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戒指
令穆庭葉藏失望的是, 森鷗外依舊處于昏迷狀態,無論是港口Mafia內部的醫療資源,還是他手下的生物醫療團隊全都得不出結論。
他們不知道森鷗外為什么陷入昏睡高燒的狀態, 唯一得到的結論就是——
依照現在的速度,如果兩天內還沒有醒過來, 大概率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尾崎紅葉之所以把他叫回來,是因為她和其他人都需要外出尋找線索, 但首領身邊必須有人陪同。
一直給自己下達指令才勉強沒有崩潰的穆庭葉藏并沒有意識到哪里不對勁, 他坐在森鷗外的床前,看著醫療團隊根據各種檢測手段給出的鋪滿專業名詞的報告。
一大堆偏僻又拗口的詞匯令他疲勞的神經岌岌可危。
床上的人即使是在昏迷狀態,依舊皺著眉。穆庭葉藏放下報告, 冰涼的手指擦過森鷗外的額頭, 多少能沾上一絲溫度,可只要一離開, 就會立即變得冰冷。
手指末端的循環系統像是被凍壞了, 一點都不肯運作起來。
收回手, 穆庭葉藏看向森鷗外腹部的傷口, 白色的紗布裹了一圈又一圈, 把出血點壓在下面。
過高的溫度會讓傷口滋生細菌,只能就這么放著,解開大半的深色襯衫胡亂堆疊在傷口上方的位置, 亂糟糟的團在一起。
死亡的陰影又一次緊跟穆庭葉藏的腳步。為了避免任何不理智的行為出現,他給自己找了很多事做, 將這些事全做一遍后,鐘表的分針堪堪跨過一個數字。
度日如年在這一刻有了最真實的體驗。
在這種場景下, 似乎說什么都不合適,穆庭葉藏的目光轉了一圈又一圈, 最終停留在森鷗外左手的戒指上。
他伸出手,像以前一般握住,期待能得到些許回應。
溫熱的指尖觸碰到手背上的皮膚,穆庭葉藏還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直到第二次感知到那特別的溫度時,他才敢抬頭去看森鷗外的臉,對方面帶虛弱的眨了眨眼,像是安慰一般。
“我去叫醫生,你等我一小會兒。”
聽到穆庭葉藏想要離開,森鷗外的手指壓住了他的手背,那是挽留的動作。
“怎么了嗎?”
見森鷗外的嘴一直在動,卻聽不清內容,穆庭葉藏彎著腰,拉近了兩人之間的距離。
正當他打起精神認真聽時,森鷗外費力的抬起手,虛壓在身前人的脖頸上。
誤以為距離太遠的穆庭葉藏把身體壓的更低,毫無防備的被森鷗外提前藏好的麻醉針扎了個正著。
“你……想做什么?”
虛弱的狀態影響了醫生的發揮,本該扎進頸靜脈的麻醉劑偏了半分,結結實實的扎進了肌肉中。
預計為一分鐘的起效時間延長了五倍。
隨著時間的推移,受藥劑影響,穆庭葉藏的意識越來越薄弱,身體也逐漸不受控制,倒向了床鋪空缺的位置。
他半是清醒,半是迷亂的看著森鷗外起身,穿戴整齊,走到自己身邊。
模糊的視力讓穆庭葉藏無法確定森鷗外過來是想要做什么,潛意識認為這不是什么好事的他伸手向前抓去,扯掉了森鷗外身上的紅圍巾。
紅色的一條灑在床上,像是蜿蜒著的,沒有盡頭的血河。
扯掉圍巾的那只手大半都被圍巾蓋住,只露出短短的一截,那上面戴著一枚造型樸素的戒指,如同一粒細小的沙,脆弱不堪,稍有些外力,就會被血紅色的河席卷,什么都留不住。
藥劑的時間到了,就算穆庭葉藏再怎么不愿意的掙扎,還是被迫陷入了沉睡。
看著躺在床上的穆庭葉藏,森鷗外的眼角彎了彎,似乎是在笑。
他的狀態還沒有那么糟糕,不至于陷入昏睡狀態。
之所以那樣做,只是為了讓穆庭葉藏避開這件事。
無論是選擇,還是被選擇,都是一件令人痛苦的事。
因為在某種程度上,選擇代表著放棄。
港口Mafia的情報網還算是好用,在送往醫療部的第一時間,森鷗外就收到了死屋之鼠送過來的情報。
名為共噬的異能,無法被治愈,無法被人間失格無效化,解除的辦法只有兩個,一是異能的所有者主動解除,二是兩位被寄生的宿主有一方死亡。
在這場選擇中,天平的兩端分別是森鷗外和福澤諭吉。
清楚穆庭葉藏同偵探社社員關系的森鷗外,決定不給他選擇的機會,將答案放到他面前。
對著手上的戒指看了又看,森鷗外將它摘了下來,準備還給穆庭葉藏。
他將戒指放在穆庭葉藏的掌心,緊貼著另一枚。
森鷗外盯著戒指中間的空洞看了半晌,又重新戴了回去。
果然還是舍不得放棄,無論是戒指還是人。
將穆庭葉藏騙回來的尾崎紅葉從暗處走出,身為暗殺與情報方面的行家,她輕易不會離開港口Mafia,更何況是在如此嚴肅的場合,她必須作為最后一道防線守衛首領的安全。
“您決定好了嗎?”
“就算我回不來,港口Mafia也不會回到過去那個樣子。”
森鷗外知道尾崎紅葉支持自己上位的原因,她厭惡過去的港口Mafia,于是在有新的力量出現時,毫不猶豫的投向了新的理念。
回過此行不太順利,走到了最差的結局,也會有人循著已有的方向前進下去,他們都知道那會是誰。
為了避免引起更大的動蕩,福澤諭吉也選擇也一定會是這樣。
他們兩個雖然身處不同團體,用著不同的方式,但歸根結底,他們的追求是一樣的。
一切都是為了讓這座城市變得更加美好。
哪怕會犧牲幾個人,哪怕會犧牲自己。
“奴家可不會替人求情。”
說完這話,尾崎紅葉重新隱匿到黑暗中去。
剛才她的任務是守衛森鷗外,現在則變更成了守衛穆庭葉藏。
她同穆庭葉藏的接觸算不上太多,但她明白一個道理。
一切打著為另一方好的幌子說出口的謊言,都會變成銳利的尖刀,刺入說謊者的心臟。
到那時,她可不會幫著某個男人求情。
在赴約的路上,森鷗外開始回憶自己的過往。
十二歲之前在家學習,十二歲考上東大醫學部,畢業后去往德國深造,留學歸來提出不死軍團計劃,在常暗島上結識穆庭葉藏。
他們理念相悖,起初鬧得很不愉快,弄得遍體鱗傷。
隨后戰爭結束了,穆庭葉藏主動承擔了外界的輿論,內部的處理落在了自己身上。
他當時是怎么想穆庭葉藏這個人的呢?
好像是虛偽,他認為這個總是平和如白水的人很是虛偽。
后來他遇到了夏目先生,在晚香堂進一步學習,認識了福澤諭吉。
找到目標后,他暫時放棄了與謝野晶子,決心成為港口Mafia的首領,實現夏目先生口中的三刻構想。
為了這個目標,他在擂缽街開了一家診所,對外宣稱是因一起醫療事故來此地避難。
作為能降低死亡率的醫生,他的日子還算是不錯,偶爾還能搜集一些情報。
就在他以為未來會按照自己的想象發展時,他又遇到了穆庭葉藏。
那時他才發現,那股情緒不是虛偽,而是包容。
能容納一切顏色、聲音、愿望甚至是欲望的包容。
他不知道那是不是心動,或許利用的成分要更大,或許是在用交易掩蓋自己的真實情緒。
在穆庭葉藏讓他閉上眼,藏好野心時,他照做了。
膨脹的野心藏在心底眼下,越來越多的欲望被壓制,流于表面的只有笑容。
無懈可擊的笑容。
再后來,他戴上了兩枚戒指,都是一個人送的。
戴上了,就不舍得摘下來。
像是被另一個人套牢了一般。
抵達晚香堂的正門,森鷗外用拇指指腹抵住戒指,冷硬的表面卻能令人安心。
他不疾不徐的邁著步子,氣定神閑的走了進去。
和他想的一樣,福澤諭吉正在等著他。
兩人做出了同樣的選擇。
找不到那個神秘的異能力者,那就一對一的進行決斗,以失敗者的死亡來阻止共噬。
或許是和穆庭葉藏在一起久了,森鷗外的性格也逐漸向其靠攏。
顧及腹部的傷口,森鷗外召喚出了愛麗絲,讓異能力替自己作戰。
遠離斗爭主體的他還有心思閑聊幾句,“福澤閣下,你真的認為偵探社那套價值觀能用在港口Mafia身上嗎?”
“作為暴力的整合體,在我死亡后,失去控制的那段時間,組織的成員會自發地去報復失控的源頭,也就是偵探社。”
自知單憑武力無法取勝的森鷗外用言語刺激福澤諭吉,待對方分神時,抓住破綻,一擊即中。
手術刀的刀刃整個刺入頸部皮膚,傷口沒劃到動脈,但有了共噬消耗掉的生命力,足以讓福澤諭吉失去反抗的能力。
沒了反抗的能力,那就好辦了。
森鷗外拿出一柄新的,思考該從哪里下刀時,一只三花貓悄無聲息的走到兩人身后。
刺目的白光自房屋中央升起,不知是和什么東西起了作用。
完備的房屋突然開始塌陷,本就虛弱的兩人放棄了對另一方生命的抹殺行為,分別找起了掩體。
在徹底變為廢墟的晚香堂上,夏目漱石坐在高處,恨鐵不成鋼的看向自己的兩位弟子,對森鷗外的目光尤為嫌棄。
穆庭家本來就沒幾個正常的,好不容有一個符合正常價值規律的,還被外面的拐走了。
“你們兩個,讓已經退休的老人安心過自己的生活好嗎?”
作為老師就是這樣,嫌棄自己學生的同時,又會忍不住的給出提示。
“狡猾的敵人設置了不止一個窩點,但為了確定計劃的進展,他一定會待在離這里最近的那一個。”
見兩人聽了進去,夏目漱石接著說道:“既然明白了,那就快去行動!”
第62章 奇異恩典
手持長刀的夜叉站在唯一的出口前, 兢兢業業的執行收到的指令,決不允許房間內的任何人擅自離開。
用于減緩病人手術中痛苦的麻醉劑需要持續給藥,單次麻醉的后果就是, '患者'會在手術未完成時醒來。
身體是最先蘇醒的,可意識依舊混亂。
覆在眼珠上的皮膚只有薄薄一層, 繁雜的思緒催促那團血肉在皮下翻涌。
身體像是被黑色的陰影覆蓋,還未能分辨到底是什么, 俶爾又被鋪天蓋地的紅色浸染, 壓得穆庭葉藏喘不過氣。
迷離的夢境中,莫名的恐懼在蔓延。
穆庭葉藏猛地從床上坐起,按住自己的胸口, 試圖安撫躁動不安的心臟。
剛才夢到了什么已經記不清了, 他深吸一口氣,伸出手輕輕地觸摸著脖頸上的痕跡。
一個淺顯的, 極其細小的針孔, 若不仔細觸碰, 很容易就會忽略掉的孔洞。
通過這個洞進入體內的藥劑, 讓他昏睡了近六個小時。
窗外的陽光早已不再明亮, 落在屋內,將所有物品的陰影都拉地很長,包括人的影子。
畸形的影子在地面蜿蜒, 侵蝕著本該明亮的地面。
麻醉過后的雙眼不似平時那般明亮,疲憊的眼眶內只有平靜這一種情緒。
可尾崎紅葉就是從中看到了火, 像是春天燎原的野火,從星星點點到熾火接天, 充斥著生命力。
但草燒完了的話,火也會熄滅, 最后只留下一地枯敗的灰。
守住出口的夜叉悄無聲息的消散,尾崎紅葉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自己。
那是一個晴日,如果他們兩個離開了港口Mafia,應該也能看到如今日般熱忱的斜陽。
“要去找他嗎?”
許多年前有人攔住了尚且年幼的尾崎紅葉,長大后這個選擇權又被扔了回來。
她不愿作為攔在路中央的石頭,于是將選擇權還給了當事人。
“……相信他吧。”
生命中十分之二三的事是完全無法掌控的,但后續發展的好壞,十分之七八卻可以憑借對事物的應對和處理來決定。
為了未來的成功,當下的需求與感受是能被犧牲的。
這是穆庭葉藏經由自己的人生悟出的道理。
而造成這一切的人,正在召集自己的屬下,制定全新的追捕計劃。
剛才正準備殺掉對方的兩人握手言和,最起碼看起來十分平和。
高空、礦道、廢棄的出口、探險者開辟出的道路、附近的公路、與地下出口相連的海域……
一切能離開的地方都有人看守,比起軌跡難測,計謀叢生的費奧多爾,共噬這個異能的所有者——普希金。
他的腦回路要簡單直接的多。
一次性放出大批的干擾項,最后在選擇一條能以最快速度離開的路徑。
簡單易懂的逃跑路線。
并不知道自己的心思完全被猜透了的普希金,正全力朝自己選好的命運奔去。
穿過狹長又黑暗的隧道,在擁抱光亮的那一刻,他看到了站成一排的敵人。
每個人手里都拿著不同的武器,最起碼能讓他死十次。
敵我力量十分懸殊,完全被碾壓,毫無勝算的局面令普希金做出了選擇。
“我會立即解除病毒,也會去自首,還請幾位放過我。”
說完,普希金小心翼翼的抬起頭,忽略身后那一群神情狠辣,恨不得將他就地斬殺的目光,滿懷期冀的看向做出最終決定的兩位首領。
雖然很不想這么做,但身居高位或自身擁有強大異能力的人,往往會對下位者的求饒感到無趣。
這份無趣會帶出一部分良心與偽善。他已經用這招逃過好多次了。
感知到異能已經被解除,森鷗外攏了攏外套,將已經沁出血的紗布藏好。
本來待在后方的愛麗絲也往前走了幾步,待在他身旁,用自己身上的香水味蓋住了那隱隱約約的血腥味。
待鼻尖完全被櫻花的淺淡香氣包圍,森鷗外故作思考,“既然如此,要不要原諒他,福澤閣下。”
“認錯態度十份誠懇,也沒造成什么損失,原諒他也可以。”
在說這話時,福澤諭吉那本就偏冷的聲音沒什么起伏,不知情的外人,只當他不善言辭。
分別得到兩撥人中最高領導者的許可,普希金松了一口氣。
可他忘了一件事,港口Mafia從不講誠信。與他師出同門的福澤諭吉罕見的說了反話。
兩人不約而同的反悔,一人給了普希金一拳。
其余人也紛紛從中讀到自家領導真實意圖,拎著趁手的武器,一擁而上。
不愛參與群毆的與謝野晶子拎著砍刀站在稍微遠一點地方,懶洋洋的來了句,“還請不要造成我無法治愈的傷口。”
聞言,眾人揍得愈發起勁。
誰不知道請君勿死的治愈力有多好用,只要在生物層面上還算是活著,就算只剩下半口氣,也能救回來。
同一時間,阻攔了穆庭葉藏手機信號的太宰治正坐在咖啡廳,店內循環播放著古典樂曲《奇異恩典》。
高潔空靈的女高音,用音樂赦免眾人。
可并不是所有犯下罪惡的人都應該被寬恕。
看著逐漸靠近自己的身影,太宰治轉過身,眼角還帶著殘留的笑意,“在這首歌曲下,多少要有些敬畏之心,才能得到安慰。”*
“來見見我的合作伙伴。”
在太宰治的介紹下,先前一直用報紙遮擋的人露出真容。
起初,菲茨杰拉德并不想參與進來,他對丟掉的錢也沒什么興趣,但一想到組合的剩余資產就這么被撬走,多少還是有些不爽。
再加上那一年之期僅剩五分之四,最終還是決定加入太宰治的計劃。
要是想真正抓到費奧多爾,憑借他們兩個可不夠。
在來到咖啡廳之前,太宰治事先通知了自己的前任上司。
這個打工狂人在聽到有外快可以賺,馬不停蹄的帶人包圍了這間咖啡館。
同時在心里默默盤算,要是將這個國際通緝犯送到默爾索去,自己能截留多少賞金。
共噬異能被解除的第一時間,守衛港口Mafia的尾崎紅葉就收到了消息。
看了一眼背對著自己穆庭葉藏,過來人的經驗告訴她,該離開了。
有些事留給當事人自己解決更好。
尾崎紅葉的離開很安靜,但玻璃幕墻將她的動作映了個徹底。
守衛離開的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被看守的人即便離開也不會影響現有的局面。
穆庭葉藏盯著窗外的斜陽一點點下沉,眼中的火光也逐漸消失。
無機質的目光掃視整個房間,像是玻璃的藍色眼珠轉了半圈,確認沒留下什么東西后,穆庭葉藏轉身離開,往自己的辦公室走去。
在港口Mafia內部,尤其是高層的裝修很有意思,干部們的辦公室一般相互挨著,在最里側,離電梯最遠的地方。
解決完普希金,趕時間回來的森鷗外就看到穆庭葉藏一個人站在辦公室里,將所有的文件資料打包放在一起。
怎么看都是想要離開的意思。
他失神般呆愣在原地,試圖驅散腦海里的煩亂思緒,強顏歡笑的走過去拿走那一摞摞文件,維持著最后一絲體面。
轉身看到森鷗外依舊泛白的臉色,穆庭葉藏不贊同的皺眉,將東西拿了回來。
張開嘴本想說些什么,卻又突然止住了,沉默的帶著那些資料往前走。
此刻心中的情緒是什么?
是怨恨嗎?
不,不是。
穆庭葉藏知道森鷗外為什么這么做,這是權衡利弊后的最佳結果。
更何況他也曾做出類似的決定,早已喪失了指責的資格。
那是懼怕嗎?
也不是。
他并不介意自己成為左右局面的籌碼,也不介意自己被他人當做籌碼來使用或是廢棄。
他只是……有點傷心。
森鷗外要是將計劃說出,他肯定會……
好吧,他不會同意的。
穆庭葉藏保持沉默,森鷗外也絕不開口。
祈求和哭訴不是他的風格,比起那些無用的挽留,恐嚇與威脅才是他擅長的。
一路上都在謀劃的森鷗外就這么跟著穆庭葉藏,他想了很多,很多很多。
索性穆庭葉藏珍視的東西有很多,這給他的計劃提供了不少方向。
只要能把人留下來,卑鄙一點也沒關系。
走在前面的穆庭葉藏去了上一層,順著樓梯口的通道一直往前走。
一直走到盡頭的房間,才放下手里的東西,轉過身看著森鷗外把房間的門關上,鎖好,往自己的方向走來。
心中的計劃已然有了基本框架,先前的慌亂情緒也一并消失。
森鷗外不緊不慢的走著,臉上的笑也愈發坦然。
目光瞥到穆庭葉藏泛紅的眼尾,他的神情茫然了片刻。
細密的睫毛眨了幾下,眼睛表面瞬間漫起一層淺薄的水汽,順著眼角的弧度往外逸散。
森鷗外的手不受控制的撫過那片肌膚,濕潤的觸感襲來。
借著指腹上的那點濕滑,他將手指伸進自己的嘴唇里。
苦咸的味道借著味蕾鉆進神經,鉆進腹部的傷口里,小口小口的將森鷗外的計劃啃食殆盡。
他遲鈍的想,穆庭葉藏是在哭嗎?
是在為自己而哭嗎?
心臟久違的有了別樣的跳動節奏,就連皮下的血管也跟著一起鼓動。
一個快要死掉的靈魂,從他眼前擦過,被半滴眼淚砸回人間。
在這一刻,森鷗外無比清楚的認識到,他們兩個會相愛很久,就連死亡都無法消磨這一點。
第63章 如若死是必然
相較于其他人, 作為一個組織的核心存在,森鷗外的工作地點反而是最多變的那個。
從無到有,從診療室搬到先代的病房, 繼位后為表示謙遜,又回到了診療室。
待時局穩定, 森鷗外又重新按照自己的偏好將先代的地方裝修了幾遍,這才算是有了固定辦公地點。
雖擔著一個顧問的名頭, 但穆庭葉藏實際留在港口mafia的東西并不多, 幾個小箱子就能裝下。
共噬事件有了結果后,他干脆把那點東西挪到了森鷗外的辦公室。
對穆庭葉藏來說,等待是一場漫長的無聲暴力, 他無法接受自己只能站在遠處看著。
可從小接受的理念有不允許他擅自干涉他人的決策, 尤其是他在意的人。
擔心、自責、生氣,萬般思緒都與另一人相關。
為了避免心緒纏亂如麻, 只好盡可能靠的近一些, 再近一些。
最好能時時刻刻都看得到, 伸手就能碰的到。
這個消息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
例如一些業績有問題, 需要直接向森鷗外報告的倒霉蛋。
以前他們還能在上來之前會去穆庭葉藏那里探探口風, 現在就只能正面迎接風暴。
好處也不是全然沒有,或許是為了維持自我形象。辦公室里的武力威脅少了很多,全都轉化成了言語恐嚇。
穆庭葉藏就這么看著森鷗外的下屬為了逃避懲罰, 不斷給自己的工作加碼。
要不是對方的履歷太黑,他都想招到自己公司去。
只可惜這種墻角撬過來也會因為思維方式與工作能力的不同和現有的框架產生沖突, 還不如讓他留在原地。
還能看個熱鬧。
在港口mafia內部,穆庭葉藏只負責制定未來投資規劃, 具體來說就是確定什么時候該用多少錢投進什么行業。
他隨時都需要的只有信息,這種無法被紙張呈托的資料。
因而他沒有額外增設辦公桌, 只是偶爾會征用森鷗外的。
雙方都默許了這種靠近與放任。
見穆庭葉藏在發呆,森鷗外湊了過去,“在想什么?”
“要去看音樂劇嗎?”
回過神的穆庭葉藏從口袋里拿出兩張燙金的門票。
這是他特意買的。
經歷了那么多,他突然開始好奇,正常人的戀愛流程是什么?
反正不會是先求婚。
他身邊現有的例子沒有太大的參考意義,只能去觀察其他人。
多番比較,最終選定了音樂劇。
有包間,滿足私密性的要求;開演后環境昏暗,可以適當放松精神;有一定的門檻,可以在解說中迅速拉近雙方距離。
這是穆庭葉藏根據網絡上某一個約會投票貼分析出來的。
但他忘了一件事,這個帖子是由男性發起,女性投票得出的結論。
就這么套在兩人身上的結果就是——
森鷗外睡著了。
他在第二幕的開始就……睡著了。
信任的人就在身旁,完全沒有必要帶著多余的警惕心,在柔和的曲調中,多日忙碌的精神得以放松。
臺下的演員們依舊在賣力的表演,這是他們的舞臺,滿是歌曲與歡鬧。
包間里森鷗外的胳膊搭在椅子的扶手上,曲起的手掌抵在額側。
這個動作在昏暗的燈光下看不出什么,可穆庭葉藏知道,他睡著了。
心中并沒有約會被破壞的失落,反倒是升起些許隱秘的滿足感。
就像得知愛麗絲的外貌變化傾向于自己時的復雜情感。
嚴格意義上來說,他與森鷗外是同一類人。
精于算計、偽裝自我、壓抑情感,從不輕易交付真心,認為利益比情感更持久。
如此,這種轉變更像是無聲的宣告,一種特殊的情感回應。
即便什么都沒說,可你就是知道,他的心中為你留了一個位置。
為了避免舞臺結束后的酸麻,穆庭葉藏把人帶到了門后的長矮凳上,兩人掛起的外套一個成了枕頭,另一個作為被子蓋在森鷗外身上。
挪動過程中難免會醒來,被打擾的警惕心在聞到熟悉的味道后重新縮了回去。
迷迷糊糊間,森鷗外向下拽了拽外套,狐貍搖著尾巴控訴般的在馴養他的人耳邊低啞著嗓音。
“……結束了?”
“還沒有,再睡一會兒。”
完全放松的身體不斷催促森鷗外繼續入睡,尚未清醒的身體無法接收全部的信息。
模糊的囈語回響在耳邊。
他只知道穆庭葉藏說了些什么話,具體是什么意思,他也聽不清。只是知道這個人不會害他,無論對方說了什么,全都點頭應了下來。
在徹底進入夢鄉之前,他好像聽到穆庭葉藏要帶他去見什么人。
多年的磨合足夠增進彼此的了解。
太愛做出計劃,總是瞻前顧后的人反倒是會被束縛。
穆庭葉藏清楚,每一句話都在打磨算計的森鷗外在清醒時是不會同意這件事的。
只好借著這個機會提出。
“結束后去見見我母親吧。”
“嗯……。”
即便家庭情況不太健康,穆庭葉藏依舊希望這段情感能得到親人的祝福,尤其是他的母親。
這個致力于讓他正常成長,逃離穆庭家的人。
舞臺的表演走到尾聲,眾人唱出最后一句歌詞:
“如若死是必然,何不縱情生活。”
在拖長的華麗尾腔中,穆庭葉藏俯下身,親昵的蹭著愛人頸側落下的黑發,別過頭來吻他。
愛意放肆宣泄。干燥的唇瓣相觸,碾過唇珠,將人從睡夢中帶離。
平躺的姿勢,半夢半醒中,森鷗外的潛意識將這個地方當成了辦公室后方的休息室。
“嗯?”
親夠了就把頭偏到一側,順著姿勢摸向了穆庭葉藏的臉。
不遠處金紅配色的古典裝飾召回森鷗外的理智。
包廂外的掌聲如雷鳴,被觸碰的人不曾躲閃,唇角彎彎,不知在笑什么。
未徹底清醒時點頭應下的事情很快就要來臨。
森鷗外本想拒絕,他并不擅長同陌生人交談時舍棄利益。
相較于其他人,森鷗外接受的教育是不完全的。
十二歲之前,家中只教了他交換的底層邏輯,十二歲之后自己學會了利用。
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可還沒等他說出口,穆庭葉藏就慢慢抬起頭,緊抿的嘴唇泛白,臉上偶爾擠出一個矜持又靦腆的笑容,稍縱即逝。
留下的只有勉強的無助,像是脆弱的琉璃瓷器。
而拒絕這個請求的森鷗外,就是拿著錘子的那個人。
對這個表情,他完全沒有一點辦法拒絕。即便知道這都是眼前這個人偽裝出來的。
最后還是妥協了。森鷗外跟著穆庭葉藏一起來到了一個熟悉的地方。
那是他帶著搜查令去找與謝野晶子的溫泉山莊。
在森鷗外訝異的目光中,穆庭葉藏短暫的講述了名為桐谷茶莜的過往。
身為家中獨女,桐谷茶莜從小就見慣了各種勾心斗角。
她一向循規蹈矩,按照父母的規劃前行,扮演所有家長眼中乖巧的布偶。
人生中做的唯一一件叛逆的事情,就是嫁入穆庭家。
一見鐘情后的猛烈追求,讓這個慣于壓抑自我的少女無所適從。
豪門婚姻從來都是權衡利弊,可這種追求,讓她感受到了被堅定選擇的感覺。
所以她違背了父母的意愿,堅持要嫁給他。
可隨著時間流逝,愛意逐漸消失,陌生的女性橫亙其中,他們的感情開始產生裂痕。
再也回不到從前。
結婚后的桐谷本應改為穆庭,可這個姓氏帶來的只有屈辱。
即便兩人沒有離婚,她依舊堅持使用自己原本的姓氏,盡管已經沒有多少人記得她的名字。
她的父母從這段失敗的婚姻中得到了合適的利益,于是忘記了當初拼命阻攔的模樣;她的丈夫得到了合適的繼承人,于是對她的所作所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只要結果是他們需要的,沒人會在意過程中發生了什么。
如今記得這個名字的人,只剩穆庭葉藏一個人。
今天或許還能多一個。
周邊全然失敗的婚姻告訴了穆庭葉藏一個道理:
盡管人們總是期待著獨一無二的愛情,卻不得不承認,人類的感情不具備排他性。
只靠愛情是牽不住一個人的,但是靠利盆可以。
于是他用一筆龐大的資金,一個注定血本無歸的投資,換來了一場熾熱的情感,一個把野心寫在臉上的愛人。
等待的時間并不長,溫泉山莊的環境確實能治愈人心。
在得知穆庭葉藏帶了另一個人來時,桐谷茶莜立馬放下了手上的事宜,趕了過來。
三人分別坐在沙發兩側,桐谷茶莜的目光在兩人之間打轉,最后落在握在一起的雙手上。
在那一瞬間她想了很多東西,用自己的過往進行勸誡,用更多的失敗案例勸說穆庭葉藏離開。
心中的話折了又折,換了又換,最終只剩下一句話:
“開心嗎?”
“嗯。”
“這樣就很好。”
開心就好,似乎想要掩飾那憂慮的目光,桐谷茶莜嘴角微微牽動。
只要能感到開心就好,別像我,為了一時的情感毀了一輩子。
第64章 番外一 禮物
作為森鷗外的異能力, 愛麗絲經常獨自活動。
尤其是在酒會這種需要交際的場合。
人們并不會對一位幼女抱有太多戒心。
在觥籌交錯的晚宴上,諸多隱秘的獨家信息,從愛麗絲流向森鷗外。
閑言碎語就像是麥田里生長的雜草, 并不是每一句話都是有效信息。
這時候就需要森鷗外分神辨別,倘若這時有人找他或是愛麗絲搭話, 就會發現這對“父女”偶爾會對著空氣發愣。
為了減少這種情況的發生,森鷗外為愛麗絲設置了幾個問答模板。
穆庭葉藏堅持認為這像是機器客服度, 但森鷗外一直拒絕承認這一點, 他認為這是絕對自我理性的體現。
出于想讓森鷗外認清事實的想法,以及拒絕向他透露題庫的前提下,穆庭葉藏時不時會問愛麗絲幾個問題。
可惜的是, 至今他還沒能在第二個問題上得到過相同的回答。
那唯一的固定回答就是禮物。
無論是誰, 無論什么時間,只要有人問向愛麗絲的問題帶有禮物二字, 她的回答只有一個:上市醫藥公司的股份。
大部分的上市公司只要不在經營方向亂來, 總會有盈利。
更何況是醫藥公司。
只要有一項專利在手, 就足夠在保護期內賺回本。
在這一點上, 愛麗絲完美的繼承了森鷗外對金錢的過度喜愛。
于是, 在新年夜的那一晚,愛麗絲收到的方紅小包格外的不同尋常。
對其中物品早有猜測的森鷗外瞇了眼睛,第一次主動地讓愛麗絲吃到了額外份額的草莓蛋糕。
離開前, 愛麗絲壞心眼的將紅包還給了穆庭葉藏,讓森鷗外一個人原地懊惱。
素白的手指夾著那份紅封, 有些尖的邊角抵在手心。
隨即穆庭葉藏歪著腦袋低笑幾聲,空閑的那只手安撫性的摩挲了幾下森鷗外的手腕, 身體卻不由分說的靠了過來。
笑得曖昧又張揚,像是河岸旁的三月櫻。
抬頭俯首, 眼中再無其它。
“打開看看。”
掌心下是跳動的脈搏,相貼的皮膚能感知到每一次心臟的泵動。
在森鷗外拆開紅封的時候,穆庭葉藏的手依舊沒有挪開,就這么任由森鷗外帶著他的手劃開紙張,拿出里面的東西。
是近期新開辦的醫藥企業,原始持股率為52%。
“抱歉啦,上市醫藥公司的股份不好買,就只能用這種辦法。”
那些能拿著股份坐等分錢的人輕易不會交出手中的搖錢樹。
弄點意外事故,也不是不能讓那些股東主動賣出。
但穆庭葉藏不想讓這份禮物變得不那么純潔。
更何況那些問題不會立即消失,只會轉移到下一任繼承者身上。
不僅不利于經營,也容易被對手用相似的手段奪去。
有時創造要比占有更為簡單。
52%,這個數額能確保在經過上市的三輪融資后,持有者依舊對公司事務擁有一票否決權。
看著轉讓方那個第二次見到的名字——桐谷川,森鷗外眉心微微動了動,將心中的疑惑問出口,“為什么取這個名字?”
“嗯?”
翻轉手心,兩人手指相互交纏的靠在一起,穆庭葉藏帶著森鷗外的一起往上抬了抬。
看清上面的字跡后,穆庭葉藏這才明白剛才森鷗外問了什么問題。
“那是母親給我取的名字,桐谷是她的姓氏。”
他的聲音很輕,每一個字都像是精心雕琢的玉石,不疾不徐,讓人在聆聽中感受到一種寧靜與和諧。
“好了,你還沒告訴我喜不喜歡這份禮物。”
森鷗外瞇著眼睛笑,偏過頭去輕咬戀人的耳垂,他好像又聞到了櫻花的香氣。
斷斷續續的聲音從中漏出,似情人間輕柔暖味的私語,“今天可是大晦日,要去寺廟嗎?”*
將夜晚的黑色調一同吸收的玻璃幕墻上看不太清人的身影。
兩個身形差不多的影像靠的很近,森鷗外仔細分辨著。
一頭乖順的黑發,一件白色的毛衣,充滿活力的身軀。
看起來柔軟,溫和,就像是……太陽。
對于長年行走在黑暗中的人,格外的有吸引力。
尤其是他會一直堅定不移的站在你的身邊,沒人不喜歡這種偏愛。
“去那里求什么?”穆庭葉藏垂眸恰好看到指腹上沾到的紅。
紅封的外殼用的是愛麗絲的畫作,上面的紅色痕跡是蠟筆,大概率在轉交的時候碰到的。
那暈開的紅,像是用水化開的老式紅脂,很適合抹在皮膚上。
手指點在森鷗外的眼尾,離開時擦出一道向上的斜紅。
反復化開的紅已經沒了那么重的顏色,淺淡的鋪散在眼周,狀若太陽西時最后一抹亮色。
一百零七道鐘聲送舊,最后一聲迎新。
人們在那一刻祈求新的一年平安順遂。
除去心理安慰因素,這一天和往日沒什么差別。
再者說同那些不知道在不在的東西訴說,還不如告訴他。
最起碼自己真的能實現那些愿望。
讀懂穆庭葉藏心中所想的森鷗外唇邊笑容漸盛,就連眼角眉梢都不可抑制的流露出笑意,卻不說話。
從這個角度看,那一抹紅隱隱約約,像是從墻角爬出的杏花,小巧的站在高處,總是能讓路過的人多看一眼。
在這一抹紅的誘惑下,穆庭葉藏答應了去寺廟的請求。
森鷗外還好,離開那個特定的環境后,不會有太多人認識他。
可穆庭葉藏不一樣,為了提高影響力,董事會決定將集團創立七十周年的特別版本雜志對全橫濱免費發放。
這樣一來,幾乎沒人不認識他那張臉。
穆庭葉藏堅決認為他們同意的原因是那本雜志上沒有他們的照片。
在那些股東做出決定的那場會議結束后,穆庭葉藏給助理發了一份帶著所有股東照片、資產數目以及聯系方式的表格。
他勢必要讓這個文檔傳閱整個橫濱。
有困難,還請盡情撥打他股東的電話。
因為那本雜志,近期穆庭葉藏出門前都會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戴好眼鏡和口罩,避免引起出行困難。
可這也就導致了沒人會把他和森鷗外看成一對,即便他們兩個人的手都快要長在一起了。
先前森鷗外累積的醫生氣質很好用,不少人都認為他在新年還特意帶著有社恐傾向的病人出來接觸陌生人,緩解病情。
在聽到第三波暗自表達欽佩之情的路人發言后,穆庭·疑似·病人·葉藏的手伸進了森鷗外的大衣里。
往日里豐富的經驗讓他輕松繞開襯衫的扣子,摸到腰間,輕輕的掐了一把。
不疼,但是有點癢。
大部分人都在寺廟正門前的街道上,那里有不少商販聚集。
自己也有點受不了醫生人設的森鷗外主動帶人走了另一條路。
比起正門的熱鬧,這里要冷清不少。
一路上穆庭葉藏時不時就要看一眼手表。
這個小動作被森鷗外看在眼里,待兩人停下來后,他剛想要開口問,就被穆庭葉藏的手指抵住了嘴唇。
“幫我一個小忙。”穆庭葉藏摘下口罩,又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幫我把眼鏡拿下來。”
眼鏡被帶走的那一刻,第一百零八聲鐘響在空中回蕩。
在新的一年來臨之際,穆庭葉藏低頭同戀人交換一個氣息紊亂的吻。
從青澀到成熟,從陌路人到此生唯一。
兩人每一次成長都帶有對方留下的痕跡,像是兩株交替纏繞生長的荊棘,彼此交融,守衛。
第65章 番外二 閣樓
我叫誠平, 全名鶴田誠平,是一個普通人。
像這個社會上的大多數人一樣,在學校里有著普普通通的成績, 拿著和其他人差不多底色的畢業證。
畢業時我原本想拍一份畢業照,就當是紀念一下青春。
但租學士服需要計劃外的錢, 差不多是我想要面試的那份工作的一半工資。
想了想,還是放棄了。
面試前我做了個錯誤的決定, 我提前租了房子。
是一間很便宜的閣樓, 前任租客考上了研究生,可以選擇住校。
合同還剩大半年,前任租客當起了二房東, 被我撿了漏。
當時我還很興奮, 認為我是天底下最聰明的人。
可惜的是,我只是天底下最大的大傻子。
我沒有面試上那份工作, 我畢業了, 老板的兒子也畢業了。
我就沒了工作。
我告訴自己沒關系, 沒有比這更糟糕的事了。
回去的路程不算遠, 我干脆走著回去, 還能省點車費,畢竟我現在入不敷出。
我邊走邊想,這個時間點閣樓會很熱, 要不要去便利店待一會兒,正好等一等打折的便當。
在路口我看到了熟悉的行李箱, 那是我的。箱子體上有被某位無名氏摔裂的斷口,很小一點, 可我還是一眼就看到了。
旁邊蹲著的是我的房東,那個考上研究生的人。
他見我來了, 急匆匆的把行李箱的拉桿塞進我手里,嘴唇在太陽底下一張一合,而后我的手心又被塞進了一摞現金。
說實話,我以為沒聽見他說的是什么,這位前任房東似乎是大阪人,口音很重。
幼時我的耳朵被打出了問題,只有一側能聽得清。
大多數時間我靠讀唇語進行翻譯,連蒙帶猜也能交流。
現在他背對著太陽,我看不清他的口型。
可我很確定我聽清了,他說:房東發現了他把房子租出去了,現在那個地方不能住人。
哦,原來是我沒地方住了。
我數了數,比我交上去的房租還多了一千塊。可能是前任房東可憐我,額外給的,也有可能是不小心數多了一張。
我不愿意相信自己接二連三的倒霉,于是開始說服自己我的前任房東是個好心的人。
但我又接受不了另一種存在的可能性,越是勸說越是走向極端。
最后我決定放過我自己,不遠處有一個紅色的募捐箱,我把那一千塊丟了進去。
緊接著,后面的店鋪沖出來一批人,兇神惡煞的,看起來像是某些極道組織的人。
我努力讓自己看起來硬氣一些,他們兇巴巴的開口問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說我叫誠平,還沒來得及告訴他們我的姓氏,他們幾個就對著我身后一招手。
一輛面包車猛地一剎車,把我拉了進去。
我收回剛才的話,人倒霉起來絕對沒有盡頭。
出乎預料的是,他們沒打算打劫,也沒打算讓我身上少點什么,只是把我拉到了電視臺。
在攝像機前,我默默的把那疊現金藏的更深了些。
久居校園,我對社會上這些事不太明白。
想起還站在門外的大漢,我照著前一位情緒激動的面具男的話術囫圇說了一遍。大概就是學生就業問題之類的。
現在想起來,我說的那樣空泛,居然還有人敢信。
說完這些后,那群大漢就沒在管我,我也樂的忘記這件事。
就這么過了大半年,我兜兜轉轉換了幾份零工,手里多少有了一些錢。
我受夠了公司提供的集體宿舍,打算租個房子,哪怕是個閣樓也好。
中介啰啰嗦嗦講了一大堆,我都替他感到口渴,干脆直截了當的告訴他我的底線,告訴他我只有這些錢,超過這個價錢壓根租不起。
中介像是被嚇到了,也可能是渴了,連喝了三杯水才說:“有一個地方,很適合你。”
他帶我來到了熟悉的街角,我們倆站在熟悉的閣樓前。
他兢兢業業的介紹,我努力憋笑,并用半年前住了三天時間摸索出來的缺點進行還價。
地板踩上去會響、馬桶漏水、空調耗電大、附近太吵……
樁樁件件,都是扣錢點。
最后,我竟然用了和半年前差不多價格拿下了這間閣樓。
我的心情不錯,中介就沒那么愉快了,一直苦著一張臉。
我猜,那是他沒了抽成的表現。
或許生活就是這么莫名其妙。
有了固定居所后,我去郵局改了郵箱、住址等等。
第二天我就收到了一封信,紅色的劣質封面殼,寄出地址是內務省,上面說我是議員。
啊?
我怎么不知道這件事?
經歷過學生時代的人都知道一件事,會有損友使用陌生的號碼偽裝成教務處發短信。
說XX生在XX時間段擾亂課堂秩序,扣分云云。
這種騙局很難拆穿,因為沒人記得自己一天都在做什么,沒有人會不走神。
并且所有人都會第一時間告訴他的好朋友,可往往這個好朋友就是發短信的人。
可我沒有朋友,于是我去了教務處,這個頑劣的騙局就此在我們學校銷聲匿跡。
這封信被我當成了那種不入流的玩笑。
但我忘了,除了內務省,沒有人能采購到這樣劣質的信封。
在登記身份的當天,我才發覺,原來自己當時是被拉去選舉了。
在我第一次住進這間閣樓時,我一無所有,第二次住進來的時候,我成了議員。
這件事我偶爾會拿出來活躍氣氛用,尤其是在住房問題上。
也不知道這個同玩笑一般的事實入了哪位領導的眼,我的仕途意外的順利,具體表現在:不需要經常加班。
直到戰爭突然失敗,所有人開始變得惶恐不安,經常在加班的深夜破口大罵。
這時候講笑話已經沒什么用了,我再次變得沉默寡言。
直到有一天,一位看起來就像是高級管理人員的男性找到了我,他問我愿不愿意幫他的上司做點事。
我平時不善于交際,再加上近期部門人員借調非常頻繁,我認不清這個人是哪個部門的。
為了不得罪人,我答應了下來。
對方讓我撰寫一些報道和條例,我如實照做了。
部門里原本不肯正眼瞧我的人突然對我恭恭敬敬。
沒幾天,我就升職了。
在一次酒會上,我莫名知曉了自己原來是某個大家族的眼線。
也有人問到我面前,我一律不承認不反對,任由旁人去猜。
后來我又寫了幾篇報道,也逐漸看清了局勢。原來我真是某個大家族的眼線。
看著唯一的調查任務,我想,眼線也沒什么不好,最起碼不用住閣樓。
我們之間就像是農民和農業專家,對方告訴我要做什么,我就去做,然后將結出來的果子分成兩份,一人一半。
在某一年的大選,我又開始寫文章,繼續升職。
拿到了大人物想要的東西,我的職稱去掉了副字。
經濟危機時也在寫,危機結束后又往上爬了一步。
我做的越來越多,職位也越來越高,我從未想過隱瞞那段過往,別人都羨慕我的現在以及未來,卻絕口不提我的過去。
站的越來越高,見到的人卻越來越少。
我開始感到倦怠以及……后怕。
越來越多的決定和指令需要由我給出,我害怕自己給出的方向是錯誤的,我害怕我的[正確]導出的結果是錯誤的。
我開始失眠,整夜整夜的睡不著。
支開所有人,我漫無目的的在大街上亂晃,像是一個醉漢。
在路過那個街道時,我又看到了那間閣樓,紅色的尖頂舊的不像樣,但我心中有了一個答案。
我早就不需要住在閣樓,或許如同僚所私底下說的一般,我實在裝模作樣。
無論是因為什么,我買下了那間閣樓,它的地板依舊會響,窗外依舊很吵,馬桶還在漏水,空調早已報廢……
買下那間閣樓后,我睡的很香,不再需要安眠藥。
在那逼仄的空間里,我寫下了辭呈。
一直和我合作的農業專家很驚訝,但還是讓我離開了。
至今我也沒有見過他,但隱隱約約能猜到一點什么。
希望他未來一切都好。
至于自己未來,到時候再說吧。
畢竟現在這個時間點可不好租學士服,希望能有人可憐一下這個社會大齡畢業生的請求。
允許我,拍一張畢業照。