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明姜走到一處距離食堂較遠的地方,習慣性地摸出一根煙點燃。
抽到第三口時,就看到季初燕從食堂里出來了。
季初燕沒有第一眼發現他,站在門口四處張望。
鄧明姜也沒有急著出聲,他吐出一口煙霧,把煙夾在指縫間,像是躲在暗處的偷窺者一般悄悄地打量著對方。
季初燕的確長有一張討喜的臉,而且最討長輩的喜,也許因為他見識過季初燕的惡劣性子,所以對季初燕戴了有色眼鏡,其實在長輩眼里,季初燕是個乖巧活潑的可愛孩子。
畢竟季初燕真的挺能裝。
想到宋婭問了幾次季初燕什么時候再到家里做客,鄧明姜有些頭疼。
把煙頭扔到地上用腳踩滅,鄧明姜正要走過去,季初燕已經看到他了。
一頓尋找下來,季初燕的臉色比在食堂里還要難看幾分,他每一腳都踩得格外用力,仿佛踩在鄧明姜的背脊上。
“我找你半天了,你倒好,躲在這里抽煙!”
“我不好喊你。”鄧明姜平靜地回,“食堂里都是人,怕有誤會。”
周圍沒有燈光,只有食堂外面的光照過來,可惜照明范圍有限,鄧明姜看不清季初燕的表情。
但他能聽見對方咬牙切齒的聲音。
“誤會什么?我是流氓還是作奸犯科了?和我一起會損害你黃花大閨女的名聲?”
鄧明姜沒忍住,噗嗤一聲。
季初燕更氣了:“你還笑!”
鄧明姜抿了抿唇,立馬將笑容一收:“不好意思。”
說完補充,“對了,我不是黃花大閨女,我是黃花大閨男。”
“……”季初燕無語,“你更像苦瓜大閨男。”
“為什么是苦瓜?”
“成天愁眉苦臉地抽煙。”
“……”這下輪到鄧明姜沉默了,他換了個話題,“找我什么事?”
季初燕和他杠上癮了似的,開口便是:“沒事不能找你?”
鄧明姜不說話了。
行吧。
給錢的人是大爺。
他換了個更隨便的站姿,打算再抽一根煙,可手還沒摸進口袋里,大爺發現了他的意圖。
“不要抽了。”季初燕說,“我不喜歡聞煙味。”
鄧明姜的手在褲兜前畫了一個圈,然后放回胸上,雙手抱臂:“你說什么就是什么。”
鄧明姜沉默,季初燕跟著沉默。
兩人面對面而站,在烏漆抹黑的地方相互干瞪眼。
鄧明姜感覺出了季初燕的心情不好,他原以為對方還在生那天的氣,但慢慢地,他發現季初燕可能在想別的事。
還好九月的天不冷不熱,晚風吹在身上頗為涼爽,鄧明姜權當出來透風,反正回宿舍也是躺著,要么聽工友們吹牛、要么聽工友們打麻將,不管怎樣,都很鬧騰,經常吵得他太陽穴嗡嗡地響。
就是這風吹著吹著,把一聲抽泣吹進了他的耳朵里。
鄧明姜:“……”
他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果不其然,下一秒,抽泣變成一聲嗚咽。
季初燕站在原地,肩膀在微微地抖。
有了前兩次經驗,這次鄧明姜已是見怪不怪,他左右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左邊塞了一副臟兮兮的手套,右邊塞著打火機和煙盒,其他的什么都沒有。
他沒有帶紙的習慣。
不過食堂里有紙。
鄧明姜猶豫著要不要回食堂一趟,就見季初燕慢吞吞地從衣兜里摸出一包衛生紙,撕開袋子,扯出一張開始擦眼淚。
“你現在有空吧?陪我走走。”季初燕的聲音也在抖,有著明顯的哭腔,他深吸口氣,努力讓自己保持鎮定。
鄧明姜問:“走哪兒?”
季初燕反問:“這里可以去哪兒?”
鄧明姜說:“工地里都是鋼筋石沙,走夜路容易摔著,外面只有兩個小賣部,估計還沒關門,門口有幾張塑料凳可以坐,再往外走就是荒地了。”
“去小賣部。”季初燕說,“買點東西。”
于是兩人朝工地外走。
他們去了門外右邊的小賣部,這會兒還不到關門時間,一個大叔坐在柜臺后面拿著手機看電視,瞧見鄧明姜的身影,下意識地問:“玉溪?”
“不了。”鄧明姜說,“隨便逛逛,看點其他的。”
老板呵呵樂了起來,一臉稀奇地把鄧明姜上下瞅了瞅:“你居然也有隨便逛逛的時候,以前哪次過來不是只買玉溪,不然就是幫人帶東西。”
鄧明姜跟在季初燕后面進了超市,走到一個貨架前,低頭看上面的辣條,嘴里說道:“人是會變的。”
耳邊傳來一聲切。
鄧明姜扭頭看去。
季初燕在他身旁,也盯著那一排辣條,當然不用低頭,他眼眶還是紅的,伸出食指戳了戳其中一包的包裝袋:“你可沒變過。”
鄧明姜扯起嘴角,皮笑肉不笑:“你怎么知道我沒變過?”
“沒變啊。”季初燕轉頭盯著他,“不一直是個老煙鬼嗎?”
“……”鄧明姜愣了一下,眼神突然變得極為復雜,但轉瞬即逝,眨眼過后,什么都沒有了,他呲牙一笑,“你說對了,我就是個老煙鬼。”
說完走向柜臺,“老板,給我一包玉溪。”
老板一臉我就知道的表情,從玻璃柜里拿出一包玉溪放到柜臺上。
鄧明姜舉起手機,準備掃二維碼付款。
這時,一道身影從旁擠來,懷里抱著的一堆零食嘩啦啦地落到柜臺上,覆蓋了那包玉溪。
隨即伸來一只手,在零食堆里翻了翻,翻到那包玉溪,遞回給老板。
“老板,這個不要。”季初燕說著,另一只手拎起一件塑料包裝的九瓶易拉罐啤酒放了上去,“加上這個,一共多少錢?”
老板沒接玉溪,遲疑地看向鄧明姜。
季初燕也看向鄧明姜,目光和老板的詢問不同,有威脅、有警告、有命令,張口自帶十萬塊錢的厚重分量:“不是說我說什么就是什么嗎?”
鄧明姜毫不猶豫地轉頭,對老板客氣地笑:“謝謝老板,不要煙了。”
老板:“……”
季初燕結了賬,兩人提著東西找到小賣部門口的塑料凳。
這個點大家在食堂吃完飯都趕著回宿舍休息了,但還是會有人過來買東西,鄧明姜不想被大家看到自己和季初燕坐一起,拉著季初燕往小賣部后面的空地上走。
季初燕知道鄧明姜在顧忌什么,頓時不高興了,把手里裝了零食的塑料袋往地上一扔:“你煩不煩啊?跟做賊一樣。”
鄧明姜一手提著一件易拉罐啤酒、一手拎著兩把疊起來的塑料凳,他把手里的東西放下,彎腰去撿地上的零食。
塑料袋沒有打結,里面的零食全滾了出來,鄧明姜一一撿起放進塑料袋里,他才發現零食里居然還有他不久前一直盯著的辣條。
季初燕還在生氣,杵在原地,圓溜溜的眼睛怒不可遏地瞪著鄧明姜。
鄧明姜分開兩張塑料凳,把其中一張放到季初燕的屁股后面:“坐吧。”
“坐屁!”季初燕氣都沒消,“不坐!”
于是鄧明姜伸手扯過塑料凳往自己的屁股后面一放,穩穩當當地坐下了。
“……”季初燕驚了,目光在鄧明姜的屁股和塑料凳之間轉了半天,像是腦子一時沒能轉過來,結巴又詫異地說,“那、那是我的凳子!”
鄧明姜摸出煙盒抖了根煙,只是放進嘴里叼著,沒有點燃,他掀起眼皮子看向季初燕:“塑料凳上寫你名字了?”
“你剛剛都給我坐了!”
“你又不坐。”
“坐和不坐都是我的選擇,既然你給我了,就是我的凳子!”季初燕的語氣霸道得很。
鄧明姜覺得好笑。
什么歪理。
他突然感覺季初燕這個人真是相當割裂,在其他人面前少爺脾氣大到收都懶得收一下,在江瑞面前就有夠隱忍,頭頂都蓋草原還卻只躲起來哭。
他在夢里不知道季初燕和江瑞的具體家庭條件,但在現實里聽工友們說過一嘴,江瑞家境不錯,家里也是開公司的,就是和季家沒法比。
簡而言之,江瑞高攀了季初燕。
以季初燕的性子,不該一開始就這么能忍吧。
鄧明姜琢磨了一會兒,琢磨不出答案,便果斷放棄,他很少會在和自己無關的事上浪費太多精力。
“行吧,你坐這張。”鄧明姜拉過另一張塑料凳,重新塞到季初燕的屁股后面,“這張給你。”
季初燕的少爺脾氣可持續能力很強,把手一甩:“我不坐了!”
鄧明姜仰頭看他片刻,沉默地扯過塑料凳,拎起裝了零食的塑料袋放上去。
頭頂傳來季初燕倒吸一口氣的聲音:“鄧明姜……”
鄧明姜抬頭:“你不是不坐了嗎?凳子放著也是放著,正好拿來放東西。”
“……”
季初燕咬著嘴唇,兩眼死死盯著鄧明姜。
鄧明姜沒再理他,彎腰摳易拉罐啤酒的塑料包裝,剛把兩罐啤酒拿出來,一滴水落到他的后頸上。
下雨了?
鄧明姜趕緊抬頭,隨即一默。
可不就是下雨了嗎?
人工造雨。
季初燕低著頭,淚水一顆顆地從他眼里擠了出來。
小賣部屋檐下的燈光照了過來,把季初燕臉上的淚痕照得清晰可見。
季初燕仍是狠狠咬唇,睜大的眼里水漫金山,淚水多到流都流不完,全砸鄧明姜臉上了。
鄧明姜噌地坐起身體,用手背抹了下臉,他還沒來得及說話,季初燕便已崩潰地一屁股坐到泥巴地上。
“都欺負我……”
“你們都欺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