的地方,不然還是走路比較方便。
“那我送陶老師到你們小區門口,正好我還有好多想法想問問有用沒用。”李沐陽一邊興致勃勃講話,一邊率先伸手按電梯。
“行啊,為了表彰你今天表現不錯,一會兒路過新天地,我給你買一個氣球做獎勵。”陶箏走進電梯,挑眉加重語氣:
“不是普通的氣球,是那種有小燈,會一閃一閃的哦。
“到時候你走在路上,能把所有小朋友羨慕到流口水。”
“我知道。”李沐陽認真點頭,歪腦袋想了想,然后裝模作樣的沉聲道:“那我要派大星圖案的,幽默又善良,跟我很搭。”
“你確定是幽默又善良?派大星?啊?”陶箏走出電梯,穿過電梯間時,忽然從鏡面墻壁上看到了自己的笑臉。
她保持著笑容,眼眸卻垂了垂。
自己好像從開完會就一直在笑。
抬頭看向走在右前方的青年,高高的個子,走路時還有年輕人特有的那種搖晃姿態。
他抬臂伸指,隨意梳了下短發,搞的頭毛左右亂翹。
到門前,他推開門自然而然的轉頭等她。
陶箏走出后,他才跟上。
剛下過一場雨的初冬夜晚冷意逼人。
陶箏駐足避風處,圍好圍巾才繼續走。
李沐陽在前方找到一汪積水淺坑,孩子一樣一腳踩下去,濺起的雨水在另一只鞋和褲管上留下些許水漬。
她才要走過去,大廈外的廣場裝飾柱后忽然走出一個人,身材頎長,穿著修身的呢子大衣,圍淺灰色圍巾。
居然是陳書宇。
“我晚上跟同事在這邊約了吃飯,順便過來找你。剛才正巧遇到小高他們,說你馬上下來,我就在這兒等你了。”陳書宇簡單道出自己等在這里的緣由,接著又問:
“晚飯吃過了嗎?”
“……”陶箏下意識朝李沐陽望去,青年雙手插在兜里,正側身看她。
陳書宇順著她目光看向李沐陽,李沐陽也轉看向他,兩個男人本能的互相打量。
“這是我丈夫,陳書宇。”陶箏沒有停頓太久,一邊往前走,一邊為兩人介紹道,“這是我們團隊的演員外援,叫李沐陽。”
“你好。”陳書宇伸出右手。
“……”李沐陽愣了下才將右手從兜里抽出,快速與陳書宇握了下,便又將手插回褲兜。
接下來是幾秒鐘的沉默,僅僅幾秒鐘而已,李沐陽卻有種手腳不知往哪里放的尷尬與難受。
他盯一眼陶箏,心里忽而升起一股悶氣,想要犯倔——她答應我與我一道走,聽我分享的!她先答應了的!
可這念頭和情緒很快便被打散,不及細想,也不等陶箏開口說什么,他已像有急事一樣,快速丟下句“那陶老師我先走了。”,便轉身快步拐向另一邊。
陶箏眉頭微壓,來不及應話,青年已走了老遠。
她目光追過去,李沐陽雙手從兜里抽出,將衛衣兜帽罩在頭上,趁著綠燈快速跑進穿行的人群。
“明天媽媽過生日,晚上7點訂在慧公館思南公館店,我六點半過來接你?”陳書宇一邊往家的方向走,一邊開口。
雖然語聲很輕緩,內容卻隱隱含著不容置疑的意味。
陶箏轉頭橫他一眼,眉頭緊皺。
“怎么了?”陳書宇微微側身過來,聲音很溫柔有禮。
“前司跟我的競業官司,仲裁庭上駁回了對方的訴求。前司不服判決一審上訴,這一回要上民事法庭了。”陶箏目視前方,淡然道:
“我明天下午見律師,約好了晚上請律師吃飯,不能爽約。”
陶箏有些累,倦倦的,但跟他講完一審的事,竟還是有一絲絲期待浮現。
渴望他關心一下她所遇到的災難,親吻她,擁抱她,詢問她是否需要幫助和陪伴。
“這樣……”陳書宇有些為難的嘆口氣,轉而又道:“那你跟律師吃過飯,晚點過來坐坐吧。”
陶箏差點冷笑出聲。
他耳朵里根本沒有她被人告上民事法庭這件事,他只關心明天沒有人陪他給母親過生日。
“這次不了。”陶箏沒有看他,后槽牙用力咬著,才能忍住憤怒和失望。
她沒有因為他聲音溫和就讓步,反而平靜的堅持道:
“我很累了,跟律師吃過飯就要回家休息。”
說罷,不等陳書宇繼續勸她或者指責她不懂事,陶箏率先駐足,在他跟著停下腳步看過來時,面色沉凝道:
“下次有事,請你提前跟我商量。”
“?”陳書宇似乎有些不明白陶箏因何顯得這樣不悅,挑眉踟躕,斟酌接下來要如何應對。
陶箏卻不需要他按照自己安撫下屬或與客戶談判的手段來回應自己,直接開口:
“這世上沒有任何一件事,是理所當然,也包括我陪你去給你母親過生日。
“哪怕我是你的妻子。
“如果你需要我主動記得你母親的生日,主動記得提前留好空擋跟你一起參與這種家庭聚會,又或者你需要我養精蓄銳在排卵日跟你行房……
“等等這些,都請你先付出善意,努力換取我的回應吧。
“至少,請提前跟我打招呼。
“畢竟這世界不是圍著你轉的,別人也有自己的事,自己的情緒和想法。”
“陶箏……”陳書宇放柔聲音,靠近她半步后,用安撫的語氣喚她名字,關切的問詢,“今天工作不順利嗎?”
陶箏搖頭,“不,我工作很順利。”
他以為她是因為工作不順利,所以在遷怒他嗎?
在他看來,她是個無理取鬧的孩子吧。
的確,他從來都只待在自己的世界里,沉溺于他自己的認定和邏輯中,從不會易地而處的關心她的需求和思想。
她心里有一個大壩,不知為何忽然破了個螞蟻洞。
于是,叫做‘不再忍耐、不再遷就’的洪水決堤,她自己也治不住這大水了。
“書宇,我做了快5年好妻子、好媳婦,以后不做了。
“如果你還需要好妻子好媳婦,你要自己想想辦法。
“我這里不會主動提供了。”
說罷,她朝他笑笑,繞過他,大跨步朝家走去。
深呼吸。
朗月星空,真是暢快。
◉ 17、一首蹩腳小詩【2更】
懟人一時爽, 懟完了卻又忍不住有心理負擔。
這大概就是敏感的、極富同理心的人的痛苦。
但擔心陳書宇難過這種情緒真的完全不需要有,男人一路沉默,回家后卻像下定了決心要維護表面和平一樣, 立即一副什么事情都沒發生的樣子, 該跟她說話說話,該喊她睡覺睡覺。
晚上躺在床上時, 陶箏想, 世上是否有那樣一個人, 基本上沒啥情感上的需求, 只要丈夫不找事兒就覺得無比幸福呢?
如果有這樣的人,她真的很適合陳書宇。
回想戀愛時,覺得他怎樣都好。
少言是酷, 淡漠是禁欲系魅力。
可生活啊, 是漫長需要溫暖的。
一夜安眠,隔日起床時陳書宇已經離開去上班了。
陶箏洗漱完吃過早飯出發,到了公司立即開始一整個上午的大大小小4個會議。
中午跟同事們一起吃過飯,她便準備出發去曲哲的律所見他。
往車庫走時, 李沐陽跟了上來。
“陶老師, 我下午去外灘那邊見朋友,你載我一程唄。”青年心中雖有踟躕, 卻還是做出些輕快的樣子,語氣自然的與她并肩。
“好啊。”陶箏走了兩步轉頭看他, “昨天晚上本來說路上聽你分享的, 結果爽了你的約, 沒生氣吧?”
李沐陽想到昨天忽然出現的陶箏的丈夫, 想到那個男人的氣質和外型, 眼眸斂了斂, 才道:“那有什么好生氣的,總不能給你倆當電燈泡吧,多尷尬啊。”
“說漂亮話。”陶箏橫他一眼。
“……”李沐陽想了想,問道:“你有跟他表達自己的需求嗎?”
“像你聽我的建議一樣,聽你的建議嗎?”陶箏問。
“你的建議還挺好使的,我最近每天都用。”他道。
“……”陶箏立即想到,這家伙要每天用她的建議,豈不是要每天去回想兩個人醉酒的傻樣?
扶額苦笑,她搖頭道:“你的建議恐怕不太好用。”
“……”李沐陽沒吭聲。
陶箏以為他是因為她否認了他所說的建議,而情緒低落,又安慰道:
“不過不是你的建議不好,感情這種事可能天然就比職場上的事兒更復雜。
“而且變化莫測。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別人是很難做改變的,我們只能改變自己。
“可是……委屈自己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我已經做不到了。”
說罷,陶箏又覺得自己說的多了,未免有交淺言深的嫌疑。
她和李沐陽的關系實在很微妙,因為那一晚醉酒,導致他幾乎知道她的所有事,莫名成了上海最了解她現狀的人。
于是有心里話,他又恰巧在邊上時,總忍不住想傾訴。
可偏偏清醒狀態的兩個人,似乎是上下級關系,或者說是合作關系,除了在這個項目里會一塊工作一段時間外,好似不會有別的交集。
這樣的關系,說的多了就難免尷尬。
“不好意思,跟你說這些。”陶箏拉開車門,上車前略窘道。
李沐陽繞到副駕,聽到她這話立即站直了,一臉嚴肅道:“你怎么這么說?我挺愿意聽的。”
“都是些家長里短的啰嗦,年輕人怎么會喜歡?”陶箏坐上車。
李沐陽也拉開車門坐上副駕。與陶箏并肩了,他一邊系安全帶,一邊笑道:
“你也就比我大幾歲,別講話老氣橫秋的好吧?”
“你22,我29,比你大7歲。7年,人體內所有細胞都換一遍了,大的可多了。”陶箏啟動汽車,一腳油門駛出車庫。
“你比我大7歲?從外表上看不出來呢?嗯,大概是我長的比較成熟。”李沐陽笑著調節氣氛。
陶箏翹起嘴角,“你在哪里下?我先把你送過去。”
“不用,我跟你一塊兒下就好,我時間不緊張,也比較閑,到地方了我再自己溜達過去就行。”李沐陽說罷,車內又陷入安靜。
陶箏點開車載音響的藍牙,連了自己手機開始放歌。
聽了兩首,忽然唱起《電燈膽》。
“……要走的一剎又折返,能承認嗎我故意當那電燈膽……妄想一天你們會散,會選我嗎……”
李沐陽聽著這樣的歌,忽然覺得芒刺在背。
他轉頭偷看一眼陶箏,她專注開車,臉上表情淡淡的,有種讓人望而生畏的距離感。
轉開頭,他又看向車窗外,風景過眼全沒看到,只聽著歌,耳朵熱熱的。
半個小時后,他才轉頭問她:
“陶老師,去見律師,害怕嗎?”
正巧紅燈,陶箏轉頭挑眉看他,見他一臉關切,瞬間綻放了笑容。
“也就你覺得我會害怕了。”她嘴角持續翹著,方才那種疏冷的距離感也散去了。
“怎么?”他問。
“別人都覺得我是女強人。”她聳肩,“女強人怎么會害怕呢。”
“不止害怕,還會哭呢。”李沐陽忽而笑起來。
“再笑把你載去郊外滅口了啊。”她拍他一把,惱羞成怒。
兩個人說笑幾句,陶箏繃著的煩躁得到緩解,心里對李沐陽有了些感激之情。
他年紀雖然輕,又是男孩子,卻很細心溫暖,是個好孩子。
一路閑聊,不知不覺近一個小時過去,陶箏駛入曲哲律所所在的大廈地下車庫。
下車時兩個人一塊兒走進電梯。
“資料都帶了?”李沐陽掃過她手上拿著的薄薄資料。
“能收集的資料,之前仲裁庭的時候都整理齊了。這次就是過來看看前司提訴的理由是什么,再考慮怎么應對。”陶箏幫他按了一樓,自己則按下18層。
一樓門開,李沐陽一步踏出去,又忽然回身,伸長手壓在她頭頂。
陶箏正低頭按關門鍵,頭上一重,不明所以的抬頭,青年卻已經收回手,笑望著她道:“加油。”
“……”陶箏來不及說話,電梯門合上。
她眨了眨眼,回想方才青年的笑容。
他摸了下她頭?
……
站在電梯外的李沐陽搓了搓手,將之攥成拳,收進衛衣口袋。
原地站了一會兒,忽然低頭笑了笑。
一樓大廳走過來一個年輕妹子,走到他跟前,發現電梯也沒按,略微詫異的挑頭看他。
李沐陽忙收斂笑容,卻沒有離開這里去見什么朋友,而是伸手按了電梯下樓鍵。
電梯門打開,他又回到地下車庫。
循著記憶找回陶箏車邊,他掏出早揣在兜里的紙條,在她汽車擋風玻璃和司機位車門玻璃上扣扣摸摸了好半天,才將紙條插好。
確認紙條不會輕易掉落,李沐陽才離開。
走出大廈,他打了個車,直接回公司了。
……
……
聊完一審的事,陶箏長長吐出一口氣。
“要不要晚上請你吃飯,給你壓壓驚?”曲哲送陶箏到電梯口,笑著問她。
陶箏搖頭,“謝謝,不用啦。再說就算要請,也該是我請你。”
現在她心里煩著官司的事兒,壓根兒不想跟曲哲吃飯,她只想對跟這個官司相關的所有人所有事都眼不見為凈。
昨天跟陳書宇說要與律師吃飯,也不過是個借口罷了。
“請客戶吃飯,也很正常嘛。”
“哪里需要壓驚,一回生二回熟了。”陶箏苦笑,“一審的時候,我照樣在樓下等你,給你打氣。”
“行,那到時候見。”曲哲見她真的沒有要一起吃飯的意愿,爽利應聲道別,轉身走回公司。
陶箏獨自站在電梯箱里,看著電梯液晶屏上的數字下降,疲憊的揉了揉眉心。
無妄之災——不僅奔波,還在情緒上飽受折磨,更不要提不知輸贏的危機……
人生為什么就不能少一些抗爭,多一些善意和順利呢?
出了電梯走到車邊,她垂著頭拉開車門,長腿一邁便將身體拋進車座椅里。
鎖好車門,她倦怠的閉上眼睛,在未啟動的車內靜坐了好一會兒,才恢復些力量。
現在肯定不能回家,她也不想去參加婆婆的生日宴。
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公司,似乎是唯一的選擇了。
坐直身體,準備啟動車時,忽然瞧見車前擋風玻璃上夾著張紙。
她好好停在車庫里,不會也被開罰單吧?
心情猛地往更深淵處沉去,她下車走到車前,一把將上面的紙條扯下。
車庫里暗洞洞的,她皺眉盯著紙條,坐回車內,打開閱讀燈。
紙條上的字跡很公整,看的出寫字的人很專注,一筆一劃都認真。
大字灑脫,有種謹慎中帶豪氣的感覺。
一字一字讀下去,陶箏壓平下彎的嘴角逐漸翹起,進而變成大大的上彎曲線。
【陶箏別害怕,站直別趴下。
前司問題大,早晚要爆炸!
官司別管它,律師會拿下。
項目會大發,還會幸福噠!
——新時代詩仙 李沐陽。】
又尬又可愛的詩……這能算詩嗎?
李沐陽這小子的寫詩能力……過硬了。
明明寫的這么爛,可她卻捏著紙條,看了一遍又一遍。
沉浸在紛復情緒里,陶箏連自己眼眶微微泛紅了,也沒發覺。
◉ 18、年輕人自尊心可真強呀【3更】
回到公司, 陶箏將李小朋友的詩歌作品收進抽屜。
看了會兒郵件,又將詩歌紙條從抽屜中拿出來,欣賞了一會兒, 笑了一會兒, 把它折好,仔細收進了自己最常用的筆記本中, 好好插在封皮夾層里。
陶箏才準備整理下這兩天的會議成果, 嘗試把項目粗綱搞出來, 忽然透過敞開的辦公室大門, 看到立在電腦桌邊發呆的青年。
摸了摸肚子,餓了半天的人忽然有食欲。
起身走到辦公室門口,她雙臂抱膀, 開口問:“別人都下班了, 你怎么還在?”
“?”李沐陽霍地回頭,似乎完全沒料到她居然在,“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什么你你的,叫陶老師。”
李沐陽笑起來, “見律師還順利嗎?”
“也沒什么順利不順利的, 不開庭就都是瞎聊。”陶箏斜靠著門,長腿支開, 顯得更加修長,女性曲線畢現。
“吃了嗎?”她問。
李沐陽搖頭。
“走, 陶老師帶你去吃頓好的。”陶箏說罷拍了下巴掌, “今天吃法餐。”
不等李沐陽應聲, 她已經夾上自己的大衣和皮包走到他跟前, 拍拍他手臂, 催促他跟上。
李沐陽心里想著這頓一定要自己請了, 不能老吃陶箏的。
然后當汽車停進大廈停車場,兩人一路向上直至頂層,踏進四周全是落地窗,可以俯瞰幾乎整個上海夜景的、伸手仿佛可以摘星辰的法餐廳里,他整個人都沉默了下來。
人均近兩千的餐廳,他請個屁吧。
兩人被侍應生請到落地窗邊,坐下后一轉頭就是閃爍成片的霓虹,仿佛坐在飛機上的視角,天下盡收眼底。
廣袤的人類城市延伸向夜色中,展現著文明擴張的力量。
也讓李沐陽感受到了自己的渺小。
陶箏帶他來吃大餐,他原本是快樂的,但胸腔里又有一些微妙的酸澀。
想要做“給予”的那個人,卻發現別人已經擁有了一切,而自己又這樣貧乏……
聽著悠揚平緩的音樂,看著最美的繁華夜景,他忽然有些手足無措。
覺得自己這身穿起來最舒服的連帽衛衣,也灰暗不合時宜,讓人難受起來。
微妙的自尊心,和昂貴的奇怪愿望。
陶箏握著菜單抬眸瞥他一眼,想了想道:“這里有一些特別棒的菜,你一定要嘗嘗,我幫你點了哦。”
“好啊,期待。”李沐陽立即揚起笑容,挺直脊背做出陽光開朗的樣子。
他不想影響她的心情,見律師和項目上的事已經夠煩了,他至少能做到不給她添堵。
“你要不要來點酒啊?”陶箏躍躍欲試。
“你開車又不能喝,想讓我一個人喝醉撒酒瘋給你看?想的美吧你!”李沐陽撇嘴,“請給我一杯橙汁,最健康營養富含維生素的那種。”
“行吧。”陶箏做出遺憾表情。
兩人對視一眼,皆忍俊不禁。
兩指節厚的原切菲力,鮮嫩多汁,沒有過多的調味,只有少許黑椒海鹽,和一點點羅勒味,店家用的甚至不是黃油,更多的是保留牛肉本身的香。
大口咀嚼,極致的過癮。
美食可以治愈一切煩心事。
陶箏的和李沐陽的,也不在話下。
很快,青年的胃口打開,食欲和食量展現出來。
西餐刀切鵝肝,一切一半。
將之送入口后,立即瞇起眼睛,長長的睫毛便被擠翹起來,上卷著輕顫。
羊排切了一刀后,他就有些不耐煩,干脆捏起羊骨棒低頭啃。
吃兩口肉,就一口果汁,停頓沉吟是在細細品位食物的香味。
見她在看他,他身體僵了下。
陶箏怕他不好意思,忙開口:“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口腔,細細咀嚼品位食物的味道嘛,我也會。”
他教的嘛。
“你還記得?”他彎了眼睛。
“當然,提高生活質量,全靠詩仙李沐陽的飲食小妙招。”陶箏調侃。
“哈哈哈哈,低調低調。”他手指搓了搓自己鼻尖。
青年面頰紅撲撲的,也不知是吃的開心,還是被她窘到。
陶箏抿唇,濃烈的成就感和滿足感涌上心頭。
看著他吃的開心,一臉不加掩飾的享受和愉悅,她的胃口也被打開,比往日吃的更快,也吃的更多了。
年輕人的坦率真是下飯,若是常常就著他這份可愛用餐,恐怕會胖。
傳說中的秀色可餐。
一個結婚多年的人,居然是第一次體會兩個人用餐食量大增的酣暢淋。
在一個小朋友身上獲得。
她歪頭,陷入短暫的沉思。
自己的婚姻還真是沒有什么獲得感。
既不被需要,也提供不了價值。
離開上一家公司進入派盛后,她的生活圈子變了,遠離了原本比較傳統的圈子人群。
進入到影視行業中,接觸的人群變成思想最前衛的年輕人,以及生活模式多樣化甚至極端特異的一群人。
這些人的婚姻觀、愛情觀、人生觀沖擊著她,大半年過來,她看似只是在各個劇組間救火和忙碌,實際上整個思想都在潛移默化的受影響。
她變了。
人不走出來開闊視野,會陷在習慣里,連過的到底幸福與否都不去深想。
她忽然生出一種徹底打破過去的生活,重新來過的危險想法。
轉過頭,她遠眺大上海。
心生向往。
天地遼闊,她原本可以飛翔。
兩個人一道菜一道菜的吃,吃最后的甜點時,陶箏問李沐陽:
“好吃嗎?”
“很好吃,每道菜都高水平。”李沐陽認真點頭,除了甜點過甜,其它都很棒。
“但沒有那種酣暢淋漓的感覺是不是?”陶箏微微前傾身體,眼睛掃一圈兒,見服務生不在附近,才小聲問:“是不是不如來一頓大火鍋,或者小燒烤?”
“也沒……”李沐陽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
那晚跟陶箏喝酒,以及暢所欲言的聊天,的確更快活。
如果是跟她一塊兒吃火鍋,可以想說什么說什么,可以想大笑就大笑,想大聲講話就大聲講話,肯定更酣暢淋漓。
但……這樣面對著面細嚼慢咽的品味,也有其樂趣啦……
陶箏見他猶豫和扭捏,胸中產生一種長輩逗小朋友般的壞壞的快樂。
她盯著他笑了會兒,才道:
“我把車開到公司停好,然后附近找個能吃串的地方喝酒怎么樣?
“而且戴樂樂今天托我跟你聊你工作的事兒,我一直沒倒出空,一會兒要替戴樂樂勸勸你呢。”
“喝酒可以,你要說的事兒我知道,我拒絕。”李沐陽聽她前半段的話還興致勃勃的笑,聽到后面那句就皺起了眉頭。
“走吧。”陶箏放下吃甜點的小勺,接過服務生遞過來的外套搭在肘彎,走到李沐陽身邊時拍了拍他頭頂。
平常聊天時看起來像個大人,做起工作來靠譜,談天說地也有幾分敏銳和成熟,結果一到他自己的事上,又露出孩子氣。
李沐陽摸了下自己發頂,這才跟上她。
深秋夜風很涼,陶箏打開窗,任冷風吹面。
有種剛畢業時那種放肆又自在的感覺,有大好未來等著她打拼,有許多幸福等著她去擁有。
大上海啊。
過了好一會兒,李沐陽終于忍不了了,“陶老師,你把車窗關了吧,這個溫度,你只怕要被吹感冒。”
“哈哈,是你怕冷吧?”陶箏關好窗,笑問。
“你這么一說,我發現我也的確有點冷。”青年一本正經道。
“哈哈哈哈。”陶箏被逗笑,關上窗后才發現自己鼻頭涼涼的。
汽車從外灘邊駛過,走走停停,全是霓虹、豪車,和熙熙攘攘的人群。
“上海真繁華,這么多人在這里拼搏,有多少人真的得到幸福呢?”陶箏趁紅燈,望向車窗外。
“繁華是繁華,但太卷了。”李沐陽沒有向右轉頭,只在看陶箏時,順著她目光往她那邊的車窗外掃了一眼。
紅紅綠綠的顏色,和來來往往毫無意義的人影。
“是有點卷,但選擇這里了,也只能適應這里的規則。社會叢林,置身在規則之下,我們又有什么辦法呢?”陶箏聳肩。
“還是得自己做規劃,不能被環境卷著走,也不能被社會指導著走。得走自己的節奏。”李沐陽聲音在車廂小空間內,聽起來和緩低沉,比往日更多了幾分可靠感。
陶箏轉頭看他,青年坐的板板正正,像個被安全帶捆住的野獸,有種另類的反差萌。
綠燈亮,她松開剎車,和緩的踩下油門。
汽車駛出很久,她還在想他的話。
如果5年前她更理性一點,如李沐陽所說一樣,自己做規劃,不被社會指導著走……
不要身邊人都談戀愛了,自己就覺得也要戀愛。
身邊人都在工作第二第三年步入婚姻,她就覺得自己也應該結婚。
父母說男方工作好、家境好、不抽煙不喝酒就是萬里挑一的良配,自己就也覺得陳書宇特別好。
那會怎樣呢?
因為缺少獨立的思考,受上一輩人和身邊人影響嚴重。把社會讓你認為對的事,真的當成自己認為對的事。
于是,她覺得她需要一個婚姻,絕不能當剩女……
直到支付代價了,才逐漸清醒。
這世上,大概就是有一部分人不需要付出慘痛代價,就能走向對的選擇。
另一些人卻不行。
在下一個紅燈時,李沐陽轉頭看看她,忽然接上了自己十幾分鐘前說的話:
“所以,我不能被戴樂樂帶著走,不能她讓我去參加綜藝,我就去參加綜藝。我有自己的規劃,我現在沒有條件拍電影,所以我要拍劇,等出作品了,再考慮綜藝。”
“哈,你這是不等我開口勸你,就絞盡腦汁堵住我的嘴了?”陶箏撲哧一聲笑,虧她把他的話當智慧結晶,一路都在認真咀嚼和反思。
原來他說出來不是感慨和總結,而是挖個坑給她跳,讓她不要給戴樂樂當說客啊。
“戴樂樂說你可以先賺上錢,綜藝的錢很好賺的,跑一圈兒回來,你錢包就不焦慮了。”陶箏想了想又道:
“綜藝拍一拍,也不一定影響拍劇吧。”
李沐陽嘴唇抿直,忽然有點難過,他轉頭問她:“我缺錢的樣子是不是很狼狽?”
陶箏微怔,轉頭看他,青年別扭的直視前方,繃著下巴不看她。
輕笑出聲,她趕在綠燈前最后時刻,忽然朝著他傾身,伸長手臂快速抓亂了他短發。
自尊心還真強。
敏感又脆弱的少年。
他只怕很難長成特別開朗風騷的健氣男明星了。
就這個性子,即便在人群中,在大眾視野下,也會逐漸變成內斂型吧。
青年吃驚回看,她那只作亂的右手已經把回方向盤了。
“你才剛畢業,這個年紀沒錢才是常態。
“青春年少的積累階段,有積累階段的體驗。
“人生很長,如果一步就到終點,也會缺少很多樂趣吧。
“你現在挺好的,一點也不狼狽,還挺瀟灑呢,想拒絕綜藝就拒絕綜藝,有錢都不賺,你說瀟灑不瀟灑?”
陶箏說罷笑了笑,“是不是覺得自己很帥啊你?”
“帥肯定是帥的,倒也不是有錢不賺。”李沐陽轉頭看她,“錢很重要,我可想賺了。
“特別想。
“但戴樂樂說的這個綜藝,錢真多不能賺。錢是工具,賺來是要買食物、買衣食住行、買快樂和幸福的。
“我就當拿上綜藝賺的錢,買了這段時間,用這個時間去學習和積累,專心做好自己第一個重要的戲。
“地基打扎實了,才能站穩腳,站穩腳了,才能賺更多錢。
“那個綜藝是唱跳選秀,唱跳我沒有特別優勢的,上去了只會丟人。
“以后別人提起李沐陽,就會想到那個什么都不行還上節目蹭通告費的蹩腳年輕人。
“如果大家都這樣覺得,那我還有機會拿到好戲嗎?
“會不會在綜藝上混混日子,慢慢就消失了?”
陶箏被他說的忍不住點頭,怎么聽怎么有道理,甚至還產生了對他更加刮目相看,更加欽佩的情感。
這么年輕就懂得‘舍得’的道理,又狠得下心去‘舍’,這也太厲害了吧。
多少人一輩子都不懂得不破不立,于是渾渾噩噩度日,走到人生盡頭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
這家伙才22歲吧?初出茅廬就這么清醒?
可快到公司時,陶箏越細品,越懷疑,這家伙就是自尊心太強,太要面子,擔心自己上節目不僅不帥,反而還丟臉吧?
在進公司車庫前的最后一個紅燈,她轉頭問他:
“你就是怕羞吧?當演員,不就是要豁出去嗎?不好意思上臺,怕丟臉,這怎么行?”
“你閱讀理解是數學老師教的嗎?”李沐陽瞪她。
“惱羞成怒了?哈哈。”陶箏得意的笑,是被她說中了吧。
“我認真的!”他正襟危坐,堅持道。
“好啦,知道你自己有定算,我不勸你了。”陶箏舉雙手投降。
“你把手放回方向盤!”李沐陽緊張道。
“紅燈啊……”
“未來影帝在你車上,你謹慎點開吧。”
“哈哈哈。”陶箏再次笑出聲:“你看,我還能鼓掌!”
“喂!”李沐陽不滿。
“看,我還能把手藏起來!”她將雙手藏在身后。
“綠燈了!綠燈了!”李沐陽著急道。
“哈哈哈哈……”陶箏看他緊張兮兮的樣子,得意的仰頭笑。
揉去眼角笑出來的潮意,她才握好方向盤,踩下油門。
汽車平穩駛出,李沐陽看看前方路面,又看看因為開心而面頰泛紅的陶箏,也跟著悄悄抿了唇。
挺成鋼板的胸膛軟下去,身體陷進車座,眼睛彎彎的看她一眼,酒窩也笑了出來。
作者有話說:
◉ 19、剪斷
汽車駛入公司車庫, 陶箏和李沐陽簡單聊了一下,忽然興起,決定回公司。
辦公室里其他部門還有加班的, 陶箏的項目因為還在前期階段, 是以無人,整個工作室里都暗洞洞的。
李沐陽點亮了工作室大燈, 又拐進會議室將燈打開后整理了下桌面。
他從冰箱里取出白天大家沒吃掉的水果擺上桌, 又拐去茶水間。
陶箏在自己的獨立辦公室里放好圍巾大衣和包包, 拐進會議室坐好后, 她肘撐著桌面,掏出手機。
沉思了一會兒,還是點開婆婆的微信, 編輯了歉意和祝福的話, 又發了個大紅包。
正垂頭看著微信對話框,默默醞釀一聲嘆氣,面前忽然被放下一杯熱牛奶,奶香撲鼻。
來不及抬頭, 便迫不及待的捏起杯子。
“燙。”男低音略微拔高以作示警。
“嗯。”她應一聲, 慢慢將牛奶吹涼一點,再小心翼翼的啜飲。
甜度適中, 熱騰騰的奶液盈滿口腔,慢慢咽下時, 方才那聲無奈的嘆氣變成了滿足的喟嘆。
心中生出感激, 她抬起頭, 眼神不自覺轉柔:
“謝謝小太陽。”
“是嗎?我這么溫暖的嗎?”李沐陽靠坐在對面, 老干部一樣捧著杯, 聽到她的調侃, 露出個被夸獎后快活的笑容。
不加掩飾的年輕人。
“暖~像我媽。”陶箏給與肯定。
“你說句像你爸,我都不至于這么生氣。”
“夸你,你還敢生氣?”
“喝你的牛奶吧。”
“好的。”低頭含住笑,她專心喝熱牛奶。
李沐陽則掏出手機,點了4斤小龍蝦,一斤五香,一斤蒜蓉,一斤酥炸鹽焗,一斤麻辣。
又點一份錫紙蛤蜊,一盒辣炒田螺,另4瓶啤酒。
陶箏喝完了熱牛奶,撈過手機看一眼,婆婆還沒有回微信,大概生日宴特別的熱鬧,無暇他顧吧。
她又點開外賣軟件,抬頭問李沐陽:“夜宵想吃點什么?”
“我已經點過了。”李沐陽說這話時表情格外得意,仿佛坐那兒半天,就等著機會說這句話呢。
“你請客啊?”陶箏扯唇而笑,“這么厲害?”
“這我還是請得起的。”李沐陽話畢抿唇,嘴角不好意思的撇了下,轉瞬仍舊還是露出個笑容。
陶箏記得,那晚醉酒,他跟她說過——
小時候他家里有錢,到初中時卻家道中落,父親甚至一度背債度日。
他初中到大學整個青春期階段,都處在還貸的經久不退的陣痛中。
突如其來的大起大落,讓小小年紀的他就經歷了人情冷暖,于是變得敏感又內斂。
對金錢的敏感,讓他受別人一兩頓的贈與,便忐忑著想要給與回饋才安心。
他怕別人識破自己的窘迫,哪怕現在父親的欠賬已經還完了,他自己賺錢不需要依靠別人,生活雖然不能算富裕,卻也小有積蓄,但那種不安全感和隱痛卻還印刻在記憶里,讓他與人相處時,仍小心翼翼的想要筑起高墻,使自己看起來強大又無懈可擊。
真是個令人心疼的好孩子。
“那我就等著吃了哦~”她就不客氣了。
外賣到時,李沐陽忙里忙外的取外賣,擺盤,準備酒杯,倒酒。
一樣一樣的清點,又一樣一樣的問她喜歡吃哪個,這家店做的怎么樣。
陶箏坐在椅子上,只要自己套上一次性手套就好,做好萬全準備時,面前已經擺好了敞開蓋、熱騰騰的食物。
面對著李沐陽的眼神,她不得不吃的比原本看起來更開心一些,以滿足他的期待。
這種感覺實在新奇,身邊的朋友就算有在意別人感受的,也多不如他這樣強烈。
丈夫陳書宇更是缺少這種‘期待別人對自己滿意’的情緒,他理性又現實,甚至可以稱之為麻木不仁。
李沐陽對‘自我價值感’的需求強烈到與陳書宇形成鮮明對比。
而這種需求轉換成行為,就變成了當他逐漸放下防備后,會表現的非常關注別人,熱愛照顧別人,然后孜孜不倦的在其中收割成就感和滿足感。
她和李沐陽的相遇比較特殊,都在情緒最低落、急需發泄時,又是酒后的陌生人,于是敞開胸懷的相交。
有了這一次的暢聊,他們再相遇便天然少了防備和忌憚。
于是,與他交朋友這個環節中,最艱難的那個‘打破他防御殼’‘得到他信賴’這兩個點,陶箏都直接越過了。
人和人的緣分真是奇特,她居然能跟一個比自己小7歲的小朋友成為要好的知交,對方還是個男生。
“這個鹽焗的很好吃,我覺得很特別,你嘗嘗。”李沐陽像個主人家,自己吃還不忘招待。
“嗯,我吃了,不干不油,咸咸的,很香。”為了讓他開心,陶箏下意識的配合,吃時表情格外的享受。
李沐陽于是更賣力,遞牙簽給她,請她快嘗嘗炒田螺;
又與她碰杯,讓她搭配有點甜且有濃郁小麥香的白啤,這樣味道更佳;
將蛤蜊空殼夾出扔掉,讓留在錫紙盒里的只有蛤蜊肉和肉未脫落的開口殼……
陶箏被照顧著,主動配合著,居然漸漸真的吃出了一種額頭鼻尖滲汗,嗦著手指、瞇著眼睛,仿佛有腦內高-潮般的頂級食欲得到滿足的暢快感。
明明只喝了一瓶啤酒,她卻有點熏然醉感。
從腳趾頭往上竄熱氣,渾身熱烘烘的舒泰。
她拿手背貼臉,手背都會被臉燙到。
有多久沒有過這樣純粹的快-感了?
五年?十年?十五年?
上一次,是在蜜月期與陳書宇同床時嗎?
還是童年時,媽媽帶她去吃純瘦肉的肉夾饃,搭配純面筋的涼皮時?
亦或是更小時去姥姥家喝番茄土豆粒疙瘩湯,喝到滿頭大汗咯咯直笑時……
記憶中的事都隨著時光變得暗淡,那些快活也早已不在。
這些年,她的物質享受在提升,卻丟失了16歲時渴望幸福和快樂的那種激情。
住在靈魂深處的那個孩子氣的自己,是什么時候枯萎的?
陶箏剝小龍蝦的速度減緩,她能感覺到,自己體內有一些東西在被喚醒。
在李沐陽想開口問問她是不是已經吃到撐時,陶箏率先開口。
她抬起頭,道出自己突如其來的念頭:“我想剪個頭發。”
“現在嗎?”李沐陽看了看時間,晚上10點了。
“我不去理發店,我要自己搞。”陶箏胸中的沖動愈勝,她不要深思熟慮,她要說干就干。
現在,馬上,自己剪!
拋開成年人對發型、形象等謹慎的憂慮,她要純粹圖開心的胡來。
“……”李沐陽微怔,捏著個剝了一半的小龍蝦望著她。
女人吃的面頰泛紅,嘴唇水潤飽滿,一雙眼睛亮晶晶的含著讓人挪不開視線的熱情光澤。
見她抽了紙擦手,一副要大干一次的樣子,他也來了興致,靈機一動的問她:
“你知道那種狼尾發型不?”
“不知道啊,什么樣?好看嗎?”陶箏背手搓開遮垂的長發,挑眉問他。
“挺好看的,最近很流行。當紅男明星好多都理這個頭,女孩子剪了也很帥。”李沐陽鼓動道。
“難不難剪?我自己也就能剪個學生頭吧。”陶箏將擦手的紙丟進垃圾桶,起身準備去衛生間洗手。
李沐陽也乍著手跟上,“我在某音上看過,你把頭發束高馬尾,然后咔嚓一剪刀,就成了。”
“真的嗎?你別騙我。”
“你敢不敢試嘛?”
“怕什么!來!”陶箏說罷轉身,與李沐陽分別走進男女衛生間去洗手。
一陣嘩啦啦水聲后,兩個人走出來碰頭,并肩回工作室,像約好去赴一場大仗的勇士,斗志昂揚。
“有梳子和皮筋嗎?”李沐陽一邊問,一邊在某音里找那個視頻。
“有。”陶箏回自己辦公室找出裝備,一邊把馬尾梳高,一邊往會議室走,路上還順便從Eve桌上的筆筒里撈走了倒插的剪刀。
“你坐下,我幫你。”李沐陽拍拍椅子,像個得到新玩具的孩子般興致勃勃。
“不不不,我自己來,你把視頻給我看看先。”陶箏笑著婉拒,她要自己動手。
“呢~”他將手機擺在她面前的桌上。
視頻很短,一會兒就完,效果居然還不錯的樣子。
陶箏信心大漲,梳好馬尾后,揪著自己的長發,便毫不猶豫的咔嚓下剪刀。
“誒?這就開始了嗎?我還準備搞個剪彩儀式之類的,你怎么就開剪了?”李沐陽挑眉,看著陶箏一剪刀剪去三分之一,驚呆了。
她是真的不心疼啊。
“既然決定了,就開搞唄,折騰那些有的沒的干嘛。”陶箏酷酷道。
“哈哈哈,帥啊。”李沐陽坐在邊上,幫她舉著小圓鏡。
最后一剪刀,陶箏抓著自己被剪落的馬尾,微微怔了下。
李沐陽早就折好了紙包,“來,收進來保存下。”
“有啥好保存的,真的舍了,就斷的干凈點,丟了吧。”陶箏示意邊上的垃圾桶。
“就丟個頭發而已,被你說的跟什么人生哲理一樣。”李沐陽還是將頭發收進紙包,與她眼神又對了一下,確定她心意已決,這才將包好的頭發丟棄。
陶箏笑笑,自己說的真的只是頭發而已嗎?
“包起來丟比較好,不然明天同事們過來了看見,還以為有個人頭在垃圾桶里呢。”李沐陽笑道。
“噗。”陶箏被逗笑,將皮筋兒丟在桌面,伸手抖亂被剪斷的發。
這就是狼尾啊。
上短下長,毛茸茸的,有點不一樣的野性。
她對著被李沐陽支立在水杯上的小鏡子,左看看右看看,忽然撲哧一笑。
李沐陽看著后腦勺處她自己看不到的地方,毛茸茸支楞巴翹的像個剛睡醒覺沒梳頭的毛孩子,也忍不住的笑。
兩個人一笑起來,忽然都收不住。
各自也不知道都想到了什么,還是真的只是為了她這一腦袋一點也不規整的短毛,笑的前仰后合。
李沐陽笑的眼眶濕潤,視線中的陶箏都蒙了一層水汽。
兩個人傻笑了一會兒,各自仰頭靠坐在椅子里,抬頭看天花板平復情緒。
過了好一會兒,李沐陽偷偷瞥陶箏,見她仰靠在椅子里看手機,笑問:
“在買帽子嗎?”
“誒?你怎么知道?”陶箏坐直了看他,隨即摸了摸自己后腦勺,又忍不住笑。
“買個不熱的,在屋里也能戴的。”李沐陽真誠建議。
“……”陶箏歪頭皺眉想了想,忽然手機往桌上一拍,“不買了。”
這樣也挺好,雖然稍微有點凌亂,但梳吧梳吧也還行。
只要她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別人。
只要她自己夠自信,別人就不會覺得她發型不是故意搞成這樣!
人活的就是個心態,什么開心不開心,別人尊重不尊重嘲笑不嘲笑的,都是個唯心的事兒。
管它呢。
老娘開心最重要。
陶箏雙手并用,對著頭發抓揉一通,果斷道:“挺好!”
李沐陽抿唇,看著陶箏像個小朋友一樣自己跟自己鬧,心情也跟著輕快。
時間已經不早了,可他寧可這樣跟她在會議室里干坐著,什么都不說,也不想開口道別。
陶箏笑夠了,鬧夠了,肚子也吃的滿滿當當,高嗨的心情慢慢平復。
像剛跑完馬拉松一樣,她懶洋洋的癱在椅子里,坐了好一會兒,才看一眼時間。
“走吧,太晚了,該回家睡覺了,明天我還要來寫粗綱呢。”她雙臂一振,從椅子中坐起。
“我今天晚上回去就寫男主角的人物小傳。”李沐陽也跟著站起身。
“晚上不休息休息?”陶箏問。
“不了,反正閑著也沒事,工作要緊。”他笑笑,又道:“畢竟我還沒確確實實的拿到這份工作呢,得加油才行。”
“加油吧。”陶箏點頭,這些日子一塊兒工作,一塊兒討論和開會,他也提出了不少點子,整理了許多可用的人物細節,她漸漸已習慣了他作為策劃的存在,幾乎忘記了他是在為了爭取拿到角色而努力。
“我送你回去,正好路上跟你再討論幾個細節。”李沐陽道。
“嗯。”
兩個人拎大衣,套圍巾的,一邊說話一邊往外走。
坐電梯時,陶箏才忽然響起戴樂樂的托付。
她抿了抿唇,再次開口:“真的不去參加綜藝?”
“真的不。”李沐陽扯唇,“你還記得這事兒呢?”
“做朋友要講義氣的,戴樂樂求我幫忙,我怎么能不當回事兒呢。”陶箏聳起眉心,“可惜她托我也沒用。”
“對不起啦。”他笑笑,想了想怕她沮喪,覺得有必要再跟她解釋一下,于是組織組織語言,開口:
“其實也不僅僅是怕耽誤眼下的工作,或者怕上節目丟臉。
“我之前上學的時候,就認真考慮過自己的未來。那些大火的流量的確讓人羨慕,一口氣可以賺很多很多很多錢。但這個世界上所有東西,都標好了價碼,這些高收入都是有代價的。他們幾乎沒有隱私,戀情和生活都可以作為籌碼,而且為了維護自己的某方面人設和形象,必須要違逆本心去經營等等。
“圈外人也許不知道,但是我們應該都明白,自由、隱私、生活、時間等代價并不小。我不想過那種完全被支配的生活,焦慮、壓力、恐懼……
“我既不需要自己賺那么多錢,也不需要自己被那么多人喜歡。”
李沐陽說到這里停頓了下,他這些想法過深了,也太過私密。
他不知道陶箏有沒有耐心聽,也不知道陶箏能不能認同和理解,抿唇將目光投過去,以判斷自己還要不要繼續說下去。
亦或者打個哈哈,把這些話都揭過,免得顯得他嘮叨又愛唱高調,天真又異想天開。
李沐陽看見陶箏目視前方,微微皺著眉,眼睛亮亮的,表情認真又嚴肅。
當發現他的停頓后,她立即轉頭露出疑惑表情,滿眼都是‘然后呢?’‘你怎么不說了?’的情緒。
李沐陽心中的忐忑得到平復,陶箏的神態反饋讓他挑起嘴角,不等她催促,便繼續道:
“我想保有自己的隱私,想保護好‘我想過什么樣的生活就過什么樣生活’的自由,情之所至時,想公開戀情就公開,我還想保留討人厭的那部分自己,以及不那么光鮮亮麗的模樣。
“錢總歸要拿來買東西,這些東西除了滿足基本的生理需求外,更多的不都是用來滿足精神需求嗎?
“可有時候,精神需求不是能用錢買來的。
“我想當演員,賺足夠的錢可以買三套大房子,一套給父母,一套自己住,一套出租。然后持續有收入,能保證衣食住行和娛樂的持續支出。生活、工作和收入都基本穩定下來后,我要認認真真的談戀愛,找一個自己最喜歡的女人,然后跟她一起享受自己賺取的果實。
“一起花錢,一起探索,一起休閑……要那種無話不談的,可以在靈魂層次深入共鳴的親密關系。
“我要拿出很多很多時間在生活上,種棵大蒜啦,養只貓啦,一起自駕去旅游啦,忽然興起一塊兒搬到大理住半年啦,或者一塊兒生個孩子養養……
“我對幸福的理解,非常切實具體。
“哪怕現在還是個剛起步的窮小子,想什么都是想太多,但還是想嘗試著按照自己的規劃去行事。
“人生肯定有很多誘惑,但我不想浪費時間在去魅上。
“我很相信自己的判斷。
“畢竟在父親賠錢的那些年,因為太痛苦,不得不去尋找答案和情緒上的出路,我看了很多很多書,做了很多很多思考,這些關于未來的規劃,我已經腦內做過無數次預演了。”
所以,戴樂樂建議他上的那個綜藝,完全是無謂的曝光,浪費時間,與他對自己工作和生活的想法相違背。
“……”陶箏聽著他說,一句話也接不上來。
是不是經歷過這種大起大落人生的孩子,都這么早熟,對人生看的都這么通透呢?
他所說的,都是她在他這個年紀,根本沒有過的思考。
煩惱即菩提。
人生中的挫折,大概也幫助他積累了常人所沒有的智慧。
陶箏不僅完全被他說服,更生出濃濃的佩服。
她沉默著反復回想他說的話,不知不覺已快到自家小區門口。
將道別時,她轉頭看他,認真道:
“李沐陽,你會出人頭地的,加油吧。
“到家我就給戴樂樂打電話,說服她不要讓你在這個時候,去參加這種不合適的綜藝。”
“怎么?臨陣倒戈,反而成了我的說客了?”李沐陽站在她小區門口,笑著朝門口的保安,和院墻后奢華的小區打量。
那里是他進不去的地方,是擋住他的銅墻鐵堡。
“沒辦法,你把自己壓箱底的智慧結晶都拿出來了,我真的啞口無言,深表嘆服。”拍拍他肩膀,她邁向小區電子門,“拜拜,回去早點睡吧,也別熬太晚。”
“拜拜。”李沐陽擺手。
看著陶箏拿出手機在電子門鎖上刷一下,門自動打開,她沒有回頭,穿過小門,拐上平整的磚瓦小路,身影被漂亮的綠化樹木遮住。
他站在原地,低頭看了看自己的球鞋。
靜靜呆立1分鐘后,他抬起頭,不經意間對上保安審視的目光。
嘴唇抿成一條直線,他轉身順著小區圍墻離開。
越過一棵又一棵枯葉斑駁的梧桐樹,漸漸走遠。
◉ 20、分床
剪掉大半煩惱絲, 陶箏一身輕松,步履都輕盈許多。
秋風拂過耳畔,沒有了厚長發遮蓋, 感覺很不一樣。
她裹進圍巾, 獨自微笑。
站在房門前,盯著密碼鎖看了看, 陶箏沒有按鍵, 反而按下門鈴。
很快, 屋里傳來腳步聲。
房門拉開, 陳書宇瞧見陶箏微微怔了下,顯然疑惑她又不是不知道密碼,為什么還要敲門?
陶箏其實早就想這樣做了。
哪怕能自己開門, 她也會偶爾希望他幫她開門。
想要那種被迎接、被期待的感覺。
但她既沒有聽到他說‘歡迎回來’‘怎么這么晚才回來’一類表達親切或關切的話, 也沒有看到歡喜的表情。
抬起頭,她朝他笑笑,同樣不開口,繞過他進門換鞋, 隨即走向臥室。
陳書宇關好門, 站在門口望著她的背影看了幾秒,雖然疑惑, 但她既然沒說,想來也沒什么特別的。
抬步路過臥室, 他又朝里看一眼, 見她正整理換洗衣物, 與往日也沒什么區別。
他想開口說說晚上母親生日宴的事, 謝謝她給媽媽發了短信和紅包, 但又轉念, 想著不如睡前躺在床上的時候說一下就好。
于是步子不停,直接轉回書房。
陶箏回頭,只瞧見他一截褲腿眨眼消失在門邊。
無論是什么日子,他都會給足時間用于跟自己的刀刀斧斧相處。
想了想,她干脆先跑到側臥整理床鋪,又把自己主臥床上的杯子和枕頭搬到側臥。
折騰了小半個小時,她拍拍手,將干凈衣褲放在床頭,然后帶著睡衣褲和換洗的內衣去洗澡。
流水又沖去許多碎發,吹頭發的時候,她對著鏡子仍想笑。
陳書宇走出書房去倒熱水喝,端著滿水的杯子折返時,忽然瞧見側臥的燈亮著,陶箏的被褥整齊鋪在上面。
他愣了下,又轉去主臥,床上只有他自己的枕頭和被子。
在主臥門口停頓了幾分鐘,陳書宇轉頭走到浴室門口。
陶箏早瞧見了他走來走去的打量,此刻也并沒有回頭看他,仍專注欣賞自己的新發型,用心將之吹干。
直到放下吹風機,她才轉身面對他,卻也只是挑眉相對,犯倔的不說話。
既然他不說話,那她也不說。
“怎么忽然把被褥搬到側臥去了?發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嗎?是不是我哪里做錯了?惹你生氣了?”陳書宇早在等候的片刻里打好了腹稿,開口時也注意著語氣,盡量平和又溫柔,聲音也壓低到不會讓任何人覺得有攻擊性。
陶箏想了想,繞過他走向客廳長桌,坐好后等他。
陳書宇便端著水杯坐到了她對面,眼睛緊密關注她的表情。
“也沒什么,就是想給自己一段時間,一些空間,去重新思考下我們的關系。”陶箏語氣同樣平和。
“……”陳書宇一動不動望了她一會兒,充分消化她的話后,才謹慎開口:“我們的關系怎么了?我們不是挺好的嗎?”
陶箏一時沒忍住,撇頭輕輕笑了笑。
當她在這段婚姻里跌宕起伏時,他卻什么都沒感覺到,只有‘不挺好的嘛’這幾個字。
就像許多人說的那樣,男人最大的問題,可能是不覺得自己有問題。
為什么當兩個人毫無親密互動時,一個男人可以如此坦然的仍舊過的很好很滿意,女人卻這樣煎熬呢?
過去她付出那么多,努力經營,想要他能看在她這樣傾心竭力的份兒上,也學著她的模樣回報一二,不是說投之以桃報之以李嘛……現在看來真是荒唐。
最后她只得到了‘付出多者賤’這個結論。
陳書宇自始至終,什么都沒看到。
她的痛苦也好,煩悶也好,期許也好,寂寞也好,忍耐也好,憤怒也好……包括那些對他的主動、熱情、體貼和溫存,他都沒看到。
她的一切付出只感動了自己,又讓自己變得更加不甘和委屈,更加寂寞和苦悶。
這些全部忙碌,他都不需要。
明明說服了自己要平常心,但涼意仍從腳底板竄起,往心口里鉆。
她從沒想過,自己人生中會有哪怕一剎那,會覺得自己這個人很悲慘。
現在她就有這樣的感覺。
深呼吸,一再的深呼吸,她才能冷靜開口:
“今天我去見了律師,前司又找到了新的論證上訴,我只能被動的見招拆招,然后等待別人去判決我。
“或者勝訴,只支付了這幾個月的負面情緒和金錢與勞累,那就還好只是虛驚一場;
“又或者輸了,在我覺得自己明明沒錯的不甘中,拿出我辛辛苦苦搏命賺來的百多萬賠給前司,被按頭成為那個犯錯的、失敗的人。
“我的丈夫沒有陪我去見律師,甚至對此不聞不問。
“剛得知被告時,我回到小區,里里外外的繞圈,流著淚卻找不到人傾訴,沒有人聽。
“那一晚我跑出去喝了大半夜的酒,我丈夫甚至沒有打電話問問我什么時候回家。
“當代社會,婚姻對人來說是什么呢?我餓不到肚子,也不至于無家可歸……所求不就是被愛,和被愛撫嗎?
“可是書宇,這兩樣你都沒有。”
語氣仍不免透著嘲諷和絲微沒遮掩干凈的憤怒。
陳書宇安靜的聽她說話,表情逐漸嚴肅。
他只是感性值低,但絕不冷血。
待陶箏說完,他站起身繞過長桌,拉開她身邊的椅子坐下,然后輕輕試探的將手搭上她肩膀。
“陶箏,我當然愛你,不然怎么會跟你結婚?我對現在的生活是很滿意的,也覺得幸福,這不是正因為我愛你嗎?對不起……我不是很懂得表達情感的人。在這方面的確有不對,以后……”
他輕輕揉了揉她肩膀,看著她目視前方時有點僵硬的側臉,沉吟片刻又繼續道:
“你把事情想的太嚴重了……以后我多分些時間陪你好不好?”
他眼睛始終盯著她,見她仍無動于衷,又在腦內做了無數安排,將一些要說的選項推翻和重建,最后斟酌道:
“我明天無論加班不加班,下午五點半開車到你公司陪你吃飯好不好?
“以后每周至少陪你吃3頓晚飯可以嗎?
“晚上我也少些時間在書房,我們一起追美劇怎么樣?每天一起看一集。
“嗯?”
他輕聲哄她,語氣格外溫柔。
陶箏在他講話時,怒氣已經完全消退,眼眶逐漸泛紅,忍也忍不住。
眼淚含著,她轉開頭,不想給他看。
這樣謹慎的算計著,拿出籌碼,一一遞交,換一個她不要鬧。
就好像與她一起吃飯原本不是一件讓他快樂和向往的事,只是推不掉的責任。
她祈求著的這些,甘之如飴的這些,別人看做是什么呢?
如果他跟她在一起,所有令她覺得幸福的事,另一個人卻要當任務一樣去完成。
她不悲哀嗎?
如果他真的能做到,她倒也能裝傻,沉浸到他營造的陪伴和幸福環境里。
可她這樣的哭鬧,陳書宇這樣的退讓,曾經也不是沒發生過。
當時一兩天是有用的,可一個星期后一切都會回檔,他還是退回自己的生活圈里,丟開她和曾經對她的承諾。
故事里那種互相關照對方情緒,努力呵護對方的好心情,主動照顧對方,做會給對方幸福感的事,偶爾給對方驚喜,常常因為對方給自己的幸福快樂而向對方道謝、并心心念念著要回饋更多幸福快樂給對方,渴望與對方待在一起玩在一起,享受與對方相處的婚姻……真的存在嗎?
她側臉抹去眼淚,單手撐頭,望著桌面咬緊了嘴唇。
憑什么讓她變成了一起乞討愛意和溫存的女人?
他憑什么在這段婚姻里,把她變成了自己最不想成為的那種可憐人?
這一刻,她被濃濃的無力感籠罩,成長大概就是會認清自己的無可奈何、無能為力。
然后慢慢失去年少輕狂和熱血沖勁兒。
她知道陳書宇不是故意把一些事說成談判籌碼來氣她,他壓根兒想不到他這樣的一席話里,居然還有漏洞可以讓她挑刺,令她傷心難過。
他是真誠的在解決問題,他已經拿出了最大的溫柔和情感去體會,去努力說一些令她滿意、令她開心的話。
他就是這樣的人,不懂她的一切情緒起伏。
也正如她就是這樣的人,敏感,極度渴求情感。
她無法責備他,也無法改變他。
她不知道該怎么辦……
陳書宇輕輕攏住她,在察覺到她沒有抗拒后,輕輕吻她額頭,低聲喚她:
“陶箏?”
眼淚又撲朔朔的流。
決意甩開他獨自瀟灑一段時間,如果覺得也不錯就離開他時,她是爽快的,也覺得就該那樣。
可現在她在他懷里,聽著他真誠的道歉,感受到他小心翼翼努力想要理解她的行為和情緒,拿出自己全部的共情能力想交換她的滿意……她沒辦法狠心。
5年溫水煮青蛙的婚姻給了她太多痛苦,但面對曾經決定共度一生的人,她又怎么有辦法決絕和狠心。
她自己也在搖擺,也在不舍啊。
她也希望能有方法治愈自己的不滿足和不開心,可是……這樣的辦法真的存在嗎?
她難道沒試過?沒安排過約飯和相處……
又或許,這一次他會堅持下去,真的在相處過程中去體會她的渴望嗎?
會嗎?
……
陳書宇沒有回她的書房,他一直靜靜抱著她,陪著她哭,等著她發泄完情緒。
這一夜,她仍舊睡在了側臥,獨自躺在床上,回想了許多,思考了許多。
家務事大概是世上最復雜的事,怪不得清官難斷。
……
同樣的夜,陳書宇躺在主臥床上,也未能安眠。
透過窗簾擠進來的朦朧微光,折射在床頭放著的眼鏡上。
他就望著眼鏡片上的光,望了很久很久。
他知道搬去側臥這個行為,對陶箏來說意味著什么。
她對外的確是個女強人,但對內卻格外柔軟,是個對家和家人分外依戀的女人。
不到真的失望絕頂的一刻,她不會做出這種明確代表分別意味的行為。
兩個人在一起這么多年,之前無論吵的多厲害,她都總還是拱在他身邊,氣也要在他身邊讓他看的到她在生氣。
他雖無法理解她細如絲多如發的情緒,和那些難以預料的敏感,但他卻能看的懂這些明確的行為。
她怎么會這樣難過呢?
眉頭鎖起,他仍無法理解她所說的‘因’和她所說的‘果’之間的聯系。
他總覺得,她說的那些事,并未嚴重到要分居。
他似乎還是沒能理解她的眼淚……
伸手往左邊摸了摸,空空蕩蕩,冰冰涼涼。
她在時,他未覺得怎樣。
哪怕因為出差或者進組等原因,她一個月左右不回來睡,他也沒覺得如何。
現如今忽然認知到她不跟他睡了,以后可能永遠都不跟她睡了,沒有期限的空置這個床位……
他竟這樣煩躁難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